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近,他认为天书陵那边根本打不起来。 还没有到最后决战的时刻,但今天还是会死很多人。 他需要保证自己的生命不受威胁,所以必须离开。 他将通过这条幽暗的地道出现在洛水的岸边,然后离开京都。 京都郊外,那数百玄甲轻骑已经等了他很长时间。 他将带着这些玄甲轻骑去往汉秋城,然后与最忠诚的部属与军队还有朱家的后人会合。 到时候,他应该先做什么事情?发一篇檄文?还是先把朱家的那些废物都毒死? 如果是太宗皇帝,他会怎么做? 毒死不行,太过显眼,还是软禁起来比较好,登基后再说。 想着这些事情,他被灯火照亮的眼眸深处现出了一抹笑意。 那三名青衣道人在他身后,自然无法看到。 父亲是神圣领域强者,自然不需要担心安危。 就算道尊万一输了,徐有容还是陈长生都不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自然不会向王府里的侧妃庶弟们下手。 陈留王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到了,都考虑到了,都算到了。 但他没有想起自己的新婚妻子平国,甚至连这件事情本身都没有想起。 他也没有算到,在这条幽暗地道前方某处,有人在等他。 …… …… 安静的地道里,任何声音都会显得特别清楚。 比如地底水动的声音,比如蚂蚁爬过墙壁的声音。 两位道姑睁开了眼睛。 前方有脚步声传来,相王府的方向。 怀恕看了师姐一眼。 怀仁神情淡然。 忽然,前方隐隐透来的光线,发生了奇怪的折射。 仿佛那里的空间出现了某种扭曲。 什么样的力量,竟能让空间如此悄无声息地扭曲起来? 怀恕感知到了那道气息,惊骇说道:“这是何物?” 怀仁微微挑眉,有些意外说道:“教宗陛下也出手了?” …… …… 当地道里的空间发生扭曲的时候,天空里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暗淡的天光被散射的到处都是,把相王府的四周照耀的无比清楚。 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遥远的高空落到地面。 风雪忽然间变得狂暴起来。 一只黑色的龙爪破开云层,缓缓落下。 龙爪就像是一座黑山,上面的鳞片就像是幽暗的窗户,散发着极其恐怖的气息。 那些家将与强者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忽然睁开眼睛,迸射出一道精光。 一道清光笼住了相王府,这是很强大的守御阵法。 老道看着天空,寒声喝道:“孽畜受死!” 话音未落,道剑自出,化作一道极其凄厉的光线,向着天空飞去,贯穿厚云,不知斩向何处!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对手很强大,但依然毫无惧意。 这一剑凝结了他毕生修为,已经无限接近神圣领域,加上王府的阵法,只要对手还没有成年,便必然要受伤而回! 但是,他不知道今天真正的对手并不在风雪深处,而是一直在相王府里。 当他把全部精神气魄贯注进那一剑的时候,那人也动了。 那人站在墙角,耷拉着双肩,腰间松松地系着一把看似寻常的剑。 不知何时,他修长的手指握住了剑柄,显得格外稳定,而且和谐。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 他的手与剑本就是一体的。 怎么可能还有比这更快的剑呢? 一道剑光亮起,然后消失。 就像是烟花一现,或者昙花一现。 两道砖墙上出现了两个洞。 一截剑尖刺破了青色的道衣,带着血水。 第1091章 陈长生的安排 一声巨响。 整座城市的人都听到了。 不知多少积年的灰尘从梁上落下。 街巷上的民众们神情惘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收到南边消息的朝廷官员,震惊无语,心想难道又垮了一座山? 轰隆如雷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只巨大的龙爪缓缓收回云层后方。 相王府的阵法已经被破,没有变成一片废墟,也已经相差不远。 木桥已断,残破的晚亭斜斜地倒在湖里,湖水向着岸边不停漫注,把马场上的黄沙变成了一摊烂泥。 王府里到处都是烟尘,随处可以听到惨叫,白墙红瓦上随处可以看到刺眼的血迹。 断墙那边传来了离宫教士们整齐而压抑的脚步声,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深处的花厅相对安静些,建筑也保持的相对完好,只是墙角上多出了两个洞。 忽然,那两个洞里散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线,看着就像一道剑。 坚硬青砖砌成的墙,就像是一张纸,被轻易至极地裁开。 整个墙角连同高处的屋檐整整齐齐地落了下来。 啪啪啪啪! 清脆的撞击声里,带着沧桑意味的砖瓦与檐兽摔成了碎片。 仔细望去,应该能够看到隐藏在这些细碎里的笔直线条,还有那些像金子般发光的平整边缘。 墙角消失了,那个人自然露出了身形。 老道微微眯眼,想要确认对方的身份。 那人穿着一件青衣,但不会让人联想到少年青衫薄,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小厮。 他当然不可能真是一名青衣小厮。 老道很快便猜到了他的身份。 世间除了那人,谁还能找到如此绝的出剑时机? 谁的剑能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一剑就杀死自己? 老道感慨说道:“没想到你真的已经半步神圣。” 青衣小厮就是刘青。 苏离与那个神秘人物离开之后,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刺客。 也只有他,已然半步神圣,却还坚持在黑夜里做着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刘青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这是谨慎,也是职业习惯。 老道有些不悦,微微挑眉。 然后,他的眉便断了。 他左眉最中间的地方出现了一道血口。 那道血口非常细小,甚至显得有些秀气。 如果这是被剑破开的,可以想象当时那把剑在细微处的控制已然近神。 血水从那道秀气的伤口里浸了出来。 老道叹了口气,靠着墙壁坐下。 那道伤口里涌出的血水越来越多,甚至给人一种汩汩而出的感觉。 刘青没有看,他的视线一直在老道的手上。 从现身开始,便是如此。 老道的手里没有握剑。 那把剑已经消失在了天空里。 但他没有放松警惕。 因为老道的手始终虚握着。 直到这时,老道的手指终于渐渐散开。 停止呼吸很长时间的他,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这口气像岩浆一般炽热,如滚烫的岩浆,瞬间把天空里飘着的雪花灼成青烟。 一阵嗤嗤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视线上移,在老道脸上停留了片刻。 老道已经闭上了眼睛,没了呼吸。 他终于真正的放松了,脸上却没有什么喜色,而是一片苍白。 为了杀死对方,他也受了很重的隐伤。 …… …… 没了阵法,没有老道这样的真正强者,在离宫宏大的力量面前,相王府的抵御只持续了很短时间。 离宫很快便控制住了整座王府,还顺带着把相邻的两座王府也控制住了。 户三十二对下属们交待道:“不要惊着后宅那些妇人。” 国教终于向皇族发起了攻击。无论事后如何,现在应该拿到足够的利益,有些账册和一些隐秘事物,是离宫必须拿到的东西。如何处理王府里的那些人,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青曜十三司出身的主教以及离宫里的神术主教,正在对伤者进行救治。 废墟里不时能看到圣光亮起,然后听到呻吟声。 就连相王府里的伤者也会接受治疗,当然顺序要排在离宫教士们的后面。 司源道人微微皱眉,右手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腰带。 他很不赞同这样的做法,但这是教宗陛下的吩咐。 腰带里的那瓶朱砂丹,也是教宗陛下亲手交给他的。 就算圣光术救不活的人,有了这瓶朱砂丹,应该也很难死。 当然,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再也无法活过来。 司源道人看着断墙边的那名老道,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那位老道有些枯瘦矮小,白发已乱,浑身是血。 再如何强大的人,死后也都会显得很弱小。 他知道这名老道的来历与身份。 这名老道是他与凌海之王事前最忌惮的对象。 这几年,天裁殿派了很多人在洛阳盯着长春观,尤其是这名老道。 老道刚刚离开洛阳,他与凌海之王便知道了,连夜报给了陈长生。 陈长生那时候在石室里练剑,没作任何表态。 直到今天,司源道人才知道,原来教宗陛下早有安排。 他的视线落在那位老道的断眉处。 那里依然残留着些许剑意。 那剑意就像是似断未断柳絮,极细微,极清楚。 被寒风一拂,自生凛冽之感。 能够杀死这位老道,那名刺客该是多么可怕? 想着先前风雪深处那抹青影,他微微挑眉,心想教宗陛下与刘青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这个时候,废墟里忽然出现了三个人。 司源道人没有吃惊,也没有流露出警惕的神情,明显事先便知道花厅里的这条地道。 他向那两位道姑行礼,说道:“见过二位前辈。” 怀恕沉声说道:“既然你们要动手,为何事先没有与圣女言明?” 这位性情粗豪、略显暴躁的道姑,明显心情非常不好。 如果司源道人不是执掌圣堂的国教巨头,只怕她会表现的更加愤怒。 司源道人苦笑道:“我也是来之前才知道教宗陛下的安排。” 听着这话,怀恕怔住了,便是怀仁也有些意外。 司源道人知道很难解释清楚,不再多言,望向了另外那人。 有三名长春观道人的帮助,陈留王依然没能走到洛水,离汉秋城更是还有千里之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上有些血迹,但神情依然平静如常。 司源道人有些佩服,然后再一次觉得教宗陛下的安排可能不妥。 第1092章 万物的前提 微风穿过废墟,拂动衣袖,渐渐牵起一丝杀机。 别的人感觉不到,陈留王却是非常清楚。 他盯着司源道人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陈长生不会杀我。” 怀恕道姑怔了怔,然后才明白他的意思,下意识里便想出面阻止,却发现师姐没有说话。 怀仁道姑望着京都南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理会即将到来的事情。 这个时候,一把短刀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花厅断墙外,斩断了乱飘着的风以及某种可能。 当司源道人望过去的时候,那把短刀已经回到了对方的袖子里。 户三十二结束了对王府的抄检。 司源道人面无表情说道:“有时候仁慈就等于愚蠢。” 户三十二谦卑说道:“既然是陛下的意志,那么谬误也是正确,愚蠢只可能是因为我们。” 听着有些拗口,实际上意思非常简单。 教宗陛下就算是错的,那也是对的。 如果教宗陛下真的错了?请继续参看上面这句话。 司源道人收回望向陈留王的视线,道袖旁的风也停了。 户三十二简单的讲解了一下当前的局势。 从磨山垮塌,到离宫的教士们控制太平道,京都四周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实际上时间很短。 天书陵那边依然处于对峙之中,即便面对着那位真正的传奇,徐有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怀仁与怀恕从清晨开始便进了地道,根本不知道天书陵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她们知道连王之策都出现了,自然很是吃惊。 “王大人为何会……” 怀恕很是紧张不安,无法继续言语。 怀仁心想难怪自己先前觉得南边有些问题,沉吟片刻后说道:“我们去天书陵看看。” 怀恕声音微颤说道:“那可是王大人。” 怀仁平静说道:“即便是王大人,也不能对圣女峰下乱命。” 说完这句话,她便带着怀恕离开了相王府,向着天书陵而去。 在这种时刻,能做出如此强硬的选择,离宫教士们对怀仁道姑或者说圣女峰的敬意更增数分。 司源道人没有理会这些事情,他再次望向陈留王,说道:“如果有机会,今天我还是会杀了你。” 户三十二在旁听着很是无奈,却也知道无法做什么,因为司源道人说的是有机会。 陈留王说道:“你很想杀我?” 司源道人说道:“很多年前我就想杀你,因为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个麻烦。” 那时候他是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都很欣赏的年轻人,刚刚成为大主教。 陈留王则是陈氏皇族留在京都的唯一代表,在百姓与官员的心里拥有很重要的地位。 陈留王说道:“果然如莫雨所言,你的杀性确实极大。” 司源道人说道:“何必来挑拨我与她的关系,当年莫说你,便是教宗陛下我也曾经想杀过。” 陈留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当年国教学院被围攻以及随后的那些事情里,经常都能看到司源道人出现。 或者在百花巷的茶楼里饮茶,或者在夜色里盯着那道挂满青藤的院墙。 当时的陈留王则是站在他的对面,要做的事情则是保护陈长生。 只不过现在局面已经逆转过来。 户三十二带着陈留王向王府外走去。 看着满园废景与倒卧其间的尸体,陈留王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离宫准备把自己囚禁在何处,不知道像司源道人会不会寻找机会暗中杀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该祈祷陈长生获胜还是商行舟获胜。 如果从他的生命安全的角度考虑当然应该是前者。 但那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故事结局。 他只知道无论今天最后是商行舟获胜还是陈长生获胜,他与他的父亲都已经提前败了。 在还没有真正出手的前提下。 或者,正是因为他和父亲并没有真正准备出手,才会败的如此干脆利落。 现在看来,他与父亲还有陈家的王爷们、甚至包括商行舟都低估了陈长生的魄力。 也对,无上的权威本就是最蚀骨的毒药,谁又能禁受得住这种诱惑? …… …… 离宫里没有飘雪,但也显得很冷,或者是因为太冷清的缘故。 宽阔的广场上只有两个人。 吴道子坐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头发乱糟糟的,绷带被血染透,看着极其狼狈。 他这时候非常愤怒,恨不得把陈长生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不管里面究竟有没有高祖。 但他不敢这样做,因为一个身穿白色祭服的女子站在他的身后。 安华清秀的脸上满是紧张的神情。 她握着短刀,没有看别的任何地方,只是盯着吴道子的后颈。 教宗陛下离开的时候,交待的非常清楚,若事情有变,她要在第一时间里,杀死这个老人。 两位大主教也教的非常清楚,想要杀死一个人,最好是把对方的头砍下来。 …… …… 陈长生走出了离宫。 参加大朝试的教习与考生,都在青叶世界里。 看热闹的民众早就已经散去,石柱一片安静。 他以为自己是一个人,准备面对这片天地,不免觉得有些孤单。 但就在他准备叹口气的时候,却看到了唐三十六。 这让他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 唐三十六说道:“你既然可以提前给关白写信,也可以告诉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谁都能听出来里面的恼意。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唐家的行事风格,出手便无退路,所以不想你被牵扯进来。” 唐三十六说道:“既然要动,便必须雷霆大动,难道你不同意圣女的做法?” 陈长生说道:“有容的做法,已经是在这种局面下能够想到的最好办法。” 用人族的前途威胁商行舟这样的人物,看似天真幼稚荒唐可笑,其实不然。 因为商行舟明白,天真往往意味着绝对的冷酷无情。 今天如果不是王之策忽然出现,徐有容真的可能会成功。 唐三十六问道:“你现在准备怎么做?” 陈长生说道:“无论修道还是智慧,我不及有容远矣,但我有时候更天真些。” 即便是这样紧张的时刻,听着这样的话,唐三十六还是忍不住想要嘲弄他两句。 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隐约猜到了陈长生想要表达什么。 越天真,越冷酷,是这个意思吗? 陈长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南方走去。 唐三十六怔在原地,过了会儿时间才醒过神来,追了过去。 第1093章 她的名字 数百年来,这是京都出现红雁次数最多的一天。 不时有红雁飞过天空,留下道道痕迹。 那些令人震惊的消息随着这些痕迹不停传向各处。 天道院、教枢处、相王府…… 那些痕迹揭示了离宫强大而冷酷的意志,也表明着年轻教宗的态度。 忽然响起数声惊恐的鸣叫,红雁们向着四处飞散而去。 天空忽然变暗。 街巷上的百姓们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巨大的阴影遮蔽了京都的天空。 云层翻滚,如怒涛一般绞动,阴影渐渐显露出真身。 天空里仿佛出现一座十余里长的黑色山脉。 偶有阳光落下,黑色山脉的表面反射出明亮的光线,如镜片一般。 天气骤然变得寒冷,雪花纷纷落下,京都仿佛重新回到了隆冬。 看着这幕画面,民众们想起当年祖辈被巨龙支配的恐惧,惊恐到了极点。 …… …… 那片巨大的阴影向着天书陵飘来,看着很慢,实际上非常快。 天书陵四周的河水的颜色变深了不少,给人的感觉也寒冷了很多。 那片阴影没有继续由正门向天书陵里侵蚀,也没有走南门,而是直接越过了河水,漫过那片青色的桔林与挂着半截腊肉的小院,那些清浅的渠水,最终笼罩了整座天书陵。 在这片阴影的下方有一个人。 他五官清秀,眼神干净,看着非常清新。 他身着神袍,手持神杖,气息无比神圣。 他是信仰的化身,是人间的至善,是当代的教宗。 很少有人看到这样的陈长生。 南溪斋的少女们微张着嘴,很是吃惊。 徐有容微微偏头打量着他,清冷的眼眸里多了抹笑意。 …… …… 商行舟转身望向陈长生。 他的视线穿过南溪斋剑阵里的无数剑意,仿佛也变得无比锋锐,森然至极。 但他终究是望向了陈长生。 那年陈长生背着天海圣后向天书陵下走去,他向着天书陵峰顶走去,擦身而过,目不斜视。 其后他便再没有看过自己的这个徒弟,哪怕在白帝城里他们曾经联手,哪怕三年前在国教学院里师徒二人曾经有过一番对话,但当时的看也不是真正的看,而是漠然的居高临下。 今天是他第一次正视陈长生。 他的眼神很深沉,很隐晦,就像是云墓里的那座山峰,根本无法看清真实。 但偶尔还是会洒落一道阳光。 那是欣赏的神情。 这也是第一次。 他觉得陈长生今天表现的很不错。 当天书陵进入困局之时,离宫以雷霆之势出击,在最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京都的局面。 无论是对时机的选择,还是手段的强硬,都表明,陈长生已经真正的成熟了。 在某种意义上,他今天的行事甚至能够闻到枭雄的味道。 这些事情看上去简单,实际上很难。 陈长生这些天保持着沉默,似乎置身事外,但谁也不会真以为他什么都不做。 不知多少眼睛一直在盯着离宫。 商行舟一直在看着他。 王之策也在看着他。 吴道子就是他们的眼睛。 但陈长生成功地瞒过了他们,看情形,甚至就连徐有容也不知道他的想法。 …… …… 当商行舟看着陈长生第一次露出欣赏神情的时候,王之策在看着笼罩天书陵的那片阴影。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露出一抹追忆的神色。 那片阴影忽然消失,化作满天风雪。 风雪里,出现了一位黑衣少女。 她神情漠然,眉眼如画,黑裙里散发着极度寒冷的气息。 毁磨山、平王府、霜欺天道院,在今天离宫控制京都的过程里,她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作为玄霜巨龙一族,她虽然还没有成年,道法神魂还无法融合神圣领域的规同,但她从出生开始,龙躯便具有无视层级差异的神圣属性,换句话说,她从生下来便注定了会成为神圣领域强者。 唐家两位老供奉还是长春观那位老道都是半步神圣强者,但说到纯粹的战斗力还是不及她这样的高阶神圣生物,至于摧毁性更是整个大陆无人能及,除非徐有容与秋山君能够完成第三次觉醒。 龙族本来就是世间最恐怖的存在,不然当年以太宗皇帝为首的神圣强者们也不会以非常大的代价逼迫它们发下星空之誓,签订契约,承诺再也不会降临大陆。 但是那份契约上没有她的名字。 因为那时候她被关押在北新桥底,而且她还很小,甚至没有自己的简名。 把她关到北新桥底的那个人,就是王之策。 …… …… “朱砂,好久不见。” 王之策看着那位黑衣少女微笑说道。 朱砂就是她的简名,或者说人族名字。 甚至就连这个名字都是王之策取的,然后被秦重他们喊成了习惯。 听到这句话,看着那个仿佛时间在他身上没有任何作用的中年书生,黑衣少女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再次见到对方的场景,充满怨恨地想着如何复仇。 但她没有想到,时隔数百年再次见到对方时,自己依然充满了恐惧。 被对方幽禁在地底数百年,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对方所取…… 那段记忆真的深刻入骨,无法忘记,令人寒冷。 即便是她,都觉得很冷,很害怕。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黑衣间的冰屑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时候的她,看着上去就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 她可以摧毁一座山,可以踏平一座府,可以逆转整个京都的局势。 但王之策只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便让她恐惧到了极点,失去了所有的战斗力。 时间的河流不停地冲击着两岸,河道越来越深,直至无法见底,变成深渊。 王之策这样的人,果然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 陈长生走到黑衣少女身前,挡住了王之策的视线。 王之策静静看着他,眼神依然深不可测。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她不叫朱砂。” 王之策平静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徐有容走了下来,看着他说道:“所以我说你老糊涂了。” 第1094章 你怎么不去死? 前面徐有容就说过王之策老糊涂了。 当时她的这句话在天书陵内外引起一片哗然,就连那些追随她而来的南方修行者也有些不满。 这时候她再次说出这句话,天书陵内外却是那样的安静。 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谁都能听得出来,她的这句话是在配合陈长生。 陈长生出现后,王之策没有与他说话,而是先与朱砂叙旧。 那句好久不见,里面隐藏着太多意味。 如果说是定势,其势高若寒山。 如果说是攻心,根本无迹可循。 无论是谁,想要应对这样的手段都很困难。 陈长生选择的方法,是断其源头。 他站到黑衣少女的身前,告诉王之策,那并不是她的名字。 可以叫她红妆,可以叫她吱吱,或者是那个换作人类语言足有几千个音节的龙族名字。 总之,她不叫朱砂。 哪怕她曾经叫过这个名字。 因为现在已经不是当年。 她不在北新桥底,而是在他的身边。 天书陵内外一片安静。 如果说徐有容对王之策不怎么客气,与她过去十余年间给世人留下的印象并不是太冲突。 陈长生对王之策表现的如此强硬,则是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为什么? 在寒山的时候,陈长生看到踏云而至的王之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真正星空的修道者。 像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也视王之策为偶像。 今天王之策站在了他与徐有容的对面,但他心里对这位传奇的敬意依然没有减少。 直到王之策说了那句话。 小黑龙开始感到恐惧。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看着王之策脸上的微笑,陈长生忽然觉得很生气。 他无法准确地说清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总之他开始愤怒起来。 在非常短暂的时间里,他心里的敬畏感消失了很多,也冷静了很多。 至于徐有容,从她对王之策的态度便能明显看出来,除了大道,她无所敬畏。 就这样,王之策用一句话形成的压迫感,被陈长生与徐有容用两句话抵抗住了。 王之策微微一笑,准备再说些什么。 陈长生却望向了别处。 王之策想要说的话,没能说出口。 他的神情变得凝重了数分。 陈长生没有望向自己的师父,而是望向了徐有容。 他们静静对视,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因为他们的心意本来就自然相通,就像一道贯通两地的彩虹。 剑出亦如虹。 圣女峰上,他们双剑合壁,其间便曾经生出一道彩虹。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你去过百草园,我也去过。” 徐有容说道:“小时候娘娘曾经教过我,遇大事须有静气,我只是想去静静。” 陈长生说道:“我不想成为师父那样的人,也不希望你成为娘娘那样的人。” 听到这句话,王之策与南溪斋少女们望向剑阵里的商行舟。 商行舟望着灰暗的天空,神情漠然,不知在想什么,也没有理会场间的人。 徐有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就是想要成为娘娘那样的人。”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说道:“不,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样的生活。” 他知道她喜欢临崖、赏雪、听雨、采药、读书。 徐有容微微一笑,叹道:“我知道你也不乐意过这样的日子。” 她知道他自幼便习惯了守庙、扫雪、遮雨、吃药、读书。 至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冷酷的屠杀、冷静的威胁…… 他们都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但时势如此,不得不做。 而且他们太了解对方,知道对方不喜欢,所以不想对方做,就想着自己做。 徐有容先出剑,陈长生后出剑。 东一剑,西一剑。 剑出无意,但有心。 他们没有刻意的配合,最终却还是走在了一起。 只有真正的双剑合壁,才会有这样的默契,给人一种妙若天成的感觉。 徐有容在天书陵困住了商行舟,牵制住了那些王爷。 陈长生带着离宫的力量如洪水般横扫四野。 最终的效果很完美。 国教旧派已然肃清,京都尽在掌握,只需要宫中旨意一出,商行舟或者真的就败了。 徐有容不需要成为第二个天海圣后,陈长生也不需要违逆心意去大杀四方。 如果王之策没有出现的话。 陈长生望向王之策,说道:“我一直希望不会在这里看到您。” 王之策说道:“我也希望不会在这里看到你。” 陈长生说道:“我是教宗,没有不出现的道理,您呢?” 王之策说道:“为天下苍生故,不得已而来。” 陈长生相信这句话。 他在汶水城里见过唐老太爷,知道这些老人的真实想法。 太宗年间的这些老人,都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为了所谓的目标与大义,为了天下苍生四个字,这些人可以牺牲很多,比如小黑龙,比如声誉、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是更重要的东西。 陈长生很想说这样做是不对的,但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他对王之策说道:“看来我们至少有一个共识,天下苍生是最重要的事情。” 王之策说道:“是的,虽然苍生未必自知。” 陈长生说道:“所以为了天下苍生不受战火之灾,不遭流离之苦,您不远万里而来,劝我们退让。” 王之策说道:“不错。” 陈长生看着他问道:“那为何不是你们退?”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商行舟望着远方的天空,露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容。 王之策若有所思。 如果说带领人族向前行走需要强悍的意志与魄力还有出色的执行力。 今天徐有容与陈长生做的那些事情,已经证明了他们能够成为优秀的领袖。 商行舟承认这一点,王之策也必须承认这一点。 现在的危机来自双方之间的对峙。 稍有不慎,便是战火连绵三月,人族大好局面尽毁的结果。 那些王爷们还有朝廷的高手们都走进了天书陵。 南方的宗派强者们也从山林里走了出来。 王破也来了,抱着刀站在远处。 有几道或者强硬或者愤怒的声音响起。 陈长生没有认真去听,但还是有些话隐约飘进了他的耳里。 已无退路,若退便是一个死字。 于是陈长生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以后的岁月里,这个问题将会变得非常出名。 “如果天下苍生真的这么重要,那你们为何不能为他们去死呢?” 他的神情非常认真,眼神明亮而且干净,就像一面镜子。 因为他不是在嘲讽对方,也不是愤怒的指责,而是真的想不明白。 王之策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第1095章 我们打架吧 如果这句话是愤怒是嘲讽,都很好回答,但陈长生是在认真发问。 他确实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石室里看到吴道子,知道王之策会出现后,他就开始在想这个问题,却始终无法找到答案。 既然需要一方退让,那为何退的不是你们? 如果退便意味着可能坠入深渊,就此死去,那么你们为何不死? 以天下苍生为重的理想主义者,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为何不能这样选择? 王之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在漫长的生命里,他自认没有碌碌无为,而是有所建树,为了人族做过很多事情。 而且他相信自己对这个世界存有极大善意。 所以每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没有什么悔恨,也不会感到羞愧,平静而且自信。 直到今天听到这句话,他才发现那些不过是被风吹硬的面皮,根本无法煮出真实的美味。 …… …… 王之策无法回答陈长生的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问题。 其余的人并不知道这是真的问题,自然会认为陈长生是在羞辱王之策。 于是带着愤怒的反驳声与尖锐的质问声不停地响了起来。 “那你们怎么不去死?” “教宗大人你也可以去死!” “你和圣女加在一起能有道尊重要?能有王大人重要?” 从现实角度出来,这些话很有道理。 陈长生与徐有容极具修道天赋,但毕竟还很年轻,想要进入神圣领域还需要很多时间。 商行舟与王之策则是成名多年的传奇强者。 人族如果想要打败魔族,当然后者更加重要。 “我说的话只与道理有关,与强弱无关,不然周独夫当年就不会死了。” 听着陈长生的话,场间的声音渐渐变小。 到今天为止,整个大陆都无法确定周独夫的生死,但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猜疑在流传。 那些传闻往往都与王之策有关,而且非常阴暗。 王之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情微黯。 陈长生继续说道:“有人认为天下苍生为重,值得无数人牺牲,然后以此来要求我,所以我才会问那句话,至于我自己并不那样认为,自然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 这句话是回答那些质问,也是说给王之策听。 王之策沉默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终究不过是自私罢了……”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就是自私啊。”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知道他这时候在难过。 这不是陈长生想要的答案,虽然他在提出那个问题之前,就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 从百草园到天书陵,舞台不停地在换,但演的还不过是那些老套的剧情。 星空之下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这一次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呢? 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时隔数百年,王之策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 还有多少人会愿意支持陈长生与徐有容? 来自南方的强者们沉默不语,木柘家家主与吴家家主更是不知去了哪里。 那些对陈长生忠心耿耿的离宫教士与国教骑兵,知道自己的对手是王之策后又有几个人还有勇气举起手里的兵器? 中山王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些不愉之色,其他的王爷大臣还有几位神将的表情则是明显轻松了很多。 在他们看来,今天的胜负已经非常明了了。 这个时候,有几个年轻人走进了天书陵。 他们来到了神道之前,与场间的几位剑堂长老会合,然后站在了徐有容的后方。 整个过程,他们没有犹豫,没有讨论,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非常自然。 徐有容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陈长生点头致意。 王之策没有见过这几个年轻人,但能猜到他们就是苟寒食、关飞白、白菜。 离山剑宗乃是最近数百年人族对抗魔族的先锋,风评极佳,影响力很大。 王之策远居世外,也知道这些,但他并不知道最近这几年发生的很多事情。 当他看到离山剑宗如此坚定地站在了陈长生与徐有容的那边,不禁有些意外。 那些南方宗派强者与王爷大臣们则是更加吃惊,或者说不安。 苟寒食等人是名声极大的神国七律,但毕竟还年轻,那几位剑堂长老才是真正的精锐强者。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行为代表的是离山剑宗掌门的意志。 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的意志,即便是王之策与商行舟都必须重视起来。 接着,又有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站了出来。 微寒的风雪落在黝黑的铁刀上,没有融化,而是粘在了上面。 王破抱着刀说道:“陈长生说的对,要退也应该是你们退。” 就算是茅秋雨与曹云平在场,也很难承受王之策给予的压力。 离山剑宗掌门没有亲自到场,或者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王破却是毫不掩饰地表明自己对陈长生的支持,甚至有些锋芒毕露的感觉。 野花盛开的年代由王破开始。 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人族的前辈强者们都很欣赏他。 除了朱洛以及苏离。 王之策也很欣赏王破,所以他更加想不明白。 他问道:“为什么?” 王破说道:“因为他比你们年轻。” 他微微挑眉说道:“年轻?” “年轻就是正确。” 王破说道:“或者说,人老了就容易犯糊涂。” 王之策说道:“思虑过多确实会有失锐气,但大局在前,不得不慎。” 王破说道:“当年我家被太宗皇帝下旨抄没的时候,你未曾说过什么,也是因为大局?” 王之策微微挑眉,想要解释当年自己已经见疑于陛下,对朝政已无力量,而且……但看着对方那两道有些寒酸的眉,他忽然发现这些解释其实很没有意思,终究只能发出一声苦笑。 这个时候,商行舟忽然对陈长生说了一句话。 “你如果想要看清楚为师的心意,只凭这句话是不够的。” 这句话的意思听上去有些难懂。 但陈长生听懂了,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用意。 “是的,所以我想出了一个方法,可以帮助我们看清楚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方法?” “我们都不肯退,不肯死,还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那就只能战上一场。” “我以为我们一直都在战场之上。” “不,这个战场上有太多人。” “每个人都有战斗的理由。” “但这终究是我们的事,何必把整个世界拖进来?”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认真说道:“师父,我们打一架吧,谁赢了就听谁的。” …… …… 第1096章 人间最怕见天真 人们没有发出暴笑,甚至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感觉很诡异。 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只松鼠在神道旁的树枝上跑过,吸引住了某位羽林军校尉的视线,让他下意识里松开了手里的铁枪,沉重的铁枪落在一旁同僚的脚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哎哟!” 仿佛凝固一般的气氛被打破,人们终于醒过神来,脸上露出荒谬的神情。 一片哗然。 陈长生的提议实在是太荒唐了! 这件事情干系到大周的皇位、人族的未来、史书的取材、千万人的生死。 他居然想着与自己的师父打一架来做出决定? 当年洛阳,周独夫与魔君的战斗确实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但那是外战。如果说世间一切纷争都可以通过如此简单的手段得到解决,百草园里怎会死了那么多皇族的子孙,国教学院又如何会在二十几年前变成一座荒凉的坟墓?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王之策看着陈长生说道,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反而带着些安慰。 陈长生认真说道:“既然要以天下苍生为重,不想死太多人,以免人族势弱,偏又都不肯让步,那么让我们打一架来定输赢,最后不管他死或者我死,大家都还会活着,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听到这句话,人群渐渐安静。 人们望向南方渐静的那道烟尘以及渐近的另外一道烟尘,感受着那些隐而未发的杀机,默然无语。 刚才听到陈长生提议时的荒唐感受已经被冲淡了很多,虽然还是荒唐,但似乎也有道理。 最关键的是,陈长生说的对,不管他死还是商行舟死,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还活着,京都会好好的,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王之策的眼神变得深沉了几分:“天下大事,并非儿戏,更不是小孩子打架。” 用一场战斗来决定人族的将来,无论怎么看都是很荒唐的行为。 陈长生看着王之策说道:“我自幼看过很多书,书里写过很多阴谋诡计,但往深里望去,或者往简单去想,那些事情与西宁镇上的孩子们打架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看争的是糖果、鱼还是天下,又或是史书上的篇章分量罢了。” 王之策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陈长生与苟寒食以通读道藏闻名于世前,他便是那个最早通读道藏的天才。 他看过的书绝对不比陈长生少,但直到今天他才开始从另外的角度去思考书上的某些内容。 治大国如烹小鲜,他一直以为这是在说谨慎,可按照陈长生的说法,也可以说是完全不需要在意。 群雄争霸,就是孩子打架,莫道宫廷喋血,须知杀鱼也会流血。 王之策说道:“我承认你的看法或者有道理。但你的师父不会同意。” 当陈长生与王之策说话的时候,商行舟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站在南溪斋剑阵里,没有破阵的意思,静静地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长生知道王之策说的没有错。 他比谁都清楚商行舟的想法。 商行舟是世间最谨慎、最老谋深算的人。 他做任何事情都会谋定而后动,没有绝对把握,便不会出手,即便出手也不会留下痕迹。 所以凌烟阁上的那些功臣都死在他的手里,世间却没有几个人知道计道人的存在。 所以国教学院血案之后的那些年里,即便天海圣后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像商行舟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把全部的筹码放在一场战斗里。 哪怕无论怎么看,这场战斗他都必胜无疑。 因为他要的是千古伟业,而且只要是战斗都会有不可控的偶然性。 陈长生怎样才能说服他? “当我看到吴道子从石墙上走下来,就开始想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陈长生看了徐有容一眼。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知道了王之策会出现,她会败给师父。 他望向王之策继续说道:“然后,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听到这句话,无数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商行舟也转身望向了他,似乎想要知道他到底想出了什么主意。 “我知道我很难说服师父同意我的提议。” 陈长生对王之策说道:“但你可以。” 商行舟请王之策来京都,是要他说服徐有容不要做出玉石俱焚的疯狂行为。 陈长生什么都没有做,是因为他也在等着王之策出现。 他希望王之策能说服商行舟同意自己的提议。 是的,能够说服商行舟的人也只有王之策了。 “而且既然是打架,总是需要一位裁判。” 陈长生说道:“整个大陆也只有您有资格来做这个裁判,因为您的声望足够高,所有的人都信服您的公正。” 王之策沉默片刻,说道:“原来你是真的在等我出现。” 人们终于听懂了陈长生的话,明白了他的安排。 徐有容深夜入宫,陈留王夜赴洛阳,京都局势无比紧张之时,他却在离宫石室里静悟剑道。 为什么?因为他需要准备这场战斗,因为他在等着商行舟请出王之策。 原来他一直在等着王之策出现。 原来他一直在这里等着王之策。 但他凭什么判定王之策会帮助他? 就因为王之策的声望与公正? 王之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与你师父的关系并不好。” 他的神情变得冷淡了很多。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但您既然来了,说明你们的关系并不像我最初想象的那么差。” 凌烟阁里的那些功臣名将,绝大部分都是死在商行舟的手里。 商行舟是太宗皇帝手里最无形、也是最可怕的一把刀。 王之策与太宗皇帝关系不好,而且也是凌烟阁画像里的一员。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痛恨商行舟。 陈长生以前也是这样想的。 但当他发现王之策会应商行舟之请来京,他开始重新审视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想起当年在寒山自己被魔君追杀的时候,王之策忽然出现。 这让他确定师父与王之策之间应该一直有联系。 王之策说道:“你错了,我来京都与你师父并无关系。” 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句话。 天下苍生。 陈长生有些意外,但没有失望。 因为所谓说服,其实依然还是站队。 只要王之策愿意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商行舟便必须同意他的提议。 不然商行舟会付出更多的代价,从理智判断无法承受的代价。 问题在于,王之策就算被他说动,不再支持商行舟,又凭什么会帮他? 还是因为天下苍生? 这固然还是个很有力量的理由,但陈长生不想说这个词。 今天这个词出现的次数已经太多,多到他有些不舒服。 他看着王之策认真说道:“因为……吴道子会死。” 第1097章 一只暗夜中静静沉去的黄河鲤鱼 …… …… 寒风凛冽,微雪轻飘。 吴道子满脸怨愤,浑身是血,箕坐于冰冷的地面上,对着天空不停地骂着脏话。 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低头,因为他的脖颈处的寒意越来越盛。 不是因为有雪花落入衣领里。 因为安华在身后一直盯着他的脖颈,手里握着锋利的短刀。 …… …… 王之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微微挑眉,视线变得锋利无比。 看到陈长生在天书陵出现,他便知道吴道子失手了。 他并不在意,心想以吴道子的辈份以及盛名,离宫或者会把吴道子囚禁起来,但应该不会加以折辱。 他怎样也没有想到,陈长生竟然会用吴道子的性命威胁自己。 可以想见此时吴道子的处境应该非常糟糕。 王之策对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敢对他动心思了。 无论是好心思还是坏心思。 当年商行舟出入凌烟阁名臣的府邸,也未曾对他有过想法。 不然历史或者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更不要说威胁他。 他静静看着陈长生,没有说话。 他是千年来最有名的书生,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与文弱二字无关。 当年他统领人族与妖族的联军,从天凉郡杀至雪老城下,一路血流飘杵,尸横遍野。 说到杀人这种事情,今日天书陵里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没有他杀的人多。 他的眼神仿佛深渊,又有熊熊烈焰。 陈长生却根本不惧,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收回那句话的意思。 一声轻响,残雪飘舞。 徐有容的右手轻轻落在斋剑的剑柄上,洁白的羽翼缓缓摆动。 苟寒食等人与三位离山剑堂长老没有说话,直接取出了剑,做好了冲杀的准备。 王破不再抱臂,左手握住刀鞘,随时可以拨刀。 曾经斩断洛水的铁刀再次出鞘时,天书陵外的那条河还能继续流淌吗? 慈涧寺、三阳宗等少数南方宗派的长老们,挣扎片刻后,终于再次举起了手里的兵器。 朝廷一方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一言不合便要拨刀相向? 要知道对面可是王之策! 这就是王破的刀道。 离山的剑道。 也是陈长生修的道。 曰直。 王之策如果不同意陈长生的提议,那么吴道子就会死。 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强硬。 几位陈家王爷下意识里望向了相王。 作为皇族最强者,他的态度非常重要,足以影响朝堂与军方的趋向。 陈留王这时候也已经落在了离宫的手里。 如果双方真的撕破脸,陈留王还能活着吗? 然而当人们望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相王不知何时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是眼不见为净,还是在想如果离宫用儿子的性命威胁自己时该怎么选? …… …… “数百年后,当你回首往事,发现就在今天你开始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憎的那种人……” 王之策的眼神回复了平静,对陈长生说道:“你可能会生出难以想象的悔恨。” 陈长生想起了与唐三十六的那些谈话。 那些谈话发生在大榕树上,发生在湖边、汶水畔。 夕阳落在面,被切割成千万枚金叶,丰富又有些令人生腻。 肥大的鲤鱼因为吃了太多,向着水底的腐泥缓缓沉去。 “我不会成为你们这种人。” 他对王之策说道。 王之策说道:“为什么?” 陈长生说道:“因为我不想成为你们这种人。” 因为所以,这没有内在的逻辑联系,自然没有道理。 王之策摇头说道:“这是不讲理的说法。”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你们和我讲过道理?” …… …… 湖畔的草有些枯黄,还没有生出青叶。 落在上面的纸屑被风吹的到处飞。 师生们匆匆离开,难免有些狼籍。 现在的国教学院就像此时的离宫一样冷清。 又像是回到了过去二十几年,如一片墓地。 非常适合随后的那场战斗。 相信最后无论是谁死,都不介意埋在这里。 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曾经是这里的院长,都必将在国教学院的历史上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 唐三十六站在湖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 初春时节,湖水本已解冻,因为今日气温陡降,湖面重新凝结了一些薄冰。 鱼儿们沉入了最深处的水底,虽然到处都是腐泥,但要温暖些。 苏墨虞确认所有师生都已经撤离,来到了湖边。 他担心问道:“你确定他能成功?” “我不知道。” 唐三十六看着湖面说道:“但我确定他不会开心。” …… …… 王之策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他无法回答陈长生的问题。 那么也可以理解为,他说不过陈长生。 他通读道藏,学识渊博,智慧无双,辩才无碍,今天面对陈长生,却两次三番无言以对。 因为陈长生不是在与他辩论,不是在与他讲道理。 他说的都是实话。 事实在手,道理我有。 用唐三十六的评价来说,他是一个活的很纯粹的人。 徐有容的说法更简单,也更准确。 ——陈长生是一个真人。 这就是她喜欢他的原因。 当王之策沉默之后,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剑气微敛,森然之意归于山林。 南溪斋剑阵散开。 商行舟出现在众人之前。 陈长生的眼前。 第1098章 你不想试试吗? “师父,当年你让我去凌烟阁看王大人的笔记,说里面有逆天改命的秘密,但我没有看到。” 陈长生对商行舟说出这句话后,天书陵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异样。 这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密。 哪怕师徒二人反目之后,这个秘密也没有流传开来。 这句话本来应该三年前就出现,只不过在陈长生想来,既然西宁镇旧庙里的所有对话包括那些时光本身都是手段,再对往事发出痛苦的质问,又有什么意义?而且他在凌烟阁里得到了一座非常重要的天书碑,在王之策的笔记上看到很多秘密,生出很多感悟,给修道生涯带来了非常重要的帮助,对他的人生带来了很多警醒,已经足够了。 他接着说道:“我在那本笔记上只看到了吃人两个字。” 王之策的脸上现出追忆往昔的神情,有些感慨,甚至可以说是感伤。 那本笔记里写着他那些年的所见所闻,也就是大周朝开国前后最真实的那段历史。 最真实的历史,往往也就是最黑暗的。 看似平静的陋巷读书声,不知遮掩了多少洛水花舫上的惨号。 看似枯燥的朝堂生涯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王之策没有提过百草园之变,但偶尔出现的某些词语,已经揭示了那一夜的残忍。 所谓盛世,终究只能如一人所愿,通往最高处的台阶上到处都倒卧着血淋淋的尸体。那段岁月以及随后的数百年岁月里,充满了父子相残,兄弟相残,夫妻相残,君臣相残,那么……师徒相残,自然也算不得什么太夸张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始终不明白,你为何不自己动手。” 在三年前国教学院的雪夜里,他与商行舟便讨论过这个问题。 当时他已经给出了答案,这时候再次提出,只不过是有情绪想要发泄。 商行舟的心性道法堪称完美,唯一的弱点就是陈长生。 因为他做任何事情,哪怕杀尽京都满城百姓,都可以说服自己有这样做的理由。 但在陈长生的事情上,他无法说服自己。 越如此,他对陈长生越不喜。 从西宁镇开始,从那间旧庙开始,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是这样。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情绪越来越重,他也越来越不喜欢那个不喜陈长生的自己。 他不想看见陈长生。 到最后,他甚至希望陈长生从来没有在天地之间出现过。 他不想自己动手,因为那样只会让道心再难安宁。 他希望陈长生死在别人的手里。 三年前在国教学院,他说过只要陈长生不回京都,他便不会再出手。 可后来他还是无法忍受这种诱惑。 于是周通死了,还有除苏,还有来自大西洲的牧。 陈长生在雪岭没有死,圣女峰上又遇着险事。 “我们修的是心意,世间万物,唯心意无法自欺。” 陈长生不解问道:“难道我死在别人手里,你就能说服自己与你无关?” 商行舟看着他没有说话。 陈长生最后说道:“请亲自出手吧,最后那一刻也许能看清楚自己的心意,难道您不想试试吗?” …… …… 我想试试。 当年在浔阳城的风雨里,面对着朱洛时,王破说过这句话。在白帝城里,面对自己无法战胜的对手时,轩辕破说过这句话。徐有容说过,陈长生也说过。 与商行舟相比较,他们都还很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有犯错的余地,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面对某些需要选择的关口时,他们会表现的更加勇敢而且直接。 那么,你不想试试吗? 商行舟静静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与徐有容今天表现的确实很出色,令他欣赏,还有皇宫里的那个孩子,沉默的更是精彩绝伦。 但这些晚辈们还是低估了他藏在隐忍与沉默之后的缜密与如岩浆的恐怖威能。 就算王之策被说服,置身事外,他依然有自信能够控制住京都的局势。 他没有任何道理答应陈长生的请求,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这句话。 这是石壁茎枝上悬着的那滴蜜露,美好而且纯粹,很容易令人动心。 这让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道士的时候。 洛阳城里有座长春观,长春观里有两个小道士,叫做商与寅。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分别去离宫附院与国教学院求道。 他们的师父自然是非同寻常的人物,最终却悄无声息的死去。 那是真正的乱世,洛阳被围很长时间,魔族在城外漫山遍野,天地间到处都是腥臭的味道。 他们离开了洛阳,同行的还有一位姓唐的少年。 在那段旅程里,他们看到了很多凄惨的画面,对他们各自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最终在某个地方,他停下了脚步,对着满山暮色说道:“我还是想试试。” 他隐姓埋名投在后来的太宗皇帝门下,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 那些人鲜衣怒马,他则继续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沉默而且低调。 不管后来多么风光,他都依然如此。 魔族还没有灭亡,便一刻不能放松。 最后他习惯了那样的生活,甚至喜欢上了那样的生活。 陛下需要他这样的人在暗中辅助,才能成为陛下。 除了寥寥数人,再没有人知道他是国教的正统传人商行舟,只以为他是会治病的计道人。 当他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后,不顾朝野暗流涌动,也要重用周通,除了是事前的承诺,也因为他根本不觉得周通做的事情有什么问题,几百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些遗憾。 再无少年时。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看着他平静而坚毅的眼神,看着他清楚的眉眼,心想——就是这样的少年。 数百年过去了,现在早已不是洛阳被围、人人相食的惨淡年景,无论今天的结局如何,无论是否会有内乱,人族再不用担心会回到那般恐怖的岁月里,人们再也不会辛苦的活着。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也不再需要这般辛苦的活着? 从现在开始,他可以活的更加自如些,放肆些? 他静静地看着陈长生,忽然说道:“好吧,让我们试试看能不能结束这个故事。” 先帝病重,天海无意还政,他就开始写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开端,是那片布满白沙的大陆在星海对面那位存在的帮助下结出了一个果子。 那么这个故事自然要以那个果子的死去为结束。 …… …… 第1099章 战前 国教学院里非常冷清,幽静的仿佛像是一座坟墓。 所有的教习与学生还有杂役都已经离开,苏墨虞与唐三十六也最后走出了院门。 苏墨虞转身看着被青藤遮掩的院墙,忧心说道:“他究竟准备怎么打?” 唐三十六的视线落在国教学院深处,沉默不语。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天书陵神道之前。 无数道视线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徐有容走到陈长生身旁。 她没有站到更前的位置,也没有刻意落后一步。 刚好与他并肩。 看到这幕画面,没有人觉得诧异,也不觉得惊奇,神情反而变得轻松了很多。 从陈长生提出要与商行舟进行对战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人便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个画面。 无论是辈份还是境界实力,陈长生都远远不如商行舟,没有任何正面挑战的道理。 那种生硬的公平才是真正的不公平,哪怕是他的敌人也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与徐有容联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整个大陆知道,他们的双剑合壁拥有难以想象的威力,甚至能够突破神圣领域的限制。 但即便如此,也没有人看好他们能够战胜商行舟。 他们的双剑合壁曾经在圣女峰上击退过无穷碧,在白帝城里硬撼过来自异大陆的圣光天使。 但今天他们的对手是商行舟,当今大陆毫无争议的最强者。 商行舟的境界实力远远胜过无穷碧,曾在天空里生撕过一位圣光天使的翅膀。 哪怕如徐有容推算的那样,商行舟一直有隐伤,面对陈长生与她依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陈长生说了一句非常出人意料的话。 “这是我们师徒之间的事情,我希望我们能自己解决。” 他是看着徐有容说的,也是对王破和离山剑宗还有国教里的那些强者们说的。 听着这话,满场哗然,心想这怎么打? 徐有容也很意外,不解地看着他,神情有些微惘。 相反,商行舟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淡然说道:“好。” 王之策也隐约猜到了陈长生的安排,微微挑眉说道:“我无异议。” 这时有京都里的最新消息传了过来,国教学院已经清场。 听到这个消息,人们以为想明白了什么。 国教学院确实是今天这场战斗最合适的地点。 但下一刻人们才发现还是不知道陈长生准备怎么打。 …… …… 去国教学院之前,商行舟去了皇宫。 两地相隔不远,中间只有一堵斑驳而陈旧的宫墙。 异常的天象正在逐渐消失,天空里还有微雪飘落。 商行舟站在广场上,静静看着那座巍峨壮观的大殿。 雪花飘落在他的鬓间、衣上,没有融化,而是就那样粘着,仿佛变成了某种非真实的存在。 十余名太监宫女跪在廊下或是侧门外的石阶旁,低着头不敢言语,浑身颤抖,恐惧到了极点。 皇帝陛下在殿里。 商行舟静静看着那边,看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进殿,转身离开。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的神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听完林老公公的低声回报,余人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变得苍白了几分。 当商行舟站在殿外的时候,他一直在看书。 他看的非常专注,所以头很低。 没有人知道他有没有把书上的内容看进去。 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神情有没有什么变化。 守殿的阵法早就已经关闭,微寒的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拂动书页,发出哗哗的响声。 皇宫非常幽静,就像是云雾里那座孤峰还没醒来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殿里有水声响起。 紧接着响起的是林老公公因为心疼而微颤的声音。 “陛下,用热毛巾烫烫眼睛吧。” …… …… 国教学院外都是人。 以前这种情形出现过很多次。 青藤宴后,满京都的闲汉围攻国教学院那次。 司源道人与凌海之王强行通过诸院演武,无数强者不停挑战国教学院。 天书陵之变后,国教学院被朝廷骑兵围困三天。 但今天与前面几次很不一样,因为国教学院外面非常安静。 不要说吵闹与喝骂声,就连议论声都听不到。 整座京都,现在也是这般安静。 从王公贵族到修道强者再到普通百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即将到来的那场师徒对战上。 这场对战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被写在了史书上。 甚至可以说,这会是继当年周独夫与魔君之战后,最重要的一场对战。 往年会吸引住整个大陆注意力的大朝试,早就已经没有人在意。 那些考生与教枢处的教士还在青叶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异样。 那盆青叶被搁在国教学院外某座酒楼的某个房间里。 唐三十六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在看着酒楼外。 皇宫四周的所有街道都已经戒严。 百花巷里有很多人。 他看到了王破,看到了相王,看到了中山王,看到了不知何时重新出现的木柘家老太君,看到了从天道院赶过来的凌海之王,看到了从太平道赶过来的司源道人,却没有看到徐有容。 …… …… 徐有容去了桔园。 娄阳王脸色苍白,不停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嘴里还碎碎念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莫雨也很担忧,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情更是糟糕,问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不知道。” 莫雨有些恼火说道:“那你就应该在那边看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徐有容看着她说道:“我是来提醒你,按照我与陛下的约定,你应该做些什么。” 莫雨微微皱眉说道:“哪怕你明知道他极有可能会输?” 徐有容平静说道:“如果他输了,就直接动手。” 莫雨怔住了,心想果然只有你才有资格做娘娘的传人。 …… …… 小楼里没有春夏秋。 房间里的温度非常低,就像是来到了严寒的隆冬。 陈长生坐在窗前,闭着眼睛。 桌上搁着一只竹蜻蜓,还有神杖。 小黑龙站在他身后,不停散发着龙息。 地板上没有结出冰霜,因为所有的寒意都精确无比地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低温可以修复最细微的伤势,可以让身躯保持强度,可以让识海更加平静。 在离宫那间石室里,他清心悟剑多日,已经做了非常多的准备。 但他知道,想要战胜师父这样的人,再多的准备也不足够。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拿起神杖走出门外,去了一楼的某个房间。 他把神袍收好,打开衣柜取出那件单衣换上。 那个房间是折袖的,这件衣服也是折袖的。 这件衣服前襟很短,袖子更短,非常适合战斗,更适合拼命。 做完这些事情,他走出小楼。 商行舟已经站在湖畔。 王之策在不远的地方。 陈长生伸手把一个东西扔了过去。 王之策伸手接住,看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 果然是那块黑石。 第1100章 战斗开始的地方,突然的转折! …… …… 看着手里的这块黑石,王之策有些感慨。 这块黑石本就是他的。 陈长生在大朝试后从凌烟阁的石墙里取了出来。 当年王之策一时兴起在凌烟阁里做了这个手脚,更多程度上是恶趣味,是对太宗皇帝的无声嘲笑。 他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会有人拿到了这块黑石。 然后便是一夜星光笼京都,陈长生声名大震。 很多人都说陈长生很像他,无论天赋还是气质以及遭逢。 陈长生拿到了他藏在凌烟阁里的东西,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他的传人。 或者是因为这些原因,王之策一直都比较欣赏陈长生。 所以当年他才会在寒山出现,在魔君的手下保住陈长生的性命。 今天他前来京都说服徐有容,也是存着对陈长生的善意。 当他接住陈长生扔过来的黑石,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全无必要。 陈长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与他的老师战斗的准备。 他挑选了一个最合适的战场。 就是黑石通向的那个地方。 …… …… 当王之策看着那块黑石的时候,小黑龙在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仇恨。 数百年的幽禁,可以想象那份仇恨有多深。 看着陈长生把那块黑石扔给王之策,她更是生气,有些不甘心地冷哼了声。 王之策没有理会,对着商行舟与陈长生说道:“请各自珍重。” 商行舟神情漠然,没有回话。 陈长生平静回礼,对小黑龙点头示意。 寒风忽起,雪花飘舞,小黑龙离开了国教学院。 商行舟望向陈长生。 无风而起浪,湖面的薄冰片片碎裂,变成寒雾。 湖水起伏不停,起始温柔如诉,随后狂暴如怒,拍打湖岸,卷起碎雪。 浪花破空而起,生出无数水珠,仿佛暴雨。 陈长生望向商行舟。 师徒二人的目光相接。 轰的一声闷响。 无论是飘舞的雪花,还是薄冰碎成的寒雾,或是湖水倒溅而成的暴雨,都变成了青烟。 无数缕青烟在湖面上到处流溢着,折射天光,幻出无数瑰丽的画面,其间有道彩虹若隐若现。 水雾烟尘渐渐消失,陈长生与商行舟的身影已经不见。 王之策走到大榕树下,望向那道彩虹的远端,默然无语。 国教学院确实是这对师徒最合适的战场。 但战斗开始的地方是周园。 …… …… 周园是一个小世界,有着非常特殊的规则。 周园里能够容纳的境界上限取决于周园主人的境界。 当年周独夫在世的时候,他的境界实力无比强横,周园可以容纳的境界自然也可以视为无上限。 不论是曾经的魔君,还是那条伟大的玄霜巨龙,又或者是少年英发、不可一世的陈玄霸,还有随后的那些绝世强者,都可以进入周园,并且在里面发挥出自己最巅峰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间接或者说提前证明了,这些强者的境界实力不可能超过周独夫,最多便是平级。 周独夫死后,周园失去了主人,规则自行改变,只能允许通幽境的修行者进入其间,不然便会触动禁制,引发规则灭杀,或者反过来导致周园崩溃。 现在周园在陈长生的手里,能够容纳的境界上限有所恢复,已经到了聚星巅峰。 这些年无论在寒山与雪岭面对魔君,又或是面对别的神圣领域强者,陈长生始终没有尝试用周园困住对方,除了担心这些神圣领域强者对空间规则的掌握,更多的原因便是担心周园会崩溃。 就像当初金翅大鹏现世,万剑成龙的时候。 今天的情形则是完全不同。 这是一场邀战。 商行舟同意进入周园,便是认同了这个条件。 他会把境界修为压制到神圣领域之下。 如此一来,他不会受到周园规则的攻击,周园也不会有崩溃的危险。 更重要的是,师徒二人的境界会被拉到同一个程度。 双方较量的是道法与战力,还有智慧。 这会是一场公平的战斗。 …… …… 首先感知到国教学院里空间扭曲的是王破与相王。 然后是曾经守护那道彩虹的三位离山剑堂长老。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国教学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震惊与意外引发的沉默没有维系太长时间,百花巷里的寂静终于被打破。 中山王发出一声冷笑,几位神将的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神情。 一间茶楼上传来摔杯的声音,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陈长生是周园的主人,这早已经不是秘密。 按道理来说,他可以利用周园的规则进行战斗,拥有着极大的优势。 但依然没有人相信他能战胜商行舟。 他们之间整整差了一个境界。 哪怕商行舟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 这个差距依然存在。 存在便是存在,不会因为原因而消失。 无论经验、智慧、眼光、所有的领域,商行舟都要远胜陈长生。 曾经蹈过沧海的人,怎会跨不过一条小溪? 攀过最高雪峰的人,回到地面,难道就不知道如何行走? 就像小黑龙,虽然还没有成年,正式晋入神圣领域,但她的某些属性,天生就是神圣境界,所以她可以堪称神圣领域以下无敌。 自行把境界压制到神圣领域之下的商行舟,也是相似的存在,而且更加可怕。 陈长生如何能够击败他?更重要的是,就算陈长生在周园里藏着某些神奇手段,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商行舟完全可以强行退出周园,到那时候,陈长生又能怎么办? …… …… 这些人想的问题,作为当事人的陈长生与商行舟自然想的更加透彻。 他们这时候正站在暮峪的最前方。 远处的那轮红日缓慢地绕着草原行走着,把悬崖涂成了红色。 曾经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来过这里。 周独夫、陈玄霸,山海剑的主人,还有很多。 这里曾经出现过很多奇迹。 比如徐有容将死之时,凤魂再次觉醒。 “你想要创造奇迹,但这里早就已经证明了没有奇迹。” 商行舟说道:“西客败了,离山祖师败了,陈玄霸也败了,永远是周独夫在赢。” 如果说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命运的注解便是强者恒强。在真实的力量面前,热血、渴望、梦想、理想、坚持、勇气、牺牲,这些看上去美好的词语,没有任何意义。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但我做到了。” 商行舟说道:“那也是依靠她的力量。” “但那不是命运,至少不是你给我安排的命运。” 陈长生看着暮峪下方的草原,看着那些比三年前丰沃了无数倍的水草,与那些若隐若现的兽群,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商行舟说道:“我把这称之为奇迹。”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说道:“是吗?” 他的道袖轻飘,举起了左手。 五根稳定而修长的手指,对准了陈长生。 清风徐来,暮峪上老树微摇。 画面很美,陈长生却感觉到强烈的危险。 他的手毫不犹豫落在了剑柄上。 他准备拨出无垢剑,横剑于胸,施展出很久没有用过的笨剑。 他穿的是折袖的衣服,袖口很短。 他的双肩一直很放松。 整个大陆,除了刘青再没有谁比他的出剑速度更快。 如果这样还来不及,他还有更快的剑。 他只需要神念一动,剑鞘里的数千把剑便会鱼贯而出,组成一片剑的海洋。 不要说商行舟把境界压制在神圣领域之下,就算是平时的商行舟,也不可能在瞬间破掉南溪斋剑阵。 只要给他片刻时间,他便能找到机会。 然而。 他的手没能落到剑柄上。 数千道剑也没能凌空而出,布成南溪斋剑阵。 因为他的剑不见了。 无论无垢剑还是剑鞘都不见了。 暮峪上的清风拂动着他的衣带,上面什么都没有。 下一刻。 商行舟的手里多出了一把剑。 他的手指修长而稳定,仿佛这把剑本来就是他的。 “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包括这把剑和这个剑鞘。” 商行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又如何能战胜我呢?” 清风缭绕,却寒意浸骨。 有云自足下生。 商行舟飘至陈长生身前,右手挥落。 这一掌看着寻常无奇,却仿佛暗合天地至理,给人一种避无可避的感觉。 陈长生没能避开。 商行舟的手掌落在他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 陈长生被震出了崖畔。 在暮峪外的天空里画出一道弧线。 像片落叶,又像块石头,无声无息地向着数里外的草原坠落。 第1101章 十年之约 周园里的天空比真实世界的天空要低,比较容易用肉眼衡量距离。 从暮峪向着地面坠落的过程里,陈长生清楚地看到碧蓝的天空正在急速远离。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般割着他的脸颊,让他想起几年前在周园被南客双翼追杀的时候,他从湖里破水而出,眼看着便要被杀死,忽然有一只手从夜空里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衣领,带着远离。 可惜今天徐有容不在周园里,自然没办法抓住他。 好在暮峪下方到处都是水草与湖,或者会留下一线生机。 一声巨响在他的耳边响起。 柔软的湖面变得无比坚硬,无数道痛楚从他的身体各处涌入脑海。 那一刻,他觉得所有骨头都快要断掉。 无数的绿色的、冰冷的湖水向着他的脸狂泻,不停地拍打。 他再次想起三年前在湖水里逃亡的画面。 鲜血从他的唇角流出,在水里弥漫开来,变成一片淡粉色的雾。 数百只鱼儿从四周的水草里游了出来,近乎疯狂一般地游进那片血雾里,不停地穿梭。 被天海圣后逆天改命后,他的血液不再是美味却又剧毒的蜜糖,但依然有着难以想象的好处。 无论哪种等阶的生命,本能里都愿意亲近他的血水。 所谓亲近的欲望,有时候就是贪婪,二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些在血雾里疯狂游动的鱼儿,就像某些人类一样,在巨大的诱惑面前,根本没有什么理智可言。 真正神智不清的人,反而比较不容易受这种诱惑。 昏迷之前,陈长生就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问题,最后想到了南客。 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水底。 水草在四周慢慢地飘舞,不时触碰一下他的脚。 就像是虚无里探出来的恶魔的手,想要把他拖进无底的深渊里。 他睁开了眼睛。 从昏迷到醒来,只过去了非常短的时间。 湖面还没有被水完全填平。 陈长生抬头望向水面,动了起来。 他的双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踩动着,带起两道水龙,气势惊人。 哗的一声,湖面生出一道白色的水柱,看着就像是倒流向天的瀑布。 陈长生落在湖畔,准备向东北方向另一片小湖疾掠。 那座小湖可以通往周园另外那面的世界。 只要到了那边,借助遮天剑当初残留的剑意掩护,他应该能藏一段时间。 他需要这些时间来思考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至少要把现在的伤势稳定下来。 但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转身。 商行舟站在对面的岸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长生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生来无垢,在国教学院完美洗髓,在北新桥底浴过龙血,除了魔君,没有谁能与他比身躯强度,再加上最关键那一刻的变化,所以他从暮峪峰坠落到十余里外的地面,仍然还能活着。 但他还是受了不轻的伤。 他的肋骨没有断,上面已经有了裂痕,痛楚深刻入骨。 最关键的是,他的识海受到了极大震撼,道心无法归宁。 最绝望的是,他现在没有剑了,就连剑鞘也不在身边。 这意味着他无法召唤出剑鞘里的数千道剑。 这些天他在离宫石室里练剑不辍,静思参玄,把状态调整至巅峰,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战。 为今天这一战,他准备了很多。 苏离传给他的三剑,在离山体会的剑意,南溪斋的分剑术以至剑阵,都已经被他融会贯通。 他相信处于最佳状态的自己,在周园里应该有资格挑战自己的师父。 然而,就在这场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他便失去了自己的剑。 全部的剑。 他这些年能够战胜那么多的强敌,靠的就是剑。 他被世人称作剑道天才,现在甚至有很多人觉得他已经是剑道大师。 可是如果没有了剑,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还能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商行舟为何伸手便能夺了他所有的剑? 对陈长生来说这不是问题,只不过在以往的这段岁月里,他忘记了这些事情。 很多年前,他在溪畔斩下那只黄金巨龙的龙须,炼成了一把剑,交给了自己的徒儿。 那就是陈长生带在身边多年的无垢剑。 那把剑鞘本来就是以前离宫里的重宝——藏峰。 也是商行舟从离宫里带走,然后交给他的。 商行舟说的没有错。 不管是无垢剑还是藏锋剑鞘,都是他给陈长生的。 就连与徐有容的婚约,也是他给陈长生的。 当余人拒绝了之后。 既然一切都是他赐予陈长生的,那么他自然随时都能收回。 这是资格,更是能力。 毫无疑问,这是最强的胜负手。 只不过这个手段未免藏的太深了些。 深的有些令人心寒。 当初他在西宁镇旧庙接过那把短剑,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了吧? 商行舟接下来说的话,更加令人心寒。 “你今年多大了?” 陈长生是他的学生,是他在西宁镇养大的。 但他不知道陈长生的年龄。 不管是刻意的,还是无心的,终究是冷漠的。 陈长生说道:“不管多大,总之是过了二十。” 商行舟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隐意,说道:“我的天赋不如你,所以加十岁。”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会儿,说道:“好。” 三十岁的商行舟与二十岁的陈长生究竟谁更强? 没有人知道。 哪怕今天这一战之后,依然没有人知道。 因为陈长生没有了剑。 哗哗! 水声响起。 鱼儿们追逐着血雾来到了水面。 湖水翻腾不安,看着很是热闹喜庆,但看着久了,又让人觉得有些恶心。 数朵血花忽然在水面上盛开,残缺的鱼儿向着水底沉去。 商行舟消失在对岸。 陈长生也消失了。 四周的水草里出现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在更远的地方出现了第二只脚印。 脚印平空显现,之间看不出来任何关联,显得格外诡异。 当陈长生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数百丈外的一片树林旁。 而当商行舟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在他的身前。 他用了耶识步,依然无法胜过商行舟的身法。 那么试试拳头? 他的识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 别样红静静看着他,指尖抵住他的眉心。 然后有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那些画面里有流光,每道光都是一记拳头。 画面消失。 无数道光变成一道光。 无数记拳变成了一记拳。 陈长生握拳,向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砸了过去。 第1102章 动身如剑 当初在白帝城,别样红把自己与圣光天使的对战经验通过西陵万寿阁的绝学一点红尽数灌输到了陈长生的脑海里,里面便有他生前最后几年惯用的拳法精髓。 以前别样红没有用拳的习惯。 天书陵之战时,他亲眼看着天海圣后的拳头打出了破天灭地的气势,有所感悟,才创出了这套拳法。 这并不意味他对天海圣后表示臣服,这种向强者学习的态度反而代表着真正的无畏。 无畏的拳头,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强大威力。 当陈长生挥拳的时候,数百丈方圆里的空气都被带动了起来,生起一阵飓风。 那片树林向着他的背影整齐地倒下,表示出自己的敬畏。 商行舟也没能避开这一记无畏的拳头。 但他接住了这记拳头。 轰的一声巨响,草屑与水滴还有烂泥满天飞舞,遮天蔽日。 那片树林缓缓回复了挺直,狂风渐渐消失。 受到恐怖力量的碾压,本来松软的地面整齐下陷,坚硬了无数倍。 陈长生的拳头抵在他的掌心上,无法再进。 如果这时候藏锋剑鞘还在身边,他可以想出十几种方法向商行舟发出最凌厉的攻击。 现在他连剑都没有。 好在这并不意味着他无法出剑。 草原边缘的温度忽然急剧升高,近处的水草甚至变得焦黄起来。 陈长生动用了威力最大、最为决绝的燃剑。 他身体里的真元开始狂暴的燃烧,通过化为剑身的右臂,向着商行舟源源不绝地喷涌过去。 商行舟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那般漠然。 他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有一种无法撼动的感觉。 一道极其雄浑的力量从他的掌心生出。 陈长生的拳头无法再进一寸。 那道雄浑的力量有些特殊,不像是星辉凝蕴而成,要显得更加猛烈,仿佛拥有真实的热度。 从显现的迹象来看,倒更像是陈长生用燃剑调动的真元。 陈长生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很是震惊。 但他来不及思考,因为商行舟的反击到了。 就像在暮峪峰顶那样。 商行舟的右手看似随意地落下,如落叶入风,根本无法捕捉轨迹。 陈长生还是无法避开。 商行舟的右手落在他的胸口,很是轻柔,却隐蕴着堪比天地的力量。 坚硬的、刚刚下陷的地面上出现了两道深刻的犁沟。 陈长生倒退到犁沟的边缘,小腿撞到了地面,整个人飞了起来。 他就像块被力士掷出的石头,伴着呼啸破空的声音,变成天空里的小黑点。 商行舟的视线随之而动,落在数里之外。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欣喜,也不像先前那般漠然,而是蹙了蹙眉。 清风忽至,道袖微飘,他化作一道青烟,向那边疾掠而去。 …… …… 数里外,陈长生倒在水里,脸面朝下,看着就像具死尸。 忽然,他翻身而起,没有转头看一眼,便向着前面狂奔而去。 他快若奔马,带出一路水花,只是隐约可见右臂有些僵直,似乎是受了伤。 谁也不可能硬接商行舟的两掌,哪怕在周园里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境界。 陈长生还能活着,还能奔跑,除了身体强度,更重要的是,商行舟的两掌并未完全击实。 在商行舟两次落掌的最后时刻,他都横起了手臂,挡在了胸前。 没有剑,依然还是要用剑。 在他动用燃剑之前,他已经用了笨剑。 天下第一守剑。 而且他无法避开商行舟如落叶般的掌法,但可以选择被攻击的位置。 他还可以选择在被攻击之后如何卸力。 他甚至在空中还用了一次耶识步。 所以他知道自己会落在那里。 这里已经是日不落草原,也正是他想要来的地方。 当确认无法用耶识步摆脱商行舟后,他便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草原里那些越来来越密集的嘶鸣声与磨擦声,仿佛都是在为他庆贺。 事实上,那是异蛟等妖兽闻到了他的气息,前来欢迎。 妖兽们很快便感知到了商行舟的存在。 恐惧之余,妖兽们依然奋勇地赶了过来。 十余只异蛟在水草间不停地游动,抹去陈长生留下的痕迹。 更多的异蛟带着腐臭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向着数里外的商行舟潜去。 远处的天空里出现一些黑点,应该是灰鹫正在赶来。 相信再过些时候,如潮水般的妖兽便会淹没这片草原。 但这并不是陈长生的本意。 他冒着被商行舟发现踪迹的危险,喝道:“退下!” …… …… 商行舟正站在一枝孤伶伶的苇草上,随风轻轻上下。 他听着水里传来的微声,感知着隐藏在草原里的那些气息,挑眉说道:“孽畜,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如雷般炸响,传遍了整片草原。 那是陈长生的声音。 商行舟挑起的眉渐渐落下。 他有些意外。 …… …… 没有妖兽敢不服从陈长生的命令。 因为他是周园的主人,更因为他挽救了这个世界。 妖兽对他的服从,是发自灵魂与本性的。 听到他的命令后,哪怕最凶性难驯的风狼都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在周陵前方,那只巨大的健兽与倒山獠对视一眼,重新伏低了身体。 草原重新回复了寂静,只能听到昆虫的鸣叫与轻柔的水声。 陈长生的脚落在了实地上。 白草为道,霜色如前,那间破庙还在原先的地方。 他奔进旧庙,来到神像之后坐下。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脸色更加苍白。 他从指间取下金针刺进颈间两处气窍,然后闭上眼睛开始冥想。 压制境界的商行舟并不是他此生遇到过的最强对手,给他的压力却是最大的。 无论是当初在浔阳城遇到朱洛,还是在寒山遇到魔君,他都不像今天这般难以承受。 从暮峪峰顶到这间破庙,没有多长时间,交战只有两个回合,他便疲惫到了极点。 这大概便是学生挑战老师,必须承受的心理压力。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他究竟准备撑到哪里去。 陈长生忽然睁开了眼睛。 商行舟到了庙外。 第1103章 道路以目 陈长生的呼吸变得非常平缓,间隔非常长,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显得非常自然。 就像是溪里的石头与绕石游动的鱼,有动静,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甚至还有心情看了一眼庙外的天空。 天空是湛蓝的,上面涂着一些絮状的云丝,很是美丽。 云层边缘有个黑点,应该是负责监视的灰鹫。 按照他的命令,无数妖兽隐藏在草海里,没有靠近白草道。 他知道师父的强大与可怕,如果让妖兽出击,即便能为他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得到某些好处,但妖兽们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整片草海都可能被染红。而且就像在天书陵里他对世人说的那样,既然是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情,那就应该在师徒之间解决,何必牵连整个世界。 商行舟同意了他的请求,收回了赐予他的所有东西。 他甚至直言自己天赋不如陈长生,所以要加十岁。 他很坦然,而且平静。 师徒二人凭本事战上一场,这才是真正的公平。 只不过有些事情陈长生想不明白。 他是无垢之躯,洗髓与通幽都是最完美的程度,聚星之时更是一百零八处气窍全通。就算缺少很多时光的淬炼,缺乏底蕴与强者战的经验,但自己与师父的差距为何会如此之大? 这与谦逊或者自信无关,也与感情无关。 在理智与逻辑上,他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商行舟的掌法很玄妙,但那种力量呢? 那种在领域之下,却隐隐能突破规则上限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陈长生看着庙外的天空,想着这件事情。 绕着日不落草原缓慢转动的太阳,出现在那片天空里,闯进他的视野。 那轮红日并不刺眼,而且没有什么真实的温度。 周园里的太阳是假的。 外面的世界里,则有一个真实的太阳。 那个太阳有难以想象的热量,散播着无穷无尽的光辉。 陈长生忽然明白了。 商行舟修行万千道法,真元根基却不是国教正统的星辉入体,而是焚日诀! 可那不是只有陈氏皇族才可以修行吗? 忽然,陈长生鬓角的黑发微微卷起。 四周的温度急剧上升,香案边缘生出淡蓝色的火苗。 仿佛这间破庙里出现了一轮真实的太阳! 陈长生毫不犹豫,左手向后击出,同时双脚一蹬神像,撞破了破庙的后墙。 轰的一声,他化作一道残影,消失在白草道两侧的草海里。 破庙开始熊熊燃烧。 商行舟从火海里走了出来,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在先前最关键的那一刻,他与陈长生再次对了一掌。 这一次的情形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他没有占太多便宜。 这个事实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些奇怪,紧接着有些淡淡的焦虑。 火海里的破庙发出啪啪的裂响声。 空气里似乎还残余着清脆的撞击声。 就像是顽童们拿着石珠在玩游戏。 …… …… 钥匙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林老公公把门关上,转身望向皇帝陛下的身影,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很是紧张。 余人扶着拐,拨开青藤,来到了百草园里。 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离开皇宫。 百草园里已经有人。 白裙飘飘,正是徐有容。 王之策守在国教学院里,没有任何人能进去。 最担心陈长生的人,自然要在离国教学院最近的地方,时刻准备着出手救援。 百草园与国教学院只有一墙之隔。 看着徐有容,林老公公想起那夜她与陛下长谈,想着这些天的事情,眼里流露出了些怨恨的意味。 余人看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 微寒的树林里看不到太多青芽。 石桌与石凳有些微凉。 徐有容说道:“娘娘就葬在这里。” 余人静静看着那片草地,没有说什么。 徐有容忽然说道:“余人二字合起来就是徐字。” 余人的名字不是先帝所取,也不是圣后娘娘所取,而是商行舟取的。 这是她最近才想到的事情,因为她最近才开始想那份婚约的细节。 当初太宰与商行舟约定的婚事里,没有指定她要嫁给谁,只要是商行舟的徒弟就可以。 从余人的名字来看,最开始的时候,商行舟极有可能选择的是他。 余人没有否认。 当初在西宁镇旧庙,他拒绝了这门婚约,所以师父才会选择陈长生。 徐有容问道:“为什么?” 能够拥有一位真凤转世为妻子,对皇位有极大好处。 更不要说那时候,她已经被南方圣女看中。 余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搁在石桌边的拐杖。 徐有容说道:“陛下你这种想法是错的。” 余人比划道:“但不能指亲,不然对方不满意,想要退亲该怎么办?” 徐有容冷声说道:“就像所有的事情一样,所有你不想要的,便会轮到他。” 这是她对西宁镇旧庙最大的不满。 她越在意陈长生,便越不满。 每每想着他这些年的生活,她便心生怜惜。 余人的脸上尽是歉意。 “如果你对他真有歉意,最好快些表现出来。” 徐有容看着他淡然说道:“不然他今天若死了,你哭的再惨,我也只能认为那是虚伪。” 余人有些不解。 这时候商行舟与陈长生在周园里。 想要进入周园只能通过那块黑石。 黑石在王之策的手里。 为了保证这场战斗的公平,王之策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周园。 除非商行舟与陈长生自行出来。 就算他们想帮陈长生,又如何能够做到? “天书碑是通道。当年周独夫断碑直接把天书陵变成了十三陵,后来这些天书碑被他安置在了周园里,我想这些天书碑是不是和那座石碑一样有相同的效果。” 徐有容从手腕上退下一串石珠,放到了余人的身前。 看着那五颗石珠,余人很吃惊。 那夜的深宫谈话,他便知道徐有容很喜欢自己的师弟。 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师弟也很喜欢她。 余人看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更加柔和。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匣子,放到徐有容的身前。 徐有容打开那匣子,发现里面是糖渍梅子。 她有些不解,但还是拈了一颗送进了唇里。 有些微酸,有些微甜。 这是善意还是承诺? 第1104章 我们都曾杀过 余人没有拿起那串石珠,虽然知道那是天书碑。 徐有容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必然是因为陈长生平日里经常提起自己。 但他也没有办法进入周园。 不过他知道陈长生不会想要看到自己出现。 如果真的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险,陈长生自然会从周园里出来。 …… …… 白草道笔直且漫长,行走在上面,会经历极其短促的四季变化。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经历了春夏秋冬,撞进了狂乱的暴雪里。 他向着风雪那头奔跑不停,脸色比雪还要苍白。 风雪深处的那座庙已经变成了很小的黑点,正在燃烧。 白草道十里处有庙,百里处有庙,千里处也有庙。 陈长生与商行舟遇见了三次,分别就在这三座庙。 不管他有没有进庙躲藏,总是会被发现。 或者是因为他们师徒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便是西宁镇的那座旧庙。 三次短暂而凶险的遭遇战,让陈长生的伤势变得更重。 有些智慧相对较低、野心更足的妖兽,忍不住现身想要帮陈长生,被商行舟的道剑斩成了碎块。 那些地段的草海被兽血尽数染红,画面看着很是血腥。 哪怕局势如此危险,陈长生依然没有离开周园的意思。 自行离开,把商行舟困在周园里,这不是选项,因为那样不是对战。 而且当他开启空间通道的时候,极可能会被对方抓住机会。 因为这个原因,他甚至没有尝试过利用周园规则进行空间转移。 更重要的是,他为了击败商行舟所做的准备,全部都在周园里。 在离宫静思的这些天里,他准备了很多。 只是那些手段都建立在他能够出剑的基础上。 他刚进周园,所有的剑便没了,又能怎么办? 他这样逃避,何时是个头? 或者说他究竟要去哪里? 草海里落下的雪忽然变得有些暗沉。 那是天光变化的缘故。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前方的道路与荒野。 陈长生如一道烟,破风雪而出,向着阴影深处疾掠而去。 周陵在那里。 …… …… 靴底在粗糙的青石表面上留下微陷,边缘隐隐可以看到蛛网般的裂痕。 呼啸的寒风带动着衣袂,笔直的仿佛刀光。 陈长生不停飞掠,很快便到了周陵的中段,那条熟悉的墓道尽头处。 当年这里曾经有一棵名为桐宫的青树。 他与徐有容直面被南客唤醒的金翅大鹏,还有恐怖的兽潮。 剑池醒了过来。 万剑成龙。 曾经的故事并没有过去太长时间,却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金翅大鹏在秀灵族的故地吸收着天地精华,等待着真正的成熟。 南客在离山夜夜聆听剑音清心,不知何时才会真正的醒来。 妖兽们过了数年的美好生活,不知过了今天之后还能不能继续。 今天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说到恐怖程度却丝毫不逊,甚至更加可怕。 祭坛边缘的碎石子被风吹的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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