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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触到布鞋的边缘才停止。 商行舟望着周陵,脸上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准备了些什么。” 他对陈长生说道:“但就像我最开始时说过的那样,没有奇迹。” 陈长生说道:“我以为,星空之下出现像周独夫这样的人,本就是一种奇迹。” 不管后世对周独夫的评价如何,很多人都会同意他的看法。 星空之下最强者,真正意义上的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就是奇迹。 听到这句话,商行舟安静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为何王之策并不喜欢我,却愿意来帮我?”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又知道不知道,为何我们那一代的老人们彼此之间可以勾心斗角、尔虞无诈、彼此算计,但当面对外敌的时候,或者说是被逼到最后时,却会表现出一致对外的意志?” 陈长生说道:“因为你们共同的经历。” 商行舟平静说道:“是的,因为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共同的敌人。” 陈长生说道:“我以前以为是魔族。” 商行舟说道:“魔族的存在当然是团结的理由,但更重要的还是那个人。”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很理解。” 商行舟说道:“因为那个人让我们看清楚了自己,看清楚了彼此,从此可以坦诚,而且信任。” 陈长生说道:“看清楚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商行舟说道:“同时看清楚我们真实的思想是如何的丑陋,因为那毕竟是一件无耻的事情。” 陈长生明白了,只能沉默不语。 商行舟淡然说道:“你也曾经杀过周,但和我们当年比起来,只是儿戏。” 陈长生要杀的是周通。 当年,那些人杀的是周独夫。 “如果说他是奇迹,杀死他的我们难道不应该是真正的奇迹吗?” 商行舟的眼神很冷漠,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很多年前,那个人都被他们杀死了,更何况是陈长生。 千年来最著名、持续时间最长的谜团,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很多人的猜想,茶馆酒楼里经久不衰的话题,在这一刻终于被证实。 毫无疑问,这是世界最深层次的秘密。 陈长生却很平静。 他看着商行舟问道:“你怎么就确定他真的死了呢?” 这里是周独夫的陵墓。 他站在陵墓门前提出这个问题。 感觉是在代表陵墓里的那个人发问。 寒风拂动着荒野里的沙砾,发出仿佛有时间感觉的声音。 商行舟的眼睛眯了起来。 …… …… 第1105章 规则之上的力量 周陵横亘在天地之间,也横亘在二人之间。 隔着数百丈的距离,在彼此的视野里只是一个小黑点。 但他们能看清楚对方的眉眼以及眼里的情绪。 他们甚至看都不需要看,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不管这些年表现的如何陌生,终究是曾经在庙里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师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商行舟说道:“他已经死了。” 陈长生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当年那个故事的结尾,但我知道,这座陵墓里没有他的尸体。” 商行舟说道:“以那个莽夫的性情,如果还活着,怎么会忍得住寂寞不出来惹事?”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他应该死了,不然太宗皇帝也不会安心。”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用他来吓阻我?” 商行舟看着他微讽说道:“真是幼稚。”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就是想吓吓你。” 商行舟说道:“有意思吗?” 陈长生说道:“看着您刚才的样子,真的很有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显得很高兴。 对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外露。 由此可以判断,他说的是真话。 真话最能伤人。 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无论是东御神将府里的婆婆、丫环、夫人还是青藤诸院里的那些学子,包括唐三十六,都曾经受到过陈长生的真话伤害,哪怕商行舟是他的师父,也有些承受不住。 商行舟的眼神变得更加寒冷。 他望着墓道尽头的陈长生,向前踏出一步。 在周园里,他无法展现神圣领域之上的规则力量,自然也不能无视空间。 他没能直接来到陈长生的身前。 事实上,他的这一步迈出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就是一步。 风自足下起。 青色道衣振的笔直。 数百道若隐若现的清光,沿着墓道,向着周陵正门处涌去。 狂风大作,四周的荒野上生出无数浮灰,渐欲遮天蔽日,天地变得一片昏暗。 昏暗的世界里响起无数道密集却又清楚无比的切割声。 墓道的表面以及两侧巨石的表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笔直而深刻的痕迹。 有的巨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然后酥化,被风拂成最细微的沙砾。 那些清光看似寻常,实则隐合万物流转之理,乃是道法的具体呈现,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 商行舟全力出手,万千道法尽在其间,陈长生如何能敌? 另一边的原野上,犍兽与倒山獠缓缓站起来,变成了两座黑色的小山。 有些奇怪的是,这两只恐怖的巨兽没去救援陈长生,而是退到了满天飞舞的沙尘暴里。 因为周陵的遮挡,商行舟没能看到这幕画面,也没能看到当犍兽与倒山獠离开后露出的地面。 那两只巨兽一直沉默地守卧在周陵北面,就是为了挡住地面。 那是四座祭坛模样的事物,已经非常残破,但隐约还能看出来当初应该是碑座。 忽然,荒野以及更远处的草原上的狂风消失了,沙尘暴也消失了。 温暖的太阳重新出现在草原边缘,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周陵变得无比寂静。 那些代表天地规则至理的万千道法,忽然消失了。 一根细绳悄无声息的断裂,四颗石珠从陈长生的手腕落下,沿着墓道与陵山的斜面向下滚落。 那些石珠看上去很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落下的过程也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在墓道上滚动时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与巨石撞击时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下一刻便会落入巨石之间的缝隙里,再也无法滚出来,又或者摔个粉碎。 无论从概率来说还是规则来说,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这些画面都没有发生。 四颗石珠滚过墓道,越过巨石,看似随意,没有任何目的性,却准确无比地向着周陵北面那四座祭坛而去。似乎在滚落的过程里,这四颗石珠赋予了自己诸如意义、目的之类的属性。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序却在趋向有序,偶然成为了必然,这完全不符合天地间法理规则。 或者是因为这四颗石珠本就是超出规则的存在? …… …… 毫无道理、却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四颗石珠来到周陵下方,分别落入了那四座祭坛模样的事物里。 风再起然后骤乱,伴着一种格外辽阔以及深远的感觉,四座石碑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大地震动不安,草原里传来妖兽们意味难明的嚎叫。 那些黑色石碑的表面很光滑,刻着繁复难明的纹路,仿佛有着虚空一般的魔力。 正是当年被周独夫从天书陵里带走的天书碑。 天光与原野里的风,向着天书碑的表面不停灌注,然后消失在不知何处。 无数草屑与碎土沙砾也随之而去,但没有消失。 仿佛时光倒流,沙土渐渐把天书碑包裹起来,变成一根石柱,表面甚至有了被风雨侵蚀的感觉。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说道:“这些天书碑果然落了你的手里。” 陈长生说道:“是的。” 他选择在周园里挑战商行舟,除了前面说的那两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此。 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无法参悟出天书碑的终极奥秘,自然也无法加以利用。 在雪岭遇见魔君以及在白帝城面对圣光天使时,他只能把天书碑当作拥有无限重量、坚不可摧的武器使用。 只有在周园里,他才可以发挥出天书碑至少一部分的真实力量。 因为这里有周独夫当年设置的祭坛以及阵法。 天书碑变成的石柱并不稳定,表面不停地裂开,然后再次复原。 无数悠远而沧桑的气息从那些裂缝里溢出来,变成恐怖的清光。 四道清光从天空飘落,正是商行舟所在的位置。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击败我吗?” 商行舟翻掌向上拍去。 他站在地面,一伸手却仿佛触到了天穹。 啪的一声轻响。 清光在天幕间流动。 商行舟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神情依旧漠然。 “现在该你选择了。” 清光流转,天穹上隐隐出现了几道非常细的裂纹。 草原深处传来兽群惊恐的尖叫,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数年前周园即将覆灭的那天。 如果陈长生继续用天书碑攻击商行舟,很有可能获胜。 但也有可能在此之前周园便会毁灭。 这就是陈长生要做的选择。 这一刻,他真的很想念那些剑。 …… …… 第1106章 选择的意义 …… …… 用周独夫留下的阵法发挥天书碑真实的力量,以此对抗商行舟,这就是陈长生的安排。 在离宫石室里的那些夜晚,这个计划已经变得非常成熟。 但在原先的计划里,这时候的周陵四周应该已经布好了南溪斋剑阵。 数千道重归草原的名剑会与四座天书碑再次形成平衡,确保周园不会崩溃。 如果所有这些都落到实处,他有七成机会战胜自己的师父。 可惜的是,他的所有剑都被商行舟夺走了,胜机自然也降低了很多。 更关键的是,没有数千道沧桑剑意的压制,天书碑散发的清光在击败商行舟之前极有可能先让周园毁灭。 商行舟用了一眼便看明白了陈长生的意图,也明白了当前的局面。 所以他不会退让,更加不会认输。 他会坚持到最后,甚至不惜触动周园的禁制。 陈长生可以继续用天书碑发起攻击,直至战胜他,但周园可能提前毁灭。 否则陈长生便要带着四座天书碑尽快离开周园。 可是回到真实的世界,没有周园的禁制,无法发挥出天书碑的力量,更没有剑……陈长生还怎么能战胜他? 还是一道选择题。 商行舟静静看着陈长生。 天穹洒落的清光被他的手掌抵住,无尽的风云在其间不停生灭。 世间万事到最后往往都是一道选择题。 这真的很容易令人生出厌倦的感觉。 “为什么总是要我做选择?” 陈长生真的很生气,或者说恼火,声音在风里飘的很远。 商行舟神情漠然,没有回答他的意思。 从西宁镇到京都,从十岁到现在,他做了太多的选择题,真的已经烦了。 他很想问自己的师父,总是这么做,到底烦不烦啊。 但最终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他习惯了去做,而不是去说。 无论是做什么样的选择。 或者,不做选择。 是的,今天他真的不想再选择了。 他的眼睛无比明亮,就像是浔阳城里的月华。 他的神识隔空而去,落在商行舟的衣袖处,试图夺回藏锋剑鞘的控制权。 就算不能,至少也要与剑鞘里的那些剑重新联系上。 他相信只要那些剑感知到自己的神识,便一定会跟随自己的意志,破鞘而出,回到这片天地间。 然而,他失败了。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就像是荒原里的雪。 一道鲜血从唇角溢出,就像是雪原里一株孤单的腊梅。 商行舟的右手依然撑着天空。 风动衣袖,隐约可以看到他左手握着的剑鞘。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处。 “做选择的时候,往往能看清楚一个人最真实的勇气、智慧以及心性。” 商行舟看着他说道:“今天有你让我很失望,因为你连做出选择的勇气都没有。” 陈长生说道:“既然怎么选择都是输,那我为什么要选?” 商行舟说道:“因为那就是你的命。” 很多年前在西宁镇旧庙,他对陈长生说过一句话。 你有病,不能治,那就是你的命。 今天他又说了类似的话。 怎么选,都是输,那就是你的命。 陈长生望向远处草原,久久没有说话。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收回视线,看着商行舟说道:“但我的病已经治好了。” 是的,他的病已经治好了。 他还活着。 所以,没有命运这种东西。 那么选择便有其意义。 无论输赢。 …… …… 国教学院内外都很安静。 百花巷里到处都是人,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更不会显出嘈杂。 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紧张与焦虑还有担心。 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商行舟与陈长生对战的地方在周园。 人们看不到剑光,也听不到剑鸣,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对王破与相王这样的神圣强者来说,空间无法隔绝所有的信息。 国教学院里为何连一丝剑意都没有? 相王的神情似笑似哭,看不出真实情绪,捧着腹部肥肉的双手则是下意识里不停摩娑着。 王破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变得有些沉凝。 以唐三十六的境界自然无法知晓周园里的情形,但他始终注意着王破的神情变化。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视线一直通过窗缝落在王破的脸上。 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消息来源。 看着王破的脸色,他隐约猜到局势不妙,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地板上有个碎成数片的汝窑天青杯,还有些水渍与茶叶。 他的手里握着一个茶壶,壶里的茶水已经冷透。 他抱起茶壶对着嘴灌了半壶冷茶下去,却依然无法让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也无法浇熄心里的那道火。 他向着茶楼下方冲去,苏墨虞没能拦住他,直接让他跑到了国教学院门前。 凌海之王等人神情微异,心想他这是来做什么? 朝廷与离宫共同决议,国教学院封门,只能有王之策与商行舟、陈长生师徒在里面。 国教骑兵与玄甲骑兵守在四周,无数修道强者云集,更有王破与相王这等层级的强者。 谁都别想在这种时候进入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带着不善与警告意味的目光,更是在那些王爷们开口之前抢先骂了起来。 “都给我闭嘴!” “这里是国教学院,我是院监,陈长生不在,就我最大!” “没人能进,是因为我不同意,我自己要进去,要谁同意?” …… …… 百花巷里好一阵混乱,剑意纵横而起,甚至有几枝弩箭斜斜划破天空。 王之策在湖畔转头望去,便看到了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当然猜到他就是王之策,却没有上前拜见,直接问道:“怎么进周园?” 无数年来,王之策从来没有遇到过知晓自己身份却毫不在意的人,不禁觉得有些意外,然后觉得有趣。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颗黑石,说道:“由此门入。” 唐三十六说道:“给我。” 他的要求非常简洁明了。 以至于王之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为什么?” “周园是陈长生的,那这东西自然也是他的。” “是他给我的,而且这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这一次轮到唐三十六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本来就是你的,意味着现在不是你的,而且你多大年纪了?他给你你就要啊!” 王之策未曾见过如此不讲理的人物,很快便猜到了这个小家伙的来历。 他说道:“你爷爷也不敢对我这般说话。” “废话,除了太宗皇帝,谁敢对你不敬?” 唐三十六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今天要祝贺你。” 王之策问道:“何事?” “祝贺你除了太宗皇帝,终于再次遇到一个敢怼你的人。” 唐三十六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不肯把这东西给我,我会骂你娘的。” 王之策微微挑眉,说道:“我是这场对战的裁判。” 唐三十六说道:“你是商行舟请来的,我不信任你。” 王之策说道:“教宗信任我。” 唐三十六说道:“关我屁事?” 王之策平静说道:“我不给你,你能怎么办?” 唐三十六的回答还是那样的简洁明了。 汶水剑出鞘,湖面生出万片金叶。 王之策神情微变。 不是因为唐三十六出剑。 而是因为唐三十六回剑。 自刎。 第1107章 断树 如果说王之策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唐三十六,或者有些夸张。 但他伸出两根手指,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唐三十六。 二人间的境界实力差距就是这么大。 唐三十六没有可能威胁到王之策,即便想在王之策面前寻死也不容易。 汶水剑被王之策用两根手指夹着,纹丝不动,再难寸进。 悲壮的自刎,忽然变成这样的画面,难免会有些尴尬。 唐三十六却没有任何尴尬的感觉,还挑了挑眉。 挑眉的意思就是挑衅。 他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真心想死,多的是方法,横剑自刎毫无疑问是最没有效率的一种。 他就是要等着王之策阻止,如此才好继续谈条件。 王之策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这块石头给你也没用。” 唐三十六看他神情便明白了。 以他现在的境界,就算拿着黑石也无法进入周园,也无法帮到陈长生。 唐三十六情真意切说道:“那麻烦您帮帮忙?” 王之策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接着说道:“我知道他现在的情形肯定很不好。” 王之策的视线落在黑石上,说道:“不错,他现在面临着非常艰难的选择。”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他是个好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严肃。 王之策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好人不应该活的这么辛苦。” 王之策说道:“这与好坏无关。” 唐三十六有些失望,非常愤怒。 他嘲讽说道:“是啊,与好坏无关,只与强弱有关,终究不过是恃强凌弱罢了。” 王之策摇头说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为什么总是他在选择?为什么不能是你们选择?” 王之策说道:“商行舟答应与他对战,这本就是被逼做的选择。” 唐三十六说道:“那个选择太复杂,你们应该更简单些。” 王之策问道:“比如?” 唐三十六说道:“你们可以选择去死,或者去死。” 王之策微笑说道:“还有别的选项吗?” 唐三十六说道:“你们还可以选择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万箭穿心而死,或者被凌迟而死。” 这不是叙述,而是祈使,或者是诅咒,平静无波的语调里,有着极其浓郁的恨意。 但这些都源自于无助。 看着水面上那些薄冰与去年的浮萍,唐三十六觉得有些疲倦。 就这样失败了吗? 他真的很不甘心。 替陈长生不甘心。 他忽然对着天空喊了起来。 “你这个瞎了眼的狗东西!” …… …… 百花巷里有些乱,不知道会不会听到唐三十六的这句话。 与国教学院只有一墙之隔的百草园,则是听得非常清楚。 余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用目光询问。 “唐棠想扰乱王大人的心意。” 徐有容说道:“如果稍有可能,他便会动用汶水老宅里的手段逼王大人妥协。” 这说的是当初在牌桌旁的那场祖孙对话。 他不惜毁掉唐家,自然也不会在意天下苍生。 但很明显,这依然不足以说动王之策,或者说服王之策。 甚至他连真正想要说的话与威胁都无法摆出来。 唐三十六的尝试也失败了。 徐有容的眼里隐有忧色。 她的左手紧紧握着五颗石珠。 这五颗石珠本就是周园里的五座天书碑,是周独夫那座大阵里的一部分。 先前某一刻,从五颗石珠上隐隐传来某种波动,让她知晓了周园里的大致情形。 她知道陈长生面临着选择。 她也知道陈长生会怎么选。 甚至在他做出选择之前。 对陈长生来说,这个选择根本不像王之策说的那般艰难。 因为她了解陈长生。 余人也很了解陈长生。 所以他也知道陈长生会怎么选。 那么这便意味着,陈长生败了。 …… …… 京都里的每条街巷,每座宅院,都听到了随后的那声巨响。 湖畔出现狂暴的气浪,残雪与枯黄的旧草还有泥土被掀飞,击打在墙上与树身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湖水翻滚震动,卷起千堆雪,破空而起,然后哗哗落下。 整座国教学院都笼罩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 暴雨里忽然出现两道身影。 陈长生与商行舟。 天空忽然明亮了一瞬,仿佛有一道闪电出现。 借着那道照亮晦暗暴雨的明亮,隐约可以看到,商行舟的手落在了陈长生的胸口。 陈长生像颗石头被击飞,撞断了十余根粗壮的大树,落在了树林的深处。 伴着喀喇的声音,大树砸到地面上,震动不安。 唐三十六提着汶水剑便准备冲过去,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握紧了一样法器。 啪的一声轻响。 王之策的手指落在他的眉心。 唐三十六无法再动。 百草园里忽然生出两道金红色的火焰。 徐有容在原地消失。 王之策没有转头,隔空一指向后点去。 他身后是院墙。 院墙上出现一道数丈宽的豁口。 那些砖石与木门的残块静静地落在地面。 清风缭绕其间,看似温柔,却无法逾越。 一根洁白的羽毛从虚空里飘落。 徐有容现出身影。 王之策忽然感觉到了些什么,转身望了过去。 他的视线没有落在徐有容身上,而是在她身后。 百草园还是像数百年前那般幽静。 一把拐杖静静地搁在石桌边缘。 …… …… 大树断裂,新鲜的木茬就花瓣一样到处伸展。 陈长生靠着断树坐着,不停地咳嗽。 商行舟说道:“你还坚持选择是有意义的吗?” 陈长生说道:“是的,因为怎么选择会决定我们是谁。” 商行舟默然。 陈长生说的没有错。 如果在周园里的是徐有容或者唐三十六,他不会给对方选择的机会。 他让陈长生做选择,就是因为他知道陈长生会怎么选择。 正因为如此,陈长生才是陈长生。 所以,选择是有意义的。 但现在战斗已经没有了意义。 陈长生还能起身,但已经注定无法取胜。 选择离开周园的他,等于放弃了最后的获胜希望。 商行舟的神情有些木然:“认输吧。” 陈长生的语气很平实:“不。” 商行舟沉默了会儿,右手握住了剑柄。 不是无垢剑,是他自己的道剑。 陈长生准备起身,右手落在断树间。 忽然,他的手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事物。 …… …… 第1108章 六六六六 …… …… 国教学院历史悠久,比大周建国更早,生长着无数大树,甚至有些古树已过千年。 二十年前那场血案有不少古树被毁,但更多的树木存活了下来,尤其是靠近皇宫的这片树林更是枝叶繁茂,幽深至极。当初刚进国教学院,陈长生便注意过这片树林,其后更是不知道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清晨,练了多少次剑。 他知道这些树很坚硬,树茬自然也很硬,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那个东西很硬,但边缘并不尖锐,而是有些光滑,像是被打磨过一般。 他回头望去,发现大树断开的地方有一个深约尺许的坑。 树叶遮挡着本就有些晦暗的天光,坑里还有积雪与灰尘,很难看清楚里面有什么。 那么在断掉之前,这里想必是个树洞。 他右手摸到的那个东西,就在这个坑里。 换句话说,那个东西以前一直就插在树洞里。 陈长生没能确定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商行舟的剑到了。 长春观的道剑,带着最纯正却绝不温和的意味,斩断寒风,向着他胸口落下。 …… …… 商行舟向陈长生走去的时候,徐有容也在向国教学院里走去。 王之策再次隔空一指点出。 湖畔微风不乱,也没有尖锐的声音响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事实上,在国教学院与百草园之间,再次出现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个时候,徐有容做了一个很奇特的举动。 她抬起左手,手指向着虚空里轻轻点去。 啪。 一声轻响。 就像是一个最脆弱的水泡被最纤软的毫发刺破。 那道无形的屏障消失无踪。 徐有容终于踏进了国教学院。 她脸色雪白,唇角出现一抹极细的血渍。 王之策用的不是指法,而是当年在东临巷旧寓所里读书时自创的摘星手。 他没有想到,徐有容居然能够接下这一式,这让他有些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徐有容来到国教学院后,没有再看他一眼,而是望向了树林里的那对师徒。 清风微至,白色祭服微飘,桐弓在手,梧箭在弦,随时准备击发。 局势变得极为紧张。 她准备用梧箭阻止商行舟,难道王之策就不会阻止她?还是说她相信有人会拦着王之策? 那个人是谁? 自然不可能是唐三十六。 他被王之策所制,已经变成了湖畔的一座雕像。 因为无法转颈,他看不到树林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只能看着湖面以及天空。 已经不再落雪,云却未散,遮蔽天光,让京都显得格外幽暗。 最开始的时候,他在抱怨,喊着老天爷是瞎的。 这时候,他只是在为陈长生祈祷,希望上苍赶紧睁开眼睛。 忽然,树林里传来一声清鸣。 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云层里出现一道口子。 天光从那处泻落,仿佛瀑布,美丽至极。 唐三十六震惊想着,难道真是那谁睁开了眼睛? …… …… 如黑色山脉的龙躯,在云层后缓缓起伏,带起无数罡风。 小黑龙离开国教学院后,没有远离,而是悄悄潜至此处,时刻准备破云而落。 如果陈长生真的遇到危险,她才不管什么对战的规矩,至于那个裁判……她早就想和他拼命了。 云海忽然翻滚起来,撕开了一道缝隙。 她诧异地望向地面。 她看到了京都里的街巷,看到了天书陵,看到了皇宫。 最后,她看到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与皇宫相接处有片幽暗的树林。 那片树林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不是因为那道天空泻落的天光,而是因为一道剑光。 有十余株断掉的大树,排成了一条直线,指向树林的最深处。 那里曾经存在的半截断树已经消失无踪,变成了无数树皮与碎木,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与这些树皮碎木一道悬浮着的,还有今晨开始落的微雪以及不久前如暴雨般落下的湖水。 这幅奇异画面中间有两道身影。 商行舟站在陈长生的身前,居高临下,道剑已然挥落。 陈长生没有死,因为他的手里多出了一把剑。 正是这把剑挡住了商行舟的剑。 陈长生用的还是笨剑。 这招剑法被苏离认为是天下第一守剑,曾经无数次挽救陈长生的性命。 刚刚在周园里,陈长生也就是凭借着这招剑法,连续多次死里逃生。 但这一次,陈长生没有被斩飞。 他的左脚深深陷进地面里,稳定的就像是生了根一般。 这本来就是剑法,只有用剑才能真正发挥出真正的精妙与威力! 问题是,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没有谁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一声清啸,响彻雪林。 商行舟道袖轻飘,道剑起而再落。 风雪随之而起。 商行舟的身影消失。 无数道剑光出现。 树林里到处都是剑痕。 骤然安静。 陈长生举剑相迎。 锵!锵! 锵!锵!锵!锵! 数十道清脆的剑鸣忽然在他身周响起。 在先前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商行舟竟是连出数十剑! 这些剑落的如此之快,甚至就连两剑撞击的声音都来不及传开! 但这些剑都被陈长生接住了! 他举剑齐眉。 他左膝微屈。 他站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 管你如何玄妙难言,剑意难测,我只是把剑一横,把心一沉,便躲进小楼成一统。 这就是真正的剑域! 只是在商行舟暴风般的攻击下,他能支撑多长时间? 就算他拥有完美的剑域与星域,拥有着难以想象的丰沛真元,终究不可能永远这样支持下去。 更何况商行舟是何等人物,修万千道法的他,垂落的袖子里谁知道还隐藏着怎样可怕的手段? 陈长生不准备给自己的师父留下这样的机会。 在某个无法预知、但提前便明知存在的时刻,他抢先出剑了。 一道剑光照亮了幽林。 这一剑快的难以想象,就像是真正的闪电。 这一剑的剑意很是清浅,却并不简单,看似溪水里的游鱼,就在眼前,却很难伸手触及。 这一剑的轨迹更是玄妙到了极点,竟然有一种神鬼难测的感觉! 这一剑连续刺破了三片树皮,切开了几块碎木,从他的左手边绕过,看似漫不经心地刺进了风雪里。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闷哼,风雪微乱。 商行舟出现在数丈外的雪地上,袖间有一道破口。 陈长生站直身体,提着手里的剑,静静地看着他。 第1109章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微寒的风拂动着树上的残叶,林里一片安静。 树皮、木屑与雪花渐渐落下。 只有那些残余的剑意,还在寒风里久久不散。 就像爆竹安静之后未散尽的硝烟,表明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陈长生就要死亡,战局忽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甚至出现了逆转的迹象。 一切都是因为他手里的那把剑。 他静静看着商行舟,没有说话,这并不代表不安,而是自信。 只要有剑在手,何惧之有? 作为苏离的传人,陈长生的剑道天赋堪称惊世骇俗。 数年前,他身怀诸剑,连胜强敌,更是独闯北兵马司胡同,不知惊煞了多少看客。 数年后,他于圣女峰上习得合剑术,于离山再悟剑道真义,在白帝城里以一己之力布下南溪斋剑阵,败魔君于前,救白帝于后,剑道修为终于大成,成为了举世公认的剑道大师。 哪怕他现在还很年轻,按常理来说与大师这种词很难发生联系。 他最强的手段便是风雨诸剑。 商行舟早有准备,对战开始便以隐藏多年的后手直接夺了他的所有剑,在周园里打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此时,陈长生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剑。 哪怕是剑道大师,也不可能随便拿一把剑便能大杀四方。 这把剑明显不一般,至少与他能够心意相通。 商行舟的视线下移,落在那把剑上。 那把剑不知承受了多少年风雨,又藏在那棵树里多少年,本来没有任何气息,就像一根普通的铁棍。 如果不是那棵树被陈长生撞断,只怕依然没有谁能察觉它的存在。 今天陈长生把它从树洞里抽了出来。 剑身表面的那些灰尘与污迹尽数不见,明亮如洗,锋芒毕露,剑意森然。 就像一颗蒙尘多年的明珠,又像是多年不鸣的凤凰,终于大放光毫,一鸣惊人。 商行舟微微挑眉。 这把剑的年代非常久远,最大的可能是出自剑池。 然而谁都知道,陈长生从周园里带出来的那些前代名剑,都在藏锋剑鞘里。 那把剑鞘,这时候在他的袖子里。 那么这把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说陈长生事先就已经算到他能控制藏锋,所以将计就计,提前做好准备,把剑藏在这棵大树里,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看陈长生的反应,他应该事先也不知道那棵树里有把剑。 从剑锷上残着的青苔看,这把剑在树里至少藏了几年时间。 不要说陈长生,就算是黑袍与王之策联手,再由徐有容在旁用命星盘推演百次,也不可能提前数年便能猜到今天的情形。 而且如果陈长生事先便算到了他的手段,有的是更好的方法应对,何至于被逼到这等境地。 难道这剑并不是出自周园剑池,而是以前国教学院的某位教习或者学生藏在树里的? 商行舟想着藏剑的人可能是当年自己的追随者,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那剑在树洞里藏了多年都没有被发现,今天却被陈长生伸手便拿了出来……在陈长生最需要剑的时候。 这是巧合?还是所谓机缘?或者说这是命运的暗示? …… …… 国教学院的湖畔以及墙那边的百草园都很安静。 徐有容放下了手里的桐弓。 余人站在石桌旁,扶着拐杖。 王之策收回了手指。 他们看着树林深处的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各异。 这一切发生的很短暂,但他们大概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在周园里,陈长生不知因何原因,失去了所有的剑,所以只能被动挨打,很是危险。 在最危险的那一刻,陈长生从断树里抽出了一把剑,改变了整个战局。 只是……那棵树里为何会有一把剑? 唐三十六能动了,但没有动。 因为陈长生已经摆脱了危险的处境,也因为他这时候的心情有些怪怪的。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与自己似乎有什么关系,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原因。 …… …… 百花巷里,也听到那阵密集的剑鸣。 因为唐三十六闯进国教学院而引发的争吵就此平息,对峙与可能里的冲突也就此消失。 人们震惊而紧张地望了过去。 王破睁开眼睛望向国教学院,有些意外,很是欣慰。 相王却闭上了眼睛,在很短的时间里,仿佛老了几岁。 …… ……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问道:“你知道这里有剑?” 陈长生说道:“不知道。” 看着手里的那把剑,他很自然地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可以说亲近。 仿佛同窗,曾经同袍,至少同道。 于是他知道了这把剑的来历。 这把剑也曾经是剑池里的一员,曾经与他并肩战斗。 彼时万剑如龙,它是一片龙鳞。 只是已经多年不见。 原来你在这里。 而且你为何会在这里? 湖畔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 “哈哈哈哈!” 那笑声显得格外快活,有种通透至极的痛快感,更重要的是有一种令人厌憎的得意感。 “是我!最终还得是我呀!” 唐三十六连声说道,脸上的神情嚣张到了极点。 王之策怔住了,心想这年轻人患了什么失心疯? 唐三十六对着整个世界大声喊了起来。 “这剑是我当年藏在这里的!” 陈长生怔了怔,终于想起来了那件往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 第1110章 大日如来谁可安? 那段往事发生在几年前。 相传周园里有座剑池,剑池里有无数把前代名剑。 传说是真的,陈长生在周园里发现了剑池,然后把那数不清的名剑都带回了这个世界。 像斋剑这种有传承的名剑,被他用离宫的名义送回了各自的宗派山门,但还剩下了很多剑。 于是在某个非常普通的夜晚,国教学院进行了一次分赃大会。 轩辕破得到了山海剑,折袖要了魔帅旗剑,落落得到了更好的礼物,后来苏墨虞要了一把名为虞美人的花剑,甚至就连莫雨都从陈长生这里要了把越女剑。 唐三十六没有换剑,因为他的汶水剑也是一代名剑,同时更是唐家的象征。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也向陈长生要了剑。只不过他没有把那剑带在身边,而是插进了偏僻幽静树林深处一棵古槐的树洞里,然后极其仔细地用落叶与腐泥做了伪装。 陈长生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这是养剑。 数十年后甚至数百年后一个出身贫寒的矮个子学生在某个被同窗欺负的平凡无奇的清晨于走廊拐角处忽听着东南俚曲忍不住痛哭一场冲进小树林不停砸树以肉体痛苦换精神慰藉之时忽然发现古树的树洞里忽然掉出来一把前代剑客用过的前代名剑上面还附着一缕剑意顿时被刺激的幽府洞开气窍全燃…… 以上就是当时唐三十六的描述。 他以为自己做的这件事情会成为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之后国教学院的传说。 他没有想到,只是数年之后,这把剑便会重见天日,而且重新回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这把剑的存在。 但现在看起来,就是这把剑,在最危险的时刻,挽救了陈长生的生命。 这也将决定国教新旧之争与朝堂之争的结果,决定数年后大陆的走向。 换句话说,整个历史都将随之改变。 这都要亏他当年在这里藏了一把剑。 他还记不记得并不重要,这剑终究是他藏在这里的。 什么叫一饮一啄,皆有定数? 什么叫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落子便有深意,哪有什么闲棋! 唐三十六越想越得意,越想越快活,笑声越来越大,神情越来越嚣张。 陈长生想明白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吃惊之余,也不禁很是感慨。 这种命中自有安排的感觉,就像是再次拾起遗落的时光。 但王之策等人不知道那段时光,也不知道那个故事,所以他们不理解唐三十六因何发笑。 对商行舟来说,陈长生的笑容比那把剑还要可恶的多。 “就凭一把锈剑,就想改变一切?” 他看着陈长生神情漠然说道。 他的眼睛颜色很淡,就像是刚刚凝结的冰。 在他眼眸的最深处,有一粒火星正在燃烧。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树林里生起一场大风。 火借风势,极其迅猛地燃烧起来,瞬间从眼眸的最底处来到表面。 他淡淡的眼睛,忽然间变成了岩浆一般的颜色,看着极其恐怖,炽热至极。 大风飘摇直上,把国教学院上空的云层尽数掀飞,隐隐可以看到一个黑点随之而隐。 云层尽散,露出了太阳的真容。 一道气息从天空里落下,更准确地说是随着阳光落在了商行舟的身上。 这道气息并不凝纯,而是有些驳杂,却不影响其强大,只是更增几分暴烈的意味。 随着这道气息的到来,树林地面上的那些积雪瞬间融化。 国教学院里的气温仿佛升高了很多。 商行舟还站在原先的地方,却仿佛来到了天空里。 他的身影显得无比高大,给人一种充塞天地的感觉。 在远处的徐有容等人眼里,他变成了一座世间最险峻的大山。 在近处的陈长生眼里,更像是自己曾经在白帝城里看到的遮蔽半片天空的白虎。 当时他看到的是白帝的神魂,这时候看到的则是商行舟本人。 积水骤干,水雾瞬净,枯黄霜草间的落叶开始卷起边缘。 那道暴烈而炽热的气息来自太阳,也来自商行舟的身体,在内外之隔处相遇。 轰的一声,商行舟的道衣开始燃烧,两只衣袖变成无数片蝴蝶飞离,露出赤裸的双臂。 道袖尽数燃烧成灰,上面被陈长生用剑留下的口子自然也不见了。 商行舟用双手握住了剑,手臂上肌肉突起,如被风绷紧的帆,又如铁铸的像,看上去有一种非真实的感觉,却又像是最真实的存在,拥有着最鲜活的生命力量。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似乎年轻了数百岁。 他向陈长生走了过去,绝不像一个老人。 …… …… 当云层散开,阳光洒落,国教学院变亮三分的时候,徐有容就想到了某种可能。 她神情微变,但没有过去,因为陈长生的手里有剑,也因为王之策在。 很明显,王之策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个秘密,所以没有丝毫动容。 也许对当年的那些老人们来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 余人扶着拐站在桌旁,视线穿过黑发穿过断墙落在树林深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唐三十六早就没有笑了,震惊的无法言语,心想这怎么可能? …… …… “焚日诀?” “焚日诀!” “是谁在用焚日诀!怎么如此霸道正宗!是谁!” 国教学院里的气息变化,已经传到了百花巷里,引发了一连串震惊的呼喊。 那十余位陈家王爷更是无比吃惊,直到他们想起来陈长生也姓陈,才安静了些。 他们从来没有把陈长生当做亲人,但陈长生毕竟是皇族血脉,在他们想来,陈长生能够学成焚日诀也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因为他们不知道,陈长生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命轮便已经毁了。 中山王知道这个秘辛,所以他的脸色有些阴沉,不知是因为什么。 相王睁开眼睛,眼眸最深处的火星一闪即逝,没有燃烧,迅速归于寂灭。 他知道不是陈长生,那就只能是商行舟。 问题在于,商行舟不是皇族,怎么能够练成焚日诀? 商行舟与太宗皇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忽然,相王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喝道:“你想做什么?” 国教学院门前响起无数道金属摩擦的声音,圣光弩紧弦的声音。 气氛瞬间变得无比紧张。 因为就在云层散开,阳光落下的那一刻,王破做了一个动作。 ——挑眉。 第1111章 敢问剑在何方? 王破拥有一对非常有特点的眉毛。 准确来说,特点在于眉眼之间的相对位置。 他的眉与眼之间的距离有些近,眉尾又有些耷拉,所以看着便有些寒酸。 然而当他挑眉的时候,便会与眼分开。 那是天地初分。 同时,他的眉尾会像一道铁枪般挑起,直向天穹,壮阔无双。 总之,当他挑眉的时候,便再与寒酸一词无关。 而且,往往他挑眉的时候,双肩也会随之而起。 和双眉相比,王破的双肩更有名气,因为耷拉的时间更多,更容易被人看到。 当他动肩时,往往便是要出刀。 就像此时此刻,百花巷里忽然出现一道凛冽至极的刀意,直冲天穹而去。 数百道圣光弩与所有的朝廷强者手里的兵器,都对准了王破。 相王神情凝重,双手早已离开了腰带上堆出来的肥肉。 王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国教学院里。 他与相王一样,知道这时候施展出焚日诀的人不是陈长生。 那就只能是商行舟。 商行舟与太宗皇帝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他也是陈氏皇族的一员? 王破没有去想这些问题。 而是在想父辈们艰难保留下来的那些记述。 在那些记述里,除了最醒目的、血淋淋的“家破人亡”四个大字,还有很多凄风苦雨里的画面。 那些画面里,都有一个气质阴沉的年轻人。按照王家先祖的判断,那个年轻人才是抄家的主使者,应该是皇族,但无论当时还是事后,都查不到那个年轻人的身份。 总之,那个年轻人为王家带去了很多凄风苦雨。 王破没有见过太宗皇帝,但太宗皇帝依然是他的敌人,因为这是家仇。 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当然也是他的敌人。 他本以为那个人早就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今天却发现那个人极有可能还活着。 国教学院外的气氛异常紧张。 王破看着院门,沉默不语。 最终,他的双肩重新耷拉了起来。 同时,他的眉也垂落下来。 百花巷里仿佛同时响起了数千道叹气声。 不是遗憾,而是庆幸。 …… …… 焚日诀是一种特别强大而且非常特殊的修行法门。 世间万千道法,根基都在星辉化作的真元之上。 唯有焚日诀,采集的不是星辉,而是日火。 日火不及星辉澄静柔和,但在威力上则是要远远胜之。 但也正是因为过于暴烈炽热,所以修行者根本无法采集,再将其转化为真元。 天书碑降世,人族开始修道,无数万年来,也只有陈氏一族因为特殊的命轮构造才能修行这种法门。 无论道典还是史书,都把这看作是天道对陈氏一族的眷顾。所以无论乱世还是太平年间,陈氏一族在天凉郡乃至整个大陆,都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仿佛先天便蒙着一道神圣的光辉。 千年来,陈氏一族涌现出无数强者,比如那位少年英雄陈玄霸,又比如太宗皇帝。 当然,还有传闻中也曾经英明神武的楚王殿下。 直至今天,陈氏皇族的高手依然层出不穷,此时百花巷里那十几位王爷都是强者,相王更是已经晋入神圣领域,加上散布天下诸州郡的宗室子弟,这真是一道极其强大的力量。 只不过这些年来,前有天海圣后,后有商行舟,这道力量始终没有真正的发挥出来。 可是商行舟为什么能练焚日诀?难道他是皇族?他与太宗皇帝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在陈长生的心里闪过,但很快便消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在周园里他便有过猜测,这时候只不过是得到了证实。 而且商行舟再一次走到了他的身前。 他双手握着剑向着陈长生的头顶斩下。 这一剑非常简单,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玄意,只是笔直地砍了下去。 阳光照耀在他束的极紧的黑发上,反着光。 阳光照耀在他赤裸的双臂上,反着光。 阳光照耀在他握着的道剑上,反着光。 他就像是一尊神。 他手里的剑,可是斩断世间一切。 首先便是天空。 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一道似真似假的线条。 森然无匹的剑意伴着刺眼的光线,向陈长生的头顶落下。 陈长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 他有些紧张,也是因为剑光太过刺眼,所以他眯了眯眼睛。 人类细微的动作之间,往往都有联系。 眯眼的时候,他的手也下意识里紧了紧。 然后,他的掌心握紧了剑柄。 剑柄有些微硬,在树洞里藏了几年,表面有些粘滑,不知道是青苔还是腐泥。 这种感觉不陌生,因为他握过无数剑,但也谈不上熟悉,他确认自己没有握过这把剑。 剑池里的剑太多,他不可能熟悉每一把,他也不知道这一把剑的名字以及来历。 但他知道自己握住的事物是直的,是硬的,是锋利的。 这就是剑。 那就好。 …… …… 剑与剑相遇。 就像是自严寒雪原南下的冷空气遇着了西海卷来的热浪。 惊雷乍响。 湖水震荡成浪,激为倒瀑,落为暴雨,以不同的角度冲洗着天地间的一切。 数十棵粗壮的古树在喀喇声里缓缓倒下。 飞舞的木屑与树枝间,隐隐可以看到下陷的地面。 百草园的墙上出现无数道或深或浅的裂痕。 不远处,皇宫自动生出阵法,清光落下,让一切都蒙上了道神秘的外衣。 在王之策眼里这很像吴道子最近的画,用笔极简,甚至刻意取陋,用色却是极为大胆。 比如那些像血与锈似的红色。 烟尘敛落。 陈长生半跪在湖畔,唇角淌着血。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剑。 那把剑落在了极远处的草地上,斜斜地插着,看着就像是残旗,又像是碑。 那把剑还在不停地震动,发出轻微的嗡鸣,不是哀鸣,只是有些歉意。 商行舟出现在陈长生的身前。 他也很难破掉苏离传给陈长生的那记守剑。 但他有焚日诀。 他依然把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但凭借焚日诀拥有了难以想象、源源不绝的力量。 再厉害的剑法,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力量碾压,而且是长时间的。 这个过程里,商行舟的真元损耗与代价要比陈长生更大。 但陈长生没有剑了。 商行舟神情漠然看着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徒儿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随便从一棵断树里就能摸出一把剑来。 奇怪的是,陈长生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的神情,眼神也还是那样的平静,就像湖水一样。 然后,他把手伸进了湖水里,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剑。 第1112章 到处都是 在湖水里可以摸鱼,因为里面有鱼,但湖水里没有剑。 而且陈长生没有摸,是直接取之。 这是一个更加简洁有力的动作,表明事先他便知道剑在何处。 他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湖水里取出了一把剑。 然后向着商行舟刺了过去。 水花顺着剑身洒将过去,剑光随之而起,从里向外照耀的无比通透。 湖岸变得明亮起来,那些水花就像是银树,也像是星辰。 十余道星光亮起,依遁着夜空里的星线,身影骤虚。 商行舟踏星而退,瞬间到了十余丈外。 嗤的一声轻响。 他的衣领间出现一道裂口。 一道鲜血从里面渗出来,仿佛在青色的道衣上画了瓣墨梅。 “师父,认输吧。” 陈长生对商行舟说道。 湖水从他手里的剑尖滴落,落在岩石上,发出嘀答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商行舟没有回答,平静前行,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他双手握剑,举至头顶。 赤裸的双臂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是真正的雕像,完美地展现着力量。 依然没有任何剑招,也没有任何玄意,只是最简单的斩落。 擦的一声,空气与剑身剧烈地摩擦,生出一道夺目的焰火。 炽热的、暴烈的气息从商行舟的身躯与太阳里散发出来。 青色道衣上的血迹瞬间蒸发成青烟。 陈长生剑上的水渍也变成了烟,消失无踪。 清丽的剑光再起,却不是刺向商行舟。 陈长生知道,商行舟不会回应自己的剑,所以他的剑再快,也都没了意义。 他只能回剑。 当! 两剑再次相遇。 雷鸣从湖畔越过院墙响彻京都。 暴雨再作,墙倾树摧,狂风呼啸,岸塌石乱,湖水四处漫灌。 草地上出现了十余处或大或小的池塘。 商行舟与陈长生消失了。 他们来到了草地后的藏书楼前。 登上藏书楼的石阶上满是蛛网,微微下陷。 陈长生躺在里面,双手撑地,准备站起。 他从湖水里取的剑,再次飞走了。 他的笨剑没有破,但也没能接下商行舟的霸道之剑。 残风拂着青色的道衣,发出哗哗的声响,上面多出了数道裂口。 商行舟向着藏书楼走去。 陈长生没有转头,右手落在断阶处,然后向外抽出。 伴着金属与碎石的摩擦声,一把剑出现在他的手里。 他的动作显得特别自然,仿佛早就已经准备好了,练习了无数遍。 再如何不可思议的画面,出现的次数多了,也就很难让人感到惊讶。 商行舟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站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师父,认输吧。” 商行舟还是没有说话,沉默走上前,双手握住道剑挥落。 阳光照耀着剑身与赤裸的双臂。 剑身上的花纹与肌肉的条理是那样的清晰。 生命的气息与死亡的味道同样强烈,如烈酒般令人沉醉或者恐惧。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藏书楼前出现一道极深的沟壑。 乌黑而明亮的地板不停翘起,然后崩裂。 垮塌的书架间,到处是飞舞的旧书。 他曾经在这里夜夜观星。 落落也在这里陪过他很多个夜晚。 但他的师父在这里的时间要比他更多。 窗子破碎。 陈长生落在了前院的喷泉里,浑身湿透。 圣狮像的嘴里伸着獠牙,也喷着水。 手指粗细的水柱落在他的头顶,画面显得有些滑稽。 这里距离院门已经很近,可以听到百花巷里那些紧张的呼吸声以及惊呼声。 百花巷里的人们听到了他落在喷泉里的声音。 王破、相王、中山王以及凌海之王这样的强者,甚至只用耳朵便能大概“看”到国教学院里的画面。 喷泉微暗。 一道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天空。 商行舟没有给陈长生任何喘息的机会,再次出现。 数十丈外,王之策与唐三十六也出现在草地上。 余人应该还在百草园里。 徐有容出现在另一边的树林边,洁白的羽翼微微摇动。 小黑龙这时候又在哪里? “我很好奇。” 王之策看着陈长生从喷泉里站了起来,说道:“难道这里还有剑?那会藏在哪里?” 圣狮像很雄伟,喷泉很大,但是水池很浅。 国教学院的教习与学生时时经过,很难不发现里面的剑。 唐三十六没有说话,陈长生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他踮脚把手伸进石狮的嘴里,水花激射,从里面掏出了一把剑。 看着这画面,徐有容联想到了些什么,觉得有些恶心,掩住了嘴。 王之策感慨说道:“这样也可以?” 唐三十六挑眉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王之策叹道:“我本以为就那一把剑。” 唐三十六说道:“错,我在这里藏了很多剑。” 王之策问道:“到底有多少剑?” “到处都是。” 唐三十六张开双臂,闭着眼睛,非常陶醉。 “只要在国教学院里,他就不会输。” …… …… 喷泉骤断,石狮的尾巴断落,断口非常平滑。 商行舟与陈长生的剑再次相遇。 雷声再次响起。 只不过这一次持续了很长时间,再也没有停止。 国教学院里到处都是剑鸣,间或有恐怖的轰鸣声响起。 看不到师徒二人的身影。 不时有剑从树林里飞出,从藏书楼里飞出,斜斜插在草地上与断墙边,微微震动。 这段时间里,不知道陈长生又找到了多少剑,然后又被商行舟击飞。 忽然,剑鸣停止了。 国教学院变得异常安静。 最安静的地方是西面一处建筑。 从建筑式样来看,应该是宣道的经堂,但不知因何缘故,墙体漆成了朱红色,格外显眼。 在建筑的外围种着两排枫树,可能是因为阵法的缘故,无论什么季节,都瑟瑟地红着。 青色道衣上到处都是口子,密密麻麻的,还残着剑意。 鲜血从里面不停地渗出,看着很是煞人。 商行舟受了很多伤。 陈长生的伤更重,脸色苍白,浑身是血,垂在身边的双手微微颤抖。 “你还有剑吗?” 商行舟问道。 陈长生从身边的花盆里取出一把短剑,说道:“这是最后一把。” …… …… 第1113章 枫林阁 天书陵之前,他们已经数年未见,之后则是形同陌路,甚至可以说是反目成仇,但毕竟是师徒,有西宁镇旧庙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彼此了解到了极点,只凭一些最细微的动作、哪怕是眼神的变化,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便是所谓感觉。 商行舟感觉到了陈长生从花盆里抽出那把剑时的心情,才会问出那句话。 但得到陈长生的确认后,他没有轻松起来,更没有得意,而是又问了一句话。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但他确实不知道这片红色的建筑是什么——国教学院太大,这些年他学习生活的地方局限在靠近皇城的树林和藏书楼附近,还没有国教学院的十分之一大小。 商行舟说道:“这里是枫林阁,那两排枫树是我当年从教枢处移过来的。” 陈长生心想难怪看着有些眼熟。 “梅里砂是我的朋友。” 商行舟看着他的脸,情绪有些复杂说道:“他一直很欣赏你,我不是很理解,现在慢慢能理解一些了。”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骄傲欣慰还是应该让心底的那抹酸涩自由地浸润开来,只能沉默着。 已经到了现在这种时刻,还来说这样的话有什么意义呢?或者正是因为商行舟确认陈长生的剑已经快要用完,想到他会失败甚至死亡,所以才会有所感慨?可是这座枫林阁的来历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商行舟转身望向楼外说道:“那年最后的战斗就发生在这里。” 那年便是二十多年前,国教学院血案发生的那一夜。 枫林阁红的如此醒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夜被染了太多血的缘故。 “那夜这里死了很多人,很多年轻人,他们像你一样优秀,甚至可能比你更优秀。” 商行舟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说道:“我这一生看过太多生死,真的已经不在乎了,所以你不要指望我会心软。”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陈长生还不认输,他绝不惮于把陈长生亲自斩于剑下。 陈长生没有认输,连话都没有说,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抬起右手,短剑横在眼前,泥屑渐落,寒光渐盛。 商行舟明白了他的选择,向他走了过去。 一道非常清楚的脚印在地板上出现。 每个脚印都在放光,然后燃烧起来。 云层散去后的碧空里,太阳无比明亮,照着国教学院。 枫林阁闪耀着刺眼的光,仿佛真的燃烧了起来,外面那些枫树随风摇晃,就像是喷吐的火舌。 这是无数年稠血燃烧而成的火,散发着淡淡的焦味,自有一种壮烈凛然的感觉。 血火把商行舟的身影映照的异常高大,仿佛神魔。 这就是他的一生,也是王之策、唐老太爷等人的一生。 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放弃自己的理念与坚持。 一声清啸。 枫林阁里狂风大作。 枫树摇晃更剧,仿佛火舌喷吐,直欲燎至天穹。 商行舟双手握剑斩落,带出一道血火。 血火是明艳的,他的身影却是阴冷的,二者相衬,显得分外鲜明。 轰的一声巨响,血火溅射成无数道火花,在枫林阁里到处飞舞,点燃了地板与廊柱。 短剑破窗飞走,陈长生连退十余步,喷出一口鲜血。 商行舟提剑,再次向他走了过去。 陈长生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慌乱的神色。 他对商行舟说道:“认输吧,师父。”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便开始说这句话。 在湖水里、在藏书楼前,在很多地方,他拾起一把剑,便会讲一句。 然后,那些剑纷纷被商行舟斩落。 现在,他的最后一把剑也不见了,还在说这样的话。 商行舟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嘲弄的神情,也没有不解。 看起来,他知道陈长生的自信来自何处。 陈长生抬起右手。 那里除了空气还有火光,什么都没有。 难道他还能从空中变出一把剑来? 不远处忽然响起空气被切割的声音。 嗤,一道寒光穿过破窗,然后消失。 那把短剑回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紧接着,无数道破空声在国教学院的各处不停响起。 那声音非常尖锐,自然有一种锋利的感觉。 破空声越来越密集,仿佛像暴雨,但更像是如暴雨般的落箭。 无数道剑光,从梅底、树里、水中亮起。 老梅被整齐的切断,看上去就像是燃烧了三天三夜的香炉。 断掉的古树上出现了十个孔洞,真像是天神用的洞箫。 湖水里泛起无数涟漪,仿佛数百条肥鲤鱼正从腐臭的泥底挣扎着向上游动。 那些被唐三十六藏在国教学院里的剑。 那些被陈长生依次找到的剑。 那些被商行舟击落的剑。 破空而起。 向枫林阁飞去。 数十道剑来到了陈长生的身边。 商行舟看着他说道:“不够。” 陈长生手指轻叩短剑。 一声清脆的剑鸣向四周散去,带着数十道清冷而凝纯至极的剑意。 啪的一声轻响,商行舟的道髻断了。 那根看似寻常的乌木髻,在这时候断开,绝非寻常。 无数道寒光从里面奔涌而出,仿佛大江大河,更有一种雀跃的感觉。 狂风大作,摇晃的枫树被切碎,狂舞成红色的碎屑,向四周飞去。 楼阁飞檐被斩出无数道笔直的线条,红色的墙与柱上被切出无数道斑驳。 即将是被太阳点燃的火焰,也需要附着在客观的事物上。 皮之不存,高楼将倾,血火如何能持? 向天空燎去的焰舌渐渐消失了,颜色也渐渐谈了,直至最后消失为虚无。 天光洒落在残破的枫林阁上。 数千道剑静静地悬浮在陈长生的四周。 清冷而恐怖的剑意充塞天地之间。 这些剑意之间隐隐有阵意相联,流动回转,生生不息,给人一种无法击破的感觉。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问道:“现在够了吗?” …… …… 第1114章 商行舟输了 枫林阁已然半塌,到处都是断墙残窗。 天光落下,被渐渐飘回的薄云与高大的红枫一隔,变得有些黯淡。 黯淡的光线,被千余道剑不停地折射,没有变得明亮起来,更像是水光。 陈长生松手,那把在花盆里藏了多年的短剑飞走,汇入天空里的剑雨之中。 他伸手从空中摘下一把剑,就像是在金秋的果树上摘下一颗果子。 那把剑也很短,但非常明亮,显得无比锋利,正是无垢。 木髻断成了两截,不知落在了何处。 藏锋剑鞘落在商行舟的脚下。 这道名为藏锋的剑鞘,是当年离宫的重宝,陈长生离开西宁镇后便一直带在身边。 最初这可能只是商行舟的一记闲笔,在今天终于成为了不可思议的隐藏手段。 开战之初,他便把藏锋剑鞘从陈长生的手里夺了过来。 藏锋剑鞘隔绝了陈长生的神识,让他无法再召回那些剑。 他陷入了绝境,甚至可以说是死地。 但后来他在国教学院里陆续找到了很多剑,那些剑都有剑意。 剑鞘能够隔绝他的神识,但不知为何,并不能完全隔绝剑意。 剑意就是剑的意思。 那些剑的意思是召唤,是并肩,是解衣,是同袍。 至此,剑鞘再无法阻止所有剑的离开,虽然它名为藏锋。 因为那些剑意锋芒毕露。 …… …… 相王眼眶有些微微发红,不知道是不是国教学院里飘出来的木屑惹的祸。 也有可能是因为隔着厚厚的院墙,他看到了那些锋芒毕露的剑意。 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忽然转身向百花巷外走去,惹来好一番惊动。 王破看他一眼,没有跟上去。 没有用多长时间,相王的身影出现在奈何桥。 冬天已经过去,万物复苏,春意将至,洛水已经融化,带着些冰渣缓缓地流淌。 两行清泪从相王的脸颊上淌落。 他的脸很圆很大,所以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并不悲伤。 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脸同样很圆很大,看着也有些滑稽,或者说生的极为喜庆。 老人叫曹云平,是天机老人的外甥,也是曾经的八方风雨。百余年前,他败在苏离剑下,悲愤之余,他不顾天机老人与天海圣后的劝阻,废掉一身功法从头修起,结果走火入魔,大脑出了问题。 这些年曹云平很少在人前出现。 只有很少人知道,陈长生在去往白帝城的路途上,曾经遇见过他。 他本来是受某位当权者的邀请去为难陈长生的,结果却被陈长生说服,以人族大局为重。 后来,他在西海之上杀死了牧酒诗。 是的,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修为已然修复,甚至更胜当年。 至于智识,谁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像孩子那样天真,还是学会了扮演天真。 只是为何今天他会出现在京都,又会在洛水畔与相王相见? 难道说当初请他去为难陈长生的人就是相王? “你为什么要哭呢?” 曹云平看着相王,非常认真地问道:“因为没有人肯给你糖吃吗?” 不待相王回答,他用很快的语速补充说道:“徐有容只给了我一袋子糖,我可不能分给你。” 很简单的两句话,看似幼稚可爱或者说可怜,但已经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 如果说是谈判的条件,这也可以说是很明确了。 相王用手巾擦掉眼角的泪水,感慨说道:“我伤心是因为道尊大人要输了,今后的日子会很难过啊。” 听着这话,曹云平怔了怔,然后咧嘴笑了起来,天真无邪说道:“你这个骗子,这怎么可能。” 是的,商行舟没有任何道理输给陈长生,双方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 然而,这场师徒间的对战,从一开始便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商行舟要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 一个人拥有一座南溪斋剑阵,现在的陈长生,可以算得上是神圣领域之下的最强者,就算魔君与秋山君也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回望数万年的修道历史,或者也很难找到有谁在突破神圣领域之前能像他这般强大。 相王隔着院墙看了一眼,便开始流泪,因为他看到了那些剑意,也是真的有些失望。 商行舟看来是不得不输了。 …… …… 枫林阁很安静。 国教学院很安静。 风拂过湖面与枫林,穿行在破毁的枫林阁里,被天空里的那些剑切碎,然后重新合拢,发出很复杂的声音。 有些声音像是呜咽,有些声音像是怨啸。 “我不会输给你。” 商行舟对陈长生说道:“你是我教出来的。” 这便是他的道理,或者说理由。 我不会输给你,这句话其实就是我不能输给你。 商行舟向前踏出一步,说了一个字。 这个字听上去很简单,只是一个单音节。 但当这个字被听到后,才露出真实的面容,显现出无比繁复的音调起伏。 在极短的片段里,仿佛蕴茂着无穷无尽的信息。 这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远古的文明残留,是难以形容的瑰丽如星海的智慧世界。 青色道衣随风而舞,龙吟随之而起,响彻国教学院。 商行舟的眼瞳变得一片苍白,如鬼如神。 一道难以想象的沧桑气息,向着陈长生以及天空里的剑雨卷了过去。 陈长生盯着商行舟的眼睛,忽然也说了一个字。 那个字也是一个单音节,却同样怪复复杂,根本无法理解,幽远到了极点。 被云重新覆盖的天空高处,隐隐传来一声龙吟,充满了惊喜与欣慰。 无数道剑,随着陈长生的心意而落。 剑意森然,剑鸣处处,连绵不绝,天空里出现无数道笔直而深刻的剑痕。 啪的一声轻响。 风停了。 天地间重新变得安静无比。 剑雨将落未落,悬停在天空里。 商行舟站在陈长生的身前,浑身是血。 他的右手扼着陈长生的咽喉。 只要微微用力,陈长生便死了。 就在这时,王之策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输了。” …… …… 第1115章 谁赢了? 碎石被风吹着,在地面上滚动,发出辘辘的声音,与天空里被剑切割的风声混在一处,显得更加凄切。 枫林阁里很安静,唐三十六与徐有容看着商行舟与陈长生,没有说话。 只有王之策的声音在风里飘着。 这场将会改变历史走向的战斗终于得出了结果。 只是刚才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商行舟扼着陈长生的咽喉,掌握着与生死相关的大局,王之策却说他输了?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 …… 百草园里,余人站在石桌边,看着那堵院墙,没有说话。 云层之上,吱吱看着地面上的那片园子,也没有说话。 世界很大,人很多,但只有他们明白商行舟的意思。 在最后决战开始之前,商行舟说了一个简单却又无比复杂、极其难懂的字。 那个字里有着非常丰富的信息。 那是龙语。 那个字的内容,则是一门无比古老的道法。 这门道法被记录在一卷道典上。 很多年前,在西宁镇旧庙的溪边,陈长生与余人也曾经看过那卷道经。 那卷道典的文字很陌生,他们不认识。 他们去问自己的师父。 师父对他们说这是三千道藏的最后一卷,一千六百零一字,其间隐着天终义,从来无人能够完全参悟其中意思。 直到今天,陈长生才确认师父当然说的话并不是真的,或者说有所保留。 商行舟很明显学过这卷道典,并且学会了很多。 那门无比古老、带着沧桑意味的道法,让他发挥出了超越境界的能力,成功地破掉了南溪斋剑阵,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的话,他将会取得这场师徒之战的胜利。 然而就在那一刻,陈长生也说了一个字。 那个字同样复杂、难懂,蕴藏着仿佛无穷无尽的信息。 也是龙语。 也是一门极其古老的道法。 两声龙吟相和。 两道气息辉映。 两门道法相抵。 满天剑雨落下。 如果商行舟依然压制境界,那么他一定会输,甚至可能会死。 于是在最后的那一刻,他解除了对境界的压制,动用了神圣领域之上的力量。 千道剑割破他的道衣,也放出了万丈光芒。 雨露遇着阳光,美丽也要化作青烟,即便是雪原,也要融化。 陈长生的天赋、才华、道法,在更高层次的力量之前直接被碾压。 商行舟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但他没有扼住命运的咽喉。 他用了神圣领域的力量。 所以是他输了。 这场对战真正的转折点在陈长生说出那个字。 商行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刚到京都的那一年。” 陈长生转头望向院墙那边,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 那边是百草园,更远处是皇城。 “有天夜里,莫雨把我骗进桐宫,我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师叔的意思。” 那一夜是青藤宴,陈长生这个名字第一次传遍大陆,只有很少人知道,在开宴之前,他被莫雨囚进了桐宫,然后遇到了那位传说中的玄霜巨龙,险些被杀死然后吃掉,最后却收获了很多很多。 那是陈长生来到京都后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生死考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经常会想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比如自己对着小黑龙慷慨激昂说的那些话,越想越觉羞涩,偶尔也会不解,为何当初教宗要安排莫雨做这件事情? 除了让小黑龙成为下一代教宗的守护者,是不是还有什么深意? 陈长生想不明白,不再去想。 花在溪水上面飘着。 他就在溪边走着。 并非基于他的本意,他开始学习龙语。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与他在京都各处街巷买的美食比起来,甚至可以说艰难。 但随着时间流逝,偶尔他回忆起在西宁镇旧庙背过的那卷道典时,却忽然发现自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在雪岭里的三年里,每个夜晚,他继续向小黑龙学习龙语,然后回忆那卷道典。 真的很难,无论龙语还是那卷道典。 最终,他学会的还是不多,无论龙语还是那卷道典。 但已经足够他能够在商行舟没有任何准备的前提下,接下那记道法。 也就是在刚才他说出的那个字的同时,陈长生才终于明白了教宗当年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安排。 教宗想让他得到小黑龙的帮助,还想他学会龙语。 教宗希望他能参悟三千道藏的最后一卷,也是在提醒他商行舟应该从这卷道典里领悟了某些古老的道法。 为什么要提醒?这同样也是提醒。 很明显,在很久以前,教宗就已经预想到,他们师徒会因为理念的分歧而反目。 想明白了这一切,陈长生对商行舟说了这样一番话。 “您说的没有错,我确实是您养大的,但是,我不是您带大的,因为您没有带过我,没有管过我,也没有教过我什么。我是师兄带大的,他教了很多东西,苏离前辈,也教了我很多东西,还有师叔,他们教给我的都要远远比你更多。”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没有说话。 他输了。 他输给了面前这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徒弟,也是输给了墙那边另外那个自己最喜欢的徒弟。 他输给了自己曾经最瞧不起的师弟。 这时候他应该做些什么? 放手,然后离开,像条丧家的老狗那样,还是…… 商行舟闭上了眼睛。 这很突然。 无论是王之策,还是唐三十六与徐有容,都有些吃惊。 只有陈长生神情依然平静,似乎早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幕。 商行舟闭着眼,但没有松手。 他的手落在陈长生的咽喉上,非常稳定。 就像是一棵强韧的松树,又像是坚硬的铁铐。 忽然,他睁开了眼睛。 他宁静的眼瞳深处,仿佛渐有血色晕开,与黑瞳相遇,变成了褐色。 那是老松裂口里淌出的油。 那是铁铐表面的锈。 他看着陈长生,眼神平静而坚毅。 杀意,毫无遮掩。 …… …… “愿赌服输。” 王之策喝道。 …… …… 拐杖搁在石桌上。 余人已经不在。 …… …… 洁白的羽翼化出两道火痕。 徐有容从原地消失。 …… …… 风起云涌。 如山般的玄霜巨龙身躯,向着国教学院碾压而至。 …… …… 唐三十六对商行舟长揖及地,恳切说道:“何必如此。” …… …… 陈长生没有说话。 他看着商行舟,眼神同样平静,更加坚毅。 第1116章 战斗的意义 …… …… 剑如悬雨,对准了废墟上的师徒二人。 风停,石头不再滚动,自然也没有声音,一片安静。 百花巷里的人们注意到了这种安静,知道里面必然发生了大事。 生死,当然是真正的大事。 国教学院里,那道惊天而起的杀意,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忽然,一道琴音响起,无数弦断。 国教学院门前弩箭乱射,圣光照亮晦暗的天空。 破空的呼啸声与中箭受伤的闷哼声不时响起。 混乱的局面再次被控制下来后,巷子里多出了数滩血渍,王破不见了。 凌海之王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担心教宗会出事。 如果不是国教学院里出了事,如果不是教宗遇到了危险,王破为何会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强行出手,然后闯院? 枫林阁前生出一道凛冽至极的刀意。 微风拂动红枫,王破出现废墟之前。 看着场间的画面,感知着空中残留着的道法气息与剑意,他很快便确认了大概的情形。 “一代奇人,何至于如此不堪?” 王破言出如刀,无比锋利,刚被刀意撩动的那几缕寒风,瞬间都被斩断。 唐三十六感慨说道:“是啊,太丢人了。” 他说的很是情真意切,给人的感觉完全是在为商行舟的声望考虑。 徐有容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到了陈长生的身后。 极近,只有数步的距离。 这是很冒险的行为。 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因为她低着头,只能看到微微颤动的睫毛。 睫毛被光照的极亮,仿佛秋天的银杏树叶。 光,来自她的眼底,是正在燃烧的凤凰精血。 她随时准备出手。 或者救陈长生。 或者与商行舟同归于尽。 天空里的云层四处逃逸,如山般的龙躯离地面越来越近,阴影越来越重。 下一刻,阴影不再变深,因为她看清楚了画面,感觉到了恐惧。 余人又在哪里呢? 王破没有说错,唐三十六也说的是真心话。 以商行舟的身份地位,居然会反悔,这确实说不过去。 何况他本来就是陈长生的师父,这更会显得非常丢人。 王之策是被他请到京都来的,但也不会支持他,说道:“如果你动手,你知道接下来我会怎么做。” 商行舟不见得对王之策有多少忌惮,哪怕他可能会与王破联手。 相王和陈家的王爷们会支持他,还有朝中那些高手以及军方的势力。 这场战争有得打,虽然有些冒险。 他真的很想反悔,然后,杀了陈长生。 刚才王之策说他输了,他闭上眼睛看到了很多未来。 那些是他做出不同选择之后的不同未来。 其中有一个未来看着最为美妙,于是他很认真地推演了五遍,有四次都成功地重复了那个完美的过程。 那个未来同样起始于他的选择。 ——他的手指将会微微用力。 陈长生的头会像熟透的果子那样落在地面,然后砸个稀烂。 接下来会是一场极其凶险的战斗,他可能会输,也可能会赢,但基本上不会有生命危险。 无论胜负如何,在战局最惨烈的时刻,他会主动放弃,向年轻的皇帝陛下承认自己的罪过,自请幽于洛阳。 随后数年,离宫无主,内争必起,再加上外部的压力,他应该能够很方便地夺回国教的权柄。 在其中的某个时间节点,他会让陈留王死去。 再数年,中山王反,率拥蓝关铁骑南下。 那时,他将自洛阳归来。 不回,中山王也必败无疑,但他一定要抓住那个机会,与年轻的皇帝把当初的事情谈清楚,把那些旧事抛到脑后。 唯如此,才能师徒同心,才能天下归心。 又数年,天下一统,万民归心,人族昌盛,便是北伐之日。 百万雄师,兵临城下。 城是哪座城? 当然是雪老城。 …… …… 这就是商行舟推演出来的结果。 这就是那个无比美好的未来。 为了这个未来,他愿意放弃所有,牺牲一切。 “哪怕这样做会遗臭万年?” 王之策问道。 “数百年来,我一直隐于幕后,若不是天海逼迫太急,或者直到今天我也不会走到前台。” 商行舟说道:“我连青史留名都不在意,又怎会在意留下恶名还是善名?” 王之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商行舟确实就是这样的人。 王破也没有说话,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 商行舟对陈长生的杀意是如此真实。 他的手就在陈长生的咽喉上。 谁还能阻止他? 枫林阁后方的院墙忽然垮了,烟尘渐落,露出余人的身形。 商行舟静静地看着他。 余人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显得非常沉重。 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 余人在对他说:你的推演不可能成立。 如果你杀了师弟,那么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没有师徒同心,自然没有天下归心,也就没有最后的画面。 商行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因为他很自信。 商行舟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余人终究会理解自己的苦心。 只是,为什么他还没有动手呢? 或者,是因为有个人表现的太过安静? 那个人即将死去。 死于无耻。 他有充分的理由愤怒。 他可以破口大骂。 他可以慷慨激昂。 他也可以吐商行舟一脸口水。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当商行舟与王之策等人对话的时候,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欣赏一出戏剧。 隔着一只手臂的距离。 所有人都觉得商行舟会杀死他,为什么他却如此平静? 商行舟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事先就想到了?” “我很了解您,如果世界认为您是错的,您一定会认为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而不是自己。” 陈长生说道:“像您这样永远正确的人,怎么可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商行舟问道:“那你为何会安排今天这场对战?” 如果不管这场对战的结果如何,商行舟都不会遵守事先的约定,那么意义何在? 如果陈长生事先便算到了这一点,为何会花费如此多的精神,逼着商行舟答应自己的要求,让局面发展至此? “当然很有意义,因为这会帮助您看清楚自己。”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您看,现在的您多丑,多难看。” 他的眼睛干净而明亮,看上去就像是镜子,映出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有些苍老的脸,满是血污,还有自我催眠后的得意与狂野。 商行舟看着那张脸,觉得很陌生。 第1117章 关于陈生生的一切 商行舟知道那就是自己的脸。 但他还是觉得很陌生。 因为那与他平时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脸很不一样。 没有人知道商行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大概只有余人比较清楚。 无论唐老太爷、寅或者陈长生,都不是很了解。 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不亲”。 商行舟与自己的师弟不亲,与老友不亲,与自己的徒弟也不亲。 他和整个世界都不亲近,虽然主动或者被动,他要带着这个世界往前走。 都说黑袍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人物,其实最早那数百年里,他更加神秘。 他比黑袍更能隐忍,更加低调,或者说更无所求。 如果他愿意,他的画像绝对有资格被挂在凌烟阁里,而且会排在很前的地方。 但他依然选择留在黑夜里,不见阳光,也不与人打交道。 那数百年里,他扮演着各种角色,拥有着无数张脸。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经常会照镜子,如此才能确认今天自己是谁。 渐渐的,他习惯了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话,直到不再需要扮演别的角色之后,依然如此。 他一直把昊天镜带在身边,直到今年才让徐有容带去白帝城,然后在那场战斗里破碎。 他比任何人都更要熟悉自己的脸,所以这时候才会觉得很陌生。 这张脸有些憔悴,没有了平时的英气,所以显得苍老。 最重要的是,眼神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平静。 挑起的眉与故作冷漠的眼之间,王霸之气一览无遗,看着好生愚蠢。 就像当年那位年纪最小的王爷,在百草园里扭曲着眉眼,在叫嚣着什么。 最终还不是被乱箭射死了。 嗯,楚王死的时候,也是满脸血污,很难看。 接下来自己去哪里了? 是的,我去了皇宫,把陛下的意思转告给了太祖皇帝。 太祖看似肥蠢,其实绝顶聪明,怎么就看出了自己的杀意呢? 陛下实在是太过仁慈,那天夜里就该杀了王之策,何必留他一命? 没了他,难道就败不了魔族?真是莫名其妙。 陈玄霸那般惊才绝艳,楚王那般雄才大略,陛下不都是忍痛灭了?何惜一个书生? 商行舟的思绪从过去飘了回来,视线也从远方收回,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 陈长生的脸上也有血,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显得很干净。 而且这张脸很平静,在上面看不到任何畏怯。 商行舟有些生气。 陈长生说的那句话让他很不舒服。 陈长生的平静更是让他无法接受。 他问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怕死。” 十岁那年,商行舟对他说了那句话后,他难过了很长时间。 有很多个夜晚,他蒙在被子偷偷地哭。 隔着被子拍着他的背哄他的是余人。 但商行舟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想的次数多了,怕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陈长生接着说道:“说起来,这还真要感谢您为我安排了这样的人生。” 商行舟说道:“那时候你确信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每天都是在向死而生,自然容易战胜恐惧,如今你已逆天改命,能在世间逍遥千年,甚至有很大机会能见大自由,那你为何依然不惧?”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惧还是如何,大概也只有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陈长生说道:“我会帮助您看清楚自己,您也可以帮助我看清楚自己。” 他人是地狱。 死亡是明镜。 可以正衣冠。 可以明心意。 …… …… 时间缓慢流逝。 枫树静。 商行舟还没有动手。 “放手吧。” 王之策说道。 既然不动手,何不放手。 这句放手有两个意思。 放开落在陈长生颈上的手。 对这个世界放手。 商行舟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放手很没有面子?” 唐三十六忽然笑了起来,然后用力地打了自己的右脸一巴掌。 啪的一声,非常清脆,而且响亮。 唐三十六的右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他看着商行舟非常认真地说道:“您看,面子算什么呢?” 商行舟还是没有说话。 在有些人看来,唐三十六的行为只是想要扰乱商行舟的心神,本质上是胡言乱语。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刚才他已经说过,像商行舟这样永远正确的人,根本不可能认输。 这个事实,让他觉得有些疲惫,或者说无趣。 他对商行舟说道:“您怎么就不能学着认输呢?” “我没有输,为什么要认输?不要忘记,一千年来,我始终都是赢家。” 商行舟傲然说道:“哪怕我曾经低估过天海,犯了错误,但最终还是我赢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如果不肯认输,那么认错呢?” 场间很安静。 人们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如果您坚持不肯认输,那么可不可以认个错?”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很认真地问道。 商行舟神情微怔。 “三年前在国教学院,那夜也在下雪,我当时对您说,我们之间是你错了。” 陈长生说道:“既然错了,那你为什么不认错呢?” 不说胜负,那便来说对错。 究竟是谁对了,谁错了。 不认输,那么会认错吗? 商行舟沉默不语。 陈长生看着他问道:“师父,要你认个错,就这么难吗?” 商行舟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松开手。 没有人上前,因为二人离的依然很近,只需要一伸手,便能触到对方。 接下来,陈长生说了几句话。 “在天书陵里,我就对您说过,也许到最后的时刻你才会发现自己真心想要的是什么,刚才就是最后的时刻。” “您问我为什么要安排这场对战,这就是答案,我想请您直面自己,也许有些难看,但那是真实的。” “你不想杀我,你从来都不杀我,因为你知道你是错的。” “从二十年前开始,您所做的与我相关的一切,都是错的。” …… …… 第1118章 诸君看吧 …… …… 这些天南方使团借大朝试北来,徐有容带着南溪斋摆明阵仗,京都洛阳之间风起云涌,朝堂原野雷霆渐显,陈长生一直没有任何表态,静坐石室悟剑,直到今朝忽然发力,借势而行,为的就是逼商行舟答应与自己一战。 这整个过程,真可谓是殚精竭虑。 他当然想要取得这场对战的胜利,但更重要的是这场战斗本身。 他要通过这场战斗把商行舟逼至悬崖边缘,逼入最极端的情境里。 他要商行舟真切地感受到了失败的危险,感受到异样的眼光,感觉到万事皆空的惘然前景。 如此商行舟才能直面自己,才能看见隐藏在青色道衣下的小,才能正视他没有看过的内心。 商行舟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究竟是怎样看待与陈长生有关的一切? 陈长生说的那几句话,就是他对商行舟的看法。 你不肯认错,但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所以这些年你从来没有尝试过自己动手,只是让天海家的人、让大西洲的人来杀我,因为你根本不想杀我,虽然这个事实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 这个看法其实有一定道理。 以商行舟的修为境界,以他如老松般的意志,即便教宗死前留下了很多制约,即便陈长生有很多帮手,非常小心,如果他真想杀死陈长生,又怎会数年时间没有任何成果,像白虎神将的行为甚至更像是笑话。 这就是陈长生想要商行舟看到的真相,他的真实心意。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没有说话,眼神很冷漠。 他仿佛看着的并非一个真实存在的人,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盆子里的一些杂草,一颗泛酸的果子。 陈长生说的话是真的吗? 那些年在西宁镇旧庙,用稀粥小鱼把陈长生喂大的是余人,教育陈长生的还是余人。 商行舟待陈长生并不亲近,很少管教。 原来不是因为他对陈长生没有感情,而是怕动感情? 这些年,整个世界都知道他不喜欢陈长生,却不明白为什么。 原来那些嘲弄、轻蔑、不屑都不是真的,他只是想保持距离,如此才能硬着心肠? 可最终,陈长生还是成了他道心上的那道阴影。 怎样才能抹掉那道阴影,怎样才能填平? 杀死陈长生也不行,因为那些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或者,就像陈长生说的那样。 认错? 数道视线落在商行舟的脸上。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笑了起来。 笑容里有着毫不遮掩的嘲讽意味。 “你想的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青色道衣被鲜血染的尽湿,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墨花的莲花,在风里缓缓的摇摆。 看着渐远的那道身影,陈长生沉默着,没有说话。 直到最后,依然没有谁认输,但谁都知道输赢。 他战胜了自己的师父,世间最强大的那个人。 他获得的不止是这场对战的胜利,也是师徒之间这场精神之争的胜利。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是王者的荣耀。 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枫林阁的废墟间,不,应该是整座国教学院里都应该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并没有,因为陈长生保持着沉默,紧紧地抿着嘴,非常用力,以致于嘴唇显得有些苍白。 离他最近的是徐有容。 看着他的沉默,徐有容眼里的欢喜渐渐淡去,变成很淡的怜惜。 “我从来没有想到,你居然很擅长说话。” 她微笑说道,想要安慰他此时的心情。 今天陈长生对商行舟说了很多话,心神激荡之下,话语显得有些锋利。 “那是因为你和他平时聊天太少,不然你就会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怼人。” 唐三十六说的眉飞色舞,根本没有嘲弄陈长生的意思,满脸的与有荣焉。 接着,他转头满脸不耐说道:“要我请吗?” 对方没明白他的意思。 唐三十六说道:“都已经打完了,你还杵这儿干嘛?还不赶紧走,我可不打算请你吃饭。”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监,当然有资格迎客或者逐客。 问题在于,他这两句话的对象是王之策。 就算是太宗皇帝或者是天海圣后,都不会对王之策用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说话。 更没有人会对王之策用杵字。 王之策摇了摇头,转身向国教学院外走去。 “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给谁看?还不是输了!” 唐三十六往地上啐了口。 王破走到陈长生前,看了看他的脸,确认没有什么事,就此告辞。 自始至终,没有交谈,更没有感谢,就是这般淡然。 当年浔阳城,去年汶水城,今年京城,都是如此。 陈长生转身望向徐有容,说道:“我赢了。” 徐有容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说道:“很了不起。”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又说道:“我没哭。” 徐有容伸手抹掉他脸上的灰尘,有些心疼说道:“这也很了不起。” 陈长生望向远处。 那边的院墙已经垮了。 那件明黄色的皇袍,在阴暗的天气里非常醒目。 余人就站在那里。 …… …… 百花巷里一片死寂。 人们被最终的结果震惊的无法言语。 没有人离开,也有太过震惊的缘故,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国教学院的门还关着。 皇帝陛下与教宗大人正在里面谈话。 这场战斗之后,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场对师兄弟相见。 只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内容? 国教学院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 陈长生走了出来。 短剑系着。 头发有些乱。 满身都是灰与血。 眼有些红。 看着很疲惫。 甚至狼狈。 但没有人敢这样认为。 徐有容走在他的左手边。 唐三十六在他身后。 凌海之王郑重行礼:“拜见教宗陛下。” 离宫教士纷纷拜倒,行礼。 最初声音有些稀稀拉拉,渐渐密集,整齐。 跪倒在地的人越来越多。 有国教骑兵,也有玄甲骑兵。 朝中大臣们也跪到了地上。 十余位王爷相视无语,最终还是慢慢地跪了下去。 陈长生向巷外走去。 人群纷纷跪下。 如潮水一般。 淹没京都。 直至整座大陆。 第1119章 年轻人的时代 …… …… 唐三十六没有随陈长生和徐有容离开。 他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如退潮一般迅速散去。 百花巷很快恢复了平静。 苏墨虞带着国教学院的教习与学生陆续返回。 看着已经变成废墟的枫林阁、垮塌的断墙、乱糟糟的树林以及那些清楚的战斗痕迹,想象着就在不久之前的那场惊天之战,众人的情绪难免有些异样,觉得像是做梦一般。 当然,这是一场美梦,因为现在的国教学院是离宫一派。 苏墨虞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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