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包括那些王爷在内,很多人都盯着我,警惕我,因为他们都很害怕我会替娘娘报仇。” 莫雨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你们都忘了,最想为娘娘报仇的人不是你和陛下,也不是我。” 陈长生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安。 他确实忘了。 满朝文武都忘了。 整片大陆都忘了。 最想为圣后娘娘复仇、也最有资格为圣后娘娘复仇的那个人。 是徐有容。 她是圣后娘娘看着长大的。 与前代圣女相比,圣后娘娘是她的启蒙老师。 与徐世绩夫妇相比,圣后娘娘才是她真正的母亲。 圣后娘娘是凤凰,徐有容也是凤凰。 与平国公主相比,她才是圣后娘娘真正的女儿。 与余人相比,她才是圣后娘娘真正的继承者。 莫雨说道:“你觉得,她不会为娘娘复仇?” 陈长生沉默了很久,说道:“她没有提过这些事情。” “以她与娘娘的关系,这三年里一次都没有提过,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异常。” 莫雨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看着她长大,我知道她的意志力与行动力有多么可怕。” 三年时间不曾提起,甚至不曾想起,这需要怎样的意志力? 如果有同样强大的行动力,那么她现在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 …… 寒雪微飘,冬风如刀,陈长生接了徐有容,去了百草园。 他们撑着黄纸伞,走到了园子的最深处。 那里是一片很普通的树林,林子里曾经有石桌还有石椅,现在只剩下一片空地。 徐有容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圣后娘娘就葬在那里。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第1049章 重回国教学院 陈长生望向徐有容。 从侧面望去,她很美。 就像从任何一个角度望去那样。 她就像平时那样平静。 但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总觉得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抹清秋的凉意。 或者是因为昨天莫雨对他说的那番话? 从昨天夜里到此时,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也犹豫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说些什么?” 徐有容微怔,说道:“说什么?” 无论是她的神情还是转身望向他的动作,都是那样的自然。 陈长生忽然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这个话题,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那片草地上。 徐有容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说道:“你是说娘娘吗?” 陈长生点了点头。 徐有容的笑意渐渐敛没,轻声说道:“她就像我的母亲一样。” 陈长生看着那处问道:“你是不是准备做些什么?”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说道:“是不是昨夜莫雨对你说了些什么?”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道:“她觉得你会替圣后娘娘复仇。” 徐有容说道:“如果我要做,你会担心?” 陈长生的回答依然很诚实:“是的。” 徐有容淡然说道:“难道不是她最应该做这件事情?你也应该担心她才对。” 陈长生说道:“昨夜她对我说,那年他杀了周通,就算是还了娘娘这些年的情意。”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说道:“有借有还,倒是自然。” 陈长生无法看出她的真实想法,说道:“你是怎么想的?” 徐有容反问道:“你又是怎么想的?” “虽然我与师父现在形同陌路,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但是具体到这件事情本身,我真的不知道谁对谁错。” 陈长生说道:“如果从他们都用过周通这件事情来看,我会觉得他们都是错的。” 徐有容说道:“所以你觉得没有道理为了一个错误去对付另一个错误。” 陈长生说道:“我只是觉得无法说服自己。” 徐有容平静说道:“有道理,但你也不用试着说服我,也不用担心我,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做。我修的是大道,娘娘也修的是大道,如果她还有一缕神魂在星海有知,想来也不会愿意我把心思放在这些小事上。” 陈长生没有说话。 按道理来说,徐有容刚刚与商行舟合作过,应该不需要担心什么,但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徐有容接着说道:“如果我真要做什么,一定会事先与你说,而且道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陈长生稍微安心了些,因为他知道徐有容不会骗自己。 徐有容没有再说这件事情,望向树林深处的那堵院墙,问道:“那边是国教学院?” 陈长生对这片树林特别熟悉,说道:“就在院墙那边。” 既然来到了百草园,自然没有不去国教学院的道理。 陈长生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徐有容晚了一步。 因为她多看了那片草地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静。 圣后娘娘就葬在那里,在地底很深很深的地方。 她的心里,也有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 …… …… 那道灰黑的院墙有些高,很是古旧,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 但院墙上的那个门明显年头不久,无论门框还是缝隙里的灰浆,最多不过数年时间。 在看不到尽头、只是灰黑面的院墙上忽然出现的门,看上去就像是笑开了的嘴。 陈长生仿佛看到了当年推门而出的那个小姑娘,忍不住笑了起来。 推开院门,便来到了国教学院。 院墙的那边,没有冒着热气的木桶。 唐三十六已经离开天道院多年,现在就住在国教学院里,如果他再次穿着湿衣狼狈逃走,又该去哪里借衣服穿呢? 那幢小楼,还在原先的地方。 陈长生在小楼里住过很长时间,很熟悉地走了进去。 走进第一层楼,便能看到一个房间,那是折袖的。 楼里非常安静,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无论走廊还是格局,与三年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苏墨虞和唐三十六住在楼上。 他的房间在三楼。 房间里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很明显经常被打扫,可以说得上是纤尘不染。 那排或深或浅的素色道衣,还挂在衣柜里,书架上还是放着那些桌书,被褥还是那般整齐。 看上去就像是他没有离开过,或者说这三年时间并不存在。 徐有容指着书架上的某个空白处问道:“我小时候给你的那个东西呢?” “我离开的时候一般都随身带着。” 陈长生用手指拈出那个已经很旧的竹蜻蜓。 徐有容小心翼翼地接住,然后很仔细地摆在书架上。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觉得有些温暖,忽然又觉得有些奇怪。 他记得徐有容应该没有来过自己在国教学院的房间,那她如何知道这里曾经摆着一只竹蜻蜓? 他望向徐有容,想要问对方。 徐有容的神情看着很平静,双颊却有些微红,抢着说道:“都有些旧了,以后给你做新的。” 陈长生知道不能再问,笑着说了声好。 走出小楼,踏过那片草坪,便来到了湖边。 大榕树上承着无数道白雪,看着很是好看,又让人有些担心它能不能禁受这样的寒冷。 风声微动,陈长生与徐有榕站到了粗大的树枝上,雪末簌簌落下。 “以前你们就是站在这里看京都吗?” “是啊,我们觉得这样看过去的风景很好。” “对面是什么?” “小厨房,后来被无穷碧毁了后又重修的,现在没有人用,但听说柴堆和厨具都准备的很齐整。” “只等轩辕破归来?” “等他下次回到京都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位妖族大将了吧。” …… …… 微雪里的京都很安静,国教学院也很安静,远处隐隐传来一些声音,仔细听去,应该是有很多人在齐声读书。 国教学院很大,以前陈长生呆的地方只是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他知道现在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想去那边看看,徐有容自然没有意见。 循着书声往那边走,过了藏书楼,金玉律烤过三头鹿的门房,又过了终于被完全修好的喷泉,进入了一片树林。 国教学院的学舍就在树林的那边。 读书声变得越来越清楚。 有趣的是,树林里却显得越来越幽静。 前方忽然传来了哭声。 陈长生望了过去。 一个少年正靠着一棵树在抹眼泪。 那少年的衣着很普通,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也应该不是贫寒子弟。 少年的脸上到处都是青肿的痕迹,明显是被人打的。 徐有容准备过去问问。 这时树林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阵笑骂声。 “今天一定要把薛宝琴给打通透了!” “不错,可不能让他再跑掉。” “对对对,看他还敢不敢再来咱们国教学院!” 第1050章 国教学院的新情况 …… …… 那少年听着树林外传进来的声音,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转身便准备离开,却已经晚了。 伴着密集的脚步声,十余名年轻人跑进了树林里,把少年围在了中间。 看着少年脸上的青肿、满身灰尘的狼狈模样,有的年轻人脸色轻蔑,露出奚落的神情,更多的年轻人则是眼睛开始放光,明显变得有些兴奋,看来是准备把这个少年欺负的更惨一些。 陈长生与徐有容也在树林里,只是被几丛山梅挡着,没有被这些人发现。 看到那名少年的凄惨模样后,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在听到那少年的名字以及见到那些年轻人穿着的院服后,他的脸色更是变得非常难看。 那少年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颤着声音说道:“你们再这样,我就要去报告教习。” “你上个月不是已经报告过了吗?难道刚才没有再去?” 一名年轻学生看着他嘲笑说道:“有哪个教习会管你的事?” 那少年鼓起勇气说道:“教宗陛下回来了!他会来国教学院的!” 听到这句话,那些年轻学生脸色微变,眼神里有些不安,旋即那些不安尽数变成了狠意。 那名年轻学生厉声喝斥道:“你以为教宗陛下回京,自己就有了靠山?教宗陛下是何等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管这些小事?再说了,你本来就是罪臣之子,根本没有资格在这里读书!” 那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的神情,强自说道:“母亲说了,是教宗陛下让我来这里读书的!” “你那母亲说的疯话也能信吗?你在这里呆着,只能给国教学院添乱,我们要把你赶走,也是为国教学院考虑,任是谁也说不出我们的不是来,你也不要怪我们心狠,要怪只能怪你那个愚蠢的母亲。” 那些年轻学生们向那少年逼了过去,嘴里还骂个不停。 徐有容看了眼陈长生,说道:“我去随意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离开了。 她知道陈长生不愿意看到这些事情,也不愿意别人看到这些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她。 这是国教学院的事情。 国教学院是他的,是落落、轩辕破、唐三十六、苏墨虞的。 一名年轻学生用脚踹向那名少年。 啪的一声脆响,一颗石子破空而至,准确地击中那名学生的膝盖。 那名学生吃痛不住,直接跪倒在了地上,捂着腿连连打滚,哭喊了起来。 那些学生大惊失色,赶紧把那名学生扶起,向着树林四周望去,喝问道:“是谁?” 梅丛微乱,微寒的风拂过。 陈长生来到场间,看着那名叫薛业谨的少年,问道:“你是薛神将的儿子?” 听到薛神将个称谓,那名少年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些年轻学生很吃惊。 天书陵之变当夜,薛醒川惨遭周通毒死。 作为天海朝最有权势的军方重将,哪怕死后他依然不得安宁,被曝尸城外长达十余日。 三年时间过去了,在提及薛醒川时,再没有人称呼他为薛神将,连称他为薛大人的都没有。 他亲手提拨起来的那些将领以及那些身经百战的旧部,在新朝的日子自然也很艰辛,在葱州艰难度日。 依然留在京都的薛夫人和公子,日子自然也极难过,如果不是离宫偶尔会派人看过,莫雨奉旨回京后专门去看过两次,又有陈留王在暗中多加照拂,只怕早就已经被逐出了太平道。 只是很明显,这位薛公子在国教学院的日子也很难熬。 那些年轻学生带着不安的神情问道:“你是何人?” 陈长生没有理他们,对薛业谨说道:“这种事情你应该对教习说。” 薛业谨觉得好生委屈,眼眶都红了起来,颤声说道:“我说过,但教习不管,然后他们打的更狠了。” 陈长生想着先前听到的对话,心想看来果然如此,但……怎会如此? “如果教习不管,那你就应该去找能管教习的,比如你们的苏副院长。” 这几年,他和落落、唐三十六、折袖都不在京都,国教学院全部由苏墨虞一个人在打理。 苏墨虞现在已经是国教学院的副院长。 薛业谨听着这话觉得更加委屈,心想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学生,像苏院长这样的大人物,哪里想见便能见到? 陈长生说道:“你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母亲,你母亲自然有办法见到。” 薛业谨说道:“做儿子的,怎能让母亲忧心?” 陈长生很喜欢他的反应,微笑说道:“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薛业谨向树林外走去。 那十余名年轻学生想要拦住他,却发现脚都移动不了,更是不敢追上去。 在他们看来,此人与他们的年纪差不太多,却自有一种宁静贵气,令人不敢轻忽。 国教学院不是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他们确认没有见过这样一位同窗,也没有哪位年轻教习长这样。 这人究竟是谁? 忽然间,他们想到了一种可能。 那位膝盖被石头击伤的学生,被同伴们扶着,用左腿勉力站着,忽然腿一发软,便往地上坐了下去。 其余的那些年轻学生脸色也是瞬间变得苍白无比,比林外的那些积雪还要白。 …… …… 国教学院西面的一座建筑的最深处。 苏墨虞看了眼身前的那名教习,眼里流露出厌恶与愤怒的情绪,终究还是压制了下去,望向窗边说道:“稍后会召开院会,会进行训诫,那些学生会按照院规惩治。” 那名教习低着头,不停地擦着汗,偶尔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窗边。 窗边站着一位年轻人。 原来教宗陛下真的这么年轻,原来教宗陛下真的与薛府有旧。 当年陈长生替薛醒川治丧一事,整座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很多人都以为那只是他的一时意气。 教习觉得好生后悔。 陈长生转过身来,望向苏墨虞,神情不变,心情却有些微异。 苏墨虞的处理有些偏轻,但也说得过去。他没有想过,自己出面,这名教习与那些年轻学生便要承受更大的责任。但他有些不明白,像苏墨虞这般稳重、方正、严肃却又缜密细致的人,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在国教学院里发生。 苏墨虞应该很清楚,薛醒川的儿子进入国教学院读书,是他的安排。 而且在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苏墨虞似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这里是国教学院,要处理一位教习和十几名学生,有什么需要为难的地方? 陈长生望向那名教习,忽然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然后,他忽然想起来了一件旧事。 三年前,国教学院被玄甲重骑包围,南溪斋众弟子与苏墨虞守着院门,双方处于对峙之中,局势非常紧张。 就在那位林老公公准备强行破院之前,十余名学生还有数名教习从后门离开了国教学院。 苏墨虞当时把那些学生与教习的名字都记了下来,事后陈长生也看过名单。 如果他没有记错,此时眼前这名教习,正是那些人当中的一员。 此人居然回到了国教学院? 难道那些教习与学生也都回到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长生看着苏墨虞问道:“谁让他回来的?” 苏墨虞知道他已经认出来了,叹了口气,准备把这件事情解释一番。 “国教学院教谕梅川,拜见教宗陛下。” 屋外响起一道声音。 陈长生望向苏墨虞。 苏墨虞点了点头,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第1051章 斩手(上) …… …… “这位教习以及那些学生,是我同意他们回来的。” “关于薛家孩子的事情,他也禀过我。” “如果有错,错在我,还请教宗大人见谅。” 听完这三句话,陈长生望向那位叫梅川的主教的视线变得有些不一样。 梅川主教的谈吐很温和,气度很潇洒,礼数很完美,哪怕说话的对象是陈长生,依然有种不卑不亢的感觉。 陈长生觉得此人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最关键的问题是——国教学院什么时候多了一位教谕? 苏墨虞说道:“你是教谕,为何教习纵容那些学生行恶,你非但不予惩诫,反而要包庇他?” 梅川主教平静说道:“国教学院神圣之地,岂能允许罪臣之子亵渎?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学院考虑。” 陈长生看着梅川主教,那种熟悉感越来越明显。 梅川主教微微一笑,准备继续阐述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很平静,实际上还是有些紧张,毕竟他做的这些事情,极可能得罪教宗陛下。 更重要的是,他还准备借这件事情以及随后的那些说辞,再加上双方之间的关系,以图得到更多好处。 遗憾的是,陈长生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陈长生隐隐有种感觉,如果与对方谈下去,最后只会得出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某种结果。 换句话说,这位梅川主教主动现身前已经准备好了这场谈话的进程与节奏。 最擅长打断谈话节奏与进程的人,往往都是那些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人。 陈长生不行,但国教学院从来都不缺少这样的人物。 他望向苏墨虞问道:“他人呢?” 苏墨虞指着后面说道:“昨天晚上喝多了,在里面睡觉。” “喊他起来。”陈长生说道:“我记得这好像是院监应该管的事。” 国教学院的院监,是唐三十六。 说到不讲理这四个字,还真没谁比他更擅长,谁让他有钱呢? 唐三十六揉着眼睛、披着睡衣走到屋里,听完苏墨虞简单的描述,打了个呵欠。 然后他望向那名纵容学生殴打欺辱薛业谨的教习,说道:“滚。” 他的声音不是很响亮,当然不像响雷,只是非常清脆,就像是刚泡了一晚上的白萝卜被咬断了。 那名教习顿时汗出如浆,看了眼梅川主教,不敢作任何耽搁,赶紧退了出去。 三年前,他就在国教学院做教习,很清楚这位院监大人的脾气。 如果他这时候不赶紧离开,然后滚出国教学院,那么这辈子都可能再没有机会滚了。 梅川主教微微挑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唐家公子哥居然在国教学院里有如此威望。 唐三十六望向他。 梅川主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对方开口说滚,自己应该怎样微笑,才能显得毫不在意。 但唐三十六没有说那个字,而是问道:“你谁啊?” 梅川主教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说道:“我是国教学院的教谕。” 唐三十六说道:“国教学院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教谕,居然我都不知道?” 能被教枢处派到国教学院如此重要的地方做教谕,梅川主教的来历自然不寻常。 所以唐三十六不准备问对方的来历,也不准备让对方有机会说什么。 这正是陈长生让他出面的原因。 但梅川主教的反应比想象的还要快。 他没有理会唐三十六,望向陈长生说道:“故梅里砂大主教是我的伯父。” 原来是梅里砂的侄儿。 果然如此。 陈长生的猜测得到了证明,自然明白了苏墨虞为何那般为难。 整个大陆都知道梅里砂与国教学院和他的关系。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我只想问一句话。” 唐三十六看着梅川主教说道:“你为什么同意那些教习与学生回来。” 梅川主教神情不变,平静应道:“教枢处的决定,必须服从陛下的旨意。” 这句话不算错。 国教学院是青藤六院之一,由离宫直接管辖,但终究是在京都,在大周的土地上。 问题在于,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这只能是商行舟的意思。 “我明白了。” 唐三十六表现的也很平静,对梅川主教说道:“能不能麻烦您暂时离开,我们好商量一下。” 梅川主教微笑说道:“那是自然。” 说完这句话,他向陈长生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房间再次安静了很长时间。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沉默不语。 莫雨在信里没有提过这些事情,因为她毕竟不是国教中人,无法知道那些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涌。 但他们都很清楚,问题就在教枢处。 教枢处管理着青藤五院,是离宫里最重要的圣堂,在国教里的地位极其特殊。 前后两任执掌者,梅里砂与茅秋雨都是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大主教。 教枢处一直处于国教旧派的势力范围内,与凌海之王、司源道人为代表的国教新派,已经对峙了很多年。 在国教学院新生的过程里,教枢处与故梅里砂大主教,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在普通人看来,教枢处当然应该像以前那样,支持国教学院,支持已经成为教宗的陈长生。 陈长生却清楚并非如此。 当初国教旧派势力之所以支持国教学院,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老师。 换句话说,他们一直支持的都是他的老师。 对他们来说,国教学院从来都不是陈长生的,更不是唐三十六这些年轻人的。 从始至终,国教学院都应该是商行舟,是那些当年殉教故友们的。 陈长生离开京都的三年里,离宫启阵自封,谁想把手伸进去都比较困难。 但教枢处在离宫之外,在商行舟的威望与手段之下,国教旧派势力,对教枢处的控制力度越来越强。 他们当然想要重新夺回国教学院的控制权,最差也要重新拥有足够的影响力。 苏墨虞能够撑到现在,已经算是相当不容易。 唐三十六看着苏墨虞问道:“茅院长?” 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 苏墨虞说道:“茅院长闭关已久,这些事情应该与他无关。” 听到这个答案,无论唐三十六还是陈长生都松了口气。 但国教学院现在面临的问题还是很难解决。 教枢处或者说商行舟的手段很老辣,推出来的这位人选很棘手。 就连唐三十六都没办法喊对方滚。 毕竟梅川主教是梅里砂的亲人。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说道:“但这里是国教学院。” 陈长生沉默了很久,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说道:“我没有让他滚,是因为我知道,那没有意义。” 陈长生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转身向屋外走去。 苏墨虞隐约猜到唐三十六准备做什么,神情骤变,起身准备阻止。 但陈长生没有再说话。 苏墨虞声音微颤说道:“何至于此?” 第1052章 斩手(下) …… …… 在被唐三十六找到之前,梅川主教在树林里遇到了徐有容。 他没有见过徐有容,但知道她是谁。 就像唐三十六以前在这片树林里说过的那样,她真的很美。 梅川主教有些意外,拜见时的礼仪与风度依然无可挑剔。 同样有些意外的是,徐有容知道他是国教学院的新教谕,也知道他与梅里砂之间的关系。 于是梅川主教无法确定这场相遇究竟是不是偶然。 徐有容对梅川主教说道:“国教学院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梅川主教谦声说道:“卑职知晓。” 徐有容说道:“但你不明白为了国教学院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唐院监让那位教习滚,估计他再也不敢来国教学院了。” 梅川主教感慨说道:“他的道源赋初学教的真是不错。” 徐有容问道:“唐棠没有要你滚?” 梅川主教微微一怔,恭声回答道:“并无。”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梅川主教神情微异。 徐有容轻声解释道:“他没有要你滚,那就是要你死。” 梅川主教神情微变。 徐有容摇头说道:“我觉得他们这样做是错的。” 梅川主教有些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些。 “这里是国教学院,你是教枢处派来的教谕,只要他们动手,终究没办法向教士与信徒们交待。”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说道:“但我不需要交待。” 梅川主教刚刚放松的心神再次紧绷起来。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我不需要交待,教枢处也不敢向我要什么交待,那么就应该由我来杀你。” 有风从树林外,拂动承着碎雪的山梅,拂动了她的衣袂。 她的眼眸就像平时那般宁静柔远,在里面看不到任何负面的情绪,更没有杀意。 梅川主教带着不解与一抹希望问道:“您要杀我?” “如果你只是国教学院的教谕,我不会管,但你是梅里砂的亲侄儿,那我就只好亲自杀了你。” 徐有容依然那样平静,仿佛不是在说杀人而在与对方讨论天书碑里的道解。 这份平静却让梅川主教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寒冷,以至于他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如果徐有容真的杀了他,不要说教枢处,就算是离宫与朝廷又能如何? 难道说离宫和朝廷会要求南方圣女为一位主教陪命? “如果您在国教学院杀死我,您和教宗陛下推动的国教统一大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梅川主教声音微颤,神情却非常诚恳,仿佛在一心为对方在考虑。 徐有容的回应非常淡然,那同时也意味着可怕。 “我不在乎。” 说完这句话,斋剑便到了她的手里。 梅川主教眼瞳剧缩,右手如浮云一般飘起,挡在身前,同时身影一虚,便准备向后退走。 来不及了。 嗤的一声轻响。 梅川主教的右手离腕而落。 斋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嗡嗡的声响里,十余丛看似微渺、就像是野梅般的火花从斋剑上飘离出来。 那些都是天凤真火。 所有的生机,遇着这些微渺的火花,便告断灭。 梅川主教是聚星境的强者,但在徐有容的面前,不要说取胜的机会,即便想格阻一下都无法做到。 双方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 更重要的是,直到斋剑带着死亡临身的那一刻,他依然不相信徐有容会杀死自己。 他不仅仅是自己。 他是教枢处派过来的教谕。 他代表着国教旧派势力的集体意志。 他就是商行舟向国教学院伸过来的那只手。 就算你是南方圣女,面对这只手,难道不应该谈判、彼此退让,然后最终得出妥协? 梅川主教觉得这一切好生荒唐,苍白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他坐倒在雪地上,不停地呕着血,然后渐渐没了气息。 树林里一片安静,某处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里有着很复杂的情绪。 “就算是你杀了他,终究也需要给出一个理由。” 徐有容平静说道:“我说过我不在意,我只需要让人知道,他是我杀的。” 那人叹息说道:“难怪你会约我来这里。” 徐有容说道:“是的,我就是要让你看到。” 知道这件事情后,她就决意杀了梅川主教,所以才会来国教学院,并且约了林中那人。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陈长生会提前遇着此人,不免多了些麻烦。 “是的,本王看到了。” 一位年轻男子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他身着王服,丰神俊朗,比起当年,更多了几分雍容贵气。 陈留王。 他的父亲相王是大周朝廷权势最大的王爷,破境入神圣之后地位更加特殊。 而作为陈氏皇族在京都唯一的留守者,他的地位本来就是特殊的。 加上传闻里商行舟对他的欣赏,陈留王毫无疑问是当今京都最红的人。 但对徐有容来说,他还是那个十几年前在皇宫里一起读书的同伴。 陈留王想来也是这样看待她的。 所以看着她杀死了梅川主教,他的想法并没有过多的事后处理上停留,而是指向了她的内心。 “没有想到,你对陈长生如此情深意重。” 陈留王感慨说道:“换作当年,我怎样也想不到你会为了一个男子做这么多事。” 梅川主教是商行舟伸进国教学院的那只手。 怎么处理?只要足够冷静且明智的人都知道,这只手必须被斩断。 但梅川主教与与梅里砂之间的关系,让这件事情变得非常复杂。 商行舟在大周朝廷以及国教里的地位太高。 陈长生想要对抗自己的老师,除了教宗的身份,更需要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威望。 所谓威望,源出境界与实力,也与声望有关。 在离宫的宣扬下,在安华等狂热追随者的影响下,陈长生如今在大陆的声望越来越高。 这些声望来自朱砂丹,来自三年前与魔族战场上的万剑齐发,来自白帝城的那块落石。 是陈长生用自己的鲜血与汗水,用自己无可挑剔的德行,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堆积起来的。 如果他杀了梅里砂的后人,会对他的声望造成极大的损害。 用更世俗的语言就是:这会脏了他的手。 徐有容知道陈长生会很为难。 她猜到唐三十六应该不会让陈长生为难。 但唐三十六也是国教学院的人。 刚才在湖畔行走,在榕树上望远时,她有些很轻微的憾意,没能参与到陈长生的这段过去。 现在想来,这是很好的事情。 她不是国教学院的人。 她可以杀人。 一声鹤唳,惊醒了整座国教学院。 梢头积雪簌簌落下。 数十名教习学生从教学楼里走出,循着鹤鸣望去,然后走进树林里。 树林里响起数声惊呼。 第1053章 新国教学院的宣言 唐三十六到的晚了些。 他回了一趟小楼取剑,从竹海静廊那边绕过来的时候,树林里已经站满了人。 那几丛山梅已经被踩的凌乱不堪,人群中间的雪地上躺着梅川主教的尸体,还有几点殷红的血迹。 看着这幕画面,他很自然地把汶水剑收到了身后,望向一名教习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名教习脸色苍白,颤着声音说道:“听说是教谕不敬圣女……所以……” 唐三十六微微一怔,他不知道徐有容也来了国教学院,更没有想到梅川主教是她杀的。 他问道:“圣女呢?” “她已经走了。”那名教习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赶紧补充说道:“陈留王也在场,他做了证明。” 唐三十六不明白自己最不喜欢的那位年轻王爷为何会来国教学院,难道是与徐有容有约? 他看着梅川主教的尸体微微挑眉说道:“原来是这样,那真是该死。” 树林外传来苏墨虞的声音,教习与学生们赶紧散去。 陈长生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场间。 他看着梅川主教的尸体,沉默了很长时间。 唐三十六问道:“你什么时候回离宫?” 教宗,自然要回离宫。 这个时间不可能一直往推。 当陈长生回到离宫,便要直面国教内部的问题。 梅川主教的死亡,不会让这个问题变得简单起来,只是会让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变得简单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有容已经替陈长生做出了选择。 苏墨虞在旁说道:“光明大会今天晚上召开。” 唐三十六说道:“教枢处会有怎样的反应?” 苏墨虞说道:“茅院长闭关这段日子,教枢处由三位红衣主教议事。” 唐三十六说道:“都是那边的人?” 苏墨虞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不能从他们当中选。” 陈长生和苏墨虞都明白他的意思。 茅秋雨距离破境入神圣已经很近,或者数十天,甚至可能更短的时间里便能成功。 按照国教一直以来的做法,那时茅秋雨会拥有正式的圣名,地位更加尊崇,但不能再担任英华殿大主教以及任何实职。 这里面的原因,谁都能够明白。 问题在于,英华殿大主教这个最重要的位置将会由谁来接任。 “如果排除那三位资历极老的红衣主教,最有资格执掌教枢处的便是庄院长。”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和唐三十六都沉默了。 苏墨虞提到的庄院长,便是现在天道院的院长庄之涣。 天道院在国教内部的地位很高,庄之涣的境界、资历都不欠缺,而且向来极受茅秋雨的器重。 虽然教枢处属于旧派势力,但这些年庄之涣表现的相当客观中立,对离宫交待的事务,执行的非常得力。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茅秋雨最好的继任者,陈长生也无法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亲生儿子庄换羽是怎么死的。 唐三十六想要反对,却无法说出口,因为庄之涣是他父母的好友,当初他到京都后一直受着对方的照顾。 陈长生带着薛业谨离开了国教学院,唐三十六则留下来处理后续的事情。 他派人把梅川主教的遗体送去了教枢处,然后把国教学院的全体师生召集了起来。 苏墨虞取出一张有些旧的纸张递给了唐三十六。 这是一份三年前便写好了的名单。 唐三十六看着纸上的那些名字,说道:“为什么得罪人的事情总是我来做?” “因为你擅长得罪人,不怕得罪人。”苏墨虞很认真地解释道:“而且你喜欢做这种事情。”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这话听着虽然混账,但仔细琢磨,还确实有几分道理。” 国教学院师生们站在院门前的石坪间,听着这番对话,心情很是紧张。 教宗大人来过国教学院,圣女杀死了教谕,怎么看,今天的国教学院都要出大事。 苏副院长与很久没有见到的院监大人,接下来又要做什么呢? 唐三十六对着名单开始念名字。 “张琳滔。” “黄则成。” “何树雨。” “郭心。” “吕有。” …… …… 被唐三十六点到名字的那些教习与学生从人群里站了出来,脸色苍白,很是紧张。 三年前在国教学院最危险的时候,他们选择了离开,事后,又被教枢处批准回来。 他们不知道唐三十六会怎样处理自己。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呢?” 唐三十六忽然觉得有些无趣,说道:“以后不要让我再在国教学院看见你们。” 那十几名教习与学生低着头向院外走去,哭丧着脸,纵使有些不甘心,又哪里敢表现出来。 唐三十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教习们明天记得把收的俸银全部交还回来。” 听着这句话,正往院门外走去的那几名教习不由腿一软。 一名被逐的学生终于忍不住愤愤不平说道:“那学费也退给我们吗?”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学生微笑说道:“如果你敢收的话。” 几名教习吓了一跳,赶紧把那名学生抓住,向院外拖去,生怕再晚点唐三十六会改主意。 国教学院外的百花巷,平日里就很热闹,今天更是来了很多民众围观。 看着那些垂头丧气被逐出国教学院的教习与学生,尤其是看着两个年纪还小、不停哭泣的学生,不禁生出了些同情。 唐三十六做事向来不留余地,怎么会忘了这些细节,早就派了名口才便给的教习,站在院门大声讲述开除这些教习与学生的原由,把三年前国教学院被围时发生的故事,说的那叫一个栩栩如生。 民众们望向那些教习学生的眼神顿时变了,有些人甚至一边骂着一边往他们身前吐唾沫。 那些教习与学生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凄凉,唐三十六不是很关心。 他非常清楚,无论是青藤六院里的另外五家,还是别的那些普通学院,都绝对不敢再收这些人。 他更关心的是,现在的国教学院还是不是三年前的国教学院,还是不是他和陈长生想要看到的国教学院。 院门紧闭,把百花巷里的骂声与议论声隔绝在外,飘着微雪的校园异常安静。 百余名教习与学生站在雪里,一动不动。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有些满意。 “几年前教宗大人走进百花巷的时候,这里很安静,国教学院四个字完全被青藤遮掩,学校里面更是满地荒草,到处都是断墙颓垣,比外面更加安静,或者说死寂,那时候的国教学院,其实就是一座坟墓。” 他看着师生们说道:“后来落落殿下、轩辕破,再到我,陆续来到这里,这个地方才渐渐变得有了生气,我可以毫无惭色地说,是教宗大人和我们改变了这一切,让国教学院获得了新生。” 苏墨虞想着几年前的那些故事,也有些感慨。 唐三十六接着说道:“既然是新生,那么自然不是旧的。” 教习与学生们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你们要明白一点。” 唐三十六的神情平静而坚定。 “现在的国教学院,和几十年前的那个国教学院……没有任何关系。” 第1054章 教宗的归来 …… …… 国教学院是青藤六院之一,历史极为悠久,曾经在京都盛极一时。 二十余年前,国教学院发生了一场血案,无数师生惨死,自那之后,国教学院便变成了一座墓园,渐渐被人遗忘,那些还记得它的京都民众也不敢提起。 陈长生从西宁镇来到京都之后,国教学院才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然后便是天书陵之变。 现在国教学院的地位很特殊。 无论朝廷还是离宫,对国教学院都极为重视。 各种资源都在不停进入百花巷的深处。 短短三年时间,国教学院便已经恢复了当初的盛况,地位隐隐超过其余的青藤诸院,快要与天道院并驾,不然那些曾经逃走的教习与学生,为何会花那么多的气力也要回来? 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荣耀也只会属于站在天书陵最高处的那个人。 国教学院重获新生,回复荣光,是因为陈长生的出现。现在国教学院的院长,依然是由他兼任。但在很多人看来,国教学院依然是商行舟的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在大朝试上与天书陵里的风光,也都被很多人归给了商行舟。 因为商行舟是国教学院历史上最重要、影响力最大的院长。 而且陈长生是他的学生。 他从西宁来到京都继而进入国教学院读书,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是商行舟安排的。 这是非常明确的传承。 朝廷里的那些御用文人,不知写了多少篇美文。 教枢处曾经准备在院门外立碑以记述这段历史。 对国教旧派来说,这只不过是在正本清源。 但对国教学院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场侵蚀。 如果不是苏墨虞始终坚守,如果不是离宫方面始终警惕,如果不是茅秋雨闭关之前对教枢处做出了某种压制,也许陈长生留在国教学院里的那些印迹早就已经被清洗干净了。 这个时候,陈长生回到了京都。 教枢处伸向国教学院的那只手,被徐有容平静斩断。 唐三十六向整座京都乃至整个大陆发出了一道宣言。 这道宣言极其有力,就像是一道雷鸣,在风雪里炸响,迅速地传遍京都每个角落。 现在的国教学院与以前的国教学院做出了最绝决的切割。 听到这个消息,那些希望商行舟与陈长生能够缓和关系的温和派,感到非常失望。那些希望他们师徒继续对峙,甚至希冀从中谋取好处的野心家,也很震惊。 因为国教学院表现出来的态度太过决然。 这可以被指责为不懂尊师重道,更严重些,甚至会被指责为欺师灭祖。 但唐三十六是什么人? 在祠堂数月时间,他很认真地做了一个阴毒冷血的计划,就是要倾覆整个唐家。 他根本不在乎这个。 至于他能不能替国教学院做主,能不能替陈长生做主,则是另外的问题。 更多人则是认为,这本来就是陈长生的意思。 …… …… 陈长生不知道自己离开国教学院后,唐三十六会说这番话。他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国教学院属于自己还是老师,对当前的局势究竟有怎样的影响。 但知道这件事情后,他没有吃惊,更不会反对。 他和唐三十六事先没有交流过,但过去那些年,他们在湖畔、在大榕树上面已经交流过太多次,讨论过太多未来,而在那些未来的画面里始终都会有国教学院。 而且他知道,唐三十六是在帮他做选择。 徐有容在国教学院里杀死那位梅川主教,其实也是在帮他做选择。 做选择是世间最困难、有时候也是最痛苦的事情。 徐有容和唐三十六是他在这片星空下最亲近的人。 他们知道他的想法,想替他分担这种痛苦。 只是想到昨夜莫雨说的那些话,陈长生感动之余,又有些忧郁。 忧郁的情绪往往会影响食欲。 盘子里的菜看着色香俱全,却仿佛没了味道。 他放下了筷子。 “这花吻菇做的不好吃吗?” 一位美貌妇人看着他紧张问道:“后厨还有份绿玉丸子羹,您要不要试试?” 薛业谨的神情也有些紧张。 那位妇人是薛醒川的长女,也就是薛业谨的姐姐。 薛醒川死后,她被贪恋荣华富贵的相公魏侍郎打了一顿后休回了薛府。 随后风雪笼长街的那一天,那位魏侍郎被王破与陈长生一刀斩落了头颅。 这几年她一直在薛府生活,当初的娇气早已尽无——从身上的布衫与手指上的薄茧便能看出来。 这种变化落在某些人眼里,说不得会引出好些感慨与心酸,却让陈长生有些高兴。 他喜欢认真生活的人,喜欢这种无论处于任何境况,都不会郁郁的人。 “很好吃。”他认真说道:“汤的味道也很好,只不过今天事情有些多,我容易走神。” 听到这句话,薛大小姐和薛业谨都笑了起来。 薛夫人没有笑,她知道国教学院发生的事情,也知道陈长生回京后必然会面临很多麻烦,有些不安地说道:“您不知有多少大事要处理,实在是不用来看我们,这真是过意不去。” “事情确实有些多。” 陈长生看了眼天色,起身告辞。 薛家三人不敢挽留,赶紧相送。 那位老管家与一名仆妇,在府门前恭谨万分地等着。 这便是薛府现在仅有的下人,加上薛家三人,现在只住着薛府东向最小的那个院子。 朝廷一直没有明旨收回薛家的宅子,但好几位王爷都一直盯着这边。 陈长生看着街道两侧那十余座王府,想着这些事情。 夜色渐至,那些王府不知为何都还开着门。 灯光从里面洒了出来,落在纷舞的花雪上,仿佛卷动的金色火星,很是好看。 陈长生向风雪里走过去。 他听折袖与莫雨说过,当初周通就是从这里爬过去的。 那一夜,无论周通怎么凄声惨号哀求,这些王府里都没有人出来救他。 哪怕他那时候已经不再是天海圣后的狗,已经是商行舟的狗。 现在整个京都应该都已经知道他进了薛府,那些王爷自然也知道。 那些王爷会不会做什么? 没有人出来,也没有声音。 风雪里的街道无比安静,一片太平。 走过灯火通明的王府,便是寻常街巷。 街巷两边到处都是民众,黑压压的一片。 京都的民众都是国教的信徒,看到他的身影后赶紧跪下,如同潮水一般。 没有教士在旁,没有护教骑兵,也没有侍从,没有神辇。 他一个人向前走着。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民众便会跪下,虔诚地祈祷祝福。 黑压压的潮水不停向街道前方拍打而去,直至淹没了那些著名的石柱。 陈长生站在石柱前,看着那片巍峨壮观、神圣庄严的宫殿群,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殿深处忽然有钟声响起。 因为教宗已经归来。 第1055章 贤者的时间 走过石柱,便是通往离宫深处的神道。 离宫附院、宗祀所以及青曜十三司的教习学生们站在神道两侧,躬身行礼。 在这条神道上曾经发生过一些故事,陈长生没有去回忆,继续向前行走。 他登上漫漫长阶,走过清贤殿,终于到了那片幽静的殿堂。 夜空被檐角分割成井眼,就像过去那样,但水池畔已经没有那个木勺,因为那盆青叶已经不在了。 安华跪下行礼,白色的祭服被微寒的夜风拂动,就像她这时候激动的心情一样。 陈长生点头致意,让她起来。 安华走到他的身后帮他穿好神袍,又细心地整理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望向有些狭窄的夜空,看着井底的那些繁星,想起了在白帝城里望向星海时的那些感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回视线,说道:“走吧。” 伴着清柔洗心的水声,他走到幽静偏殿的最深处,那道石壁之前。 石壁缓缓分开,无数道炽烈的光线扑面而至,同时响起了绵绵不绝的浪声。 那些浪声时拜倒时衣物磨擦的声音,也是人们或者激动、或者敬畏的颂圣之语。 “拜见教宗陛下。” 无数名教士像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陈长生戴着圣冕,手握神杖,看着眼前这幕画面,神情很平静。 从当年的寒山小镇开始,这样的画面出现的越来越多。 就像最常见的形容——如潮水般。 这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毫不新鲜。 他看惯了人潮人海。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站在这里。 他站的位置是光明殿的平台。 这里并不是离宫最高的地方,但肯定是整个大陆最高不可攀的位置。 这里距离地面只有十余道石阶,却仿佛隔着无数万里,已经来到了星海之一的神国里。 伴着虔诚的颂圣声,教典的吟诵声继而再起,一道庄严神圣的气氛,笼罩了整座光明大殿。 温暖的圣光把殿里的一切事物都照耀的无比明亮,哪怕最细微的黑暗,在这里也无法存在。 光明殿里有一道极高的石壁。 上面雕刻着的前代贤者、英雄、护教骑士还有圣人像,被圣光照耀纤毫毕现,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那些前代贤者、英雄、护教骑士以及圣人们,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世人。 他们的视线并不漠然,而是饱含着很多真实的情绪。 陈长生站在石壁之前,站在圣光里。 他承受着那些视线。 他在看着世人。 这个画面无比神圣。 …… …… 陈长生举起手中的神杖。 颂圣声渐渐停下,教士们缓缓起身,依然如潮水一般。 光明殿忽然变得非常安静,就像那些幸运穿过阵法的微风拂在石壁上的声音,都能清楚地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或者是因为在神杖重新落下之前,殿里的人海便分作了两边。 凌海之王、桉琳大主教、司源道人、户三十二这四位国教巨头站在右边。 数百名离宫主教以及从各道殿赶回来的主教站在他们的身后。 另外一边的主教数量要少很多,没有一位圣堂大主教,但是红衣主教的数量非常多。 这些主教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的面容都有些苍老。 无论在任何地方,这种苍老所代表的岁月以及资历,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教枢处的主教们也都在里面,更重要的是,天道院、青曜十三司、宗祀所也在这边。 只有受凌海之王影响极大的离宫附院不在,那位院长与苏墨虞站在人群里,刻意地保持着低调。 庄之涣与教枢处的三位主教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完全没有隐藏行迹以及心思的想法。 陈长生看了庄之涣一眼,然后望向殿外的某个角落。 圣光笼罩着整座大殿,也有些散溢到了殿外。 殿外深沉的夜色,被撕裂开了一道口子,照亮了某个角落。 梅川主教就在那里。 圣光再如何温暖,也无法驱走他身上的寒意。 因为他已经死了。 …… …… 当初陈长生刚接任教宗,便被商行舟逐出了京都。 他是一名被放逐的教宗。 三年后他回到了离宫,他第一次以教宗的身份主持光明大会,便要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教枢处的教士们,庄之涣等人还有那些苍老的红衣主教,都在看着他。 在这些旧派主教们的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悲愤之类的情绪。 当然,他们依然对陈长生保持着足够的尊敬,依然把自己的情绪控制的非常好。 不然梅川主教的遗体这时候就不会在殿外那个角落里,而可能会出现在光明殿内,就摆在他们的身前。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看着那边,眼神非常寒冷,脸色非常难看。 知道国教学院里发生的事情之后,他便一直盯着教枢处以及这些苍老的教士们。 他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是把梅川主教的遗体运进了离宫里,并且摆在了光明殿外。 他认为这是对自己赤裸裸的挑衅,当然,也是对自己的警醒。 这说明离宫并不是铁板一块。 国教旧派的实力,依然不容低估,可能有些人隐藏在暗中支持他们。 凌海之王微微眯眼,视线在户三十二与桉琳大主教之间来回,心想那个人究竟是谁? 今夜是教宗陛下首次召开光明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是他无法忍受的大不敬。 但他知道这时候自己不便再做什么,更不能让人直接把梅川主教的遗体抬走。 看到这幕画面的人太多,太过粗暴的解决方法,可能会让一些教士的情绪失控。 当然,他相信凭借教宗陛下的声望以及自己等人的地位,可以强行压制住当前的局面。 问题在于,那道裂缝不会消失,反而会变得越来越深。 很明显,这并不是教宗陛下想要的。 凌海之王望向陈长生,忽然有些期待。 殿里很多第一次看到陈长生的主教,对新旧之争并无想法,更多的也是好奇,或者说期待。 教宗陛下会怎么解决这件事情? 是的,杀死梅川主教的是圣女,整个过程都有陈留王做证。 谁都知道圣女与教宗陛下之间的关系,她帮您做出了选择,自然也为您准备好了理由。 按道理来说,陈长生这时候只需要说出那个理由,便能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包括凌海之王在内的所有教士,甚至那些旧派教士都不认为他会这样做。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可能只是因为这些年来的那些故事,早就已经证明他不会这样做。 第1056章 魔鬼的主意 所有人都期待陈长生能够给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包括那些最顽固的旧派主教。 那些苍老的主教看着陈长生的视线有些复杂。 他是商行舟的学生,是梅里砂一手培养起来的年轻人,是毫无争议的西宁一脉,国教正统传人,按道理来说,应该站在他们这边,然而他没有这样做。 他重用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在汶水城处死了白石道人后,也没有想过安抚旧派一方,而是让户三十二这个风评极为糟糕的新派主教顶替了白石道人的位置。 正是这些事情,让国教旧派生出了强烈的不满,才会有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但直至此时,依然没有谁想、或者敢于去想把他从教宗的位置上赶下去。 他们对陈长生依然抱有希望。 只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希望陈长生能如何做。 梅川主教的尸体还在殿外的夜色里。 这是徐有容的选择。 陈长生可以顺势而行,但他不会这样做。 因为他自幼修行的道法,让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自欺欺人这种事情。 虽然这可能是成大事者必须具备的素质。 他忽然想到别样红在白帝城里说过的那句话。 二者之间当然有极大差别,但可以做一下类比。 他又想起多年前梅里砂大主教临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我刚才在神道上走过的时候,想起那年大朝试之前的事情了。” 陈长生的脸上露出一抹回忆的微笑。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梅里砂大主教对着整个大陆宣告他要成为大朝试首榜首名。 回忆没能继续下去,本来可能走向温情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因为人群里响起一道寒冷而刻厉的声音。 “结果您杀了他唯一的侄儿!” 大殿里变得异常安静。 陈长生沉默不语。 是的,有人让梅川去国教学院做教谕,就是要让他为难。 无论杀还是不杀,都是一个难字。 所以唐三十六毫不犹豫,转身便去了小楼,准备提剑把梅川杀了。 所以徐有容把梅川杀了。 都是他最亲近的人,最明白他的心意与心情,所以不让他选择,不让他背恶名。 但当时他没有阻止唐三十六,所以,这也是他的选择。 星海之上的归于神国。 肮脏之下的归于尘埃。 “我将承受所有我应承受的罪名。” 陈长生看着人群平静说道。 他没有用温情的回忆以弥合新旧两派之间的裂痕,没有给出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 没有解释,自然也没有解决方案。 他选择平静地承受。 光明殿里一片哗然,惊呼之声不停响起。 教士们的神情不停地变幻着,极为复杂。 有的人很失望,有的人很欣慰,有的人很困惑,有的人很惘然。 陈长生愿意承受所有的罪名。 问题是,星空之下有谁能够给教宗定罪呢? 这不是圣人的自省,而是最冷酷的宣言。 人群里再次响起几声失望至极的叹息声,还有质问声。 陈长生握着神杖,静静站在原地,没有再说话。 凌海之王走到台前,取出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卷宗,用双手展开,开始宣读。 随着他冷漠至极的声音报出一个又一个人名,大殿里的喧哗声渐渐停息,变得安静起来。 只剩下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 那些脸色苍白、看着便令人厌恶的天裁殿黑执事,从人群里带出了十余名主教。 主持教枢处事务的三位红衣主教之一被当场除去教职。 凌海之王的声音里依然没有任何情绪,就像最锋利的刀子那般清楚。 他宣读了这位红衣主教的罪状。 这些罪状与今夜没有任何关系,但非常清楚,证据确凿。 那位红衣主教没有做任何反抗,平静地随着那些黑衣执事向殿外走去。 看着他有些萧索的背影,庄之涣等人神情微变。 殿内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压抑,终于在某一刻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名已经被拖到殿门处的主教挣扎转身,望着台上厉声喊道:“您是要做一个冷酷的君王吗!” 人们听出来了,这位主教便是最开始质问陈长生的那个人。 陈长生没有回答,手握神杖,静静地站在台上。 庄之涣终于站了出来,平静行礼后说道:“是不是等大主教破关之后再作最后决议?”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所有人都听出来了他的意思。 教枢处现在由茅秋雨直接管辖。 茅秋雨即将成为当前国教唯一的神圣领域强者。 庄之涣的这句话是提醒,甚至可以理解为威胁。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寒眸里现出一抹毫不遮掩的杀意。 庄之涣神情不变,只是看着陈长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 桉琳大主教神情凝重说道:“圣人行星海之间,当如临深渊……” “出自道源赋总览末则。” 陈长生没有让她把这句话说完。 他转身看着她说道:“这段道典说的是敬畏。” 桉琳大主教躬身应道:“是的。” 陈长生对她说道:“这方面,我比你做的好。” 桉琳神情微怔,然后看到了殿外夜色里的几个身影。 今夜梅川主教的遗体能够被运进离宫,便是因为得到了那几个人的帮助。 敬畏究竟是何物?星海?大道?还是亲人或者下属的生命?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息说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先前在石壁后,安华替他整理衣着时,颤着声音说了一番话。 桉琳大主教放弃了追问,声音微涩说道:“您决定怎么处置我呢?”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我愿承受所有的罪名。” 桉琳大主教感慨说道:“明白了,我会让出圣堂大主教的位置。” 她没有背叛教宗的意思。 今天是她第一次接受旧派的劝说,帮助对方做了一些事情。 因为她想看看,教宗陛下究竟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情。 现在她看到了结果,有些感慨,有些失望。 不是因为自己被揭发,从而失去了国教巨头的位置,而是因为陈长生的处理太强硬,太冷酷。 她轻声说道:“这就是圣人无情吗?” “不,有人想我变成枭雄,有人想我变成英雄,有人想我变成贤者,有人想我成为圣人。”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但其实我还是那个进京参加大朝试的少年道士。” 桉琳大主教认真问道:“既然如此,何苦如此?” 陈长生的眉头微皱,鼻息微粗。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出来,他这时候的心情非常不好。 “难道你们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从来都不是我自己想要当教宗。” “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鬼主意。也许是师叔的,也许是梅大主教的,也许是师父的?” “是他们要我来当这个教宗,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所以我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他们希望我做的。” 他沉默了会儿,接着说道:“但这些事情并不是我想做的。” “如果教宗必须是这样的人,那可能我不适合做教宗。” 他看着那些教枢处的主教们说道:“如果你们还有意见,就到此为止吧。” 光明殿里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有的教士没听明白陈长生的这番话。 有的教士以为自己听明白了,却不敢相信。 凌海之王怔住了,司源道人瞪圆了眼睛,户三十二若有所思。 桉琳大主教有些茫然,心想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第1057章 光海的陛下 桔园里的灯光要比京都别处更加温暖些,可能是因为所有的灯盏上都套着桔皮的缘故。 徐有容站在窗前,背着双手看着园子里的那些桔灯,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她的背影,莫雨忽然想起了圣后娘娘。 那些年,圣后娘娘很喜欢站在甘露台上居高临下看着京都,同样也喜欢背着双手。 莫雨的心里生出很多不安。 世间会再出现一位圣后娘娘吗? 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见陈留王?你想做什么?” 徐有容没有转身,说道:“只是叙旧。” 莫雨声音微寒说道:“非要去国教学院叙旧?那你为什么又要杀了梅川?” “以唐三十六的行事风格,你觉得他会让梅川活着?” 徐有容说道:“我不是国教学院的人,也不是离宫的人,更合适出手。” 莫雨说道:“你这样做可以理解为你对陈长生情深意重,想要替他解决麻烦,也可以理解为你想要激化国教新旧两派之间的矛盾,让他与道尊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问题在于,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徐有容转身望向她,平静说道:“你对陈长生说过担心我要替娘娘复仇。” 莫雨说道:“我不相信你会忘记,虽然你对他否认了。” 徐有容微笑说道:“既然如此,我这样做不是很应该吗?” 莫雨微恼说道:“但你应该明白,这样会给陈长生带去很多麻烦。教枢处没有资格让你做出交待,但他们可以要求陈长生做出一个交待。” 徐有容说道:“这很好解决。” “是的,只需要不敬两个字就够了,因为在场的只有你与陈留王。” 莫雨看着她冷笑说道:“但你了解陈长生,你知道以他的性情根本不会这样做,那怎么办?他最后会被逼着成为他最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徐有容说道:“他应该学会这样做,如果他想要成为教宗的话。” 莫雨说道:“如果他根本就不想做教宗呢?”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那我就做圣女好了。” …… …… 离宫里发生的事情,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京都各处。 教枢处被清洗,这在很多人的意料之中,但是这件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依然有些令人吃惊。 更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桉琳大主教失势。 当初白石道人在汶水城被杀,已经让很多人震惊无语,只不过当时别有隐情,无论朝廷还是离宫里的教士对此都保持着沉默,但今夜发生的事情,则是很多人亲眼看见的。 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回到京都后降下的第一道雷霆,震惊之余不禁生出很多感慨。 不愧是前代教宗指定的继承者,不愧是道尊的学生——面对陈长生的清洗,无论教枢处还是桉琳大主教竟然都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局势的表面平静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难以想象手段。 就在人们以为今夜这场大戏将会就此落幕的时候,又一道雷霆在京都的夜空里炸响。 那就是陈长生最后说的那句话。 到此为止?这是什么意思? 是说他对国教旧派的清洗就到这里了? 是说商行舟与朝廷对离宫的试探必须就此结束? 还是说……教宗的位置? …… …… 流言传来传去,就像风一样,再加上这数道雷霆,很快便驱散了京都上空的雪云。 满天繁星静静地看着人间,人间也多出了满天繁星。 数千名最虔诚的国教信徒,走出了家门,来到了离宫的前面,跪在了寒冷刺骨的地面上。 他们的手里捧着烛光,看似微弱,数千盏汇在一起,却极为明亮。 安华跪在最前方,脸色比祭服还要更加苍白,上面隐隐可以看见泪痕。 随着信徒越来越多,烛光也越来越多,直至要变成一片光海。 没有苦苦哀求的声音,但气氛却是那样的低落,不时听到哭声。 …… …… 当梅川主教死在国教学院之后,京都里生出了很多议论。 那些议论自然对陈长生很不利。 今夜随着这数道雷霆以及离宫前的光海震动整座京都,舆论也迅速地发生着变化。 民众们早已忘了自己晚饭的时候说的话,愤怒地望向枫林后的教枢处、太平道的王府,甚至是皇宫。 这些暂时还没有破土而出的怒火,让居住在那些地方的大人物们生出了极大警惕以及恼怒。 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离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想要掌握所有的细节。 在离宫里的眼线以及现在已经归朝廷管制的数位天机阁聚星境画师,在这时候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充盈着圣洁光线的大殿里,陈长生站在最高处说的那句话,意思是那样的清楚。 …… …… “掀桌子不干,这又能威胁谁呢?” 天海承武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意味:“难道以为靠那些庸众,便能让道尊让步?” …… …… “这招以退为进的手段,很是老辣。” 相王揉了揉了自己肚子上的肥肉,满脸愁苦说道:“朝廷总不好直接把这牌坊给拆了吧?” …… …… 对于陈长生的那句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是圣人被险恶的时局弄的有些心灰意冷。 对大人物们来说,这只不过是他用来对抗商行舟与旧派势力的手段罢了。 而无论对此报以嘲讽或是感到头疼,大人物们其实都觉得这个手段很是厉害。 只有徐有容和唐三十六知道,这不是手段。 因为陈长生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真是这么想的。 …… …… 徐有容说道:“做这些事情有违你的本心,与你的道法抵触,确实有些辛苦。” 陈长生说道:“这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愿意做,又怎么能够看着你们帮我去做?” 徐有容平静说道:“也许我们就是喜欢做这些事情的人?” 陈长生说道:“没有人生来就喜欢杀人,喜欢争权夺势,喜欢尔虞我诈。” 徐有容淡然说道:“我刚出生的时候,也不喜欢打麻将,但那是因为我不会。”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当然不会,因为不想当教宗,才会是个好教宗。” 徐有容说道:“就像你的师兄,他不想当皇帝,所以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殿外传来唐三十六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先走了。”她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说道:“师兄他是很好亲近的人。” 徐有容说道:“但我并不是。” 陈长生怔住了。 徐有容转身向离宫外走去。 片刻后,她来到了皇城前。 她要去见皇帝。 第1058章 年轻的皇帝 唐三十六走进殿来,冲着陈长生喊道:“那话是什么意思?” 陈长生说道:“就是字面意思。” 唐三十六怔了怔,问道:“为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忽然想到,有可能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唐三十六用力挥手,说道:“以前我们在湖边就讨论过,年轻就是正确!”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句话本身就不正确。” 唐三十六恼火说道:“难道你说的那句话就正确?”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当时有些生气。” 唐三十六说道:“所以你说的是气话?” 陈长生应道:“可以这样说。” 唐三十六说道:“既然是气话,自然可以不作数。” 陈长生很认真地请教道:“为什么呢?” 唐三十六说道:“你我是人,人的气就是屁,气话就是屁话,屁话怎么能当真?” 陈长生说道:“屁有味道,气不见得有味道。” 唐三十六说道:“不管有没有味道,但肯定不会有他们身上那种难闻的老人味。” 陈长生想起来,苏离当年也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得想办法让离宫外面的那些信徒起来。” 他不再去想那些问题,对唐三十六说道:“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唐三十六没好气说道:“系铃的是你,为什么要我来想?” 陈长生说道:“我不擅长这些。” 唐三十六环顾四周,问道:“徐有容呢?” 陈长生说道:“她去了皇宫。” 听着这句话,唐三十六神情微变。 陈长生问道:“怎么了?” “昨天才回京都,今天她便先见了陈留王,又见了莫雨,这时候再去见陛下。” 唐三十六说道:“她见这么多人做什么?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 …… 大周的皇帝陛下很年轻,也很低调,极不显眼,甚至经常被世人遗忘。 到现在为止,他的存在对大周子民来依然像是一场大雾,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名讳叫做陈余人。 现在商行舟已经很少对国朝大事发表意见,甚至大部分时间都不在京都,而是在洛阳长春观中,谁都知道,他这是在为归政做准备,当然前提是他要解决国教的问题,但只要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当今大周最有权势的人还是他。 至于朝堂上的人事要务,也被陈家王爷们以及天海家等勋贵把持着。 年轻皇帝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批阅各州郡部衙送进宫的奏章。 他也很少在宫里召见大臣,即便是被他亲旨召回京都的莫雨也只进过三次宫。 很多人以为这是皇帝陛下性情孤冷怪僻,不愿见人的缘故。 为何如此?因为他身有残障。 他不能说话,一只眼睛不能视物,缺了一只耳朵,瘸了一只腿,断了一只手。 如此重的残障,便是说一声残废也不为过。 但这个残废成了大周的皇帝。 因为商行舟的缘故,没有任何人敢站出来说什么,更不敢表示反对,但人们想法也改变不了。 自余人登基以来,宫里宫外不知传出了多少流言蜚语。 有说他性情冷酷暴虐,以棒杀宫女为乐的。 有说他性情怯懦自闭,天天在宫殿里被宫女骑。 但这些人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年轻的皇帝只批阅奏章,深居幽宫。 但他登基不过三年时间,便迅速稳定了天海朝后的混乱局势。 朝廷政令畅通无阻,政治日渐清明,局势稳定,苛法尽除而律疏不懈,民众日子越来越好。 当前大周真可以用海晏河清来形容。 这样的皇帝怎么可能是个性情暴虐的昏君,又怎么可能是个性情怯懦的庸人? 包括白帝在内的很多大人物都非常清楚,这位皇帝陛下的治国能力与智慧绝对非同一般。 是啊,先帝与天海圣后唯一的亲生儿子,商行舟毕生理想之所寄,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呢? …… …… 徐有容当然不会认为这位年轻的皇帝是传闻里形容的那般。 她也很好奇对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年轻的皇帝回到京都登基之前,她已经听过很多次对方的名字。 在那些谈话里,年轻的皇帝被称呼为师兄,或者余人师兄。 在周园里的雪庙以及墓陵里,陈长生提到过很多次他的师兄。 那时候,陈长生还不知道她是徐有容,自然会隐藏什么,或者掩饰什么。 在那些谈话里,她听出了绝对的亲近与信任。 哪怕离开西宁镇已经多年,离开京都已经三年,陈长生对自己这位师兄的信任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除了天书陵那个夜晚,这对师兄弟再也没有见过面。 问题是,人真的不会改变吗? 徐有容不相信,尤其是她非常清楚那把椅子的威力。 就是余人现在坐着的那把椅子。 太宗皇帝那样的人为了那把椅子都会变得那般冷酷残忍,弑兄迫父。 圣后娘娘也同样如此。 年轻的皇帝是陈家的子孙,圣后娘娘的亲儿子,又怎么会是一个相信感情的人? 徐有容有些不安。 她要做的很多事情都建立在陈长生对余人的信任之上。 所以她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年轻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太监宫女把她送到殿门外,然后躬身退走。 徐有容注意到那些太监宫女看着殿深处那抹灯光的眼神充满着敬爱。 她从小便经常进出皇宫,现在这里还有一座属于她的宫殿,她对这里非常熟悉,但她对这种眼神非常不熟悉。 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属于皇宫这样幽深的地方。 大殿深处的那抹灯光,来自嵌在朱柱上的那颗夜明珠。 古旧的地板被擦的明亮可鉴,映照出一个人的身影。 年轻的皇帝坐在书案后,正在看着一份奏章。 他穿着明黄色的衣裳,一只袖管空空荡荡。 他的头发被梳的一丝不乱,没有刻意垂下以遮掩那只不能视物的眼睛。 徐有容走到书案前。 年轻的皇帝抬起头来。 他的神情很温和,眼神很平静,但给人一种坚毅而明确的感觉。 徐有容觉得他有些眼熟,然后不知为何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因为他是娘娘的亲生儿子?还是因为他的眼神与神情,与陈长生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徐有容很了解天海圣后,也很了解陈长生。 不需要言语,她便能知道圣后与陈长生在想什么。 这一刻,她也知道了年轻的皇帝在想些什么。 徐有容问道:“陛下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第1059章 糖渍的梅子 …… …… 只是一眼,徐有容便看出来了,余人不喜欢自己。 余人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他不会说话。 徐有容自嘲说道:“我一直以为所有人都喜欢我。” 这句话有些可爱。 余人笑了。 只是他眼里的笑意有些淡,可以说是淡漠。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也笑了起来。 因为她明白了余人为什么不喜欢自己。 今夜发生的那些事情,想必已经传进了宫里,余人应该知道陈长生真的生气了。 在他看来,这些事情都是徐有容弄出来的。 所以他不喜欢她。 想明白了这个原因,徐有容发现不需要再问更多的问题。 余人是真的很重视陈长生,就像陈长生对他一样。 这对来自西宁镇的师兄弟,就像是一对亲生的兄弟,甚至比亲的还要亲。 徐有容笑的很好看,因为她本来就很好看。 而且她这时候是发自真心在笑。 不知道是因为她美丽的容颜还是看到了她的真心,余人眼眸里的淡漠少了些。 “是的,他不喜欢做教宗,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选择。” 徐有容说道:“我不一样。五岁的时候,娘娘与师父便给了我选择的机会,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而且也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那么接下来的事情由我来做比较合适。” 接下来做什么事情? 首先自然是继续这场谈话。 徐有容在书案对面坐了下来,显得很自然。 余人用右手把桌了的一个小盘子推了过去。 徐有容发现碟子里装的是糖渍的梅子。 怎么看余人都不像一个喜欢吃糖渍梅子的人,那么这或者是给那些太监宫女准备的? 徐有容不觉得这是羞辱,相反她知道这是余人表达的善意。 虽然他表达善意的方式和陈长生一样,显得有些笨拙。 她用手指拈起一粒糖渍梅子送入唇里,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神情。 看着这幕画面,余人笑了起来,也很满足。 徐有容说道:“我修的不是国教正统的道法,到今天为止,我也不是很明白陈长生说的顺心意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想不明白你们师徒之间的关系,大概整个大陆也就你们师徒三人自己能懂,但问题总是要解决的。” 余人静静看着她,用眼神询问她的解决之道。 “很简单,你们师兄弟联手,请你们的师父归老吧。” 徐有容的嘴里含着糖渍梅子,声音有些含糊。 她要表达的意思却是那样的清楚,甚至像斋剑一样锋利。 大殿深处的阴影里响起一道倒吸冷气的声音,就像是那人吃了一颗酸到极致的梅子。 徐有容神情不变,明显早就已经知道那里有人。 余人望向那片阴影,摇了摇头。 林老公公的身影从那片阴影里渐渐显现出来,然后躬身向殿外退去。 可能是因为徐有容的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太大,也可能是因为岁月的关系,这位皇宫强者的身形有些佝偻,离开的时候,也忘了把殿门闩住,微寒的冬风从深沉的夜色里涌了进来,被宫殿附着的阵法一挡,发出哗哗有如洒纸的声音。 一面西窗被风吹开,撞到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数道穿过阵法的微风拂动着殿内的黄缦,夜明珠不是蜡烛,光线却似乎也被那些微风拂动,不停地摇晃着,无法照清楚徐有容与余人的脸。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都没有眨,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徐有容的眼神绝对平静。 余人有些不解。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者说,她凭什么敢提出这样的建议。 整个大陆都知道,与对待陈长生的冷漠无情截然相反,商行舟对余人非常好。 这种好甚至可以说无可挑剔。 即便是商行舟的敌人,即便是陈长生,都必须承认这一点。 “是的,他把你养大,把你教育成人,对你照顾有加,把你送到皇帝的位置上,教你如何治国,现在还准备归政于你,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似乎对你都很好,但问题在于,他是真的对你好吗?” 徐有容平静说道:“他喜欢的是太宗皇帝,不是你,你只不过是他的情感投射,或者说是一个傀儡。” 微风再起。 明黄色的衣袖被拂动。 余人挑眉。 没有拂袖而去,没有拍案而起。 但徐有容知道,对方不想听下去了。 于是她转变了说法。 “如果他们师徒二人真的反目成仇,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自相残杀?如果你的师父真的杀死了陈长生,难道他以后就不会后悔?就算是为了你的师父好,你也应该做些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徐有容说道:“你应该选择站在哪里,越早越好,而且不能是中间。” 余人摇了摇头。 他不认为徐有容的话是错的,也不是拒绝她的提议,而是想告诉她,这样做没有意义。 徐有容的视线落在他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佩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三年前京都风雪,陈长生要去杀周通,商行舟准备出宫,那时候余人出现在了雪地里,手里握着那块玉佩。 这块玉佩是秋山家送进宫来的,代表着秋山君在离山内乱时刺进自己胸膛的那一剑。 余人用这块玉佩表明了自己的决心,阻止了商行舟出宫。 但当时商行舟也对他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余人了解自己的师父,既然说是最后一次,那么就必然是最后一次。 他不认为自己与师弟联手,便能让师父退让。 徐有容忽然问道:“天书陵之变后,你与陈长生再也没有见过面。哪怕同在京都,甚至相隔不过一道宫墙,这是为什么?” 余人看着被风吹开的西窗,脸上露出想念的神情。 那边便是国教学院。 徐有容接着说道:“因为你们知道,你们的师父不想你们见面。” 余人没有说话。 他和陈长生都知道这是师父最警惕的事情。 所以他和陈长生从来都没有想过见面。 哪怕很想。 徐有容继续问道:“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愿意你们见面?” 余人有些不解,心想不就是世人皆知的那些原因吗? 徐有容微微一笑,说道:“因为他怕你们。” 第1060章 寻常的小事 为什么陈长生与余人见面会让商行舟如此忌讳? 那么反过来想,或者商行舟最恐惧的就是自己两个学生的联手。 以此而论,徐有容说的那句话或者便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秘密。 殿里很安静。 毛笔静静搁在砚台的边缘,就像靠岸船上的木桨。 余人用手抓起一块被打湿的雪白棉布,微微用力松合数次,便算是了洗了手。 他没有回应徐有容的提议,重新握住了毛笔。 毫尖在墨海里轻轻掠过,惊起微微起伏的黑浪,然后悬空而起,破云而落,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清楚的墨迹。 写完一行字,余人搁笔,用拇指与食指把纸张转了一个方向,对准了徐有容。 “她是什么样的人?” …… …… 这句话里的她自然指的是天海圣后。 进入皇宫后,徐有容一直没有提起与圣后娘娘相关的任何话题。 她本可以在这种关系上大做文章,说不管陛下你承不承认,圣后娘娘终究都是你的母亲。 她可以与余人进行一场生恩与养恩之间的讨论。 又或者,她可以用唏嘘的语气提到当年自己在皇宫里的过往,从而极其自然地讲到圣后娘娘当年留在这里的很多痕迹。 但这些她都没有做,因为她不确定余人对圣后娘娘的观感到底如何,感情如何。 而且余人是陈长生最敬爱的师兄,她不希望用这种直指内心、过于冷酷的方法。 看到白纸上那行字迹,她确定自己没有做错,然后有些感动与欣慰,眼睫毛微微颤动起来。 很快,她恢复了平静,看着余人微笑说道:“这真是我最擅长回答的问题。” 没有谁比徐有容更了解天海圣后。 平国公主只是名义上的女儿,陈留王只是圣后在精神上的一种寄托或者说自我安慰,莫雨与周通终究是下属。 只有天海圣后与她是事实上的师徒、精神与神魂的传承、感情上的母女。 现在天海圣后已经魂归星海,只剩下徐有容一个人真正了解她的想法与目标。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让余人以及这个世界知晓天海圣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娘娘的胸襟最为宽广,日月山川,大地海洋,直至星海那边,无所不包。” 这是徐有容的开篇词。 余人想了会儿,伸出手掌慢慢地翻了过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说的是手段。 徐有容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非寻常人,自然不能以寻常事判断。” 余人再次望向西窗外的远方,那片夜色里的国教学院。 道路以目,德者何存?这说的是道德。 徐有容淡然说道:“亦是寻常事,且是小事。” 听着这个回答,余人有些意外,微微挑眉,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声音。 碗里是糖渍的梅子。 余人的这个动作有些隐晦难明,如果换作别人,大概很难猜到他的意思。 但或者是因为与陈长生相处的时间长了,徐有容很快便明白了他想问什么。 ——如果没有陈长生,你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 “也许我会成为那样的人,毕竟我是娘娘教出来的。”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不过没有谁知道真实的答案,因为……他已经出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微笑,看似很平静,但实际上隐着一抹羞意,尤其是说到后半段的时候。 余人微微一笑,有些欣慰。 …… …… 今天是国教使团回到京都的第二天。 在这短暂的一天里,徐有容见了几个很重要的人物,夜深时又来到了皇宫里,与年轻的皇帝陛下相见。 当这场夜谈渐渐进入正题的时候,她白天见到的第一个人,已经去往了数百里之外。 八匹品种最优良的龙骧马疲惫地低着头,眼前的清水与豆饼完全无法引起它们的任何兴趣,豆般大小的汗珠不停从它们油光十足的皮肤里溢出,摔落到地面上,很快便被街巷间的寒风吹成了冰渣。 按道理来说,洛阳应该要比京都温暖些,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年的洛阳却冷的有些出奇。 陈留王看着夜色里的街道,想着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道法大战,生出有些古怪的感觉。 在国教学院与徐有容见面后,他便离开了京都,向着洛阳而来。 直至进入这座大周最负盛名的繁华都市,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来的太快了些。 侍从递过来热毛巾,陈留王没有理会,只是沉默看着眼前这座道观。 这座道观便是著名的长春观。 一名青衣道人走了出来,向他道了声辛苦,引着他向道观里走去。 陈留王驱散那些念头,脚步平稳前行。 这时候徐有容应该已经进了皇宫,道观里的那位想来也已经知道了。 对他来说,这是很好的机会,或者说很好的切入点。 来到长春观深处一座看似简陋的经房外,那名青衣道人悄无声息地退走,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陈留王深吸了口气,让自己更加平静,推开了经房紧闭的木门。 商行舟在屋里整理医案,神情非常专注。 这位人族最有权势的强者,这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最普通、但确定是最狂热的医者。 陈留王走到书案前,借着夜明珠的光线看清楚了纸上几样药材的名字。 他眼神微凝,心想如果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按照唐家的分析,这几样药材应该是用来炼制朱砂丹的。 难道朝廷准备用这种方法来削弱陈长生的声望? 商行舟没有对他做任何解释,安静而专注地写着医案,甚至就像是不知道他的到来。 陈留王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与停顿,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连夜奔波数百年,从京都直至长安,他就是想要对商行舟说出那些话,虽然一共也不过是几句话。 “陛下是圣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陈留王看着商行舟说道:“而我也是太宗皇帝的子孙。” 听到这句话,商行舟的视线终于离开了书案,落在了他的脸上。 商行舟没有隐藏自己的欣赏,虽然他更多的是欣赏陈留王的这种态度。 “徐有容入皇宫,应该是准备与陛下联盟。” 陈留王说道:“很明显,她是在发疯。” 第1061章 天下与星空之外 商行舟没有说话,起身向屋外走去。 陈留王微微一怔,赶紧跟上。 商行舟从屋侧的石阶走到了屋顶,看着应该是一处观星台。 微寒的夜风拂动他的衣袖。 陈留王这时候才注意到,这座道观居然没有设置寒暑的阵法。 商行舟抬头望向星空,没有负手,青色的道袖随风向后轻摆,看上去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微微蹲下,然后向前疾冲,或者向星空里跳去,最后又可笑的落下。 陈留王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里与甘露台上的圣后娘娘做起了比较。 “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商行舟的声音很淡,就像风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重点,更无法感知到他真实的情绪。 陈留王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到底指向何处,疯狂的是徐有容还是皇帝陛下?将要灭亡的又是谁呢? 商行舟的眼神在星海里渐趋幽深,再没有开口说话。 陈留王告辞,走出长春观后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片屋顶。 他依然不确定今夜的洛阳之行是否正确。 今晨徐有容约他在国教学院相见,说了那些话,显得非常刻意。 她让他感觉到刻意,本来也是一种刻意的行为。 但如果他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又怎么会被这种刻意打动? 这些年来,他的野心隐藏的极好,没有任何人知晓,甚至包括他的父亲与莫雨这些熟人。就连天海圣后当初也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确定,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根本并不在意的缘故。 但他没能办法瞒过徐有容。 当年在皇宫里,他就觉得那个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当初她没有揭穿自己,为何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如此刻意地给了自己这个机会? 陈留王无法错过这个机会,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反应稍微有些不妥,便会被商行舟视为挑拨,所以他表现的非常平静而且坦诚,现在看来,这样的应对是可行的,至少商行舟没有什么反应。 那么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陈留王连夜赶回了京都,来到太平道的王府门前时,晨光已然尽散,冬日到空,暖意渐至。 看来冬天真的要过去了,到了万物更新的时节。 陈留王有些感慨地走进了王府。 “你应该很清楚,圣女是想要利用我们逼迫皇帝陛下站在教宗那边。” 相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去洛阳?” “有容做事向来都公平,就算是谋略,也极为光明正大。” 陈留王现在已经变得更加平静,哪怕面对着父亲无比幽冷的眼光时,神情也没有变化。 “野火固然可怕,但如果没有这一把火,我们就连火中取粟的机会都没有。” 相王的眼神忽然变得狂暴起来,里面隐隐有火光闪耀,声音则是变得更加寒冷:“但你有没有想过,唯乱中方能取胜,她有能力让道尊的心境乱起来吗?” 陈留王说道:“我了解有容,就算最后还是道尊胜利,也必然是一场惨胜。” 相王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觉得什么时候会开始?” 陈留王说道:“从她约我到国教学院见面的那一刻,这场棋局便开始了。昨夜她入宫,便是杀棋……” 相王微微挑眉,说道:“杀棋?” 陈留王说道:“是的,这一步棋乃是天下争棋,必须以天下应之。” 相王感慨说道:“原来风雨已至。” “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 陈留王说道:“小时候娘娘教过我,彩虹来自太阳,而我们才是太阳的后裔。” 相王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陛下的血脉同样纯正。” 陈留王说道:“但他终究只是个残废。” 相王眼里的野火渐渐熄灭,但和儿子一样隐藏了很多年的野心却渐渐显现出来。 他说道:“到时候教宗陛下会同意吗?” 陈留王说道:“有容如果败了,教宗陛下自然不会活着。” “最后一个问题。” 相王问道:“你一直没有说过,如果圣女赢了怎么办。” 陈留王笑着说道:“除了全家死光,还能有什么代价配得上这场天下争棋?” 相王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随着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声,他眼里的野心渐渐消散,神情越加温和,圆脸像老农或者富翁一般可喜,可亲。 他双手扶着肥胖的肚子,感慨说道:“你与平国的婚事看来得抓紧办了。” …… …… 清晨的离宫非常安静。 竹扫帚微枯的尖端与坚硬的青石地面磨擦的声音,从远处不停传来。 陈长生睁着眼睛,看着殿顶那些繁复难明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到五时他便醒了过来,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醒后没有立刻起床,则是更加罕见。 赖床这种事情,对很多普通年轻人来说是人间至美的享受,但对他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浪费时间的极不负责的举动,会让他生出极大的罪恶感。 他这时候没有起床,是因为这是他在离宫居住的第一天。 对周遭的环境他还有些陌生,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隐隐的畏惧。他不知道起床之后应该去哪里洗漱,会接受怎样的服侍,甚至不知道昨夜脱下来的衣服这时候被整理到了何处。 他也不知道昨天夜里徐有容进宫与师兄说了些什么。 直至被檐角占据大部分天空的幽静外殿都被冬日照亮,他终于起床了。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安华。 昨夜那些用蜡烛请愿的千万信徒,在夜深的时候终于被劝说离开,安华却没有走。 她在殿里已经等了整整半夜时间,眼睛看着有些红,不知道是疲倦所致,还是哭过。 “关于你姑母的事情,似乎只能这样处理。” 陈长生接过她手里的道衣,看着她微红的眼睛,带着歉意说道:“希望你不要怪我。” 安华连声说道:“怎敢责怪陛下。” 陈长生听出她没有撒谎,不解问道:“那你因何伤心?” 安华低头问道:“陛下,您真准备离开吗?” 在大周之前的很多朝代里,道门同样也是国教,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位教宗。 教宗没有任期,直至回归星海的那一刻,都将是整个国教的执神权者。 但历史上的那些教宗里,确实有几位或者是为了追寻大道不愿被俗务缠身,或者是因为某事心灰意冷,最终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任期,选择隐入深山不见,或是去了星海彼岸。 安华自幼在青曜十三司学习,后来做了教习,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国教,对道典里的某些经典可谓是倒背如流,自然清楚这些事迹。她越想昨天夜里陈长生在光明殿里说的那句话,越觉得陈长生可能会选择那条道路,很是紧张不安,连唐三十六安慰劝解的那些话也都不再相信,一夜里流了好几次泪。 陈长生看着殿上那片被檐角分开的天空。 他再次想起了那夜曾经感知到的星海那边如井口般的黑夜。 他会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但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如果有更远的地方,当然要去看看。 第1062章 头发乱了 …… …… 责任以及远方这两句话,是陈长生的心里话,但不只存在于心里。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也说了出来。 安华不是特别明白他的意思,但知道他不会离开,高兴了很多。 这时,唐三十六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从殿里走了出来。 安华看着他的眼神有些不对,犹豫了会儿,轻声说道:“唐公子,这样不妥。” 教宗的宫殿自然不是谁都能进的,更不要说在这里睡觉。 如果遇着那些古板的持律教士,说不得要给唐三十六议个不敬的罪名。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放心吧,这么硬的石床,我以后再也不睡了。” 二人简单洗漱后,几盘简单的食物摆上那张朴素的方桌。 唐三十六看着那些清粥小菜,很自然地想起自己与陈长生当年在李子园客栈里的相遇,然后又想起来国教学院早期轩辕破做的可怜的无味的食物,不由叹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停箸不食,可能是因为食物不够好,也可能是因为心情不够好,比如正在忧心着什么。 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问道:“昨天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陈长生没有理他,继续吃早饭。 唐三十六继续盯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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