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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又有更多的茶商与民众加入了他们。 七宝寨的石阶上很快便站满了人。 第865章 有迹可循的爪影 肖张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身边这些普通人脸上的紧张神情,心情变得有些怪异。 在修道者的眼里,他是个只知道战斗的疯子,畏他惧他,曾几何时,竟然会有人真心敬他护他? 当年他说奉阳县城的冬野茶好,只是因为他真觉得这茶比梁王孙爱喝的大红袍好无数倍,又哪里想过是要给这座偏僻县城里的人们带来什么好处? 然而这些他平日里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普通人,这时候却站在他的身前,哪怕明明已经怕的要死,握刀的手都在发抖,却不肯离开。 忽然间,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除了那些痛快至极的战斗,还有些别的事情做的不算亏。 比如当年在风雪里的洛水救了王破,比如当年赞了句这座小县城的冬野茶。 …… …… 奉阳城纯朴却剽悍的民风,在这一刻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站满了七宝寨石阶的这些男人还有那些在外面不停喊着什么的民众,都是证明。 但朝廷高手们和神弩营军士们的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那些青衣道人的神情更是漠然至极。 在他们的眼里,无论肖张还是这些奉阳县城的民众,已经和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青衣道人顺着石阶向上走去。 眼看着一场流血事件将要发生,奉阳县城里今日会死很多人。 青衣道人无所谓,就算死再多人,只需要用民变二字便可以解释。 最惨的当然是即将死去的这些民众以及主官。 奉阳县城的主官当然是县令,但对他来说非常幸运的是,为了准备参加明天的冬野茶会,丰城府的知府大人已经到了。 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情,最终需要负责任的,当然应该是知府大人。 这位知府大人自然不会任由这场流血事件发生。 丰城知府已至中年,容颜清瞿,两鬓斑白,颇有威严。 他向青衣道人们揖手为礼,说道:“几位道爷,请暂待片刻。” 青衣道人应该知道他是相王的门生,闻言停下脚步,神情依旧漠然。 “你们这些愚鲁之辈只想着逞一时之勇,却要把我奉阳城老少尽数陷于不义之地吗!” 知府大人望向那名茶商以及石阶上的民众,神情严厉喝道:“你们护着的肖张是何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像他这样的人难道对你们有何真情义?当年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何至于你们要拿命来护着?” 人群里有人高声说道:“现在咱们茶卖的这般好,户户都有钱挣,难道不用感谢吗?” 知府大人厉声喝道:“我奉阳城的野茶为何能卖的如此之好,那是因为朝廷给你们修好了码头,通了商船,还把这茶做了贡品,要感谢你们更应该感谢朝廷,而不是这个被朝廷通缉的罪犯!” 周遭的民众微微骚动,然后议论起来,虽然还没有散去,但至少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紧张。 肖张眯着眼睛,看着那名知府说道:“嘴皮子功夫倒是不错。” 知府大人神情坚毅道:“你也不用威胁本官,我不怕你,你不想听我说话,杀了我便是。” 肖张说道:“若是以往,你这时候就已经死了。” 知府盯着他脸上的白纸厉声喝道:“死又如何?我俯仰无愧天地,为生民出言,死得其所,而你不过是个被朝廷通缉的罪犯,只会欺凌弱小,滥杀无辜!真真是十恶不赦,万死莫赎!” …… …… “肖张脾气暴烈,对战时手底下死过不少修道强者,着实算不上什么好人,但要说欺凌弱小,滥杀无辜……这却不是他会做的事情,不是他不愿意做,而是他不屑于做。” 在人群里,户三十二对陈长生低声说道。 今日的奉阳县城来了很多朝廷高手,还有神弩营,最关键的是还有那几位青衣道人。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肖张可能真的会迎来死亡的结局。 户三十二对陈长生低声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的脸色,就是想知道,教宗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现在能改变场间局势的,自然便是陈长生一行。 就在这时,户三十二忽然发现,一直不离教宗身边的折袖不见了。 “你不了解我们,不然你就不会说这句话,更不用在说话的时候还要看他的眼色。” 唐三十六对他说道:“你看,折袖就不用看他的眼色,自己走了。” 户三十二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一刻听到石阶上方传来的凌厉破空声。 …… …… 朝廷追杀肖张已经三年时间,追杀的队伍不停地换着人,但除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天机阁刺客,主力还是来自刑部。 数名来自刑部的高手,驱散了人群,堵住了肖张退走的道路,解下身上的铁索,便向肖张套了过去。 那些带着阴森气息的铁索以及手法,与唐家五样人里的那六名衙役相比要差很多,但隐隐一脉相承,自有威势。 肖张这时候连站都已经快要无法站稳,哪里还能避开这些铁索。 既然无法避开,那就不避罢了。 无力再避不代表无力再战。 他闭着眼睛,想着稍后应该用哪一招把那些青衣道士挑死一名,然后跳进江里。 就算死,他也要死的符合自己的名字,得嚣张一些。 但下一刻,他没能感受到那些寒冷而沉重的铁链套中自己的颈,而是听到了一连串密集的乱响。 那些响声很清脆,明显是金属的撞击,却又过于干脆,就像是金属折断。 他睁开眼睛望去,只见眼前的光线里,到处飘飞着铁链的碎片,竟有些好看。 在那些铁链碎片的深处,隐着一些极其锋利的痕迹,却看不出来是什么兵器。 那几名青衣道人看着刑部高手们手里的铁链断裂,眼瞳微缩,便向石阶上方飘掠而至。 他们没有理会那些把铁链斩碎的凌厉气息,目的非常清楚,就是要把肖张杀死。 数道幽暗至极的剑光,以极为诡异的角度,向着肖张的要害刺去。 这些青衣道人来自洛阳长春观,修行的是国教正宗道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陈长生是同门,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春观在历史的夜色里隐藏着太多年时间,他们的剑法要显得更加奇诡难测。 但他们的剑还是没能刺死肖张。 石阶上再次响起密集而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数道极为深刻的无形痕迹,撕裂晨光,在石阶上的空中留下残影,看着就像是一只狼爪。 第866章 我可以站的更高些 烟尘微敛,折袖的身影在肖张的身前显现出来。 他穿着单衣,袖口与裤腿都被裁剪的很短,无法遮住那些像铁刺般的毫毛伸出。 他的双手前端探出了十根无比锋利却又坚韧的爪尖,寒光四溢,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更令人感到恐怖的是,他的脸上也生满毛发,牙齿变得锋利无比,眼瞳里尽是一片疯狂的腥红色。 看到这幕画面,人群里暴发出一片惊恐的呼喊声,如潮水一般拼命向后退去。 折袖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只是盯着那几名青衣道人。 这几名青衣道人的境界实力很强,但更可怕的是,他们很危险。 强者并不见得就代表危险,没有谁比折袖对这个道理的认识更清楚。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第一时间就进行了狂化,用自己最强的状态来面对敌人。 …… …… 数柄道剑嗡嗡作响,在晨光里以极高的频率颤动着。 几名青衣道人看着折袖,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也没有进攻。 折袖虽然自幼便在北疆雪原战斗生活,但在大周朝腹地的名气一直很大。 青衣道人们只看了一眼,便认出了这位来自狼族的青年强者。 斡夫折袖,年轻一代修道强者里最危险的那一个。 这是公认的事实,虽然这些年,他已经很久没有展现过自己在战斗方面令人恐惧的经验与毅力。 如果折袖坚持要护着肖张,今天必然会陷入一场苦战,甚至有可能是血战。 但青衣道人们只是警惕,并不畏惧。 他们很冷静地判断出,折袖不能改变最终的结局,肖张必然会死。 他们之所以停下脚步,不是因为折袖忽然出现,而是因为他们知道,折袖离开雪原之后去了哪里,一直和谁在一起。 果然,就在下一刻石阶下方的人群像潮水一般向着两边退去。 陈长生顺着石阶向上走来。 整座奉阳县城变得无比安静,鸦雀无声。 这里没有谁认识陈长生,但大周朝的民众都是国教信徒,又有谁会不认识他手里的那根神杖? 整个大陆谁有资格握着这根神杖? 终于有人醒过神来,发出了一声惊呼,于是整座奉阳县城都醒了过来。 还是像潮水一般,无数民众跪到地面上,向陈长生拜倒,无数道虔诚而敬畏的声音合在一起,仿佛雷霆。 “拜见教宗陛下。” 陈长生来到折袖身边,转身望向那几名青衣道人。 那些青衣道人向陈长生行拜倒,神态恭谨,看不出任何不情愿的情绪。 陈长生点了点头。 在场的官员还有那些来自刑部的朝廷高手,也都跪了下去。 陈长生望向肖张,看着他脸上那张已经有些破旧的白纸,想着当年在浔阳城初遇时的场景,不禁有些感慨。 直到此时,他都没有看一眼那位知府大人。 知府大人脸色变幻片刻,终究还是掀起官衣,跪了下去。 肖张没有跪下去,因为他没力气,当然就算他还有很多力气,也不会跪陈长生。 陈长生任教宗已经有三年,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随着他重新出现以及朱砂丹的事情,他在大陆上的声望越来越高。 在肖张的眼里,他还是那个浔阳城里天赋不错、性情够硬、但像王破一样无趣的少年。 总之在他看来,陈长生是后辈,那他凭什么要拜? 肖张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陈长生说道:“刚好路过。” 这自然是托辞,谁都不会相信。 肖张接着问道:“你要做什么?” 陈长生说道:“我要赦免你的罪。”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了手里的神杖。 接下来,只需要肖张跪下,然后他用神杖的前端轻点肖张的头顶三次,便会完成这次赦免的仪式。 “且慢!”知府大人强行压下内心的畏怯,看着陈长生颤声说道:“离宫何时能够干涉朝政了?” 按照大周律法以及不成文的一些旧例,离宫一般不得干涉朝政事务。 陈长生终于看了这位知府一眼,但还是没有说话。 “依大周律刑疏首令,非谋逆之罪,教宗陛下有特赦之权。” 户三十二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看着这位知府大人面无表情说道:“你当年大朝试第几名,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知府大人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熟读律法与教典,理应知道教宗陛下有特赦之权,只是前代教宗在位数百年都没有用过,不要说是他,只怕连朝里的诸公都忘记了这件事情。 先前他说的那些话是如此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时仿佛还有回响。 “你滥杀无辜,万死莫赎。” “所以,你十恶不赦。” 然而就在他说完这番话后没有多久,教宗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说要赦免肖张的罪。 这便是教宗的特权,管你万死莫赎还是十恶不赦,我赦免你,你便没有罪。 唐三十六也来到了场间,指着那几名青衣道人说道:“若说国教不得干涉朝政之事,这些长春观的道士为何敢当街杀人?知府大人是不是先派人把这几位抓进大狱里再说?” 青衣道人们神情不变,知府大人的脸色更加难看。 就在这个时候,肖张忽然说道:“我可不会跪你。” 如果他坚持不肯跪,那么特赦的仪式如何完成? 谁都没有想到,事情眼看着便可以解决,忽然又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 唐三十六看着肖张准备说几句刻薄话,被陈长生止住。 “我站高点就好了。” 陈长生往上方走了几步,转过身来。 这时候他的位置比肖张要高数个台阶,高度刚好合适。 肖张不需要跪倒,他举起来的神杖,也能像律尺一样平直地落在他的头顶。 没有任何声音响起,神杖的前端轻轻地触碰了三次肖张的头顶,仪式便完成了。 自始至终肖张都没有说话,也看不到白纸下面他的表情是什么样的,错愕还是恼怒? 片刻后,他伸手摸了摸头顶,说道:“有些痒。” 第867章 做彼此只能远观的风景 奉阳县城的民众依然跪在长街两侧,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都散了吧,想来大家都还有很多活路要做。”陈长生说道。 当年寒山下的小镇开始,他便有了被信徒集体跪拜的经验,但到今天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换句话说,所谓不习惯就是腼腆或者说羞涩,所以他的声音有些低,无法让更多人听见。 “赶紧都散了!该开业的开业,该上工的上工,该上学的上学!” 唐三十六对街上的人群喊道。 他的声音很大,神情很自然,仿佛自己才是教宗。 自然没有人听他的。 很快,奉阳县令便调了兵士过来维持秩序。 长街两侧的民众站起身来,却没有走,死死地盯着陈长生,脸上的情绪非常多样,敬畏、虔诚、炽热、激动,不一而足。 对这些偏僻小城的民众来说,这辈子可能就今天这次机会能够亲眼看到教宗陛下,哪里愿意离开。 奉阳县城道殿里的教士也赶了过来,但他们与普通信徒也没有太大区别,见着陈长生便紧张的说不出话来,道袍瞬间便被汗水打湿,双腿比肖张还要软,哪里能起到什么用处。 那些青衣道人与朝廷高手也没有离开。 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说道:“怎么?难道你们想在数万人眼前行刺教宗,以成就千古未见之愚蠢壮烈局面?” 如此刻薄、嘲弄、粗砺的话,却自有用处,因为诛心诛的太明,明到所有人都能听懂。 无数道民众愤怒的视线,落在了青衣道人与朝廷高手们的身上,当然那些官员也没能幸免。 官员与朝廷高手们退到了远处,神弩营去掉弩机以防被视为不敬。 那数名青衣道人站到了十余丈外,但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长生拿出了些药丸。 户三十二去七宝寨里要了碗清水。 肖张接过,就着那碗清水,直接把满满一捧药丸咽了下去。 陈长生犹豫片刻,说道:“那药是三天的量。” 听着这话,肖张脸上的白纸哗哗作响了起来。 “没风啊,难道是鼻息?不愧是逍遥榜强者,生气居然都这么大动静。”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说道。 换作以前,他也不会怕肖张,更不要说现在。 这三年老宅与祠堂里的幽禁岁月,尤其是后面这半年,着实把他这张嘴给憋的太狠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唐家少爷和苏离很像的事情,在大陆流传了开来,肖张知道和这个家伙斗嘴没有什么好处,懒得理会,对陈长生说道:“你不要指望我会给离宫卖命。” “命这种东西,当然不能拿来卖。”陈长生说道。 唐三十六在旁说道:“谁说不能卖?你考虑过我的偶像兄怎么生活吗?我在祠堂里的最后那张牌怎么打?” 陈长生看着他,没有说话。 唐三十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不会再随便说话。 陈长生看着不远处那些青衣道人说道:“有罪无罪,都是朝廷的一句话,我能赦免他们加在你身上的所有不实之罪,但他们随时可以给你安上新的罪名,依然不停地追杀你。” 肖张说道:“当年在洛水出枪的那瞬间,我没有想过这么多,那么现在我就不需要想了。” “你的伤太重,而且太多,需要调养,所以我想给你安排一个地方暂时避避风头。” 陈长生对他说道:“我不是王破,与你之间没有任何恩怨情仇,你不需要回绝我的好意。” 肖张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我想过找个地方避一下。” 被朝廷追杀了整整三年时间,哪里会不觉得疲惫,他再如何嚣张,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不久前他受了一次重伤后,确实想要找个地方静养,问题在于这种地方不好找。 敢对抗道尊商行舟的威严,并且有能力护住他的宗派山门非常少。 像槐院与离山剑宗这种地方与他有旧怨,他不愿意向对方低头,哪怕死也不愿意。 他最终选择的地方,和陈长生准备带他去的地方,是相同的地方。 圣女峰。 听到肖张的话,陈长生等人有些吃惊,心想既然你已经去了圣女峰,为何会被朝廷追杀到了此间? “我没能进圣女峰。” 肖张的眼光穿过白纸上的两个黑洞,变得有些幽深,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那天的情景。 “那些小姑娘的剑阵应付起来很麻烦,而且既然对方无意,我难道还要苦苦哀求?” 陈长生觉得更加奇怪。洛水之战后,朝廷开始追杀肖张,谁都知道,离宫对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就算徐有容在闭关,南溪斋无人主事,斋里的人们不喜欢肖张过往的行事风格,但何至于态度如此强硬? 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与肖张的视线对上了。 他忽然明白,肖张是想告诉自己,南溪斋可能出了些什么事。 “离开南溪斋的时候,我遇着朝廷的队伍,赶紧避开了。” “为何。” “因为那里面有两顶轿子,我不确认是谁,但都要比我强大很多。” 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对视一眼,知道了答案。 “是相王与无穷碧……他们去哪里?” “不清楚,随后我被一个怪物偷袭,为了驱除毒素旧患暴发,又被这些苍蝇追击,很是心烦,便想来这里喝杯茶。” 喝茶确实可以清心静意,但陈长生等人知道,肖张必然是觉得命不久矣,才想着来这里喝茶。 同样是喝茶,原由与心境却是不同的。 那个怪物陈长生也隐约猜到了是谁。 能让肖张这样的人物中毒受伤,还能是谁? “最近有吃饱饭吗?”陈长生问道。 肖张说道:“能吃饱,但吃不好。” 时刻要警惕会不会有刺客偷袭,会不会被下毒,任谁都很难把饭吃香了。 七宝寨里便有酒楼,他们找了间包房坐下,很快便有一席极为丰盛的酒菜端了上来。 陈长生也在吃,自然没有人敢下毒。 肖张没有理会其余人,筷落如风,很快便把盘子里的好菜吃完了。 他没有喝酒,只是喝了半壶冬野茶。 如此放松的吃饭,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件很奢侈的事情。 饭饱茶足后,因为过于放松,肖张倒头便睡,鼾声仿佛要响彻整座县城。 陈长生等人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酒楼外,无数民众静静地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 …… 第868章 江上风清 三天的药量被一次喝了,如果换作普通人,只怕会出问题。 肖张不会出问题,他的复原能力无比强悍。 酣然沉睡半个时辰后,他醒了过来,说道:“精神已足。” 陈长生说道:“真的不要同行?” “并非同道中人,何必同行。” 肖张起身接过陈长生递过来的干粮与药盒,提起铁枪向外走去。 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走到七宝寨最上面的承宝阁里,拿走了那盒古茶。 然后他望向那些青衣道人和朝廷的高手,说道:“来,继续。” …… …… 肖张走了,那些青衣道人与朝廷高手还有神弩营也都走了。 陈长生等人自然也要走了。 长街两边的奉阳县城民众没有走。 他们对着陈长生跪拜不止,虔诚行礼,甚至很多行动不便的老人家,也被自家子侄抬到了街边,希望得到教宗的赐福。 如果放在别的时候,陈长生应该会在奉阳县城留一段时间,给信徒们看看病,或者按教典上说的那样进行一场光明小祭。 但现在他没有时间,他必须离开,好在户三十二已经传书邻近的道殿,已经做好了相应的药物发放安排。 按照陈长生的要求,应该还会有一两位擅长圣光术的神官过来。 “愿圣光与你们同在。” 陈长生对奉阳县城的民众们说道。 民众们再次拜倒,如潮水一般。 离了奉阳县城,越过铁链,来到人烟稀少的峡山里。 想着先前的那些画面,唐三十六说道:“直到刚才,我才感觉到你真的是教宗。” 教宗是神圣的,必然会得到无数信徒的敬畏,但发自内心的爱戴却并非那般容易。 一般而言,这需要时间的累积,从而发生声望的累积。 陈长生继任教宗不过三年,像奉阳县城这种偏僻的小地方,如果道殿宣颂不力,甚至很多信徒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能够得到如此多信徒发自内心的敬爱,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像桉华对朱砂丹的宣扬,国教的颂圣活动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陈长生不想说这些事情,转了话题道:“肖张遇到的那个小怪物应该是除苏。” 唐三十六说道:“可能,如果肖张不是事先受了重伤,怎么会被他偷袭成功。” 折袖说道:“未必见得,除苏在汶水城里也受了伤,所以你不要落单。” 唐三十六听懂了他的意思,微惊说道:“难道那个怪物如此麻烦。” 陈长生说道:“确实很麻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眉眼之间隐有忧色。 不是因为除苏,而是因为肖张提醒他的那件事情,圣女峰可能有些问题。 唐三十六和折袖也清楚他在担心什么,离开奉阳县城后,行进的速度已经比前些日子快了很多。 但陈长生还是觉得不够快。 如果南溪斋真有什么变故,正在圣女峰闭关的她,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顺着峡江右岸疾掠了数十里地,再也看不到奉阳县城,江面上的船只也变得稀少了很多。 陈长生把南客从周园里带了出来,然后望向折袖等人。 唐三十六有些抵触心理,说道:“怎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折袖说道:“你见过周园那么大的猫笼?” 户三十二谦恭说道:“能在陛下的小世界里停留片刻,那便是极大的福份。” 折袖皱了皱眉。 唐三十六叹了口气,说道:“过了。” 陈长生说道:“赶紧。” 南客看着他们被送进周园后,问道:“陈长生,我们去哪里?” 现在她已经知道并且记住了陈长生的名字,但还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像小孩子般懵懂。 “我们去圣女峰。”陈长生摊开地图,给她指明方向。 南客的眼神依然呆怔,不知道有没有看懂地图,又问道:“要多快?” 陈长生说道:“有多快就多快,当然,你不能受伤。” 南客说道:“明白了。” 然后她抓住陈长生的脖子,便向崖外的江面上跳了下去。 江风微寒,呼啸着扑面而至,陈长生觉得冷静了很多。 然后,他看着扑面而至的江面,又无法冷静了。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雪岭那场血战之后,南客的双翼消失了,那么她怎么飞? 南客呆滞的眼神里也出现了一丝惘然。 她只知道自己能飞,按照本能跳向了空中,根本没有任何恐惧,也没有犹豫。 然而,自己以前究竟是怎么飞的? 南客凭借自己如闪电般的身法,在崖外的空中做了几次惊世骇俗、堪比瞬移的飞掠,但还是在继续向下。 二人堕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江面越来越近。 她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陈长生叹了口气,心想吱吱不在身边,稍后用什么方法来快速弄干湿透的衣服? 眼看着便要落入江水的时候,两道声音在南客的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有些像肖张脸上的那张白纸被浔阳城里的风拂动。 是浔阳城而不是奉阳城,因为浔阳城时他脸上的白纸是完整的。 又有些像是风帆在最短的时间里扬起。 当然,最像的还是展翅。 十余丈长的幽绿羽翼从南客背后展开,带着她掠过湍急的江面,然后飞了起来。 陈长生离江面更近,靴底甚至都踩在了江水上,留下了一点涟漪。 远远望去,就像蜻蜓点水。 …… …… 教宗陈长生离开了奉阳城,这座小城里的民众却久久不愿意离去。 江畔的一座酒楼里,一名年轻公子看着那些依然远望着峡江的民众,脸上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真是一帮愚民。” 一个容颜清美的少女走了出来,正是牧酒诗。 那位年轻公子是别天心。 看到牧酒诗出来,别天心顿时换了一幅表情,和声说道:“邻江风大,小心些。” 当年牧酒诗被逐出离宫时,被废掉了国教传承,但源自大西洲的境界实力犹存,又怎么会在意江风。 别天心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关心。 牧酒诗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关心,与他站的近了些。 …… …… 第869章 我会在深渊里等你 从汉秋城到奉阳城,这对年轻男女一路游历,虽然还不像普通情侣那般亲近,但神态动作已经是自然了很多。 牧酒诗站在了别天心身边,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哪怕这样的画面已经发生过数次,别天心依然觉得很激动,心跳微微加快。 牧酒诗有些调皮地一笑,似乎觉得这很有趣,伸出洁白如玉的小手,按在了他的胸口。 她的掌心之下便是他的心脏。 别天心自然不会在意她的动作,但在下一刻,他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凝重。 一个穿着青衣、戴着铜制面具的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房间里。 看着这名青衣怪客,别天心眼瞳微缩。 此人是谁,竟能悄然无声地来到房间里,无论自己还是牧酒诗都没有什么感知。 青衣怪客没有释放出所有的气息,但别天心已经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真实境界,鬓角微湿。 他只有聚星境,但父母俱是神圣领域强者,见识要远远超出同辈中人。 在世间游历时,别天心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安全问题,因为根本没有谁敢对他有任何不敬。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冒着两位神圣领域强者盛怒的危险对他下手,那就只能是另一位神圣领域强者。 别天心不知道这名青衣怪客是谁,也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找自己,但他感觉到了极度的危险。 “你赶紧离开,不要理我。” 别天心盯着那名青衣怪客,对怀里的牧酒诗说道。 牧酒诗的小脸上流露出有些奇怪的神情,似笑非笑,似乎感动,又似乎嘲弄。 但她没有离开,也没有询问什么,就连手掌也还放在他的胸口上。 别天心觉得有些奇怪,但他这时候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名青衣怪客身上,根本没有余暇顾及这点,而且他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毕竟是无穷碧与别样红的儿子,虽然比不上落落当年那般夸张,在世间游历当然还是会随身携带一些很强大的法器。 比如现在他的袖子里就藏着一样法器,那样法器无法战胜一名神圣领域强者,但可以构成一道神圣结界帮助他支撑一段时间,同时这件法器启动的时候,他的父母便会生出感应,无论彼此之间相隔多么遥远。 这也是为何他可以保持镇定,让牧酒诗先走的原因。 但下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因为他发现藏在袖子里的那样法器出了问题。 酒楼四周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却坚不可破的气息,想必是那名青衣怪客布置的,可以阻止他任何传讯的可能。 可是那件法器呢?为何会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出了问题? 他望向怀里的牧酒诗,感受着胸口处她越来越寒冷的手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眼睛里流露出痛苦与不可思议的神情。 “为什么?” 这是别天心此时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牧酒诗仰着小脸看着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尖,笑着说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呀。” 别天心听到了答案,却依然无法相信,身体因为愤怒与难过而颤抖起来,颤声说道:“是吗?” “我一直不让你告诉别人,包括你的父母,就是因为我没有想过和你在一起。” 牧酒诗站直身体,娇小的手掌依然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仿佛有些贪恋他的温度。 “让你这个可怜人死的明白些吧,当初与你一道去汉秋城,就是想让你与陈长生遇到,然后杀死你,但那时候因为一些事情,我们不便动手,所以才会拖到现在,其实你如果仔细想想,便能知道这是个局,只是你太蠢了。” 她嘲弄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娶我?我可是要做教宗的人。” 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别天心从先前的恐惧不安里清醒过来,只剩下痛苦与愤怒,喃喃说道:“原来你们想栽赃给陈长生,让大陆内乱不断,想来一切都是你们牧家的局,如此说来,牧夫人当年去白帝城也有问题。” 牧酒诗没有想到死到临头,这个自己始终瞧不起的纨绔子弟忽然变得清醒理智了很多,不禁有些讶异。 然而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当然,我姐姐是何等样人物,是我族中最具智慧的天才,又怎么会因为皇位这种事情被逼离开大西洲?” 牧酒诗看着他平静说道:“我那位姐夫一世英雄,最终也没能过得了美人关,被我姐骗了这么多年,你虽然及不上我姐夫,但现在看来倒也算是不差,请平静地去死吧,我应承你,会记得你这些天对我的好。” 别天心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们想栽赃给陈长生,没有人会信。” 牧酒诗轻声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被黑龙杀死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小手里忽然散发出一道极其精纯、无比寒冷的气息。 别天心的身体顿时被冻僵,再也无法移动。 他注意到她的眼眸变得异常幽深,仿佛一道寒潭。 他想明白了牧酒诗准备做什么,又准备如何栽赃陈长生。 牧酒诗静静地看着他,掌心里涌出的寒意越来越浓。 别天心身心俱冷,不知道是因为这道深寒气息,还是因为她的无情与冷酷。 寒霜覆上他的睫毛,看着就像北方树上挂着的冰棱,有些好看,又有些悲伤。 他盯着牧酒诗的脸,仿佛要把这张美丽、单纯却又无比恶毒的脸永远地记住。 “我不会去星海,我将去往深渊,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你,我会一直在那里等待你的到来。” 这是别天心最后的遗言。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闭上了眼睛,断绝了呼吸。 他的幽府、星窍、经脉以至血肉,都被极端的严寒冻成了结晶,再没有任何生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牧酒诗的手掌终于离开了他的胸口。 看着已经变成真正冰雕的别天心,她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有些苍白。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深寒气息让她耗损了太多真元,还是因为别天心死前最后说的那句话。 …… …… 第870章 沉入江水深处的秘密 “要快一些。” 那名沉默的青衣怪客,忽然开口说道:“他的生机断绝,无穷碧必然会感应到。” 别样红与无穷碧这样的神圣领域强者必然在自己儿子的识海里留下过烙印,以此作为最后的安全保证。 这名青衣怪客的气息可以把酒楼里的动静与先前牧酒诗释出的寒意与天地隔绝开来,却无法断绝这种真血神魂之间的联系。 牧酒诗从微惘的情绪里醒过来,轻轻伸出手指弹了弹。 一道很轻柔的风从她的指尖射出,落在别天心的身体上。 簌簌一阵碎响,那座冰雕崩坍成无数碎片,然后被风一拂,变得更碎,直至变成细沙般的结晶微粒。 青衣怪客伸手,把地板上的那些晶粒卷进袖中,然后带着牧酒诗向酒楼外走去。 一名教士走进了房间,拿着扫帚把地板扫的干干净净。 如果陈长生在场,一定能够认出这名教士是谁,因为这位教士是国教学院的老熟人。 教枢处的辛教士,时隔三年再次出现,却忽然出现在奉阳县城里,这是为何? 辛教士去隔壁房端了个凳子,坐在不远的楼道里,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是在等死。 一艘渔船离开了奉阳县城的码头,逆峡江而上,离开人们的视线后,无风而疾,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前行。 没有用多长时间,那艘渔船便来到了数十里外的一道江面上。 青衣怪客站在船首,静静看着湍急的江面,不知道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或者是想找到不久前某人踩出的痕迹? 牧酒诗坐在船中,看着青衣怪客的背影说道:“黑龙今天并不在奉阳县城。” 青衣怪客说道:“是的。” 牧酒诗不解说道:“既然汉秋城里不能动手,为何今天却可以?” 青衣怪客说道:“首先,时间很紧,其次,我不知道那天黑龙在何处,但我知道今天她在何处,而且没有别的人知道。” 牧酒诗听不懂,但她相信他的话。 青衣怪客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轻轻地拂了拂衣袖。 那些犹残着寒意的晶粉,从他的袖口里落下,被湍急的江水一冲,便再没有任何痕迹,一点涟漪都没有。 …… …… 恨河上游有很多支流,其中有一条支流水质清澈,江畔生着很多野树,风景优美,名为桐江。 在桐江上游的那片青峻群山,是天南五麓里的一脉。 群山深处有座山峰,终年笼罩在云雾之中,显得格外神秘而圣洁。 那便是无数修道者与信徒心中的圣地——圣女峰。 南溪斋便在圣女峰上,管辖的范围更大,至少有数百座山峰和千里原野归其所有。 南溪斋与长生宗一样都是国教南派祖庭,有很多像慈涧寺、荷花池这样的附属小宗派,再加上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普通民众,人烟繁盛,很是热闹,尤其是位于桐江畔的那座小镇,更是热闹至极。 某天午后,小镇外的江畔安静如常,忽然一阵飓风无由而起,江里的芦苇迎之而偃,草甸上的黄牛惊恐奔走。 两道幽绿的光芒在空中一闪即逝。 一个神情呆滞的小姑娘出现在江畔,正是南客。 陈长生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看了南客一眼,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紧接着,三个人平空落下,落在了草甸上。 唐三十六和户三十二还很正常,就像进入周园前一样。 但折袖有些狼狈,衣服上的灰比陈长生还要多,并且破了那几道口子,脸上竟然还有一道伤口。 陈长生很吃惊,心想周园里应该没有敌人,他这是与谁战斗的如此激烈? 看着他的眼光,折袖说道:“我和那些妖兽打了一场。”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想起那时的画面,连连摇头,户三十二也是神情复杂。 当时他们坐在周陵的最高处,周陵外浓烟滚滚,妖兽如潮般涌来,愤怒的吼叫仿佛要把天空都撕开一般。 折袖就像个石头一样,在里面时而被淹没,时而又出现,看得他们又是佩服,又是担心。 陈长生没有问折袖为什么要和那些妖兽打架,因为他知道原因。 当初在日不落草原里,折袖眼睛瞎了,背着七间到处逃窜,和那些妖兽早就已经结下了深仇。 户三十二望向陈长生,神态更加恭谨。 在汶水城与峡谷里时,这位主教对陈长生的态度便极为恭谨,而且同样发自内心,但现在他的恭谨来自内心的更深处。 如何判断一位真正强者的能力或者潜力?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看他们拥有的小世界的大小。 能够掌控的小世界越大,说明层级便越高。 现在他确认了那个传闻,周园果然在教宗陛下的手里。 多年前他在清贤殿任职的时候,曾经进入过前代教宗的青叶世界。 他非常确定,青叶世界远没有周园大。 这让他对教宗陛下以及国教以及……自己的前途更加信心十足。 陈长生自然不知道让户三十二进入周园,就像当初让桉华与陈酬进入周园一样,还会带来这些好处。 他这时候的视线落在很远处的那片群山里。 群山秀美,满山浓郁的绿色,即便是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依然没有任何燥气,睹之便心生宁静之意。 越往群山里去,植被越是茂密,绿意越深,却又毫不冗繁,被渐多的云雾冲淡了颜色,更添清丽。 而在云雾的最深处,隐隐有座极高的山峰,似真似虚,根本看不清真容。 那便是圣女峰? 看着远处那座山峰,唐三十六也有些兴奋,要知道圣女峰是著名的圣地,他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陈长生的情绪变化,更多是因为圣女峰是徐有容生活修行的地方。 徐有容在后来的书信里,没有提过圣女峰的模样。 他曾经想象过很多次。 虽然徐有容这时候应该还在闭关,无法相见。 但想到她就在那座山峰上,他还是会生出很多渴望。 就像那句最俗套的形容一样。 他这时候恨不得插上双翼飞过去。 南客走到他身前,抬起头来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想飞啊?那你和我说啊。” 第871章 山门纪事 如果能飞的话,他就不会让南客停在镇外的江边,而是会一直飞到圣女峰上。 但那不行,因为要表现出对圣女峰的尊重,而且圣女峰有禁制。 就算他是教宗,带着魔族小公主直闯圣女峰,必然会招致极大的愤怒。 他们一行人必须要从山下的镇子里穿过去,南客再次进了周园。 镇上的宅院很密集,看得出来,这里的人们生活的还算不错,没有过于破败的民宅。 桐江已经是大陆南方,气候温暖,哪怕是盛冬时节也不如何冷。 正午时分,正是小憩的好时辰。 他们从镇子里走过时,没有遇到太多人。 街边有家铺子开着,唐三十六很想去买些小玩意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折袖想买些肉脯以备不时之需,但看着陈长生的神情,都没说话。 肖张在奉阳县里说的并不清楚,因为他没有进入圣女峰,但很明显,他觉得圣女峰上出了事情。 陈长生也是这样判断的,自然有些着急。 因为走的有些急,路过那间铺子的时候,他们没有注意到里面老板娘和另外两个人的对话。 “三缺一倒不是问题,我也不好打个牌,只是仙女已经这么久时间没来了,我担心她会不会出事。” “呸,你胡子都被烧光了,仙女也不会出事。” “嗨,不就是给你家出钱换了三间青砖房嘛,至于为了护着她来咒我?” “说起来,仙女究竟做什么去了呢?” …… …… 过了镇子,便入了山林,很是幽静,道上也看不到什么人。 陈长生等人加快了脚步,速度越来越快,如果普通人来看,甚至可能都无法看清楚他们的身影。 道路渐往上行,在树林的遮掩下,不着痕迹地越来越高,便来到了山间。 十余里后,山道上出现了一道石门。 陈长生没有留意石门上写着什么字,直接往前走去。 然后,他被拦了下来。 既然是南溪斋的山门,当然有守山门的弟子,那是两名十四五岁的少女。 这两名少女弟子在斋里的地位不高,没有机会远行,没有像那些师姐们一样去过京都,所以没认出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 “站住!来者何人?” 两名少女握着剑柄,看着陈长生等人喝问道。 她们脸上的神情有些紧张,看起来竟没有什么经验。 陈长生与唐三十六对视一眼,都看出来了问题。就算是远离本斋的远山门,由普通弟子负责看守,但平日里必然会有很多附属宗派或慕名前来的修行同道拜访,南溪斋怎么也应该安排些成熟稳重的弟子才是,怎么会派出这样两个小姑娘? 唐三十六微微摇头,示意陈长生先不要表明身份,上前说道:“我们乃是汉秋城绝世宗弟子,前来圣女峰游历观光。” 一名少女紧张说道:“圣女峰是何等样地方,岂是你们想进就能进的?” 听着这话,陈长生等人更加觉得异样。 无论是前面的来者何人,还是这一句,听着完全就是从书上看来的话语,哪里是南溪斋弟子应该有的语气? 唐三十六盯着那名少女,挑眉说道:“南溪斋什么时候有这种规矩了?” 无论离宫还是圣女峰,讲究的都是传道众生,从来不会拒绝信徒与同道进入,只是会隔绝一些真正重要的地方。 听着这话,那两名南溪斋少女更加紧张,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可能是因为合斋的缘故,所以现在看守的比较严。” 陈长生对唐三十六说道:“直接报明身份吧。” 听着这话,那两名南溪斋少女忽然醒过神来,原来对方先前说的绝世宗弟子竟是假的。 她们更加紧张,拔出剑来,颤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唐三十六本想直接报明身份,但看着她们这等紧张模样,不禁觉得好生有趣,想逗一下,便直接向前走去。 两名南溪斋少女更加紧张,手里的剑都颤抖起来,却没有退让的意思。 只听着两声明显还带着颤音的清喝,两名少女出剑向唐三十六刺了过去。 出剑之前,两名少女明显很紧张,甚至有些害怕。 但当剑招施出后,她们所有的紧张与害怕都没有了,因为她们是南溪斋弟子,用的是南溪斋的剑法。 清丽的剑光照亮山道上的石门,向着唐三十六落下。 看着这幕画面,折袖心生敬意,如果不是从早到晚的苦练,根本不可能做到凭剑静心。 看着这幕画面,户三十二心生凛意,心想南溪斋两名最普通的少女弟子剑法都如此精妙,看来不能轻视这些南方的同门。 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心生疑意,心想这是什么剑法,看着有些眼熟,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手段。 站在这幕画面里的唐三十六,看着迎面而来的清丽剑光,不要说心生惧意,连战意都没有多少。 是的,这两名南溪斋少女的剑法确实精妙,但境界实在太过普通,连通幽境都没有,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清声一笑,踏步而前,准备举手投足间轻易破之,向两位小姑娘完美地展现自己的风采。 但就在下一刻,他的笑声变成了一声满是惊讶的轻噫,紧接着,又变成了一声带着恼意的哎哟! 剑光骤敛,两名南溪斋少女退回山门后,胸膛微微起伏,神情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唐三十六没有受伤,但衣袖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看着有些可笑。 他笑不出来。 如果说这是一场真实的战斗,他当然没有败,但如果是论剑,他已经败了一招。 那两名南溪斋少女境界普通,剑法再如何精妙,按道理来说,也不可能胜过他。 问题在于,这两名南溪斋少女的剑招之间隐隐有某种联系,一旦同时出手,仿佛自然能够做出某种配合,剑法的威力骤然变大,剑招更是从精妙变成绝妙,竟把唐三十六的所有去路仿佛都算透了一般。 随苏离学过慧剑的陈长生,也是在那两名南溪斋少女的剑招进入到中段时,才找到了三个漏洞。从这个角度说,这两名南溪剑少女的剑招,单从精妙程度上来说,甚至要远胜他当年在荒原遇着的那些聚星境高手。 这是什么剑法,竟如此厉害。 第872章 云雾里的圣女峰 “应该是合剑术。”户三十二说道。 听到这个名字,陈长生才想起这套传说中的剑法。 圣女峰最著名的便是南溪斋剑阵。 据说无数年前,便是周独夫这样的星空之下最强者,闯上圣女峰的时候,也曾经被这座剑阵困住过片刻时间。 天书陵之变时,徐有容为陈长生留下了数十名南溪斋弟子,在国教学院里曾经震慑过很多强者,也是因为剑阵。 南溪斋剑阵的基础便是合剑术。 这种绝妙至极的剑术,需要两人以上才可以施展,最讲究是出剑之人与同伴之间的信任以及心意相通,据说练到后来,两名南溪斋弟子合剑便可以胜过四名相同水平的对手,三名南溪斋弟子可以胜过九名相同水平的对手,以此类推,同时施展合剑术的南溪斋弟子越多,能够发挥出来的实力也越可怕。南溪斋剑阵的最强版据说由三百余名弟子组成,可以想见其威力,即便是神圣领域强者只怕也不愿意正面挡其锋芒。 难怪肖张在奉阳县城里会说那些小姑娘的剑阵麻烦。 但陈长生还是觉得有些问题。 这两名南溪斋少女用的剑法,与他当年在书里看到过的合剑术并不完全一样,似乎进行了某种改变。 问题就在于,像合剑术这样堪称绝妙的剑法,谁又能有能力进行改变呢?苏离都不见得能够做到。 …… …… 唐三十六也听到了户三十二的话,才知道原来这便是南溪斋的合剑术。 但他哪里会管这么多,因为他的袖子已经破了,非常生气,握着剑鞘,看着那两名南溪斋少女喝道:“你们让我不高兴了!” 折袖转过头去,不想看见他。 陈长生说道:“你自己的问题,吓她们做什么。” 唐三十六恼火说道:“你们还没成亲,能别这么早就护着老婆娘家人吗?” 两名南溪斋少女对视一眼,很是茫然,完全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 唐三十六敛了笑容,神情变得极为认真,举起汶水剑说道:“请指教。” 他自然不会真的生气,这代表着他对两位南溪斋少女的尊重。 两名少女感觉到他的心意变化,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举起了手里的剑。 剑光陡然再次照亮山道,石门周遭的树林里生起无数道凌厉的风,树干上出现一道道裂痕。 咔嚓两道清脆的响声,两名少女被震退回石门后方,脸色苍白,手里的剑已经只剩下了半截。 “承让。”唐三十六把剑重新系回腰间,自始至终,汶水剑都没有出过鞘。 看着这幕画面,两名少女感觉到了与对方之间的差距,不由好生绝望,然后感觉很羞辱。 南溪斋乃是道门圣地,无论是在镇上还是在别的宗派,她们都被视为仙女一般的存在,谁敢对她们这般无礼。 前些天,她们守山门时,也曾经遇到想要进山的同道与普通游客,她们只需要说句话,对方便退走,根本没有遇到敢闯山的人。 南溪斋的弟子就算不敌,也不能对方就这样闯进圣女峰去。 她们从袖子里取出某样事物,可能是法器,准备向山下示警。 便在这时,两只宽厚的手掌落在了她们的肩上,控制住了她们最重要的两根经脉。 户三十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过了山门,来到了两名南溪斋少女的身后。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擅动。 在他想来足够温和的笑容,在两名南溪斋少女的眼里,却像恶魔一样可怕。 感受着搭在肩上的那只男人的手,想象着稍后对方只需要真元微运,便能断掉自己的经脉,想着对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闯过了自己驻守的山门,两名少女又急又气又是害怕,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就说书上写着的那些话不能照搬,不然肯定会出事的。” “师姐们天天都在斋里忙,都没精神管我们,我哪知道应该怎么守山门。” 两名少女哭着说道,不时抬起袖子擦擦眼泪,梨花带雨,看着极为可怜。 唐三十六连连摇头,心想南溪斋究竟是怎么了,竟让两个明显不通世事的小姑娘来守山门。 不管两位少女哭的如何悲伤,户三十二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淡淡的笑着,然后看了陈长生一眼。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先去看看。” 折袖说道:“我在暗中。” 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在了道旁的山林里,烈阳把树叶勾勒出来无数影子,不知道哪一个会是他。 …… …… 走过南溪斋的前山门,迎面还是那条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山道。 在这种时候,南客不适合出现,陈长生把速度提至极处,偶尔还会用上耶识步,时而在道东,时而在道西,如风一般卷过山道,只偶尔在转折路线的时候,会在青竹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一道残影。 山岭秀美,风景怡目,但他根本无心去看,任呼啸的山风扑打,睁着眼睛,盯着山道上的任何细微变化,神识也随风而去,提前便能察知到前方的动静,最主要的目的,是因为他需要弄清楚那些阵法。 徐有容在通信里没有谈过太多南溪斋的具体事务,但提到过山道上的那些阵法或者说禁制。 果不其然,在那片竹林之后的十余里山道上,陈长生遇到了数处非常精妙的阵法,即便以他的实力,哪怕万剑齐出,想要破解那些阵法,也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 好在他在周园里在雪庙里在天书陵里与徐有容交流过很多这方面的内容,对这些阵法有一定了解,再加上他现在是教宗,国教南北两派虽然有些差异,但毕竟同出一脉,他很快便找到这些阵法的生门,很轻松地通过。 阵法的生门往往已经离开了山道,到了某处溪下或是某颗巨石旁,但大致方向不会出错,他继续向着原处那道山崖掠去,山崖后方有仿佛万年不散的云雾,圣女峰便在那片云雾里若隐若现,哪怕已经近了很多,依然难以看清真容。 第873章 石壁的两边 向着那道山崖奔掠的过程里,陈长生看到很多南溪斋的弟子,正沿着山道匆匆向山下赶去,心知应该是被山门处的动静惊动。在那些南溪斋弟子里,他看到了一些很熟悉的面孔,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双方应该不会再有误会产生。 很快他便来到了那片山崖前,白石山崖间生着些松树,还有很多极细的瀑布垂落,崖前是一大片平整的山坪,青树掩映间,可以看到无数幢样式清美的建筑,想来便是传说中的南溪斋,如果是正常前来拜访,或者他会好好欣赏一番,但现在哪有这个心情,略看了眼便继续向着山崖上疾掠。 崖间已经没有山道,到处都是密林或者是陡峭的岩壁,即便擅于攀援的猿猴想要上去,也会觉得有些辛苦,但对陈长生来说,难度并不是太大。 顺着山崖攀援而上,渐行渐高,山势渐陡,离地面也越来越高,身周的云雾也越来越浓,直至再也看到下方的南溪斋,也看不到上方的天光,只能凭着先前的印象判断方向,他不觉困难,反而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 当年在西宁镇时,他偶尔会随着师兄去镇外那片云雾深处的孤峰里采药,对这种环境非常熟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云雾忽然变淡了很多,头顶的天光也变得越来越清楚。 陈长生精神为之一振。 寒冷的风穿过峰间的青树与怪石,落在他的脸上,里面带着些湿意。 云雾骤然散去,他视野变得无比开阔,往北看可以看到弯曲如线的桐江。 这便是圣女峰的峰顶。 …… …… 陈长生非常确定,徐有容便在这里闭关,但他在峰顶走了两圈,看到了数百棵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树,看到了她在信里提到过的崖边的那块石头,甚至看到了她在信里提到过的那几种翠色的可爱的小鸟,就是没有看到洞府。 白鹤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不过这个时候他已经平静了很多。在奉阳县城听到肖张那番话后,他便一直很紧张甚至有些焦虑,到了这里后,所有的紧张与焦虑都已经消失无踪,因为峰顶就像她在信上说的那样,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任何战斗的痕迹。 依然让他有些不解或者说警惕的是,按道理来说,徐有容在圣女峰顶闭关,即便可能要数年之后才能出关,南溪斋也会留些弟子在这里随侍才对,不然若她在洞府里修行出了问题需要帮助怎么办? 他回到峰顶面北的那面,这里有数棵古树,还有一处很浅的水潭,正是他先前以为应该是洞府的地方。他做出这个判断,除了方位与风景以及水潭畔的那些痕迹,最主要是因为这里的碑文数量最多,看着最古老。 在圣女峰的峰顶崖壁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碑文。 那些碑文是直接刻印上去,其中有些有他很熟悉的碑文。 天书碑的碑文。 他听徐有容说过,这些是首代南方圣女从京都天书陵里亲手拓印的天书碑文。 与李子园客栈外卖的那些拓本不同,这些碑文里蕴藏着那位圣女的无上智慧与至高神魂,拥有天书碑的真义。南溪斋对天书碑的研悟,向来不弱于离宫,在某些方面甚至还要更胜一筹,便是因为她们拥有这些碑文。 陈长生在崖壁上找到了照晴碑的碑文,伸手摸了摸,手指传来清凉的感觉。 那些线条与天书陵的碑文并无两样,但隐隐有些极为细微的区别。 这些区别并不是谬误,而是代表着首代圣女对碑文的理解。 陈长生对天书碑的了解要远远超过别的修道者,哪怕那些真正的天才。 因为他在天书陵里解碑的过程与众不同,而且他的手腕上一直都带着五座天书碑。 只是轻轻触摸,微有所感,他便知道,如果自己能够仔细研究圣女峰顶的这些碑文,必然会对自己的修行带来极大的好处。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他现在首先要找到洞府。 便在这时,他感觉到手指下的崖石有些微微震动传来。 一道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清淡气息,从密密的青藤里传出来。 他顺着那道气息走了过去,把那些密密麻麻的青藤拨开。 青藤的后面,依然是崖壁,不管是看还是亲手触摸,都看不出来异样,就算用锤子往里面砸,也只能砸出无数的山石。 但陈长生知道这道崖壁里面不是山石,是空的,换句话说,圣女峰的洞府便在里面。 不是他能够看破崖壁上极为高妙的阵法,而是因为那些青藤。 这些青藤也是一道阵法,不如崖壁上的那道阵法强大,但同样能够障住神圣领域强者的眼光。 陈长生能够看破这些青藤,是因为他见过这些青藤。 这些青藤是桐宫。 桐宫是一座阵法,他在京都皇宫里见过。 这些青藤变成的桐宫,他则是在周园里见过。 当初在周陵里,徐有容把她手里的桐弓变成了桐宫,青叶招摇于狂风暴雨之中,哪怕那时候的她重伤将死,依然坚固。 既然这些青藤是桐宫,是桐弓,是她的弓,那么她这时候应该就在崖壁里。 很明显,由桐弓化作的青藤知道陈长生是谁,没有向他发起攻击,也没有发出警告,发着淡淡的柔光,很美丽。 陈长生看着手里的青藤,想着那年奈何桥上白纱落下,然后看到的那张脸。 在满天风雪里,她眉眼如画,发着淡淡的柔光,美丽的难以言说。 他望向眼前这道冰冷的石壁。 她就在石壁的那头。 他在石壁的这头。 如果眼光有真实的热度,冰冷的石壁这时候可能会开始燃烧。 如果这是一道石门就好了,他可以轻推,或者轻敲,问一声有人在吗? 不,就算这是一道石门,他还是不能轻推,也不能轻敲。 他只能像现在一样,静静地看着。 …… …… 第874章 风景旧曾谙 徐有容在石壁那边的修行可能到了关键的时刻,任何外界的干扰都非常危险。 所以陈长生什么都不能做,但他也没有离开,在那道石壁前静静地站了很长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是因为想念以及别的一些极为复杂的情感,后来则是因为他生出些不好的感觉。 说到推演计算,除了魔族军师黑袍,已经死去的天机老人,他的师父商行舟,接下便应该是徐有容。 陈长生没有命星盘,没有学过推演计算,但他跟随苏离学过慧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慧剑也是一种推演计算的方法。 他往回望去,一直望到在松山军府收到那封信。 接着是汉秋城,汶水城,奉阳城。 南溪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圣女峰明明还是这般宁静,就像她以前在信里说过的那样。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肖张确实没能进入圣女峰。 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如果她在石壁里继续闭关,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发生,他必须弄清楚她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来自何处。 那个问题不在石壁的那头,而应该是在石壁的这头。 他只需要找到那个问题,然后解决掉,徐有容便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究竟是什么问题居然会影响到石壁那头的徐有容? 要知道无论是化作青藤的桐弓,还是石壁上那道无比强大的阵法,都可以保证她不会受到外界的伤害。 陈长生离开了那道石壁,走到崖畔。 桐江正在北方的原野间流淌,从极高远的地方望过去,极其蜿蜒。 被斜阳一照,就像是午后绣花乏了的小姐随意扔在桌上的金线。 这样的形容,曾经在两年多前徐有容给他的书信里出现过。 崖边那块青石,她也在信里提过,她喜欢坐在那里看风景。 陈长生在崖边坐下,望向这片美丽的风景。 风景旧曾谙。 …… …… 风景很美,不会看厌,但陈长生没有看太长时间,便收回了视线。 他拿出了一本有些古旧的书籍开始翻看。 平静片刻后,他依然没有找到那个问题,连线索都没用,于是便不再去找,不是放弃,而是知道越刻意有时候越容易错过。 他随意地回想从松山军府开始的所有事情,以近而推远,首先想到的是在山门处遇到的那两个南溪斋的小姑娘。 那两个小姑娘用的是南溪斋的合剑术,最开始的时候,甚至让唐三十六都有些措手不及。 他当时觉得两个小姑娘用的合剑术,与他知道的合剑术有些极细微的改变,这让他产生了些疑惑。 难道这与他担心的事情有关? 合剑术的基础是斋剑。 他这时候在看的那本旧书,叫做斋剑相合考,出自一位曾经在南溪斋学习了三十年时间的青曜十三司女教习。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青曜十三司的前辈与徐有容的人生历程很相似。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正式研究合剑术,他越看越觉得佩服,明明是很简单的剑法,对施剑者的要求却是如此之高。难怪整个大陆也只有相对与世隔绝、道心静明的南溪斋弟子才能把这套剑法发挥到极致,以致最后出现了威震天下的南溪斋剑阵。 现在的陈长生是举世公认的剑道天才,如果忽视他的年龄,甚至可以被称为剑道大师。 他对剑道方面的知识与掌握越来越炉火纯青,相对应的,他对剑道也越来越痴迷,虽然还及不上当年的苏离以及离山剑宗的那些人,但接触到如此合剑术这样新鲜的剑法,自然渐渐沉醉其间,渐渐忘了时间流逝。 斜阳照着桐江,也照着圣女峰顶,越来越红暖。 陈长生已经看到第三本与斋剑、合剑术相关的书籍。 他左手握着书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拟为剑形,不停地比划着。 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随着自己的动作,一道无形的剑意从指尖探出,把红暖的光线与微寒的山风切成了无数碎片。 崖畔到处都是凌厉的破空声。 流云散开,林间的灵兽畏惧地奔到远处,只有那几只翠鸟站在不远的地方,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 大概它们在想,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他的动作和以前那个小仙女的动作一模一样? 便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鹤鸣。 几只翠鸟蹦跳着离开,去树下寻找最小最可爱的晚餐蘑菇。 林间的灵兽们又退到了更远的地方。 崖间的流云骤然散开。 一只白鹤破云而出,盘旋着落下,然后走到陈长生的身边。 鹤唳响起时,陈长生便已经醒来,他伸手摸了摸白鹤的细颈。 白鹤轻轻啄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望着山下被云遮住的那片崖坪,轻轻叫了两声。 陈长生知道它是在告诉自己那里发生了事情。 按时间算来,应该是唐三十六等人已经进了南溪斋,难道还真的又有什么误会发生? 他站起身来,望向被夕阳照耀的那片石壁,说道:“我过段时间再来。” …… …… 当陈长生在翻山越岭的时候,唐三十六还在山道上看风景。 那两名南溪斋少女被放了后,他和户三十二慢慢走着,等着南溪斋的重要人物现身。 打草就是为了惊蛇,他们直闯山门,本来就是要替陈长生吸引注意力,如果也悄无声息自然不行。 之所以还有闲情逸志看风景,是因为他和陈长生想的一样,就算和南溪斋之间生出些误会,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在唐三十六想来,徐有容是圣女,南溪斋就是她的,双方如果有什么误会,就像两口子吵架,床头床尾,何须在意。 走到一片如海般的竹林时,唐三十六赞道:“好景致。” 忽然间,无数破空声密集响起。 青竹不停摇摆,海上仿佛生出狂潮。 剑气纵横间,细长的竹叶哗哗而落,就像是下了一大暴雨,全部落在了唐三十六的身上。 户三十二离竹林有段距离,反而避开了。 唐三十六浑身都是竹叶,看着有些狼狈,但他不觉如何,反而得意说道:“雅事也。” 竹叶落尽时,剑气尽敛,十余名少女出现在山道上,拦住他与户三十二的去路。 先前山门处的那两名小姑娘也在其间。 第875章 南溪斋的师叔祖? “师姐,就是他们!” 两名少女看着唐三十六恨恨说道:“这些恶贼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闯山门!” 唐三十六定睛一看,在这些少女里看见了好几张有些熟悉的脸,尤其是为首的那位清秀女子。 “哟,叶小涟,居然是你啊。” 他没想到这么快便遇着了熟人,很高兴地走上前去。 那两名小姑娘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在了叶小涟的身后。 叶小涟也没想到师妹说的闯山门的狂徒,居然会是唐三十六。 南溪斋弟子里与国教学院众人最熟的便是叶小涟,不提最早的那个故事,只说后来从寒山到国教学院,双方便相处过很长时间。 她神情微异问道:“怎么是你?” 唐三十六没有注意到她神情里的那抹异样,笑着把先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的时候,那两名小姑娘越来越觉得糊涂,心想为何师姐一点都不生气,还有尚师姐为何也在笑? 难道师姐们居然认识这个狂徒,甚至还是朋友? 听完唐三十六的讲述,再与两位师妹先前的话一对照,叶小涟便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唐三十六没好气说道:“不就是问了几句,你就把她们吓成这样?没看见她们还这么小?” 唐三十六很认真地说道:“我这人性情多么温和难道你还不知道?” 这当然是反话,谁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叶小涟更是清楚无比,当年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和现在这两位师妹差不多大,这个家伙又何时曾经怜香惜过,真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想着当年在离宫神道上被这个家伙骂哭,她不禁有些羞恼起来,瞪了唐三十六一眼,呸了一口。 唐三十六自然知道她因何如此,笑着说道:“我说你这啥态度,我今天可是客人。” “我可不记得请过你。” 叶小涟没好气说道,懒得再理他,望向户三十二,敛了笑容,平静说道:“南溪斋三代弟子叶小涟。” 户三十二说道:“前汶水主教户三十二。” 唐三十六在旁说道:“这位可是现在国教的大红人,过些天便可能进宣文殿,你可千万别怠慢了。” 这句话同时打趣了两个人。 叶小涟先是一恼,然后一惊。 作为南溪斋弟子,她当然知道宣文殿大主教之位已经空悬三年时间,如果她没有悟错唐三十六的意思,那这位看着其貌不扬的人物,再过些天便会成为一位国教巨头?只是国教的大人物和唐三十六怎么看也没关系,为何会一起来圣女峰,难道说…… 她想到那种可能,望向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点了点头。 叶小涟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显得很高兴,情绪却有些复杂。 有些惊喜,有些长时间疲惫之后的放松,也有些不安与惘然。 忽然,有道声音从山道后方响起。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圣地?” 那道声音寒冷至极,又极其威严,就像是朝廷里某位高官,又像是流云殿里的铁律,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竹海再次生起狂澜,叶小涟的神情变得黯淡了很多。 一位道姑从山道上走来,看不清楚具体的年龄,只凭气质判断,应该已至中年。 她穿着黑色斋服,衣袂随山风微起,颇有离尘之意,然而平直的眉眼,却又给人一种极为沉稳的感觉。 数十名南溪斋的女弟子,跟在她身后。 看到这位黑衣道姑到来,先前的那些南溪斋女弟子赶紧行礼,说道:“师叔祖。” 听到这个称谓,唐三十六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在他的印象里,南溪斋现在应该是二代弟子在持斋,没听说过还有前代的长老。 徐有容就是二代弟子,叶小涟应该算是三代。 这个黑衣道姑居然辈份如此之高? 他掸落竹叶,整理衣着,准备上前行礼说话。 黑衣道姑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便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叶小涟,你的剑为何没有举起来?难道你想放外人进山?” 黑衣道姑对叶小涟沉声喝道。 叶小涟闻言微惊,觉得好生委屈,眼圈渐红,抬头想辩解几句。 黑衣道姑脸色变得更加沉凝,声音更厉,训斥道:“难道你还不知错?” “我说够了吧。” 唐三十六上前把叶小涟拉到自己身后,说道:“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教训自己子弟,很骄傲吗?” 他不高兴起来,哪里会管对方是南溪斋辈份极高的师叔祖。 户三十二见着情形不对,赶紧走到黑衣道姑身前,说道:“我们随侍教宗陛下前来,并非意图闯山,还请前辈明鉴。” 听着这话,叶小涟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微微一怔后,眼圈变得更红,但与前一刻的委屈不同,是激动的。 那些曾经去过寒山、与国教学院相熟的女弟子,对视而笑,显得也很高兴。 忽然有咳声响起,显得极为威严,少女们赶紧收敛笑容,沉默不语。 “你是说教宗陛下来了我们南溪斋?” 黑衣道姑看看他们二人神情漠然说道:“那教宗陛下的人呢?” 户三十二不知道该怎样接话,难道说教宗陛下忧心南溪斋内乱,所以没有通传,偷偷潜进了圣女峰? 唐三十二是世间最擅长化解这种尴尬场面的人,因为化解尴尬最需要具备的素质就是脸皮厚。 “教宗心急如焚,先走了一步,这时候应该已经上了圣女峰,这位……如果你急着想要拜见他,可能需要等会儿。” 他指着山道尽头说道。那里有一道崖壁,崖后是云雾缭绕的秀峰。 黑衣道姑没有理会他言语间的那些调笑意味,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圣女峰不是那么好闯的。” 唐三十六感觉到了一道很强大的压力,微微挑眉说道:“国教南北两派同源同祖,既然是南溪斋的禁制,又怎么会对教宗陛下不利?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动静,想来圣女峰……很欢迎他的到来。” 这两句话隐藏的意思,谁都听得懂。 唐三十六只是想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却没想到自己的推测已经离真实情况很近。 黑衣道姑的神情变得更加冷漠,说道:“不问而入是为贼,哪有主人会欢迎贼的道理。” 唐三十六挑眉说道:“这句话对教宗大人何其不敬,难道你还要坚持动手?” “既然你们未经通传便要入山,那便不是同道,而是外敌。” 黑衣道姑盯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来人啊,把他们拿下。” 山道上有三十余名南溪斋女弟子,足以组成一座剑阵,不要说唐三十六,就算肖张和梁王孙也不见得能闯过去。 如果这些南溪斋女弟子执剑相向,唐三十六和户三十二除了转身往山下逃去,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们没有动,因为南溪斋弟子们没有动。 十余名去过国教学院的少女对视数眼,神情焦虑,有些着急,不知道该怎样做。那些没有去过国教学院的女弟子,下意识里拿起了剑,又想起师姐师妹们这两年说过的那些故事,望向叶小涟,用眼神询问该如何做,很是犹豫。 山道上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第876章 开卷有钱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里暴发,那么在沉默里尴尬。 作为辈份极高的师叔祖,黑衣道姑一声令下却无人相应,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此。 唐三十六能够化解所有尴尬的局面,是因为他脸皮厚。 她明显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所以觉得很尴尬,然后变得非常愤怒,脸色微红,直眉倒竖。 叶小涟知道这是师叔祖动怒的前兆,很是担心,上前想要劝说两句,却已经来不及了。 黑衣道姑一声冷哼,身形骤然化作一道灰影,从山道上疾掠而下,右手拍向唐三十六的胸口。 山道上响起呼啸的声音,唐三十六直觉一座大山扑面而至,威压极为恐怖,根本未作多想,便拨出了剑斩了下去。 呛啷一声,汶水剑离鞘而出,泛着明亮的光线,仿佛无数道金光落在汶水上。 这名黑衣道姑的境界实力远胜于他,只是简单的一拍,其威便若山落,他即便施出了汶水三剑,难道便能挡住? 唐三十六知道挡不住,所以他的这一剑根本不是斩向黑衣道姑,而是斩向了后方。 他用的剑招不是防御最强的晚云收,也不是杀伐如火的一川枫,而是身法最快的夕阳挂。 无数道金色的光线在山道上亮起,那都是剑的光泽,竹海里仿佛生出了一层若真若实的水。 仿佛夕阳落山,光线骤然敛没,水面上的那轮残阳,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到了东面的远处,再也很难找到比这更快的移动了。 那轮残阳里有道身影,正是唐三十六,他身法疾运,退出十余丈外。 只听着轰的一声响,竹海骤然生起巨浪,靠着山道旁的两排竹子喀喇声里纷纷折断,山道上出现了一道深约数尺的土坑,砾石乱溅。 唐三十六握着汶水剑,站在数丈外,看着这幕画面,神情微变。 黑衣道姑的境界实力真是可怕,更可怕的是,她一出手便是如此重。 如果他没有看错,这应该是南溪斋的绝学流云掌! 如果他不是见机的快,毫不犹豫地用了夕阳挂,便要正面对上这一掌。 那么他的剑会不会像竹子一般折断? 他这时候也许已经躺在了坑底,受了重伤,甚至可能死去。 那名黑衣道姑的掌势依然没有去尽,隔着十余丈的山道,向着唐三十六袭来。 唐三十六的眼睛里生出一抹极为罕见的狠意,提着汶水剑准备上前。 啪啪啪十余声沉闷的撞击声在山道上响起。 户三十二的手里拿着一把看似很寻常的短剑,用一种很怪的姿式在身前不停地格挡着。 每出一剑,剑面上便会生起一道白色的湍流。 那些残余的掌势化作了十余缕清风,渐渐消失无踪。 黑衣道姑站在山道上,看着这幕画面,微微皱眉,却没有再出手。 她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能够接下自己盛怒之下的雷霆的一击,有些惊讶于对方的水准。 在她看来,那个年轻公子哥的剑法与身法很不错,但真正厉害的还是那个教士。 “你居然会流云散打?”她看着户三十二说道。 不待户三十二回答,她转身望向竹林。 唐三十六避开了她的掌势,户三十二用与流云掌同源的流云散打化了最后的掌势,但先前那刻,如果她全力出手,依然可以有机会震伤对方这两个人,然而就在准备催发涌云,暴发出最大威力的那一刻,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警兆,仿佛竹林里有只野兽正盯着自己。 那只野兽很可怕,就连她都感觉到了危险。 叶小涟走到她身边想要解释什么,很担心她继续出手。 “师叔祖,他们是……” 黑衣道姑的辈份极高,对两个晚辈出了一招却没有得手,自持身份只好就此作罢,难免会有些郁闷。 再加上她感知到竹林里的危险,更是让她心情极为糟糕,哪里肯听叶小涟解释,冷哼一声,含怒拂袖。 啪的一声闷响,她的袖子落在了叶小涟的左肩上。 叶小涟痛哼一声,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竟是受了伤。 唐三十六再也无法忍耐,掠过山道上的坑,来到叶小涟身边扶住她,看着黑衣道姑的背影说道:“老太婆你站住。” 听到这句话,不止那些南溪斋的女弟子,就连被他扶着的叶小涟都吓了一跳。 黑衣道姑乃是南溪斋现存辈份最高的长老,谁敢对她稍失恭敬,更不要说喊她老太婆。 她们不知道,唐三十六连唐老太爷都敢喊老不死的。 黑衣道姑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唐三十六,等着他准备说什么。 在南溪斋女弟子们的眼中,师叔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唐三十六很生气地说道:“你刚才骂她的时候,我就很不爽,这么漂亮娇弱一个小姑娘,你怎么就舍得骂呢?” 叶小涟看了他一眼,轻声提醒道:“你以前骂我骂的更狠。” 唐三十六有些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说道:“就算我骂过,难道你就能骂吗?再说我都只轻轻骂了几句,你居然舍得动手?” 黑衣道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她是我南溪斋弟子,我打她骂她,你又能如何?” 唐三十六说道:“不能如何,明年唐家给你们南溪斋的开卷钱少一半。” 听到唐家和开卷钱这两个词,黑衣道姑眼睛微眯,说道:“你到底是谁?” 叶小涟示意他不用再搀扶,连声说道:“师叔祖,他是唐棠。” 黑衣道姑微微一怔,沉声说道:“原来是唐家的孙少爷,难道你以为就凭你……” “你再多说一个字,钱再少一半。” 唐三十六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从现在开始,你每多说一个字,明年的开卷钱就会再少一半,放心,无论如何少下去,最终还是会剩些,你的智商可能很难理解这是为什么,所以你不需要理解,只需要知道我说的话,一定会做到。” 黑衣道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眉眼间的戾气越来越重,缓缓举起右手。 山道上鸦雀无声,连风都没有一丝,竹林却微微摇晃起来。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一道宁静而温和的声音从极远处的山崖处响起,然后清晰地传到了场间。 竹林恢复了安静,山风重新开始温柔地吹拂。 “师妹,请离宫的同道,还有唐家的公子进来吧。” 唐三十六神情微凝,面对境界实力极强的黑衣道姑他都不怎么担心,这个声音的主人却让他下意识里感到了紧张。 …… …… 第877章 南溪斋的乱因 竹海变得如此安静,说明这时候隐藏在深处的那个家伙,与唐三十六也有相同的感觉。 听到这声音后,黑衣道姑脸上的戾气渐渐消退,冷冷地看了唐三十六一眼,看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大概又是想起了唐三十六先前的威胁,那些想要说的话最终出口时只变成了一声最简单的冷哼,然后带着满脸怒容,拂袖而去。 看着山道上渐要消失的道姑身影,唐三十六喊了起来:“喂!有本事你别走啊!哼也不行!明年的开卷钱再减半!” 那些未曾去过寒山与京都的南溪斋少女们对视无言,心想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那位唐家公子?怎么与传言里不一样,这脾气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行了行了,师叔祖可不管什么开卷钱,她自有世家供奉,如果不是师祖发话,才不会受你威胁,直接一掌就拍了下来。” 叶小涟举起小手作势要往唐三十六的胸口打去,说道:“开卷钱可是我们这些弟子用的,你可别真的不给啊。” 唐三十六捂着胸口,作势受伤,难过说道:“小手和小脸都还挺好看,心怎么长得这么偏?我可是为了你才出的头。” 叶小涟早就习惯了他这惫赖模样,不作理会,说道:“师祖既然要见你们,那就赶紧走吧。” 唐三十六这才反应过来,很是吃惊问道:“圣女回来了?那苏离呢?难道她又被甩了?” 这里说的自然不是徐有容,而是徐有容的老师前代圣女。 户三十二也很震惊,但听着他最后那句话,脚步一乱,险些从山道上摔下去。 叶小涟等少女更是生气,纷纷怒目相向,恨不得拨出剑来把他斩个七零八落。 “只是看着气氛有些沉重,开个玩笑。”唐三十六赔笑说道:“何必这么认真?” 叶小涟捺着性子解释道:“我说的是我这一支的师祖,就是先前那位师叔祖的师姐。” 唐三十六说道:“我感觉你说了句废话。” 叶小涟拿他没办法,说道:“我的师祖并不是前代圣女,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行了,她是斋里辈份很高的长老。” “到底南溪斋出了什么事?” 确认那名黑衣道姑已经走远,唐三十六敛了笑容,认真问道:“刚才那个老太婆和你说的师祖究竟是谁,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叶小涟说道:“请你放尊敬些,再说……师叔祖境界极高,修道有成,驻容有术,哪里老了?” “像她们这样的人,哪怕看着再年轻,这里也已经老了。” 唐三十六指指自己的胸口,望着南溪斋的少女们说道:“而我们都还很年轻,所以有时候不要听她们的。” 这句话隐有所指,南溪斋少女们若有所思。 户三十二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年龄。 因为唐三十六的这句话,叶小涟心有所感,眼睛微湿。 一名南溪斋少女鼓足勇气说道:“我来说吧。” 她还没有开始说,便有相熟的同门在旁劝说道:“师叔祖会不高兴的。” “不用怕,有什么事情都和我说。” 唐三十六对叶小涟说道:“那个老太婆如果还敢打骂你们,明年所有的开卷钱我都不给了。” 叶小涟破啼为笑,说道:“你能做主吗?” 唐三十六面不改色说道:“如果说为了替你出头而骗人是罪,那么就让我被关进周狱吧。” 叶小涟小脸微红,说道:“你能不能正经说话?” 唐三十六很无辜地说道:“我又不是正经人。” …… …… 天南修道者自古以来都有艺成后下山游历的习惯,槐院如此,离山剑宗如此,圣女峰更是如此。 徐有容曾经去过南海,她的老师圣女更是跟着苏离去了遥远的那片大陆。 除此之外,圣女峰还有些前代长老也一直在世间游历,很久都没有归来,因为年月过于久远,以至于很多人都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即便记得的,也以为她们还在云游,甚至有可能已经回归星海。 谁也没有想到,半年前,在外游历了数十年的三位前代长老忽然回到了圣女峰。 这三位长老辈份极高,现在的南溪斋里,竟找不到一个比她们辈份更高的人,换句话说,她们现在就是圣女峰的老祖宗。 老祖宗归来,当然是件普天同庆的喜事,然而紧接着,众人便发现随之而来的有个很麻烦的问题。 前代圣女离开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在世间游历多年的师姐师妹会回来,直接把南溪斋交给了徐有容。 徐有容闭关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这件事情,直接把斋务交给了两位德行高洁、行事稳重的师姐。 现在她们回来了,那么南溪斋究竟应该由谁管理呢? 按道理来说,应该按照徐有容的吩咐行事,奈何这三位辈份实在太高,她们对斋务发表意见,难道有谁敢不听? 如果这三位师叔祖只是潜心修道,无心斋务自然最好,但并非如此。 她们并不理会普通斋务,只在某件大事上,非常鲜明且强硬地表明了态度。 那件事情涉及到圣女峰与离宫之间的关系。 那就是国教南北两派合并的大事。 那三位师叔祖极其严厉地表示此事绝对不可行,然后做出了一个必然会震动大陆的决定。 那个决定便是叶小涟等南溪斋少女们情绪低落、心情复杂的源头。 …… …… 听完叶小涟的讲述,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后说道:“她们回来之前,没有任何消息?” 关于国教南北两派合并之事,三位南溪斋长老如此激烈的反对,他能够理解,甚至可以接受。 老辈人的理念往往要显得更加强硬,无法改变,就像他家里那位老太爷一样。 让他感到警惕的是,叶小涟没有明说的那个决定以及这件事情背后隐藏着的那些信息。 离开南溪斋这世间第一等清贵圣地,在世间云游不归数十载,按道理来说,这三位师叔祖应该不是在意荣华富贵的人物,就算她们依然放不下什么,但是谁在大陆上找到她们,然后说明她们回南溪斋来做这些事? “谁都没想到她们会忽然回来,就像是……”叶小涟说道:“搞忽然袭击一样。” 唐三十六问道:“她们叫什么名字?” 叶小涟说道:“我的师祖叫怀仁,先前你看到的那位师叔祖道号怀璧。” 唐三十六感觉怪怪的,心想这两个名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叶小涟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说道:“还有一位师叔祖叫怀恕。”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如果都和先前那个老太婆一样,真实性情和名字相反,那这就麻烦了。” 第878章 草堂怀仁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那片山崖前。 崖间不时有松树伸向空中,有细瀑落下,溅起不少水滴。 崖前是一大片山坪,地势颇平,伸延出去很远,竟看不到边际,仿佛原野一般。 坪间到处都是青树,再往深处去,则可以看见很多花树,花树之后则是无数幢建筑,黑檐白墙隐在树林里,颇为美丽。 看着传说中的南溪斋,户三十二觉得与离宫很不同,赞叹不已,唐三十六却想起了汶水城里的祠堂,城外的鸡鸣山,沉默无言。 穿过青树与花树,踩着微湿的青石,兜兜转转,便来到了南溪斋前。 一行人越过明堂,穿过数座小园,又经过很多幢经阁,来到最深处,迎面便看到了一间草堂。 在草堂的四周竖着很多座石碑,碑石上偶有青苔,却遮不住上面清晰深刻的线条。 唐三十六和户三十二都曾经进天书陵观碑悟道,一看便认了出来,这些石碑应该都是天书碑的仿制品。 不是简单而粗糙的模仿,石碑之上自有沧桑意味,与草堂融在一起,自成天地,令人敬畏。 唐三十六的性情再如何轻佻,来到这种地方,也变得安静了很多,有些担心隐藏在暗处的折袖会不会出事。 草堂里面搁着三张蒲团,有天光从屋顶的琉璃里洒下,光线并不暗淡,可以看得很清楚。 先前在山门处遇到的那位黑衣道姑坐在左手边的蒲团上,神情依旧冷漠,看着走进草堂的唐三十六,眼里生出一抹戾气。 一位紫衣道姑坐在右手方的蒲团上,眉直且浓,眼神强硬至极,一看便是那种暴烈如火的性情。 坐在正中间蒲团上的那位道姑穿着白色的斋服,神情平静温和,眼睛有若秋水,看着便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然而唐三十六看着这位白衣道姑便心生警意,猜到她便是先前那道声音的主人。 不是因为她的祭服颜色是圣女峰最尊贵的白色,而是因为她的人本身。 叶小涟在他身旁轻声说了几句,向三位道姑行了一礼,退到了后方。 唐三十六才知道,原来那位紫衣道姑便是怀恕,那位白衣道姑是怀仁。 怀仁神情温和说道:“唐公子与户主教请坐。” 唐三十六与户三十二依言坐到了客位的蒲团上。 怀仁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不知老太爷可好?” 唐三十六说道:“还行,没死,不过我既然能活着,他自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 整个大陆都知道汶水城里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想到他会就这样挑破,而且言语间对唐老太爷竟是如此不恭敬。 怀璧闻言冷笑一声,怀恕则是微微挑眉,明显对他的这番话感到不喜。 “唐公子说的不错,只要还活着,那就最好。”怀仁看着唐三十六微笑说道。 唐三十六明白这位南溪斋长老的意思。 只要唐老太爷还活着,唐家便是老太爷的唐家,他先前在山门处对南溪斋的威胁,自然落不到实处。 “不错,活着确实最好,像我二叔肯定不会觉得好,因为他死了。” 唐三十六认真说道:“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谁家的叔父长辈死了,会觉得高兴? 就算世间所有人都知道,唐家二爷与他之间的问题,可话不该这般说吧? 怀恕的直眉挑的越来越高,脸上的怒意越来越浓,她性情暴烈,嫉恶如仇,最见不得那些不知尊卑、无视长幼的家伙。 怀仁依然很平静,只是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神里多了些说不清楚的意味。 她也清楚唐三十六的意思。 先前那句话,她是想告诉唐三十六,就凭他威胁不了南溪斋。唐三十六这句话则是告诉她,唐家二爷死了,他在唐家继承权的战争里已经获胜,现在唐家确实还是唐老太爷的,但以后终究会是他的。 南溪斋每年的开卷钱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由唐家奉献。 这并不是关键,最关键的是,南溪斋以及无数附属宗派,还有那些田地生意,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唐家的生意息息相关。 很多宗派山门都是这样做的,不与唐家做生意,也要与秋山家、吴家、木柘家做生意。 修道本来就是一门大生意。 以南溪斋在修道界的地位,当年她们选择合作伙伴的时候,当然会选择名声最好、历史最悠久的唐家。 谁能想到,隔了无数年后,唐家的继承者,竟然会用彼此间的合作来威胁南溪斋? 怀仁没有再与唐三十六就此问题说什么,转而问道:“唐公子那位同伴呢?” 这问的自然是折袖,说明南溪斋一直都知道他的存在,说不定现在都还有人盯着他。 唐三十六脸皮很厚,平静说道:“您说什么?” 怀仁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望向户三十二说道:“不知教宗大人现在何处?斋中弟子们很想尽快得到陛下的教诲。” 这话说的很婉转,也很客气,只是语句组织的并不是很妙,有些生硬形成的可笑。 但她的意思表达的足够清楚——虽说都是国教一脉,教宗陛下身份更是尊贵,不经通传便直接进来,终究还是不妥。 户三十二虽然脸皮也很厚,但知道这时候不能乱来,指着草堂外某个方向说道:“陛下应该是去了峰顶。” 那片山崖后云雾缭绕,其间隐有一座高峰,正是圣女峰。 听着这话,坐在两边蒲团上的道姑骤然色变,尤其是那位穿着紫衣的怀恕道姑,大怒喝道:“岂有此理!圣女闭关静修,正在关键时刻,严禁任何人打扰,不然若走火入魔,谁来承担这责任!教宗他想做甚!” 唐三十六说道:“听闻南溪斋有变,教宗陛下担心圣女安全,不眠不食不休驰骋千里来探望,有何不妥?” 怀璧冷笑说道:“我南溪斋又能有何变故?圣女的安危自然有我们护持,哪里需要外人担心。” 唐三十六问道:“听闻前些天肖张曾经来过圣女峰?” 怀仁举手示意师妹不要再说,平静说道:“不错。”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为何最终他没能进山门?” 三年前在京都风雪洛水畔,肖张横枪于河中,救了重伤的王破。 从那一刻起,不管肖张自己愿不愿意,整个大陆都把他视为了国教与陈长生的强大臂助。 朝廷追杀了他整整三年时间,便有这方面的原因。 在他山穷水尽之时,前来圣女峰暂避,却被逐了出去。 难道说,圣女峰已经不再把自己视为离宫的盟友? 第879章 白鹤搬救兵 怀仁静静地看着唐三十六,没有回答。 唐三十六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很明显,就是要对方现在就给出一个答案。 怀恕沉声说道:“似肖张这等狂徒,手下不知染了多少鲜血,怎能让他进山,玷污我圣洁之地。” 唐三十六很想把苏离搬出来。 苏离此生杀人无算,剑下的鲜血比肖张还要多,难道圣女峰敢把他逐走? 就连你们的圣女都跟他走了。 这些话将要出口的时候又被他收了回去,因为这些话太狠,说不好便是当场翻脸的结局。 他摇了摇头,很不以为意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圣女闭关之前有谕,南溪斋一应事务,由凭轩及逸尘二位师姐处理,我想当时把肖张逐渐出圣女峰,必然不是她们的意思,而是三位的意思?” 听着这话,草堂四周的南溪斋弟子脸上都出现了不安的神情,尤其是侍立在三位道姑身后的两名南溪斋弟子低下了头去,唐三十六感知的很清楚,这二位境界深厚,想来便应该是凭轩和逸尘。 怀仁知道必须有所回应,平静说道:“不错,不让肖张进峰是我的意思。” 唐三十六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怀恕大怒说道:“我已经说了为什么。” 唐三十六不理她,依然盯着怀仁的眼睛,说道:“那么,凭什么?” 就算你们给出了不收留肖张的一万种理由,但是凭什么? 这是南溪斋的事务,你们凭什么发号施令? 怀璧冷笑说道:“圣女正在闭关,难道我们这些长辈还管不得事了?” 唐三十六说道:“圣女闭关,她的谕令你们就可以不遵?那到底是你们大还是圣女大啊?” 这句话已经不止于诛心,更是当面的质询。 怀璧闻言大怒,准备说些什么。 怀仁说道:“师妹,唐家公子出名的口绽莲花,你可不是他的对手。” “错。”唐三十六说道:“辩才无碍这种词与我无关,我就是声音大,说话快而已。” 怀仁看着他微笑说道:“有理不在声高,如果只是如此,为何从来没有人说的过你?” “又错。”唐三十六说道:“有理当然就会声高,因为我理直,所以气壮,没有人说的过我,是因为他们没我有道理。” 这话自然说的是南溪斋的斋务。 他觉得自己有理,那么南溪斋这三位长老自然无理。 草堂内外变得异常安静,南溪斋弟子们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唐公子觉得我们三个老人家回南溪斋是想趁着圣女闭关的时候夺权。” 怀仁看着弟子们问道:“或者你们也是这样想的?” 听着这话,草堂四周的百余名南溪斋内门弟子哪里还能沉默,纷纷说道不敢。 那两名侍立在后的南溪斋弟子更是直接跪了下去,微微颤声说道:“学生怎敢如此。” 唐三十六心想徐有容闭关前托付斋务的两人竟是这个老道姑的弟子,那确实麻烦。哪有学生去管老师的道理?难道老师说句话,弟子还敢不遵?直接一个欺师灭祖的罪名便可以把你打落深渊,万世不得翻身。 “我想教宗陛下与诸位都不用太过担心,我南溪斋的斋务一直都是弟子们在管理。” 怀仁神情温和说道:“只是身为南溪斋的长辈,有些重要的事情,总是要表明一下态度。” 唐三十六说道:“比如肖张这件事?” 怀仁说道:“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事,我想唐公子与主教大人应该都很清楚。” 这正是唐三十六刚才想要知道的答案。 这三位南溪斋长老拒绝庇护肖张,这便意味着,她们不愿意圣女峰与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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