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义,或者说存在会主动寻找意义,然后赋予自己。 通古斯大学者与教宗陛下先后去世。 八大山人离开果园,来到世间。 他们开始思考这件事情。 以他们的智慧,无法猜透两位老师的真实想法,更无法触及永生、灵魂这些领域。 最终他们得出一个结论。 两位老师创造自己是为了证明人族与魔族可以和平相处,应该和平相处。 他们就是和平的象征。 焉支山人说道:“我们的目标是世界和平,在和平最终实现之前,我们至少希望不会出现神族与人族哪一方太过强大,从而导致对面有被灭族的危险,所以当一方势盛的时候,我们就会去帮另外那边。” 陈长生说道:“所以那些年你们领兵与太宗皇帝作战,后来却忽然消失了。” 焉支山人说道:“是的。” “魔族势盛时你们在哪里?洛阳之围时,你们又在哪里?” 徐有容忽然说道,声音很是冷淡。 焉支山人说道:“当时人族还有很多强者,并没有灭族之虞。” 徐有容说道:“只要不被灭族,人类被魔族当牲畜一般凌虐,当作食物,你们都觉得无所谓?” 焉支山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前面说过我们小时候我们看过很多人族的话本,雪老城里的话剧,后者是大老师带我们去剧场看的,前者则是小老师寄过来的,这之间终究还是有些分别。” 他们在雪老城里出生,在雪老城里长大,自然对魔族的感情要深很多。 尤其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对人族的归属感难免越来越淡,虽然他们身体里流淌着的人族血液并不会变淡。 “所以你们的存在没有什么意义。在魔族看来你们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想来无论是老魔君还是现在的魔君都对你们无比警惕,甚至我想老魔君应该杀了你们当中几名成员,而对人族来说,你们和黑袍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背叛者。” 徐有容的声音很平静,说的话杀伤力却极强。 王破与肖张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是实情能伤人。 很明显,徐有容说中了八大山人在魔族的遭遇。 焉支山人怒道:“我们摇摆,但不代表我们是背叛者!不要把我们与黑袍相提并论!” 徐有容话锋一转,指向北方某处说道:“那里的夜色里本来有什么?” 焉支山人怔了怔,说道:“都这时候了,何必再提。” 徐有容唇角微翘,嘲弄说道:“都这时候了,魔族还在内斗,不亡族真是没天理。” 焉支山人的脸色有些难看。 “很明显这是黑袍的阴谋,你何必替他遮掩?” 徐有容看着他问道:“是不是魔帅?” 焉支山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徐有容点了点头,说道:“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 直到这时候,王破才明白她在做什么,好生佩服。 他转身对焉支山人说道:“您最好让他们走的远一些。” 他说的是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 战火无情,必将燃遍整个大陆,甚至大西洲可能都无法避免。 焉支山人说道:“他们会去遥远的渊海。” 八大山人的故事真正落幕了。 他们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 焉支山人的这句话便是承认失败。 不是今夜的失败,而是整个魔族的失败。 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他便承认了失败。 想战胜一座山,首先便要破山势。 肖张就是这样做的。 一座山真正的力量,在于势。 高低山崖之间的差距,山梁起伏曲线的变化,都是势。 天下大势,则在于各族的气运。 千年来人族气运渐盛。 太宗皇帝、先帝、天海圣后,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代明主。 最重要的是,他们都在该死的时候死了,只把那些好的遗产留给了大周王朝。 比如与妖族的联盟,比如拥雪关、拥蓝关十七城连线的建设,比如南北合流。 当今皇帝依然是位明君。 他不出深宫,却能政行天下,连续十数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真以为是天道垂怜? 与人族相比,魔族这千年里的运气则是差到了极点。 前代魔君的能力也极完美,乃是真正的一代雄主,甚至称得上伟大。 如果他死的早一些。 可惜的是,这位魔君活的时间太长了。 他比太宗皇帝的年纪大,甚至曾经与太祖皇帝以兄弟相称。 然而太祖皇帝死了,太宗皇帝死了,高宗皇帝死了,他还没死,他还不肯死。 流水才能不腐,魔君统治雪老城的时间太长,整个魔族都变得死气沉沉。 更可怕的是,老魔君的肉身还活着,精神却已经渐渐腐坏。 可能是面对死亡的时间太长,他根本无心政事,把绝大多数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修炼魔躯与神魂上。 他想要治好当年的旧伤,想要进入传说中的大自由境界,他想要……长生不死。 所以当年他会冒险进寒山,想要吃掉陈长生。所以他才会落入商行舟局中,与白帝在雪原上惊世一战,身受重伤。所以他才会露出漏洞,被黑袍与魔帅联手推翻,然后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逼入深渊里。 说到底,他最后死在雪岭,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太想活。 还是先前说的那句话,可惜,真的很可惜,他还是死的晚了。 如果他像太宗皇帝那样早点死掉,魔族上层更加自然地更新换代,就算还是会变弱,但复兴的时间应该会来的早很多。 说来说去都是命。 这是魔君的命,也是魔族的命。 今夜是魔族最后的机会,八大山人想要逆天改命,却没有成功。 至此,天下大势已定,魔族大势已去。 “妇人啊妇人……” “老人啊老人……” 星光照耀在焉支山人的脸上,一片惨白。 他的双唇同样也是白色的,微微翕动,就像是将要崩落的雪堆。 “亡我焉支山,使我不得开心颜。”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就此死去。 第1130章 第二十九夜 清光落下,徐有容用圣光术替陈长生疗伤。 接着,陈长生用金针替肖张通脉,喂了他一颗疏血通神的丹药。 肖张没有感谢他,反而很不满意,说道:“朱砂丹呢?为什么不给我一颗尝尝?” 在以安华为首的离宫教士以及那些狂热信徒的刻意宣扬下,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了朱砂丹的来历以及做法。 这种珍贵至极、神奇至极的灵丹,是教宗陛下用自己的圣血炼制的。 肖张也知道,只是不怎么在意,心想吃你颗药丸又算得什么。 陈长生解释道:“前些天制好的那瓶已经送到松山军府去了,你要想吃,还得再等十几天。” 现在战事未起,而且肖张现在对人族来说意义很重大,他并不在意。 但徐有容在意,可能是心疼陈长生,也可能是因为陈长生身体里的血里混着她的血,根本无法分开。 换句话说,朱砂丹有他的一半,本来也就应该有她的一半,凭什么你一个人说了算? 她看着肖张说道:“你确定要吃?” 想着先前她与焉支山人的对话,肖张忽然觉得有些冷,说道:“你当我放了个屁。” 看着这画面,王破心情很好,笑出声来。 肖张冷笑说道:“你的屁也挺响啊。” 陈长生问道:“你怎么会来?” 这也是徐有容与肖张想要知道的问题。 虽然直到最后魔帅也没有现身,但黑袍的这个局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肖张通过熊族传回消息,魔族开始追杀,是十几天前的事情。 陈长生收到消息却是这两天的事情。 像茅秋雨、相王这等层级的圣域强者要直面魔族大军的压力,而且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今夜肖张破境,茅秋雨、相王等人应该也感应到了。 但双方相隔太远,即便是神圣领域强者也赶不过来,除非别样红复生。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信任二字。 肖张不喜欢这个世界,自然不会信任这个世界。 在他眼里,茅秋雨与相王这样的人物只怕比魔族的高手还要更危险。 就像苏离当年那样。 还是陈长生。 一切发生的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更多思考。 哪怕知道魔族可能设局,他也只能闯进来。 为什么王破会出现? 他离开白帝城,徐有容离开圣女峰,来到这片草原,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的传讯方式,而且拥有最快的速度。 这只能说明王破事先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谁告诉他的? “前天夜里,火云麟去了桐院,带去了一封信。” 王破说道:“那封信来自洛阳。” 洛阳有座长春观。 陈长生望向王破。 王破点了点头。 陈长生有些吃惊,心想师父为什么能提前知道魔族的阴谋? “黑袍有问题。”徐有容说道。 她与焉支山人最后的对话,就是想要确认这点。 “现在看来,你师父那边也有问题。想要弄清楚这些问题,你可能需要去趟洛阳。” 夜风渐静,烟尘已敛,天边隐隐透出一抹白。 晨光象征着白昼即将来临。 王破对肖张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白纸簌簌作响,那是肖张在喘气,有些恼火的感觉。 “我现在不比你差,用得着你管吗?” 数十年来,真的听多了这样没道理的话,王破笑了笑,不以为意。 肖张果然还是那样高傲暴躁,脾气非常糟糕。 陈长生很好奇他这样的性情怎么会想着向自己求援。 肖张给出的理由非常简单,却很有力量,甚至有些令人感动。 “我修道数十载,毫无惭色地说是练的极为勤奋,用心极深,甚至不惜走火入魔,才终于到了现在这种境步,看到了越过那道门槛的可能,在这种时候死了那多可惜?就算要死,也得让我先过去把那边的风光看一眼再说。” “而且如果不能越过那道门槛,在雪原上战死也算悲壮,倒无所谓,但现在人族眼看着要赢了,我眼看着可能晋入圣域,那我就是有用之身,那我怎么能随便死去?我得更小心地活着。” 如果越过那道门槛,他曾经的强烈爱憎、对这个世界的怀疑、骄傲与放纵,都必须暂时放在一边。 因为他需要活着,为了人族而活着,换句话说,他不再是自己,至少不再仅仅是自己。 王破有些安慰,陈长生有些感慨,徐有容有些沉默,心想那道门槛后的风景对修道者来说,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晨风有些微寒,气氛却有些温暖,但偏偏让肖张很不喜欢。 他喜欢被人敬畏、被人恐惧,不喜欢被人欣赏,被人喜欢。 他习惯了冷色调的人生,为了避免谈话进入温暖的心灵对话,有些生硬地转了话题。 “你们的合剑术真的了不起。” 肖张看着陈长生与徐有容说道。 虽然是生硬的转话题,但他的神情很认真,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这句话里的合剑术,指的是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双剑合璧,但不限于此,还包括他们二人与焉支山人战斗时的配合。 那种天衣无缝、轮转自如,仿佛繁星映江的配合,必须要求两个人的心意完全相通。 举世皆知,陈长生与徐有容是一对道侣,但谁都知道,心意相通本来就是世间最难做到的事情。 即便是母子、生死相共的同袍、成亲多年的夫妻都很难做到,为何他们却可以? 连肖张这样的人都在称赞,陈长生有些高兴,又有些犯愁。 首先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其次是今夜有容的心情有些不好,他担心答的不妥让她更不开心。 肖张的视线在他与徐有容之间来回,说道:“你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 …… “你们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星光落在庭院间,把青砖变成了银色,也把鹅黄色的衣袖变成了芽黄色。 看着篱笆外的折袖,七间有些不安,双手紧紧攥着衣袖。 如果是前些年,他这时候应该盯着这些银砖看,因为他最喜欢银子了。 要不然,他就应该会盯着自己看,他最喜欢看这件裙子,最喜欢看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开始变了呢? 看着折袖的背影,七间的神情有些落寞。 折袖没有转身的意思,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不要瞎想,早些睡,我过会儿就回来。” …… …… 庭院在青峡后的山边,前面是一片草原,在星光下就像是一张美丽的毡子。 有一条小路通向草原深处,应该是被人用脚踩出来的,看着就像是毡上落着的一根白线。 折袖在这里停留多年,虽然还没有与七间成亲,但整座离山都已经默认了。 只是谁都没有办法联系到苏离,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暂时这般拖着。 折袖还是那样沉默,脸部线条柔和了些,衣袖与裤管也不再像当年那样短。 每隔数日他便要去前山聆听离山剑宗掌门的剑音,心血来潮的病好了很多,虽然还没有痊愈,也已经数年没有发作。 他的境界也提升的非常快,初春时庭院篱笆外的桃花树一夜盛开,他终于到了聚星境巅峰。 加上狼族与人族混血所带来的特异能力,他现在的战力真是强的可怕,关飞白与梁半湖已经不是他的对手,白菜更是在他手下走不过三招,甚至与那些剑堂长老对战,他都可以不落下风。 要从离山来到这片草原,需要通过青峡上的那条剑道。白天的时候还会有些长老以及某些弟子来这片草原练剑。到了夜里,这片草原则是寂静无人,只有他与七间还有草原深处那棵大树上住着的姑娘。 看着远处那棵大树,折袖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有些锋利。 一望无垠的草原里,居然有这样一棵大树,这本来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那棵大树约要十余人合围才能抱住,表面非常光滑,就像是没有树皮一般,横生的枝岔非常少,树叶数量也与大树的体量完全不符,直到最高处才会显得有些茂密,看着有些光秃秃的,如果从远处望过去,真的很像一把剑。 走到那棵大树下,折袖抬头向上望去。 “你来了?” “你来了!”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两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两道声音不分先后,仿佛同时响起,彼此之间却区隔的非常清楚,绝对不会让人把两句话听成一个人说的。 有一道声音很清脆、灵气十足,充满了惊喜的意味。 另外那道声音则是软糯至极,还有些微微沙哑,听着很是慵懒。 夜风微拂,青光流动,两个女子落在了折袖的身边。 二女都很美丽,衣着打扮与风情却是截然不同。 一名女子穿着素净的长裙,浑身上下都包的极为严实,什么都没有露出来,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清丽至极,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折袖,神情很是无辜可爱,双手则是小心翼翼地牵着折袖的衣袖。 另外那名女子则是一身红衣,满头黑发披散,还有些微湿的感觉,眉眼如画,睫毛轻眨,自有风情万种,整个人都已经歪进了折袖的怀里,用软弹的高耸处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挤着折袖的上臂。 一者动人,一者诱人,一者清纯,一者媚惑,换作世间任何男子,大概都难抵挡这种诱惑。 折袖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像道德君子那样面露不豫甚至生出厌憎的情绪。 他不是道德君子,而且认识这两个女子,知道她们美则美矣,但并非真实存在的人,而是灵体。 她们是南客的双翼,叫做画翠与凝秋。 当年在雪岭,南客身受重伤,脑疾发作,双翼便消失了,即便出现,也无法拟化成人。 直到不久之前的某个夜晚,她们才重新出现,也正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折袖才会经常来这棵大树。 光翼悄无声息地挥动,画翠凝秋带着折袖飞了起来。 在折袖的眼里,大树光滑的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不断后移的路面。 数十丈后,枝丫才多了起来,树叶也多了起来,绿意渐盛,有了繁茂的感觉。 有人在树上搭了一个树屋,前面还有一个三尺宽的平台,站在那里,应该能够看到壮阔的草原落日。 折袖走进树屋。 南客蹲在地板上,左手抱着双膝,脑袋搁在膝头,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正在地上画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望向折袖说道:“你来了。” 这是陈述句,没有什么情绪,就像她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平直,没有什么起伏。 她两眼之间的距离还是有些宽,神情还是有些呆滞,但比起当年来说已经好了很多。 离山剑宗掌门的正剑清音果然厉害,除了折袖的心血来潮,对她也极有好处。 折袖没有与她寒喧,直接问道:“你想好没有?” 因为太过直接,所以显得有些木讷,也可以理解为强硬。 南客说道:“你已经连续问了我二十九夜。” 折袖说道:“你还有一天时间。” 南客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折袖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明天还是这个答案,我会杀了你。” 南客说道:“如果你警惕我,就应该告诉离山剑宗的人,与他们联手杀了我,何必每天夜里来问我这个问题?” 是的,她已经醒了,就在二十九天之前。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南客双翼重现草原,带出一道诡异而美丽的绿光。 折袖看到了那道绿光,知道了这件事情,于是他来这棵大树问了她一个问题。 直到今夜,南客还是无法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陈长生把你托付给我,我就有责任照顾你,我不希望你死。” 折袖说道:“而且你是她的亲人,如果你死在离山,她应该会很伤心。” 南客把手里的树枝搁到地板上,说道:“但最终你还是会杀我。” 折袖说道:“你可以留在这里。” 这就是他想要从南客这里听到的答案。 南客静静地看着夜色下的草原,说道:“人族即将开战,我当然要回去。” 虽然她与现在的魔君之间仇深似海,但她毕竟是魔族的公主。 “回到雪老城,你就是敌人。” 折袖说道:“所以我不会让你离开,哪怕要杀了你。” 南客说道:“我要再想想。” 她的声音依然很平直,没有起伏,没有情绪。 折袖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好。” 说完这个字,他向树屋外走去。 地板上的那根树枝忽然悄无声息地变得焦黑起来,然后变成灰。 屋外的平台间,两道绿色的光翼在缓缓地流动,随时准备发起突袭。 看着折袖的背影,南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第1131章 一无所知的别离 南客根本不指望自己的两个侍女能够对折袖带去任何麻烦。 她需要的只是两名侍女发动攻击。 那根无火自燃成灰的树枝里有剧毒,同时会启动平台上的一道杀阵。 然后,她为折袖准备了二十九套方案。 这是一次筹划已久的伏击。 以南客的能力,这场伏击没有任何漏洞,各方面的细节都堪称完美。 只要折袖事先没有准备,便一定会被她击败,然后被杀死。 哪怕他现在已经是聚星巅峰的强者,哪怕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被公认为最擅长战斗的人。 折袖到底有没有预料到南客会忽然发起偷袭? 他的皮靴前端裂开,露出锋利明亮的尖爪。 他的身形骤然变大,露在衣服外的脸手上伸出钢针般的毫毛。 他的气息也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强大了数倍之多。 他没有走出树屋,便毫不犹豫地狂化,然后集结全部功力,向着南客轰了过去! 他是怎么看透这些布置的? 看着破空而至的锋利的狼爪光影,南客神情微惘。 下一刻,她便驱散了那些情绪,眼睛变得无比明亮,就像是雪夜里的月华。 月华映着屋外的树叶,瞬间被染绿。 两道流光穿墙而过,来到她的身后,组成两道光翼挥动起来。 在狭窄的树屋里,南客化作一道影子,连续进行了十几次瞬移,避过了折袖的攻击。 树屋根本无法承受,在一阵密集的噼啪响声里,裂成了数万道碎片,像雨一般落下。 树梢的青叶也簌簌落下,也很像雨。 树叶与碎片的暴雨里,还有两道身影在坠落。 两道沉闷的撞击声响起,重重地落在地面上,泥土溅起然后落下。 折袖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裂口,极为平滑,染着幽幽的绿色。 有的裂口较深,有鲜血涌出,红色与绿色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诡异,又有些恶心。 孔雀翎,南客最可怕的武器,即便是陈长生完美洗髓、浴过龙血的肌肤也不能完全挡住,折袖也不能。 因为狂化的缘故,折袖的眼睛本来应该是血红色的,这时候却是土黄色,应该是中了剧毒。 南客的伤势更重,左边光翼被撕开了一道极大的口子,颈间有道很深的伤口,流出的血却是黑色的。 “你怎么知道今夜我会动手?” 南客早就决定要离开,即便等到明天还是一样的结果。 明天折袖可能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离山剑宗,她没有自信能够闯过离山的万剑大阵。 与其等到明天,还不如今天抢先动手。 “我不知道你会动手。” 折袖说道:“我准备动手杀了你。” 还是一样的道理。 他知道南客不会改变主意,那不如就今天把这件事情了结了。 南客是陈长生带来离山的,这便是国教学院内部的事,他不想让离山剑宗参与其间。 “你的毒杀不死我。” 南客抹了抹颈间的血,舔了舔指尖。 世间最毒是越鸟。 越鸟就是孔雀。 她就是孔雀。 折袖说道:“你的毒虽然厉害,但也很难毒死我。” 当年在周园里,他中了南客的剧毒,双眼皆盲,背着七间在日不落草原里奔跑。 离开周园,他又进了周狱,剧毒依然未解,直到被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抢回国教学院,用了很长时间才治好。 南客的毒在他的身体里留了很长时间,竟是让他生出了抵抗力。 这当然与他特殊的身体构造有关系。 南客说道:“我没想到你会偷袭我。” 折袖说道:“我是猎人。” 很小的时候,他被逐出狼族,便在雪原里艰苦求存,靠着猎杀妖兽与魔族生活。 他战斗的目的是生存,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当需要杀死敌人时,他绝对不会心慈手仁。 南客想了会儿,说道:“时间太久,我有些忘了。” 折袖说道:“是的,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太长时间。” 这里不是残酷而血腥的魔域雪原,睁开眼睛便是你死我活、生死存亡。 这里是温暖而舒适的南方草原,离山的剑光更多的是探索,而不是杀戮。 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他们都快要忘记很多事情。 折袖接着说道:“我很遗憾。” 你不愿意大家继续在这里一起生活,这真的很令人遗憾。 我不得不杀死你,这也很令人遗憾。 泛着幽绿光芒的孔雀翎与锋利的狼爪将要再次相遇。 一道剑光自西而来,挡在了中间,剑意并不森然,澄静如水,柔却难破,源源不断。 随之而至的是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既然如此,何必再多憾事?” 折袖与南客这时候都受了很重的伤,但能够一剑同时挡住他们的人并不多。 离山剑宗强者数量极多,也只能找出八九人来,而其中声音如此惫懒的,便只有秋山君了。 苟寒食来了,梁半湖、关飞白、白菜来了,七间也来了。 她看着南客伤心说道:“小姨你就留下不行吗?” “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我在那里走过,也飞过,离月亮只有两条街的距离。” 南客说道:“现在,那里要被你们人族毁灭了,我总要为它做些什么。” 夜风拂动地面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却显得格外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秋山君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走,不送。” 南客没有吃惊,也没有道谢,对秋山君、苟寒食等人说道:“你们会去那里,到时候再见。” 那里自然是雪老城。 这些年大家是在草原上围着篝火烤肉唱歌跳舞比剑的同伴,再见时却将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这是值得感慨的事情,为何又让人觉得这般无趣呢? 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那道流光,秋山君叹了口气,余光里看到了折袖的脸色,又忍不住皱了皱眉。 在他看来这个妹夫别的都好,就是这性子实在是太冷了些。 “陈长生来信说如果南客坚持离开,就不要阻止。” 苟寒食解释道:“他没说怎么知道南客醒了过来。” 在他想来,南客是陈长生带到离山的麻烦,既然陈长生做出了安排,折袖也没有再反对的理由。 “要不要猜猜以后南客会毒死多少玄甲骑兵?” 折袖并不这样想,甚至对陈长生很不满。 “你们和陈长生想要表现的气魄、胸怀、情谊,在我看来都是愚蠢。” 关飞白冷笑说道:“你知道什么。” “关于战争,你们确实一无所知。”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七间追了上去。 第1132章 葱州 战争究竟是什么? 很多离山弟子们都曾经在前线效力过,曾经参加过与魔族的战争。 但说到对战争的理解,在场确实没有谁能够与折袖相提并论。 关飞白等人望向秋山君。 无论修道还是生活,遇着很难破解的疑惑时,他们会寻求大师兄的指导,这是多年来的习惯。 秋山君说道:“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打算知道。” 关飞白等人有些意外,苟寒食却很吃惊,因为他听懂了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 南客离开前说,大家以后会在那里再见。 难道师兄你……不准备去那里? …… …… 晨光渐盛,草原露出真容,山脉在上面碾压出来的伤口足有数十里长,看着竟有些壮观。 巨大的纸风筝借着晨风飞向远方,也不知道昨夜这风筝藏在哪里,又是如何被他弄了出来。白鹤很是好奇,振翅破空飞起,跟着风筝飞出十余里地,直到系在风筝下的肖张无法忍受被它盯着看的尴尬破口大骂,徐有容才把它喊了回来。 王破也准备离开,没有与陈长生太多闲叙,就像肖张那样干脆,因为大家都知道,很快便会再次相见。 他把火云麟留了下来,没有说是他的意思还是洛阳那位的意思,陈长生猜想应该是后者。 春日温暖,青草生长的极快,陈长生与徐有容往草原深处走去,发现了一些秀灵族留下的痕迹。 当年在周园,他以为她是一心复国的秀灵族少女,后来把周园诸剑还给天下宗派时,教宗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提的一个条件便是想要这片草原,心里存的便是帮她完成遗愿的意思。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误会,也知道秀灵族远迁大西洲,没有回归东土大陆的想法。 这片草原便成了他与徐有容的财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片草原是定情物,也可以理解为彩礼。 来到草原深处,陈长生把左手摊到阳光下,掌心有一颗黑色的石珠。 伴着呼啸的飓风,轰隆的雷鸣,还有淡淡的腥味,春日被遮,天地阴暗。 数万只妖兽出现在草原上,黑压压的仿佛潮水。 这些以暴烈、好斗闻名的妖兽,竟然没有谁乱动,老老实实地伏在地上,就连喘息都不敢太大声。 这些妖兽来自周园。 按照当初陈长生与妖兽们的约定,愿意离开周园的,现在都被他送到秀灵族的草原里。 愿意离开的妖兽数量大概占到周园妖兽数量的三分之一。 犍兽与倒山獠没有出来,它们已经习惯了日不落草原的生活,数百年前也见多了真实世界的残酷,并不好奇。 土狲又出来了,跪在妖兽群的最前方,也就是离陈长生最近的位置,不停地亲吻着他脚前的泥土。 “记得不要离开这片草原。” 陈长生对土狲说道。 这也是约定里的一条。 曾经属于秀灵族的这片草原极为辽阔,边缘还有两道漫长的山脉,如果不是寒冬难熬,血煞之气太重,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荒凉,但对于这些妖兽们来说,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困难。 “你有没有想过,妖兽繁衍生息,数量不断增多,会出现怎样的麻烦?” 徐有容看着向草原四野散去的妖兽们,眼神有些复杂。 “那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了,何必思考那么远的问题。” 陈长生想了想,接着说道:“我应该活不到那个时候。” 徐有容说道:“正因为你那时候已经死了,才要考虑这个问题,除了你这些妖兽不会听从任何人类的命令。” 陈长生叹道:“这句话实在是太有道理。” 徐有容又说道:“这些妖兽若用来与魔族狼骑作战,应该是极好的。” 前面那个问题,陈长生无言以对,有些感慨,但这个问题他想认真地回答。 “这是我们与魔族的战争,没有道理让它们参加,很危险。” 徐有容说道:“与魔族的战争难道不应该动用全部的力量?” 陈长生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只要尽力就好。” 昨夜焉支山人阻止镜泊山人与伊春山人为他复仇,让他们自行离开,随后说了一段话。 他为魔族尽力了,死后也有脸去见自己的老师,那么便不需要做更多的事情。 陈长生没想过死后有没有脸见师叔与梅里砂大主教,他只需要考虑自己做的事情能不能说服自己。 因为他修的是顺心意。 最终他得出的结论与焉支山人很相似,只需要尽力就好,只要真正尽力,便能心安。 怎样才是尽力?为之献出生命,但不需要为此献出更多。 比如改变与这个世界的相处方式。 这比活着更加重要。 徐有容想了会儿,说道:“就算你真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 他是人族教宗,一言一行会对那些狂热的信徒产生很大影响,甚至可能会影响到这场战争的走势。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感慨说道:“我也只会在你们面前说说。” 随着地位越来越尊崇,声望越来越高,他现在已经有很多事情不方便做,比如他再也不能与唐三十六并肩坐在大榕树上抠下树皮砸昏湖水里那满身肥肉的鲤鱼让轩辕破多放老姜与青椒炖上半个时辰最后再扔十只蓝龙虾大块朵颐一番。 国教学院的院规里写的很清楚,严禁垂钓以及捞鱼以及砸鱼以及任何形式的对鱼的伤害,苏墨虞执行的特别严,关键是还有那么多教习与学生会看着,十只蓝龙虾太过奢侈,唐三十六吃得,他这个教宗却是吃不得。 徐有容知道他这句话里的你们指的是哪些人。 除了她,便是国教学院里的那几个人。 哪怕那些人有的已经离开国教学院,回到了白帝城,或是去了离山。 他们还是陈长生最信任、最亲近的对象。 “唐三十六大概只会觉得这些妖兽不能物尽其用有些可惜,但折袖肯定会非常生气。在那个狼崽子看来,任何对杀死敌人有帮助的事情都应该做,你这种行为看似仁慈、大气、胸襟宽广,其实不过是愚蠢罢了。” 徐有容的眉眼满是嘲弄的意味。 还是如画一般好看。 “也许吧。” 陈长生苦笑说道:“感觉你也是这样想的。” 徐有容没理他,转身向外走去。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把土狲喊了回来,交待了几句话。 现在狼族生活在这片草原的东北角上,虽然相隔还很遥远,但他担心将来双方会遇到,所以提醒了几句。 那片草原是折袖用钱向他买的。 三年前,众人在离山过年,折袖忽然提出了这个要求,真的有些令人吃惊。 陈长生当然不肯收钱,折袖却很坚持。 他把这些年积攒的钱全部拿了出来,虽然不见得能够买到一片草原,但数目也非常可观,就连唐三十六都啧啧称奇。 直到那时候,大家才知道,折袖很小的时候便被元老会逐出部落,但部落里有不少妇人与小伙伴一直在暗中接济他。 他想要报恩,想把部落从苦寒的雪原里搬到更好的地方去。 这些年来,他过的非常节俭,拼命地杀敌换取军功,为的就是攒够银钱。 现在他终于做到了,而部落元老会里的那些老家伙,哪里还敢对他有任何不敬? 当年大朝试的时候,唐三十六用半只烧鸡便收买了折袖。在随后的对战里,折袖与比自己高一个境界的苟寒食战至天昏地暗,为陈长生最后的胜利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而他也付出极惨重的代价,被抬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 然而当众人感动无比之时,他却只想着一件事情——加钱。 想着那些旧时画面,陈长生很是感慨,心想也不知道他在离山过的怎么样,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即将开始,他肯定会北上,只是南客……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对南客的病情很清楚。 因为很多原因,这些年他并不是很喜欢留在京都,经常四处游历,去离山的次数也很多。 除了国教学院里的人们,也只有离山剑宗里的那些家伙才敢不把他当成教宗看待,这让他觉得很自在。 每年师兄会去洛阳过年,他除了有一年在汶水,其余时间都会与徐有容一道去离山。 这些年他去离山的次数不下三十次。 但每一次南客看见他的时候,天真的脸上都会流露出最真挚的笑容,抓着他的衣袖再也不肯放开。 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坚持要在他的屋子里睡,哪怕是打地铺,哪怕徐有容的神情很淡。 这是当年在阪崖马场里养成的习惯,秋山君很清楚这段过往。 南客还是有些痴怔,对陈长生却很信任,而且依恋。 她很清楚谁对自己最好。 陈长生确实对她很好。 两个人就像真正的兄妹。 陈长生很清楚她的病情,把她留在离山便是希望离山剑宗掌门能够把她治好。 他一直很关注她的病情进展,今年过年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病快要好了。 这也就意味着,她即将醒来。 到时候,她会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做? 经过很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给苟寒食留下了一封信,说如果南客有醒来的征兆,便把那封信拆开。 不知道这时候,那封信可还完好? …… …… 火云麟日行数千里,白鹤更是最快的仙禽,如果愿意,陈长生和徐有容完全可以直接飞回京都,但在中途他们便停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方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道赤红色的烈焰。 那道烈焰并不是真实的存在,而无数道血气与杀意凝结在一起,只有突破至神圣领域才能用肉眼看到。 陈长生与徐有容距离那道门槛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们的身份特殊,本就是圣人,又随身带着天书碑,所以有所感应。 原野上到处都是人,从高空望去,就是些密密麻麻的黑点,看上去像蚂蚁一样,事实却并非如此。 白鹤看着那道无形的烈焰,眼里出现畏惧的神情,火云麟却变得兴奋起来,双翼挥动的更快了。 荒原上集结的是葱州军府的大军,这时候正在进行紧张的操练。不时有强大的气息从军阵里冲天而起,有的明显是阵师的手段,有的则是擅长驭剑的修道者,陈长生甚至还在军阵西南角里看到了天南三阳宗的烈火罩。 这样的阵势确实很可怕,即便是他和徐有容也无法正面对抗。 最后陈长生看到了最前方的那位将军。 那位将军的气息非常强大,竟是位聚星上境的强者,想来应该是葱州军府的神将。 大风在原野间穿行,吹的大周军旗猎猎作响,也带动了将士们的衣衫。 那位将军的袖管随风摆荡,竟是断了一臂。 他是薛河。 当年天书陵之变,他的兄长薛醒川神将被周通毒死,随后朝堂与军方进行了冷酷的清洗,他自然不能幸免,被夺了军职,关进了北兵马司胡同地底,直到陈长生、莫雨与折袖杀死周通的那一天,才重新见到天日。 随后因为离宫出面,他被释放,却不准留在京都,又不准回葱州,被朝廷贬去黄州做了位副团练,好在在那里遇着了一位不错的主官,每日里游江登山,呤诗作对,虽然谈不上不亦快哉,也算是平静度日。 直到那年风雨突至,国教学院里师徒一战,枫林阁变成废墟,局势终于改变。 此后陛下推行新政,起复一批前朝旧人,薛河也在其间,被派往摘星学院任教谕。 在摘星学院的三年里,薛河苦读兵法,修道亦大有突破,不知不觉间到了聚星上境。 皇帝陛下把他调去了葱州,接了他兄长的班,成为了葱州军府的神将。 …… …… 啪的一声闷响。 薛河跪倒在地,膝头砸碎了青石板。 他眼睛微红,身体微微颤抖。 先前在城外指挥数万大军时那般沉稳大气,早就不知道去了何处。 小薛夫人带着两个八九岁的儿子跪在他的身后。 薛家治家极严,两位小公子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失态,也不敢说什么。 小薛夫人则是猜到了这对年轻男女的来历,跪的是心甘情愿,只担心自己表现的不够恭敬。 第1133章 浔阳 薛河如此激动,不是因为陈长生让自己离了苦狱以及起复之事,而是感激在此之前他为兄长收殓尸身、参加祭奠,对他寡嫂和侄儿侄女照顾有加,还保全了葱州城上下——数年时间过去,葱州军府已经回复了当年薛醒川在时的荣光,与拥蓝关、拥雪关同列为大周最重要的军府,便是因为他有那些旧部下属帮助。 陈长生说道:“不必多礼,起来吧。” 薛河知道他的性情,起身示意夫人带着孩子离开。 离开前,小薛夫人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不用准备饭席?二位圣人会不会不高兴? 薛河没注意到夫人的神情,注意力全部在陈长生牵着的火云麟上。 “有人让我把它带给你,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能骑着它杀进雪老城。” 陈长生说道:“那一天,我想薛醒川神将会非常高兴。” 薛河接过缰绳,说道:“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料它。” 火云麟极有灵性,已经认出来了他是谁,低头轻触他的脸颊。 薛河有些感动,想着火云麟应该是陛下请教宗大人带过来的,又有些不安。 他对陈长生认真说道:“我只知道它是您赐给我的。” 这句话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耿耿忠心。 他让家人现身专门给陈长生磕个头,也是这个意思。 虽然是皇帝陛下起用他出任葱州军府神将,但他非常清楚谁才薛家真正的恩人。 薛家,是陈长生的追随者。 无论是葱州这个薛家,还是京都太平道上的那个薛家。 只要薛家还存在,只要他还活着,葱州军府便只会唯离宫马首是瞻。 哪怕将来朝廷与国教再起纷争,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带着数万大军站在陈长生的身后。 虽然眼下看起来,陛下与教宗情深意重,师兄弟胜似亲兄弟,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呢?太祖皇帝带兵出天凉郡的时候,那几位年轻的王爷难道能想到几十年后百草园里会流那么多的血? 陈长生知道薛河弄错了,说道:“这应该是洛阳那边的意思。” 听完这句话,薛河沉默了很长时间。 东都洛阳这些年来一直沉寂,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还是有很多视线一直注视着那里。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里有座长春观。 现在世人提到洛阳,如果不加别的说明,那指的就是长春观,指的就是长春观里那位年老的道人。 如果火云麟真是洛阳长春观送过来的,意思自然非常清楚。 “末将不敢有任何怨怼之心。” 说这句话的时候,薛河的语速很慢,但语气非常认真。 既然下定了决心,他就不想教宗大人认为自己还有保留。 虽然说出这句话,让他非常的不痛快,或者说不甘心。 “想什么是无法控制的事情,爱憎皆是,而且你有道理恨,那么谁有资格让你不去恨?” 陈长生说道:“但在攻下雪老城之前,我们可能需要暂时忘记那些。” 这一次的战争,薛河带领的葱州军府,当然会是绝对主力。 洛阳那位把火云麟还给薛河,未有只言片语,却自有深意。 就是陈长生说的这个意思。 …… …… 暮色渐浓,陈长生与徐有容没有留在神将府用饭,选择了直接离开。 现在他们两个人必须共乘一鹤。 以前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很多次,白鹤也早就已经习惯,但它敏感地察觉到今天情形有异。 暮色苍茫,原野无垠。 徐有容神情专注地看着风景,陈长生与她说话,四五句她才会回一句,显得有些冷淡。 白鹤想起了肖张说的那句话,心想难道这两个人之间真的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再如何迟钝,也早就感受到了徐有容的冷淡,知道真的出了问题。 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是什么问题,问题从何而来,想问她都不知道从何问起。 寒冷的风扑打在脸上,没能让他更加清醒,反而让他更加糊涂。 白鹤向着西南飞去,没用多久便进了天凉郡。 看着地面那些熟悉的荒原景色,和前方那座熟悉的城市,陈长生想起当年与苏离万里逃亡的画面,不禁有些怀念。 按照他的指令,白鹤落在城外的一片树林里。从天空下降的过程里,陈长生注意到城中最大的那座府邸空无一人,大门紧闭,不禁有些纳闷,心想难道梁王孙离开了?为何王府里一个人都没有? 白鹤飞入暮色,陈长生与徐有容从官道旁的密林里走出。 浔阳城乃是一座古城,南面的这座城门看着却有些新,至少没有什么古意。 “当年你老师轰开的就是这座城门,观星客和朱洛被打的很惨。” 陈长生想着当年的事情,依然有些激动,又有些惭愧于自己不会讲故事,心想如果换作唐三十六来讲肯定会精彩的多。 浔阳城一夜风雨的故事早已传遍整个大陆,徐有容早就知道所有的细节,根本不需要陈长生讲解。 看着城门,想着老师,她的唇角现出一丝微笑。 陈长生有些欣慰,心想这个安排果然没有错。 走进浔阳城,他们直接去了梁王府。 梁王府大门紧闭。 他们用神识一扫,确认里面确实没有人。 陈长生与徐有容对视一眼,有些不解,心想究竟发生了何事,梁王孙竟然把府中下人尽数遣散了。 进入王府里,看到那座著名的大辇,二人找到了梁王孙留下来的信。 梁王孙对北方的修道界以及百姓拥有很强的影响力。宫里几次下旨想要请他入朝都被他拒绝。 作为前朝皇族的后人,他对陈氏皇族恨之入骨,怎么会愿意出手相助。 他们来浔阳城是想要说服他,当初梁王孙进京帮天海圣后主持皇舆图,应该对徐有容的观感不错。 谁想到梁王孙收到京都传来的消息后,直接带着王府的老老少少离开了浔阳城,竟是连见面都不肯。 不过梁王孙在信里说得很清楚——帮朝廷做事不可能,真需要他时,他自然会出现。 有这样一句话就够了,更何况信纸上还有一个人名。 陈长生与徐有容离了王府,来到街上。 很多军士行色匆匆走过,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各州郡的厢军正在调防,同时也在拉练。 按道理来说,他们不会出现在战场上,但谁都不知道,这一次究竟要死多少人。 负责驻守皇宫的羽林军都在时刻准备北进,更不要说他们。 在战场上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前仆后继会是经常出现的词语。 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还是觉得有些惘然。 为了他的想法,成千上万的人将会死去。 有时候他会想幸亏自己是教宗,不是皇帝,不然那些旨意与征兵令都要通过自己的手。 接着,他又会觉得这样想很对不起师兄。 他知道师兄会把这些事情做的非常好,但和他一样,师兄也非常不喜欢做这些事情。 梁王府后的那条街叫做四季青,是浔阳城西城最直的一条街,两侧没有店铺,是一水儿的青石墙。 长街安静,不知何处庭院里飘出乐声,听着似乎有人在唱戏。 陈长生与徐有容循声而去,穿过一道横巷,来到一座府门前,看着两列红灯笼。 那灯笼用的纸极红,颜色极重,仿佛带着湿意,被里面的牛烛照透,看着竟像是血一般,有些刺眼。 徐有容看了那灯笼一眼,秀眉微蹙,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 曲声从府里传来,陈长生与徐有容走了进去,却是无人拦阻。 进府便是一片极大的石坪,大块青石铺就,未经琢磨,并不精致,加上四周燃烧的火把,颇有几分荒原战场的意思。 前方是一座戏台,台上燃着儿臂粗的牛烛,火焰照着白纸糊好的背墙,炽白一片,仿佛白昼。 一位男子正在唱戏,身着红裙,妆容极艳。 他没有用高领的衣服刻意遮住咽喉,也没有刻意压扁声线,咿咿呀呀的唱着,微显沙哑又极细腻,颇为动人。 毫无征兆,曲声戛然而止。 那男人望向后方的陈长生说道:“您觉得我的戏如何?” 今夜前来听戏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位,在戏台前散淡地坐着,看打扮气质,应该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这时候听着戏台上那位男人发话,众人转身望去,才看到陈长生与徐有容,不禁有些吃惊。 梁红妆今天在府里唱戏自娱,请的还是兰陵城最好的戏班子,唱的还是那出著名的春夜曲,演的是那个娇媚可人的新娘子,正唱得兴起,眉飞眼柔之际,忽瞧着那对年轻男女从府外走了进来,心想终是到了。 “我没怎么听过戏,但觉得很不错。” 陈长生想了想,又补充说道:“与京都的戏似乎有些不同。” “我小时候去庐陵府学过戏,他们的唱腔有些怪,但好听。” 梁红妆说道:“听说是大西洲那边传过来的唱法,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在场都是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看着陈长生与徐有容的模样,尤其是后者,很快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茶几倒地,椅子翻掉。 在浔阳城守与大主教的带领下,众人认真行礼。 陈长生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却没有与他们说话的意思,于是众人只好敬立在旁,不敢出声。 “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梁府死人无数,父亲也死了,大兄离家出走,那段日子我过的很苦,朝廷不喜欢我们家,自然就没人喜欢,现在没有长辈护着,谁还会对我客气?最苦的时候,饭都没得吃,心想得找个法子养活自己,父亲喜欢听戏,我也喜欢听,对这行当熟,所以就走上这条路,当时不走也不行,你们刚才去过王府?那时候连王府被人占了……” 听着梁红妆的话,那些浔阳城的大人物们脸色微变,心想难道今夜要出事? 接下来梁红妆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要说。 当时出事的时候,夺了梁王府权势与财富的人就在眼前,就是这些浔阳城里的头面人物。 如果不是梁王孙天赋出众,年纪轻轻便成为逍遥榜上的强者,又与宫里搭上了关系,这些人岂会低头认输?即便如此,这些人还仗着与朝廷对梁王府的警惕以及天海家的权势,压着梁王府没法报复。 真正占了梁王府的不是这些人,对大人物们来说那样吃相会显得太难看。 想着三年后回去时府里凌乱的景象,梁红妆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扔给了陈长生。 匣子里是梁王府的一半家产,可以做军费。 “我要喝酒。” 梁红妆忽然说道。 片刻后,一个妇人端着碗酒走上戏台,脚步匆匆。 梁红妆接过碗一饮而尽,把酒碗掷到地上,啪的一声,摔成粉碎。 他斜斜望了眼天,说不出的轻蔑与悲怆,走下戏台,踢掉云靴,扔了头巾,便往夜色里走去。 那妇人着急喊道:“三少爷你要去哪里?” …… …… 第1134章 洛阳 梁王孙不会参加这场战争,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但他必须表面自己的态度,所以他留下了一句话以及一个名字。 那个名字代表着梁王府的半数家产还有梁红妆这个聚星境的高手。 梁王孙已经通过莫雨拿到了军部的任命。梁红妆要去的地方是拥蓝关。他肯定会成为将军,在战场上也会留在比较安全的地方,但将军百战死,更何况这注定将是跨日持久的一场大战,谁能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而且梁红妆知道自己的性情,确信此一去可能很难再活着回来。 所谓赴死,便是如此,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些心愿未了,比如那些人还活着。 这些年来,他与浔阳城守、大主教等人的关系处的非常好。 虽然他与梁王孙的关系很一般,但他毕竟是梁王府的人,浔阳城里的大人物总要给他几分面子。 所有这些都是为了今天。 梁红妆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夜要把这些人全部杀死。 他知道这些人的喜好,在牛烛、画壁与红灯笼以及食物之间,做足了文章。 更不用说,夜色里还隐藏着他重金请来的数名前天机阁刺客。 看到红灯笼的时候,徐有容感觉到了那抹一现即逝的杀机,所以才会蹙了蹙眉尖。 最终,梁红妆改了主意,直到很久以后,也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也无法知道。 即将到来的夏天,草原上会发生一场突围战,而他,会死在第九魔将的钢锤之下。 …… …… 坐在桌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陈长生想着梁红妆没有讲完的那个故事,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簌簌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只见纱帐里身姿曼妙,隐约可见白色亵衣上的淡花图案。 他赶紧走了过去,把地板上的被褥收拾好,免得碍事儿。 徐有容下床,简单洗漱了番,披着件单衣,也不系扣子,走到窗边双手一推。 晨风入窗,落在她的脸上,拂动微湿的黑发。 进入屋里的还有春光。 满室皆春。 看着这画面,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多年前。 就是在这间客栈,同样是春光明媚的一天。 他对着整座浔阳城喊了句,离山小师叔苏离在此。 风雨忽至,连番血战。 今天他不需要喊这句话,而且与徐有容在一起当然要比和苏离在一起愉快的多。 最重要的分别在于当时的人族是分裂的,无论是国教新旧两派之间,还是天海圣后与陈氏皇族之间,而其中最大的一条裂缝就是南北之间,就连教宗这样的仁者,都一心想着要杀死苏离,更何况别人。 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洛阳主动把火云麟送到葱州,薛河保持沉默。 梁王府举家搬走,却留下了一半家财,梁红妆最终没有动手杀人,直接去了拥蓝关。 仇恨依然有,裂痕依然在,但已经算不得什么。 现在的人族,前所未有的团结。 所有人都知道,大周王朝即将北伐——时隔数百年,人族将再一次向魔族发起进攻,这一次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完成太宗皇帝那一代人没能完成的伟业,攻下雪老城,彻底地打败对方,继而征服对方。 在这样的一场战争面前,什么都不重要,无论是千年之前的私仇还是理念之间的冲突。 千秋万代,便是如此。 徐有容没有回头,眯着眼睛,看着浔阳城里的春光,就像是刚刚醒来的兔子,有些可爱。 “你在白帝城停留这么长时间,究竟谈的如何?” 去年冬至,国教使团离开京都,远赴数万里之外的妖域,教宗陈长生便在队伍里。 直到前天,春意已深,肖张将归,陈长生才乘着白鹤离开。 其间已有百余天。 陈长生说道:“虽说诸事皆有前例,但毕竟已隔数百年,让白帝答应联兵不难,细节却很是麻烦。” 徐有容说道:“看来要比在红河之上钓鱼还难。”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谁都知道,她想表达怎样的情绪。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怔了怔,隐约明白为何从前夜到今天她都表现的如此冷淡,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下一刻,他忽然想起唐三十六的指点,神情微变喊道:“你看,天上有风筝。” 徐有容微微挑眉,望向窗外的天空,只见碧空如洗,并无别物。 陈长生快步上前,从后抱住她,双臂环挠,恰好合适。 “我不放手。” “整个大陆都如此团结,我们怎好分裂?” “南北合流,朝教合一,全指着我们。” “你就从了吧。” “或者,我从了你。” 徐有容微微挑眉,没有说话。 本应是厌憎的情绪,在春光的照耀下,为何却显得娇羞无限? …… …… 晨曦细雨,重临在这旧地,人孤孤单单躲避。 隔着十余里地,远远看着京都,车队分作两列,一列顺着洛水上京,一列则是去往远方。 京都的远方,不是大陆里别的地方,而是洛阳,这是一种非常有诗意的说法。 很多年前从西宁镇去京都的时候,陈长生曾经路过洛阳,但他那时候没有进城。 洛阳居,大不易,那里的客栈公认的贵。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进洛阳,也是他第一次走进长春观。 这是十年来,他第一次见自己的师父商行舟。 当年国教学院一战,商行舟退走洛阳,居长春观不出,距今已有十年。 往事已矣,但并不如风,人族如今无比团结,但总有些裂缝,横亘在某些人与事之间。 其中最深也是最重要的那道裂缝,自然是在陈长生与商行舟之间。 商行舟多年不理政事,但他还活着,便代表着一方势力,或者说很多信仰。 长春观的道人没有从中拦阻,平静地把陈长生求见的要求递了进去。 所以哪怕他们的观主十年前被陈长生请来的刘青所杀,他们对陈长生却依然保持着礼数,没有任何恨意。 这种没有情绪,或者说没有主观意识的存在,真的很可怕。 也只有这样的道人们,大概才能把肖张逼进雪原吧? 陈长生默默想着,然后得到了来自观里的回应。 一个六七岁的小道士从长春观里跑了出来,喘着气说道:“老祖说了,今天不见客!” 陈长生伸手捏了捏小道士雪里透红的脸蛋,笑着说道:“告诉老祖,这是白帝城的事。” 再没有人拦阻他的脚步,看来这句话对商行舟真的很有意义。 长春观里到处都是田。 田里种的不是稻谷,垄上的松树很好看,但也不代表田里种的是风光。 淡淡的气息笼罩着初春的田野,道观里的数十庙地,原来种的都是药草。 在小道士的带领下,陈长生走到这片药田,拿起垄畔的药锄,开始除草移叶。 …… …… 第1135章 礼赞 细雨洒落,如粉如雾,渐渐氤湿他的脸颊与衣领。 被扔到垄畔的野草与旧叶上面沾着露珠,看着也很好看。 天光渐移,他做完了药田里的活,那个小道士又出现了,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一望无垠的药田尽头有几座青葱的小山,顺着山道绕行,前面有热雾弥漫,松柏之间竟然有好几处热泉。 想着要在温泉里泡泡,陈长生有些期待,正准备解下外衣,却看见了雾里的那道身影。 湿热的雾气里,松柏依然保持着精神,但精神最好的,是热泉岩石里生长着的那些奇特青苔。 那种青苔的颜色有些偏黄,更准确地说是金色,正是据药典记载非常罕见的金钱皮。 雾里的那道身影,正在收集金钱皮,非常谨慎小心,专注至极。 不知何处来了一道山风,将松柏间的热雾吹的散了些,露出了崖石间的画面。 那人弯着身子,给人的感觉还是那样挺拔,头发已经花白,还是梳的一丝不乱,就像从前那样。 陈长生行礼,然后站到一旁。 随着时间推移,天光渐盛,雾气散去,金钱皮自行收敛,变的和普通青苔无甚区别。 商行舟把药囊交给随侍的道士,从那名小道士手里接过清水饮了口,沿着山道走到亭间坐下。 陈长生走到亭外。 商行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让他坐下,直接问道:“白行夜想弄什么?” …… …… 十年前白帝城一战,是他们师徒之间唯一的一次配合。 事先陈长生并不知情,徐有容在其间起到了桥梁的作用,但最终的结果非常好。 他们师徒二人一里一外,一现一隐,生生把把白帝这样的绝世强者逼至无路可退,最终按照他们想法见了众生,联手杀死两名圣光天使,灭了牧夫人,至于最后在云海之上白帝有没有挥泪就无人可知了。 看来陈长生想的没有错,商行舟既然最在乎北伐,那么肯定很关心人族与妖族的联盟。 陈长生说道:“白帝还是不想出太多力,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合作的诚意,我比较担心以后的事情。” 双方之间的谈判以及具体的事务,自有朝廷官员与离宫主教处理。 但从某些细节里可以看出,对这一次的战争,白帝确实没有太大兴趣,或者可以用恹恹二字。 加上落落的关系,他掌握了更多的情况。 现在的妖族有些偏弱,如果当年白帝没有趁势灭了象族,可能还会好些。 包括小德在内,妖族中生代的强者还没有看到破境的征兆,这一点与人族比较起来,相差太远。 至少三年之内,妖族还是只有白帝一位圣域强者。 他的安危对妖族来说太过重要,所以他绝对不会离开白帝城,不会远离红河大阵的保护。 而且妖族帮助人族打败了魔族,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问题在于,人族如此势盛,妖族也没有办法拒绝联盟发兵的请求。 换作陈长生是白帝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时局。 事实上,这件事情一直有个非常简单的解决方法。 十年来,这个说法传播的越来越广,而且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八百里红河,三万里江山,妖族子民都在等着你迎娶他家的公主,朝野也都支持你,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商行舟问道。 陈长生欲言又止。 商行舟说道:“平妻不是没有先例。” 陈长生摇了摇头。 商行舟没有意外于他的答案以及给出答案的速度。 “不错,没有必要如此,而且这件事情并不是人们想的那么重要。” 听着这话,陈长生有些不解,心想与妖族联盟难道不是重中之重? “太宗当年,乃是以弱敌强,所以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但现在不用。南北合流是必行之事,因为是同胞,而妖族愿意效命也好,不愿也罢,只是枝节,做事终究还是要靠自己,我们自己够强,何必在意其余?” 商行舟这些话是说给陈长生听的,也是说给大周王朝所有人听的。 长春观与皇宫之间一直保持着联系,陛下经常来洛阳过年,但据说商行舟从来没有对朝政发表过只言片语。 换句话来,这是十年来商行舟第一次对世事发声。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那就是对妖族的态度必须强硬。 哪怕白帝城不肯出兵,这场战争也不可能再停下来。 陈长生提出了最重要的那个问题。 “为何您会给王破写信,让他去接应我们?您如何知道那是黑袍与八大山人联手布置的阴谋?” 商行舟说道:“是黑袍故意让我知道的。” 陈长生吃惊的无法言语,心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魔族内斗?黑袍与魔帅想通过人族强者之手,完全消除掉大学者一脉的痕迹?可转念一想,魔族已然到了如此危险的时刻,黑袍岂会如此不智? 就连商行舟都无法确定真正答案是什么,因为她终究是人类?还是说王之策去了雪老城? 陈长生从震惊中醒来,问道:“黑袍究竟是谁?” 商行舟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陈长生被小道士带走,住进了侧面的一座小院里,用了顿简单的饭食,然后收到了一个盒子。 “这是老祖要你给我的?” 他看着那个小道士吃惊问道。 小道士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跑出了小院,小胳膊摆着,看着可爱极了。 陈长生真的很吃惊。 在他的记忆里,好像就没有收过师父送的东西。 难得的那两样东西,多年后却被证明不过是令人伤感的伏笔。 他有些紧张地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两个很精致的小法器,看材质应该是青铜为主。研究半天,才明白原来这是用昊天镜碎片做的两个通音法器,利用昊天镜的先天神通,可以让相隔遥远的两方进行实时通讯。 这真是极了不起的事物,完全可以排进新的百器榜里,想必是商行舟亲手所炼,而且耗费了很多心神。 这样珍贵的法器应该用在战场上,师父送给自己做什么? 他的神识落在手腕间的石珠上,一颗灰色的石珠变亮。 那颗石珠里忽然传出徐有容的声音。 “说,我在忙。” 陈长生把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徐有容的声音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重新响了起来。 “或者……这是送给我们的。” 第1136章 活着离开 陈长生想到一种可能,刚才师父提到平妻一事被自己拒绝……所以这两件用昊天镜碎片做的法器是赞赏吗? ——是的,师父好像一直都很欣赏有容,十年前在白帝城他好像就表示过。 据余人说过年的时候商行舟很少会提到陈长生,却提过几次离山毕竟是别家宗门,徐有容作为圣女不应该总去叨扰。 不应该去离山,那么应该去哪里?离宫还是洛阳? 想着徐有容总能轻易地获得长辈的喜爱,陈长生不禁有些羡慕。 商行舟想着他们两地分居不便,做了这么个小玩意,却不知道他们早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和徐有容有一种特殊的方法可以保持联系,所以白鹤飞到白帝城后,他才能第一时间告诉圣女峰上的她。 他手腕间微微发亮的石珠是天书碑。 天书碑本来就是一种空间通道,无论是天书陵里的规则还是现在进出周园的方法都证明了这一点。 十年时间,徐有容与他对天书碑不停参悟研究,最终掌握了其中一部分的玄妙。 他们的声音可以穿过天书碑去往彼处,但稍微凝练的神识与真实存在的事物依然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个时候,陈长生手腕间另外一颗灰色的石珠亮了起来。 “落落见过先生!” 一道清脆的声音从石珠里响了起来。 是的,她那里也有一座天书碑,她也学会了如何与陈长生通话。 啪的一声轻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与徐有容通话的那颗石珠,就这样熄灭了。 陈长生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落落那边见他没有回话,不禁有些担心,连声喊道:“先生!先生!先生您还好吗?” 陈长生说道:“没事,只是有些走神。” “那就太好了!” 哪怕隔着十万里的距离,陈长生却仿佛能够亲眼看到落落如释重负、小手不停拍着胸口的可爱模样。 忽然,他终于想明白了为何前些天徐有容一直不开心,无论是在秀灵族的草原还是最开始在浔阳城里。 原来是因为那天的事情。 那天和今天真的很像。 白鹤从松山军府来,他与徐有容联系的时候,正在红河泛舟。 当时,于京在水里唱歌,落落在身边,用小手喂他吃果果。 落落并不知道徐有容能够听到她说的话。 他当时也没有想到这一点。 …… …… “落落殿下当时到底说了句什么?” 唐三十六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哪怕长须被风吹的在脸上乱拍,也无法遮掩。 陈长生余光里确认没有人在看自己,也没有人在听身后唐三十六的话,压低声音说道:“她说……先生乖,张嘴。” 唐三十六怔了怔,想笑又不敢笑,憋的满脸通红。 城墙上的人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中山王微微挑眉,有些不悦,宰相大人在旁低声笑着安慰了数声。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对视一眼,就装作是没看见。 刚刚从熊族部落归来,重新归位的桉琳大主教则是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这里是浔阳城。 大人物们都在城墙上。 中原春意渐深,草木亦深,北方的雪原也在变暖,那件大事终于发生了。 时隔数百年,人族再一次北伐。 皇帝陛下亲自祭酒,从皇宫送出京都外。 教宗陈长生,更是一路送到了浔阳城。 浔阳城外的原野里到处都是人,黑压压仿佛潮水。 这些人都是去赴死的,所以这些潮水便是世间最强的狂澜。 数十万道强悍的神识与杀意合在一起,便是世间最烈的西风也无比匹敌,就算是黄金巨龙重回中土大陆,隔着千里之远望着这道冲天而起的杀气,也要被惊走,根本不敢靠近。 万余国教骑兵,六万玄甲骑兵,还有数量远胜于此的普通士卒。六位离宫巨头,二十三名大周神将,三千教士,南溪斋精英尽出,离山剑堂诸子齐集,加上各宗派山门的修行强者,各世家的供奉高手,更不要说还有王破、肖张、怀仁、离山掌门、茅秋雨、相王这么多神圣领域强者,随时准备出手,从声势来说,这已经不逊于当年的北伐。 数十万军队陆续开拔,踏上征程,城外的原野渐渐安静,气氛变得越来越肃杀。 再没有人发笑,也没有人留意先前的动静。 唐三十六望向西方那片山岭,皱眉说道:“没想到相王居然愿意随左路军进发。” 浔阳城乃是万箭齐发之地,很是紧要,需要一位圣域强者坐镇。 曹云平与各方关系都不错,性情憨直可亲,深得众人信任,所以最后选了他。 这些年来,相王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拥蓝关,表现的极为低调。 这当然不是因为留在京里为质的儿子陈留王,而是因为时势如此。 众人本以为,他必然会跳出来争一下这个位置,没想到他竟然一言不发。 如果是中山王倒是很好理解,这位性情暴烈的王爷,为了陈氏皇族的骄傲,必然会带兵冲在最前面。 “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你居然留了胡子。”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的脸,摇了摇头,还是觉得很不习惯。 唐三十六说道:“我如今风采更胜当年,蓄须稍作遮掩,也是想少些桃花债。” 这些年他的性情确实要沉稳了许多,在人前更是极少说脏话,自恋却是一如从前。 也不能完全说是自恋,他的这句话里还是有几分真实和几分无奈。 木拓家老太君去年得了场重病,病好后看透世事,却是放心不下最宠爱的孙女,于是亲赴汶水,住进了唐家老宅,死皮赖脸地磨了三个月想要与唐家结亲,逼的唐三十六不敢归家,也不敢在国教学院停留,最后竟是与苏墨虞回西陵万寿阁过的年。 陈长生说道:“听闻那位小姐容颜极美?” 唐三十六说道:“木拓家的美人本来就多,但我难道是那种只看外貌的肤浅之辈?” 陈长生说道:“有容认识那位小姐,说她性情极好,而且为人爽利,你至少应该见见。”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我敢打赌这不是原话。” 陈长生怔了怔,说道:“她的原话是你配不上那位姑娘。” 唐三十六大怒,拂袖而去。 他下了城墙,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向北方而去。 整个过程里,他看也没看一眼陈长生。 “活着回来。” 陈长生大声喊道。 无数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他仿佛无所察觉。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没有转身。 第1137章 远去的马蹄,忧伤的歌 唐三十六上前线了。 当然,他不是去做先锋的,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人会同意。 在这场战争里,他扮演的角色是粮草提举,更准确地说,是金玉律的副手。 陈长生的白帝城之行,虽然没有完全达成人族的想法,但至少把金玉律从菜地里解放了出来。 这位传奇的妖族将军,将继续担任数百年前他曾经担任过的那个重要角色。 朝廷往前线的所有辎重、粮草,军械,来自各州郡的支援,各世家商行的捐赠,全部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副手位置也极为重要。 按道理来说,唐三十六的资历并不足够,至少很难服众,但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这个任命。 不是因为唐三十六的身份来历,不是因为他愿意放弃世家公子的尊荣去前线冒险,而是因为唐家捐了一笔钱。 梁王孙捐出半数家产充作军费,汶水唐家也捐了一半的家产。 同样都是一半家产,但只有当亲眼看到的时候,人们才明白唐家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因为唐家的一半家产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数字。 见多识广的户部官员,看到用十几辆马车运进来的账簿时,也震惊的无法言语。 整个大陆都知道,唐家乃是世间最有钱的地方,底蕴深厚,积累极丰。 但这一次世人才知道原来唐家竟然有钱到了这种程度。 所谓富可敌国,果然不是虚言。 唐老太爷真是非常人也。 富可敌国,往往便会成为举国之敌。 这是很难逃脱的规律,也是很多悲剧的来源。 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传出来后,很多人都在想唐家是不是不想触着朝廷的忌讳,所以才会通过这种方式减轻朝廷的敌意。 ——半数家产确实很多,痛如断臂,但只要唐家能够保存下来,那么还是值得的。 这种推想看上去很有道理,但陈长生知道并非实情。 打进雪老城、征服魔族,是唐老太爷毕生的宿愿,是他数百年来唯一想做的事情。 在这方面,他与商行舟是天然的同盟,最坚定的战友,什么都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甚至可以说,他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今天。 只要人族能够彻底战胜魔族,他哪里会在意家财万贯? 如果不是考虑到后人子孙,想着家族的存续,他甚至会把整个汶水唐家都投到这场战争里去。 身为这样一位老人的孙子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长生看着城外原野里的那道烟尘,唇角微翘,笑了起来。 唐三十六骑着一匹白马,身着白衣,腰间系着汶水剑,很是飘逸潇洒。 他没有对陈长生说什么,也没有道珍重,因为此战必胜。 就像焉支山人说的那样,大势已成。 魔族大势已去。 就像唐老太爷与梁王孙做的那样,人族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抛弃仇恨,就为了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人类世界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 为了这场战争,人族准备了很长时间。 从物资与军员调配来说,已有十年。 从战略谋划来说,已有数百年。 从精神意志来说,已有数千年。 无数先贤,无数先烈,无论是哪位皇帝,哪一代教宗……他们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今天。 暗流早已涌动了无数个日子,随着时局的变化,终于变成了春潮。 魔族作为大陆曾经的霸主,在北方苟延残喘,得过且过,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算某些清醒冷静的大人物认识到了这一点,比如那位年轻的魔君,又比如焉支山人,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而且魔族内部太乱。 每每想到魔族现在的处境,陈长生庆幸之余,总是有些不解,然后想起商行舟在洛阳的那句话。 或许那人还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是个人类? 看着原野里的道道尘龙,感受着极细微的震动,陈长生顾不得再去想那个问题。 震动,是远去的马蹄,还是自己的心跳?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没有来由。 因为这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即将掀开帷幕的原因吗? 魔族必败,人族必胜,大势已定。 但我们仍然要为之努力,真正的努力,才能真正的胜利。 想着今后的岁月里,此时正在离开浔阳城的年轻男女,会抛洒多少热血,会有多少牺牲…… 平静如他也不禁觉得脸颊微微发热。 …… …… 深春的山谷里到处都是血。 低等魔族士兵死亡之后变得更加丑陋,野草间的尸体散发着恶息,草原还不算太热,但放的时间久了,难免还是会腐烂。 最开始的时候,人族军队还会用阵师来清理战场,每场战斗结束后的草原上,到处都能看到阵法清光以及随之而来的火焰。后来死的魔族士兵越来越多,战事越来越紧张,为了节省阵师的法力,再也没有这方面的要求。 临时的营帐设在高处,但所谓的山谷其实是绵延起伏的草甸,谈不上易守难攻。 暮色涂染着远处的原野与近处的车辆,炊烟已尽,篝火渐明,隐隐有忧伤的歌声响起,却引来更多的骂声。 梁红妆靠着车轮,眯着眼睛看着向地底坠去的落日,嘴里叼着的草根微微颤动。 他当然没有穿那身红色的舞衣,也没有浓妆,只是本就貌美,尤其是那对眉色深如墨、形细如钩,妩媚之中自有英气,天然一段风流,刚上战场时不知引来多少视线,直到现在才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在队伍里,他的境界实力最高,杀的魔族士兵最多,受的伤也最多。 他的肋骨下有一道很深的伤口,通过包扎布带的缝隙,可以看到白骨,还能闻到腐臭味。 一个人挤到他身边坐下,看着草甸上那些低等魔族的尸体,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 “这么多天了,居然没看见一个高等魔族,难道都让老魔君给杀光了吗?” 说话的人是奉圭君,前段时间他还做着做了几十年的浔阳城守,结果现在却成了前线的一名将军。 那夜在戏台下听到梁红妆对教宗说出那番话时,他就隐约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自己在前线居然会和梁红妆在一处,也不知道这是教宗的意思,还是圣女的安排。 梁红妆没有理他。 奉圭君冷笑说道:“朝廷要我来送死,是对你梁王府半数家产的报答,那你呢?你那位兄长为何不来,却让你来送死?” 是的,来到这片草原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送死,虽然现在人族占据着绝对优势,在已经发生的这么多场战斗里,魔族士兵的死亡数量要两倍于人族的士兵,但是……终究还是会死人,尤其是现在已经很多人注意到情形有些诡异。 奉圭君的嘲讽,更多源自不安。 人族军队进入草原后,已经遇到了很多魔族军队,发生了很多场激烈的战斗。 很快人们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除了极少数军官,在这些战斗里,根本看不到任何高等魔族的身影。 连魔族最强大的狼骑,也看不到丝毫踪迹,仿佛失踪了一般。 如潮水一般向人族军队涌过来的,都是最低等的魔族士兵。 这些低等的魔族士兵,智识发育缓慢,可以说是愚蠢,哪怕拥有超过普通人类的巨大力量,在人族军队的弓弩军械以及阵师的面前也只能是被杀戮的对象,按道理来说应该并不难对付。 问题在于,现在人族军队遇到的低等魔族士兵与以往并不一样。 现在的低等魔族士兵变得更加勇敢,性情暴烈,手段更加残忍,甚至有一种无畏死亡的感觉。 如果说以前这些低等魔族士兵只是智力低下,现在的他们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变成了纯粹的杀戮工具。 无数低等魔族士兵悍不畏死、前仆后继地涌来,会给人族军队带去极大的压力,无论是战事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奉圭君率领的这支军队,减员非常严重,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同样的情形,应该也发生在草原各地。 梁红妆说道:“应该是某种药物让这些丑陋的家伙丧失了理智,只会来送死。” 这是很多人的猜测,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战争才刚刚开始,魔族的应对手段便如此的极端。 要知道那些药物必然有极强的副作用,那些低等魔族士兵甚至从服药的那一刻开始便等于死了。 奉圭君看着越来越浓的暮色,眼里的忧色也越来越浓,喃喃说道:“魔族究竟想做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是朝廷派来送死的,为的就是安抚梁王府的旧怨。 但他毕竟担任了数十年的浔阳城守,现在是前线的将军。 梁红妆说道:“魔族想吓退我们。” 奉圭君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们是最前面的先锋部队。 如果魔族的战略真是如此,他们将会承受源源不断的攻击。 直到中军帐下令撤退,或者某一方死光。 “你说我们都是被派来送死的,那何必害怕。” 梁红妆说道:“而且就算现在死,我们也赚了。” 开战至今,他已经杀了三十余名魔族士兵,而奉圭君与带领的士兵也已经杀了三倍于己的敌人,确实赚了。 奉圭君没有再说什么。 梁红妆吐掉嘴里含着的草根,开始唱一首忧伤的歌。 四周再次响起骂声,但这一次他没有停下。 梁红妆的唱腔有些怪,很是深沉悠远,就像是草原上缓缓流淌的河流。 “在浔阳城听了你这么多年戏,总觉得你的唱法有些古怪,却一直没有问过你。” 奉圭君问道:“你这到底是什么流派传承?庐陵金氏还是桔水张?” 梁红妆说道:“据说是雪老城里的歌剧唱法。” 奉圭君很吃惊,指着野草里那些魔族士兵的尸体说道:“就这些玩意儿听得懂吗?” 梁红妆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夜空里忽然传来红鹰发出的警告与紧急军令。 最近的几支人族军队都遭受到了敌袭。 而敌人的主攻方向在这片草甸。 草地微微震动。 暮色深沉,化作夜色。 夜色里不知道有多少魔族士兵正在涌过来。 奉圭君知道这场战斗必将持续一整夜,脸色不由变得苍白起来:“我们还能看到明天的晨光吗?” 梁红妆站了起来,看了眼夜空,说道:“今天星星很美。” 第1138章 迟早要去,何不早去? 夜空被相隔极近的檐角切割成了并不大的一片黑布。 今天的星星真的很亮,就像是被织工用金线缝了好些碎花在黑布上,很好看。 这里是离宫最深的那座偏殿,也是陈长生居住的地方。 他这时候在吃饭,苟寒食在旁相陪。 秋山君留守离山,七间也没有被允许随折袖北上。 关飞白、梁半湖、白菜去了前线。 苟寒食则被他留了下来。 很简单的一顿饭结束了,安华带着教士捧着刚刚送来的卷宗,依次摆在陈长生与苟寒食身前案上。 偏殿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流水叮咚。 那盆青叶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苟寒食抬起头来,伸手搓了搓有些疲惫的脸。 侍立在旁的安华送上早已准备好的滚烫的毛巾。 苟寒食微微一怔,轻声道谢后接过毛巾擦了把脸。 陈长生也结束了阅卷,安华匆匆走了过去。 片刻后,他与苟寒食开始轻声对话,交流彼此的看法,对这些卷宗进行分析。 他们得出的意见,会在最短的时间送到皇宫里,供皇帝陛下参考。 同时,摘星学院方面也会提供一份意见。 皇帝陛下会与宰相大人、诸部尚书共商,得出最终的结论。 现在的大周王朝,所有的一切都在都围绕着这场战争在进行。 至于那些普通的朝政事务,各州郡的民生,则是交给了莫雨。 不得不说,皇帝陛下对莫雨的信任非常。 而从这些天朝野的反应来看,她没有辜负这份信任以及天海圣后当年的教导。 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有些天,苟寒食还是有些地方无法适应。 比如安华递过来的毛巾为什么那么烫,难道她的手就不怕起泡? 他是个很细心的人,早就注意过安华的手确实没有受伤。 再就是为什么离宫收到的前线战报甚至要比军部更快? 尤其是某些重要的消息,往往前线刚发生,离宫这边便知道了。 这让苟寒食无法理解。 与之相比,魔族的手段倒并不会让他感到太过吃惊。 “青曜十三司的第七封检书发了回来,确认那些魔族士兵的心脏充血肿大,较正常状态大了一倍半。” 他对陈长生说道:“我们推算的没有错,他们用药物催发力量,同时摧毁了理智,不再有畏死的本能。” 陈长生说道:“有没有解药?” 这话刚出口,他便摇了摇头,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就算能够找到解药,也没有办法让那数十万低等魔族士兵心甘情愿地吃下去。 如果他和苟寒食的推论没有错,魔族使用的这种药物,其实来自人族。 万年之前,长生宗曾经驭使过很多妖仆,据说有些性情古怪又极具天才的长老,很喜欢用那些妖仆研究妖族狂化,不知道最终他们有没有研究出来什么,但却创造出了一种可以激化生物潜能、强行狂化的药物。 那种药物药性非常猛烈,使用一次便会心脏暴裂而亡,没有任何例外,所以很快便被长生宗封入了禁地。 现在魔族使用的这种药物,和道典里记载过的长生宗的那种药物非常相似。 联想到长生宗与魔族暗中勾结的事实,真相就在眼前。 幸亏长生宗没落了,二十年前又被苏离杀了一遍。 “魔族数量本来就不如我们,现在两三名魔族士兵才能换我们一个人。” 陈长生说道:“这种做法感觉太过疯狂,没有道理。” 苟寒食说道:“合理与否要看具体情势,低等魔族虽然对魔族的繁衍生息很重要,现在死的太多,长久来说会影响魔族的前景,但现在他们首先考虑的是必须活下去,如果能把我们吓退,就算低等魔族死掉五分之四,只怕他们也愿意承受。” 陈长生闻言沉默。 前线战报里描述的局势确实有些棘手。战争刚刚开始,魔族便摆出了决战的架式,虽然没有什么强者出动,但想着数十万魔族士兵不要命地向阵地扑过来的画面,任是谁都会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在魔族士兵疯狂般的、自杀式的攻击前,确实有很多人族士兵崩溃了,在某些压力最大的战场上,甚至发生过溃逃的事件,如果不是当时凌海之王带着国教骑兵刚好路过,连杀一百余人,可能还无法镇压下来。 如果魔族想用这种方法吓退人族军队,至少挫败人族军队的气势,那么不得不承认他们成功了。 梁红妆持这样的看法,苟寒食也是,只不过他比梁红妆想的更远一些。 “我不知道这是魔君的计划还是黑袍的手段,但很明显,对方更重要的目的是消磨。” 苟寒食站起身来,说道:“他想消磨我们的勇气、精力还有最重要的时间。” 一幅清光凝成的地图,在空中悬垂下来。 他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三道线,说道:“从对方的攻击重点与转移时间来看,他们的目标非常清楚,那就是要用这三次潮水般的攻击,用这三万余里的草原与生命,换取足够多的时间。” 距离最初的计划,人族大军已经慢了十七天。 如果这样一步步慢下去,人族大军就算能够击破魔族的层层防御,最终抵达雪老城下,只怕也已经是深冬了。 那会是无法想象的最险恶的局面。 “我们应该怎么办?”陈长生问道。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按照原定计划就好。”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事实上也确实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都知道魔族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抵抗。” 苟寒食说道:“相反在我看来,不管这是魔君还是黑袍的计策,都是犯了大错,大战多年未起,我们前线大军里至少有一半从都没有上过战场,这一次魔族攻势侵掠甚急,刚好成为一次考验,一次磨炼,把他们变成真正的老兵。” 陈长生说道:“这样的考验与磨炼很难过。” 苟寒食说道:“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去,何谈攻下雪老城?” 陈长生说道:“就算能过这一关,也会出现很多预想不到的损失。” “是的,这次会死很多人,可能是我们认识的人,是我们眼里不应该这么早便死去的人。”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但谁都会死,我们也会去那里,我们也会死,所以,请平静。” 陈长生走到池边看着被水流冲着慢慢打转的木瓢,想着那盆青叶,想起十几年前教宗师叔在渐成废墟的南城里抱着青叶与圣后娘娘苦战时的画面,沉声说道:“我不想留在京都。” “不行。” 苟寒食毫不犹豫。 陈长生说道:“既然迟早会去,何不早去?” 苟寒食说道:“你是教宗,便要留在京都,以定民心,只有当我们能够看到雪老城的时候,你才能离开。” 能够看到雪老城的时候,便是最后决战的时候。 陈长生那时候离开京都,才不会让信徒与民众担心战局,而是更增必胜之信念。 这是已经形成定论的安排,或者说,这是开战之前便已经商议好的事情。 人族大军攻入雪老城的时候,陈长生会在现场,而不是皇帝陛下。 卷宗被教士们抬走,意见方略用最快的速度送出离宫,送到皇宫。 苟寒食接过安华递过来的热毛巾,道了声谢,覆在脸上,稍微缓解一下疲惫。 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陈长生不在了。 忽有剑声传来。 苟寒食来到石室外。 陈长生静静站在里面。 石室里没有剑。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苟寒食觉察到他情绪的异样,问道:“出了什么事?” 陈长生说道:“梁红妆死了。” 苟寒食神情微异:“梁红妆?” 陈长生说道:“是的,一个我认识的人。” 第1139章 我要去雪老城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他是谁。” 梁红妆是梁王孙的弟弟,他与离山剑宗之间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关系——他是梁半湖与梁笑晓的族人。 二人沉默不语,石室里很安静。 就像先前他们讨论的那样,这一次可能会出现预想不到的损失,有些他们眼里不应该这么早便死去的人……死去。 梁红妆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梁王府的重要人物,更是位聚星境的高手。 战争开始还没有多少天,按照过往的规律来说,远远还没有到惨烈的阶段,结果他就这样死了。 陈长生与梁红妆见过三面,说过几十句话,谈不上熟悉,但终究是认识的人。 在战场上他还有很多认识的人,唐三十六、凌海之王、国教学院的师生,比如初文彬,还有她。 但苟寒食也有很多认识的人,关飞白、梁半湖、白菜、剑堂的师叔、天南的同道。 “抱歉,不应该由你来劝我。”陈长生对苟寒食说道。 苟寒食说道:“你应该猜到了,这些话是有容要我对你说的。” 陈长生看着手腕上的那串石珠说道:“这些话她本可以亲口对我说。” …… …… 前浔阳城守奉圭君曾经担心过能不能撑过魔族连续一夜的攻击,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晨光。 事实证明他的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的队伍没能撑过第一波攻击,就在夜色刚至时,便被那些疯狂的魔族士兵突破了防御。 魔族士兵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借着星光看到原野上那道黑潮后,他与所有的人族士兵都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呻吟。 梁红妆没有呻吟,脸上没有惧意,没有清啸或者长啸,也没有唱一首壮行的歌,便向着那道黑潮杀了过去。 同样还是事实证明,勇敢的人总会收到好的福报。 救援及时到来,彭十海神将亲自率领的骑兵成功地改变了整个战局,挽救了这些苦苦坚守了两天两夜的将士们。 草原上到处都是惨烈的战斗,大多数情况都是各自为战,这里能够得到救援自然与这里有重要人物有关。 虽然是朝廷派来送死的,但朝廷也不愿意看到浔阳城守死的这么早,更不要说这里还有梁红妆。 篝火重新被点燃,照亮了草甸。 魔族士兵已经丧失了理智,所以不需要担心被偷袭。 活下来的军士们围在篝火旁,满是血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十余朵白色祭服在草甸上飘舞,看着就像是美丽的白花,吸引了很多的视线。 青曜十三司的师生们四处搜寻着幸存的伤员,用药物给予及时的救治,偶尔还能看到圣光术带起的清光。 遗憾的是,在这样惨烈的战争里,很难找到太多伤者,草甸上到处都是人族士兵的遗体。 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找到梁红妆。 前浔阳城守奉圭君被找到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血,神情格外惘然,失魂落魄地不停自言自语着什么。 “唉,唉……何必嘛,何必嘛……” 没人明白他到底想说些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奉圭君清清楚楚地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 梁红妆提着铁枪向魔族士兵组成的黑潮冲了过去,很快便被湮没不见。 养尊处优多年的他确实很害怕,恨不得转身就跑,但这些天的经验告诉他,现在的魔族士兵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野兽,再没有任何理性可讲,如果不把对方杀光,便会一直追着你跑。 而且他毕竟是浔阳城守。 曾经是浔阳城守。 现在是位将军。 他大喊一声,带着四周的将士,向着魔族士兵杀了过去。 随后的事情,他基本都忘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挥动刀锋,不停地跌倒,然后爬起,最开始还能感受到身体上传来的疼痛,后来连疼痛也感受不到了,只是觉得手里的刀越来越重,呼吸也变得越来越重。 就在他疲惫不堪,恨不得什么都不管,就这样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方夜色里传来的声音。 援军到了! 他精神一振,逼出最后的力气向着外围冲去,却在草甸后陷入了绝望。 几十名魔族士兵刚从夜色里冲到这边,人字形的嘴里淌着腥臭的涎水,眼睛血红。 就在他以为自己和随身亲兵们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忽然在魔族士兵里看到了一个人。 梁红妆站了起来,拄着铁枪,摇摇欲坠。 奉圭群想喊梁红妆快跑,却发不出声音。 梁红妆没有跑。 他选择了自爆。 幽府连同一百零八处气窍里的真元,同时喷发出去。 一朵银色的烟花照亮了草甸。 炽热而神圣的星辉,瞬间撕裂了那些魔族士兵的身体。 对修道者来说,这是最惨烈的死法,是最痛苦的告别。 …… …… “何必嘛,不就是一个死。” “我又没说不肯死,何必把自己搞的这么痛呢?” 奉圭君失魂落魄地坐在草地上。 “奉将军?” 一名穿着白色祭服的女子走到他的身前。 帷帽遮住了她的脸,让她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奉圭君没有理她。 一道黑色的亮光闪过。 奉圭君的掌心被一根小簪子刺穿,留下一个秀气的血洞。 恰到好处的痛苦终于让他醒过神来,却不会让他惨叫出声。 依然是借着星光,这一次没有看到潮水般的魔族士兵,而是看到了一张无比美丽的脸,却同样令他震惊。 “是……您吗?” 奉圭君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下一刻便哭了起来。 “您应该来救他啊。” 那名女子没有理他,淡然说道:“恭喜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你已经被证明作战是勇敢的,你曾经犯下的罪已经得到了救赎,你可以回到浔阳城,当然不能再作城守,但可以作为一名普通百姓生活下去。” 奉圭君神情微惘,问道:“第二个是?” 那名女子说道:“你可以留下来,待养好伤后跟随军队继续向北进发。” 奉圭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换作任何人都应该知道这两个选择应该怎么挑。 如果是半个时辰前,他也会非常轻易地做出决定。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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