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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理会教习与学生们荡漾的心情,也没有急着去安排整修事宜,而是更关心别的事。 “没什么事吧?” 他盯着唐三十六的眼睛问道:“我看他的眼睛红的厉害。” 这句话里的他自然说的是陈长生,苏墨虞担心他是不是伤势太重。 唐三十六摊手无语,心想陈长生与皇帝陛下抱头痛哭的事情也要告诉你吗? …… …… 安静的偏殿里,流水落入池中,叮咚作响,水瓢在上面无序地飘动,就像是野渡无人的一只舟。 王之策的视线离开水池,望向殿外。 天还没有黑,天光落下,景物非常清楚,但他没有看到吴道子。 天地间有一抹白,非常圣洁,像雪也像莲花,那是徐有容。 她站在光明正殿门前,歪着头向里面张望着,看着很是可爱。 凌海之王等人陪同着她,沉默不语,准备着战斗。 几年前,这样的画面就已经出现过一次。 那次陈长生自寒山归来,身受重伤,与教宗在那方静殿里谈话。 当时徐有容随时准备出手。 今天很明显,她也在随时准备出手。 哪怕今天坐在陈长生对面的是王之策。 …… …… 在国教学院里,陈长生眼看着要被商行舟斩于剑下,徐有容不得不出手,却被王之策拦了下来。 但王之策非常欣赏当时她的应对,如果他没有看错,那应该是天下溪神指。 “我最佩服的是,她居然没有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放在大兄的刀法上,你也一样。” 王之策的话非常真诚。 因为他非常清楚那套名为两断的刀法多么可怕。 不仅仅因为他是周独夫的结义兄弟,这是整个大陆都知道的事情,是已经上了史书的事情。 陈长生与徐有容不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 那年他与王破在洛水畔行走时展示了一番周独夫的刀意,王破便借此破境,一刀斩了南铁。 现在两断刀诀就在他与徐有容的手里。 拥有两断刀诀,便能继承周独夫的传承,很可能成为第二个星空之下最强者! 换作别的修道者,谁能忍受这种诱惑? 他们必然会天天对着那套刀诀苦练不辍,把所有的时间甚至整个生命都花在这上面。 但陈长生没有这样做,徐有容也没有这样做,除了曾经在天书陵里共参过一段时间,他们再没有专门为了修行两断刀诀相见,甚至经常会忘记这件事情。 “两断刀诀太过酷烈,感觉有些不舒服。” 这就是陈长生对王之策做出的解释。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道:“而且我们有自己的道法,那也是很好的。” 这个答案很平静,源于自信。 王之策最欣赏的便是此,不解也是此。 从天书陵到剑池到周园,那么多的奇遇,都没能让陈长生的心境有所变化。 有谁能把天书碑当作石珠就这么随随便便系在手腕上? 他与徐有容如此年轻,究竟从哪里来的自信让他们面对这个世界时如此从容平静?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最终会是你们的。” 王之策看着他说道:“我原以为你们还年轻,可以等着我们老去,不必如此冒险。” 陈长生明白他是在解释为何会应商行舟的邀请现身京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向他做解释的人叫王之策。 这个事实确实很容易让人感到惘然无措。 …… …… 徐有容转身望向群殿深处那方黑檐。 确认静殿里的谈话很顺利,她自然不会破石壁而起凤火,凌海之王等人也散了。 这时候她听到了王之策的那句话,当然这也是因为王之策想她听到的缘故。 那句话让她的眉挑了起来,就像是准备燎天的火焰。 一道人影映入她的眼帘。 “看起来,你的战意并没有完全消失。” 莫雨看着她微笑说道:“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般好战。” 除了像她和陈留王、平国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徐有容的真实性情。 徐有容看着她说道:“在你的眼里,我看到的也尽是不满。” “你我做了无数准备,结果尽数落空,难免有些不适应。” 莫雨说话的时候耸了耸肩,显得特别不在乎。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隐藏了多少血雨腥风。 如果没有陈长生看似天真愚蠢的安排,或者今天京都真会血流成河。 “你的小男人确实不错。” 莫雨叹道:“王大人却是可惜了。” 徐有容嘲笑说道:“你还真以为他是书里那样?” 当年在皇宫她还年幼,莫雨已是少女,读书时不知对王之策发过多少次花痴。 世间这样的少女太多,在她们想来,王大人必然是活在云上,采露为食。 如果真的看见了,她们才会知道,那样的谪仙人是不存在的。 那就是一个会妥协,有些可悲,甚至无趣的老男人。 就在莫雨与徐有容谈论王之策的时候。 王之策听到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对他先前那番解释的回应。 很强硬,而且直接。 “既然这个世界注定是我们的,那你们为何不退?就一定要年轻人等吗?” “等的时间久了,我们也会变成像你们这样无趣的老人。” “那这个世界岂不是一直都是你们的世界?” 不是陈长生,也不是唐三十六。 说话的人是凌海之王。 王之策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一位大主教。 所谓国教巨头,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 但有件事情,落在他的眼里,便再难出去。 凌海之王很年轻。 国教巨头里,他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唐三十六曾经这样说过。 年轻就是正义。 王之策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 …… 一辆马车向着离宫外驶去。 有些变形的车轮,碾压着广场坚硬的青石板,摩擦声有些难听,看着更是寒酸。 青石板上的血渍早就已经洗干净了。 吴道子愤怒的喊叫声从车里不停地传出来。 “我要杀了你们!” “你们这群王八犊子,居然敢如此对待老夫!” 没有人回应吴道子的骂声。 一个人都没有,早就已经清场。 这是离宫表达的尊敬。 凌海之王站在檐下,看着那辆渐远的马车,神情很平静。 安华站在他的身边,想着今天自己做的事情,听着这些骂声,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无措。 吴道子的愤怒来自于失败,更是因为,他在离宫里没有感受到尊敬。 按照惯常的道理,无论胜负,像他这种辈份的老人,都应该受到尊敬。 更何况,他代表着王之策。 但没有。 从陈长生到徐有容,从凌海之王到安华,再到外面的王破与莫雨,都没有表明这种态度。 或者,这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那个时代。 吴道子很愤怒,更是失望,但王之策却很平静,甚至欣慰。 因为他今天感受到了一种力量。 一种曾经非常熟悉的、在大周建国之后却渐渐远去的力量。 那种力量有些粗砺,容易令人不悦,没有规矩,却有着非常鲜活的生命力,非常动人。 千年之前天下大乱,朝堂崩坏,魔族南下,民不聊生,路有白骨。 然后,有野花盛开。 周独夫、陈玄霸、陈界姓、商行舟、楚王、丁重山、李迷儿、秦重、雨宫、凌烟阁上那些人。 还有他。 当时他们都很年轻,但他们敬过谁?怕过谁? 原来,那个时代没有结束。 现在,还是那个时代。 年轻人的时代。 第1120章 最是真情帝王家 王之策离开了京都,不知道下一次从伽蓝古寺里出来会是什么时候。 商行舟也回了洛阳,之后很多年都没有离开过长春观。 在此之前,他在皇宫里与余人有过一番谈话。 余人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那天深夜圣女进宫,我什么都没有答应她。” 那一夜,陈留王星夜兼程入洛阳。 商行舟沉默不语,便到了今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中了徐有容的算计。 徐有容借的是势,攻的是心。 余人的意思很清楚——如果您真的对我起了疑心,可以事先问我一句。 商行舟没有问,关于这一点,在天书陵里他对徐有容给出过理由。 ——洛阳没有收到来自皇宫的信。 很多天了,足够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但是余人没有片言只语。 余人比划道:“如果太宗皇帝还活着,他会怎么做?会不会主动写信?” 从西宁镇旧庙甚至更小的时候,商行舟就开始教余人如何成为一位优秀的帝王。 在商行舟看来、也是整个大陆公认的,史上最优秀的帝王当然就是太宗皇帝。 他希望余人成为第二位太宗皇帝,那么自然要学习或者说模仿,事事如此,日日如此。 在面对最复杂、艰难的选择时,余人设想太宗皇帝的行事可能,是很正常的事情。 答案很明显。 太宗皇帝绝对不可能主动给洛阳写信。 “你做的不错。” 商行舟看着余人说道,神情很欣慰。 “但你做的还不够,太宗皇帝这时候应该表现的更为自责,甚至可能已经发出了一道罪己诏。” 风雪早就已经停了,春意重回大地,皇宫广场被融雪打湿,远远看去,能够看到石缝里的那些新绿。 余人看着渐要消失在暮色里的那道身影,想着先前的对话,心想自己远远不如祖父。 他不如祖父的地方可能有很多,比如虚伪。 比如,他没有办法解决商行舟与陈长生之间的问题。 而且,师父终究还是老了。 余人想着先前看到的商行舟鬓角的花白,情绪有些低落。 林公公看着陛下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伤感。 从先帝年间进宫到现在,他已经垂垂老矣,见过了很多事情,却越来越不明白年轻一代的想法。 无论是年轻的陛下还是年轻的教宗。 他们都很尊敬王之策、商行舟这些老人。 但他们却一定要战胜对方,彻底的击败对方。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 …… 今天,磨山垮了。 矶山便成为了京都近郊的最高峰。 中山王看着远处的夕阳,眯着眼睛,很是锋利。 国教学院刚有结果,他便离开了百花巷。 他不想跪陈长生,他也不想再留在京都。 商行舟承认了失败,陈家王爷们的日子想来会变得越来越难过。 他决定回到自己的封郡,这时候是在等圣旨。 没有圣旨就离开,随时可以被朝廷安上一个谋叛的罪名,他可不想主动给出理由。 相王走到峰顶,望向满山红暖的暮色,叹了口气。 他也在等圣旨,但等的旨意内容与中山王不一样。 中山王说道:“你是不是没想到道尊会输?” “我侍奉道尊十余年,确实没有想到。” 相王双手扶着腰带,喘着气说道:“但不管输赢如何,终究还不是他们师徒三人的事。” 这句话里听着有些幽幽的意味。 中山王冷笑说道:“西宁一庙治天下,白帝这句话确实没有说错。” 相王感慨说道:“天下啊……我也弄不清楚这是谁家的天下了。” 中山王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还是不愿意承认那位是我们的亲弟弟?” 相王沉默不语,手指却陷进了腰间的肥肉里。 中山王微微皱眉,说道:“就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生的?” 相王斥道:“那是母后。” 中山王恼火说道:“虚伪透顶,真是没劲,这方面你倒是学祖父学的像!” 相王苦笑说道:“可惜当初父皇不这样想。” 中山王嘲笑说道:“那是因为父皇不喜欢祖父。” 这个时候,圣旨终于到了。 中山王接到了他想要的圣旨。 很明显,皇帝陛下也不想他留在京都里天天骂娘。 相王却没有接到自己想要的圣旨。 皇帝陛下把陈留王留在了京中,用的当然是别的名义。 中山王拍了拍相王的肩膀,自行离开。 相王站在暮色里,沉默了会儿,才往山下走去。 回到驿站时,众人已经收到了消息。 王妃哭的险些厥了过去,其余的儿子女儿也是面带泪痕,只是偶尔眼里会闪过一抹喜色。 “当初我给他起名字便没起好,那个留字不吉祥。” 相王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屋子里的子女们说道:“他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京都为质,对我们这个家贡献良多,不说要你们多感恩,但能不能麻烦你们在扮演伤感的时候真情实意一些?” 听着这话,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窘迫还是紧张,有人真的哭出声来,然后便是悲鸣不断。 相王听着有些厌烦,扶着腰带走进驿站后院,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上王辇。 辇上铺着厚厚的毛毯,有美味的瓜果,有妩媚的佳人。 一个很胖的男人被美食与美人包围着。 如果仔细察看,便会发现,那个男人和相王非常相似,甚至可以说是生的一模一样。 相王走到那个男人身前,叹气说道:“我说你也得演的真些,怎么说我也是个神圣领域强者,总得有点气势吧?” 那个男人苦着脸说道:“王爷,如果我能练到您那水平,我还用得着做替身吗?” 相王无奈说道:“那气势呢?” 那个男人正色说道:“您就是如此平易可亲的一个人啊!” …… …… 在葱州军府以北,落星山脉之西,有一片草原。 这片草原是秀灵族人的故乡,因为魔族与妖族、人族之间的战争早已荒凉,却成为了妖兽的天堂。 大陆各处都很少见的妖兽,在这里都能见到,当然,这也意味着凶险以及混乱。 直到数年前,一个怪物带着一只土狲来到了这里。 很快,他成为了这片草原的帝王。 然后,又有人来了。 …… …… 第1121章 原来是你 …… …… 那个怪物是除苏。 在白帝城里,他被徐有容杀的连连败退,根本不是对手,但那是相生相克的原因,事实上在神圣领域之下的世界里,他有威胁到任何强者的能力,不管对方是陈长生还是秋山君。 这片荒无人烟的草原没有什么太过古老强大的妖兽,就算有些难对付的兽群,在那只土狲的帮助下也被他轻易收服,数年时间过去,他很快就成为了这片草原的君主。 可能是前代宗主的那缕神魂对本体的影响越来越弱,也可能是因为很享受这种君王般的生活,除苏再没有离开过这片草原,更没有想过继续对苏离的后人进行报复。 偶尔夜深时,他会坐在草甸的最高处,看着南方沉默很长时间。 不是因为思念,他绝不想念长生宗崖底阴冷潮湿的日子,而是他在与本能里的欲望战斗。 他被创造出来的时候,神魂里就被植下了难以磨灭的杀戮欲望以及对与苏离这个名字相关的人的刻骨恨意。如果他不能通过暴虐的行为发泄这种欲望以及恨意,极有可能被黄泉功法反噬。 但这片草原当年死去的秀灵族人太多,草底的土壤被鲜血浸透,很少有人经过。 他根本无人可杀,只能学会忍耐,学会与这种本能里的欲望斗争。 某天夜里,他坐在草甸的最高处,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天空望去。 满天繁星里有一颗星辰变得无比明亮,至少比平日里亮了数百倍,非常醒目。 除苏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即便是那些黑色的毫毛都无法遮掩。 不知道是被那些星光照白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怎么可能?” 看着那颗夺目的星辰,除苏心神激荡至极。 “居然又有人晋入了神圣领域!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他愤怒地嘶吼着,双手不停地砸着地面,草屑与泥土到处翻飞。 “不行!这绝对不行!” 除苏难听的沙哑的声音在夜色下的草原不停回荡,整个天地都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心与怨恨。 忽然,他停止了喊叫,不停地抽着鼻子,像狗一样在夜风里到处嗅着。 伴着沙沙的声响,那只土狲出现在草甸上,用前肢扒着地面,爬到了除苏的身边。 除苏是个驼背,身材矮小,穿着破烂的黑袍,浑身散发着腐臭的味道。 星空越美丽,除苏就越丑陋,尤其是当他激动挥舞的双手被星光照亮的时候。 他的双手覆着鳞甲,生着黑毛,锋利的爪尖满是污垢,还有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不知来处的血肉。 任何人,哪怕是妖兽,看着这样的怪物也会流露出厌恶或者害怕的情绪。 土狲没有,看着除苏的眼睛满是不解与信任还有崇拜。 “有宝物。” 除苏看着夜色里某个地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代表着有位强者晋入了神圣领域,就像王破当年在洛水畔破境一样,世间万物对此会生出感应,尤其是那些神圣领域之上的规则或者说存在。 除苏非常清楚地感觉到一道神圣气息波动。 他能感觉的如此清楚,是因为那道神圣气息就在草原里,就在不远的地方。 那道神圣气息的本体,应该正处于沉睡状态或者说虚弱状态。 对贪婪的修道者来说,这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更何况除苏修行的是黄泉功法。 他毫不犹豫遁入地下,向着夜色里的那个地方而去。 土狲向草甸四周望去,发出低沉的呜咽声以为警告,然后立起身体撒了一泡尿,也随之遁地而去。 …… …… 数十里外有座岩山,外表看着很寻常普通,内里的岩石却是红色的。 在某个山洞的极深处,洞壁上用树浆画着远古朴拙的壁画,光线很是幽暗,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石台。 石台上有树枝与软草组成的一个鸟巢,里面躺着一只灰朴朴的小鸟。 这个山洞深达数里,构造极为繁复,中间不知有多少岔道,哪怕是再厉害的妖兽也不可能走到洞底。 按道理来说,那只灰鸟应该很安全。 然而,再复杂的构造也无法拦住那些能够遁地的物种。 看着那只不起眼的灰鸟,除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破烂的黑袍散发出的臭味越来越浓。 他不是畏惧神圣领域的生命,也不是失望于自己找错了对象,而是兴奋。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坎坷命运到头了。 幸运这个词终于落在了他的头上。 土狲沿着除苏留下的痕迹从地底钻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幕画面。 当它的视线落在那只灰扑扑的小鸟后顿时直了。 换句话说,就连见多识广、极其阴毒无耻的它都傻了眼。 土狲认识那只灰扑扑的小鸟。 不要说只是换了一个形状,就算是真的化成了灰,它也不敢忘记。 那只鸟是金翅大鹏。 日不落草原上,无数妖兽以它为尊。 就像是龙族与凤凰一样,金翅大鹏是天生的神圣生物。 除苏很清楚,吃掉一只金翅大鹏对自己有多少好处。 很明显,这只金翅大鹏正处于漫长的觉醒过程里,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除苏绝对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土狲也很清楚,所以哪怕再如何狡诈阴险,也想不出方法来阻止除苏。 就在这个时候,灰色的小鸟睁开了眼睛。 看了一眼,它便知道那个浑身散发着腐臭味的怪物想要做什么。 幼鹏的眼里没有流露出惧意与乞求,满是冷漠。 一道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在洞里出现。 “你觉得我会被你吓到吗?” 除苏的声音很嘶哑难听。 幼鹏的眼里尽是怒意。 但就像除苏想的那样,它正处于神魂觉醒的关键时刻,无法动弹。 一声满是暴戾与委屈意味的啸叫在山洞里响起。 “你和我一样,都是骄傲而冷漠的毒种,从来都不喜欢这个世界。我们没有主人也没有朋友,自然没有人会愿意拯救我们,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融为一体,再与这个世界较量一番?” 除苏看着幼鹏认真说道。 幼鹏白了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夜空里忽然多出一道火线。 火线直入岩石。 大地震动,岩浆涌动,炽热难言。 岩山垮塌,烟尘大作。 除苏感觉到了道熟悉的气息,想起了数年前的伤痛,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烟尘里走出,羽翼缓缓收拢,然后消失。 幼鹏看着那道身影叫了起来,显得好生委屈,又像是孩子一样撒娇。 徐有容伸手摸了摸它。 幼鹏似乎很舒服,哼唧了两声,闭上眼睛继续沉睡。 “原来是你……” 看着这幕画面,除苏悲痛说道:“世间所有好东西都是你的,这有天理吗?”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好像确实有些不公平。” 除苏感受着她的气息,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很难听,笑容更是难看。 “原来不是你。” 第1122章 一切都是假的 原来是你,这句话很好懂,紧接着的这句原来不是你,则显得有些莫名其妙,联系上下文也听不懂。 换作别人大概会一头雾水,觉得除苏是个疯子,徐有容却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除苏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们之间的缘份真是不浅。” 破败的岩山间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就像他沙哑难听的声音,令人作呕。 除苏是长生宗的怪物,徐有容是南溪斋的圣女。 长生宗和南溪斋之间的渊源极深,如果真要说起缘份,道法,那真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徐有容没有听故事的心情,除苏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地面微微震动,散落的红色岩石在草原表面上不停跳动。 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光点在草原外围出现,看上去就像洒的极散的血点。 那些红点是妖兽的眼睛。 数百只妖兽借着夜色的掩护,包围了岩山。 “我打不过你。” 除苏看着徐有容尖声说道:“但我现在有很多下属,你怕不怕?” 就像刚才他对金翅大鹏说的那样,他没有师长、亲人、同门、朋友,甚至连主人都没有。 他是独种,也是毒种。 当他来到这片草原,忽然拥有了很多忠心耿耿的下属,他对这种感觉很陌生,但很喜欢。 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片草原的帝王,挥手间便有千军万马随之而出。 他想向徐有容炫耀一下。 土狲趴在他的身旁,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显得很畏惧。 除苏很得意。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有些怜悯。 除苏很生气。 然而他没有来得及命令让妖兽们发起攻击。 一声鹤唳在遥远的夜空深处响起。 妖兽们抬头望去,无比惊惧,仿佛变成了雕像。 金翅大鹏鸟睁开眼睛看了夜空一眼,感受到那道熟悉的气息,鄙夷至极地转过头去。 她都还没嫁,你就天天被对方骑,要不要脸? …… …… 夜风轻舞,白鹤落在乱山间。 淡青色的道衣,束的很紧的黑发,简单的乌木道髻。 和几年前没有什么区别,陈长生的穿着还是那样朴素,任谁也不会联想到教宗陛下。 陈长生出现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妖兽们畏惧而小心翼翼向后退去,连与草枝磨擦的声音都不敢发出。 可能是因为他的道衣上有太多玄霜巨龙的味道,也可能是有某些远古妖兽的敬畏意味。 安静的根本原因,是除苏的沉默。 他一直盯着陈长生的脸,盯了很长时间,忽然喊道:“也不是你!” 陈长生说道:“是的,不是我。” 得到确认,除苏的心情变得非常好,难以控制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 “果然不是你!” “我就说怎么可能是你!” 他指着陈长生的脸,不停地笑着喊着,直到涕泪乱流。 之所以如此激动,甚至失态,是因为除苏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注意到了陈长生这些年的变化。 ——星辉在一百八零窍里敛若无物,剑意在青色道衣之下若有似无。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只差半步便能神圣。 像陈长生如此年轻便能离神圣领域如此之近,历史上可曾有过? 陈玄霸? 是的,那个人不是陈长生。 但现在的陈长生也已经不是他能够战胜的对象了。 除苏决定逃走。 他笑的如此夸张,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 声音戛然而止,灰色的肉翼破风而出,夜风里腥臭之气大作。 除苏向地底遁去。 徐有容反应稍慢,便无法追上他,即便是燃烧凤火也不行。 真实情形也是如此。 除苏在原地消失。 徐有容没有追上去。 夜色下,乱山与草原看着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缕很淡的神识在风里飘着。 那缕神识是除苏故意留下来给那只土狲的。 这些年他带着那只土狲一起生活,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当狗一样在养,哪怕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也不想丢下。 忽然,数里外的草原上忽然隆起了一个数丈高的土堆。 星光落下,青色的草皮被撕裂,黑色的泥土不停地涌出。 嗖的一声。 一道身影像石子般从那个土堆里喷了出来,被震飞到数十丈高的天空里。 片刻后,那个人重重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哼。 听声音正是除苏。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除苏也很茫然。 他惊惧交加地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左脚被什么东西生生咬下来了半个脚掌。 紧接着,他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凉意与痛意,神识微动才发现那是肉翼上被徐有容留下的旧伤竟然重新开裂了! 恐惧会极度加深痛苦的程度,除苏只觉得两处传来的痛楚让头皮都有些发麻,根本无法控制,惨叫了起来。 “谁!是谁偷袭我!” 夜色下的草原响起沙沙的声音。 不是风拂草枝,也不是蛟蛇潜入地底,是皮毛与草枝的摩擦声。 那只土狲用前肢爬到土堆下方,侧过头去不停地吐着口水。 呸!呸!呸!呸! 土狲吐出来的口水里有血还有腐肉。 “是你?” 看着这幕画面,除苏极度震惊,土狲瘦小的身躯仿佛变成了魔鬼一般。 他想不明白这些年相依为命,为何它会忽然背叛自己,就算平日里自己脾气差些,又何至于要自己死? 土狲转过头来,看了除苏一眼。 除苏觉得在这只妖兽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恐怖的笑意。 这时候,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够了。” 土狲站起身来,屁颠屁颠地跑回到陈长生的身前,然后回头看了除苏一眼。 除苏才知道原来这只土狲并不是残废,居然能够直立行走! 他知道自己养的是只假狗,但今天才知道原来所有一切都是假的。 被欺骗被玩弄的精神痛苦超过了伤口传来的痛苦。 “这都是你弄的?” 他看着陈长生愤怒地喊道:“我要杀了你!” 狂风大作,腥臭的味道冲天而起,草枝被尽数染黑,红色的山岩簌簌落下。 残破的黑衣被卷动着,呼呼作响。 森然的剑意忽然出现,切碎了星光。 数道血水迸射出来。 第1123章 如果你是除苏 今夜星光极盛,被剑意切碎后,向四周散去,反而让草原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来到了白昼,把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 那些血是黑色的,落在草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生起刺鼻的雾气,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起来。 厉嚎与狂风不绝,恐怖的气息惊扰着天地。 无数泥土像是倒飞的瀑布一般向着天空喷发,紧接着被无比森然的剑意碾压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安静了。 除苏低着头站在原地。 他生来矮小,而且驼背,这时候低着头,更是看着有些卑微可怜。 黑袍变得更加破烂,上面满是血渍与灰尘,尤其是身前破了两道大口子。 那是剑留下来的口子,直接穿透了覆盖身体的鳞片与黑毛,割开了肋骨,不停地淌着血。 灰色的肉翼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两下,洒出数道黑血,原来的旧伤直接撕裂了。 他的断肩插着些草枝,那只假臂已经被剑气切成了碎屑。 以他站立的地方为中心,约二十丈方圆的草原上到处都是血,血里都是毒。 妖兽受到了波及,但死的不多,绝大多数妖兽在土狲的带领下早就已经远远地避开。 星光照耀着夜空,没有出现一把剑,那些剑已然归鞘。 剑鞘系在衣带上。 陈长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都是假的。” 除苏抬起头来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无敌是假的,传承是假的,逆天得道也是假的,就连相依为命也是假的,我只是想活着,但我的存在没有意义,所以连活着也是假的,我生来就是一个杀人的工具而已。”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土狲,也没有看南方。 长生宗在南方。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是以工具的身份出生,但我想,我们既然存在,自然有其意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与除苏的身世来历非常相似。 除苏摇了摇头,说道:“那是因为你遇着了一些能够赋予你存在意义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你说的不错。” 除苏说道:“所以你比我幸运,也比我幸福。” 陈长生说道:“是的,但是这并不能成为理由。” 什么理由?自然是行恶的理由。 悲惨的人生经历可以是精神上的财富,但不能是债务,随便转到别人头上。 童年时的遭遇再如何令人同情,你长大后成为杀人狂魔还是要承担责任。 这些年除苏在草原里没有行什么大恶,当年手上沾过的鲜血可是不少。 除苏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低声笑了起来。 “如果你是我,那你现在会成为除苏还是陈长生?” 这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身体裂成了十几块,就像崩散的积木一样散落在地面上。 黑色的血水到处飞溅,腐臭阴冷的气息向着四周蔓延。 徐有容伸手,挥出一道火焰。 那道火焰泛着圣洁的金色,在地表不停地燃烧,甚至顺着缝隙向地底燃去。 黑色的血水遇着火焰便化作青烟,不停发出嗤嗤的声音。 腐臭阴冷的气息被渐渐净化,隐约仿佛有幽魂在其间哀嚎,极其怨毒,又无比恐惧。 看着金色火焰里越来越少的痕迹,陈长生说道:“或者对他来说这才是解脱。” “临死依然不服,神魂如何能够安宁?” 徐有容抬起右手对准他。 他颈间有道很小的伤口,伤口里夹着几粒很微小的黑色结晶。 以他的境界实力,还有徐有容在一旁看着,想要彻底杀死除苏这样的怪物,依然需要付出些代价,或者说冒险。 一道淡青色的、充满圣洁意味的光从徐有容手心生出,落在陈长生的脖子上。 那几粒黑色结晶如遇着烈日的雪花,瞬间消融,同时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徐有容说道:“按道理来说,你不怕黄泉功法的侵噬,但还是小心为好。” 陈长生说道:“谢谢。” 徐有容说道:“愿圣光与你同在。”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我要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这是情话,虽然他很不擅长说情话,说的太认真,于是显得有些笨,但更加动人。 徐有容却没有什么反应,显得有些冷淡。 陈长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要问的时候,却被打断了。 土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前,跪在地上不停地亲吻着他脚前的土地,显得非常敬畏又极富热情。 陈长生忽然发现了一个道理。 虽然土狲是最著名狡猾阴险可怕的妖兽,但弄清楚它在想什么要比弄清楚女孩子在想什么要简单的多。 “我刚才阻止你继续出手,不是不相信你,也不是对你有意见。” 陈长生看了徐有容一眼,说道:“我也不是同情他,只是觉得这样没有必要。” 当年他就不是太喜欢户三十二的安排。 除苏确实有取死之道,但何必一定要他死于背叛? 他这话是对土狲说的,其实也是在对徐有容做解释。 他不确定徐有容此时的平静(冷淡)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地面的火渐渐熄了,地里的火却还在燃烧,火光顺着裂缝散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闪电,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徐有容的视线越过地火落在远处,问道:“你确认他会从这里走?” 陈长生说道:“那年他出拥蓝关之前,与陈酬见过一面,约好的印记和这次的一样。” 作为被国教强行推上位的松山军府神将,那人与陈酬见面的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徐有容说道:“那人脾气如此糟糕,为何如此信你?” 陈长生说道:“那年你闭关的时候,我与他见过。” 这件事情徐有容知道,只是没有想到对那人来说会有如此大的影响。 夜风微作,白鹤落在她的身边。 她倚着鹤背闭目歇息。 前些天她收到消息后离开圣女峰,今夜收到金翅大鹏的神识传讯赶了过来,已经很是疲惫。 陈长生从更远的地方归来,要比她更疲惫,却没有办法睡。 他看着远处那片荒凉的石山,沉默地等待着。 越过那片荒凉的石山,便是魔族的世界。 今夜谁会从那边归来? …… …… 第1124章 八大山人 …… …… 今夜的星光真的很亮,远处那片起伏的石山看上去就像是白面做的馒头。 不,那些山有些矮,更像是西宁镇上宋姐做的白面馍馍。 陈长生觉得有些饿,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急着赶睡,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饭。 为什么如此之亮?当然是因为那颗星星。 那颗星星在变暗,但还是比平日里亮很多倍。 那代表着有修道者破境进入神圣领域。 对此,除苏很愤怒,当他发现那个人不是徐有容也不是陈长生后,才稍微高兴了些。 那个人究竟是谁? 陈长生与徐有容没有提及那个人的名字,但很明显,他们知道那个人是谁。 看着夜空里最亮的那颗星,陈长生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安。 以那个人的性情,就算是死也不会向人求援,更何况他已经成功破境,还会怕谁? 那天他正在红河泛舟。 听着水里于京低沉的歌曲,吃着落落小手喂到嘴边的小红果,生活很幸福。 然后,白鹤来了,带着那个消息。 那个消息最早来自熊族,由一名熊族的奸细交给一名药商,由药商带到松山军府,亲手交到了陈酬的手里。 那个消息是一个日期和一道看似潦草、没有任何规律的线。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纸条,看着上面的那道细线,与识海里的地图叠在一起。 如果消息没有错,今夜那人应该会在这里出现。 星光下的草原非常安静。 土狲感知到陈长生的情绪,安静地趴在他的身前,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那些妖兽退到远处,但不敢离开,紧张地看着土狲,随时准备接受命令。 看来,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并不是除苏,而是这只土狲。 看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土狲眯着眼睛,有些困惑。 它虽然狡诈阴险,但毕竟不是智慧生命,不懂得修道,自然也无法理解这种现象。 忽然,土狲直起身体,望向远处的石山,眼里流露出警惕不安的神情。 下一刻,它以极快的速度绕到陈长生的身后,只露出了脑袋,对着那边的夜空发出低沉的叫声。 徐有容起身望向那边,说道:“来了。” 白鹤振翅,向着夜空高处飞去,准备接应。 夜风骤疾,呼啸作响,野草向着南方偃倒。 四野平阔,并没有树,但不知道为何有哗哗的声音响起。 那是大风拂动纸张的声音。 明亮的星空里,一只巨大的风筝从北方的夜空里飘了过来。 那只巨大风筝的下面有根线,似乎系着一个人。 风筝飞过了白色的石山,沐浴着星光来到了草原。 啪的一声轻响,那根线从中断开。 风筝飘摇而上,渐渐消失,仿佛去了星空之上,再也找不到踪迹。 草原地面微微一震。 那个人落在陈长生与徐有容的身前。 他的脸上覆着一张白纸。 原来哗哗的声音并不是来自那只巨大的风筝,而是来自于这张白纸。 白纸上挖着几个洞,黑洞洞的,看着很恐怖,尤其是今天,上面满是血点,更显得狰狞。 他的手里提着一把铁枪,姿式显得特别随意,就像提着一个包裹,或是一个人。 但那把铁枪很直,就像他的人一样直。 他的身体站得笔直,仿佛永远也不会倒下。 肖张,曾经的逍遥榜首,中生代强者里著名的狂人,或者说疯子。 多年前,他被整个大周朝廷追杀,血战数载,最终被迫进入雪原,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谁也没有想到,他再次出现时,已经破境,成为了一名神圣领域强者。 星光落在肖张的脸上,被白纸反射散开,隐有晶莹闪烁。 陈长生感受到他的气息,确认刚才破境的就是他,很是高兴。 但他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肖张伸手阻止了。 “我累了,要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肖张便向后倒去。 即便是此时,他依然保持着笔直的姿式,就这样直挺挺地砸到了地面上。 草屑与湿泥溅起。 陈长生怔住了。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与苏离逃亡南归时的很多画面。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取下绕指的金针刺入肖张颈间,开始诊治。 对神圣领域的强者,圣光术的效用比较微弱,徐有容站在一旁看着,微微挑眉,不知在想什么。 很明显,肖张受了很重的伤,应该是被谁追杀了一路。 无论他是在破境入神圣之前受伤,还是之后受伤,都只能证明追杀者无比强者。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最好的选择是带着肖张离开,再强的对手也很难追上徐有容与白鹤。 但陈长生与徐有容没有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肖张的伤势太重,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夜色的变化。 星光渐暗,夜色渐渐变得深沉起来,幽暗森冷,仿佛拥有了某种重量。 夜色渐渐向着某个位置聚拢,重叠,变得越来越深,直至变成了真实的黑色的山。 那是三道如山般的巨大影影,分别出现在草原,相隔数百里,刚好把他们围在中间。 地面微微震动,青草挣脱了夜风的束缚,开始跳起舞来。 与草一道舞动的还有石砾。 那是因为三道如山般的巨大黑影正在移动,很短的时间,便来了前方不远的地方。 仿佛是真正的黑山,有数十丈高。 高处有两道火把,仿佛正在燃烧,那是他的眼睛。 土狲躲在陈长生的身后,神情恐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害怕却又不敢自行离开。 看着那些如山般的黑影,徐有容说道:“我小时候一直以为八大山人是一个人。” 正前方的那座黑山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嗡鸣,就像是风在山洞里回荡。 草原上寒意骤盛,星光变得更加黯淡。 那道如山般的黑影,就像是真正的夜色,落在陈长生与徐有容的眼里,带来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八大山人,自然是八个。” 传闻里,旧时的魔族有八位绝世强者。 对魔族各部落的子民们来说,这八位强者便是八座高不可攀的山峰,所以被称为八大山人。 今天陈长生才确定,原来这些魔族强者真的存在,而且他们是真正的山。 第1125章 黑袍的杀局 道典上一直都有关于八大山人的记载,为何陈长生直到今天才确定对方的存在,为何对人族民众以及修道者来说,八大山人更像是近乎神话的传闻?因为这个名词确实已经有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了。 ——当年北伐之时,八大山人还是魔族的战斗主力,在雪老城下一战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祁连山人与贺兰山人先后战死,但在那之后他们便消失了,没有谁知晓他们去了何处,随着时间流逝,甚至连他们的存在本身也开始被怀疑。 今夜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些传闻里的存在,陈长生在道典上看过的那些记载自然也是真的。 八大山人的出现与通古斯大学者有很大的关系,极可能与当时那位人族教宗也有关系,所以名号里才会有一个人字。当然,作为魔族的远古强者,近乎图腾般的存在,不可能指望他们会放弃对魔族的忠诚站到人族一边。 只是他们当年为何会忽然消失?今夜为何又会忽然出现? 陈长生的神识落在北方那道巨大的黑影上。 他感知到了一无形的屏障,就像是实质化的夜色——不愧是魔族的远古强者,气息要比当年在雪岭见到的第二魔将海笛还要更加强大恐怖。难怪肖张今夜成功破境晋入神圣领域,依然受了如此重的伤,就此昏迷不醒。 肖张脸上的白纸颤动间隔的频率已经平缓下来,呼吸已经平稳,只是失血过多,不知何时能醒。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那道巨大的黑影,问道:“前辈如何称呼?” 他想要通过对话来拖延一些时间,并没有指望对方会回答,没想到下一刻对方的声音居然响了起来。 那声音依然像是大山地底洞穴里穿出的风,嗡鸣回响,其间隐藏着极其复杂的变奏。 胭脂山人?道典上没有详细记载八大山人的姓名,陈长生只能凭读音猜字,不知道对方其实叫做焉支山人。紧接着,南方草原上也响起两道声音,他才知道另外两位魔族强者叫伊春山人与镜泊山人。 “今夜魔族准备宣战?” 陈长生看着焉支山人说道,神情认真甚至严肃。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秀灵族的草原。 数千年来,魔族、人族、妖族为了这片草原以及曾经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秀灵族人,不知发生了多少场战争,青青野草下的黑色土壤完全是被不同种族生命的鲜血浇灌而成,丰沃亦是由死亡而来,对三族来说意义都很重大。 意义重大往往就意味着敏感,也就意味着极易引发战争,所以三族现在对这片草原的态度都很谨慎,哪怕最后这片草原终于归属了人族,更多也是名义上的归属,大周朝廷从来没有在这里驻军。今夜隐世多年的八大山人忽然现身,追杀肖张来到这片草原,更是包围了陈长生与徐有容,明显所图甚大,与宣战还有什么分别? “你我两族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又何必需要重新宣告开始?” 焉支山人说的这句话很长,声音有些浑浊,读音却非常标准,甚至有些庐陵旧府的口中音。 陈长生想到道典里的那些记载,对那段已经消失的历史越发好奇,对这个答案本身也有些不解。 哪怕是最无知的孩童,只要在茶楼酒馆里听过说书,也都会知道最近这些年大陆局势在怎样变化。 人族迎来了野花盛开的年代,魔族却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败,无论是严寒的气候,突如其来的灾荒还是各部族之间内争导致的战斗人员数量急剧减少,都在把这个曾经纵横大陆的强大种族慢慢拉向深渊。 在这种时刻,魔族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自保,而不是主动向人族发起进攻。这本来就是年轻魔君这几年的执政风格,哪怕被雪老城里的贵族们指责太过保守甚至斥为丢脸,也没有任何改变。为何今夜焉支山人却如此强硬? 陈长生说道:“你们没有胜利的可能。” 焉支山人说道:“但今夜可能是神族最后的机会。” 陈长生问道:“什么机会?” 焉支山人说道:“教宗大人你是逆天改命成功的第四人,我们也想试试。” 陈长生问道:“你们想要改变什么?” “一族之命为势,神族日渐势微,再不振作,只怕便要灭族。” 焉支山人说道:“我们想要试的,便是逆天改势。” 陈长生说道:“当年在白帝城,我曾与贵主谈过,灭族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焉支山人摇了摇头,碎石簌簌落下,在草原表面渐渐堆积起来。 “阳光再如何温暖,也不会照遍世间每个角落,教宗大人你再如何仁慈,也不会赐予神族的子民,你与大周皇帝都是计道人的学生,圣女是天海圣后的学生,雪老城不会相信你们的任何承诺。” 谈话至此,局面已经非常清楚——今夜魔族想要杀的不止是肖张,还有陈长生与徐有容。 这些年肖张一直在雪原,并没有真的消声匿迹,因为隔一段时间,他便会与魔族军方的强者战上一场。血战连连,包括数位魔将在内的魔族强者败在他的手下,甚至被他杀死,而他也曾经失败过,被追杀过很多次。但雪老城始终没有派出能与人族神圣领域强者抗衡的最强者来追杀肖张,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担心大周朝廷会利用肖张的行踪布下陷井。 就像当年商行舟用陈长生诱使老魔君冒险去寒山然后设局伏杀。 直到十数日前,黑袍夜观南十字星座,忽然心血来潮,生出感应,推演计算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人族将要再次多出一位神圣领域强者。 当年白帝城一役,别样红与无穷碧战死,魔族也付出了两名圣光天使的惨痛代价。但其后数年,相王、离山剑宗掌门、茅秋雨先后破境入神圣,去年秋天,南溪斋怀仁道姑游东海时遇暴雨而破境,再加上恢复神智的曹云平,只看圣域强者的数量,人族已经恢复到了当年的鼎盛时节,如果再多出一位神圣领域强者,魔族还如何能够承受得了? 根据黑袍的推演计算,那位人族的新晋强者正在魔族雪域里,身份呼之欲出。 于是,年轻魔君亲自赴深渊对面的极寒之地,恳请隐世多年的三位远古强者出面,布置了这样一个局。 在肖张破境之前杀死他,然后杀死前来接应他的人族强者。 在黑袍的方案里,后者的名字被写的清清楚楚。 就是陈长生与徐有容。 第1126章 出剑以及收剑 …… …… “我们不喜欢黑袍,不是因为当年他抢了死去同伴的风光,是因为小时候看过的人族话本以及雪老城的戏剧里背叛者的嘴脸都很难看,而他是这一千年里最无耻的背叛者。可是我必须承认他的能力,称赞他这一次的安排。” 焉支山人的声音回荡在荒凉的夜原间。 “杀死肖张不足以改变天下大势,但如果把人族的教宗与圣女也一道杀了,以后的历史或者会变得很不一样。” 终究还是出了些问题,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给予的恐怖压力之下肖张居然提前破境。 虽然刚刚破境,对天地法则的掌握运用还不够纯熟,但已经足够他拼着重伤杀出了重重包围。 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不过陈长生与徐有容还是来了,这样很好,非常好。 夜色下的草原非常安静,星光散发着幽冷的味道。 土狲从陈长生身后探出头来,对着远处那道巨大的黑影咧嘴露出森白的獠牙。 它想恐吓对方,却连呜咽低沉的声音都不敢发出,明显被对方的威压吓的不轻。 徐有容问道:“你们如何确信来的会是我们?” “肖张是个疯子,不会相信任何人,更不会相信大周朝廷,他只信任陈长生。” 焉支山人说道:“而陈长生来,你一定也会出现。” 陈长生不会被允许置身任何可能的危险里,因为他是人族的教宗。 随着他教宗的位置越来越稳固,这种规则的力量便越来越强大。 如果他真的想要突破这种束缚,像安华这样的信徒真的可能会以死相谏。 凌海之王等人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离开白帝城? 只有一种情形可以得到所有教士与信徒的认可。 那就是他与徐有容同行。 整个大陆都知道,教宗与圣女的合壁剑法,拥有难以想象的威力,就算是遇到神圣领域强者也不用担心安全。 如今茅秋雨坐镇寒山,相王与中山王在拥蓝关与拥雪关,作势欲出。魔帅亲自领兵备战,雪老城的圣域强者们,如今大多数都在前线的战场上。按道理来说,陈长生与徐有容悄悄接应肖张回中原,应该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然而,无论寒山还是拥蓝关、拥雪关又或是雪原上的连天幕帐,都是假的。 或有意或无意,或知情或不知情,人族与魔族都在演戏。 这片隐秘而安静的草原才是真正的战场。 魔族请出了八大山人。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长生与徐有容也没有想到。 虽然只来了三位,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恐怖力量。 “为什么来的不能是王破?” 这是徐有容最后的问题。 王破是肖张一生的对手,或者说是压制了肖张一生的强敌。 肖张不喜欢王破,无时无刻不想着击败他,但最信任的应该也是王破,更在陈长生之上。 就像荀梅,在临死之前最想见到的除了茅秋雨便是王破。 野花刚开始盛开的那个年代,王破是他们的目标,何尝不是他们的底气与气魄? 而且王破是神圣领域强者,刀道已然大成,肖张如果想要求援,无疑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回答徐有容这个问题的不是焉支山人,是陈长生。 “让王破看到自己破境当然好,但让他看到自己被追杀的这般狼狈就不好了。” 陈长生说道:“这很丢人。” 徐有容不是很能理解男性这种无聊的自尊心,所以才会不解,但听陈长生说后便明白了。 但她还是无法接受男性的这种宁肯丢人不怕丢命的作派。 不知道是微风还是鼻息吹动染满鲜血的白纸,发出哗哗的声音。 肖张依然昏迷,不知道有没有听到陈长生的话,感受到徐有容的意思。 地面传来震动,不远处的妖兽群顾不得土狲的凶悍,惊恐万分向着四处逃散。 没有过多长时间,夜色里传来几声惨叫,然后隐隐有血腥味传来。 血腥味里还夹杂着别的腥味,陈长生闻着那股味道,心情有些不好。 不是因为他有轻微的洁癖,而是因为他闻过这种味道,在雪原战场上。 蹄声密集响起,草原地表不停震动。 血腥味与腐腥味越来越浓,直至快要把夜色掀开。 数百头魔族狼骑出现在草原上,把陈长生与徐有容围在了中间。 这些嗜血巨狼高约一丈,加上狼背上的魔族骑兵,更显高大。 狼群张着血盆大口,喷吐出的热气腥臭难闻,钢针般的狼毫在星光下显得非常清晰。 那些魔族骑兵的脸也被照的很清晰,涎水从人字形的嘴里不停淌落,也是腥臭至极。 狼骑是魔族最精锐的骑兵,单对单的话,可以正面对抗甚至战胜大周王朝的玄甲重骑。 数百头狼骑合在一处,会拥有着怎样可怕的冲击力与杀伤力? 但今夜这场战斗,这些历经数千里长途奔袭的狼骑根本没有资格充当主力。 “神族的命运可能就在今夜决定,所以我会非常谨慎。前面这几天我也很谨慎,所以我确信他没有通知别人,也确信你们来的非常急来不及通知别人,我想我会有比较多的时间,所以我会非常认真而仔细地出手,以确保彻底杀死你们。” 焉支山人对陈长生与徐有容说道。 夜色里,他的眼睛像火把一样亮着,里面满是看透世事与法则的智慧与平静,那也意味着冷酷与恐怖。 前面的这些对话按道理来说不用发生,焉支山人不用解释,陈长生也不需要被魔族伏击的理由,但他们还是问了以及回答了,因为陈长生想拖时间,焉支山人需要时间把围杀布置的更加完美。 地面微微颤动起来,那座巨大的黑影向着南方移动,速度虽然很慢,却有一种极其可怕的压迫感。 焉支山人的态度很明确——今夜他要求稳,不希望有任何漏洞。 看着夜色里的那座黑山,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几成机会?” 他这句话问的是活着离开的机会,当然是要带着肖张。 徐有容与白鹤的速度疾逾闪电,举世无双,如果全力施展,八大山人就算境界再如何深不可测也不见得能追上。 微风拂动衣袖,徐有容把命星盘收回了袖中,隐约可以看到星轨转动。 她没有回答陈长生的话,摇了摇头。 很明显,命星盘的推演计算结果相当糟糕,离开……根本没有什么成功的可能。 黑袍算到会是陈长生与徐有容前来接应肖张,自然会做出相应的安排。 南方草原上,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就像是两道山脉,连绵起伏数十里,挡住了所有的离开的通道。 如果吱吱在,今夜离开的希望可能会大些。 陈长生想着这时候可能正在温暖海岛上晒太阳的黑衣少女,心里没有什么悔意,只是有些怅然。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对徐有容问道。 这就是信任。 说到推演计算,谋略布置,世间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比她更强。 徐有容望向土狲,说了几个代表距离与方位的数字。 她知道它能听懂自己的话,明白自己的意思。 很明显,土狲确实听懂了,身体变得僵硬起来,似乎有些恐惧。 很多年前,周园出事的时候,它就见过徐有容,知道她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 所以它非常聪明地没有看陈长生,更没有求情,而是直接遁入了地底。 没有用多长时间,它又从地底钻了回来。 它褐色破烂的皮毛里到处都是泥土与草根,眉上出现了一道豁口,不停地流着血,看着很是狼狈。 陈长生捏散一颗药丸,敷在它的伤口上。 药丸是制作朱砂丹留下的边角料,没有什么太神奇的效用,但用来止血效果很好。 土狲舔了舔流血的嘴角,看了徐有容一眼,眼神很是阴冷,还带着一丝怨毒。 它可以遁地,但如何能够瞒得过像焉支山人这样的强者神识? 在十余里外的一片丘陵下方,它被一道恐怖威压波及,受了不轻的伤。 在它看来,这是徐有容逼的,自然有些记恨。 陈长生在给它治伤,没有看到它的神情变化。 徐有容看到了却毫不在意,说道:“如何?” 土狲低声叫了两声,用两只短且瘦弱的前臂,不停地比划着什么。 徐有容神情认真地看着,在心里默默计算了片刻,望向陈长生说道:“也不行。” 陈长生起身望向夜色下的那座黑山,右手落在剑柄上。 “那就只有打了。” 八大山人是数百年前在雪老城下与王之策、秦重、雨宫对战过的远古魔族高手。 他与徐有容与对方正面对战,必输无疑。 巨大的黑影缓缓移动,难以想象的沉重威压向着陈长生与徐有容碾压而至。 夜色下的草原,变得无比恐怖。 “好消息是,我们只需要打一个。” 徐有容说道。 不动如山。 八大山人境界确实深不可测,宛若魔神。当他们不动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无懈可击。但当他们动起来的时候,便再无法保持完美的状态,还是会出现一些漏洞。 就像是星空下真正的山峰,与大地相连时不可撼动,动起来则根基不稳。 今夜这场杀局,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在南方草原上断掉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后路,所以他们不能动。 焉支山人以及数百狼骑,才是进攻的主力。 事实上,当焉支山人带着夜色缓缓而来的时候,也无法保持先前那般巍峨的姿态。 徐有容通过命星盘的推演计算以及土狲冒险遁地试探,发现一条可能成功离开的通道。 但她没有选择从那条通道离开,甚至说都没有对陈长生说。 不是因为草原四周那些血腥可怕的狼骑,不是因为北方夜空下被南十字星座照亮的十余只凶禽,而是因为她在夜色的最深处感知到了一抹凶险,这让她有些怀疑那条通道极有可能是黑袍布置好的陷井。 焉支山人停下了脚步。 虽然没有谁能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移动的,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脚。 这时候,他距离陈长生与徐有容所在的草原,还有十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十里是一个非常遥远的距离,你很难看清楚那里的画面,更不用说攻击。 然而,就在这里。 隔着十里的距离,出乎意料且违背常理,令人匪夷所思的。 焉支山人向陈长生与徐有容发起了攻击。 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满天繁星顿时变得黯淡了很多。 因为夜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十余里长的黑影,遮住了数百颗星星。 那道黑影从星空向着草原拍了下来。 天空里响起轰隆如雷的声音,那是空气来不及逃脱,被巨大力量压缩然后撕裂的声音。 陈长生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大片夜色被强行撕下来的声音。 徐有容出剑。 一出便是威力最大的大光明剑。 无数道剑痕带着无数道火焰,照亮了荒无人烟的草原。 天空里的那道黑影被映照的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 紧接着,陈长生出剑。 他用的是荒原三式里的燃剑。 是的,时隔多年,苏离在荒原上传给他的三招剑法,已经在道典上拥有了正式的名称。 炽热而无形的火焰,汇入了光明里。 无垢剑的剑意与斋剑的剑意相遇,然后相融。 两道剑虹相并而起,顿时生出源源不绝的感觉,更是圆融至极,仿佛完美的并非尘世中物。 两道剑意相遇。 两道剑法相合。 两道剑光相融。 这便是南溪斋的合剑术。 这便是陈长生与徐有容震惊世间的合璧剑法。 夜色下的草原出现一团光芒。 那团光芒是由最精纯的剑光组成,炽烈至极,很是刺眼,就像是不曾落下的太阳。 那道十余里长的黑影从天而降,准确地落在了这团光芒上。 轰的一声巨响! 数十丈方圆里的草地被掀翻,无数黑色的泥土像箭矢一般向着四周飞去。 剑光凝结而成的光罩,在陈长生与徐有容上方约数丈高的夜空里,抵挡着那道带着恐怖威压的黑影。 光罩不停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是年久失修的木门,又像是难承重荷的板凳,似乎随时可能破裂。 土狲趴在陈长生的身后,用瘦小的前肢捂着自己的眼睛,恐惧地浑身发抖,鲜血不停地从指间溢出来——前一刻,它想遁地离开,哪里想到地底的泥土被焉支山人的威压以及满天剑意碾压成的无比坚硬,仿佛钢铁一般,直接让它撞的头破血流。 夜色里响起充满暴戾残酷意味的啸叫声。 数百头狼骑近乎疯狂一般向着陈长生与徐有容狂奔而来。 南方的草原上那道连绵数百里的山影无比巍峨壮观,难以逾越。 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断掉了他们离开的后路。 焉支山人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发起了堪称壮阔的攻击。 陈长生与徐有容双剑合壁,也只能勉强抵挡。 此时狼骑冲杀而至,他们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土狲偷偷看了陈长生一眼。 它的眼神有些伤感。 它以为自己猜到陈长生会怎样应对那些狼骑。 陈长生应该会把周园里的那些妖兽召唤出来。 数百头狼骑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日不落草原上那么多妖兽的对手。 更不要说,那些妖兽里还有土狲的两位强大同伴——犍兽以及倒山獠。 只是杀死了这些狼骑,还有三位魔族的远古强者。 到最后,周园里的妖兽有几只能活下来? 想到那样的结局,土狲有些不舒服。 但它扪心自问,在这样的局面下,换作自己也会这样选择。 所以它对陈长生没有什么意见,更没有怨意,只是有些伤感。 …… …… 徐有容也知道周园里还有很多妖兽,只要陈长生召唤出来,便能解除这些狼骑带来的危机。 但她没有看陈长生——无论偷偷地看,还是正大光明地看。 因为她不是那只伤感的土狲,她与陈长生真正的心意相通,她知道陈长生不会这样做。 换句话来说,她知道陈长生准备怎样做。 她向前走了一步,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洁白双翼在身后展开,金色的凤火开始燃烧,她手里的斋剑散放出更多的光线。 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她选择了接过陈长生短剑承担的部分压力。 陈长生盘膝坐到地面上,闭上双眼。 嗖嗖嗖嗖,如暴雨破空,如箭矢破云。 无数道剑从藏锋剑鞘里鱼贯而出,剑光照亮了夜色下的草原。 三千剑遍布天地之间,构成南溪斋剑阵。 在这一刻,满天星光显得那般黯淡。 森然剑意落下,最前方的那头狼骑顿时解体,变成了数十团血肉。 紧接着又有一头嗜血巨狼前肢断裂,重重地摔在地上。 西北方向,有一名魔族骑兵头上的犄角与盔甲被整齐的切断,露出脑浆,被星光照着发出粼粼的光,就像是世间最小的湖。 重物坠地的声音不停响起,惨叫声不停响起。 难以看清楚颜色的血水,不停地喷洒着。 狼骑的冲锋速度非常快,于是倒下的更快。 数息时间,便有三十余只狼骑死在了南溪斋剑阵之下,还有十余只狼骑身受重伤,无力再战。 夜色里响起急促的军令声。 焉支山人低沉的声音也从十里外响起。 狼骑不再继续冲锋,绕过陈长生与徐有容,向着夜色里退去,直到退出数百丈距离才停下。 锃的一声轻响。 一道薄薄的道剑从夜空里悄无声息地出现,割断了一名魔族骑兵的咽喉。 星光比先前明亮了些。 绿色血水从满是黑毛的指缝里流出来的画面真的很恶心。 狼骑有些慌乱,向着更外围撤去,直至过了数里地,确认离开了剑阵的攻击范围才停下来。 很多魔族骑兵的眼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他们见过很多强者,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斗方式。 南溪斋剑阵可以说是战场上最完美的防御手段,也是最有效率的群攻手段。 但以前需要数百名南溪斋弟子才能集结剑阵,很容易被魔族强者分别偷袭,被破阵的危险很大。 现在陈长生一个人便能施展出南溪斋剑阵,他站在满天剑雨之中,又如何能被击破? 换句话说,再没有谁比陈长生更适合在战场之上杀敌,哪怕境界实力比他更强。 年轻的人族教宗居然这么可怕吗? 数百狼骑发出凄厉的嚎叫。 因为恐惧,因为愤怒,因为不甘心。 那些魔族骑兵与嗜血巨狼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复仇的欲望。 他们停在数里之外,时刻准备着再次发起冲锋。 隔着这么远,陈长生的神识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驭剑伤人。 他们只需要给予对方足够压力,便可以等着焉支山人破掉对方的防御。 陈长生结成南溪斋剑阵之后,徐有容便在独自承受焉支山人的攻击。 哪怕她毫不犹豫地燃烧凤火,但也无法承受太长时间。 陈长生的剑阵需要防备着那些狼骑再次冲锋,她还能撑多久?难道还能永远撑下去吗? 以眼下的局面看起来,最终的结果还是陈长生与徐有容会被焉支山人镇压,然后被狼骑生生咬死。 至少在那些魔族骑兵看来,这已经是注定的结局。 他们看着那边,想着稍后怎么杀死人族的教宗与圣女,然后把对方生撕吃掉,眼神越来越凶残,喘息越来越重。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起来快要撑不住了。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她忽然做了个非常出乎意料的举动。 满天光明忽然消失。 她收回了斋剑。 那谁来抵挡焉支山人的威压? 夜空里的南溪斋剑阵忽然动了,极为整齐地转了一个方向。 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本来对着草原四野,这时候全部对准了天空。 依然还是满天剑雨,只不过准备向着天空落下。 三千剑,迎向天空里的那道黑影。 星光与剑光相映成辉,让夜空变得更加明亮。 那道十余里长的黑影,也终于显露出了真容。 第1127章 吾的箭 那道黑影可以说是一条山脉,也可以说是一条魔神的手臂。 在山脉的最前方,也就是陈长生与徐有容头顶的天空里,有五座山峰,看上去就像五根手指。 满天剑雨落在那座山峰上,烟尘大作,破裂声不停响起。 山峰下沉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直至最后终于停下。 整个过程里,徐有容没有往夜空里看一眼,似乎并不关心,当然也可以理解为对陈长生的信任。 她把斋剑插进身边的草地里。 嗤的一声轻响,青草冒起青烟,却没有焦糊,身姿更加挺拨,显得生机勃勃。 她从身后解下一把桐木做的长弓。 桐木为弓,这便是百器榜上的桐弓。 只有南客、陈长生以及秋山君、苟寒食寥寥数人才知道,徐有容最强的手段并不是剑法。 斋剑是陈长生从周园里找到,然后送回圣女峰的。 大光明剑是她拿到斋剑之后才融汇贯通的。 桐弓,则是自幼便一直被她背在身后。 平日里,没有人能够看到这把长弓。 当她需要的时候才会出现。 比如这个时候。 徐有容取出一枝箭,搭在弦上。 这便是梧箭。 她神情平静,举弓。 动作很平稳,很顺畅,有行云流水的感觉,又像是十余张画面的叠加,清楚至极。 弓弦拉动,渐如北方魔族膜拜的月亮。 她的睫毛一眨不眨。 风起。 白色祭服轻飘。 黑发也飘了起来,与箭平行。 秀气的手指离开了弦。 桐弓发出了琴音。 据说桐木是琴最好的材质,难怪如此动听。 弦音在草原里回荡开来。 箭,在声音之前到来。 数里外。 一名魔族骑兵的眉心出现了一个血洞。 那个血洞非常圆,边缘很光滑,甚至让人很想用秀气这个词语来形容。 接着,徐有容第二次挽弓,第三次,第四次…… 她的动作始终那样稳定,有一种简洁明确的美感。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箭匣便空了。 三十枝梧箭离开桐弓的弦,飞进了夜色里,直向数里之外的狼骑。 闷哼之声不停响起。 血花不停炸开。 魔族骑兵不停倒下。 恐惧的喊声不绝于耳。 狼骑四散逃开。 三十枝箭最多也只能带来三十次死亡。 从道理来说,散开队形是最好的选择。 徐有容再一次举起桐弓,虽然已经没有了箭。 这一次,她用的时间明显要比前面长很多。 终于,她松开了弓弦。 弦上染着一点血,与夜风相遇,摩擦,开始燃烧,生出金黄色的火焰。 那些穿透魔族骑兵颅骨的箭。 那些贯穿嗜血巨狼身躯的箭。 那些带去死亡、然后消失于夜色里的梧箭……忽然都回来了。 三十枝梧箭拖着火尾,向着草原上四散的狼骑追去,像是燃烧的火鸟,又像是明丽的流星。 多年前在周园里,在暮峪的尽头,南客经历过类似的攻击。 那夜之后,徐有容是第一次用这种手段。 那些狼骑如何能够避开? 噗噗噗噗。 草原上不停响起梧箭穿透坚硬事物的声音。 带着火尾的梧箭,追逐着狼骑,驱赶着夜色,所到之处,便是死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声音终于停止了。 夜色下的草原恢复了宁静。 但更应该说是死寂。 因为这片草原已经变成了墓地。 数里方圆里,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 无论是魔族骑兵还是嗜血巨狼都死了,没有谁能够幸免。 草原反射着星光,有些湿湿的感觉。 不是空山,却像是新雨后。 那些不是细雨,而是血。 徐有容把桐弓插进地面。 桐弓很长,立着比她的人还要高,看着真的很像竖琴。 事实上它不是琴,而是一棵树。 瞬间,无数道树枝从桐弓里上生出,结出无数青叶,随夜风轻轻摇摆。 清新的气息,像瀑布一般落在她与陈长生的身上,也落在土狲的身上。 土狲正在偷看她,悚然一惊,然后觉得伤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好转。 青枝继续生长,很快便长成了一颗大树。 这是一棵梧桐树。 这棵梧桐树里有桐宫阵法。 她拔出斋剑,走到陈长生身边,望向夜空里的那座山。 “梧桐能撑八十息,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她鬓角微湿,神情有些疲惫,眼神还是那样平静,就像什么都没做过。 …… …… 黑暗的草原上忽然多出了一棵孤单的梧桐树。 树枝在数千道剑里伸展,挡住了夜空里的那座山。 桐弓与梧箭合在一起就是梧桐。南溪斋前代圣女以难以想象的智慧与能力,把桐宫阵法镶进了弓箭里,更是让让其威力培增。也只有这样的神器才能抵挡住焉支山人这种传奇人物的攻击。 当然,即便是这棵梧桐树也不可能一直支撑下去。 草原上响起无数声雷鸣。 那是沉重的山峰带动地面的声音,是地底的岩石与泥土彼此挤压的声音。 焉支山人向着他们走来。 他的速度很慢,但没有漏洞,就像一道移动的山脉,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夜空里也有一座山,弥散着古老而沧桑的气息,无比沉重,令人心悸。 梧桐树哗哗作响,数百片青绿的叶子落下,树干逐渐弯曲,发出嘎吱的声音,似乎随时可能断掉。 数千道剑不停地向着那座山峰斩落,不时有石屑落下,然后在半空化作青光消散。 陈长生的睫毛不停颤动,低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有容让他想办法,如果想不出来,他们或者便要行险一搏。 陈长生的性情不喜欢冒险,但他这时候总盯着地面看,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他总不能把地面看出一朵花来。 事实上,陈长生还真是在看花。 肖张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脸上的那张白纸被夜风拂动,上面那些血点不停变幻,看着就像风里的腊梅。 白纸上留着两个洞,那是眼睛的位置,鼻子与嘴巴都是用笔画出来的。 画甲肖张的大名便是由此而来。 肖张为什么要在脸上蒙一张白纸,这是所有人都很好奇的问题。 有人说他的脸上有胎记,极其丑陋难看。 有人说他生的非常秀美,年轻时候经常被人误认为女子,还经常遇着一些另类的麻烦,所以才会把脸蒙起来。 最出名也是得到最多人认可的说法是,当年肖张为了超越王破,强行修行某种邪道功法,结果走火入魔,身受重伤,尤其是脸部近乎毁容,于是他用白纸覆之。据说天机老人曾经问他为何不用面具,或者笠帽,肖张说自己用白纸遮脸,只是不想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为何要用面具,至于笠帽更是令人憋闷。 按照陈长生对肖张的了解,这个故事里天机老人与肖张的这番对话应该是假的,据说确实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那么这个说法本身也就有可能不是真的,肖张的脸上并没有恐怖的伤口。 那么白纸下面究竟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把这张白纸揭下来看看,但敢这样做的人很少,而且那些人都已经死了。 这时候肖张昏迷不醒,想要看到他的真容,可以说是最好的机会。 这确实是很大的诱惑,陈长生似乎也无法忍受,伸手过去,准备把那张白纸揭下来。 只是此时魔族强敌在前,威压如山,局势如此凶险,他为何还有心情想这些? …… …… 第1128章 嚣张之枪以及心碎之箭 陈长生的手离肖张的脸越来越近,直至触到了那张白纸的边缘。 不知道是被汗水打湿还是沾了太多血的缘故,白纸的边缘并不锋利,就像是在潮湿的桐江边搁了三天的酥皮。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白纸的那一刻,白纸上的那两个黑洞忽然亮了起来。 那是肖张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当然也有可能刚才他根本没有昏过去。 陈长生脸上没有吃惊的神情,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问道:“歇够没有?” 徐有容没有转身,静静地注视着天空里的那座山峰。 南溪斋剑阵已经被那道沉重如山的气息压制的离地面越来越近。 梧桐树的青叶落的越来越多,树身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地方的树皮已经裂开,露出白色。 肖张看着陈长生说道:“从来没有人敢揭这张纸,以前没有,现在更没有。” 他的声音很冷漠,无情无识,就像他的眼神一样。 以前他是逍遥榜上的强者,加上疯狂嗜杀的名声,自然没有谁愿意招惹他。 现在他成功晋入神圣领域,更没有谁敢来撩拨他。 对这句带着威胁意味的话,陈长生并不在意,说道:“如果你不肯醒来,我只好把这纸揭了。” 肖张说道:“我有些困,你们撑会都不行?真是没用。” 只有他这样的疯子,才敢用这样的语气对教宗与圣女说话。 陈长生依然不在意,说道:“就算我们轮着撑,也总有撑不住的那一刻。” 肖张听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怔住了。 陈长生与徐有容竟然决定不再拖时间,而是准备搏杀。 他们的信心从何而来? “既然是搏杀,当然要搏。” 陈长生看着他笑着说道:“也许赢也许输,谁知道呢?” 他的笑容还是像少年时那样干净、纯真、温和。 在肖张看来却有些可怕。 这样的大事,就这样随随便便决定搏一把? 无论桐宫还是南溪斋剑阵都还可以抵挡焉支山人片刻。 他身受重伤,但毕竟是位新晋圣域强者。 在这样的局面下,陈长生与徐有容却决定不再等待,直接搏杀焉支山人! 难道他们不明白,焉支山人身为魔族的远古强者,要比那些魔将强大很多,甚至境界实力可能不逊于魔帅?难道他们不明白,人族教宗与圣女再加上他这个新晋圣域强者如果今夜全部战死,历史真的可能会改变?明明可以再等一等,为何要搏杀?为何在这样的时候,陈长生还在笑,笑容还是如此干净?徐有容还有心情背着双手看星星? 世人都说肖张是个疯子,他却发现陈长生与徐有容比自己还要疯狂。 这些为何的答案是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 这就是锐气。 年轻人的锐气。 他比陈长生与徐有容大几十岁,但对于修道者而言,也还算年轻。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就像是秋水洗过的银枪,寒意十足。 “还有多久?” 他走到徐有容身边问道。 徐有容说道:“四十七息。” 肖张嘶哑的声音从白纸里再次透出。 “我去破他的山势。” 他提着铁枪向北方的夜色里走去。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头顶夜空里的那道影的山脉。 真正的山在数里之外,在他准备去的地方。 前些天,他感应到了破境的征兆,毫不犹豫结束了在雪原上的暗杀生涯,按照当年约定好的路线一路南归。眼看着便要通过草原回到人族的领地,却在荒野间看到了忽然崛起的三座大山。 焉支山人、镜泊山人、伊春山人。 面对这样可怕的远古强者,他根本无法脱逃,按道理来说必死无疑,谁曾想这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竟然让他跨越了那道门槛,提前突破了神圣境界,险之又险地逃了出来,只是还是受了很重的伤。 乘风筝入乱山,看到陈长生与徐有容,他心神骤然放松,伤势与精神上的疲惫同时暴发,直接昏死了过去。 歇了片刻,伤势未愈,但他的精神振作了很多。 最重要的还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出现。 人族地位最高的两位圣人一起来接他回去。 这是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哪怕高傲如他,也这样认为。 为此,他愿意再战一场。 但他说的是我去破他的山势,而不是我去破了他的山势。 他没有自信能够破掉焉支山人的防御,甚至没有信心能够活下来。 风萧萧兮,白纸哗哗作响,似乎有些不吉。 但他的身影并不萧索。 因为铁枪笔直,红缨飞舞。 因为他战意滔天。 …… …… 徐有容收回视线,望向数里外的夜色,说道:“只有一次机会。”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 肖张强行压制住伤势只能进行一次最强的攻击,就算随后他还有再战之力,也不可能比这一次更强。 换句话说,他们如果想要正面突破、击破焉支山人,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夜风落在脸上,有些微寒,谈不上像刀子,更像是初春时西宁镇那条小溪里的水。 陈长生左手握拳,天书碑化作的石珠从袖口里垂落,来到了腕间。 感受着石珠的重量,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平静了些。 …… …… 夜色下,焉支山人真的很像一座山。 不是远方看上去的那道山脉,而是更加真实的一座岩山。 这座岩山并不是特别高大,却仿佛与大地深处的岩石连为一体,给人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 肖张走到山前,停下。 星光落在他的脸上,被白纸反射出来,显得更加白,有些像雪老城后的月光。 很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铁枪红缨轻舞,竟把那些星光带的游走了起来。 星光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丝丝缕缕。 世界是相对的。 虚无变成真实,那么真实的事物呢? 星光里,肖张的身形时隐时现,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如果只用肉眼观察,根本无法确定他的位置在哪里。 这是洞彻天地法理之后的道象。 今夜他刚刚破境成圣,对天地法理的领悟还有所不够,远远谈不上掌握,这时候明显已经进步了很多。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的能力,无论是战斗还是沉睡,都可以让他们与这个世界更深的彼此认知。 黑色的岩山高处有两团火苗,幽冷至极。 低沉而漠然的声音从岩山里响起。 “数百年来,论战意之强,你可以排进前三。” 焉支山人似乎知道肖张还有战力,但他并不在意。 就算还有陈长生与徐有容,他也不在意。 他表现的很是淡然,还有心情评价对方。 以他的见识,这种评价可以说是极高的赞誉。 肖张却不领情,说道:“你这妖怪,话倒是挺多。” 魔族向来自称神族,但被称为魔,也不怎么生气,所谓魔神一体,便是这个道理。但是他们非常不喜欢被称为妖怪,或者是因为这容易让他们联想到妖族,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大多数时间,妖族都在扮演着魔族奴仆的角色。 焉支山人的眼神变得更加幽冷。 肖张冷笑说道:“怎么?浑身上下都是石头,当然就是妖怪,难道你还不服?” 焉支山人说道:“吾乃山人。” 肖张笑道:“哈哈哈哈!什么山人,不过是个黑山老妖罢了!” 沙哑的笑声回荡在草原里。 笑声骤停。 肖张一枪刺了过去。 星光洒落在草原上,仿佛清浅的溪水。 随着铁枪刺出,那片星光忽然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匹布。 铁枪落在了岩山之间,星光随之落下,然后绽开,碎成无数银屑。 这画面极其美丽,看着就像是烟花,又像是真实的花朵瓣瓣绽放。 …… …… 数里外的夜色里忽然绽开了一朵银色的花朵。 陈长生与徐有容知道,那是铁枪与山崖的相遇。 紧接着,那处的草原生出一道黄龙,呼啸而起,其间隐隐有一抹红色时隐时现。 两道强大的气息,直接带起了数里方圆里的所有沙砾,星光骤然暗淡,极难视物。 焉支山人的境界实力果然深不可测,在应对那道恐怖铁枪的同时,居然没有忘记继续镇压陈长生与徐有容。 夜空里那座山脉猛然下压,像手指般的五座山峰直接拍进了南溪斋剑阵里。 刺耳难听的摩擦声不停响起。 无数崖石被剑切开,簌簌坠落,在半空便化作青光散去。 那只手掌般的山峰离地面更近了些。 梧桐树弯曲到了极点,随时可能断裂,枝丫间的青叶更是已经几乎落尽。 徐有容早有准备,平静如常,轻声说道:“走。” 一道清光闪过,土狲在原地消失。 陈长生把它送进了周园,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一对洁白的羽翼在夜风里展开,燃烧着金色的火焰。 一道流光照亮草原,两道凤火贯穿夜色。 沙尘与草屑组成的狂风里,出现了一道空洞。 徐有容与陈长生来到了焉支山人身前。 两道剑光亮了起来,无比明丽,然后合在一起,变成了一道夺目的剑虹。 铁枪再现,嚣张无比地带着剑虹轰向岩山,在夜空里开出一朵跋扈的花。 一声巨响,大地震动不安。 无数碎石飞起,像箭矢一般撕裂夜色,数十里方圆里,不知道多少野兽被砸死。 烟尘渐落,焉支山人的身影渐渐出现。 山的中间出现了两道极其深刻的剑痕,用眼望去,只怕深约尺许。 那两道剑痕交叉而过,看上去就像是雪老城的魔族王公们最熟悉的南十字星座。 剑痕相交的地方要比别的地方更深,形状很圆,边缘光滑,就像是工匠用器具凿出来的洞,看着幽暗至极。 那里铁枪留下的痕迹。 如果把这座岩山比作一个人,剑痕与枪洞所在的位置就是人的胸口,稍微偏左,正是幽府之所在。 嚣张一枪,双剑合璧,终于突破了焉支山人的防御。 那个位置就是焉支山人唯一的漏洞。 这是徐有容算出来的。 问题在于,那个洞是否完全穿过了这座山? …… …… 草原地表上到处都是裂口,黑色的泥土与草屑混在一起,早已不能分开。 肖张躺在地上,脸上的白纸被血浸透,盯着数十丈外的焉支山人。 陈长生也受了重伤,盘膝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不停地咳着。 纸上的洞很黑,肖张的眼神很幽深,他的声音很沙哑,就像破了的钟。 “他妈的,这样还不行?” 陈长生叹了口气。 他们破了山势,却无法推平这座山。 徐有容站起身来,再次拉开长弓。 她的脸色很白,随着挽弓的动作,更加苍白,看着就像是雪一般。 黑发在她的颊畔掠过,相映鲜明,惊心动魄。 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喷了出来。 白色祭服上满是血点,看着就像碎掉的花朵。 她散发出来的气息更加强大。 弦动无声。 一枝秀气的小箭,破开夜色,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那座山上。 不偏不倚,不差毫分,射进那个洞里。 啪的一声轻响,仿佛什么事物碎了。 肖张与陈长生感觉自己的胸口里生出一道极致的痛楚。 因为他们听到了那个声音。 那是心碎的声音。 徐有容脸白如纸,摇晃欲倒,唇角溢出鲜血。 即便是她自己,也被那根秀气的小箭所伤。 焉支山人受到的伤害自然最大。 一道痛苦至极的怒吼从山崖里响起。 …… …… 第1129章 亡我焉支山 …… …… 岩山剧烈地摇动起来,无数崖石纷纷剥落,砸在地面上,激起烟尘,掩住了焉支山人的身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敛,那座岩山明显地小了一圈,但还是矗立在夜色下的草原里,没有倒塌。 山还是山。 看着眼前的画面,徐有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失望的情绪。 “圣女的手段果然了得。” 焉支山人的声音依然低沉,但仔细听去或许能听到隐藏在其间的那丝颤抖以及愤怒。 肖张用铁枪撑着疲惫的身躯站了起来。 白纸在夜风里哗哗作响,黑洞无比幽深。 “再来。” 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对眼前的局面似乎并不在乎。 陈长生没有说话。 数里外,风雨群剑准备归来。 徐有容也没有说话,从袖子里取出命星盘。 星光落在命星盘上,随着如流水般周转的星轨而散发出不同深浅的光芒,很是好看。 对于今天的结局,她推演了很多次,结果都非常不好。那枝秀气小箭也没能达到目的,这让她有些失望。但战斗既然还没有结束,便要继续。命星盘如果不能算出好的结局,那么用它作为武器来战斗,会不会让结局变得有些不一样? 铁枪挟着天地之威轰向那座岩山。 两道剑光再次相会,以一种焚世的绝然姿态斩开天地。 狂风呼啸,烟尘再起。 隔着漫天风沙,徐有容盯着山上那个黑洞,手指在命星盘上不停地拨弄着。 焉支山人受了不轻的伤,这时候更是感觉到了危险。 无论是肖张的枪还是徐有容的命星盘。 最令他感到警惕的,竟是陈长生与徐有容双剑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焚世气息。 这让他联想到了很多年前人族那个恐怖至极的男人。 警惕与危险,还有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让焉支山人真正的愤怒了。 夜云被一声怒啸撕碎,向四野流去。 山峦如聚,草原地表起伏,波涛如怒。 焉支山人数千年修为尽出! 枪花微敛,剑光骤黯。 肖张怒喝声声,苦苦支撑。 陈长生站起身来,左手伸向前方的那座山。 在这样的时刻,徐有容却忽然望向了命星盘。 命星盘上的星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流转着,构成无数复杂至极、极难领悟的图案。 她有些惘然。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更准确地说,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竟让这场战局乃至整个历史的走向都发生了这么多变化? 夜云被撕裂,然后流走,天空骤然清明,星光极盛。 忽然,极高处的夜空里出现了一道火线。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道火线便来到了草原上空。 那道火线来自南方。按道理来说,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应该能够拦下那道火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那道火线,在场间交战的双方来说,都构不成威胁。 在那道火线的尽头,出现了一只火云麟。 火云麟挥动着双翼,上面没有人。 世人皆知,当年大周第二神将薛醒川的坐骑便是一只火云麟,难道这只便是那只? 十余年前,薛醒川在皇宫里被周通毒死,那只火云麟消失在宫廷深处,再也没有出现过。 为何今夜它会出现在这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草原一片寂静。 这段寂静的时间非常短暂。 对当时在场的焉支山人和肖张、陈长生、徐有容以及南方的两位山人来说,这段时间却仿佛很长。 甚至就像是有数年时间在这片寂静里流逝了。 世界是相对的。 位置是相对的。 时间也是相对的。 感受到的时间比真实的时间更长,或者是因为来到这块时间碎片里的新参照物相对速度太快。 来的是一道刀光。 从天上来。 这道刀光并不如何惊艳,很是沉稳安静。 与那些尚未消散的狂风、沙砾相比,这道刀光可以说很细腻。 与焉支山人的愤怒相比,这道刀光可以说很温柔。 但这道刀光真的太快。 如果这道刀光斩的是流水,流水一定会断。 如果这道刀光斩的是如流水般的时光,时光也会停止片刻。 当人们看到这道刀光的时候,这道刀光已经落了下来。 擦,一声轻响。 那道刀光落在了山崖间。 没有碎石溅飞,没有烟尘起。 刀光仿佛湮没在了山崖里。 然后,山垮了。 大地震动。 那是山脉在移动。 两道低沉的啸声从南方的夜色里传来。 那啸声里充满了悲痛与愤怒。 陈长生觉得这啸声与龙族的语言有些相似。 接下来应该会是一场更加艰巨的战斗。 他站起身来,准备战斗。 就在这时,垮塌的山崖里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呤啸。 那是焉支山人的声音。 这一次陈长生听得更清楚了些,发现不是标准的魔族通用语,也不是雪老城里那些王公贵族喜欢用的古魔族语。 他望向徐有容,徐有容轻轻摇头。 虽然他们听不懂具体意思,但能够隐约明白焉支山人此时的情绪以及想要传递的信息。 焉支山人没有愤怒,没有不甘,没有怨恨,而是很平静。 那两道山脉停了下来,发出数声低吟,然后向西而去,渐渐消失在了夜色里。 南方的草原回复了安宁,只是多了些离别的悲伤。 血水顺着纸张的边缘不停淌落,肖张伸手抹了一把,觉得湿答答的,很是厌烦。 他看着身边那人更觉厌烦。 “这么好的机会,还不赶紧去追!杵在这儿干嘛?指望谁给你树一座雕像?” 被这般嘲讽,那人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几十年来,这样的话他听的太多,而且他知道怎么反击。 “如果你没有受伤,或者还能走两步,那倒是可以追一下。” 肖张的脸色很难看,却无法还击,因为这是事实。 他确实受了伤,他的伤确实很重,他确实走不动了。 最重要的事实是,是那个人救了他,不管他自己乐不乐意。 …… …… 烟尘渐落,石块滚动的声音响起。 有人从垮塌的岩山里走了出来。 那人身着白衣,须发皆白,身体也是白的。 这种白不是雪那样的白,也不是纸那样的白,而是隐隐有某种莹光流动,更像是玉。 那人的五官很秀气,肌肤光滑,无论额头还是手上没有一丝皱纹,仿佛并非活物。 如果不是他头上的那根魔角,或者会被看成是木拓家大匠用白玉雕成的美人像。 传说中的魔族远古强者,原来生的这般好看。 陈长生忽然想到在寒山里第一次见到魔君时的画面。 魔君也是位很秀气的书生。 肖张哼了一声,显得有些不满意。 只是不知道他是自惭形秽,还是不屑。 答案不在风里,而是在那张白纸的下方。 此人便是焉支山人。 山是他的魔躯。 这才是他的本体。 “如果你真追上去,最终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焉支山人看着肖张身边那人说道:“哪怕你是王破。” 那人穿着件洗至发白的蓝色长衫,耷拉着双肩,耷拉着眉,就像位寒酸的账房先生。 当然就是王破。 “前辈境界深不可测,我方四人联手方勉强胜之,自不会再生妄念。” 事实也是如此。 肖张如此狂霸的枪法,再加上陈长生与徐有容双剑合璧,剑阵与桐弓,手段尽出,依然无法击败焉支山人,只能让他受了重伤,然后又遇着王破蓄势已久的天外一刀,才输掉这场战斗。 现在肖张、陈长生与徐有容已经完全没有再战之力,王破很难战胜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联手。 当然,这个推论反过来也成立。 焉支山人说道:“所以我阻止他们出手,让他们离开。” 王破说道:“前辈是想为山人一脉保住存续。” 焉支山人说道:“我已经尽力,想来死后见到大老师,他也不好意思说我什么。” 陈长生通读道藏,徐有容涉猎极广,王破与肖张见识渊博,但只隐约知道八大山人与通古斯大学者之间有些关系。 焉支山人说的大老师是谁?难道就是通古斯大学者? 如此说来,八大山人居然是通古斯的学生,那可真是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但为什么他称呼通古斯为大老师?因为通古斯的尊称里有个大字?还是说……八大山人还有位小老师? 陈长生等人想到传闻里别的内容,神情微变。 在最隐秘的传闻里,据说八大山人的出现与那一代的教宗陛下也有关系。 难道说,那位教宗陛下也是他们的老师? “是的,我们有两位老师。” 焉支山人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所有修道者都知道那位教宗陛下与通古斯大学者之间的关系。 从洗髓到聚星,现在被世人习以为常的无数规则与知识都出自二人之间的那些通信。 如果说权势与武力,那位教宗陛下与通古斯大学者或者不是最顶尖的,但说到对历史的影响,他们绝对有资格排进前三,要说到智慧与知识,二人更是遥遥领先于其他任何人。 最具智慧的天才,往往都拥有最疯狂的想法。 通古斯大学者与那位教宗陛下,竟然成功地瞒过了整个世界,暗中联手做了一件事情。 可能是为了验证永生的可能性、神魂的传续性、跨种族的信息交流,也可能纯粹只是无聊。 他们创造了八大山人。 这个过程里的很多细节已经消失不可考。八大山人自己也不知道,只有一点可以确认,他们不是魔族,也不是人族,也不是像七间那样的混血,而是一种介乎两族之间,甚至可能是在两族之上的生命。 任何存在都需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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