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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向那座曾经存在的凉亭。 现在世人已经知晓,当时的汗青神将已经破境入神圣。 难怪那夜荀梅刚从梦境中醒来,正在巅峰之时,依然无法过他这一关。 今天会是谁来阻止他闯神道呢? 王破没有向神道走去,静静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他的铁刀重新入鞘,刀势却依然横亘在天地之间,并且不停地缓慢提升。 他不会着急,因为时间越长,积蕴的刀势便越完美,直至圆融,再没有任何缺口。 可能是这个原因,没有太长时间,他等的那个人便出现了。 微风拂动着浅渠里的清水,生出无数道细密的涟漪,形成无数繁复难明的图案。 水纹里似乎隐藏着天地造化的妙义,把王破的刀势冲淡了很多。 商行舟出现在神道上,道袖轻飘,满头黑发被梳的一丝不乱,英华逼人。 王破说道:“果然并无新意。” 对商行舟的出现,他并不觉得意外,想来没有人会觉得意外。 当今世间有能力阻止他闯神道的人,也就是商行舟了。 商行舟没有接话。 与说话相比,他更在意实际的结果。 他看着王破,眼里满是欣赏,就像看着自己最出色的晚辈。 但那抹欣赏,最终还是变成了遗憾。 在他的计划里,王破会在随后的北伐战争中扮演极重要的角色,甚至连攻破雪老城的重任他也准备交给对方。 可惜这样优秀的人族强者,今天就要死了。 一场雨随着商行舟的到来同时降临到天书陵的空中。 那不是春雨,而是箭雨。 伴着密集的嗡鸣声,无数枝羽箭与弩矢像暴雨般落下。 那些箭枝与空气发生着剧烈的摩擦,带出道道火光,其间隐有圣光闪耀。 王破没有转身,已经感知到了箭雨的到来。 他有些意外,也有些感慨。 他没有想到天书陵外的羽林军居然拥有如此多的圣光箭。 很明显,朝廷对他出现在天书陵早有预判,如此多数量的圣光箭,便是极具针对性的恐怖手段。 原来三年前他在洛水畔破境入神圣,朝廷便开始准备如何杀死他了。 商行舟站在神道上,也在这片箭雨的笼罩范围里,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破。 他就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 他修行道法已逾千年,自然有应付圣光箭的能力,至少要比王破强很多。 而他如果不离开,王破便无法离开。 王破的铁刀再强,也不可能在斩落满天箭雨的同时,抵挡住他的攻击。 就在这个时候,天书陵西南某片树林里,忽然掠起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极其素净。 有飞鸟被惊出,然而还未来得及飞出林梢,便被另一道剑光斩落。 那道剑光极其艳丽。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剑光在树林里掠起。 第1077章 然后 当第一道素净的剑光从天书陵西南方向的树林里掠起时,商行舟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动。 他准备握住剑柄。 王破的反应并不更快,但是更直接。 他握住了刀柄。 此时商行舟的处境与王破一样,如果动,便要同时面对王破和那些剑光。 刚才是他让王破不能动。这时候是王破让他不能动。 剑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从天书陵各处破空而起。 破空而起的剑光,被天光冲淡,但剑意却变得更加清晰,形成无数若隐若现的线条,织成一张很密的网。 如暴雨般落下的圣光箭,尽数撞进了这片剑网里。 刺耳的切割声与摩擦声密集的响起,弩箭纷纷断裂。 与弩箭的数量相比,天书陵里生出的剑光数量要少很多。 但这些剑光里也附着圣光,而且要比那些弩箭上的圣光精纯、浓厚无数倍。 随着弩箭的断裂,乳白色的光线不停散射开来,把天书陵南麓照耀的无比清楚。 数百道剑光渐渐敛没,重新回到地面。 天空里的弩箭都被切成了碎片,如柳絮一般缓缓飘落,被风卷的到处都是。 被风拂动的还有白色的衣裙。 数百余名南溪斋弟子在树林里,在石道畔,在浅渠边,显出身影。 就像是天书陵的山野里忽然开出了数百朵白花。 南溪斋弟子们一直都在天书陵里。 她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方法,瞒过了朝廷的监视,甚至也没有被离宫的教士发现。 当然,在商行舟的眼前,就算是这片青山也无法遮住她们的剑意。 但是王破用他的刀道,成功掩住了商行舟的视线。 看着这幕美丽甚至壮观的画面,商行舟想起了一句话,于是看了王破一眼。 数百年后,人族又到了野花盛开的时代。 这个时代的开端,便是王破的出现。 …… …… 天书陵南,白裙飘飘。 剑阵已成,商行舟被困在阵中。 南溪斋所有弟子都出现在这里。 毫无疑问,这是千年来最强版本的南溪斋剑阵。 当年周独夫闯圣女峰时遇到的剑阵,也不过如此。 商行舟在神道上,没有深入剑阵,而且阵法必然有生门。 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以最快的速度远离,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对方既然费尽心机筹划出当前这样的局面,肯定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徐有容出现在神道上,比商行舟的位置更高一些。 她穿着白色祭服,神情平静,容颜俏丽。 商行舟想要破南溪斋剑阵,这里便是唯一的道路。 刚才是王破准备闯神道,商行舟阻止。 这时候则是商行舟必须闯神道。 攻守之势顿逆。 …… …… 从现在局面看起来,商行舟是以寡敌众。 但他没有说什么,徐有容也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就像攻守之势随时可以发生逆转一样,多寡同样如此。 这与得道失道与否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冰冷而无趣的数字。 天书陵外烟尘飞扬,国教骑兵与羽林军对峙着,两支战力恐怖的玄甲重骑正在赶来。 来自朝廷军方以及诸部的高手,已经有很多潜入了天书陵。 不时有鸟群被惊起,带着微惶的鸣叫向着远处飞走。 看不到惊鸟、听不到动静的地方其实更加危险。 天机阁的刺客与长春观的青衣道人可能就在那片树林里。 …… …… 飞辇极难制造,而且极为昂贵,速度也很慢,所以向来被认为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整个大陆只有京都与雪老城有,在很多人看来,那完全是人族与魔族为了炫耀自己的能力,更像是装饰品。 今天相王却选择坐飞辇去天书陵。 当然不是因为他担心京都的街道已经被军队阻塞,也不是因为他很着急。 他没有火云骐这样的坐骑,但完全可以自己飞过去。 他选择飞辇就是因为飞辇慢。 他坐在辇内,双手扶着挤出腰带的腹部肥肉,不停地叹着气。 飞辇啊,时间啊,你为什么不能再慢一点呢? …… …… 陈家的王爷向来不是酒囊饭袋,骑术极佳,很多王爷已经带着他们的家将赶到了天书陵。 他们发现陈留王没有到场,并不觉得意外,望向天空里那座飞辇,忍不住皱了皱眉。 中山王早就到了,站在稍远些的河畔,看着天书陵里,眼神微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木柘家老太君与吴家家主也到了,只不过他们是在南边,而且也和中山王一样站在河畔。 即便了解很多隐秘的他们,依然无法看清楚今天的局面,下意识里想要离的更远些。 除了参加大朝试的人,其余的所有南方高手都来了天书陵。 三名瘦高男子站在前方,一身布衣,浑身剑意。 他们来自离山,乃是剑堂长老,最擅杀伐之事。 东骧神将站在军阵前方,看着那三名离山剑堂长老,脸色有些阴沉。 他与这三位离山剑堂长老在北方雪原里曾经合作过,知道对方的厉害,自然重视。 “大军到后,集中所有的阵师,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内掩杀这三人。” 听到这句话,孝陵神将沉默了片刻,说道:“那要死多少阵师?” 东骧神将厉声说道:“值得,不然我们都会死在这三人剑下。” …… …… 商行舟静静看着徐有容,没有落入局中的愤怒,也没有紧张,任何负面情绪都没有,反而觉得这一切颇有趣味。 他在白帝城里与她合作过,当时他就很欣赏对方的天赋、智慧以及决断力。 站在长辈的立场,他甚至觉得陈长生配不上她,虽然陈长生是他的徒弟。 今天他更欣赏她了。 天书陵外的那些世家、宗派高手,包括王破,都是她的棋子,而且甘心做她的棋子,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她造势迫自己回京,把局面推行至此,如马踏冰雪,节奏明晰至极,整个布置非常漂亮。 问题在于,接下来她准备做什么? “数十年前,先帝病重,天海反悔不肯交还皇位,从那之后,每遇大事,我便要问自己一句——然后呢?直视道心发问,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果当初我多想想这两个字,或者就不会在百草园里与她相见,自然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现在轮到你来想这个问题。你要我回京,我回来了,那么……然后呢?” 商行舟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徐有容的声音也很平静,说道:“如果你不肯答应我的请求,那就再没有然后了。” 第1078章 困 徐有容回答的很快,似乎想都没有想。 但商行舟和王破知道,这是因为她已经想过太多遍这个问题,不需要再想。 王破望向天书陵外越来越近的烟尘,叹了一声。 商行舟看着她说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徐有容说道:“请求只是客气的说法,因为我要尊重你是陈长生的师父,事实上这是我对你的要求。” 请求与要求只有一字之差,代表的意志却有很大的差别。 现在敢对商行舟如此强硬的人,已经没有了。 “为什么?” “因为你要北伐,你要消灭魔族,你要人族一统天下。” 他们都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解释,简单的问答之间,自有道心深处的真实。 看天书陵外的阵势,如果这场战争真的开始,无论最终谁胜谁负,双方必然死伤惨重,随后的余波更是会绵延多年,南北合流会再次变成泡影,人类陷入内争,数十年里再没有机会战胜魔族,一统大陆。 数十年后,商行舟说不得便要死了。 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不喜欢天海,也不喜欢苏离,因为他们哪怕看得再远,终究还是只愿意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 商行舟看着徐有容淡然说道:“没想到圣女原来也是这样的人。” 徐有容神情不变,说道:“如果连脚下的位置都站不住,看再远又有什么意义?” 商行舟说道:“看的不远,便容易自视过高,你以为凭自己便能让天下大乱?” 徐有容说道:“人的想法一多,心思便容易变乱,人心思乱,天下怎能不乱?” 这句话说的是相王与陈留王,说的是那些陈观松教出来的神将,说的是朝廷里的大臣与教枢处里的老人,说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对世界有自己看法与野心的每一个人,包括商行舟与她自己。 “只要我在,天下便乱不起来。” 商行舟的神情很平静,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自信。 徐有容平静说道:“人总是会死的,您也不会例外。” 商行舟看着那些南溪斋弟子还有王破,说道:“你觉得今天能杀死我?” 徐有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可以杀死你,因为我知道你的伤一直没有好。” 商行舟眼神幽深,没有想到,她居然能够看出这一点。 当初在天书陵,天海圣后以身、魂、道对抗三位绝世强者,打出了一场惊天之战。 徐有容没有亲眼看到这场战斗,但在随后的三年里做了很多次推演复盘。 她发现那夜的教宗陛下没有出全力,同时确认圣后娘娘的最强攻击基本上都落在了洛阳城里。 商行舟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然后在白帝城里复发。 但从天海圣后那夜的选择可以看出来,她最重视的还是商行舟。 徐有容不会怀疑天海圣后的眼光。 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最初计划,然后做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改动。 “你比世人想象的还要更强,我确实很难杀死你。” 徐有容看着商行舟微微一笑,说道:“但是,我可以困住你。” 风忽至,神道上的尘埃被拂走。 两道十余丈的洁白羽翼在她身后展开。 数百朵小白花再次在山野里盛开,南溪斋弟子们从各处的树林里来到神道之前。 在整个过程里,她们的位置与彼此间的联系没有出现任何混乱,非常紧密,完全无法找到漏洞。 如果有人在天书陵顶往下看,应该会联想到碎掉的花瓶在逆转的时光里重新组合的画面。 ——我可以困住你。 这句话听着寻常,其实很不简单。 因为困住一位绝世强者,并不见得比杀死他简单。 商行舟道法清妙,御风便是百里,即便在有禁制的天书陵里,依然趋退无碍。 便是天海圣后当年,也不能对商行舟说出这样的话。 整个世界,也只有圣女峰有这样的底气,因为她们有南溪斋剑阵。 当年周独夫全盛之时,也曾经被南溪斋剑阵困住片刻。 徐有容如果只是想把商行舟困在剑阵里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做到。 问题在于,她把商行舟留在这里,究竟有怎样的目的? 商行舟是因为王破而来。 如果他被南溪斋剑阵困住,那么王破自然就可以走了。 王破会去哪里?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王破的身上。 王破说道:“我的任务就是吸引你来这里。” 商行舟说道:“你能离开?” 王破望向神道尽头,说道:“天书陵永远都在这里,如果我想来,随时都可以。” 商行舟眼神微寒,说道:“你以为自己能离开?” 极为相似的两句话,其实表达的是不同的意思。 前一句说的是意愿,后一句说的是能力。 听到商行舟的这句话,王破挑了挑眉。 他的眉眼距离有些近,就像平旷的原野里,低沉的天穹与地面相连。 随着他挑眉,天穹与原野之间忽然多出了一棵树,树躯极直。 “我不愿意以多欺少,所以才会离开,不然你可以试着留下我。”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离开了刀柄,人也准备离开。 徐有容对他说道:“谢谢你。” 王破想起那年在天书陵外与荀梅最后的对话,摇了摇头。 沿着来时的道路,穿过树林,看了眼篱笆后的小屋,他向天书陵外走去。 树林里与建筑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军方强者、天机阁刺客还有那些长春观的青衣道人。 他的手始终没有再次握住刀柄,因为这些人不够资格让他拔刀,那些人也没有现出身影的勇气。 在天书陵那道厚重的石门外,他停下了脚步。 陈家诸位王爷与家将还有黑压压的骑兵站在对面。 一位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王破摇了摇头。 那位主教有些犹豫,终究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命令拦在天书陵前的那些国教骑兵沿着河畔撤走。 看着这幕画面,对面的人群微有骚动,然后很快安静下来,因为都认出了那个看似寒酸的文士是谁。 天书陵前鸦雀无声,气氛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紧张,即便是那座飞辇落下,也没能带来什么改变。 相王被两位弟弟从辇里扶出,有些犯困,揉了揉眼睛,才看见王破站在那里。 他微惊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079章 首杀的目标 天书陵的四周有一条极其湍急的河流,就像洛阳城外的护城河一般。 双方之间那片疏林平地,其实是河面上的桥,只不过因为桥面太宽,而且太厚,很难被人发现。 自远古便存在的禁制,让天书陵四周难以飞行。 王破站在这里,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意味。 问题在于,已经有很多军方强者、天机阁刺客与长春观道人进入了天书陵。 他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王破说道:“如果他们没有谈拢,我会出手。” 是的,这就是答案。 他站在这里,不是要守天书陵,而是时刻准备着向对方发起进攻。 听着这话,王爷们脸色微变,中山王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沉。 相王苦着脸说道:“圣女要替母后复仇,你难道还真要陪着她发疯?” 王破神情微异,没有想到现在他还称呼天海圣后为母后。 相王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我不是母后亲生,但终究是她儿子。当年随道尊进京,是觉得她老人家犯了错,可不是我私人对她有何怨怼之心。就像当年我答应过朱洛不能让你活着,但你看我这些年可曾对你做过什么?不过是大局二字。” 这番话他说的非常真挚,就连那些深知他底细的兄弟们都差点信了。 王破笑了笑,没有说话。 看着他这种反应,一位郡王再也忍不住,骂道:“嚣张个什么劲儿,今天就要你死在这里!” 这里已经集结了很多朝廷军队,更不要说还有这么多高手强者,再加上同是神圣境界的相王,按道理来说足以杀死王破。 问题是,战争永远是最复杂的活动,哪怕是对一个人的战争,也绝不简单。 不要说战争的具体形态千变万化,便是连何时开战现在都无法确定。 相王说道:“你应该知道今天怎么也打不起来,何必摆出这副模样。” 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但王破听懂了,似笑非笑说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相王叹了口气,说道:“总要来尽一分心意。” 王破说道:“什么心?” “当然是野心。” 相王笑着说道:“道尊大人如果不疑陛下,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自然也没我们的事,如果生疑,我总要做些准备。” 王破说道:“王爷倒是坦诚。” 相王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天书陵里忽然传来数十声极清亮的剑鸣。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就像相王先前所说,现在的局势看似紧张,但与三年前有本质上的区别,双方并不见得会开战。 如果真是如此,那这些剑鸣又是为谁而起? …… …… 商行舟站在神道上。 徐有容站在更高处。 商行舟向上走了一步。 南溪斋剑阵自然生出感应,悄然无声地运转起来。 天地之间出现了无数道流光,画出无数道难以言说的玄妙轨迹。 数十道剑鸣响起。 这些剑鸣并非来自剑身与空气的磨擦,而是来自剑意对空气的压缩、释放。 清柔,又极为深邃。 就像是清澈的小溪自崖上跌落,进入极深的山涧。 数十道剑光在商行舟身边缭绕不去。 商行舟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散发出一团柔光。 百炼钢,绕指柔。 数十道剑光从笔直的形态变成微弯的弧线,依然未散,只是出现了一个极小的空间。 商行舟的左脚落下。 剑鸣消失,剑光敛没。 微寒的春风拂着神道上的灰尘。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商行舟已经上了一级石阶。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道衣。 道衣下摆上出现了一道裂口。 南溪斋剑阵的威力,有些超出他的计算。 徐有容也有些意外,按照她的计算,那道裂口应该更深一些。 南溪斋剑阵初始发动,连他一片衣角都无法斩落吗? 战斗没有就此开始,这只是一次试探。 最后的结果让双方都很不满意,所以双方都放弃了直接出手的想法。 商行舟说道:“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王破的。” 徐有容说道:“我向他保证,我的方法死人最少,他向我保证,无论今天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我。” 商行舟说道:“看来你很了解他的刀道。” 徐有容说道:“我更了解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自然是陈长生。 他视王破为榜样,哪怕学了两断刀诀,依然在按王破的刀道行事,做人。 徐有容了解陈长生,自然也明白,该如何取得王破这样的人的信任。 商行舟平静说道:“你觉得自己也很了解我?” 徐有容说道:“三年来,我一直在尝试着了解你。” 商行舟承认她的准备工作做的很好。 今天这样的局面,或者说她的威胁方法,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能成立,只对他有用。 她知道他最在意的是什么,更关键的是,她有能力毁灭那些。 商行舟说道:“你最多只能把我留在这里半个时辰。” 他向石阶上走了一步,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徐有容说道:“半个时辰就够了。” 商行舟摇头说道:“这里是京都,不是汶水。” 这说的是数月前汶水唐家发生的那件事——唐三十六只需要一个时辰,便能解决找到唐家二爷的罪证,解决整个唐家二房的势力,是因为在唐老太爷的默允,双方之间的实力差距太大,根本无法形成对抗。 但这里是京都,朝廷方面的力量依然占着优势,双方如果翻脸,必然会迎来一场真正的战争。 徐有容说道:“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商行舟微笑问道:“这场仗你准备怎么打?” 徐有容说道:“首先,我会杀死陈留王。” 这是一个意外的答案。 她没有选择先控制皇宫,也没有选择攻击朝堂,而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手段——杀人。 而且她要杀的不是此时在天书陵外的相王,不是在军中威信甚高的中山王,也不是那些手握实权的神将,是陈留王。 陈留王虽然名声不弱,但他的境界实力并不突出,权势也并非最重。 徐有容为什么会选择他? 为什么商行舟在听到她的选择后,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第1080章 盲棋 商行舟问道:“为什么是他?” 徐有容说道:“因为他会是新君。” 这场战争是她与余人联手发起,如果最后获胜的是商行舟一方,皇帝必然要换人。 陈留王是最适合的人选,也是商行舟已经挑选好的对象。 商行舟没有否认,平静说道:“不错,太宗陛下的这些子孙里他最优秀,虽然不及陛下。” 徐有容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沤心沥血,教育了陛下二十多年时间,难道真的舍得吗?” 商行舟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陛下真的被你说动,那便不得不舍。” 徐有容说道:“你有没有想过,那夜我入宫可能只是假象?” 商行舟说道:“陛下没有写信到洛阳。” 已经过去了很多天,足够写一封很情真意切的信。 但是他没有收到。 徐有容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 所以陈留王一定要死。 如果他死了,就算商行舟赢了这场战争,那么谁来当皇帝? 那些各有野心的陈家王爷们,自然会把人族拖入混乱之中。 商行舟打这场战争还有什么意义? 明明是初春天气,风却有些微寒,感受不到什么温暖。 天书陵里青树连绵,神道两边的灌木却满是灰尘,看着有些无精打采。 商行舟望向天书陵外,看着那数道扬起的尘龙,知道玄甲重骑还有半个时辰才能赶到,神情依旧从容。 “他是个优秀的青年,不容易死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我知道他思虑极慎,做任何事情都习惯留后路。” “不错,他现在还远远不如太宗陛下的地方,就是在某些关键时刻,缺少直面鲜血的勇气。” 商行舟转身望向徐有容,说道:“而你已经找到了他的后路?” 徐有容轻声说道:“不错。” 清柔的风在街巷里穿行着,那些承载着历史尘埃的建筑,早已学会不为所谓大事而动容。 太平道两侧的王府非常的幽静,或者是因为他们的主人已经去了天书陵。 陈留王没有去,留了下来,坐在王府的花厅里,静静地饮着茶。 王府高手的身影在窗外不停闪过。 瓷碗里的茶渐渐的凉了,就像他捧着茶碗的手指。 他动作轻柔地把茶碗搁回桌上,不易察觉地看了窗下一眼。 那里的地面铺着青色的地砖,其中有一块地砖要显得稍微光滑些。 后路并不是后门,相反在这种时刻,后门往往是最危险的地方。 陈留王为自己安排的后路,就在那块地砖的下面,那是一条通往洛渠的地道。 自前朝开始,太平道便是权贵居住的地方,那些眷恋权势、恐惧意外的贵人们,不知道挖了多少地道。 周通执掌清吏司后,又重新挖了很多地道。 那些地道就像蛛网一样繁密,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够弄明白。 …… …… “还有莫雨。” 商行舟对徐有容说道:“所谓后路确实容易变成死路。” 徐有容说道:“是的,所以陈留王一定会死。” …… …… 三年前,风雪满京都,陈长生杀进北兵马司胡同,周通躲进了地底的大狱。 他在与薛河说话的时候,被折袖下了毒。 他艰难地从地底通道逃到了太平道的外宅,但依然没能摆脱折袖的追杀。 但真正让他绝望的是那个一直在外宅等着他的美丽宫裙女子。 莫雨知道他的所有事情,无论是太平道上的外宅,还是那些复杂至极的地道。 今天,同样也有人在地道那边等着陈留王。 等着陈留王的人是两位道姑。 从庐陵王府的假山里往下走,有一条地道向西折转。 从相王府通往洛渠的地道,与这条地道交汇。 两位道姑就盘膝坐在那里。 一位道姑神情宁静、看似柔弱。 一位道姑铁眉怒挑,眼含雷霆。 正是南溪斋辈份最高、境界最高的两位师叔祖,怀仁与怀恕。 …… …… “我一直想知道你让怀仁与怀恕进京,准备把她们用在何处……” 商行舟看着徐有容说道:“原来是在这里。” 徐有容这才知道,原来二位师叔入京并没能瞒过对方,说道:“既是首杀,务求不失。” 商行舟摇了摇头,说道:“依我看来,此杀不能成。” …… …… “请用茶。” 陈留王拎起茶壶,斟满三个茶杯,然后向前轻推,礼数甚周。 他的茶碗里的茶是凉的,但杯子里的茶必须是热的,因为这代表着尊敬。 对面坐着三位青衣道人,眼里精华内敛,看似寻常,偶尔衣袖微动,却有剑意凌然而出,显见境界不凡。 尤其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道,看似木讷沉默,却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只有很少人知道,商行舟在京都国教学院、以及避去西宁时,洛阳长春观都是由这位老道主持。 陈留王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一点,同时发现原来道尊的追随时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大。 有这位半步神圣的老道在侧,再加上另外两位长春观道人,王府里还有那么多高手,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谨慎。 当然,如果天书陵那边真的出了问题,对方真的得势,终究还是要走的。 陈留王的视线再次落在窗下那块青砖上。 …… …… “你把最强的人放在陈留王的身边,看来是真的很重视他。” 商行舟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徐有容明白了他的意思,淡然说道:“那他就更必须死了。” 商行舟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因为徐有容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平静。 不是故作平静,弈局至此,任何情绪上的掩饰都没有意义,没有必要。 徐有容是真的很平静。 因为她非常确信,今天陈留王一定会死。 …… …… 相王府里很安静,那些神情漠然的高手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不时转变着方位,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在花厅侧后方的园圃里,两名阵师正在专注地看着沙盘,时刻准备着调整防御手段。 一位青衣人站在墙根处,耷拉着肩,半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此人看着很是普通,腰带上松松地系着一把普通的剑。 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那把剑之所以系的如此之松,是为了方便拔剑,他的肩这般耷拉着,同样也是为了方便拨剑。 前者是他出道之后便一直保持的习惯,后者是他在浔阳城里见过王破之后做的改变。 从站姿到呼吸到衣着,他所有的细节,都是为了方便拔剑。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他才是出剑最快的那个人。 第1081章 请不要重复昨夜的故事 “我忘了还有刘青。” 商行舟感叹说道:“如果不是你提起,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名字。” 即便他现在是事实上的天下第一人,但也不会无视像刘青这样的可怕刺客。 所以想不起来就是真的想不起来,并不是以此表示自己的轻蔑与不在意。 徐有容说道:“他确实很容易被人忘记。” “最好的刺客,就应该如此。” 商行舟带着几分欣赏之意说道:“苏离与那位离开后,他进步了很多。” 徐有容知道他说的那位不是自己的老师,而是那位传说中的刺客首领,说道:“是的,所以我确信陈留王会死。” 商行舟沉默了会儿,说道:“想来在很多地方,你也有类似的安排?” 徐有容说道:“别处的计划要做的粗疏许多,新任英华殿大主教关白,稍后会回到天道院,但我不确定后续。” 商行舟点头说道:“庄之涣对此事颇为不满,若局势动荡,或者他会向关白出手。” 徐有容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那么关白便会死了。” 明明在说己方一位重要人物的死亡,她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就像在讲述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商行舟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直至此时,他才真正的把她当作了对手。 “再然后呢?” “各种死。” “怎么死?” “不过是你杀我,我杀死你……就像那夜一样。” 徐有容的眼神变得有些淡,仿佛在看着极遥远的地方或者说过去。 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与莫雨被圣后娘娘送出了京都,并没能看到。 …… …… 十余只红雁飞起,有的落下,有的飞向更遥远的地方。 天书陵那边的消息陆续在京都街巷里传开,初春原野上越来越近的烟尘,也证明了那些传言。 离宫前的人群骚动不安起来,急速散去,但大朝试还在继续进行。 主教与执事们在宫殿前匆匆来回,神道上更是充满了奔跑的身影,护教骑兵早已出发,一片肃杀。 凌海之王看着陈长生,神情凝重说道:“要开始了。” 陈长生走到殿门前,说道:“如果……” 凌海之王与户三十二等人望了过去,有些紧张。 陈长生不闻不问世事已经多日,如果是与徐有容的默契,或者是在准备什么底牌,那么今天必然都要拿出来。 “……我是说如果。”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转身望向他们说道:“算了,没有如果,你们按照纸上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做的蜻蜓递了过去。 凌海之王等人打开纸蜻蜓,匆匆扫了一眼,顿时震惊起来。 不知道陈长生交待了怎样荒唐的谕令,但他们必须执行。 …… …… 石池里的清水从边缘溢出,然后顺着青石道流出殿外,悄然无声。 只有当池水被搅动的时候,才会发出清脆有若剑鸣的声音。 陈长生盛了一瓢水。 青叶不在,水自然不是用来浇它的。 他举到嘴边,缓缓饮尽。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长生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水渍,说道:“饮清水可能清心。” 唐三十六神情严肃说道:“不烧沸的水,你从来不喝,更不要说用袖子擦嘴。”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难道你没有发现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唐三十六问道:“你什么地方变了?” 陈长生认真说道:“我活的更自在,更随意了。” 唐三十六看着他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该去照照镜子。” 陈长生明显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有些茫然。 唐三十六听着殿外传来的动静,微微皱眉说道:“你真的不担心?” 陈长生摇头说道:“既然打不起来,那么何必担心?” 唐三十六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陈长生转身望向那间石室,不知为何,情绪有些复杂。 “我比有容更了解我的师父,当他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绝对不会给对方任何开战的机会。” 现在双方已经在天书陵形成对峙之势,唐三十六无法相信陈长生的判断,只能认为是他的自我安慰。 陈长生把那张纸蜻蜓交给凌海之王等人的时候,他并不在场。 “真的不用皇辇图?” 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问道,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以及严肃。 陈长生沉默不语。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你确信皇帝陛下在最关键的时候会站到你这一边,那么今天就是最好的机会。” 凌烟阁已经被天海圣后用霜余神枪毁了,但是皇辇图的阵枢还在皇宫里。再加上唐老太爷虽然保持着中立,碍不住唐家长房正在逐渐掌权,大爷派了很多执事入京,如今在各处的商铺与行会里随时准备听从唐三十六的调遣。 拥有唐家的帮助,余人随时可以启动皇辇图。 那时候,就算那些王爷控制下的诸路大军入京,也不可能是他们师兄弟的对手。 这并不是唐三十六第一次对陈长生提起此事。 陈长生依然保持着沉默。 唐三十六终于明白了,他并不是在犹豫,而是用沉默表明心意。 陈长生相信如果真到了深渊之前,师兄一定会护着他。 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不想动用皇辇图。 “为什么?”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如果用了皇辇图,会太像三年前那个夜晚。” 陈长生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我也会太像师父了。” 唐三十六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支持以及安慰,然后走到了殿外。 陈长生走回石室。 这些天,他一直在这间石室里练剑。 石室里的布置很简单,朴素到有些寒酸,除了地面的那张蒲团,什么都没有。 但这时候,石室里忽然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何时来的? 他又怎样瞒过了离宫里数千名教士的眼睛?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右手里拿着一枝没有干的笔,左手里是画盘。 画盘里的颜料是灰色的,老人的衣服也是灰色的,本应苍白的头发与眉毛都被染成了灰色,与石室的墙壁颜色一模一样。 难道说,这位老人是把自己画在了石室的墙里? 如果这是真的,这是何等样神奇的画技? 那位老人看着陈长生,有些满意,说道:“好在你还明白以天下为重的道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明白。” 第1082章 改世问 徐有容的声音在神道上不停地响起。很清脆好听,但并不会让人产生泉水叮咚的联想。因为她的声音太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也没有任何怜悯的意味,就像是最寒冷的风雪凝成的小珠落在被冻至发脆的瓷盘上,瞬间变成粉末,无法留存任何证据,只有寒意留在世间。 或者这是因为她一直在说杀人。 从如何在太平道相王府杀陈留王开始,她说了很多与杀人相关的话题,天书陵外的那些王爷,朝堂上与各处州郡里的官员,还有那些手握军权的神将,她都有相应的计划。 随着这些话语,神道上的温度越来越低,看不见的风雪背后,隐隐出现一些连绵不绝的线条,只是不知道那是历史的痕迹还是命运的痕迹,又或者是命星盘转动时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结束了讲述,望向了商行舟。 如果皇帝陛下真的站在她与陈长生这边,那么这场战争他们确实占着优势。 在当前的局势下,她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做成那些事情。 商行舟并不这样认为,或者说还没有被她说服,因为他确信自己很了解陈长生。 “那个家伙迂腐无能,而且小家子气。” 他看着徐有容微嘲说道:“你确认他有这样的魄力?”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他只不过是想做个好人。” 徐有容睫毛微颤,说道:“而且今天是我在做事,你知道我能做到这些。” 商行舟微嘲说道:“王破知道你的想法吗?离山剑宗还有那些宗派世家的人知道你的想法吗?如果他们知道你如此疯狂,难道还会支持你的决定?你确认他们到了最后的时刻还会陪你发疯?” 徐有容说道:“往星海彼岸驶去的船,上下岂能全遂心意。” 商行舟说道:“你可曾见过海舟自覆?” “只要利益足够,在真正的结局出现之前,最悲观的水手也会奢望一下陆地。” 徐有容说道:“相反,这只会给他们更多必胜的信念。” 商行舟说道:“原来是裹挟。” 徐有容说道:“我看史书,无论英雄还是帝王,若要聚众,便必须如此。” “那离宫呢?北方亿万信徒,并不会听从你的意志,跟随你的脚步。” 商行舟似笑非笑看着她,说道:“陈长生知道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在乎。” 商行舟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说道:“哪怕洪水滔天?” 徐有容平静说道:“或者万丈深渊。” 商行舟说道:“你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恶名。” 徐有容平静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 商行舟说道:“如果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陈长生会怎么看你?”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是为自己而活,并不是为他人而活,更不是为了他喜欢而活。” 商行舟赞叹说道:“了不起,但我是不受威胁的人。” 徐有容说道:“我想试试。” 当年在浔阳城的风雪里,面对朱洛的时候,王破曾经说过这句话。 后来在面对那些强大到看似不可战胜的对手时,陈长生也曾经说过这句话。 今天徐有容也说出了这四个字。 她的眼神很明亮,神情很平静,但其中的坚定意志,却代表着最大的疯狂。 商行舟问道:“你有多少把握?” 徐有容说道:“我用命星盘推演了十七次,其中有四次你答应了我的要求,还有三次我失败了。” 商行舟微微挑眉说道:“十七中四,你就敢来威胁我?” “剩下的那十次,是我们都输了,大周王朝分崩离析,雄图霸业尽成笑谈。” 徐有容平静说道:“所以不是四次,而是十四次。” 商行舟看着这位穿着白色祭服,清美至极、甚至显得有些柔弱的少女,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忽然说道:“我也不在乎。”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他想要说什么。 商行舟说道:“就算我现在答应了你的请求,事后我也可以随时反悔。” 太宗年间有很多传奇人物,比如河间王,比如秦雨神将,与这些人相比,商行舟很没有名气。 事实上他做过很多事情,重要性甚至不在王之策之下。 他只在意实际的结果,不在乎名声。以他的行事风格,今天面临着徐有容如暴风雪般的攻势,他极有可能选择暂时退让,待局势缓解后,再做雷霆一般的反击。 “是的。” 徐有容看着他微笑说道:“所以,我要的更多。” 听到这句话,商行舟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 天书陵变得非常寂静,听到这段话的人们脸色变得非常精彩,震惊至极。 就连相王还是木柘家老太君的眼里,都充满是惊愕的神情。 因为他们刚刚听到世间最荒谬的话语。 …… …… 从始至终,徐有容都没有说过到底要求商行舟做什么。商行舟也没有问过。但无论是他们,还是天书陵外那些旁听这场谈话的人们都知道,徐有容要求他退出、归隐、或者说告老。 就在刚才,商行舟说自己可以随时反悔,徐有容说她要的更多…… 比退出、归隐、告老这种事实上的认输、投降还要多,那会是什么要求? 想来应该不会死,因为商行舟的执念便是要亲眼看着人族大军攻入雪老城里,而且这个要求太过荒唐。 可难道是自废修为?这个要求同样荒唐至极……谁会答应呢? 如此荒唐可笑的要求,徐有容怎么就能说出口? 天书陵的寂静,在一下刻被惊呼声与议论声打破。 所有人都觉得徐有容是个疯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惊呼声与议论声渐渐停止。 人们眼里的震惊情绪变得更加强烈,满是不可思议。 南溪斋少女们能够看到,商行舟唇角那抹淡淡的笑容已经敛去。 陵外的人们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但这种安静是那般诡异。 难道商行舟真的在思考徐有容的这个要求? 相王的脸色忽然变得极其难看。 荒谬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发非常人的身上。 而商行舟就是一个非常人。 徐有容敢于提出这个要求,那就是因为她看准了,如果她是个疯子,商行舟比她还要疯! “都是疯子。” 木柘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骇。 “都是疯子。” 中山王看着天书陵里喃喃说道,眼里的神情变得有些兴奋。 第1083章 她可以,我也可以 天书陵内外的风忽然停了,声音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凝结了一般,无论时间还是空间。 对峙之中的双方已经陷入了僵局,或者说死局。 这种暂时的平衡极其脆弱,随便一个变因,无论是一缕风还是一道声音,都能引发无数场冷酷的杀戮,把京都变成血海与火海,把一切的繁华与野心都烧成灰烬。 很少有人敢在历史的重要抉择关口做出决定。 徐有容证明了她可以,无论是洪水滔天还是万丈深渊,都不会让她的睫毛微颤。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她不会一直这么沉默的等下去。 朝廷的玄甲重骑正在疾速回京。 如果商行舟不肯答应她的要求,那么她绝对会提前发动攻击。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另外一位重要的大人物却仿佛睡着了。 中山王看着那个方向,微微挑眉。 没有人希望徐有容与商行舟的谈判破裂,除了他的这位兄长。 相王是神圣领域强者,在朝中底蕴深厚,而且在军方也拥有极雄厚的实力。 如果朝廷与国教两败俱伤,如果南北强者们血战连场,那最后谁还能阻止他登上皇位? 徐有容与商行舟应该都明白这一点,但他们不会提到这一点。 因为这也是他们谈判的筹码。 最终决定这场谈判能否成功的关键,还是在于那个要求。 问题在于,如此强硬冷酷的要求,就算是对生活没有任何想法的、前半生过的非常庸碌无趣甚至可以说辛苦万分的西京酒铺后厨白案新手都不可能答应,更何况是商行舟? …… …… 没有风,白色祭服的下摆却在轻轻飘荡,就像一朵纸花。 与真花相比,纸花更干净,更素淡,更有悲伤的感觉。 徐有容站在神道上,负着双手看着京都。 她的神情很平静,秀美的眉眼却有壮阔的感觉。 如临沧海,如观天下。 商行舟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天海。 很多年前,小时候的天海。 太宗年间,他第一次在皇宫里看到那个小姑娘。 那时候他并不恨她,反而很欣赏她,不然后来也不会选择帮助她上位。 那时候的天海也生的极美,但无论看着那匹马还是看着太宗皇帝时,神情都很漠然。 这正是商行舟欣赏她的原因。 天若有情天亦老,唯无情者,方能成大事。 商行舟也很欣赏徐有容。 今天徐有容说的每一句话,从对大局的分析,到针对陈留王的杀局,直至最后对乱局的描述,都是在攻击他最在意的、同时也是最薄弱的心灵漏洞,同时她也是在做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她在向商行舟证明自己。 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把朝政尽数归还到陈氏皇族的手里,自己成为了天下第一人。 商行舟这一生已经完美,没有什么追求,除了那件事情。 徐有容要他在这时候选择放弃,退出,便要证明自己可以做到那件事情。 陈长生或者不能,甚至余人也无法实现太宗的遗志,因为他们是好人。 但她可以。 因为她不是好人,今天的这些事情都是证明。 你要灭掉魔族,我可以,你要人族一统天下,我还是可以。 而且到了那时候,教宗依然姓陈,皇帝还是姓陈,史书上的那个人类皇朝终究是姓陈的。 那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不舍呢? 如果说她对商行舟理想的威胁、那些冷酷的手段是高耸入云的浪头,那么相随的这些证明则是宁静的水底,二者组合在一起,形成无数波涛,一浪接着一浪,直至滔天而起,要把所有的抵抗意志碾碎。 “你今天营造出来的局面堪称完美,壮阔处仿佛焚世,细微处直指人心,确实很难破掉。” 商行舟看着徐有容有些欣赏又有些遗憾说道:“因为能威胁到你的人,都不是你的敌人。” 最后这句话的意思有些复杂,也有些拗口,只有他们能懂。 “陈长生信任我,所以一直保持着沉默,可惜的是他错了。” 徐有容说道:“当然,我知道他肯定会准备一些东西,所以我也有所准备。” 商行舟感慨说道:“没想到你连他都没有放过。” 徐有容说道:“既然我要赢你,自然要先赢过你的两个学生。” 所以才有了那场深夜入宫的谈话还有福绥路牛骨头锅旁的谈话? 商行舟静静看着她,忽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说服他,或者你今天就真的赢了。” 随着这句话落下,天书陵里忽然又有风起,拂动了神道上的那些石屑与草枝。 风起是因为云落。 天边有一朵云落在京都南郊,然后向着天书陵里飘来。 天书陵里的禁制,对这朵云仿佛失去了作用,很快,云朵便飘到了神道之下。 商行舟提到的那个他,就在那朵云上,是一名身着布衣的书生。 天书陵内外,千万人看到这名书生驾云而至,震惊、猜测、然后开始喜悦,甚至是狂喜。 徐有容看着那名中年书生,神情依旧平静,只是生出些微轻的倦意,那是精神上的。 然后,她觉得有些微嘲,依然是精神上的。 …… …… 看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户三十二的脸色有些难看。 当初在福绥路牛骨头铺子里,陈长生说相信徐有容不会那样做,他就很担忧。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证明了,他当时的担忧是正确的。 安华带着数百名信徒,跪在广场之上,双手捧着雪亮而锋利的教刀。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那就是跪求教宗大人今天不要出离宫,不要去干涉天书陵发生的事情。 如果陈长生不肯答应他们的请求,那他们就会在陈长生的面前自尽而死。 他们都是陈长生最狂热的追随者,为了陈长生与国教的千秋伟业,绝对做得出来这种事。 户三十二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幽静的偏殿,忧色更重,但明显是为了另外的问题。 听着殿外传来的那些声音,陈长生没有说话。 那名拿着画笔的灰袍老人,满脸不耐说道:“赶紧让这些愚夫愚妇闭嘴!” 敢对教宗如此不客气的人举世罕见。 事实上,当年在寒山初次相遇的时候,这位老人对陈长生的态度就很轻蔑。 那时候魔君要吃陈长生,老人与那位云游四海的书生一道出现。 老人出现在离宫的石室里,看了陈长生这么多天,自然代表的是那个书生的意思。 陈长生是教宗,似乎也无法拒绝那个书生的意思。 而且在很多人看来,那个书生是好意。 现在陈长生自然知道了这位老人的身份。 他就是太宗年间誉满天下的画圣吴道子。 凌烟阁上那些画像,都是他画的。 那天看着吴道子从灰墙上走下来,陈长生便知道,徐有容败了。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师父,或者说低估了这些老人。 那些老人就是当初在汶水无人的街头,他曾经想到过的那些老人。 那些经历了无数血火战争、看过真正的沧海桑田的老人们。 陈长生与吴道子走到殿外。 户三十二看着那位灰衣老人,神情微异,但不敢发问,上前在陈长生耳边低声劝了几句。 吴道子越发觉得不耐烦。 陈长生看着灰暗的天空,忽然说道:“动手。” 有骑兵从草月会馆方向疾驰而至,发起了冲锋,烟尘大起。 户三十二神情骤变,想要跪下苦劝,却被陈长生避开。 他身体向前歪倒,扑向了吴道子的身前。 不知何时,一把极幽暗的短刀已经出现在他的手里。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痛苦与纠结,眼神却平静到了极点。 就像那道破空而起的幽暗刀光,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吴道子神情骤变,唇间迸出一声厉啸,一道难以想象的宏大力量,随着画笔落下。 啪的一声轻响,一根暗沉的柳木破空而至,卷住了画笔。 一块落星石像幽冥深渊般,出现在广场上,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形成一道屏障。 噗哧一声,短刀插进了吴道子的脚掌,鲜血飙射。 户三十二低着头,半蹲在他的身前,面无表情地拔出短刀,向着他的小腹捅去。 第1084章 徐有容的问题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广场两端。 那些刚刚开始冲锋的骑士们叫停了坐骑,那些狂热的信徒们前一刻还在哭喊,这时候已经被安华带着向着远处退去,不时回头看一眼依然在厮杀的场中间,神情有些惴惴不安。 除了暗柳与落星石,山河图与天外印的气息也已经出现在离宫里。 在离宫大阵突如其来的镇压下,吴道子失去了最后的反击机会。 一把短刀捅进了他的小腹,如果视力好些,应该还能看到那把刀在他的腹里转了半圈。 吴道子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手里的画笔与藏在袖中的颜料盘落下,在青石板上砸的七零八落。 户三十二把短刀拔了出来,向着吴道子另外一只完好的脚掌插落,快速而且稳定,并且准确。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或者说很专注,仿佛忘记了身外的一切。 吴道子再次发出一声惨叫,摔落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不停的涌出,画面看着异常血腥而且残忍。 身为画圣,吴道子自然颇有超乎常人之处,即便后来才开始修行,活了千年,境界也早已经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即便被离宫大阵镇压,也不会这么快便束手就擒。 但这件事情不容有失,而且稍后他们离开后,不能给对方留下任何反击的可能,所以陈长生只能用这样血腥的战斗方法,动用了户三十二这把最变态的刀。 暗柳离开地面,回到凌海之王的手里,落星石闪烁了几道光芒,回到剑鞘中。 “你不会死,所以,不用担心。” 陈长生解下金针刺入吴道子几个重要的气窍,替他止住腹部的流血。 吴道子脸色苍白,带着难以抑止的愤怒与荒唐情绪,大声喝骂起来:“你们居然敢伤我!” 陈长生从袖中取出三粒不同的丹药喂进他的嘴里,没有回答他。 吴道子厉声说道:“这是王大人的意思!” 陈长生依然没有理他,确认着他脚掌上的伤势应该无碍。 吴道子觉得伤处越来越痛,怒恨至极,看着他大声骂了起来,污言秽语渐多。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而明亮。 户三十二低声问道:“陛下,要不要再补一刀?” 吴道子顿时觉得腹部有如刀绞,恐惧至极,下意识里闭上了嘴。 安华来到了场间。 陈长生说道:“我把他交给你。” 安华已经知道了这位灰袍老人的身份,有些紧张,却还是点了点头。 陈长生点了点头,说道:“稍后离宫里会变得比较空,如果有人来……” 安华声音微颤:“我会杀死他。” 陈长生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无论是谁来。” 这句话指的是那位中年书生。 要说到在民众心里的地位,或者说声望,他就算再养多年,也依然远远不如对方。 也只有安华这样的人,才会因为他而无视对方的存在吧。 “不管是谁来,我都会杀死他。” 安华这一次回答的很快,声音也平静下来不再颤抖,显得非常坚定。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前者更是教了一招。 “记得把头砍掉,这能确保杀死。” 听着这话,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安华又有些傻了。 最后,户三十二把自己的短刀塞进了她的手里,微笑说道:“我这把刀比较快。” 蹄声再起,烟尘起而重落,离宫很快便变得冷清起来。 那些普通信徒守在外面,广场上只有血泊里的吴道子以及双手紧握着短刀的安华。 两千国教骑兵顺着神道驶出了离宫,不知将会引发多少震惊的议论。 包括凌海之王、司源道人、户三十二在内的所有主教与执事也都离开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宣文殿的苟寒食等离山剑宗弟子也离开了,宗祀大主教离开了。 离宫里已经没有人,因为天书陵那边的动静,离宫外已经没有人。 但那些参加大朝试的考生们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在青叶世界里主持大朝试的主教们也不知道。 如果有人分析过,或者会发现那些还在青叶世界里的教士大部分都属于国教旧派。 当然,教枢处本来就是国教旧派的集中地,而教枢处负责大朝试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事先,谁也无法对教宗大人的这个决定提出反对意见。 黑衣少女抱起那盆青叶,向清贤殿外走去。 大半个教枢处,就这样被她抱走了。 她的神情很漠然,因为在她看来,这只是件很寻常的小事。 今天,她还要做很多件大事。 比如,向那名中年书生复仇。 …… …… 那位中年书生自然就是王之策。 该怎样形容他? 怎样的形容词,都配不上这个人。 他是真正的传奇。 他在人族的历史上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地位,除了没有当过皇帝。即便到现在,他依然还是妖族最信任的统帅、最亲密的伙伴,同时他还是雪老城里的那些魔族王公最害怕也最崇拜的强者。 看着王之策,徐有容忽然笑了起来。 她很清楚,虽然都是太宗年代的老人,但王之策与商行舟的关系并不好。 在太宗晚年,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隐晦而凶险。 就像这时候应该在离宫的吴道子,他在世间最怕的是那位老魔君,第二怕的就是商行舟。 或者应该说计道人。 凌烟阁上的那些画像,都是吴道子画的。 但画像里的那些人,大部分都是被计道人杀的。 时间不可能完全消除敌意与恐惧,哪怕数百年,他们明明应该是对头,为何今日却联起手来? 徐有容没有问,因为她知道答案。 不过便是大局、天下、魔族、北伐这些词。 她忽然想着,如果娘娘还活着,面对这样的情况会如何做? 娘娘大概会带着嘲弄与轻蔑的意味感慨一声:男人啊…… 想着那个画面,徐有容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 王之策问道:“圣女因何发笑?” 徐有容敛了笑容,淡淡说道:“因为我忽然发现了一种可能。” 王之策温和说道:“请说。” “该你出现的时候你总是不出现,不该你出现的时候你却偏偏跳了出来。”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问道:“王大人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第1085章 烟尘起处 关于这一千多年,史家有很多断代方式,最常见的便是大周建国,也有很多人选择以百草园之乱、太宗皇帝登基为节点。民间有也不少人选择王之策的横空出世作为新时代的开端,把这一千多年分成他之前的历史以及他之后的历史。 因为在伐魔的战争里,他扮演的角色太过重要以及太具传奇性。 今天是历史里的一天,同样以他的出场为时间点分成了前后两个阶段。 在王之策出现之前,天书陵内外充满了紧张对峙的气氛,所有人都觉得不安而且焦虑到了极点。在他出现之后,很多的阴暗负面情绪消失一空,很多人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甚至有些癫狂。 人们终于确认了那个传闻是真的,他还活着,那么他自然能够解决人族遇到的所有的问题。 就连初春的阳光都快要提前灿烂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一句话。 “王大人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 …… 王之策与徐有容的交谈并没有刻意瞒着天书陵内外的人们。 前者是因为事无不可与人言的心性与自信,后者则是因为淡淡的失望与随之而来的战意。 听到徐有容的这句话,天书陵内外一片哗然。 她所用的王大人这个称呼是整个人族给予王之策的尊敬,她还称了您。 但是谁都不会认为这句话是真的关切。 哪怕她是南方圣女,是京都这些年最大的骄傲与宠儿,人们依然无法接受她对王之策这般无礼。 天书陵外激起一片议论声,甚至夹杂着愤怒的喝斥声。 即便是南麓树林里的离山剑堂长老还有那些宗派强者,也都微微蹙眉,对此很不赞同。 木柘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再次对视一眼,无言摇头,更是已经做好了认输离京的准备。 徐有容没有理会天书陵外的那些动静,也没有在意南方强者们的反应。 她神情平静看着王之策。 商行舟在剑阵里,漠然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说话。 王之策在剑阵外,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被她如此嘲弄。 他通读道藏,阅遍世事,自然清楚徐有容现在的情绪,以及这些情绪从何而来。 徐有容说该他出现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出现,这自然指的是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时候。 比如二十余年前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海,比如三年多前天书陵里的这场惊天之变。 这些重要的历史转折时刻王之策确实没有出现,但他曾经在别的时刻出现过。 当年他心灰意冷离开京都,便不再关心朝政权位的更迭。 他云游四海,隐居深山。 但他依然在意人族的将来。 所以当初魔君要杀陈长生的时候,他出现在寒山。 魔君死的那夜,他出现在雪岭。 前些天白帝城内乱之时,他出现在北方的雪原里。 王之策说道:“我以前曾经看过陈长生。” 徐有容说道:“我知道。” 王之策说道:“我当时还准备去看看秋山与你。” 徐有容说道:“今天见到了,是不是有些失望?” 王之策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在意徐有容刚才的无礼。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女孩辛苦了好些天却依然没有凑齐胭脂种类后的生气。 徐有容今天表现的已经足够优秀,失望自然谈不上。 只不过他今天确认徐有容持的是太上无情道。 而他从来都是一个多情人。 道不同,自然难以为谋。 两路人,自然只能路人。 这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你说你想试试,我也想试试。” 王之策看着徐有容说道:“我想试着说服你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 “说服?” 徐有容唇角微扬,再次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笑容里的嘲弄意味更浓。 在她看来,王之策想说服她放弃,这本身就代表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并且,他已经替整个人族做出了选择。 她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样的说服并不是真的说服,因为与道理无关。 今天徐有容能够把商行舟逼到这种境地,便在于她最终指向的并不是胜利,而是举世皆焚。 这是周独夫的刀法。 她能够做到这一切,是因为有很多势力愿意追随她。 无论是南方的那些宗派世家还是国教骑兵与信徒。 当王之策出现之后,她的这个局便破了。 不要说他本身就是一位境界深不可测,与太宗、周独夫齐名的至高强者。 只是他的名字,便足以改变整个局面。 他声望之高,举世无人能越。 当他站在徐的对立面,谁还愿意追随她? 南溪斋少女们没有放下手里的剑,但知道王之策身份后,她们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对。 天书陵南方以及京都里的国教强者们,又有谁能向王之策出手? 就算依然有人忠诚于她,但她已经无法完成举世皆焚这个目标。 换句话说,她再没有办法威胁到商行舟。 从这个角度来看,最熟悉两断刀诀的人,果然还是王之策。 直到周独夫回归星海的那一天,他都没能战胜自己的大兄。 但他知道,如果要破掉焚世之刀,一定要在焰生之前。 微寒的春风依旧微寒着,从那片云底向神道两侧拂去,吹动草屑。 原野上两道烟尘渐近,意味着恐怖的玄甲重骑即将归京。 天地间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等着徐有容承认自己的失败。 忽然,天书陵的地面剧烈地震动了起来。 神道前方那些浅浅的清渠里的水,像透明的纸片般离开地面。 绕着天书陵的那条河里生出无数微浑的浪花,刚刚生出几天的青萍被搅成碎片。 震动是从南方的那片原野里传来的。 京都有天书陵隔断,幸运的没有宅院垮塌,无数民众依然惊慌地走上了街巷,看着就像无数只蚂蚁。 人们震惊异常,向着那片原野望去,看到了一幕极其诡异的画面。 离京都只有十余里地的那些玄甲重骑带起的烟尘忽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更粗更大的烟尘,遮光蔽日,冲天而起,看着就像是一条苍龙。 看着原野间的那道恐怖烟尘,王之策与商行舟以及陵外的王破及相王同时色变。 身为神圣领域强者,他们自然能够看清楚,那道苍龙确实是由烟尘凝成。 问题在于,烟尘起处应该是京都南向最后的屏障——磨山。 磨山居然塌了! …… …… 第1086章 烟尘落处 黑色的盔甲上蒙着灰尘,看着并不觉得陈旧,反而透着一股极恐怖的意味。 但整个大周朝的臣民都不会觉得恐怖,沿途的那些村夫听着雷般的蹄鸣,看着那些骑兵身上的黑色盔甲,便会放下手里的农活,叩拜不已,那些在树上擦新榆钱的贪玩孩童更是兴奋的喊叫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骑兵都是大周军方最优秀的军人,坐骑是最强壮的龙骧马,再加上那身暗沉的黑色盔甲,他们便是大周王朝以至人族最大的骄傲、当年太宗皇帝一手打造出来的无敌之师——玄甲骑兵。 这时候正在向京都进发的是玄甲骑兵里的重骑兵。 这些玄甲重骑可以说了整个大陆威力最大,杀伤力最强的恐怖杀器。 赫明神将是这些玄甲重骑的指挥者。 当年陈观松刚刚接任摘星院院长的时候,他就是副院长。 在那段时间里,他被天海圣后以及很多人视作陈观松最出色的同伴、最可靠的副手。 十年前他被调往玄甲重骑,依然表现优秀,只是因为沉默寡言,性格低调,所以不为世人所闻,光彩被薛醒川等人所掩。 两千玄甲重骑高速驰援回京,在军事上是很冒险的行为,或者说是不智的决定,必然会有很多龙骧马承受不住长途奔袭与沉重盔甲的双重压力倒毙,骑兵本身也会出现大量的减员。但收到来自京都的红雁传讯后,早已做好准备的赫明神将没有任何犹豫,便命令下属们拔营开动,因为京都需要这两千玄甲重骑坐镇。 只有这样,那些修行强者才会老实些,大周皇朝的江山才能安定,才能不误北伐! 赫明神将想着这些事情,目光穿过面前的磨山,落在更远处。 磨山是京都南麓最后的屏障。 已经隐隐能够看到京都。 京都没有城墙,皇城也并不是太高,所以他看到的京都,实际上是南方的天书陵。 通过红雁传讯,他已经知道徐有容带着很多南方强者困住了道尊,离宫也随时可能出手。 赫明神将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道尊被困这个事实本身就令人震惊,足以让他生出很多联想。 他有些佩服徐有容,虽然这十余年来,他一直瞧不起徐世绩。 他觉得如果她是个男子,极可能会成为一代军法大家。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多年前,他参加过徐府的那场满月宴,曾经亲手抱过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已经到了磨山,再一些时间,他与两千玄甲重骑便会抵达天书陵,向那些叛贼进行扑杀。 曾经的那个小女孩今天应该会死吧? 他麾下这些本该杀进雪老城的骑兵又要死多少呢? 忽然,天空里传来数声凄厉的啸鸣,一只红鹰如闪电般向地面飞来,发出警讯,示意有强敌来袭。 不愧是大陆最强的玄甲重骑。 伴着金属盔甲的磨擦声与撞击声,两千骑兵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停了下来,看着就像遇到堤岸的海水。 如黑色潮水般的骑兵阵营间,传令兵不停地挥舞着旗帜,很快便布好了阵法。 如林般的铁枪对准了天空,变成一道极为铁血的气息,仿佛实质一般冲天而起。 这道铁血气息里,不知隐藏着多少恐怖的巨弩与凶险的阵法。 这些都是真正的杀机,即便是神圣领域强者也很难占到什么便宜。 然而这两千名玄甲重骑的阵法与暗藏的杀机,最终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因为敌人袭击的目标并不是玄甲重骑本身,而是他们前方不远处的磨山。 一道亮光在天空里画出一道直线,然后瞬间消失。 线条的最前端是一个小黑点。 那个小黑点以无法理解的恐怖速度落在了磨山的最高处。 那一刻,天地间的所有事物仿佛都静止了,无论是龙骧马鼻端喷出的热气,还是缭绕着黑甲的春风。 整个世界寂静的仿佛并非真实。 下一刻,寂静被轰隆的声响所打破。 沉闷如雷、又似千万妖兽咆哮的低沉轰隆声,来自磨山深处的地底。 大地剧烈的震动起来,无论是坚硬的崖石表面还是松软的草甸,都生出了肉眼可见的波浪。 轰隆起从地底来到地面,恐怖的声响里,磨山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缝。 极短的时间里,无数崖石从山体间崩落,向着天空与原野间飞去,然后像暴雨般落下,带出无数烟尘,蔚为壮观。 大地的震动越发剧烈,加上那些四处飞来的巨石,场面越来越混乱。 烟尘里到处可以听到龙骧马的嘶鸣,但它们都秋山君在阪崖马场亲自养出来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也没有发狂。再加上阵法保护,两千名玄甲重骑没有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只是拱起的原野地面与那些恐怖的巨石还是让局面变得混乱起来。 传讯兵手里的旗帜挥动的更快,神情焦虑,但被烟尘遮住,无法被同袍们看到。 阵师们喊叫着,配合着,军中的强者向着那些被阵法漏过的巨石主动发起攻击。就连赫明神将都亲自出手了,阵营最深处的巨弩依然未动,还是对准着烟尘里的某个方向,杀机依然隐藏在严明的纪律与视死如归这四个字的后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渐平息,前方的画面重新落在所有骑兵的眼中。 面临如此乱局也非常冷静的骑兵们,眼里终于出现了震惊的情绪。 刚才还在他们眼前的那座磨山,这时候不见了。 …… …… 磨山并不高,只有百余丈,但终究是一座真正的山。 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让一座真正的山变成满地碎石与半截残崖? 烟尘渐落,一位黑衣少女出现。 如画的眉眼里,满是绝对的冷漠。 那颗像朱砂痣般的红点里,有着令人恐怖的煞气。 她赤着双足。 因为在她落到峰顶的那一瞬间,脚上的鞋便碎成了最细微的存在。 骑兵们震惊无语,心想难道就是这个看似还未成年的黑衣少女,轰垮了整座磨山? 忽然间,无数带着极深恐惧的嘶鸣声响起。 山崩地裂、石如雨落之时,依然平静的龙骧马们忽然躁动起来,显得异常惊慌。 片刻后,它们向着黑衣少女的方向纷纷跪倒,以此表示自己的臣服。 骑兵们被掀落下地,竟形成了更大的混乱。 看着那位黑衣少女,赫明神将的心情有些沉重,然后缓缓举起了右手。 伴着一道白光,神圣的气息从阵营深处生起。 黑衣少女神情漠然看了他一眼。 第1087章 三路骑兵 对上黑衣少女的眼光,赫明忽然平静了下来,心情轻松了很多,甚至还笑了笑。 但他的右手依然举在空中,随时准备握成一只强劲有力的拳头,两千玄甲重骑便会发起攻击。 黑衣少女移开视线,望向那些有些混乱的骑兵,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眉尖微蹙。 风起处,她的身影就此消失。 余风再次卷起磨山化作的烟尘,向着骑兵们飘了过来。 那些烟尘被风吹的极散,根本没有任何形状。 忽然间,无数道乳白色的光线穿透了出来,把那些烟尘照耀成了白沙一般的事物。 那些带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来自骑兵们手里的弓箭。 与隐藏在阵营最深处的巨形神弩相比,这些圣光箭才是玄甲骑兵最可怕的武器。 那位黑衣少女因为感受到了圣光箭的存在,才会选择离开? 一名副将走到赫明的身旁,看着少女消失的方向,手按剑柄说道:“警觉的倒是快。” 这句话里带着极明显的不甘。 那位黑衣少女出现的太过突然,落下的太快,无论是玄甲重骑里的真正强者,还是那些阵师,都来不及反应。 在这位副将看来,如果黑衣少女刚才离开的稍慢些,或者类似的情形再出现一次,玄甲重骑绝对有机会把对方留下来。 哪怕那名黑衣少女表现出来如此可怕的摧毁力。 赫明看着黑衣少女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 他不同意这位副将的看法。 玄甲重骑纵横天下未尝一败,自然有对付那些强者的手段,哪怕今天面对的是一位神圣境界强者,他依然有信心与对方周旋一段时间,可问题在于,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刚才那位黑衣少女并不是一名普通的强者,而是一条龙…… “什么?那是一条龙?” 听完赫明神将的话,那名副将以及周遭几位将官都震惊的无法言语。 赫明声音微涩说道:“是的,而且应该是一条玄霜巨龙。” 那名副将更加震惊,然后无语,下意识里抓了抓头发。 如果黑衣少女真是这样的存在,那么她的退走便不再是畏惧,而是手下留情…… 是啊,从最开始的时候她落在磨山峰顶,而不是直接向玄甲重骑发起攻击,便应该能猜到了——如果她让玄甲重骑先进入磨山,再发动攻击,再加上她先天对龙骧马的威压,玄甲重骑不说全灭,也必然会遭受难以承担的重创。 自古以来,最克制玄甲骑兵的本来就不是那些乘云来去、不沾地气的神圣强者,而是龙族。 据说千年之前,太宗皇帝创建玄甲骑兵,便曾经专门设计并且训练过如何应对龙族强者的攻击。 后来因为那份星空契约,龙族再没有登上大陆,世界渐渐遗忘了那些恐怖的高阶生物,玄甲骑兵也发展到了第四代,曾经受过的训练还有那些设计好的手段,早就不知道被遗落到了军部的哪处故纸堆里。 一名将官忽然醒过神来,说道:“龙族居然来到大陆,难道她不怕被神圣强者们联手诛杀?” “如今的神圣强者们心思各异,怎会齐心来执行那份契约?” 赫明神将说道:“而且当初双方缔结契约的时候,都忘记了她的存在,所以上面没有她的名字。” 那名副将问道:“那个黑衣少女究竟是谁?” “你们应该已经想到了,她就是教宗大人的那位龙使。” 赫明沉默了会儿,说道:“也就是当年皇宫里的那位禁忌。” 随着天海圣后回归星海,当初的很多秘密,正在逐渐显露于阳光之下,自然也包括黑龙的传说。 原野地面不停隆起,看着就像静止的麦浪,玄甲重骑们立身其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忽然,赫明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眼神却变得坚定起来,说道:“结无双浊浪阵。” 以纪律严明著称的玄甲骑兵,在这一刻表现的有些异样。 参谋军官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而没有立刻传下军令。 因为赫明神将说的是无双浊浪阵。 这种阵法以厚实稳重著称,最适合休整掩杀。 在磨山被毁、军心动摇的前提下,赫明神将的这个安排其实很有道理。 问题在于,无双浊浪阵的移动速度……真的很慢。 如果以这种阵法前行,或者当暮色染红天空的时候,他们还无法赶到天书陵,那还有什么意义? 那位副将看着赫明神将,想要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不再说话。 …… …… 磨山被轰成半截乱崖的时候,整个京都皆有感觉。 洛水两岸的宅院摇晃不停,没有房屋倒塌,梁间与地面生出的无数道灰尘,却让整个世界变得有些朦胧。 石柱上刻着的繁复图案变得有些模糊,那间曾经种满梅花的房间,早就已经被灰尘笼罩。 教枢处外面的那排枫林断了很多树枝,看似杂乱地堆在街道上,实际上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在里面看到阵法的痕迹。 那些枫树枝与隐藏于其间的阵法,把直属教枢处的那批黑衣骑兵挡在了外面。 因为大朝试缘故,教枢处的三位红衣主教与教士都进入了青叶世界,现在正被一位黑衣少女抱在怀里。 现在的教枢处,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对抗离宫的意志。 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宫骑兵完成了对这幢著名建筑的占领。 枫林外的那些教枢处骑兵,有些无奈也有些庆幸地放下了手里的兵器。 …… …… 教枢处是国教旧派势力的大本营,下辖着著名的青藤六院,但现在真正需要解决的只有天道院。 同时,天道院也是最麻烦的一个地方。 因为茅秋雨的关系,也因为天道院的声誉,离宫不可能选择强攻。 凌海之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天道院里那些满脸坚毅神情的师生,一脸厌憎。 当初他能够被教宗陛下与天海圣后同时看重,就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天真,哪怕当时他还是个少年。 他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所谓天真、热血、激情、但他知道这些特质很麻烦,因为会直接指向牺牲二字。 他当然不在意这些天道院师生变成无数具尸体。 问题在于,这会影响到教宗陛下的声望,更会影响到茅秋雨与离宫之间的关系。 很明显,庄之涣非常清楚这些,所以知道教枢处那边的动静后,依然不肯投降。 他希望天道院里这些满怀理想、甘于牺牲的年轻学子们,能够帮他坚持到天书陵那边传来好消息。 凌海之王瞥了眼身旁那位老道,说道:“你也是副院长,为什么没有学生肯听你的?” 这位老道是树心道人,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当初茅秋雨在离宫里闭关破境,由师弟庄之涣亲自护法,天道院则是由树心道人打理。 当时提出此议的凌海之王,本是希望树心道人能够利用这段时间加强对天道院的控制,为今日做准备。 谁能想到,庄之涣在天道院里的声望竟是如此之高。 年轻学生们的痛骂声越来越大。 凌海之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说道:“倒数五声,准备杀人。” 树心道人闻言大惊,苦劝道:“万万不可!” 凌海之王没有理他。 随着清楚的金属摩擦声,国教骑兵们缓缓抽出带着神圣光辉的教剑。 天裁殿的黑衣执事们,就像数十只鬼魂,悄无声息地向天道院潜了过去。 第1088章 一道龙吟 看着准备冲锋的国教骑兵,天道院数百名师生没有任何惧意,反而更加激动,喊声渐高,颇有众志成城之感。 除了守卫天道的口号,师生们更多的声音还是在骂人,被骂的最狠的当然是现在被他们视为卖院求荣奸贼的树心道人,凌海之王的名字也时常出现,甚至偶尔还会出现涉及教宗陛下的不敬言辞。 听着那些骂声,凌海之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但如果仔细看去,或者会发现其实他眼底的情绪一直没有任何变化。 以双方的实力而论,当然是离宫方面占绝对优势。 国教骑兵乃是与玄甲骑兵齐名的存在,天裁殿的那些黑衣执事更是与曾经的清吏司、天机阁的刺客们并称。 天道院确实底蕴深厚,培养出来了很多强者,现在离宫里有很多主教也是出自此间,但毕竟只是一座学院。 天道院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只能说庄之涣的心够硬,而师生们的血够热。 面对数百名甘于抛头颅、洒热血的师生,离宫方面如果强攻,必然会变成一场血腥的杀戮。而且当今的局势以及事件起因与二十余年前的国教学院血案不同,负责此事的凌海之王会遗臭千年,陈长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在尽量不流血的前提下,怎样让天道院的师生放弃抵抗,这才是离宫方面应该做的事情。 然而凌海之王的眼神依旧那般漠然,无论树心道人如何苦苦哀求,也没有收回命令的意思。 眼看着国教骑兵即将发起冲锋,那些黑衣执事即将举起手里的死亡之镰,树心道人觉得一阵悲凉,无比绝望。 他仿佛看到了被浸泡在血海里的天道院,还有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年轻学生们依然稚嫩的脸。 下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眼花了——天道院没有变成一片血海,却变成了一片墨海。 一道阴影自天而降,落在了天道院那些古意盎然的建筑之上。 那道阴影是如此的深沉,竟仿佛有若实质,又像是真正的黑夜。 愤怒的喊声停止了,年轻的天道院学生们有些茫然地抬头望向天空。 他们没能看到带来那片阴影的本体。 昏暗的天空里飘着无数片雪,遮住了所有的视线。 “下雪了!”有学生惊喜地喊道。 “怎么这时候会下雪?”有学生惊奇地喊道。 已经是初春时节,就算倒春寒,也没有落雪的道理。 学生们很是吃惊,纷纷议论起来,有些人甚至忘了院门外那些杀气腾腾的骑兵。 但还有很多人没有忘记天道院以及同窗们现在面临的处境。 看着天空里那些美丽的雪花,一名清秀的女学生眼里噙着泪水,喃喃说道:“天道在上,您也觉得这样的世间太过肮脏,所以要落下这场圣雪,洁净我们的眼睛与心灵吗?” 有些学生听到了她的话,感同身受,向着天空祈祷起来,有些伤感,意志更坚。 凌海之王漠然说道:“雪化之后依然满地污秽,神明岂会自欺欺人?” 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轰鸣声。 那道轰鸣声低沉到了极点,却并不微弱,就像是隐在云层最深处的雷,或是地底最深的河。 人们抬头望向天空,满脸震惊,心想难道这是上苍做出了回应? 是回应那位女学生的话?还是凌海之王的话? 那道声音有着非常明显的意志。 那就是漠然,以及俯视,还有不感兴趣。 无论凌海之王带着国教骑兵前来,还是树心道人带着数名教习站到了对面,庄之涣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当他听到这声嗡鸣的时候,脸色变得有些奇怪,眼底深处甚至看到了一抹犹豫以及退意。 他听出来了。 这是一道龙吟。 …… …… 天空里的雪花数量骤然间多出了数十倍,寒风也变得凛冽无比。 风雪狂舞,天道院内外的温度急剧降低。 无论是石墙上的那些青藤,还是最深处的那棵千年古树,都变成了美丽的琼枝。 数片小湖表面结出薄冰,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厚,数息之间便变成了平滑如镜的冰湖。 某个偏僻的小院里,那口深井里的井水被尽数结冻,把四周的地面撑出了数道裂缝。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成为了冰雪的领域。 大部分的普通学生变成了一座座雪人。 他们依然能够视物,能够思想,但再也无法动弹,甚至脸上还保持着惊愕的神情。 庄之涣年轻时便是天赋出众的天才,现在更是京都屈指可数的修道强者,自然没有问题。 有十余名境界不错的教习与学生也还能支撑。 他们的脸色都有些苍白,嘴唇有些发青。 教习与学生们是因为被严寒侵噬了气窍与幽府,受了内伤。 庄之涣则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倚仗。 这场风雪究竟从何而来? 为何如此狂暴而恐怖? 天道院的师生们满怀畏惧地想着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一道身影从风雪那头缓缓走来。 那道身影行走时的姿式有些怪异,似乎有些不协调,却又给人一种格外安定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那个人只有一条手臂? 看着那道身影,看着那道空荡荡的、在风雪里狂舞的袖管…… 就算是那些不能动、无法流露表情的年轻学生,眼神里也充满了喜悦的情绪。 那些还能出声的教习与学生们更是惊喜地呼喊起来。 “关白师兄!” “大名!” “师兄!” …… …… 顺着那条著名的石道,关白走进了天道院,然后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了两道石壁之间。 石壁上有很多名字,最上方刻着一行字——“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就是青云榜。 当他在天道院里求学的时候,他的名字也曾经在石壁上出现过,而且是在最上面。 因为这个原因以及很多别的原因,他一直是天道院最大的骄傲,无论当年还是现在。 所以明知道以他的境界实力不见得能改变当前的局面,但看着他出现,天道院的学生们依然忍不住惊喜地呼喊起来。 然而下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惊喜变成了震惊。 因为关白看着庄之涣说了一句话。 “老师,认输吧。” 第1089章 寂静的春天 狂暴的风雪渐渐停歇。 没有风,雪才能够粘住。 于是石壁上被积雪掩盖的名字越来越多。 天道院里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庄之涣终于数百座雪人后方走了出来。 这是国教骑兵包围天道院之后,他第一次真正站到了师生们的前面。 因为说话的人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大名关白。 也因为很多人已经变成了雪人,他已经无处可躲。 他看着关白的眼神很冷淡。 “为什么?” “因为您错了。” “按照天书陵那边的消息,应该是圣女安排你回到京都。” “陛下提前写了一封信给我。” “你一直在看着?” “是的,我需要确认。” “确认我是错的?” 看着恩师,关白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不错,因为没有人有资格用他人的性命来满足自己的想法。” 庄之涣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原来……只是确认。” 关白的眼神变得平静了很多,说道:“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相信您是这样的人。” 庄之涣明白了所有的事情,轻声说道:“看来教宗大人真的很看重你,只是为了让你看场戏,居然摆出了这么大的阵势。” 关白说道:“陛下仁慈,不愿看到天道院因为您的野心而变成灰烬,所以才会对我如此有耐心。” “野心啊……” 庄之涣望向风雪里的远方,不知道是汶水还是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的故乡,把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关白想知道他为何感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庄之涣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是的,我有野心,而且很大,因为我有与之相匹的能力,我的境界很高,我的能力很强,而且我还很年轻,那么我凭什么不去追求?” 关白正色说道:“您以前教过我,大道若可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庄之涣淡然说道:“茅师兄待我极好,我与唐家长房也有交情,在很多人看来,我站在教宗大人那一边,也一样可以获得我想要的,把我的那些野心变成真正的野火,烧的很好看。” 关白说道:“这正是我的不解。” 庄之涣说道:“难道连你也忘了,换羽他是怎么死的?” 数年前,陈长生带着苏离从雪原里万里南归,过浔阳城将抵京都。 那个夜晚,庄换羽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之下,选择在一口井旁横剑自刎。 那个院子还在天道院的偏避处,那口井也还在,只是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进去过。 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当年周园里的事情,忘记了在关白之后天道院还曾经有过一位天赋出众的年轻人。 今日暴雪,井边的地面被冻出了数道裂缝,破败不堪,再也无法修复。 那些记忆也从寒冷的地底翻了出来。 庄之涣自然不会忘记这件事情,关白也没有忘记。 当年诸院演武之时,他向陈长生发起挑战,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他有些难过,说道:“您还是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情吗?” 无论是从唐三十六那边算,还是从茅院长那边算,庄之涣都应该是陈长生信任的人。 他却选择了那一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庄之涣摇了摇头,说道:“换羽死于他自己的心性软弱,与教宗大人无关。” 关白不理解,说道:“那为何会如此?” 庄之涣看着他淡然说道:“我真的不恨教宗大人,问题在于,谁会相信呢?” 关白默然无语。 是啊,就算教宗陛下自己相信,可是凌海之王会相信吗?司源道人会相信吗?圣女会相信吗? “既然我没有办法走这条路,那么我只能选择另外的方式来燃烧自己的野心。” 庄之涣的手落在胸口上,说道:“不然这里始终难以安份。” 关白劝说道:“然而如今事已不成,何不放弃。” “因为你认清了我的真面目,便要我放弃?你以为你是谁?” 庄之涣微嘲说道:“你是我教出来的学生,有什么资格来判断我的对错,又有什么资格要我放弃?” 关白安静了会儿,说道:“我现在是以英华殿大主教的身份在与你交谈。” 听着这句话,天道院里一片哗然,师生们震惊至极。 前任英华殿大主教是天道院的老院长茅秋雨。 他们本以为茅秋雨院长晋入神圣境界之后,庄之涣院长毫无疑问会成为英华殿大主教。 没有想到,离宫那边传来非常准确的消息,教宗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天道院的师生们很是失落,然后愤怒,今天的局势,在很大程度上与此事有关。 真实的情形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英华殿大主教会由关白师兄接任? 离宫并不是在打压天道院? 难道……茅院长也不是被教宗陛下逼走的?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庄之涣在天道院里教书育人多年,声望确实很高。 但在年轻学生们心里,关白师兄是他们最大的骄傲,真正的楷模,无论修行还是德行,都是如此。 风雪早歇,春意重回大地,积雪难化,那些变成雪人的学生们慢慢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却发现自己再没有办法举起手里的兵器。 …… …… 一支国教骑兵在天书陵前。 一支国教骑兵在教枢处。 一支国教骑兵在天道院。 离宫最强大的力量却在别处。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微雪,让太平道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寒,就像现在的紧张局面一样。 司源道人左手搁在胸前,微微拢着,就像在把玩核桃。 他的手里实际上是国教重宝——天外印。 户三十站在他身侧,拖后了约半步,微低着头,双手笼在袖子里,看着就像位低调的掌柜。 没有人知道,他的左手拿着落星石,右手拿着一把平常无奇的短刀。 同样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落星石的神圣力量更强大,还是那把短刀更可怕。 两位国教巨头的身后全部是人,看着黑压压的一片。 黑压城市的人群里偶尔有几抹夺目的鲜红,更显煞气。 两百一十七名聚星境界主教与执事。 十六名境界恐怖的红衣主教。 在太平道上。 围住了相王府。 其余十余座王府与天海府没有任何声音传来,死寂一片。 如此多数量的修道强者,不要说曾经的天机阁,就算是大周朝廷也很难凑出来。 这就是离宫的力量,平日里隐而不显,但出现时,天地间万物都必须安静片刻,以示尊敬。 第1090章 雪泥鸿爪 京都的天空里飘着雪,太平道也一样。 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飘飞的碎雪来自天道院的一场冰雪暴。 所有王府大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丝声音,相王府更是寂静的仿佛一座坟墓。 那些碎雪飞过王府高墙,落在离宫教士们的视线无法触及之处,却没能落到地面。 墙后有无数道风,不停地吹着那些轻柔的雪。 数百名修道高手与手持神弩的军士。站在相王府的花园与院里,与教士组成的黑色海洋之间只隔着一道墙。 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于是呼吸声便变得清楚起来。 越清楚便越沉重,越短促便越紧张。 那些来自天空的初春的微雪无法落地,便是因为这些沉默如谜,又沉重如山的呼吸吧? 陈留王站在窗边,看着园子里的下属们,沉默想着这些事情。 雪在窗外不停地飞舞着,他的脸有些苍白。 因为疲惫,与不安无关。 到了这种时候,任何后悔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他转身望向那几位青衣道人。 三名青衣道人望向那位白发苍苍的老道。 老道是真正的道门强者,多年前便已半步神圣。 除了唐家的魏尚书、盲琴师及几名南方世家、宗派的隐秘人物,再没有谁能够与他相提并论。 但即便是他,也没有自信能够守住相王府。 一点都没有。 他非常清楚,如果离宫决定全力出手,除非大周朝廷军队尽出,没有谁能够挡住这样的狂澜。 老道对陈留王说道:“走吧。” 陈留王的脸色更加苍白,神情还保持平静,说道:“我不能放弃这些忠于我与父王的下属。” 老道面无表情说道:“我留下来挡一挡,你与三位师侄先走。” 陈留王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愿意冒险,怔住了。 老道走到窗前,没有理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微风卷起碎雪,落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白发微飘,看着有些感人。 看着这画面,陈留王眼睛微湿,想要劝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在最短的时间里,他恢复了平静,向老道行礼,然后毫不犹豫转身。 花厅从窗口到中间的青石地面依次下陷,形成一条向地底而去的石阶。 陈留王与三名青衣道人顺着石阶向地底走去。 前方一片幽暗,不知通向何处。 忽然,石壁上的灯自动燃烧起来,照亮了众人身前不远的地面。 地面有些湿,墙角处还有些青苔,不知多少年没有清理过。 光线落在陈留王的脸上。 他很平静。 在他的眼里也看不到湿意。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感动。 那些都是无意义的。 他始终这样认为。 稍后的这场战斗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位长春观老道或者能够活着离开,或者壮烈战死,他都不会关心。 他只需要知道,这位老道必然会让离宫的那些强者承受极大的损失。 那些王府里的家将与高手或者投降,或者战死,也无所谓。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人的忠诚与热血,但是这些人从来都不是相王府真正的底牌。 相王府真正的力量今天根本就不会在京都出现。 因为他和陈长生的判断非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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