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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借剑送石而去,徐有容也没有松开弓弦,因为他们像这位圣光天使一样,都听到了那声惨叫。 ——那声回荡在白帝城上空、让整条红河都激荡不安的惨叫。 圣光天使望向对岸某处,无情绪的眼眸里忽然生出无穷震惊。 他清楚地感知到同伴死了,然后感知到两道极为强大的气息。 洁白的羽翼卷起狂风,他毫不犹豫准备离开。 就在他准备去往的北方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裂口。 那道裂口以言语难以形容的速度扩展,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便延展到了十余里长。 那道空间裂口里并不是无尽的深渊,或者是充满乱流的异世界,而是一座城市。 一座应该在河那边的城市。 这座城市就是白帝城。 城外有条河。 河边有滩。 滩上站着一个人。 白帝。 …… …… 天空里出现的裂缝没有消失,最下方隐隐探出一块尖锐的金属角,上面刻着某种繁复难明的花纹。 就是这个金属角划破了空间,然后神奇地把此间与明明在后方的白帝城联系在了一起。 那位圣光天使与陈长生不知道这是什么,徐有容知道,因为在客栈里,她照过很多次这面铜镜,对上面的花纹很熟悉。 还有一个人也知道。 “昊天镜!” 在云端,牧夫人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比四周的云海还要更白。 前一刻,当商行舟悄无声息出现在那名死去的圣光天使身后时,她便知道自己败了。 无论黑袍与她的谋划再如何缜密,最终还是落了空。 但那一刻,她还没有想明白商行舟是怎样无视八万里的空间距离,从京都忽然来到了白帝城。 直到那面铜镜碎片划破天空,她才找到了答案。 国教的权柄现在应该有七分在陈长生的手里,因为他是教宗。 国教的底蕴却依然在商行舟的身上。 …… …… 白帝没有走进那条空间通道里。 昊天镜已毁,残片强行划开空间裂缝并不稳定,无法承受他这样的大妖气息。 而且直到现在,他的绝大部分注意力依然放在云端,在牧夫人的身上。 世间再没有谁比他对自己的妻子更了解,所以他非常慎重。 但他还是动了。 这一次他动的依然是神魂。 天空里的那片白虎光影,撕碎了所有的云海。 他的神魂走进了红河里,走进那条裂缝,出来时,便已经到了群山之间。 一声带着神圣意味的吟诵声,从那位圣光天使的唇间如水般流淌而出。 无比庄严的气息与肃杀的战意在他的眼里生出。 他依然强大,如果白帝与商行舟只能用神魂攻击,他应该能够离开。 那道由光线组成的长矛,刺穿了天树的枝叶与风云,刺向了白帝的神魂。 嗤嗤的声音不停响起,就像是无形的火焰,在光矛与白帝神魂之间疯狂地燃烧着。 在无比刺眼的光明里,白帝的神魂渐渐变淡。 圣光天使依然警惕不安,因为白帝的神情也很淡。 …… …… 昊天镜碎片划破天空,在裂缝里能够看到后方的河滩,当时河滩上只有白帝一个人。 现在河滩上依然只有白帝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着对岸,看着云海的西方,没有动。 商行舟已经不在他的身边。 大河滔滔,青衣飘飘,御风而行。 商行舟亲自来了。 瞬间,他便越过了数十里河山,在天空里留下一抹青衣的残影。 山间天树摇晃,满天剑雨。 商行舟视若无睹,也没有与陈长生说什么,右手伸向满天剑雨里。 如拈花一般,又如摘叶,他在满天剑雨里取下一把剑。 第1036章 何如来此看师眠 陈长生知道自己的老师准备做什么,自然不会阻止他。 就算他想要阻止,可能也无法做到。 商行舟握住了那把剑。 那把剑的式样有些古朴,或者说陈旧,在满天剑雨里很不起眼。 当初陈长生从周园里剑池里带出万余把剑时,也没有注意过这把剑。 后来国教决定把这些剑归还当年的那些宗派山门,离宫派出了很多位资历极老、见识极博的教士负责为这些剑登录名册,但依然没有人知道这把剑的来历,不过因为这把剑太不起眼,所以也没有太过在意。 不知来历,自然不知道该送回何处,这把剑就这样留在了陈长生的身边。在随后的那些战斗里,这把剑就像别的同伴一样,顺应他的心意,成为剑阵里的一部分,成为剑雨里的一滴。 依然还是那样的不起眼。 直到今天,商行舟握住了这把剑。 被天树枝叶遮蔽天光的崖间一片阴暗,忽然间明亮了起来,仿佛多出了一轮太阳。 那把剑散发出无比刺眼的光芒。 这把剑是佛宗的禅剑。 剑名大日如来。 佛宗早已寂灭,无论道藏还是民间典籍上都没有任何记载。 谁还能识得这把剑? 当今大陆只有三个人知道这把剑的来历。 其中二人此时应该正在天凉郡北方的雪原上对峙。 只有商行舟在场。 他在满天剑雨里一眼便看到了这把剑,然后摘下了这把剑。 佛宗修的是心,禅剑定的就是心。 所谓大日如来,便是随心而至,是真正的心剑。 西宁一庙修也正是心意。 可以想象,这把剑落在商行舟的手里,会是怎样的可怕。 那位圣光天使感觉到了危险,发出一声低沉的雷鸣,想要震飞白帝的神魂,用全力应对。 一道青色的残影在天空里划过。 那是商行舟的道衣。 白帝的神魂渐渐散去。 一道金色的鲜血从圣光天使的胸口处飙射而出。 他没能避开商行舟的这一剑,身体被贯穿。 这一剑不知其所起,一往无回。 谁能避得开? …… …… 山崖间一片死寂。 圣光天使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处的洞,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金色的血液不停地淌落,带来很多异象。 被血水打湿的地面,忽然生出很多青草,草里有着圣洁的白花。 陈长生与徐有容没有太过喜悦,反而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他们看到了那一剑。 这一剑太可怕了。 或者说商行舟太可怕了。 他的剑完全随心意而行,真正的做到了羚羊挂角、天意难测。 这样的剑谁能避得开? 陈长生就算与徐有容双剑合壁,面对着这样的剑,也只能受死。 他们感到了寒意,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推论,更是因为这时候商行舟望向了陈长生。 是的,商行舟没有再理会那位圣光天使,看都没有再多看一眼。 他提着那把大日如来剑,静静地看着陈长生。 谁都不知道他这时候在想什么,他准备做什么。 但可以确定的是,在商行舟看来,被自己重伤的那位圣光天使已经没有任何威胁。 那么放眼红河两岸,谁是他最想除掉的威胁? 过去数年发生的那些事情,早已经证明。 宽阔的红河上生出无数浪花。 白帝没有过来,但他收回了望向西方天空的视线,深深地看了一眼对岸。 他的眼眸一片白色,看着有些煞人,像极了最寒冷、最暴烈的风雪。 商行舟不再看陈长生,回望过去。 隔着滔滔河水,当今大陆最强大的两位圣人就这样对视着。 一时间,浊浪排空,阴风怒号,风云大动。 局势的变化太过突然。 前一刻,商行舟与白帝联手杀死了一位圣光天使,重伤了另外一位。 下一刻,他们便开始对峙。 只是因为商行舟看了陈长生一眼? 还是因为有些更深层的原因? 陈长生想不明白,也没有继续去想。 那位圣光天使虽然被商行舟一剑贯穿,身受重伤,但并没有完全失去战斗力。 如果让他活着离开,将来人族北伐魔族时,必然会遇到一位很可怕的对手。 或者商行舟的剑下一刻便会贯穿他的胸膛,他也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然而,徐有容拉住了他的衣袖。 圣光天使挥动羽翼,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北方而去。 陈长生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商行舟与白帝依然对峙着。 场间唯一能够追上圣光天使的便是徐有容。 圣光天使已经受了太重的伤,应该不是她的对手。 问题在于,她如果离开,陈长生怎么办? 就算双剑合壁,他们也不见得是商行舟的对手,但总比各自为战强太多。 陈长生望向徐有容,说道:“白帝不会让我死。” 徐有容说道:“我也不会。” 商行舟看着对岸的白帝,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然后说了一句话。 “朱砂,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白帝神情微变。 陈长生很吃惊。 一位黑衣少女从天树洞里走了出来。 那道把她与整座山崖相连的铁链,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 陈长生这才明白为何先前会觉得这片山崖有些眼熟。 他望向徐有容。 徐有容笑了笑。 于是他明白了更多的事情。 为何先前被圣光天使逼入绝境的时候,她还如此平静。 为何先前她对他说,至少应该把计划告诉某个人。 然后他明白了现在的情形。 商行舟布置这个局,就是想要杀死那两位圣光天使。 白帝出于某些原因不想最后这位圣光天使也被杀死。 当然,他也不想陈长生死。 于是商行舟与白帝从同伴忽然变成了对手。 但白帝没有想到,商行舟已经为那位圣光天使安排了最后的送行者。 至于……商行舟究竟想不想杀死他。 这个问题不想也罢。 小黑龙望向陈长生。 虽然是商行舟解救了她,但她依然只会听陈长生的话。 因为她是他的守护者。 商行舟没有说话,显得很平静。 因为他很了解自己的学生,知道在这种时候陈长生会怎么选择。 陈长生没有犹豫,说道:“去吧。” 狂风呼啸,青叶乱飞,黑衣少女的踪影消失了。 高远的云层上,那位重伤的圣光天使绕过了那道被昊天镜切开的裂缝,转折向北飞去。 忽然,他看到了一座连绵十余里的黑色山脉。 仿佛落星山脉忽然从地面来到了天空里。 第1037章 死后的温暖 在无比遥远的南方海洋深处,一道流光忽然停下,圣光天使现出身形。 他的身体被大日如来剑贯穿,受了极重的伤,即使是神血也无法修复。 他必须尽快回到雪老城,接受祭台的供养。 但北方的天空里出现一道黑色的山脉,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随后无论他选择什么方向,始终都无法绕过那道黑色的山脉。 那道山脉是可以移动的,那是一只玄霜巨龙。 即便是在圣光大陆甚至传说里的史前光明世界里,玄霜巨龙都是最高贵、最罕见的生物。 但这只玄霜巨龙尚未成年,若是平时,圣光天使或者会警惕,然而绝不会不战而退。 问题在于他现在的伤势太重,只能靠着洁白的羽翼维持着速度,确保不会被对方追上,却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过了这么长时间,他的伤势逐渐恶化,终于还是到了必须要决一死战的时刻。 太阳照耀着如镜般的海面,水雾渐生,有些闷热。 圣光天使转身望向天边。 一道黑线高速而至,骤然停止。 如风暴般的龙吟里,黑衣少女踏空而至。 神族与龙族的语言极为接近,圣光天使能够听懂她的意思。 “我确实伤的很重,但是我依然有杀死你的力量。” 圣光天使的脸色异常苍白,仿佛透明一般,神情却非常肃穆。 他用那种复杂的语言低沉说道:“在这远离大陆的海洋深处,相信没有谁能够帮到你。”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试图穿过雪岭回到魔域,在大陆的腹部飞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几次成功地避开了小黑龙的拦截,但在最后的关头,他选择了放弃,因为他感觉到在路线的前方,有些极强大的气息在等着自己。 那些气息有的像太阳,有的像古井,有的就是一把刀。 很明显,那些人族强者在大陆各处等着斩杀他。 圣光天使不敢冒险,离开大陆,向着最遥远的南海深处而来。 所谓的决一死战,其实也就是死里求存。 那个道人与那个白衣少女还要在白帝城里处理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那个年轻人的生死。 只要他能够把这只玄霜巨龙杀死,那么这片大陆上再没有谁能够跟上他的速度。 到时候他只要提前选择好路线,避开大陆各处的那些人族强者,极有可能回到雪老城。 带着神圣意味的吟诵声,从圣光天使薄薄的嘴唇里如流水一般淌出。 他的神情变得更加肃穆,庄严至极,无比虔诚。 他的气息也变得强大了很多。 他把所有的希望与荣耀,都寄托在随后的这场战斗里。 …… …… 小黑龙的神情很不严肃,连认真都算不上。 看着气息不停变强的圣光天使,她根本没有如临大敌的感觉,反而像在看着一个白痴表演。 她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一些话。 “那些天使啊,因为骄傲,所以愚蠢,最好杀了。” 是的,父亲。 这些天使果然像您说的那样笨。 小黑龙有些感伤。 在碧空与海水之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忽然,海水动了起来,不停翻滚,如同沸腾一般。 数十个或大或小的岛屿,从海水里缓缓升起。 那些岛屿上躺着或大或小、各种各样的……龙。 这里便是龙岛,这个世界所有的龙都生活在这里。 这时候太阳当空,正是它们晒太阳的时候。 数十道龙吟此起彼伏地响起,或者威严,或者暴烈,或者轻佻。 数十道如山脉般的龙躯,横亘在天空里,遮住了所有的阳光。 数十道或者恐怖强大或者还很弱小的龙息,落在了圣光天使的身上。 圣光天使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里的光矛。 在海水里,他向着最黑暗的深处沉去。 他睁着眼睛,看着海面上的阳光。 他并不觉得寒冷与恐惧,反而觉得有些温暖。 …… …… 南海的海水之所以是温暖的,是因为那里很少有云,阳光极烈。 红河的水之所以也不寒冷,则是因为天树地底的荒火顺着岩缝泄漏出来了少许。 今天散溢出来的荒火尤其多,河水更加温暖,红藻们欢欣鼓舞地生长着,没用多长时间,便把河水染的更红。 如果是平时,以红藻为食的于京应该正在开心地进食,不时用阔平的巨尾拍打河面,形成壮观的景象。 但拥有相当程度智识的它们,今天早就已经潜入了最深的河底,根本不敢冒头。 河水是那样的平静,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红色的缎面。 两岸已经空无一人。 白帝城里则是一片嘈杂。 尤其是西城那座与相族庄园隔涧而邻的院落四周,更是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 大院里的屋宅已经完全垮塌,到处都能看到废砖断梁,蒙着黄沙,看着就像是已经废弃了数十年。 离宫大阵已经被破,那位圣光天使已经横死,但院落四周的教士们没有离开。 凌海之王等国教巨头,哪怕身受重伤,也依然守在院门前。 唐三十六脸色苍白,要靠那位卖脂粉的小姑娘扶着才能站住。 他们没有离开,是因为魔君还在里面。 但他们也无法进去,因为现在整个大院,都已经被红河妖卫包围了。 小德与士族族长及十余名妖族大强者站在院门前。 双方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 后方忽然传来一些声音。 国教教士们如潮水一般分开。 陈长生与徐有容走了过来。 数百道剑破空而起,在天空里组成了剑阵。 小德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请见谅。” …… …… 天守阁四周的草甸,在河水的滋润上保持着青嫩的颜色。 街上的青石板被刚才的那片云雾润的有些湿,泛着油般的光。 白帝望着远处那座大院前的动静,看着天空里如雨般的群剑,眼里生出一抹欣赏的神情。 陈长生的剑道要比传闻里说的更加强大。 商行舟走到他的身边,说道:“我想杀的人,没有人能阻止,你也不行。”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魔君。 杀死那两个圣光天使,对他来说,只是最基础的目标。 如果能够把魔君也杀死,那么人族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就连最后那位圣光天使,白帝都想给他留一条活路,更不用说魔君。 所以他向商行舟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死后,人族会是你哪个学生的?” 第1038章 白帝城中云出门(上) 这句话的重点并不在于后半段,而是前面三个字。 白帝没兴趣用陈长生与余人来挑弄商行舟的情绪。 他很坦诚或者说赤裸的,向商行舟表明了自己的底线。 如果商行舟坚持要魔君去死,那么商行舟今天便可能重伤,甚至死去。 那么这才会涉及到人族会交到他哪个学生手里的问题。 为何白帝有这样的信心说出这样的话? 商行舟明白,一切都源自于始终没有被他们提及的牧夫人。 她一直都站在云端,并没有离开远去的意思。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被背叛的白帝都不可能原谅牧夫人。 但商行舟知道,白帝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态度,哪怕那会让他自己很恶心。 “有的人活着,有的人会死去。” 商行舟看着白帝的眼睛说道。 青石碎裂,街上生出一道气浪,震垮了一排黑色的屋檐。 无数道视线望了过去,看见了商行舟,却没有看到白帝的身影。 白帝来到了云端。 他与牧夫人静静对立。 “你和商谈完了?” 牧夫人就像在问一件很寻常的小事。 白帝回答的也很随意,说道:“魔君会活着。” 牧夫人望向西方说道:“有时候我也会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开始的。” “或者正是因为你总喜欢望着家乡?一切都源自自己的选择,比如三年前你的那个选择。” 白帝说道:“我没想到夫妻一场,你居然真想置我于死地。” 牧夫人神情漠然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虚伪的人,到了这时候,还要说这些话。” 白帝微笑说道:“难道不是你用海潮之力封住了我的陵宫?” 牧夫人转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难道闭死关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白帝没有接这句话,问道:“你何时确认我还活着?” 牧夫人说道:“那天夜里老相去了落星山脉,回来时说感知到了你的意志。” 白帝说道:“难道这不是你要求他这么做的吗?” 牧夫人说道:“这是落衡的亲事,就算是我要求他,他也敢不听你的命令便应下。”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帝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他应该是两年前就已经暗中投靠了你。” 牧夫人微嘲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你三年前安排他做的事情。” 无数年前,整个大陆都以为白帝与牧夫人恩爱至极,是举世称羡的圣人夫妻。 谁能想到,他们之间原来从无信任,所谓尔虞我诈,只是家常。 白帝问道:“你为何会对他生疑?” 牧夫人嘲弄说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你的忠犬,是你的狂热信徒。”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刚才皇城前如山般倒塌的那道身影,白帝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在旁人看来,这或者是追悔,或者是感伤,或者是自责。 但在牧夫人看来,这就是无耻且令人恶心的惺惺作态。 “在我面前你何必再做出这副姿态。两百年来,你一直想着要杀死这个威信最高、资历最老的长老,想要除掉他所在的相族,只不过因为他和他的族人太过忠耿,你竟是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与理由,今次好不容易利用他的忠诚可以方便地泼几盆污水,你当然会赶紧杀了他。” 牧夫人脸上的嘲弄神情越来越浓,说道:“说起来你与商行舟这对老友真的很像,真是虚伪到了极点。他想杀死自己的学生,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所以才想借我的手,而你也同样如此。” 白帝神情不变,说道:“既然你知道我还活着,为何不阻止我出来?” “如果你想出来,自然就能出来,如果你不想出来,那就说明你想看戏。” 牧夫人面无表情说道:“夫妻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你始终不肯出来,就是默允我的计划,你想看着我与黑袍做这些事,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会阻止我对陈长生动手。” 那夜曾经让陈长生警惕却又百思不解的力量,现在看来当然就是来自白帝。 也只有白帝才能在不出面的情况下,直接让整个妖族的倾向一夜改变。 牧夫人不需要白帝回答这个问题,自己很快便推出了结果。 “想来是你知道了商行舟随时可以出现。” 白帝说道:“不错,我终究还是低估了老友的魄力与手段,没想到他居然会请徐有容帮忙。” “没有谁愿意在台上品生品死,你却在台下品茶。” 牧夫人看着他冷笑说道:“我不想让你继续看戏,商行舟也不想,谁都想让你上台唱一出。” 白帝说道:“我也低估了陈长生的决心与毅力。” 牧夫人想着那些夜晚在皇城与落星山脉之间来回的身影,摇了摇头。 她也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有能力而且有如此令人敬畏的耐心,用手里的剑阵生生磨破了那座禁制。 从那一刻开始,白帝再无法扮演一位凄苦的、与世隔绝的被囚君王。 所有矛盾在那一刻爆发,所有的故事有了开端,戏台之上所有角色都粉墨登场。 这便是见众生。 牧夫人看着他嘲讽说道:“虽然你最终被那对师徒像个小丑一样逼了出来,但我不会同情你。” 白帝平静说道:“我不需要同情。” “那他呢?” 牧夫人用手轻抚小腹,看着白帝说道:“你的儿子需要被同情吗?” 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天地、见到众生的小生命,如果需要被同情,只能是无法见到这些。 也就是说夭折。 白帝的视线落在牧夫人的小腹上。 牧夫人的小腹很平。 “我白帝一族血脉传承不易,胎儿需孕足五年,子息可谓艰难。” 白帝看着她平静说道:“但我们已经有了落落。” 牧夫人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她终究只是个女儿。” “这就是你最大的错误,因为我从来都不觉女儿与儿子有什么区别,自然没有想过再要一个儿子。我始终都不明白,你们大西洲人在这方面的看法到底是怎么来的。” 白帝的神情越来越嘲弄,言语越来越刻薄。 “因为女儿要嫁人,不能养老,或者是因为女生外向?可我看你嫁到我白帝城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想着娘家,从来都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把我当成你的家人,既然如此,你在担心什么呢?” 第1039章 白帝城中云出门(下) 听完这话,牧夫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白帝的话再如何刻薄、嘲弄,让她很不悦,但细想来,确实无法作答。 这个事实让她想起了这些年来的诸多事实。 忽然间,她觉得这些年,这些事都有些荒唐。 西海上孤帆远影,故国哪堪回首。 只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她就习惯了那样思考问题,那样做事。 真的已经很多年了。 她感慨说道:“这些话,你已经忍了很多年了吧。” 白帝想了想,说道:“还好,因为以前你表现的并不明显,而我们的女儿才十几岁。” “原来是这样呀。” 牧夫人的眼里生出一抹寂寥的情绪。 还有很多话没有说,虽然来得及说,但再说也没有太大意义。 心安处便是家乡,为何始终无法心安?为何她刚才没有离开,而是要等着与白帝说这番话? 无数的云,向着天空里那件蓝色的宫裙涌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形成了一道极厚的云海,白涛生灭。 仿佛世间所有的云,都来到了白帝城的上空。 这里说的所有,是真正的所有。 有落星山脉雪峰上的那些寒云,有西海上的那些雨云。 还有山溪间的雾气、雪原上的冰絮,甚至就连极遥远的东方云墓里,都有些云向着这方飘来。 云海变得越来越厚,越来越广,覆盖了百余里方圆的天空。 云本来是白色的,但当数量太多之后,光线无法穿透之后,便变成了灰色,直至黑色。 从地面望过去,天空里的云海变成了一片墨海。 太阳被遮在了云层的那一边,云下的世界变得越来越阴暗,直至再也无法看清什么。 黑夜提前到来。 白帝城里到处都是惊恐的喊叫声。 妖族民众们再次四处逃散,或者怔怔地站在街上,望着天上如墨般的云海。 陈长生与徐有容对视一眼,抬头望向天空。 唐三十六望向天空。 小德与士族族长等大妖也望向了天空。 这场圣人之间的战斗,就这样开始了吗? 在那道青石碎裂的街道上,商行舟也在看着天空,神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咔嚓一声响! 一道如天树般粗细的巨大闪电,撕裂了云海,照亮了整个世界,然后在半空里消失。 如墨般的云海,在那一瞬间,有数里方圆被涂的极白。 接着有无数道闪电亮起,大多数未能破开云层便湮灭,偶尔有些破开云层,也无法落到地面上。 这些闪电应该来自上方,居然能够撕裂十余里深的云层,其威力可想而知。 巨大的雷声轰鸣而至,带来无数场飓风,呼啸着在城里开始肆虐。 红河禁制生出感应,自然激发,形成无比巨大的青光罩,把皇城、天守阁以及整个上城的建筑都护在了其间,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飓风刮倒下城的简陋民居,不知多少民众被砖石砸的头破血流。 在那些闪电的撕扯下,云海里生出无数巨涛,不时向着下方吐出如火舌般的云絮,画面异常壮观。 那些雷电偶尔照亮云下的世界,却无法带来真正的温度。 被极厚的云层隔绝在外的太阳,无法向着大地播洒温暖,白帝城的温度急剧下降。 云层里的那些湿气,根本来不及凝结成水珠,直接变成了雪花,然后落了下来。 那些被闪电撕裂出的云絮,就像是被吹散的蒲公英般,不停地喷洒着数量难以想象的雪片。 这是一场极其罕见的暴雪。 因为恐惧而避走,或者躲回家里的民众,都已经走了。 现在还留在街上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 他们站在鹅毛大雪里,抬头看着天空。 只可惜他们的视线可以穿透暴雪,却无法穿透厚厚的云层,看到这时候到底在发生什么。 哗的一声轻响,陈长生撑开了黄纸伞。 唐三十六正准备走进去,却发现他走到了徐有容的身边。 买脂粉的小姑娘喊了声少爷,把伞举到了他的头顶。 桉琳正在替凌海之王等人疗伤,不时抬头看一眼天。 院落四周很安静。 白帝城里也很安静。 只有那道云海不停地翻滚着,撕裂着,向着大地喷散出雪片。 整个世界在黑与白之间不停地变化,却没有一瞬间变成灰色。 天空与大地仿佛合在了一处。 一道极粗的闪电落在遥远的西方。 一座不知名的山丘被轰平了峰顶。 那条院落外的山涧被冻住,再没有水声。 雷鸣不停,雪亦不止。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海深处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向着两边而去。 阳光从那道裂缝里洒落,然后变得越来越广,重新笼罩了白帝城。 云海渐渐崩散,落下无数夹着雪花的云絮。 那些寒冷的云沉降到皇城、天守阁的地面上,顺着天梯向下方流泻而去,看着就像是道瀑布。 云瀑来到下城,顺着城门而出,最终进入红河,不留半点痕迹。 无论是碧蓝的天空还是白帝城里,都没有任何痕迹。 一丝云都没有。 皇城最高处的石殿里。 落落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残雪,小脸上都是泪水。 白帝回到了那条街上。 他望向天空。 那里已经没有云。 但还有雪在落下。 那些雪仿佛来自虚无。 一切都是那般虚无。 商行舟走到他的身边,说道:“我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 白帝说道:“几百年了。” 商行舟接着说道:“当初你选择她的时候,你的父亲反对,我反对,大臣也都反对。” 白帝自嘲一笑,说道:“今天金玉律还在说这件事情。” 商行舟望向他,问道:“那么现在你怎么想的呢?” “你是说我会不会后悔?” 白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那是你们人族与魔族才会有的无聊想法。” 如果真是很无聊的想法,何至于要沉默这么长时间,要想这么久?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下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便是绝别。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矣。 更何况是绝别。 只不过,一切真的至此而绝吗? 那些消散的云,这些还在落的雪,都是她,寒冷湿绵的令人有些恼火。 白帝忽然低头开始咳嗽。 第1040章 帝心皆风雪 咳嗽有很多原因,最常见的就是病。 寒气伤肺,最是缠绵,即便是神圣领域强者,也会觉得很麻烦。 商行舟并不知道,在随后的岁月里,白帝会一直这样咳着,咳很多年。 但他知道白帝受了不轻的伤,就像他自己一样。 无论是那两位圣光天使还是牧夫人,都是极强的对手。 他与白帝是当世最强者,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这时候他本可以选择做些什么,没有做就是因为这个道理,也因为他知道陈长生以及徐有容都不会支持自己——他与白帝的意志可以随着时局的变化而不停改变,那对年轻的男女不会。 他对白帝说道:“但终究还是到了今天。” “她天赋高、血统好,有能力、极聪慧,而且美丽,与我结合,可以生出最优秀的后代。” 白帝说道:“为此我可以忍受很多事情,包括她的野心,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的野心竟如此之大。” 商行舟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牧夫人只是想为大西洲谋图一些利益,白帝只会保持沉默,但她最近的举动已经涉及到了妖族的存亡大事。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她瞧不起我,她总觉得我是一个不懂艺术的妖怪。” 白帝淡然说道:“这些都无所谓,我依然可以忍她,但是我不可能像别样红那么忍。最重要的是,落落是我挑选的下一代白帝,你也应该很清楚她的血脉多么纯正,多么强大,就因为大西洲的想法便要远嫁雪老城?她真是疯了。” 商行舟说道:“整件事情里我最不理解你的也是这点,她的腹中也是你的后代。” 白帝神情漠然说道:“子女这种事物,向来不在于多而在于精,像落落这般优秀的孩子一个也就够了,再多生些废物出来又有什么用?自古以来我族人数极少,便是这个道理,不是谁都像你那位皇帝陛下一样,生那么多儿子出来,再让他们自相残杀,看谁能活到最后,便能继承大宝。这算什么?养蛊?你们人族有时候真是不知所谓。” 这句话里的皇帝陛下,指的自然是伟大的太宗皇帝。 商行舟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做这些?” “当年在寒山北的雪原里,你借我之手重伤魔君,也拖了我五年时间。” 白帝看着商行舟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 “这五年时间,足够你做太多事情,你居然真的从天海的手里夺回了人族大权……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雪老城覆灭,你一统天下,到时候我族又该如何自处?所以我只能争取拖延一下你们的步伐。” 商行舟平静说道:“我不是太宗皇帝陛下,我没有逆天改命的能力,你们都高估我了。” 白帝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有多么可怕,更何况,你还教出来了两个好学生。” 商行舟没有接话,说道:“所以你设计了这一个局?” 这还是他先前说的那句话。 何必做这些呢? 这些指是的所有事情。 这是白帝的城市。 这座城市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必须经过他的同意,或者默许,甚至是暗中推动。 无论是牧夫人做的那些事情,还是相族族长做的事情,无论是好事还是恶事。 比如天选大典,比如陈长生曾经面临的那些凶险,比如这个局,比如别样红与无穷碧的死亡,比如最重要的那件事。 白帝不会同意把落落嫁到雪老城,并不意味着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与魔族结盟。 “你以自己的女儿为筹码让两边斗着,你却在一旁观战,无论哪个结局,最后出来登高一呼,那便是圆满。” 商行舟说道:“像我们这些活了太久的人,有太多的时间去思考问题,计谋自然不会有太多漏洞,只不过你没有想到,陈长生会到的如此早,改变了整个局势的走向,而且如此执着地要把你从那座山里挖出来。” 白帝说道:“我说过,你教出了两个好学生,而且你也到了。” 商行舟说道:“如此大事,我怎能不亲自到场。” 白帝知道他说的大事并不仅仅是妖族有意与雪老城结盟,更在于那两位圣光天使。 对他和商行舟这样处于大陆最巅峰的人物来说,真正的大事,只能是世外之事。 他们都是要行大道的人,他们的道是这边的道。 用王之策的话来说,位置是相对的,那么立场自然是先天注定的。 魔族的所为,已经触到了他们的底线。 “应该与魔君没有关系。” 白帝说道:“只有她和黑袍这种疯子,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商行舟说道:“女人都是疯子,所以不能让她们站得太高。” 很多年前,他反对白帝与牧夫人的亲事,便是基于这个考虑。 同样,他对天海圣后也持同样的想法。 “所以我想不到,你居然愿意请徐有容帮忙。” 白帝说道:“她也是女人,而且是你学生的未婚妻。” 商行舟说道:“想要击败你,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不错,我终究还是败给了你们师徒。” 白帝说道:“这让我越发觉得那句话有道理。” 这指的自然便是现在整个大陆都在流传的那句话。 西宁一庙治天下。 这句话里的治字,可以理解为治理,也可以理解为治服。 商行舟与他的两个学生如果齐心同力,可治各种不服。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句话是你闭关之前说的。” “不错。” “你从来都不会认输。” 商行舟平静说道:“那当我灭掉魔族之后,你准备怎么面对我?” “以前我确实很担心,但现在稍微好了些,因为在你再次来白帝城之前,首先你要战胜你的那位好学生。” 白帝说道:“我发现你那位学生比我想象的更加出色,你要做到这点,真的很难。” 就像商行舟说的那样,像他们这种在岁月里沉浸太长时间的大人物,只要去算,便无遗策。 落落会成为下一代的白帝,那么只要陈长生在位一天,无论人族如何势盛,妖族都可以保证安全。 牧夫人曾经对落落说过,这种师徒关系并不牢固,除非陈长生愿意娶落落,才可安心。 白帝不这样认为,他非常肯定,陈长生正因为不能娶落落,反而会对她越好。 这不是求不得,而是歉意以及被崇拜、被爱者的喜悦融合在一起的无比强烈的保护欲。 当然,所有这些谋划成立的前提是,陈长生不会被商行舟杀死,也不能失势。 “你就这么看好我那个不成器的学生?” 这是对话至今,商行舟第一次承认陈长生是自己的学生。 “其实一切都源自于你对他的态度。” 白帝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你不是这么看重他,这个世界最初又怎会如此看重他?” 商行舟说道:“如果这种看重并不是你们所以为的意思呢?” 白帝说道:“那就到时候再说,而且将来如果有人愿意承诺给我更多,我当然可以改变主意。” 商行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青石街。 陈长生一直看着这边。 他看着商行舟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没有出声。 当年在天书陵的神道上,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向下走,商行舟向上走,错身而过,不发一言,不看一眼。 他当时没有说什么,此后也没有说起此事,但其实心情有些难以承受。 今天商行舟曾经看了他两眼,但他的心情依然如此。 商行舟看他的眼神与看陌生人并无区别。 有两只手先后落在了陈长生的肩上。 不是负担,而是安慰。 陈长生看着唐三十六笑了笑,然后转身望向徐有容,说道:“我没事。” …… …… 寒冬时节的雪原,冷的如同深渊,魔兽呵出来的气,很快便被冻成了冰晶。 风很烈,但没有一丝暖意。 黑袍静静看着西方,忽然说道:“败了。” 听到这句话,不远处那只极其高大的倒山獠发出了一声痛苦的低吼。不是因为倒山獠听懂了他的话,知道魔族这几年来最重要的谋划就此破灭,而是因为坐在它头顶的魔帅很愤怒地拍断了它的一截硬角。 在黑袍与魔帅的身后还有十余名魔将,更远处还有数道被黑雾笼罩着、异常神秘的巨大身影。 魔族没有增援白帝城,基于几个原因。 黑袍相信圣光天使的强大战斗力,相信自己对京都局势的掌握,也是因为时间上来不及。 更重要的那个原因是一个人。 雪原里站着一位中年书生。 那个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出名的书生。 王之策。 “没想到他居然连你都请动了,现在想来当年你能躲掉界姓小儿的杀心,还是计道人的他应该出了不少力。” 寒风拂动,露出黑袍有些隐隐发青的脸颊,他的声音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王之策叹道:“几百年的风雪,依然没有办法洗去你的恨意吗?” …… …… 第1041章 我见 界姓,是太宗皇帝当年在天凉郡时的旧名。 自天书碑降世,没有谁的历史地位能够超越这个男人。 因此在这片大陆上,无论生前还是身后,他始终享受着最高的荣耀,最多的尊重。 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的民众,甚至就连雪老城里的那些恨他入骨的魔族王公们也不会直呼他的姓名。 但今天黑袍就这样喊了,而且在后面加上了小儿两个字。 谁都能够听得出来,他对太宗皇帝那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如果时间能够让我们遗忘所有的过往,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黑袍看着王之策嘲讽说道:“你曾经说过不问世事,还不是一样放不下。” 王之策说道:“既然你与异族人勾结,那么这就不是世间事,而是世外事。” 黑袍说道:“那又如何?” 王之策说道:“只要你愿意放弃这个疯狂的想法,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任何事情?” 黑袍微讽说道:“我见过你的无耻冷酷,难道还会被你骗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风雪深处的那座大城走去。 魔帅与那些魔将也随之而去,被黑雾笼罩的数个巨大身影渐渐消散。 王之策看着黑袍的背影,情绪很是复杂。 …… …… 魔君悄无声息离开了白帝城,整个过程都很平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这座城市里,想要杀魔君的人族强者很多,但没有人能动他,因为白帝很明确地颁下了一道旨意。 那道旨意与牧夫人的那道谕旨是一样的,每个字都完全相同。 远来是客。 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世间万物,都需要相对平衡的状态。 要防止人族一家独大,便不能让魔族被削弱的太厉害。 长老会保持着沉默,妖廷官员保持着沉默,小德这样的妖族强者也保持着沉默,因为这是陛下的意志。只有金玉律像数百年前那样,与白帝发生了一场极其激烈的争执,然后被再次逐出皇城,只能去继续自己的躬耕生涯。 陈长生与唐三十六站在观景台,看着殿内。 天光极明,殿内极暗,看不清楚太具体的画面,只能看到那些大臣妖将还有长老们像潮水般黑压压地跪着。 唐三十六想着院落四周的那场血战,情绪有些糟糕,冷笑说道:“这就是你弱你有理?”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没有过多长时间,朝会便结束了。 那些大臣妖将与长老们鱼贯而出,隔着远远的距离向陈长生恭敬行礼,然后散去,没有谁敢上前与他说话,即便是熊族族长与士族族长也是如此,与前些天夜里在道殿里的情形已经完全不同。 时隔数年,白帝终于回到了他的城市,根本不需要什么权谋与手段,整个妖族都会统一在他的意志之下。 更何况现在唯一可能威胁到白帝地位的相族族长已经暴亡,相族部落也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陈长生与唐三十六走进殿内。 殿内没有为陈长生安排座位,唐三十六也无法说什么不敬,因为白帝也没有坐。 “你爷爷身体如何?” 白帝对唐三十六问道。 不管有多少腹诽,唐三十六的应对很平静得体,无论礼仪还是风度都没有可挑剔的地方。 只是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话。 “我都想不明白,他都老成这样了,怎么还喜欢搅风搅雨。” 这句话明着说的是唐老太爷,嘲讽的对象却是白帝。 白帝没有理会他,望向陈长生说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的意思很简单,也都在想象之中。 不过是回顾了一下双方之间曾经亲密无间的良好关系,然后希望能够继续保持下去。 最后白帝说道:“在圣女峰上你与折袖杀了那个家伙,很好。” 说完这句话,谈话便告结束。 有内侍引着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去落落的寝宫。 陈长生想着最后那句话,有些不明白。 唐三十六解释道:“他说的是白虎神将。那个家伙也是胆大心野,居然敢以白虎为号,如果两族不是盟友的关系,只怕早就被白帝杀了,白帝不方便动手,你替他杀了那人,他应该真的很高兴。” 来到最高处的石殿外,看到了栏边的那道身影,陈长生有些意外,但还是先去了石殿里。 唐三十六自然不会跟着,向栏边的那道倩影走去。 石殿并不简陋,圆形的窗与乌木的隔断,把空间切割成极富美感的画面。 落落站在这幅画里,就像盆中一枝冷俏的小白花。 她脸色苍白,神情凄楚,看着很是可怜。 不仅仅因为亲生母亲的无情以及死亡,或者是稍后的离别,还因为很多别的事情。 陈长生站在她身前,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落落低头,没有说话。 滴滴答答,那是泪水落在地面的声音。 片刻后,她抬起头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水,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说道:“先生,不用了。” 如果陈长生说的不是要不要和我一起走,而是和我一起走,那么,她或者就随他走了。 前者是问句,是征求她的意见,后者是命令。 做学生的,怎么能违逆先生的意思呢? 可惜了。 她很自然地靠在了陈长生的怀里。 就像从前那样。 陈长生的手不知该落在何处。 看着那张小脸上的泪痕还有那抹灿烂的笑容还有最澄静的眼神,他想起了很多画面。 国教学院院墙上的斑驳雨痕、大榕树上能够看到的灿烂暮色,还有那片澄静的湖。 他的手落了下来。 只是与从前有了些不一样。 这一次他的手落在了她的背上。 …… …… 过了很长时间,陈长生都没有出来。 唐三十六忍不住再次望向身边。 徐有容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望向殿里。 这里是皇城的最高处,比观景台还要高。 她在栏边能够把观景台看得清清楚。 她知道那里曾经有过一株梨树。 她也知道梨花带雨的画面是多么动人。 不久前她曾经亲眼看过。 那张清稚的小脸上满是泪珠,谁会不怜惜? 唐三十六忍不住了,说道:“你……” 徐有容面无表情说道:“闭嘴。”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我……”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我见犹怜,何况是他。” 第1042章 寒风烈,如美酒 …… …… 三人向皇城外走去。 走过崩塌大半的鲸落台时,陈长生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听到这句话,联想着先前殿里的安静以及徐有容的反应,唐三十六很是震惊,下意识里准备逃走。 徐有容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多了。” 陈长生也注意到了唐三十六的神情变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这场战争里有很多人死去,包括别样红与无穷碧还有那两位圣光天使。 陈长生无法忘怀的却是很多人根本想不起来的一个生命。 那就是牧夫人怀里的孩子。 在他看来,那个孩子是最无辜的牺牲者。 或者,是因为这很容易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徐有容明白他的疑问由何而来,解释道白帝一族需要怀胎五年才能生产。 陈长生怔住了,这才明白为何落落说与自己同龄,看着却是那般小。 原来她说的年龄是周岁。 皇城外,熊族族长、士族族长还有些妖族大人物们在等着他们。 在白帝的视线之外,他们很愿意向陈长生表达自己的善意,修复双方之间的关系。 只不过终究还是有所顾忌,没过多长时间,人们便散了,皇城前一片清冷。 陈长生回头看了眼高处如小黑点般的观景台,没有说什么。 他当然知道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在落星山脉破阵的那些夜晚里,他想了很多,已经隐约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当他用南溪斋剑阵破开禁制,那座山峰垮塌,白帝重现于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看到白帝还活着,只是做确认,但他并不想看见对方,更不想与对方说话。 因为他有些恶心。 白帝没有死,也没有昏迷。 天选大典前那夜,相族族长来到落星山脉,自然感应到了他的真实意志。 牧夫人知道相族族长是假意投靠自己,也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她开始怀疑白帝。但是她没有改变主意,依然进行着自己的计划,因为她太了解白帝,知道只要他能够置身事外,便会同意她的做法。 只不过没有谁能想到,陈长生会去了落星山脉,要把白帝救出来。 那些夜晚的破阵与救人,其实都是逼人。 逼人的不是富贵,而是坚定与执着。 最终,白帝被陈长生从那座山脉里逼了出来。 破阵的方法,商行舟通过徐有容、再通过小德告诉了他的。 见了众生,白帝便必须做出决断。 以此而论,他确实是败在了商行舟与陈长生师徒的手下。 唐三十六想着当时离宫大阵破灭的画面,想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魔君以及天空里的圣光天使,心有余悸说道:“好在最后所有的阴谋都失败了,不然真不知道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陈长生没有说话,他并不同意唐三十六的看法。 “谁能说白帝真的败了?魔族少了两个圣光天使,人族同样少了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商行舟受了不轻的伤,相族族长蒙冤被杀,相族就此覆灭,长老会被严重削弱,此后两百年整个妖域再没有谁能够威胁到他,而陈长生与落落之间的关系再也撕扯不开,将来她继位后,妖族再也不用担心来自人族的威胁,而得到了这么多好处,他只需要付出一个妻子的代价。” 徐有容微微一顿,说道:“还是他不喜欢的。” 唐三十六忽然觉得风越来越冷了。 然后他才发现已经走出了城门,来到了岸边的渡口。 轩辕破和唐家的人以及国教教士们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河面上呼啸而至的寒风,把人们的呼吸变成了道道霜柱,画面看着有些壮观。 那场暴雪过后,白帝城的温度始终没有起来。 风来自河面,实际上来自山那边的西海。 西风寒冷的如同冰刀,却把人们的脸吹的有些发红发热,就像是最烈的酒。 陈长生回首望向皇城,想着刚刚过去的这些天,想着这个故事里的人们,想着白帝与牧夫人。 “我们真的会变成这样的人吗?” 当年在国教学院的湖边,前些天在汶水城的河畔,他都问过这个问题。 以前唐三十六都会给出很明确的答案,但今天他沉默了。 陈长生想起别样红与无穷碧,又想起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 “如果你的妻子对你极好,但性情极差,更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你会怎么做?” 那个问题是别样红提出来的。 轩辕破想着那些天,神情微黯。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会劝你,阻止你继续行恶,一辈子守在你身边。” 唐三十六说道:“就像别样红那样?” 陈长生又想了想,摇头说道:“我做不到。” 徐有容说道:“我也不想要。”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是你遇到这个问题?” 徐有容想了会儿,说道:“我会杀了他,再随他一道去死。” 这个答案尤其是这种随意的感觉,让正准备说话的轩辕破吓的不敢开口。 “不愧是圣后娘娘教出来的孩子。” 唐三十六很是感慨,然后话锋一转:“我觉得你们脑子都有问题。” 陈长生神情微异,问道:“你觉得应该怎样做?” “你们都说我像苏离,我做事的风格当然也就是那一派。” 唐三十六说道:“能怎么办?什么都不办。一起做大恶人岂不快活?” 陈长生觉得这话好生不妥,正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热闹的礼乐声。 那乐声很是欢快,还能听着其间不时响起的爆竹,应该是谁家在办喜事。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牧夫人刚刚死去,在这种时候敢办喜事的人家,或者极愚蠢,或者极有背景。 今天办喜事的这户人家却不属于这两种。 之所以没有谁来阻止,是因为这户人家是在办婚事,而主婚人的身份有些特殊。 轩辕破对唐三十六说道:“主婚人本来请的是院长,现在由我代替。” 陈长生说道:“我赶时间离开。” 西荒道殿大主教以及几位红衣主教也前来告辞,准备去参加那场婚事。 看着这阵势,唐三十六越发不解,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轩辕破对他解释了这个故事。 今天成亲的双方,是前些天在皇城前观看天选大典的一对年轻男女。 那个年轻男子是下城松町的熊族苦力,那个年轻女子是上城的一位贵女。 按道理来说,身份地位差异极大的他们根本无法认识,更不用说成亲。 问题在于那天,观景台上陈长生与魔君一场恶战,鲸落台崩落了极大的一块岩石。 那个熊族苦力在最后关头,护住了那位贵女。 即便这样,他们还是会死去,就像当时广场上来不及逃走的那数百人一样。 好在陈长生群剑齐发,把那块巨岩切成了粉末,皇城前落了好美的一场雪。 没有人死去,感动很快便变成了喜爱,然后超越了很多事情,成就了今天的婚事。 “他们都说可能与提亲人也是我有关。” 轩辕破说道:“但我觉得女方家的态度很好,部落里的人们都想多了。”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代表夫家去提亲的人不是你,女方家的态度能好吗?话说你怎么会管这事儿?” 轩辕破说道:“都是族人,而且胡记的牛肉包子真的很好吃,忘了说,新郎是胡记包子铺的帮工,那天如果不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把掌柜和大师傅扔了出来,以后可就吃不着这包子了。” 唐三十六笑着说道:“太夸张了,什么包子能这么好吃?” 陈长生没有笑,认真说道:“那个包子真的很好吃。” 松町胡记包子铺,离天树侍庙不远,离轩辕破的家自然也不远。 别样红最喜欢他家的包子,可惜的是,到死也没吃上一口热的。 气氛变得有些低沉。 唐三十六听陈长生说过别样红临死前的事情,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轩辕破与陈长生等人告别。 陈长生说道:“以后回国教学院了再聚吧。” 轩辕破点了点头,与主教们向着礼乐声起处走去。 看着那边不停飞溅的爆竹碎片,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好事。” “是的,世间还是有不少美好的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既然如此,谁说我们就一定会成为白帝夫妇那样的人?” 徐有容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随着太阳光线的照射,气温终于升高了些。 西风渐暖,不再如先前那般冷烈。 一声鹤唳,白鹤离地而去。 残雪微颤,一位黑衣少女落在了岸边。 她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急着离开?” 因为陈长生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来自京都的信。 京都里有人要结婚了,请他回去参加婚礼,并且要他做主婚人。 白帝城里的这场婚事陈长生可以不参加,但京都里的那场他必须参加。 而且他知道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逃不过这个差事。 就像当年那样,无论他愿不愿意,她还是一样上了他的床。 …… …… 第七卷 敢叫日月换新天 第1043章 好人就该杀坏人 汪洋里有一条船。 这船离开白帝城已经有了很多天,之所以还没有抵达目的地,是因为船上的人始终还希望能收到好消息,然后折回。 到了现在,依然没有消息传来,船上的人终于放弃了。 看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海岸线,牧酒诗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情。 皇叔死了,姐姐那边应该也出了事情,她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皇兄,但是能够回家,终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二皇子看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心知自此之后,只怕数百年时间都无法再履中土。 便在这时,一道破空声响起,天上的流云受惊而散,船身微微摇晃,一个人出现在船首。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脸很圆很大,看着有些滑稽,或者说生得极为喜庆。 牧酒诗和二皇子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但他们知道,能够从茫茫海空里忽然出现的对方必然强大。 而且这位圆脸老人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那道超越了世俗范畴的神圣气息。 牧酒诗警惕地看着对方,问道:“你是谁?” 那位圆脸老人摸着脑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半晌后说道:“我好像姓曹。” 听着这个姓氏,牧酒诗与二皇子都非常吃惊。 当今大陆神圣领域强者的数量很少,只有一个人姓曹。 那就是曹云平。 曹云平是天机老人的外甥,也曾是八方风雨中人。 一百多年前,因为某个隐秘的原因,他曾经与苏离一战,然后战败。 那之后,他忽然决意放弃自己的修行功法,改为修行全新的功法。 这自然是极危险的事情,在谁看来,都极为不智。 但无论是天机老人还是天海圣后,都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想法。 曹云平散去了全身功力,重新开始修行,而就在他眼看着将要成功的前一刻,体内的星辉忽然暴燃,虽然勉强活了下来,识海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神智变得有些不清醒,换句话说,他成了一个弱智。 从那之后,八方风雨便少了一个人,再没有谁见过他的踪迹。 牧酒诗完全没有想到,此人居然会出现在自己的船上,而且明显一身修为尽复,甚至可能更胜当年。 “前辈……有何指教?” 曹云平听着这个问题,再次陷入了迷茫的精神状态里,开始拼命地回想,眉头皱的非常紧,非常用力,于是圆脸变得更加紧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塞满新棉花的枕头。 但无论牧酒诗还是二皇子都不敢发笑。 曹云平可能真的变成了一个弱智,但他的境界实力还是这么可怕,那么这就意味着极度的危险。 曹平云终于想到了,眉头舒展开来,看着他们眉开眼笑说道:“我想起来了。” 牧酒诗小心翼翼问道:“前辈想起来了什么?” 曹云平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埋怨说道:“你们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呢?我已经等了你们好些天。” 牧酒诗忽然觉得有些不安,问道:“前辈等我们有何事?” 曹云平说道:“我答应了陈长生,要杀死你们。” 听到这句话,牧酒诗与二皇子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曹云平想起了些事,赶紧对二皇子说道:“别怕别怕,我记错了,没有你,只是这个小姑娘必须死。” 牧酒诗看了眼越来越近的海岸线,强自稳定住情绪,问道:“前辈为何要杀我?这中间是不是有些误会?” 在她想来,陈长生必然是通过某些手段请动了这位隐世强者,又或者是用言语欺骗,那么她自然也可以想办法说服对方,或者给出足够多的利益,这中间的分别,只看这位隐世强者究竟是真的傻还是在装傻。 “我现在已经傻了,真的。所以我一直藏在山里,就是怕在外面随便出手,杀错了好人。” 曹云平很认真地解释道:“但你不是好人,因为你与魔族勾结,还杀了别样红的儿子,我认识别样红,他是好人。” 牧酒诗很紧张,神情却依旧淡然,说道:“前辈为何确定我不是好人?就因为陈长生这么对你说?” “是的,我相信陈长生的话,因为他也是好人,秋山也相信他,秋山也是好人。” 曹云平对她耐心说道:“我们都是好人,你是坏人,所以我们要杀了你。” …… …… 白鹤离开岸边后,没有飞太远,便在群山间落了下来。 四位国教巨头还有三千护教骑兵在营地里等待着。 凌海之王对陈长生说道:“秋山家来了信,那位应该去了西海。” 陈长生怔了怔,问道:“确定?” 凌海之王回道:“是的。” 徐有容问道:“谁去了西海?” “曹云平。” 陈长生说道:“前些天曾经在天上与他见过一面。” 徐有容知道他从庐陵王府来援白帝城的时候,曾经在途中被一位绝世强者找过麻烦,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就是曹云平。她知道曹云平是谁,也知道他与秋山君之间的关系,自然能猜到曹云平因何出现,带着歉意看了陈长生一眼。 陈长生说道:“没事,应该是相王让人传的话,与秋山家里无关。” 徐有容说道:“我听师兄说过,这位前辈是真的神智出了问题,难道不会影响他的判断?” “确实有些受损,前辈现在的智力大概只是孩童水准,不过……他是个好人。” 陈长生感慨说道:“没想到那夜只是随口一说,前辈真的不辞辛苦去了西海。” 凌海之王拿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陈长生。 这是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着写十余个名字。 这是凌海之王等人到白帝城的第一夜便写好的。 牧夫人的名字在纸的最上方,这时候已经被画上了一道横线,代表着死亡。 陈长生从司源道人手里接过笔,蘸了些化开的朱砂,在第二行牧酒诗的名字上画了一道横线。 这份名单是一份死亡清单。 从汉秋城到汶水到奉阳县城到圣女峰再到白帝城,该死的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在牧酒诗的名字旁边是除苏的名字。 众人的视线落在这个名字上。 营地变得有些安静。 第1044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 在那个名单上,除了牧夫人,便以除苏的境界实力最强。而且这个修行黄泉功法的怪物,遁法强大,行踪隐秘,手段变幻莫测,极其阴险狡诈,虽说在白帝城里,他被徐有容断臂重伤,依然极为难杀。 想来这个怪物现在已经藏进了莽莽群山之中,如何能够找到他? “或者我能够猜到他会去哪里。” 唐家那位盲琴师忽然开口说话:“如果教宗大人不嫌弃,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 众人才想起来,这位盲琴师乃是长生宗前代大长老,而那个叫除苏的怪物则是前代长生宗宗主的一缕残魂所寄。 凌海之王望向陈长生,明显有些意动。 陈长生没有同意,因为盲琴师在那场与圣光天使的战斗里受了很重的伤,短时间里难以恢复,而且毕竟对方是唐家的供奉。 徐有容明白他的意思,说道:“还是我去吧。” 说到追杀除苏,毫无疑问她是最合适、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她的道法与除苏的黄泉功法相生相克,而且可以凭借速度强行破掉除苏的遁法。 除了她之外,在场的任何人都不见得能追上除苏,就算追上,也不见得能够杀死对方,即便陈长生也没有把握。 陈长生还是没有同意,而且他的理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接下来他会回京都,在那座城市里将会有更重要的事情、真正麻烦的问题等待着他。 在这种时候,徐有容不能离开他的身边。 凌海之王问道:“那怎么办?暂且把此事放一放?” 营地再次变得安静起来,气氛有些压抑。 “我来想办法。” 陈长生看了徐有容一眼,走向营外,徐有容会意,跟了上去。 凌海之王等人有些担心,望向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表明了自己不会参合此事的态度。 “我去看看。” 作为资历最浅的大主教,户三十二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向营外走了过去。 来到山崖间一株松树下,陈长生与徐有容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户三十二跟在身后,但没有出言阻止。 如果不让这些大主教知道自己的方法,想来他们很难安心。 一阵清风拂动树枝,松针簌簌落下。 有些发黄的松针落在黄色斑杂的皮毛上,仿佛融为了一体,很难分辩出来。 那是一只像土狗般的生物,皮毛颜色很杂乱,看着有些令人恶心。 它的两只后脚似乎是断了,无力地拖在地上,看着有些可怜。 看着陈长生,它的眼睛里闪过兴奋的幽光,用前肢撑着身体,艰难而快速地爬动到他身前,不停地亲吻他的脚背。 徐有容歪着脑袋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有趣。 虽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看到类似的画面,但每次看到这妖兽扮演奸臣模样,还是想要发笑。 户三十六并不觉得有趣,看着对方两只邪恶的小眼睛,便觉得身体有些发寒。 忽然,他想起来了这种妖兽的来历,脸色骤变,颤声说道:“这是土狲?” 是的,这就是在周园里生活了数百年的那只土狲。 也正是道藏典籍里记载过的最阴险、最无耻、最狡猾、最嗜血的那种妖兽。 即便是像倒山獠与犍兽这种在百兽榜上排在极前的巨大妖兽,也不愿意得罪土狲,甚至在战场上还要听从它的安排。 确认这个像烂皮黄狗般的生物就是传说中那个极可怕的妖兽,想着那些传闻里的血腥故事,户三十二觉得更加寒冷。 如果这只土狲不是被陈长生召唤出来的,而且表现的如此谦卑老实,他拼了命也要在第一时间杀死它。 土狲感受到了户三十二流露出来的敌意与一抹很淡的惧意。 远离真实世界已经如此多年,人类居然还能记得自己的凶名,这让它有些得意,然后迅速地警醒过来。 与那些心甘情愿在周园里平静度日的妖兽们不同,土狲一直念念不忘要回到曾经生活的世界里看看。 为此它曾经乞求过陈长生很多次,只是陈长生想着它的凶名与那些传闻里的恶行,自然不会答应。但今天陈长生既然把它从周园里召唤到了现实的世界里,那么自然说明情形有了变化,说不定它真有可能得偿所愿。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土狲自然不会犯错,眼神变得更加无辜,神态变得更加谦卑,身子也匍匐的更低了些,两只残废了的后肢微微地颤抖着,尾巴不停快速地拍打着地面,却又极小心地没有激起半点灰尘,真是要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户三十二依然警惕,不会被这种假相所骗,徐有容则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陈长生说道:“别装了,赶紧起来。” 听着这话,土狲赶紧站直了身体,不敢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它那两只残废的后肢早就已经治好了。 只不过这些年在周园里,它还是习惯拖着两条后肢在草原里爬行,除了倒山獠与犍兽根本没有别的妖兽知道。 陈长生说道:“帮我去做一件事情。” 土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不停,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长生从怀里取出一枚丹药,喂进它的嘴里。 土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像个修行者般闭着眼睛开始打坐。 淡淡的雾气从它的口鼻处不停地溢出,原先还残存着的一些内伤,也被尽数修复完好。 这枚丹药不是朱砂丹,是用朱砂丹的废弃物料炼成,但里面还有一些陈长生的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土狲睁开眼睛,满怀感激地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从户三十二手里接过除苏的画像,在土狲眼前打开,说道:“这个人。” 土狲看着画像上那个奇形怪状的家伙,心想世间居然有人比自己长的还难看,不禁有些好奇。 陈长生接着说道:“把他杀了。” 土狲顿时惊醒,低声呜咽了几声,用满怀血腥味的杀意,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户三十二这才知道陈长生准备怎么做。 按道理来说,土狲天生能够土遁,而且极为凶残阴险,用来追杀除苏,是最好的选择。 但除苏也是个真正的怪物,土狲也不见得能够杀死他。 “我有个想法。” 户三十二很清楚在自己说出这个建议之后,教宗大人对自己的评价或者会有所改变,甚至会开始警惕自己。 但作为最忠诚的下属,他必须把自己的建议说出来,而且不能有任何隐藏。 听完那个想法之后,陈长生看他的眼神果然变了。 就连土狲望向户三十二的眼光都变得不一样起来,似乎有引为同道的想法。 徐有容只是摇了摇头。 …… …… 土狲离开了崖间,去往群山之中,去寻找它失去的世界以及除苏。 除了陈长生三人,没有谁知道这件事情,更没有谁知道土狲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在除苏的面前。 就在土狲离开之后不久,国教的大队伍也再次启程,向着京都而去。 谁都知道,陈长生回京是因为他收到了一封信。 但真的只是因为那封信吗? 当然不可能,因为年轻的皇帝陛下还在京都,商行舟也在京都。 最重要的是,离宫也在京都。 第1045章 旧时徐府 凌海之王、桉琳大主教等人知道,从三年前开始,京都便一直有人在与教宗通信。 无论教宗在雪岭、在汉秋城又或是在汶水时,那些信件都没有断过。 那个人在信中帮着谋划了很多事情,尤其是最近数月。 很多人都在猜测,写信的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 凌海之王曾经在想那个人会不会是天海胜雪,桉琳大主教则认为陈留王的可能性最大。 直到婚讯传遍整个大陆,陈长生准备回京主婚,人们才知道,原来写信的人是莫雨。 作为天海朝最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是最有权势的人,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何在天海圣后驾崩之后,莫雨还能活着,而且还能光明正大地活在京都,甚至现在还要和那位成亲。 在很多人想来,这或者是因为她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让朝廷有所忌惮。 那年风雪满长街,莫雨与折袖在平安道上把周通凌迟的画面,直到今天依然没有人能忘记。 但陈长生决定回到京都,真的只是因为她写信要他回去主婚吗? 凌海之王等人并不这样认为。 他们看着陈长生的背影,都能感受到那道沉重的压力。 无形却有着无限重量的天空,仿佛这时候已经落在他的肩上。 还是那年,在那个满是风雪的深夜里,商行舟与陈长生在国教学院进行了一场谈话。 除了小黑龙,没有人知道那场谈话的具体内容,但随后发生的事情,让很多人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商行舟与陈长生师徒之间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陈长生离开京都,成为史上第一位被放逐的教宗。 随后发生了很多故事,从雪岭到汶水到圣女峰,再到白帝城。 直至面对着魔族与圣光大陆的威胁还有白帝的老谋深算,这对师徒终于联起手来,证明了那句西宁一庙治天下,双方之间的情势似乎有所缓和。 但在这个时候,陈长生决定回京都,那便意味着那份协议将会废止。 那么此行究竟会成为一趟破冰之旅,还是人族内战的开端? …… …… 隆冬将尽,春意未至,天地间依然一片寒冷。 无论城内城外,洛水都是静止的,冰面上覆着层厚厚的雪,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极为宽大的衣带。 三千骑兵护送着国教的车队,从地平线的那头,进入了民众的视野。 凌海之王等国教巨头,坐在最前方的神辇里。 暗柳等离宫重宝,在灰暗的天空下散发着温暖而神圣的光线。 数万民众站在入城的官道两侧,欢迎着国教使团的归来。 民众们并不知道白帝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们知道魔族的阴谋被击破了,最令人担心的妖族背盟没有发生,而所有这些都是离宫的功劳。 在深冬时节很少见也很珍贵的瓜果鲜花,被扔到了那些国教骑兵的怀里。 更多的视线落在了后方那两座极其高大的神辇里。 那些视线里尽是热切、敬畏、崇拜甚至狂热的情绪。 听说教宗大人回来了。 圣女也回来了。 随着队伍缓慢前行,官道两侧的民众纷纷向前涌去,场面变得更加拥挤。 如果不是城门司的官兵严加格阻,只怕真的会生出乱子。 穿着青曜十三司祭服的安华,带着数千名最忠诚的国教信徒,对着那两座神辇跪了下来。 紧接着,更多的民众如潮水一般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场面很是壮观。 …… …… 京都没有城墙,除了那些飞辇,能够看的更远的地方,便是城里那些很高的建筑。 过去的三年,天海承武一直住在城外的庄园里,很少进城,更很少进宫与陛下私自见面。作为天海家的家主,要在当前如此复杂的局势下,再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今天则是例外,他包了与澄湖楼齐名的入松居,请了几位极引人瞩目的贵人一同登高望远。那几位贵人里有几位神将,更重要的是还有那位中山王。 看着远处如潮水般跪倒的数万民众,那几位神将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作为前摘星院院长陈观松的得意门生,他们极受商行舟的重用,这样的画面自然让他们很难堪。 但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法说。 那些民众拜的是教宗大人与圣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且在南溪斋的合斋大典上,教宗当着相王的面,亲手杀死了白虎神将。 即便如此,朝廷又做了些什么? 天海承武看着人群最前方那个穿着青曜十三司祭服的女子,微微皱眉,问道:“这人是谁?” 除却与桉琳大主教之间的关系,安华是一位普通的教士。但现在她在京都尤其是大陆北方,已经变得非常有名。很快便有下属把她的来历报知了上来。 “一群愚夫痴妇!”天海承武沉声说道:“真是不知所为,这是在向朝廷示威吗?” “示威?这就是民心所向,而这些都是你口中那个愚妇做出来的。” 中山王的脸色还是那么臭,就像世间所有人都欠他钱一样,又可能是因为他始终没法忘记当年被逼吃下去的那些粪便,但他现在说话的语气却要变得平和了很多。 天海承武明白他的意思,陈长生避世三年,居然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得到如此多的忠诚,拥有如此多的美誉,当然与离宫、尤其是以安华为首的那些狂信徒的传道有关。 他的视线离开安华落在后方那两座神辇上,不由微凝。 以他的境界实力,自然能够轻易地看出,那两座神辇上没有人。 …… …… 三年后,陈长生回到了京都。 他没有回离宫,没有回国教学院,也没有去皇宫见师兄,而是直接去了一座府邸。 多年前,他第一次来到京都的时候,也是直接来的这里,没有去看离宫外的石柱与青藤,也没有去看天书陵,当时因为这样,还被这座府邸的女主人很是蔑视了一番。 这座府邸自然便是东御神将府。 徐府还像当年那样,充满了肃杀的感觉,治家如治兵,果然不是一句虚话。 所有的婢侍丫环都被逐到了远处,花厅里只有几个人。 陈长生坐在椅中,徐世绩夫人、那位花婆婆、霜儿站在厅里。 气氛很是尴尬,甚至就连隐藏在其间的紧张,都无法流动,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第1046章 她说 茶杯静静地搁在桌上,早就已经冷了。 陈长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主动开口的意思。 就像当年那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 但事实上,一切早就已经变了。 那个初入京都而被毁婚的少年道士已经成为了教宗陛下。 幸亏和当年一样,徐世绩不在,不然或者场面会更加尴尬。 珠帘轻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徐有容从帘后走了出来。 回到神将府后,徐有容没有理他,把他留在了厅里,自己则是去洗漱了。 这显得非常随意,就像这时候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黑发。 微湿的发间有几颗水珠,配上洁净无尘、如花般的容颜,看着很是动人。 陈长生很喜欢未婚妻的美丽,更喜欢她对自己的随意,想就这么一直看着,但这里毕竟是徐府,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站起身来,对徐有容说道:“那我先走了。” 徐有容有些意外,说道:“不吃饭了吗?” 这里是她的家,陈长生是她的未婚夫,她对双方都很随意,所以这句话问的很自然,直到察觉到了花厅里有些异样的气氛,她才想明白缘由,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你走吧。” “明天我来接你。”陈长生对她说道。 然后他转身对徐夫人告辞,也没有忘记向那位婆婆和霜儿点头致意。 无论礼数还是神态,他都没有任何可以被挑剔的地方。 这种平静,还是让徐夫人等人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画面。 这些年的时光,对他来说似乎没有什么改变。无论是当初的少年道士,还是现在的教宗陛下,他对待这个世界与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们,始终是这样平静而淡然。 走出神将府,沿着那条不起眼的小河向前走着,很快便来到那座简陋的石拱桥。 陈长生走到桥上,没有像数年前那样,回头望向那片大宅美院。 时隔三年,重新回到京都,他没有去离宫也没有去国教学院,而是第一时间来了徐府,不是因为他想要做什么,只是未婚妻要他陪自己回家,原因就是这么简单。 在这数年时间里,他曾经来徐府做过两次客,如果要说扬眉吐气,并没有,恍若隔世,也没有。 他和徐有容还很年轻,人生还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要去很多地方。 过去的,与未来的这些相比,实在是太不重要。 那么,就让它过去吧,或者这本来就是过去存在的意义。 忽有雪花飘落。 陈长生撑开黄纸伞,消失在了人群里。 …… …… 过去就让它过去,这是一句很简单的话,很简单的道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比如徐世绩。 回到府里后,他听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就连瓷酒杯都没有摔一个。 因为徐有容这时候正在后院休息。 整座神将府安静的就像是座深山老岭。 这些年,徐世绩已经承认了现实,他的大周朝的地位完全来自于自己的女儿。 无论天海圣后在位还是现在,原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但他只能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女儿。 徐夫人也没有办法忘记过去的那些事情,情绪低落说道:“当年我哪能想到,他会成为教宗?” 徐世绩沉声说道:“那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我徐世绩的女婿!” …… …… “看姑爷走时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实际上不知道心里多得意。” 在后院里,霜儿捧着一碗蓝龙虾肉站在徐有容身前,带着几分恼意说道。 徐有容轻声说道:“当年你在信里提过,他那时候就是这样。那时候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霜儿想了想,说道:“那时候的他呀……太虚伪,或者说矫情?” 徐有容抬起头来,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霜儿紧张起来,赶紧说道:“小姐,我错了。” 徐有容问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想着当年自己对陈长生的评价极为不堪,想着现在小姐与对方情意深重,她越来越紧张,声音微颤说道:“我没能看出姑爷的好来,还对他诸多议论。” “你的眼光确实谈不上好,但当年又有几个人能看出他的好?” 徐有容忽然想到当初回到京都,自己夜访国教学院,却在他房里遇着莫雨的旧事。 再想着莫雨即将成亲,却要他回来做主婚人,她忍不住微微挑眉,心想这算是一个有眼光的人。 “他究竟好在哪里?” 徐有容轻声说道:“我就喜欢他无论遇着任何事情,哪怕是生死之间的大恐怖,都绝不郁郁,而且并不是放弃之后的放浪形骸,依然专注与执着,坚定且平静。” 霜儿听不懂,但能听出来小姐这句话里的真正喜欢,不由怔住了。 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婚事到现在已成定数,但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认为小姐真的喜欢陈长生。 因为在她看来,小姐就像凤凰一样天生高贵且骄傲清冷,怎么会喜欢一个人呢? 这时有婢侍前来禀报,徐世绩来了。 院门开启,雪地上出现一道足迹。 二人相对而坐,桌上搁着两个名贵的茶杯。 一切都很客气,看着不像父女,更像是客人。 徐世绩看着自己的女儿,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最终,他也只能随意关心一下饮食起居便离开,只是离开前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忧心忡忡。 徐有容知道父亲想说什么,或者说他想让自己去对陈长生说些什么。 就像小时候,父亲想要进宫见圣后娘娘,便会做出这样的模样。 她不想听,因为她不准备去对陈长生说什么。 这也和小时候很像,她从来都不愿意和圣后娘娘说这些事情。 自从天凤血脉初醒,她开始修道之后,她就觉得这些事情很无聊,很烦。 今夜她又觉得很烦,于是她迎着夜雪爬到了屋顶,背着双手,开始观星。 夜空里有厚厚的阴云,自然看不到满天繁星,但无法隔绝她的神识。 她夜观星海,与天书碑拓文相印照,静悟体会,道心渐宁。 风雪微乱,黑衣少女落在徐有容的身边。 光线有些暗淡,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却依然鲜艳夺目。 徐有容盯着那里看了两眼。 黑衣少女微恼说道:“有这么好奇吗?” 徐有容认真说道:“当然,小时候有一年去北新桥踏青,我真准备跳进井里去找你。” 黑衣少女冷笑说道:“那我怎么没见过你?而且你还活着。” 徐有容望向夜空里落下的雪,微笑说道:“娘娘救了我。” …… …… 第1047章 如何是好 在去南溪斋学习之前,徐有容已经在京都留下过很多有名的事迹。那时候她还很小,曾经跳进洛水里,说那里有个月亮,经常去离宫前面爬那些石柱,说要看星星,还有一次,她差点趁人不注意跳进了北新桥的那口废井里。 据说当她准备跳进北新桥那口废井里时,是圣后娘娘救了她。 那时候的徐有容还不到五岁。 京都的百姓对这些事情都很能倒背如流,在他们自己看来,徐有容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她就是这座京都最受宠的女儿,所以当初青藤宴得知那份婚书后,这座城市才会对陈长生如此愤怒,国教学院受到了那么大的压力。 小黑龙想着天海圣后,下意识里生出怯意,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说道:“如此说来,你的人生还真是被她改变了。” 徐有容微微一笑,说道:“也许吧。” …… …… 有没有天海圣后,身具天凤血脉的徐有容都有可能达到今天的成就。 但谁都无法否认,那位曾经称霸大陆的女人确实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 莫雨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 如果没有天海圣后,这位满门被抄斩的孤女怎么可能成为权倾朝野的莫大姑娘? 看着院门前悬挂着的十余盏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桔灯,陈长生想着这些年的变化,不禁有些感慨。 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已经多年,他与莫雨相识已久,今夜却是他第一次来到传说中的桔园。 他能够感觉到桔园里那道强大的阵法气息,也能感觉到隐藏在四周夜色里的那些监视者或者护卫。 很明显,哪怕是即将与那位王爷成婚,依然还有很多人不愿意莫雨重新回到京都,对她保持着强烈的警惕与敌意。 陈长生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举着黄纸伞走到了门前。 桔园的门开了,然后又关了,两声吱呀,数片落雪。 随着园门关闭,夜色里忽然生出很多骚动,十余道身影撞破风雪,向着京都各地疾掠而去。 教宗大人离开东御神将府后,去了桔园。 这个消息在很短的时间里传遍了整座京都,自然也传进了太平道两侧的那些王府里。 位置最差、府门看着最不起眼的一间王府里,娄阳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地转着圈,书房的窗户大开着,雪片不时飞入,依然不能让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的汗水少出一些。 他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一位妇人,苦着脸说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那妇人很是不解,说道:“王爷,这说明教宗大人对王妃的重视,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娄阳王很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说道:“你也知道那是王妃……” “我的天咧。”那妇人才明白他的意思,一脸震惊说道:“难道王爷你是在吃醋?” 娄阳王哼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敢把话说明白,但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不是这位妇人是他的亲姨妈,专程从汝州赶过来操持他的婚事,他便是连这些意思都不敢流露半分。 都说陈家王爷现在已经重新当势,奈何他却是当中最没出息的一个,而对方……可是教宗陛下。 那妇人没好气说道:“谁都知道教宗陛下与圣女的关系,您这是在瞎想什么呢?要不是王妃的面子,教宗大人怎么会答应回来主婚?要不是这层关系,陛下会把你放到太常寺这么重要的地方去?” 娄阳王听着这话,顿时忘了那抹酸意,但刚刚才止住的汗又再一次冒了出来,带着哭腔说道:“天海家的人还有几位郡王都盯着那个位置,我哪想得到陛下会让我去,得罪了这么多人,这可如何是好。” …… …… 陈长生看了眼窗外,只见还在飘着雪。 他很在意洁净,却还是不明白,为何女子们都愿意在这么冷的天里洗浴。 不愧是天海朝最著名的美人,刚刚出浴的莫雨,脸上未着一点脂粉,依然眉目如画,美丽动人。 说起这两年京都最出名的事情,大概便是莫雨的归来。 那些恨天海圣后入骨的陈家王爷,之所以没有向她发难,基于几个原因。 莫家在前朝的遭遇极其悲惨,这一点得到了很多旧朝文臣的同情。 更重要的是,她是被陛下亲自召回宫的。 而商行舟看在她死去的祖父——也就是那位著名的大学士的面子上,对此表示了默认。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即将嫁给一位陈姓王爷,而且是那位最窝囊、最无用、最没有威胁的王爷。 “我还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陈长生的问题也是所有京都民众的疑问。 无论对莫雨的观感如何,是爱是恨,她终究是莫大姑娘。 所有人都觉得,那位王爷配不上她。 “他哪里不好?老实本份,没有野心,我小时候就认识他,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愿意无条件的信任我。” 莫雨坐在床边,用松软的棉巾擦拭着微湿的头发,随意回答道:“当初京都那么乱,他带着那帮被他兄弟们塞过来的下属就想着来桔园,对人说是想求我庇护,实际上却是想护着我,这份情意我要还的。” 陈长生知道这件事情,整座京都的百姓都知道这件事情。 天书陵之变那夜,十余位王爷进京,冒着极大危险分头进攻各部衙要地,只有那位娄阳王,带着一批高手满京都乱窜,什么事情都不敢做,一个人都不敢杀,只想着找去桔园,结果最后还迷路了。 这不是美谈,这是笑谈,甚至是笑话。 在很多人看来,娄阳王就是一个笑话。 陈长生也觉得这位王爷太过庸碌窝囊,实在不是良配。 “什么是配?他对我好就行了。” 莫雨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你以后对他态度好些,别那么不客气。” 陈长生说道:“我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提醒你两句,既然你不同意,以后自然不会再说。” 莫雨瞪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是庐陵王府里的事情,你看看把他吓成什么样了,明知道他胆子小。” 陈长生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天在庐陵王府里会对娄阳王那般不客气。 “他替你们师徒传话,结果还没落着什么好,也真是倒霉。” 莫雨说道:“这事是你不对。” 陈长生说道:“以后不这样了。” 莫雨见他答应下来,反而有些不高兴,说道:“你过来。” 陈长生微怔,问道:“做什么?” 莫雨说道:“我要抱着你睡觉。” 第1048章 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什么?” “我要抱着你睡觉。” “啊?” “嗯。” 莫雨说的理直气壮。 陈长生听的如雷贯耳。 他连连摆手道:“别胡来。” 莫雨说道:“那你来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是来看看你,想再劝劝你,也是来谢谢你。” 莫雨确实做了很多事情,很值得他专程来说声谢谢。 莫雨说道:“如果要谢我,你就陪我睡一觉。” 陈长生很是无奈,说道:“你过几日便要嫁人了。” “当年我可没要求你和我一起睡。” 莫雨看着他说道:“就是因为要嫁人了,所以我才要和你睡觉。” 这句话她依然说的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的里面隐藏着很多意思,非常明显的意思。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莫雨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敢过来,就是对我有心思。”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走到床边坐下。 莫雨用双手环住了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当初你不是从国教学院拿走了我一套被褥和枕头?” 莫雨这时候靠着他的背,不需要担心被他看到,放松了很多。 在听到这句话后,她脸上的两抹红晕迅速地散开,心想当初真是荒唐,却浑然忘了,这时候其实也很荒唐。 “时间久了,被褥和枕头上的味道早就淡了。” “嗯……那你最近还失眠吗?” “说来奇怪,娘娘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失眠过,那天在周通别宅里,我居然还睡了个午觉。” “是吗?” “是啊。” “我就这么坐着,你睡会儿吧。” “嗯,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 陈长生坐在床边,一动都不敢动。 莫雨抱着他的腰,一动不动。 按道理来说,这个姿式非常不舒服,但她却很快便睡着了,睡的非常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时间缓慢地流逝,就像窗外的雪,渐渐地积着。 就在陈长生以为自己可能要这么坐一夜,正想着明天怎么对徐有容解释的时候,莫雨醒了过来。 半个时辰的睡眠,让她变得神采奕奕,可以想见睡眠质量有多高。 婢侍端来一碗水晶燕窝,她吃了两口,忽然抬起头来,望向陈长生说道:“你怎么还不走?”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我以为你写信让我过来是要谈些事情。” ——原来你什么都不想要,只是想要抱着我睡一觉。 莫雨说道:“没有什么好聊的,京都的局势很平静,与前段时间没有什么变化。” 这三年里他们一直保持着通信,他从莫雨处对当前的朝局并不陌生。 现在的朝廷里,以相王、中山王为首的十余位陈家王爷再加上天海家以及陈观松培养出来的数位神将算是一派,前朝那些活下来的那些文臣以及宫里的林老公公算是另外一派。 简单一些区分这两派势力,就算他们对皇帝陛下的态度如何。 “如果你师父愿意管这些事情,自然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但很明显他并不想管。” 莫雨说道:“或者他想再看看陛下处理政务的能力,或者只是想要锻炼一下陛下。” “师兄可以处理好这些问题。” 陈长生想起很久以前在西宁镇,庙外那条小溪里的无鳞鱼都是他亲手抓的,然后师兄亲手做的。 师兄最会烹鱼,因为他的心很静,很有耐心,手法很稳。 “所以朝廷最大的问题还在朝廷之外,准确来说就是与国教之间的关系。” 莫雨说道:“很多人都想知道,对你此次回京,道尊会怎么处理。” 陈长生说道:“我等着与他见面。” 在风雪夜里离开京都,自此师徒不相见。 现在他回到了京都,那么便必然相见。 相信这一次相见,商行舟必然要直视他的眼睛,不能再把他当作陌生人。 莫雨问道:“可能相逢一笑泯恩仇吗?”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与师父之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那是世间最难解开的心结,到最后除了用剑斩断,似乎并没有太好的方法。 莫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说道:“虽然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不明白你们师徒之间为何反目成仇,但我想你应该做好道尊态度改变的准备,当他释出和解的意思时,你的反应要快些。” 陈长生问道:“你真觉得他的态度会改变?” “谁知道呢?白帝城这件事情,他与朝廷都要承你的情,而且说不定他忽然就想开了。” 莫雨说道:“为了消灭魔族这件大事,他愿意做什么事情都不出奇。” 陈长生知道这种可能性并不大,但正如莫雨所言,一切都有可能。 想着这种可能万一真的出现,他忽然生出了一些希望。 “如果能这样,那是最好不过。” “但如果只是这样,还远远不能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觉得道尊如果改变态度,这个故事就会以喜剧结尾?” 莫雨看着他说道:“相反,如果真是这样,那意味着一出悲剧即将上演。” 陈长生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莫雨反问道:“你会给圣后娘娘报仇吗?” 陈长生摇了摇头,不要说这可能会让人族分裂陷入内战,即便报仇本身都没有意义。 圣后娘娘救了他的命,但他依然没有资格扛起那面大旗。 最有资格替圣后娘娘报仇的师兄,现在是大周朝的皇帝,是师父最疼爱最信任的弟子。 即便是师兄,都没办法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做什么,更何况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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