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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陈长生终于结束了用餐,放下碗筷,接过安华递过来的湿巾,仔细地把脸与手擦洗了两遍,然后端起杯里名贵的岩茶饮了口,又吐回紫铜浅盘里。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啧啧了两声,说不出的嘲弄。 陈长生说道:“这样的声音真不应该从你的嘴里发出来。” 唐三十六出身豪富之家,自幼过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奢华日子,便是宫里的平国公主只怕在这方面都及不上他,就算要讥讽陈长生的教宗生活,也轮不到他来说话。 “我怎么觉得你想说的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陈长生认真说道:“你误会了。” 唐三十六很是无奈,说道:“这时候总可以说了吧?” 陈长生问道:“有容与陈留王自幼便在宫中相识,难得回京一趟,约着见面,很是正常。” 唐三十六说道:“我提醒过你很多次,要警惕陈留王这个人。” 在过往数年的京都生活里,陈留王曾经给予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很多帮助以及早期最珍贵的善意,所以陈长生对这位皇族贵孙的印象很好,而且以前他想不到陈留王有任何要针对自己的理由。 但现在看起来,那个理由已经很充分。 因为他有可能成为大周皇朝的太子。 如果余人死去。 陈长生明白唐三十六的警惕与不安。 但是师父怎么会让师兄出事? “你应该能想到,徐有容昨夜进皇宫的目的。只要商行舟动了疑心,时局自然生乱。” 唐三十六用最直接的言语破掉陈长生用沉默伪装出来的平静。 陈长生望向窗外那片晦暗的天光,说道:“可是她为何要这么做?” 唐三十六说道:“我相信莫雨已经提醒过你。” 陈长生想着莫雨那天夜里对自己说的话。 有容做这些事情,就是为了替天海圣后复仇吗? 哪怕洪水滔天,哪怕天崩地裂,哪怕生灵涂炭? “不是这样的,至少,不是这样简单。”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唐三十六说道:“她对我说过,如果真要做什么,会告诉我。” 早饭后,唐三十六便回了国教学院,他要与汶水尽快联系,以面对京都突如其来的乱局。 徐有容来了离宫。 看着伴着渐盛天光而至的美丽女子,陈长生忽然有些紧张。 “昨天夜里与你师兄聊了一整晚,有些累。” 徐有容以手掩唇,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呵欠。 陈长生注意到她清丽眉眼间挥之不去的那抹疲惫,不由有些心疼。 “那你赶紧歇会儿。” 徐有容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陈长生说道:“如果你愿意对我说,自然会说。” 徐有容微笑说道:“所以我们去外面走走吧,看能不能让精神好些。” …… …… 昨夜的洛阳城异常寒冷,寒潮随着风由东而西,今晨的京都也急剧降温,再次落了一场雪。 陈长生与徐有容走在被风雪笼罩的离宫里,教士与执事们远远地避让开来。 偌大的广场上只有他们留下的脚印,画面显得有些清冷。 徐有容背着双手,在殿宇之间随意行走,四处打量,显得颇有兴致。 从气质上来看,她就像是一个归老乡间偶起念头去买菜的退休老臣。 这让陈长生觉得有些好玩,然后又觉得很可爱,接着他想起了天海圣后也喜欢这样走路。 徐有容停下脚步,伸手把他鬓畔的一缕乱发拨到耳后,然后笑了笑。 陈长生有轻微洁癖,做事最是认真,满头黑发向来一丝不乱,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 这只能说明,今天他的心情也有些乱。 “昨天我约了陈留王去国教学院,本想着是和你一道见,但那时候你有事,所以我就见了。” 徐有容说道:“我对他说,我夜里要进宫,希望他能够抓住这个机会。” 陈长生没有想到,这个话题会如此突如其来的展开,下意识里问道:“机会?” “对他与相王来说,你与商行舟之间的裂痕本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徐有容说道:“但你我的实力不够让时局变乱,所以他们不会轻举妄动。” 陈长生说道:“除非你能说服师兄站到我们这边。” 徐有容说道:“是的,所以他一定会去洛阳,找商行舟说这件事情,甚至会帮助我完成这件事情,说服你的师兄站在我们这一边,至少要说服商行舟相信你师兄会站我们这边。” 陈长生说道:“我们如果失败,便是他与相王的机会。” 徐有容说道:“不错,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样会死很多人。” “娘娘曾经说过,以战斗求和平,则和平存。” 徐有容说道:“我寻求的便是流血最少的方法……” 离宫深处忽然响起悠远的钟声,打断了她的说话。 数只红雁破风雪而起,向着远方飞去。 殿角远处那些恭谨望着他们的教士执事四处望去,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忽然面露喜色。 第1063章 一个好人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匆匆赶了过来,看到陈长生身边的徐有容,微微一怔,然后露出喜色。 他们二人是国教新派的代表人物,因为天海圣后的关系,自然对徐有容极为亲近,只是行完礼后,他们脸上的喜色便即敛去,对陈长生说道:“茅院长出关了。” 前代教宗在位时,至少有三位风雨听从离宫的命令,现在一个都没有了。所以茅秋雨出现突破境界的希望,对离宫而言意义极为重大,甚至可以说是这段时间离宫最重要的事情。 今天他出关,便意味着破境成功,成为了神圣领域强者。 对国教来说,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但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的神情有些凝重。 过去的这些年里,茅秋雨对陈长生与国教学院多有照拂,陈长生继任教宗之位又离开京都之后,他更是成为了陈长生意志在京都里的具体执行者。 问题在于,茅秋雨终究是国教旧派,而且他现在越过了那道门槛,便不能再以寻常视之。 这段时间,国教新旧两派矛盾重重,陈长生前日刚回京,便对教枢处进行了清洗。 茅秋雨知道这些事情后,会有怎样的想法? …… …… 冬天眼看着便要过去,天气却没有转暖,反而变得更加寒冷。 如刀般的寒风拂着鹅毛般的雪从天空里落下,把十余座宫殿尽数染白。 徐有容说道:“能让我先见见吗?” 凌海之王望向陈长生。 他当然知道教宗与圣女之间的关系,但这件事情太过重要。 茅秋雨破境成功,在国教的地位会变得完全不同。 如果他不能被教宗陛下说服,那么今天会是他突破神圣领域的第一天,也必须是最后一天。 看着风雪那边的茅秋雨,看着他披散在肩头的花白头发,还有被风拂动的两只衣袖,陈长生想起当年在青藤宴上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情形。 那时候的茅秋雨是天道院的院长,也是落落的第一位授业恩师。 陈长生还想起了很多事情——天书陵外茅秋雨抱着荀梅遗体老泪纵横,诸院演武时茅秋雨在茶楼里静坐无言,当他去杀周通的时候,茅秋雨的马车出现在那座开满海棠花的院外。 这些年里,茅秋雨没有说太多话,做太多事,但一直默默地站在他与国教学院身后。 可能是因为教宗师叔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梅里砂大主教的请托。 但无论是哪种,茅秋雨都对他极好。 陈长生伸手拂散面前落下的雪花,也拂走了那些多余的念头。 他望向徐有容说道:“那你去吧。” 司源道人神情微异,但不敢抗命,那些隐于风雪之中的国教强者与阵法尽数退走。 …… …… 风雪里的那座道殿安静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有容走了出来,对着陈长生微微一笑。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同时松了口气。 徐有容在风雪里离去,应该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处理。 陈长生走进道殿,与茅秋雨并肩站在窗前,望向风雪里的离宫。 离宫里很是安静,雪地里没有什么足迹,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的身影显得非常清楚。 “人越来越少了。” 茅秋雨的神情很是感慨。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当初的国教六巨头,最先离开的是梅里砂,接着便是牧酒诗被前代教宗废掉国教功法、逐出离宫,白石道人在汶水被处死,昨夜桉琳大主教也黯然去职。 现在就算加上茅秋雨本人与户三十二,也无法凑齐离宫大阵需要的人数。 更何况茅秋雨也即将离开这里。 陈长生说道:“师叔让我来做这件事情,那么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做的。” 这件事情指的是以教宗的身份执国教神杖。 有些事情指的是已经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那些离开。 “听闻昨夜您说过一句话。” 茅秋雨说道:“您将承受所有您应承受的罪名?” 陈长生说道:“是的。” 茅秋雨转身望向他的侧脸,说道:“可是谁有资格来判定您是否有罪呢?” 陈长生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了一个让茅秋雨意外的回答。 “为什么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师父和师叔这个问题呢?” 他没有说民心,也没有说历史,更没有说人族的将来,而是提出了一个反问。 茅秋雨注意到他的眼神很认真,神情很坚持,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陈长生也没有想过能够得到答案,继续说道:“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年轻?唐三十六曾经说过,年轻就是正确,这句话并不正确,因为正确与年龄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年老也不代表正确。” 茅秋雨说道:“见的多些,经验多些,或者能够少走些弯路。” 陈长生说道:“两点之间,直线最近,自然不弯。” 这说的是他的剑,来自王破的刀。 “锐气固然重要,但治天下如烹小鲜,不可轻动。” 茅秋雨看着他认真说道:“这便是前代教宗大人的道。” 前代教宗与天海圣后及商行舟二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 他不在意国教新旧两派之争,也不在意陈氏皇族与天海圣后之争。 他只支持能够让天下局势安稳的做法。 二十多年前,商行舟密谋叛乱,眼看着天下大乱,所以他反对。 二十年后,天海圣后始终不肯归政于陈氏皇族,眼看着天下必乱,所以他反对。 茅秋雨看着风雪深处那个渐渐行远的身影,说道:“圣女这样做,必然会让天下大乱,若换作前代教宗,一定会全力阻止,如今我却选择视而不见,真不知是对是错。” 刚才徐有容说服他时,进行了一番非常复杂的推演计算,然后说了一句话。 “既然两袖清风,何妨袖手旁观。” 两袖清风,是茅秋雨的道号。 “其实我一直以为,师叔当初的做法不见得正确。” 陈长生想着天书陵那夜,教宗师叔站在南城贫民区的积水里,一面与天海圣后对战,一面还没有忘记护住那些无辜的百姓,便觉得很是敬佩感动,又有些复杂的感觉。 教宗师叔是好人。 但好人就应该这么辛苦吗? 茅秋雨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认真劝说道:“陛下,我们还是应该做一个好人。” “不用做好人,因为我本来就是好人。” 陈长生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只是我希望好人能够有好报。” 第1064章 简单任务 施恩不图报,甚至不愿意让世人知晓、情愿背负所有的罪,哪怕永劫沉沦,这是圣人。 陈长生是教宗,教宗当然是圣人,问题在于,他不想做圣人,只想做个好人。 但好人一定要有好报。 陈长生执着于此,是因为他见过太多反例。 天海圣后与商行舟可以被称为野心家或者阴谋家,总之不能用好人来形容。 教宗师叔是好人,所以他活的最辛苦,而且无论那场战争是何结局,他都是要死的。 别样红也死了,王破也好几次差点死了,好人果然不容易长命。 难怪苏离不愿意做一个好人。 陈长生说道:“我亲眼看着别样红死的。” 茅秋雨有些感慨。 陈长生接着说道:“我要当好人,还要有好报,只凭我自己很难做到,我需要人帮助。” 有很多人都在帮他,比如唐三十六,比如苏墨虞,比如落落,比如徐有容。 就在刚才,同样的窗前,徐有容与茅秋雨说了很久的话,说服他不做什么。 但在陈长生看来,这是不够的。 他看着茅秋雨认真说道:“我需要您帮我。” 与徐有容不同,他的请求非常简单,理由也非常简单。 他请茅秋雨帮助世间的好人都有好报。 在世间沉浮,是否有罪很难判定,好坏的判断标准又真的这般简单吗? 茅秋雨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深沉问道:“如果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您会怎么做?” “不知道。” 陈长生认真地想了想,不好意思说道:“真的不知道。” 这不是简单的重复,也不是加重语气,而是他真的想不出来,如果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做。 茅秋雨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好。”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答案。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茅秋雨也笑了起来。 数年时间不见,教宗陛下还是当初那个简单的少年啊。 …… …… 当初在天书陵里,陈长生与徐有容遇着那名叫纪晋的碑侍之后,曾经有过一番对话。 他说她是个好人,她说他也是个好人。 这不是他们想要拉开距离,而是对彼此的真诚评价。 但那不是徐有容追求的精神目标。 善恶是非与大道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不是遇着了陈长生,或者她会对这个世间更加漠然一些,居高临下一些。 就像天海圣后那样。 当然即便遇到了陈长生,她也不认为自己是寻常意义上的好人。比如眼前这件事情,陈长生只是因为荀梅的故事有所触动,纯粹发乎善意而行,她却还想要从中获得一些好处。 天书陵里的树林覆着浅浅的霜雪,看上去就像是琼林一般。 黑色的照晴碑上也残着一些雪片,看上去更像是拓本,有着与平时不一样的动人。 徐有容的视线离开照晴碑,落在对方身上,淡然说道:“当初我与陈长生曾经承诺过你,会让你离开天书陵,现在便是我们践行承诺的时候,你怎么想?” 那名叫纪晋的碑侍肩上也承着雪,明显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听着徐有容的话,纪晋很是激动,眼中却生出些惧意:“真的可以吗?” 天书陵乃是大陆最神圣的地方,规矩自然也最为森严。 修行者必须发血誓终生不出天书陵,才能够成为碑侍,拥有时刻观碑的特权。 数千年来,只有苏离曾经从天书陵里强行带走两名碑侍,再也没有出现过碑侍活着离开的情况。 徐有容平静说道:“我是圣女,陈长生是教宗,我们说的话,便是规矩。” 纪晋有些不安说道:“可是大周朝廷那边?” 徐有容说道:“昨天夜里,大周皇帝已经下了圣旨。” 纪晋这时候才确信自己真的可以离开了。 他的身体颤抖了起来,跪到雪地里,对着徐有容磕了个头。 多年前的自我封闭与随后这些年的囚禁,还有日日夜夜噬咬道心的悔意,在这一刻尽数变成了狂喜。 随之而来的却是怅然与不安。 他在天书陵里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真的可以离开了吗?难道自己就这样离开? 徐有容没有给他太多感伤的时间,说道:“其余碑侍想要离开的,也可以。” 纪晋醒过神来,说道:“多谢圣女与教宗陛下的恩德,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徐有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说道:“你帮我带封信。” 纪晋来自南方槐院,离开天书陵后,当然要回去。 这封信是给槐院里那位大人物的。 徐有容离开了照晴碑庐,来到了陵下那条宽直的大道上。 大朝试已经停了两年,天书陵的修道者比往年还要少,很是冷清。 她去了荀梅的故居,发现最近几年没有人住,但打扫的很是干净。 当年在这里做腊肉饭的少年和吃腊肉饭的少年们,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然后她背着双手向南方走去,四处打量着。 就和先前在离宫里那样,真的很像告老还乡偶逛市场的老臣。 对世间修道者来说是圣地的天书陵,对她来说只是值得看看的风景。 很快她便走过那片满是水渠的青石地面,来到了天书陵的正南方。 风雪微动,一位黑衣少女出现在她身边。 “你让我跑了这么多地方,我以为你早就安排好了,结果没想到,你居然会忘了最重要的那位。” 小黑龙看着她嘲弄说道:“让那个家伙送信,什么时候才能送到?还是我去吧。” 徐有容说道:“亲笔信与纪晋,都是我想表达的诚意。” 小黑龙有些不解问道:“你准备要王破做什么?” 徐有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条神道。 白石砌成的神道还在,在风雪里看着更加素净神圣。 那座凉亭已经不在了,那位枯坐六百年的苍老神将则已经死在了雪老城。 神道最上方有座天书碑。 陈长生告诉她,那座碑上没有一个字。 娘娘就是死在那里的。 她是南方圣女,有资格走到神道最上方。 但她没有。 她只想凭自己的能力走上去。 就像陈长生与苟寒食等人念念不忘的荀梅那样。 当年荀梅没有登上去,是因为汗青守在那里。 如果她要走上去,谁会拦在那里呢? 第1065章 好一对 徐有容静静地看着神道,看了很长时间。 风雪时骤时疏,没有人出现。 小黑龙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只水晶牛肘正在啃着,含糊不清说道:“不到最后,谁敢来杀你?” 徐有容微微一笑,转身向天书陵外走去。 小黑龙把手伸进风雪里,染着的油污顿时被极低的温度冻成粉末,然后被吹散,变得十分干净。 她朝着徐有容的背影说道:“你到底要王破来做什么?” 徐有容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小黑龙忽然想到某种可能,竖瞳微缩。 她朝着徐有容追了过去,连声喊了起来。 “你要让他闯神道?” “商行舟肯定会亲自出手拦他!” “那会出大事的!” …… …… 茅秋雨破境入神圣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座大陆,同时也震动了整座大陆。 离宫在最短的时间里为他请了尊号。 按照旧时规矩,接下来便要安排他的府地。 当年的八方风雨都有自己的府地,比如别样红与无穷碧是西陵万寿阁,观星客则是南海的碎星礁。曹云平的府地则是当初天海圣后送给天机老人的琅琊山,只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天机老人付出的代价,只是亲自来京都看了陈长生一眼。 茅秋雨自己选择的府地,有些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他选择了寒山。 寒山远在大陆北方,离京都极远,离魔族统治的雪原却很近。 更重要的是,那里曾经是天机阁的所在地。 天机阁已经归大周朝廷所有,但寒山天池四周的建筑,以及天机老人留下的那些痕迹还在。 茅秋雨用这种选择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也是继松山军府之后离宫再一次表现出强势。 大周朝廷没有反应,对此保持着沉默,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商行舟还在洛阳长春观,皇帝陛下依然深居宫中,很少出殿,更少见人。 那夜徐有容走进皇宫,不知引发了多少联想、猜测与不安,但现在看来,风云暂时还至。 世人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生出很多不解,无数视线投向了京都某处幽静的庭院,落在那些桔红色的灯笼上。 娄阳王与莫雨的婚礼即将举行,陈长生会去亲自主婚,徐有容作为新娘唯一的朋友自然也要到场。 …… …… 这场万人瞩目的婚礼并没有在王府里举行,而是在桔园。 从清晨开始,园子里便变得极为热闹,来客们恭贺与打趣的声音从来没有停过。 与前院相比,后宅要显得清静很多。 凌海之王带着数十名主教,站在雪林四周,把这里与前院完全隔绝开来。 陈长生站在雪亭里,听着前面的动静,摇头说道:“没想到他们婚后居然会住在这里,我还以为她会搬去太平道。” 徐有容收回观看腊梅的视线,说道:“她不愿意与那些王爷做邻居,而且太平道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好。” 京都与洛阳今年都很寒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冬天还是快要结束。 亭外那几株腊梅,散发着夺目妖艳的红色,或者再过些天便看不到了。 陈长生望向那几株腊梅,想着三年前莫雨与折袖在太平道上凌迟周通的画面,忍不住叹了口气。 梅枝上的冰雪簌簌落下,那是因为后园里迎来了一阵风。 伴着风雪,莫雨出现了。 她今天的妆容很浓,但全无俗气,只是艳丽夺目,就像这血一般的梅花般。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恭喜,便有香风袭人而至。 莫雨把他抱在了怀里。 陈长生吓了一跳,想要把她推开,看着她眉眼间浓妆都无法掩住的那抹倦意,又有些不忍。 莫雨凑在他的颈间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真是舒服呀,可惜以后再也闻不到了。” 徐有容微微挑眉,转过身去。 莫雨看着她嘲弄说道:“眼不见,心亦不净,你如果真不生气,为何要转过去?” “有容没事,有容不生气。” 徐有容看着眼前的腊梅,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她转过身来,望向莫雨嫣然一笑说道:“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莫雨看着她嘲笑说道:“你就装吧。”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徐有容。 她知道徐有容的性情是多么的古怪,和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徐有容瞪了陈长生一眼,向园外走去。 陈长生的双臂一直张开着,避免接触到莫雨的身体,显得特别无辜。 看见徐有容走了,莫雨才松开了双手。 这时候的雪亭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气氛有些暧昧,自然也有些尴尬,尤其是对陈长生来说。 ——不管是莫雨故意要把徐有容气走,还是徐有容特意给他们独处的机会。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的声音,陈长生赶紧说道:“王爷的人缘似乎很不错。” “人缘这种事情,主要在于会不会对他人构成威胁,所以我的人缘向来都不好。” 莫雨说道:“他的那些兄弟甚至侄子就没有谁瞧得起他,不过……像中山王和庐陵王几个对他还算喜欢,毕竟陈家就出了他这么一个另类,对权势荣华真的不感兴趣,没有一点野心,胆子小的可怜。” 娄阳王的窝囊性格非常出名,陈长生却不好多说什么。 莫雨忽然看着他正色说道:“你知道陈留王在长春观里是怎么说的吗?”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终于确认,刚才她是故意要把徐有容气走。 “陈留王说她在发疯。”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相信他的判断。” 陈留王怔了怔,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从她很小的时候,我与陈留王还有平国就认识她,只有我们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不是信徒想象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女,也不是冰清玉洁的雪人儿,她清楚自己的目的,对这个世界无比冷漠,而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些话你已经对我说过,我不认为她与圣后娘娘是一类人。” “她最近做了这么多事,难道还不能让你更警醒一些?” “因为我没有感受过她的冷漠。” 莫雨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说道:“她对你确实与众不同。” 陈长生认真说道:“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莫雨微恼说道:“今天是我成亲的大喜日子,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炫耀?” 陈长生微怔问道:“我们炫耀什么了?” “唐三十六说的没错。” 莫雨恨恨说道:“你们真是好一对……” 陈长生说道:“金童玉女?” 莫雨冷笑说道:“自己领会。” 第1066章 离宫的人事安排 娄阳王与莫雨的婚礼结束之后,京都众人的视线转向了另外那场婚礼。 当今朝堂之上已经隐隐分成了两派,以林老公公为代表的旧朝臣子自然是年轻皇帝的班底,现在莫雨与娄阳王也加入了进来,而相王、中山王这些陈家王爷以及陈观松嫡系为代表的军方势力则是另外一派。天海家则在两边之间摇摆。圣后娘娘死后,天海家自然遭受了很大的打压,但这个家族曾经影响朝堂两百年之久,底蕴与实力犹存,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 陈留王与平国的婚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代表着相王府与天海家的结盟。作为皇帝陛下的母家,天海家理所应当站在他这一边。但他们并没有把这场婚礼延后的意思,相反,当徐有容进宫之后,这场婚礼的日期还被提前了。 天海承武看着要比三年前苍老了很多,半步神圣的境界修为看来并不能抵抗时光的力量。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感慨说道:“也许当初你是对的,但到了现在,我们已经不能再转身了。” 天海胜雪微微皱眉说道:“陛下也会需要我们的力量。” “但当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呢?” 天海承武的脸上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陛下如果真要与陈长生联手,那便意味着要与道尊翻脸,那他会用什么样的名义。” 天海胜雪沉默了,没有再试图劝说什么。 任何事情都需要有合适的名义,这便是师出有名。 如果年轻的皇帝陛下真的这样做了,并且胜利了,那么当年事到临头背叛天海圣后的人,必然会受到惩罚。 至于天海家,当然毫无疑问会被首先清洗。 …… ……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 但某天风雪忽然停了,阳光撕开厚云,落在京都以及山河之间,天地顿时变得温暖起来,春天突如其来的降临。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就像京都外重新开始流淌的洛水一般,很多停滞的事务也要重新开始。 教宗回到了京都,无论离宫还是朝廷都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停办大朝试。 这场停办了三年的盛事,顿时吸引了整个大陆的视线。 就像春天突然到来一样,大朝试的消息也有些突然,自然来不及进行预科考试,也没有青藤宴。 青藤六院的教习学生以及各州郡书院的学生快速地投入到学习与修行之中。远在南方的那些宗派山门弟子,则是已经开始准备行李。长生宗已然凋蔽,但包括南溪斋、槐院、离山剑宗在内,共有四十余宗派准备派出弟子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好在这次没有神国七律这样的天才人物,也没有像槐院钟会这样的人,所以青藤诸院受到的压力,要比往年小很多。 但这是年轻的皇帝陛下与教宗大人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大朝试,没有人敢不重视。 护教骑兵在国教学院的墙外不停地巡视着,摊贩们被逐到百花巷外,那些颇有背景的酒楼也被要求只能限时开发。 安静的国教学院里只能听到读书声以及试剑的声音。苏墨虞带着参加大朝试的学生在做最后的准备,就连唐三十六都不再去离宫,整天留在国教学院里盯着那些学生,不时发出严厉的训斥。 陈长生还兼着国教学院的院长,但碍于身份没办法做些什么,甚至说都没有说一声。 …… …… 距离大朝试还有七天的时候,唐三十六走进了离宫。 离宫没有禁止教士出入,但还是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冷清。 或者是因为草月会馆、苔所等六殿现在有一半是空着的原因。 茅秋雨、白石道人和牧酒诗的大主教位置,现在还没有确定人选。 取代牧酒诗位置的户三十二,现在根本没有精力去管理宣文殿的事情,全面处理着离宫的具体事务。凌海之王带着天裁殿里的那些黑衣执事,盯着朝廷的动静。陈长生回京后,司源道人很快便离开了折冲殿,去往各州郡进行最重要的宣教工作,而就在十天之前,安华也带着数百名最狂热的教士信徒,也加入到了这场宣教里。 唐三十六问道:“圣谕大主教的位置谁来接?” 陈长生说道:“三年之后,她会回来主持文华殿的事务。” 这句话里的她说的是桉琳大主教。 唐三十六有些吃惊,想了想后又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 桉琳大主教终究没有做出什么严重违背教律的事情,只是对陈长生缺少信任。 离开京都苦修三年,应该能够冲抵她犯下的错误,青曜十三司出身的她,执掌文华殿也确实要更加合适。 当然,他也知道陈长生如此安排在某些程度上是因为安华。 “那圣谕大主教?” “嗯,我想留给落落……待她登基之后,再作打算。” 唐三十六赞道:“妙!” 当初牧酒诗以大西洲王女的身份出任文华殿大主教,因为人族需要大西洲的友谊。人族更需要妖族这个盟友,落落作为妖族公主,隔着八万里路兼任圣谕大主教,谁又能说什么? 唐三十六又问道:“茅院长那边呢?” 陈长生说道:“他推荐庄之涣,我没有同意。” 唐三十六愣了。 茅秋雨离开不是因为犯错,是因为破境入神圣,如果用朝堂来比喻的话,这算是高升。 在离开之前,他向教宗推荐英华殿的继任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惯常也不会被否决。 陈长生这样做可以说是非常不给茅秋雨和天道院面子,至于庄之涣的心情更是可以想象。 唐三十六明白陈长生不同意庄之涣的原因,没有说情,只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是棘手。英华殿的位置很是特殊,与庄之涣做比较,无论是宗祀所大主教还是离宫附院、青曜十三司的大主教来接手,都很难服众,至于国教学院出身的他与苏墨虞更是不能考虑,陈长生不可能留给世间信徒一个任人唯亲的形象,而且他和苏墨虞的资历实在太浅。 那么究竟是谁来接任英华殿大主教? 陈长生说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关白。 第1067章 都到了 关白是天道院这些年来的最大骄傲,与秋山君在离山剑宗的地位相仿,被称为大名关白。 这位极具修道天赋的年轻高手,在数年前曾经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被无穷碧斩断了一只手臂。 就在很多人以为他将就此沉沦的时候,谁也想不到他从绝望的深渊里坚强地爬了出来,苦练不辍恢复境界实力,再加上这几年在北方与魔族强者们的艰苦战斗,他的剑道修为不断提升,直接冲破了聚星上境的门槛,在逍遥榜上的位置已经快要接近最前面的梁王孙与小德。 如果陈长生选择关白作为英华殿大主教,无论是德行与功绩还是天道院的背景以及传奇般的经历,他都会获得最广泛的支持,就算有人想要质疑他,也很难直接说出来。 “出乎意料的选择,往往都是不错的选择。”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说道:“唯一的问题就是他的资历还是太浅,而且……他是庄之涣的学生。让学生来管老师,这感觉总有些怪,而且我想关白他自己都很难接受。” 陈长生说道:“这次大朝试他应该会回来,到时候我争取能够说服他。” 当年寒山煮石大会上,关白与他对战一场,陈长生重伤回京,间接引发了随后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关白则是去了拥雪关,在与魔族对峙的冰天雪地里坚持了三年时间。 这三年时间,陈长生也在北方的雪岭里,但没有与关白朝过面。 屋里忽然变得安静了下来。 因为拥雪关这个地名还有因为关白想到的逍遥榜,让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想起了一个人。 肖张被大周军方及天机阁的高手刺客们满天下追杀,最终被迫向北而去。据说双方在拥雪关发生了一场血战,随后他便消失在了雪原里,谁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如果还活着,又会在做什么。 想着峡谷上的那道铁链、从天而降的霸道身影、那张被江风拂的呼呼作响的白纸,还有满城的茶香与那些舍生忘死的茶商,陈长生与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 “说些正事吧。” 唐三十六不喜欢这种压抑的气氛,说道:“你什么时候把题给我?” 陈长生很茫然,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看了眼殿外,压低声音说道:“文试不用,就是武试。”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过来,睁大眼睛说道:“你要我泄题?” 看着他清澈明亮、没有杂质的眼眸,唐三十六觉得有些惭愧,然后莫名恼怒起来。 “不要忘记你也是国教学院院长!为学生们谋些福利有什么不对?当年如果不是辛教士专门跑过来给我们泄题,就凭你这僵化死板的脑子能想到向徐有容借鹤过曲江?” 如果是别的时候,陈长生或者会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这就是老羞成怒吗?但今天他没有说话,因为他在这句话里听到了辛教士的名字,这让他再次想起那座飘满茶香的县城。 陈长生走到窗边,望向殿外,沉默不语。 辛教士死了,梅里砂大主教早就死了,教宗师叔也死了。 这座离宫现在是属于他的,但这座离宫对他来说却是陌生的,因为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不在了。 现在的离宫有些冷清,但意志更加统一,只不过这样依然无法正面对抗大周朝廷。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的师父商行舟在国教里的声望太高。 如果真的到了开战那日,不说临阵叛逃,但至少会有三分之一的离宫教士会选择沉默或者退却。 春意渐生,离宫石墙上的青藤渐渐露出翠绿诱人的模样。 看着那些石墙,想着当年走进国教学院前的画面,陈长生有些感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出生到进入国教学院的那一刻,他的一生都是由商行舟安排的。 他对商行舟的情绪很复杂。 相信商行舟对他亦如此。 他本以为白帝城的事情可能是一个转机。 既然默许自己回到京都,那么师徒之间无论是战还是和,总要有个说法。 但谁能想到,商行舟却去了洛阳…… 您连见都不想见我一面吗? 一声雁鸣,把陈长生从沉思中惊醒。 翠嫩的青藤与湛蓝的天空上,划过几道艳红的影子。 那是红雁传书。 “出了什么事?” 唐三十六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分别落在京都各处的红雁,忽然生出些不安。 没有过多长时间,户三十二走了过来,说道:“参加大朝试的人们到了。” 听到这话,唐三十六心里的不安没有消解,反而更多。 大朝试固然是盛事,但何至于让离宫与朝廷同时动用红雁紧急传讯。 “究竟到的是谁?” “我这边收到的消息不是太完备。” 户三十六看了陈长生一眼,继续说道:“应该到了不少人。” 没有过多长时间,凌海之王从离宫外匆匆赶至,说道:“都到了。” 冷酷高傲如他,说出这个三字时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 当然不是惊惧,而是兴奋。 …… …… 参加大朝试的学子们,从大陆各地赶到了京都,其中有很多都是来自南方。 南方修行宗派众多,世家底蕴深厚,强者高手层出不穷,这些年来,随着离山剑宗与槐院的出现,在年轻一代修行者的培养上,更是远远地超过了以青藤诸院为代表的北方势力。但今年让京都震动的并不是南方学子带来的压力,而是因为他们的随行师长太多,而且名头太响亮! 离山剑宗只有两名弟子参加大朝试,随行的却有十余人。这与当年苟寒食等人自行参加大朝试的淡散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更不要说这十余人里有苟寒食、关飞白、梁半湖、白菜这些声名赫赫的年轻剑道天才,至于其余人更是可怕,竟全部是聚星上境的剑堂长老! 南溪斋只有一名弟子参加大朝试,但整座圣女峰的弟子都来了。 数百名少女白裙飘飘,京都人都看傻了。 还有慈涧寺首席,烈日宗新任宗主,三十余个南方宗派的高手先后入京。 木柘家的老太太,吴家的家主,自三年前天书陵之变后,再次入京。 在京外某处山中,有人还看到了秋山家的马车。 凌海之王说的话非常准确。 世人能够想起来的南方强者,除了离山剑宗掌门以及那些隐居多年的长老,都到了。 没有人知道,有两位看不出来年龄的道姑悄然进入京都,住进了娄阳王的旧府。 但人们知道,王破已经携刀而至。 因为洛水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痕。 皇宫外的那些青树一夜时间变黄,仿佛变成了银杏树。 第1068章 一切都是从白帝城开始的 消息陆续传来,离宫不再像先前那般冷清,那些主教与执事们站在诸殿之间的广场上,低声议论着什么,等待着教宗或者大主教们的命令,神情各异。 想必此时的朝廷会更加紧张,不知道那些王爷与大臣们这时候又在做些什么。 南溪斋、离山、木柘家……同一天到达京都,当然是刻意为之。南北合流之后,朝廷对南方宗派世家的监视放松了很多,再加上有大朝试的掩护,竟没能提前获得消息。 放眼大陆,谁有能力安排这样的大事?当然是徐有容,因为她是南方圣女,问题在于她究竟要做什么?是要用这堪称狂风暴雨的声势与画面来逼宫?道尊商行舟还能安静地呆在洛阳城里吗? 想着这些事情,离宫里的教士们望向深处那座幽静的宫殿。 唐三十六与凌海之王还有户三十二也在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神情平静地走回殿里。 凌海之王有些不明白,但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向离宫外走去。 唐三十六追进殿里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准备练剑。” 唐三十六怔住了。 今天的天空非常湛蓝,被相隔极近的檐角割开,看着就像是一道瓷片。 叮咚清柔的流水声在幽静微暗的殿里显得非常清楚。 石池里的清水荡着永远不会停止的波纹,水瓢静静地搁在旁边。 那盆青叶已经回到了它曾经存在过很多年的地方,虽然少了一片叶子,但依然青翠喜人。 陈长生没有进入青叶世界,而是走进殿深处一个安静的石室里。 石室里没有任何器物,墙面与地面都是由灰石砌成,看着异常朴素,或者说简陋。 地面上搁着一张蒲团,看着有些旧了。 看着那张蒲团,唐三十六很自然地想起汶水祠堂里的那张,停下了脚步。 陈长生坐到蒲团上,伸出右手。 石室里没有风,他的袖口没有颤动,但指尖却颤动起来。 啪的一声轻响。 弹指。 伴着清楚的破空声,数千道剑从陈长生腰畔的剑鞘里鱼贯而出,占据了石室里所有空间。 无数道森然的剑意,在石室里此起彼伏,震荡相交,然后渐渐平静。 从石室外看过去,这是一片剑的海洋,陈长生就坐在剑海中央。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觉得自己的眼睛上生出一抹寒意,然后发现一根睫毛飘落下来。 伴着轻微的磨擦声,石室的门缓缓关闭,陈长生也闭上了眼睛。 走出殿外,唐三十六看着户三十二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户三十二说道:“陛下一直勤勉修行。” 唐三十六觉得有些荒谬,说道:“在这种时候他还只想着练剑?” “是的。”户三十二也有些担心,说道:“那日与圣女见过之后,陛下便再没有管过别的事情。” 唐三十六觉得有些不安,因为这样的画面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 …… 京都里的无数视线,都落在了徐府。 这些天徐有容没有再见人,只是安静地留在自己的家里。 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与她有关,与她见的人有关。 在与陈留王相见之前,在深夜入宫与皇帝陛下相见之前,她这些年在南方已经见过很多人。 这些人现在都来了,从南方来了,从她的南方来了。 “圣女逼迫太盛,您是她的父亲,总要出来说句话才是。” 东御神将府像往日一样肃杀安静,于是花厅里传来的声音显得更加清楚。 很明显,那个人是在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火。 说话的人,是东骧神将彭十海。 被对方进府逼着表态,徐世绩看着对方,脸色也很难看。 从地位来说,彭十海不及徐世绩,从资历来说,更是远远不如。但他是已经死去的摘星学院院长陈观松的学生,代表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还包括如今手握兵权的数位神将,甚至还有可能代表着道尊的意志。 徐世绩强自压抑住心头的烦郁,说道:“我与圣女虽是父女,但亦有君臣之别,你叫我能说什么?” 彭十海冷笑一声,说道:“您不好说,我来说,我要面见圣女陈情!” 徐世绩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沉声道:“我说过她不在,你爱信不信!” …… …… 徐有容今天确实不在家。 晴空万里,她撑着黄纸伞,在京都的街巷里随意逛着。 这伞是前些天她去离宫的时候向陈长生要的,不知道当时她是不是已经想到今天需要到处走走。 她的身边还有一位黑衣少女。 街巷里到处都在议论今天发生的事情,那些茶馆与酒楼里的谈话声更是一声高过一声。 黑衣少女神情漠然,竖瞳妖异,很是美丽,只是不停向嘴里塞着零食,显得有些怪异。 听着那些议论,她有些含糊不清说道:“在白帝城的时候,你就开始准备了?” 徐有容微微一笑,说道:“是的,就在你去追杀那名异族天使的时候。” 小黑龙看着前方某处,眼神微寒,手里的无核蜜枣如利箭一般射出。 一名正在欺负妹妹的小男孩,膝盖一弯便跪了下来,摔的不轻,顿时痛哭出声。 看着这幕画面,徐有容摇了摇头。 小黑龙拍了拍手,冰晶从手掌之间溅出,接着问道:“为什么是那个时候?” 徐有容说道:“因为那时候我才确认,商行舟受了不轻的伤。” 小黑龙神情微怔,说道:“他受了伤?” 徐有容说道:“是的。” 小黑龙知道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竖瞳微缩问道:“你怎么确认的?” 徐有容说道:“白帝那时候刚刚脱困,无论是否伪装,境界气势终究不在最盛之时,而且还要与两位圣光天使做战,商行舟却不然,而且他还有我这个帮手。” 小黑龙不明白她的意思。 徐有容说道:“在那种情况下,商行舟没有试图杀死白帝,只能说明他也受了不轻的伤。” 小黑龙很是吃惊,说道:“他们不是朋友吗?” 徐有容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黑龙接着反应过来,她说商行舟还有自己这个帮手,更是震惊。 “如果他那时候真的向白帝出手,难道你还会帮他?” 徐有容平静说道:“我当然会帮他,事实上我当时已经做好出手的准备。” 小黑龙想了想,说道:“这只是你的猜测吧?” 徐有容淡然说道:“他与白帝没有继续向那名圣光天使出手,而是交给你去做,便是提防着彼此。” 小黑龙尚未成年,但并不缺少智慧,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们人类真的很可怕。” 两侧的热闹渐渐不见,街道渐宽,然后渐静。 徐有容与小黑龙来到了一条安静的街道里。 如果是莫雨这时候在,一眼便能看出来,这里与太平道相隔极近。 小黑龙说道:“我以为你是要去见南溪斋的小姑娘,来这里做什么?” 徐有容说道:“我来见两位长辈。” 小黑龙觉得这是最无趣的事情,伴着一阵风雪消失。 徐有容走到一座府邸后门前。 那扇门缓缓开启。 徐有容看着那两位道姑,说道:“辛苦二位师叔了。” 第1069章 檐角片瓦 这两位道姑是怀仁与怀恕,南溪斋内乱后,她们再次离开去世间云游,按照当初的约定,至少要在十年之后的星桂大典才能回到圣女峰,谁能想到,她们竟是悄然来到了京都,还住进了娄阳王的旧府里。 听着徐有容的话,怀仁平静说道:“斋主言重,本是赎罪之行。” 怀恕想着当日南溪斋里的血光,便怒意难抑。说道:“商行舟利用怀壁搅风搅雨,我们岂能如他心意?” 怀仁平静说道:“若不是你我道心不静,又岂能被他利用?” 听着师姐说话,怀恕敛了怒容,望向徐有容,带着欣赏与佩服的神情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今日南溪斋数百名弟子入京,引发极大震动,从来没有这般风光过,对怀恕这样的老人来说,自然极感欣慰。 换作往年,如果南溪斋摆出这等阵势,不待大周朝廷说什么,只怕离宫便要出手。 好在现在离宫与大周朝廷正处于对峙之中,南方教派的重要性更加突显,南溪斋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 当然,能够营造出这种局势,抓住这种机会,本就是极困难的事。 徐有容还很年轻,没有进入神圣领域,无法像前代圣女那样,对大周朝廷形成足够的威慑力。但她与离宫的关系,却是历代圣女里最密切的,而且她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行动力以及果决的气质,更是令人感到敬畏。 王府后门里有一座假山,里面夹着几株青翠的植物。 寒风乍起,那几株植物的叶片上结了层浅浅的霜。 “薛家没有问题,我要不要去告诉陈长生一声?” 一名黑衣少女出现在场间,对徐有容说道。 感受王府里急剧降低的温度,怀恕很快便猜到了这名黑衣少女的身份,微微色变,下意识里向后退了一步。 这些年她随着师姐云游四海,见过很多奇观异人,按道理来说,半步神圣境界的强者不至于让她生出惊惧之感。 但是玄霜巨龙是最高阶的神圣生物,对人族强者的神魂本来就先天压制。 小黑龙见惯了这样的反应,也不以为意,反而是另外那名道姑引起了她的很大兴趣。 怀仁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动容,就像是不知道她的来历般。 小黑龙打量了她一番,说道:“你很强啊。” 能让她感觉到强大,这片大陆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当初南溪斋内乱,怀壁暴起,用天下溪神指封住了怀仁最重要的几处气窍。在这样被动的情况下,怀仁依然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反制,当时陈长生就觉得这位道姑的境界实力有些深不可测。 小黑龙望向徐有容,有些吃惊,也有些不解。 她让这样的强者留在娄阳王旧府里,究竟是准备做什么? 徐有容看着不远处的某座王府,没有说话。 那座王府被高墙遮挡,无法看见里面华美的建筑,只能看到高耸入云的檐角。 那些檐角上盘着一些檐兽,身披金鳞,似龙非龙。 …… …… 看着檐角上那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的龙兽,相王的脸微微抽搐起来,肥肉生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回了视线,扶着挤出腰带的肥肉,感叹说道:“这下事情就弄大了。” 陈留王苦笑说道:“我没想到有容行事,还是像小时候那般简单粗暴。” 相王看着陈留王的眼睛,缓慢而认真地说道:“为父侍奉道尊大人多年,只要不妄动,必能保住现在的荣华富贵,让我再问你一次,到现在你是否还是坚持我们应该向前再走一步?” 他现在是大周朝廷权势最大、地位最高的亲王,同时还是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若再往前走一步,能够到哪里? “如果我们不走这一步,大周朝究竟是陈氏的天下,还是西宁的天下?” 陈留王平静说道:“这是我最在意的事情。” 相王的手指陷进了腹部的肥肉里,不停地叹着气,没有再说什么。 …… …… 陈留王刚刚成亲,但他的心思没有办法放在如花娇妻的身上,因为徐有容弄出来的动静太大了。 相对应,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娇妻也没有心思放在他身上,甚至直接离开了王府,回到天海家。 天海胜雪站在府门前,看着已经换作妇人打扮、但神情依然娇纵的平国,劝说道:“妹夫虽然性情寡淡,心思深刻,但他性情不错,又向来注重风评,待你不会差,但你也要注意些,怎么能刚成亲便总往家里跑?” “我回来是谈正事,又不是要闹那些吃醋之类的无趣把戏。” 平国往府里走去,冷笑说道:“再不赶紧应对,难道就看着那个女人风光吗?” 天海胜雪知道从小到大平国对徐有容的怨念极深,只是没有想到圣后娘娘都已经死了三年,平国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徒有名份的公主,但这份怨念却依然没有消退,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变得更深了。 她今日回府自然是要代表相王府与父亲商议如何应对今日的状况,天海胜雪觉得很是无趣,不想参和这些事情,从家臣手里接过缰绳,牵着自己的坐骑离开,只是没有走多远,身边便多了一个瘦高的老人。 那位瘦高老人看着寻常,实际上身份很不普通,乃是当今资历最深的神将,名叫费典。 天海胜雪说道:“这些年虽说受教不浅,但您跟在我的身边也真是磋磨了时光。” 费典说道:“圣后娘娘既然把我派到你的身边,那就证明你值得。” 当初天海胜雪是天海家最有潜质的年轻人,圣后娘娘把费典派到他的身边,应该算是寄予厚望。 但现在圣后娘娘已经死了,费典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费叔,您觉得是留在京都有意思,还是在前线更有意思?” 天海胜雪不待对方回答,摇头说道:“当然是在雪原上与魔族作战更有意思。” 费典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说道:“但我现在还活着。” 天海胜雪神情微异,看了他一眼。 “汗青将军死了,薛醒川死了,天槌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听说金玉律在白帝城的日子也不好过。” 费典说道:“我还能活着,还能天天喝点小酒,就是因为我想的少,做的也少。” 天海胜雪知道这句话是在警告自己。 他的想法很难瞒过对方。 但面对当前京都的局势,谁能没有想法? 他抬头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说道:“风雨将至,总要寻片瓦遮头。” 第1070章 王爷们的愤怒 百花巷经历过冷清、热闹、被毁,然后再次复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繁华更胜,却又安静,道旁种着新柳,在这初春时节里,吐着淡绿色的新芽,遮不住酒楼的檐角。 看着巷子深处国教学院的院门,天海胜雪沉默了很长时间。 现在的这座院门是天海家修的,以前的那座院门则是被他亲自命令撞破的。 想当年京都微雨,他带着麾下骑士自北方归来,一声令下,战马撞破院门,那时候的他以及天海家是何等样的风光,又是何等样的嚣张,然而现在呢? 天书陵之变后,除了道尊与皇帝陛下交付的事情,天海家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今年好不容易准备在松山军府发力,谋些好处,结果又遇着那件大事,他那位眼高于顶的弟弟就这样死了。 至于当年引发天海家与国教学院冲突的天海牙儿,更是早已经被人遗忘了。 费典看着他脸上寂寥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错过便是错过,走吧。” 天海胜雪摇了摇头,策马向百花巷里走去。 费典神情微异,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什么。 天海胜雪是专程来国教学院,不是路过,因为他不想再错过。 他敲开了国教学院的院门,然后走了进去。 他的选择与当年大朝试的时候一样。 他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传承下去,所以他会把全部的筹码放在对面。 他要与家族完全切割开来,这样将来即便天海家死光了,他还活着。 …… …… 太宗皇帝留下了很多子孙,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打杀,数量依然不少。 太平道两边的那些王府,便是明证。 这些王府的主人,都在看着相王府。 如果相王对今天的事情不表态,那么其余的王爷也只能保持沉默。 太平道非常安静。 只有一座王府里不停有骂声传出,尽是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那是中山王府。 在陈家王爷里,中山王陈玄晴可以说是最出名的一个,因为他的脾气,也因为他的传奇经历。 当年如果他不是装疯卖傻,吃了好些马粪,只怕早就已经被天海圣后整死了。 这件事情也间接证明了这位王爷的了不起——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王爷,如果他不是拥有极为强悍的境界实力,只比相王稍逊一筹,又怎么会被天海圣后逼迫如此之急? 如此强大的一位王爷,却能如此忍辱负重,谁都知道他很可怕。 尤其是当他的脸色像现在这般阴沉的时候。 王府属臣与效忠于他的高手们坐满了屋子,还有刚刚从崤山赶回来的孝陵神将与庐陵王。 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回视中山王的视线,更不敢说话。 中山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指着他们骂道:“都被人欺上门来了,你们还坐得住!” 在松山军府,他被联袂而至的国教巨头以及隐而未见的陈长生强逼让步,已是极为不爽,今日南方那些宗派强者们竟是如此声势逼人的进了京都,更是让他暴怒异常。 王府属臣们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孝陵神将看着中山王,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庐陵王摇了摇头,很是无奈。 如果不坐着,那能做什么?难道要去打? 离宫方面随随便便就能找出七八个像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这般聚星巅峰境界的大强者,青藤诸院里还有像庄之涣、宗祀大主教这样的高手,这便是国教的万年底蕴。 更不要说茅秋雨已经破境入神圣,虽说去了寒山,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像王破一样偷偷回来?就算茅秋雨不回来,教宗与圣女的合壁剑法又有谁能抵挡?加上今天入京的这些南方强者,这叫他们怎么打? 除非从北方召回玄甲重骑对这些强者进行围杀,不然朝廷根本没有胜算。 大周军方的强者数量虽然也不少,最凶的白虎神将已经被陈长生与折袖联手杀了,剩下的那些神将较诸当年的薛醒川等人差距太大,更不要说这些神将的想法本来就不统一。 “陈观松的这些徒子徒孙,委实无能,还不如本王能打!” 中山王看了眼孝陵神将,骂道:“都他妈是一群废物!” 王府属臣们苦笑无语,心想王爷你就算再能打,也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您也打不过那位啊。众人正在腹诽之时,忽然听到了中山王的下一句话,不由惊惧异常,心想王爷难道能够知道自己等人在想什么? 中山王根本不知道、也懒得去想这些人在想什么,他的这句话纯粹是有感而发。 “但我也打不过王破!” “真是气死了!” “气死了!” …… …… 天凉王破,毫无疑问是最近数十年来大周朝廷盯得最紧的强者。 中山王对王破如此重视,也有着相同的原因。 陈氏与王家之间有着解不开的恩怨情仇。 遥想太宗当年,他说了句天凉好个秋,便让王家就此破落。 王破的名号便是由此而来。 如果说谁最希望陈氏皇族失去这个天下,那当然就是王破。 所以王破刚开始展露修道的天赋,陈氏皇族便准备打压他,甚至直接除掉他。 当初如果不是唐老太爷把他收留在汶水里护了几年,王破或者早就已经死了。 即便他后来登上逍遥榜首,成为受神圣律令保护的强者,依然要被迫远走天南,进入槐院。 在苏离去往异大陆后,王破成为了大周朝廷最想除掉的目标。 随着天书陵之变造成的神圣律令失效,朝廷的这种想法变成了现实的行动。 于是有了银杏树下的那场围杀以及京都洛水畔的那场惊天之战。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王破的境界实力提升的如此之快。 他居然在洛水畔一刀斩杀铁树,成就了神圣之名。 从那一天开始,整个局面便变了。 大周朝廷停止了对王破的一切行动,陈家的王爷们保持着沉默,双方维系着平和的局面。 但今天王破来了京都。 皇宫前变黄的青树,被斩断的洛水,都是证据,或者说是战书。 这当然是对朝廷的挑衅。 在陈家的王爷们看来,这更是对他们的羞辱。 庐陵王苦着脸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中山王重重地一拍桌子,暴怒道:“那就吃屎咯!反正我也吃过那么多了,不怕多这一次!” 第1071章 来都来了的世家主 没有人愿意吃屎,不管是狗屎、马屎还是别的什么屎。 更何况是陈家的这些王爷们好不容易才重新回到京都,攀上人生巅峰,谁会乐意吃屎? 中山王不乐意,庐陵王不乐意,想来即便是那位最窝囊的娄阳王也不会乐意。 但王破来了京都,他们没有任何办法,这就是吃屎。 眼下看来,除非相王亲自出面。 问题在于,谁都知道陈留王去洛阳城的意思,也知道今天相王府为何如此安静。 想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中山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寒声骂道:“真是狼子野心,贪欲不满!” 就算相王亲自出面,也不见得能够搞定。 王破是那把最锋芒毕露的铁刀。 在他的身后还有槐院、离山、圣女峰以及南方数十个世家与宗派山门。 这场动静太大,太过惊人,震动京都,慑及天下。 对徐有容的安排,离宫保持着沉默,皇宫也很安静。 皇帝陛下与教宗这对师兄弟,什么话都没有说,但并不表示什么都不会做。 如果商行舟不做反应,如果朝廷与这些王爷们的反应稍微软弱一些,这对师兄弟完全可以借助徐有容用强大行动力与魄力推出的万丈狂澜,直接除掉王爷们与军方那些神将的实权,彻底改写大周朝廷的格局。 除非商行舟立刻回京,才有可能力挽狂澜,因为只有他有这样的威望与能力。 不然陈家的王爷们为了自保,必然要召兵入京。 到时候烽火连绵,谁又知道最后的结局什么。 这也是庐陵王与孝陵神将这些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徐有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作为一代圣女,难道她就希望看到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人族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中山王看着府外的天空,听着远处传来的雁鸣,微眯着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抹亮光。 他在心里把整件事情倒推了两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那个结论看起来很真实,但太过简单,以至于他有些难以相信。 徐有容做这么多事,难道真的就只是想逼道尊回京? 问题在于,如果道尊真的回京,她又能做什么? 就算南方强者众多,就算国教底蕴深厚,就算王破战力强大至极,就算她与陈长生双剑合壁精妙难言。 难道这样就可以杀死道尊? …… ……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徐有容做这些事情的目的。 同时也想不明白,她如何能够命令如此多的宗派山门与世家前来京都。 她在南方的地位当然极其崇高,声望极隆。 问题在于,这是真正的大事,甚至可以说极有可能会迎来灭门之灾的祸事。 教士们带着那些来自南方强者与晚辈弟子们向各殿走去,对这个问题也很是疑惑,却无法问出口来。 这次以大朝试为借口,南方诸宗派世家共有两千余人进京,这么多人自然无法住在客栈里,被安排到离宫、青藤诸院以及京都大大小小的道殿里,陈长生没有发话,户三十二处理的非常妥当,没有出任何问题。 最开始的时候,双方之间难免会有些陌生感,但稍微熟悉之后,没有谁愿意错过这样难得的南北交流的机会,很快在离宫、青藤诸院以及那些道殿里,双方开始进行切磋,更多的时候当然还是坐而论道,免伤和气。 像木柘家以及吴家这样的豪富世家,在京都里当然有自己的寓所,不需要安排住处。那些驻守京都的子辈,也更方便向家主们提出自己的疑惑……您为什么愿意听从圣女的谕旨前来京都? 木柘家的老太君把双脚放入滚烫的水里,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说道:“我们这些家的根基在南方,又不是在北边。” 以此而论,圣女峰的谕旨当然要比朝廷的圣旨更加重要,但以木柘家的地位实力,就算不听徐有容的话,她又能如何? 在木柘家的这些子辈以及京都民众的印象里,徐有容是天赋惊人的凤凰,是地位尊贵的圣女。 她不是阴谋家,按道理来说,她应该不擅长用什么强硬手段,更没有什么冷血手段,而且也没有这种能力。 “你们都不知道圣女是什么样的人。” 木柘家的老太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眼里露出后怕情绪,说道:“她就是个疯子。” 在相隔不远的另外一座华贵府邸里,吴家家主与任户部侍郎的族弟进行着类似的谈话。 吴家家主叹息说道:“你不知道,圣女疯起来是多么可怕。” 听着这话,吴侍郎脸上流露出荒谬的神情,明显不相信他的说法。 吴家家主没有多做解释,感慨说道:“你们没有经验,自然不会怕,但我是真怕了。” 吴侍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下意识里心生寒意,又问道:“那秋山家呢?” 汶水城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唐三十六出了祠堂,所有人都知道,唐老太爷已经改变了态度。 在商行舟与陈长生的师徒之争里,他将保持中立。 四大世家,现在就剩下秋山家的态度不明确,这次入京的队伍里,也没有看到秋山家主。 “那个老狐狸最惨,平日里习惯了左右骑墙,但这次根本不用他表态,众人便知道他会站在哪边。” 吴家家主忽然觉得心情好了些,嘲笑说道:“谁让他生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 …… 京都外有一座叫做潭柘的道庙。 这座道庙的后院里有一棵银杏树,相传是当年太宗皇帝亲手所种,至今已近千年。 那棵银杏树生的极好,到了金秋时节,树叶变黄,便会成为一座金色的瀑布。 三年前王破入京杀周通,就是在这颗银杏树下坐了十一天,静思悟刀,继而在洛水畔惊天一刀斩了铁树。 现在是初春,银杏树叶自然没有变黄,王破也不在这里。 秋山家主从道庙里走出来,坐在那把冰冷的石椅上,连叹了三口气。 他也来了京都,但没有进京,而是第一时间来了潭柘庙。 他想找到王破,劝王破去洛阳。 总之,他不希望商行舟回京,更不希望商行舟看到自己。 因为他非常不看好徐有容。 他不想事后受牵连。 “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 那位境界极高深的秋山家供奉,看着家主愁眉不展的模样,很是同情。 “就算我们不来,难道朝廷就会相信那个不孝子?” 秋山家主叹息说道:“来都来了,那就再呆几天吧。” 第1072章 就是不出的师徒们 离山剑宗与南溪斋的住处都安排在国教学院。 苟寒食等人与叶小涟等南溪斋弟子很熟,而且他们与国教学院里的人们也很熟。 唐三十六与关飞白一朝面,便开始像以往那样冷嘲热讽,或者美其名曰嬉笑怒骂。 对这样的画面,其余人早就已经看惯,或者看腻,懒得劝架,在苏墨虞的安排下各自洗漱休息。 当天夜里,国教学院安排了丰盛的晚宴,湖对面的小厨房重新启用,还有些偏瘦的蓝龙虾不要钱似的送了过来,让叶小涟等南溪斋少女很是开心,出身贫寒的离山剑宗弟子们却还是有些不适应这等奢豪的生活。 当然,关飞白又把唐三十六好生嘲弄了一番。 夜色渐深,湖畔篝火未灭,几位离山剑堂长老与凭轩、逸尘两位师姐带着不喜热闹的同门散去,唐三十六却不肯作罢,喊来陈富贵、伏新知、初文彬等几名学生与白菜等人拼酒,一时间激战再起,仿佛回到青藤宴当年。 看着这幕画面,苟寒食笑了笑,转身向夜色里的那幢小楼走去,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动静。 在小楼顶层的露台上,他看到了沐浴在星光里的陈长生。 苟寒食平静而认真地行礼,然后感叹说道:“现在想见你一面,真是很难。” 他没有对陈长生用尊称,因为他已经对教宗行完了礼,这时候是在与故友交谈。 这句话也有两重意思。 除了陈长生身份地位改变带来的影响,更多是在说最近这些天陈长生深居离宫,始终没有露面。 无论是苟寒食这样的故友还是像木柘家老太君这样的大人物,都很难见到他。 很多人想不明白,在如此紧张的时刻,陈长生为何会如此平静,仿佛这些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难道他就不担心京都动荡,战祸将至? 陈长生对苟寒食解释道:“我这些天一直在练剑。” 这本来就是离宫对外的说法。 苟寒食感知着他的气息,确定他那道门槛还很远,于是更加不解。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如果不是有破境的可能,怎能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修行上? 就算你想这样做,又如何能够静下心来?难道你就不担心走火入魔? 苟寒食忽然看到陈长生的眼神,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陈长生的眼睛很明亮,眼神很干静,就像是最清澈的溪水,没有一丝杂质。 ——何以能静心,只是心意平。 苟寒食问道:“有容师妹究竟准备怎么做?” 陈长生摇头说道:“我真的不知道。” 苟寒食微微一怔,问道:“那为何你能如此平静?” 陈长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来之前,你师兄可有什么说法?” 苟寒食闻言微笑,算是全部明白了。 离山剑宗诸子临行之前,秋山君没有说什么,也没有给什么交待,因为整个大陆都知道他会怎么选择。 就算徐有容决意把整个天下都翻过来,秋山君也会支持她。 那么陈长生自然也能做到。 苟寒食走到楼畔,看着下方湖边的篝火以及院墙外的万家灯火,说道:“这件事情很难。” 他通读道藏,是离山设计谋略的大家,在途中推演过十余次徐有容的想法,最终都指向了相同的地方。 徐有容要做的事情,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能够确认,但有些人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同样是杀人,和三年前王破、陈长生在风雪天里杀周相比,徐有容想做的事情,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陈长生说道:“也许你们都想错了。” 苟寒食心想有容师妹造出这样的声势,怎会随意罢休。 陈长生说道:“我觉得她会选择更简单的做法。” 苟寒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问道:“他是你的师父,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陈长生说道:“有四成机会。” 苟寒食问道:“胜负?”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还是四成?” 苟寒食摇了摇头,说道:“只有两成。” 这是他的看法,也是秋山君的看法,还是离山剑宗掌门的看法。 王破只有两成机会战胜商行舟。 陈长生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眼光自然及不上离山剑宗,沉默不语。 苟寒食忽然问道:“如果商行舟不回来呢?”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不知道。”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你需要知道。” 陈长生看着京都里的万家灯火,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死人,不喜欢战争,尤其是在这里。” 苟寒食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万民之福。” 陈长生与他告辞,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去了一楼的某个房间。 那个房间最靠近楼外,守着楼梯,正是当年折袖的住处。 陈长生打开衣柜,看着里面那件单薄的衣裳,若有所思。 …… …… 就像三年前那样,所有人都知道王破来了京都,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 有人去了银杏树下的潭柘庙,有人日夜不休在洛水两岸寻找,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现在的王破,如果不想被人看到,除了商行舟,谁又能看到他? 或者换个角度说,他只愿意被商行舟看到。 紧张的气氛,在某天清晨终于转化成了真实的画面。 一夜之间,皇宫里便收到了数十份奏章。 这些奏章来自王府,来自各部,来自以东骧神将彭十海为代表的军方少壮派势力。 他们的请求只有一个,那就是——请诛天海朝余孽。 把王破归到天海朝余孽里,当然是毫无道理的事情。 这只是陈家王爷们与大臣们终于明确地表明了态度。 同时,数十封书信连夜送到了洛阳长春观里。 这些书信里面有真正的血。 满朝文武泣血上书。 道尊不出,如天下何? …… …… 如果陈长生想见王破,应该能够见到,但他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那些送往洛阳的书信,也没能吸引他半分注意力。 除了那天夜里在国教学院与苟寒食见一面,他依然深居离宫,谁都不见。 司源道人从丰谷郡赶了回来,凌海之王要盯着朝廷与军方的动静,累的疲惫至极,户三十二更是忙的瘦了一圈。 他们站在石室外,看着满天剑海里的陈长生,很是无奈。 第1073章 再次重逢的世界 不管风波多险恶,陈长生始终不闻不问,在离宫里练着剑,徐有容也不知道在神将府里做什么。 当千道剑终于重新回到藏锋鞘里,凌海之王等人再也忍不住,走进了石室。 户三十二苦着脸说道:“陛下,您与圣女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但问题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呢?” 陈长生看着他们很认真地说道:“我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户三十二傻了眼,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顿时觉得肩上的压力变得更大了。 看着他们的表情,陈长生知道终究是要给个说法出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去问问。” …… …… 初春时节,天气转暖,福绥路的牛骨头锅生意变得有些差,靠近巷口那几家已经开始重新装修,准备转做蒸虾,还有坚守的那几家也很冷清,但或者是那把黄纸伞的缘故,没有人注意到桌旁的那对年轻男女。 厚重的锅盖压在汨汨作响的铁锅上,不时有白色的蒸汽从边缘喷出,可以想象里面的压力。 陈长生的视线透过蒸汽,落在徐有容美丽的脸上,欲言又止。 徐有容说道:“想问什么就问,我有那么可怕吗?” 陈长生说道:“听说木柘家的老太君和吴家家主都很怕你。” 徐有容没有理他,转身向老板喊道:“请来一瓮梨花白。” 陈长生看着她的侧脸说道:“苟寒食说你离开南溪斋之前,请木柘家的老太君和吴家家主去那个镇上打了场牌?” 徐有容伸手拿起热茶,替他冲洗碗筷,说道:“天南习惯吃饭前这样做,虽然我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用。” 陈长生问道:“在牌局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徐有容见没办法把话题转开,有些无趣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就坐了小半个时辰,能有什么事?” 那时候她急着去白帝城,确实没有太多时间,但已经足够她赢得自己需要的所有筹码。 陈长生想起在汶水唐家老宅里的那张牌桌以及唐老太爷说过的那些话,更加好奇。 徐有容说道:“今天霜儿弄了几条开河鱼,我得回去。” 这句话是催促也是提醒——既然终于要来问我,那么就请问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说道:“我本不想问,因为怕听到不好的答案。” 最近这些天他一直躲在离宫里练剑,不与任何人见面,这便是其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老板送了壶梨花白过来,同时拿起锅盖,扔了十余个雪白的小花卷进去,说道:“可以吃了。” 徐有容拿起木勺伸入红糯诱人的牛骨头深处,用力翻动了两下,向陈长生比了个请的手式。 陈长生看着满是油花的牛骨头与浸满汤汁的花卷,有些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当年第一次在这里吃牛骨头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他吃的很是专心。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虽然很美味,但实在是很不健康。 “有时候,我们不需要把事情想的太复杂。” 徐有容用长箸挑拣出来一块五分骨头、三分肉、二分筋的美物放到他的碗里。 这句话自然是双关。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问道:“难道就这么简单?” 徐有容用很斯文的动作吃着骨头上的肉,速度却很快。 一块极其完整、表面极干净的骨头,落在了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就像是官员断案,又像是说书先生开始讲故事。 徐有容继续向锅里的食物发起进攻,很随意地说道:“是啊,我就是想逼商行舟来京都。” 陈长生微微一顿,问道:“为什么呢?” 徐有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因为他不肯见你。” 外面春意渐盛,炉里的火烧的极旺,铺子里有些热,陈长生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 “不要因为这些事情生气。” 他对徐有容说道:“他不肯见我,或者是因为他不敢见我。” “当初在国教学院里对着林老公公的时候,你就是这么说的,后来当着商行舟的面,你也是这么说的。” 徐有容说道:“就算真是这样,但我还是不高兴。” 陈长生微怔问道:“为什么?” 徐有容说道:“他不敢见你,是对你觉得愧疚,愧疚是因为他对你不好,而直到现在他也没想过解决这个问题。” 是的,商行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意愿,在她看来,这就是最麻烦的问题。 白帝城之行后,陈长生与商行舟虽然还是形同陌路,事实上双方之间的关系有所缓解。 商行舟默许他回到京都,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但这依然远远不够。 他就像是一把无形的巨剑,悬在陈长生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只看当时的心情。 “他想杀你就杀你,想对你好就对你好?” 徐有容举起酒杯端至唇边一饮而尽,神情不变说道:“凭什么?” 陈长生看着酒杯,有些犹豫。 梨花白虽然看着清冽,实际上非常辛辣,而且度数极高。 最终他还是浅浅地饮了口,眼睛变得有些微红,说道:“他终究是我师父。” 看着他的模样,徐有容觉得有些生气,说道:“但我才是你未婚妻。” 陈长生怔怔看着她,有些不明白这两句话之间的逻辑联系。 徐有容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把杯中的残酒饮了。 “能这么任性对待你的人,只能是我,别的谁都不行,商行舟不行,你那个师兄也不行。” 陈长生觉得这酒真的很辣,不然为何自己只喝了一小口,便觉得身体更热了? 他又有些担心徐有容喝的这般急会不会醉,赶紧夹了一个没有浸到肉汁的花卷到她碗里,示意她赶紧吃了。 徐有容觉得好生无趣,但还是低头把那个花卷吃了。 锅里的蒸汽渐渐小了,铺子里的景物越来越清楚,陈长生看着她的脸,觉得很平静,不想再问什么。 比如她真把师父逼来了京都,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又比如她为何确信师父会按照她的想法行动。 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他当时的想法,越干净的眼睛越如此。 徐有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担心些什么。 第1074章 再次看到的晨光 徐有容说道:“如果他不来,京都必然大乱,人族内争一起,很难平息。” 陈长生说道:“火中取栗,本就是他最擅长的手段。” “人族的权势对他来说早就已经没有意义,他在意的是大局。” 徐有容说道:“为何在松山军府、在汶水、在南溪斋、在白帝城,他面对着离宫的攻势不停后退,直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不是他对你心存善意,对天下苍生有眷顾之情,而是因为他有大局观。” 陈长生说道:“你是说北伐?” 徐有容说道:“不错,他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与意义就是消灭魔族,为了这件事情,他可以牺牲所有。” 陈长生说道:“但并不包括他自己。” 徐有容说道:“是的,因为他要亲眼看到,或者说代替太宗皇帝亲眼看到人族大军攻入雪老城的那一天。” 如果让普通的民众听到这番对话,应该会很简单地把商行舟视为圣人,自然把徐有容与陈长生看作反派。 但在这个故事里,本来就没有正反两派,只是在商行舟与陈长生的关系里,才有对错。 “但那一天同样是我们也愿意看到的。” 陈长生看着徐有容提醒道:“难道我们可以不顾全大局?” 徐有容说道:“为什么不可以?” 陈长生不理解,心想但你就不是这样的人啊。 徐有容嫣然一笑,说道:“在这件事情上,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任性的小姑娘好了。” 陈长生觉得她很好看,除了周园里,最好看。 但他还是继续说道:“师父还是不会相信你真会让京都大乱。”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为什么?” 陈长生说道:“因为他知道我会阻止你,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京都大乱,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惨重,血流成河。” 铺子里变得有些安静,铁锅里的牛骨头已经炖烂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听着就像是猫儿在撒娇。 徐有容微笑说道:“问题是你能阻止我吗?”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来。 数十名南溪斋少女,穿着白色的祭服走进了铺子。 徐有容展开双臂。 两名少女拿起热毛巾,仔细地擦拭着她的双手。 徐有容看着陈长生说道:“当我决意做什么事的时候,没有谁能阻止我。” 陈长生说道:“哪怕你是为我做这件事情?” 徐有容说道:“你只是一半的原因。” 陈长生说道:“另外一半是圣后娘娘?” 徐有容平静说道:“不错,但你不能阻止我,就算娘娘复活,也不能阻止我做这件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向铺子外走去。 街道上的旧柳生着新芽,在温暖的天气里享受着生命的美好。 徐有容望向天空里不知何处,想起了莫雨转告自己的一件事情。 当年陈长生带着婚书进了京都,知晓此事的那些大人物都在关心的时候,天海圣后曾经说过一番话。 “她想嫁谁就嫁谁,不想嫁人就不想嫁。” 在天海圣后看来,徐有容一定会这样做,也可以理解为这是她对徐有容的期望。 徐有容看着那片天空,平静想着,娘娘,还是你最了解我啊。 …… …… 徐有容与南溪斋少女们刚刚离开,铺子后面的竹帘微动,凌海之王等人走了过来。 陈长生望向他们说道:“你们都听到了。” 凌海之王等人的表情有些奇怪,心想除了看了场恩爱,还听到了什么? 这场谈话里没有提到过情爱,但谁都能看出来徐有容对陈长生那种发自内心的喜爱与怜惜。 如果是普通少女,一心一意想着为情人出头,结果情人还说要阻止她,想必都会很生气。 但徐有容没有,依然平静,甚至还能微笑,这是为什么? 陈长生看着他们认真说道:“因为她知道我不会阻止她啊。” 凌海之王等人很是吃惊,心想如果道尊不回京,难道教宗大人真的会眼睁睁看着整座京都陷入血火之中? 陈长生想着那夜与苟寒食的对话,说道:“我不是不能阻止她,而是相信她不会这样做。” 徐有容没有生气,想来也是相信他会坚定地相信自己。 刚才最后的那番谈话,只是一场戏。 她只需要神识微动,便能用凤火净手,何必需要摆出那个姿式。 这场戏是给天下众生看的,更是给远在洛阳的商行舟看的。 陈长生向铺子外走去,没有留意到户三十二脸上的那抹忧色。 …… ……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那些并不高大的石柱,在地面上投射出无数道细长的影子,无法分开前来看热闹的民众。 赌坊的伙计们拿着纸单不停地喊着什么,外地民众好奇地听着,有时候会被说的心动从怀里取出银两,来的还不多的京都民众,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同情的笑容,心想这些年的大朝试,除了教枢处的教士与国教学院,谁还赢过? 大朝试的日子终于到了。来自大陆各处的年轻修道者们,再一次汇集在离宫前,阳光越来越明亮,他们的脸被照的越来越清楚,朝气十足,只是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身着单衣的孤独少年般的人物。 即便是如此重要的日子,教宗陈长生依然没有出面,还是留在了石室里。 看着凌海之王等大主教的身影以及那个黑衣少女,人们心生诧异,却不敢多说什么。 随着清亮而悠远的钟声响起,年轻的修道者们沿着神道向离宫里走去,大朝试正式开始。 …… …… 当整座京都的视线都落在离宫前的时候,天书陵那道沉重的石门前出现了一个人。 共同负责天书陵守卫的国教骑兵以及羽林军还有那些将军以及主教大人们,都没有拦住那个人。 因为当他们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在天书陵里。 那人耷拉着双肩,衣服洗至发白,看着有些寒酸,神情看着有些愁苦。 与其说是书生,他更像是个算账掌柜。 事实上,他当初在汶水唐家本就做过好长一段时间的账房。 他还曾在雪原上杀过好些魔族强者,在槐院里做出好一番事业。 他在浔阳城里直面过最惨淡的风雨,在京都里一刀斩开铁树。 他是曾经的逍遥榜首,如今的神圣中人。 王破,终于出现了。 第1075章 大热闹 天书陵外的羽林军顿时紧张起来,伴着密集的弓弦绷紧时,无数张弩对准了王破的背影。 有烟尘在远处扬起,地面微微震动,还听不到蹄声,但应该是玄甲骑兵正在集结。 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前,警讯已经发出,向着京都各处而去。 国教骑兵的反应也很快,哪怕没有收到任何离宫的命令,数百骑疾驰而至,拦在了天书陵的石门之前。 时隔三年,双方再次开始紧张对峙。 王破就像是根本不知道石外发生的这些事情,向着已然青葱的天书陵里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一名离宫教士忍不住问道:“先生你这些天在哪里?” 这是京都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王破没有回头,说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听到王破的回答,无论是那名教士还是国教骑兵抑或是更外围的羽林军都很吃惊。 谁都没有想到,王破这些天是在天书陵里,寻常人无法进陵,自然也无法看到他。 他今天出现在众人之前,就是想要让世人知晓,他准备做些什么。 只是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距离王破当年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但看起来他似乎并没有忘记那些经历。 他很熟悉地找到林里的一条道路,向着西南方向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他来到了一座小院。 初春的桔林里自然没有桔子,但总觉得空气里有着淡淡的青桔味道。 这些天,王破就住在这个小院子里。 曾经悬着腊肉的房梁上空无一物,屋子里的桌椅被擦洗的极为干净,不染尘埃。 王破没有进屋。 他站在篱笆外,对曾经在这个屋子里住了三十七年的旧友平静说道:“今天我要去登神道了。” 当年荀梅闯神道失败,即将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经说过,将来如果自己能修至从圣境,会代荀梅登陵顶一观。 原来这就是他今天要做的事情。 …… …… 大朝试已经正式开始,陈长生还是没有出现。 没有屠户,人们还是要吃猪,教宗不出现,生活还是要继续,考试还是要进行。 今年的大朝试没有刻意弄什么新意,还是沿袭着前几年的方法,文试、武试、对战依序进行。 在宣文殿里进行的文试,依照旧日规矩,由教枢处并朝廷礼部监督,最终的审定权却在苟寒食的手里。 苟寒食还很年轻,但没有人会质疑他的资格,因为他通读道藏,更因为他本来就是今年文试的出题人。 在晨光的照耀下,文试很顺利地结束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变故。 离宫外那些看热闹的民众与赌坊管事们,觉得有些无趣,又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紧接着进行的武试,还是煮时林与曲江两道关隘,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当年陈长生骑鹤过江的影响,今年的规则更加繁复细致,基本上杜绝了任何投机取巧的机会,又不禁止阻拦对手,于是林海里不时能够看到剑光亮起,凶险更胜当年。 大朝试已经三年没有召开,今年前来参加的考生数量极多,虽说竞争也相对比较激烈,但最终成功抵达曲江对岸的考生还是有二百余人,其中又以天南槐院与摘星学院的成绩最为醒目。 在离山神国七律已经不再参加的前提下,槐院那几名少年书生本来就是今年大朝试的热门人选,再加上世人皆知,他们的院长王破就在京都,那些少年书生更是气魄大增,成绩自然出众。摘星学院的军官学生表现的如此优秀,则是因为最近京都承受的压力,让这些大周军方的未来积蓄了满腹的怒气,而这些怒气在今天尽数变成了动力。 最后的对战还是在青叶世界的洗尘楼里进行。 考生们依次进入清贤殿,沿着地面上那些图案行走,然后注意到了一名神情漠然的黑衣少女。 那位黑衣少女神情漠然,怀里抱着一盆青叶。 看着她,考生们纷纷想起临行前师长们仔细叮嘱的那些重要事项,不由神情微变,赶紧移开视线。 直到进入青叶世界,来到洗尘楼外,考生们才松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敬畏与惊喜的神情,纷纷议论起来。 即便是那些少年老成的槐院书生与摘星学院纪律严苛的少年军官,也忍不住与同窗低声说了几句。 “那位黑衣少女就是传说中的玄霜巨龙?” “教宗大人真是了不起,要知道离宫已经几千年没有出现过龙侍了。” “难怪秋山君怎么也争不过教宗陛下……” “噤声,仔细被离山的那个小家伙听了去。” …… …… 不提在青叶世界里考生们议论的方向越来越偏,只说离宫外的气氛已经变得越来越诡异。 无论是那些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那些摊贩或者赌坊的伙计,都表现的太过安静。 没有热闹,那么这些民众是在看什么?没有人下注,那么这场赌局又有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在看大朝试,但他们并不是真正关心大朝试,而是在想着别的事。 因为没有人认为今年的大朝试会这样平静顺利。 今天肯定会出大事,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事。 忽然有警讯传来。 湛蓝的天空里出现了十余道笔直而极细的线条,只有眼力极好的强者,才能看清楚那些构成线条的残影是红色的。 十余只红雁在天空里高速飞行,除了落在皇宫与离宫,其余的向着各个方向而去。 如果熟悉大周军力分布,便能看出来那些红雁去向的地方,都是朝廷军队驻扎所在。 凌海之王常年与朝廷打交道,自然能够看出来,但他不关心这些红雁会飞去哪里,更关心这些红雁从哪里飞起。 红雁在天空里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但还留在他的识海里。 他的视线随着那些痕迹而去,最终落在京都南方,神情凝重至极。 那里是天书陵。 户三十二低声说道:“慈涧寺首席刚刚离开宣文殿,离山那四位剑堂长老,今天根本就没有来。” “木柘家的老太君出城了。” 司源道人眯着眼睛说道:“如果大家都是去天书陵,那该多热闹。”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与战意,因为任谁看来,这都是离宫必须抓住的机会。 凌海之王回头望向离宫深处那座幽静的偏殿,微感惘然。 难道您还在练剑吗? 第1076章 商人当道 天书陵里有很多条道路,但只有一条路可以直接登上陵顶,那就是南面那条由白色玉石砌成的神道。 由神道登陵,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事件。 只有皇帝与教宗及南方圣女,才有资格走上神道,这代表着无上的权威。 荀梅之前便有很多人尝试过闯神道,但除了周独夫,似乎便没有别的成功例子。 王破要闯神道,是践行对故友的承诺,是对朝廷的挑衅,更是对太宗皇帝的复仇。 徐有容站在百草园的树林深处,看着那片微微坟起的草地,低声说道:“您说过,计道人是太宗皇帝最忠诚的臣子,甚至是有些变态的狂热追随者,那么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微风拂着树叶与刚刚冒出地面不久的嫩绿青草,天海圣后长眠于此,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想到要与这样变态的人物为敌,还真是紧张啊。”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静,看不到她言语里形容的紧张,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出她此时真实的心情。 她要做的事情或者说决定太过可怕,稍有不慎,便可能会有千万民众凄惨无比的死去。 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者说让整个大陆相信她敢于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她拥有极其强大的意志。 意志强大到极处,自然无情,这便是太上之道。 徐有容眉尖微蹙,看着有些柔弱,惹人怜惜。 没有谁见过这样的她。 即便是在周园里她重伤将死的时候,即便是亲近如陈长生,也没有见过。 只有暮峪上那条光滑的石道与崖畔那棵树曾经见过。 两只手的食指在微风里轻轻触在一起。 她看着指尖相交的地方,自言自语道:“你可以的,你能做到。” 随着看似柔弱、有些微怯的呢喃声,她的睫毛渐渐不再颤动。 她抬起头来,再次望向那片微微坟起的青草地,眼神已然平静。 最极致的平静,是漠然。 不要说一片青草地,即便是滔天的洪水,也无法让她在意。 “愿圣光与您永在。” 徐有容转身向百草园外走去。 随着她的裙摆轻拂,青草地里生出一路野花,然后骤然生出金色的火焰,变成虚无。 …… …… 从荀梅的小屋到神道下方并不是很远,当初陈长生与苟寒食等人赶过去的时候,没有花多长时间。 但王破走了很久。 铁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被他握在手里。 如果让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生出很多震惊与更多不解。 那年在风雪里与铁树对战之时,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拔刀,直到最后才一刀斩破了天地。 为何今天他这么早便拔出了铁刀?他准备斩向谁? 王破要斩的不是人。 今天的天书陵冷清的过分,看不到什么观碑的修道者,就连那些碑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算这些人在,也没有谁有资格让他出刀。 他斩的是那些横岔出来挡了道的树枝、那些已经朽烂的篱笆,那些因为年久失修而不平整的青石。 随着铁刀落下,树枝成屑,竹篱成粉,青石成末,然后被风吹走,变得平整崭新。 他离开后,泥地与青石上那些清晰的刀痕也渐渐消失,刀意却隐入了更深的空间里,遮住了些什么。 王破走到神道下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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