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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珀小说> 【快穿】当男配掰弯男主 > 第76章

第76章

,也是治理。 陈长生说道:“我相信师兄有这个能力,至于我也在学习。” 唐老太次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你走进老宅时,最初的感觉是什么?”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比想象中普通,即便是门上那些匾额,感觉也很刻意,刻意显得普通。” 对普通的家族来说,哪怕是对那些名门正宗来说,唐家老宅门上那些匾额,都是无上的荣耀。但对唐家来说,这些荣耀显得有些刻意,因为唐家不需要这些,这些反而会冲淡唐家的神秘感,用陈长生的话来说,就是显得普通。 唐老太爷说道:“因为老宅本来就是很普通的一个院子,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唐家的历代家主都住在这里。” 陈长生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 很多人以为唐老太爷的神秘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与人交过手,因为唐家太可怕,根本没有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敬,他的真实境界可能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可怕。 今天唐老太爷对陈长生说的这番话却很明确。 唐家之所以如此可怕,就是因为唐家的历代家主都很强大,包括老太爷自己。 陈长生说道:“但您愿意在老宅见我,说明您至少愿意听我说几句话。” 唐老太爷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外人了,你是我这些年来在老宅见过的第五个外人。” 陈长生知道这五个人里必然有苏离和王破,只是不知道当年莫雨来汶水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唐老太爷,如果没有的话,那还有两个人是谁? “徐有容。”唐老太爷说道:“我与她的关系不错,今天我愿意见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很好奇,她喜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陈长生真的吃惊了,他昨夜才知道徐有容闭死关之前曾经专门来汶水替唐家长房大爷看过病,没有想到她与唐家之间还有这层关系,不解想着虽说徐有容是南方圣女,有足够的身份与唐老太爷对话,但双方之间差着无数岁月,完全找不到任何相通之处,为何老太爷会说与她关系不错? 唐老太爷说道:“世间有无数种关系,友情亲情同袍之情商道盟友……这些关系各有各的不便,各有各的纠结,每多虚伪或者退让,唯有一种关系最为真实简单,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的想法,而不需要太费脑子。” 陈长生请教道:“是何关系?” 唐老太爷放下茶杯,轻轻敲打了两下桌面,说道:“牌友。” 陈长生怔了很长时间。 他才注意到唐老太爷身前这张桌子并不是普通的餐桌,桌形四方,由最名贵坚硬的铁梨木制成,桌面极其光滑,但如果仔细观察能够看到上面留着很多细密的纹路,可以想象应该是被一些偏硬的事物经年累月磨出来的。然后他发现桌子的四边原来各隐着一个扁状的小匣子,这是用来放银票和铜钱的? 原来这是一张牌桌。 唐老太爷在这张桌上不知道打了几百年的牌,不知道换了多少牌友。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一个新牌友。 那是一个来自南溪斋的小姑娘。 “有容喜欢玩牌?”陈长生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不止喜欢,而且玩的特别好,连我都算不过她,我好些次都动了心思,是不是要把破儿唤回来。” 唐老太爷的眼神就像院里的那口老井,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但明显你不喜欢玩牌,更不擅长玩牌,既然如此,我建议你从一开始就不要上桌。” 说完这句话,他端起茶杯,也未理会茶水烫或是凉,缓缓饮了。 端茶便是送客,把杯中茶都饮了一半,客人应该知难而退。 陈长生不这样想。 他通读道藏,知天文地理、无数剑法,就是不知难字如何写。 他看着唐老太爷说道:“您可能真的不知道,我想要说些什么。” 唐老太爷不再说话。 任狂风呼啸,古井底怎会起波? 唐老太爷不想听,谁又能逼着他听? “您喝了我的茶。”陈长生说道。 唐老太爷说道:“那又如何?而且这是我的茶。” 陈长生说道:“在西宁旧庙的时候,煮茶分茶都是师兄在做,这些年来,我只给一个人倒过茶。” 唐老太爷有些感兴趣,问道:“谁?” 陈长生想着百草园里的那几个夜晚,心情有些复杂,说道:“圣后娘娘。” 第837章 立雪 整个大陆都知道,就算是天海圣后,当年对唐老太爷也还是颇尊重。 陈长生从唐三十六那里知道的更清楚,唐老太爷在老宅里天天骂天海家,但很少会涉及娘娘本人。 天海圣后下旨召唐老太爷进京,唐老太爷不接旨,看似强硬,也从侧面说明了些问题。 唐老太爷不喜欢天海圣后,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妖后。 可是天海圣后一直让他很忌惮,甚至在某些方面让他感到佩服。 陈长生说道:“我想用这杯茶,换您听我说两句话。” 如果一开始的时候,他进入老宅,便自顾自把那两句话说出来,自然也能让唐老太爷听见。 但听见不代表能听得进去。 他想要唐老太爷认真地听自己这两句话,必须要听进去。 听进耳朵里,听进心里。 唐老太爷依然没有说话,或者这代表了默允。 “唐家大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这是陈长生说的第一句话。 唐老太爷神情不变,就像是没有听到。 “唐家二爷与魔族有勾结。” 这是陈长生说的第二句话。 唐老太爷微微眯眼,然后很缓慢地把茶杯搁回到桌面。 他看着陈长生,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教宗陛下的剑果然锋利,轨迹也很清楚,但你今天就不该出剑。” 这两句话确实就是剑。 这是陈长生准备了很长时间的两记慧剑。 这是他从苏离处学得的剑法。 唐老太爷与苏离相识多年,关系密切,又怎会识不破? 于是,教宗陛下这四个字第一次从老太爷的嘴里说了出来。 从这一刻开始,再没有什么长辈与晚辈、清粥与小茶、斟茶饮茶、牌友故交。 “我不是主动出剑,而是被动防御。” 陈长生没有因为唐老太爷的态度变化而如何,平静说道:“雪岭那夜,是唐家先出的剑,后来在汉秋城,还有昨夜都有人想要杀我,既然如此,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唐老太爷很简洁地说了两个字:“证据。” 就算陈长生是教宗,没有证据也不能随意指责唐家什么。 这里是唐家老宅,不是松山军府,他的对手不是朝廷里的那些王爷与神将,而是唐老太爷。 “我没有证据。”陈长生不等唐老太爷表态,继续说道:“除了魔君的一句话,我没有任何证据,而魔君的话当然有可能是挑拨离间,但是我有证人,魔族公主南客,她现在有些痴呆,更不会说谎。” 唐老太爷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不像老狐狸,而像是山里被风吹雨打多年、风化的很厉害的片状页。 “那么教宗陛下想要我答应你什么呢?” “我需要一个时辰。” “时间都是属于自己的。” “我需要的是汶水城的一个时辰。” 陈长生看着唐老太爷说道:“我会在一个时辰里把长生宗那个怪物找出来,而他就是证据。” 什么叫做汶水城的一个时辰?他没有说透,但意思很清楚,在这一个时辰里,他希望唐家能够把汶水城的控制权交给国教方面,当国教方面进行搜索甚至追杀的时候,唐家不能插手。 毫无疑问,这是很异想天开甚至很荒唐的想法。 无数年来,不管是太宗皇帝陛下还是天海圣后,都从来没有真正地控制过汶水城。 现在陈长生却想做到这件事情,哪怕只是极短暂的一个时辰,也绝对不可能被唐家接受。 谈判的结局,从一开始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注定了。 但陈长生依然提了出来,因为他希望那位前辈已经改变了唐老太爷的一些想法。 遗憾的是,他希望看到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三天前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和你说了意思大概相同的话,我没有同意。” 唐老太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除非教宗陛下你能劝他改了姓氏,不然此事没有任何讨论的必要。”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哪怕您明明知道唐家内部有问题,明明知道证据就在汶水城里?” “你觉得我在乎这些?教宗陛下,你还太年轻,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人见过多少阴暗甚至黑暗的事情,我不想相信,就不会相信,如果你要改变我的主意,就要拿出相应的代价。” 唐老太爷看了门外的那把旧伞一眼,说道:“只是让我怀旧那是远远不够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希望您能够再考虑一下。” 唐老太爷说道:“我已经做了决定。” 陈长生说道:“您不用着急,我可以等。” 唐老太爷说道:“我不喜欢自己的宅子里有外人在。” 陈长生说道:“我可以在老宅外面等。” 唐老太爷说道:“请便。” 陈长生起身向屋外走去,跨过门槛,拿起那把旧伞,走进院中。 与唐老太爷谈话的这段时间里,雪落的越来越大,青石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有些松软,很舒服。 陈长生撑起旧伞,在那位老供奉的带领下,走出了老宅。 凌海之王等人迎了上来。 陈长生摇了摇头。 凌海之王等人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因为事先他们便已经想到,唐老太爷不可能答应那个要求。 教宗陛下的那个要求,虽然从道理上来说,确实是直接掀开黑幕,找出主使者的最好办法,但是…… 如果主使者就是唐老太爷怎么办?就算不是,汶水城就是唐家,唐家就是唐老太爷,教宗陛下想要掀开汶水城上的重重幕布,岂不是等于想要掀起唐老太爷的衣衫往里面看个究竟?唐老太爷怎么可能答应。 凌海之王等人准备把陈长生迎回辇上,回道殿再做商议。 陈长生再次摇了摇头,转身朝向唐家老宅,就这样站在了雪地里。 无数双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先是疑惑不解,然后迅速转为震惊。 教宗陛下准备就这么站在雪中,等着唐老太爷改变心意吗? …… …… 第838章 风雪里,接过你的伞 …… …… 桉琳大主教上前,把大氅披在陈长生的身上。 时间渐渐流逝,风雪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烈,汶水城里白茫茫一片,气温急剧降低。 伞上的雪积的越来越厚,陈长生握着伞柄的手还是那样稳定,没有任何颤抖。 当然他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深色的教宗袍,白色的大氅,微旧的纸伞,这幕画面其实很好看。 但看着眼前这幕画面,无论是国教方面还是唐家方面的人都越来越焦虑。 一道紧张的气氛渐渐笼罩老宅四周,就连后方那座山都变得有些寒意逼人。 到现在为止谁也不能确认陈长生的真实心意。 他是想用诚意感动唐老太爷?还是以教宗陛下的身份威慑整个唐家? 不管是哪种,如果他继续在风雪里站下去,那么总有一刻会出事。 就在老宅外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就在凌海之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的时候,就在唐家老宅管事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的时候,忽然有一道声音传入了众人的耳中。 那是军靴踏着松软雪面的声间地,簌簌然,很好听。 一名军官从雪街上走了过来。 那个军官满脸胡须,胡须上满是雪渣,看不清楚真实的年龄。 在无数强者的注视下,在漫天风雪里,他就这样随意地走了过来,一直走到了陈长生的身边。 然后,他伸手把陈长生的伞接了过去。 …… …… 很多年前。 陈长生在周陵的最高处,在呼啸的狂风里举着伞,撑着将要崩落的天空。 下一刻他便出现在了数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上,远远都能够看到雪老城的影子。 当时,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式举着伞。 有脚步声传来,然后响起一声轻噫。 “噫,有把剑。” 那人把他手里的黄纸伞拿了过去。 然后那人从伞里抽出了一把剑。 一位魔将倒下。 天空里的阴影都出现了一道裂口。 …… …… 很多年后。 在汶水城的风雪里,陈长生又撑着那把伞。 又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 那人没有说话,直接把他手里的伞拿了过去。 在这一刻,陈长生产生了某种错觉,是不是那人回来了。 然而并不是。 这次来的人他也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当罗布接过那把伞后,陈长生觉得轻松了很多,仿佛卸下了很多重量。 落落当年在国教学院里对他说过,白帝曾经告诉她,她会幸福开心地生活着,因为天塌下来的时候,会有高个子顶着。 他比落落高,所以无论是面对魔族的暗杀,还是别的时候,他都要替她撑起一片天。 在周园里也是如此。 直到有比他更高的人出现。 直到有人接过他手里的伞。 在魔域雪原上,是苏离接过他的伞。 今天,则是罗布接过了他的伞。 罗布当然不能与苏离相提并论。 但他天生就有那种气质。 无论是事情、责任还是剑或者伞,只要交到他的手里,你就可以放心了。 看着罗布的背影,陈长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些吃惊,有些感慨。 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苟寒食、关飞白、折袖、甚至唐三十六提到此人时,总会是那样的态度。 他也明白了为何在阪崖马场,后来对方忽然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 想到这一点,陈长生的心里难得地生出了羡慕的情绪。 他不是羡慕罗布,而是羡慕那些认识罗布很久、并且可以与罗布成为朋友的人。 比如苟寒食、关飞白等离山剑宗弟子,甚至是折袖、唐三十六。 他们是同窗,他们就算现在还不认识,将来也可以成为朋友。 他和罗布却永远没有这种可能了。 …… …… 罗布举着旧伞向唐家老宅里走去。 陈长生沉默不语,国教的人们自然不会做什么,很奇怪的是,唐家的人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风雪飞舞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唐老太爷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会来。” 罗布以晚辈的身份行礼,说道:“您知道,我向来最喜欢凑热闹。” 唐老太爷淡然说道:“如果你父亲知道你会出现,大概不会开心。” 罗布无奈说道:“我经常做让父亲大人不快的事情,说起来还真是不孝啊。” 唐老太爷对他的态度明显要比对陈长生的态度更随意,随意说道:“如果他真觉得你不孝,怎么不把你赶出家门?怎么每次喝多了的时候,就把你小时候的那些字拿出来到处炫耀?” 罗布苦笑着说道:“父亲的炫耀,往往就是儿子的献丑啊。” 唐老太爷忽然说道:“既然你也觉得你父亲很让人头疼,要不要干脆跟着我姓?” 罗布更加无奈,说道:“我又不是王破,您老人家就别逗我了啊。” 唐老太爷说道:“你不觉得你家的姓很怪吗?” 罗布笑了笑,说道:“秋山哪里怪了?我觉得挺好啊。” …… …… 秋山这个姓氏不常见,但很出名。 因为四大世家之一的那个天南名门便叫做秋山家。 因为秋山家有个非常出名的人物叫秋山君。 他是离山剑宗掌门的亲传弟子,更是直接继承了苏离的衣钵,乃是神国七律之首,真龙血脉。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一直是无数少女心中的偶像,年轻一代修道者无可置疑的领袖。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无可挑剔的,近乎完美的。 然后,他失踪了五年。 除了三个人,没有人知道这五年时间他在哪里。 京都奈何桥落了那场雪后,他隐姓埋名去了北方,在风雪满天的荒原上,与魔族作战,整整五年。 罗布,就是秋山君。 他是阪崖一大将,也是离山一棵松。 …… …… 刚才唐老太爷在与陈长生的谈话里提到过,这些年来,他在老宅只见过五个外人。 这些年来,人类世界最出色或者说最具潜力天赋的人物,刚好也是五个人。 苏离、王破、徐有容、陈长生,还有一个当然就是秋山君。 而且因为家族之间的关系,他是除了王破之外,进老宅次数最多的那个人。 “你来做什么?”唐老太爷问道。 秋山君说道:“师叔祖当年与您的那个约定,今天我想取走。” 第839章 秋山啊…… 唐老太爷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就像看一个怎么也看不出来哪里好看的怪石头。 秋山君微笑说道:“这个请求很怪吗?” 唐老太爷说道:“确实很怪,因为站在门外的是陈长生,不是徐有容。” 秋山君说道:“我觉得陈长生的要求很有道理啊。” 唐老太爷说道:“为什么?” 秋山君笑着说道:“你家老二给老大下毒啊。” 唐老太爷嘲弄说道:“你又知道?” 秋山君说道:“我没看出来,师妹也没看出来,但他是陈长生啊,商行舟的学生啊,我不信他信谁啊?” 唐老太爷的眼睛依然微眯着,眼神像极了院子里的古井,幽深,而且因为落雪变得越来越寒冷。 从他唇间发出来的声音,也是那样的寒冷,令人有些毛骨耸然。 “就算是真的又如何?太宗皇帝陛下把他的亲兄弟都杀干净了,一样打造出了个太平盛世,成了千古明君。” 唐老太爷面无表情说道:“我家老二就算把我也毒杀了,只要家业不败,那就是好样的。” 听着这话,秋山君渐渐敛了笑容,静静地看着老太爷的眼睛。 “可是你家老二勾结魔族啊。” 从走进唐家老宅开始与老太爷对话开始,秋山君的语气一直都显得很随意自然,像极一个乖巧可爱的晚辈。 他的很多句话都是用啊字来结尾。 不孝啊。 献丑啊。 挺好啊。 有道理啊。 江南的年轻男女说话的口音很好听,咿咿呀呀啊啊。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然用的啊字结尾,但这一次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北方的风雪太大,想要把军令传的远些,必须要大声地喊才能让同袍听到。 跑啊! 冲啊! 杀啊! 快来救人啊! 秋山君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 “你家老二勾结魔族啊。” 他的神情很严肃,意志很坚定,声音如钢似铁,非常明亮,可以穿破风雪,让活着的同伴与死去的同伴听到。 今日的风雪再大,也无法掩住他的声音,老宅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整个汶水城都会听到,然后,整个大陆都会听到。 …… …… 老宅里异常安静,死寂一片,雪落亦是无声。 唐老太爷眯着眼睛,看着秋山君,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很痛快吗?” 秋山君已经恢复了平静,说道:“感觉不错啊。” 唐老太爷说道:“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秋山君说道:“有些事情,如果不想办法喊破,那么便有可能永远不会被人听到。” 唐老太爷说道:“你觉得整个世界都必须相信你的话?” 秋山君说道:“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守护我的名望,现在想起来,可能就是为了这个世界相信我一次。” 唐老太爷没有说话。 说到名望二字,没有人及得上秋山君。 很多年来的很多事情以及很多人早已证明了这一点。 在离山,无论是苏离还是掌门说话都没有他好使。 在天南,就算是王破也没有秋山君能够令人信服,因为王破毕竟是天凉郡人。 秋山君说道:“当年师叔祖没钱,所以这把黄纸伞一直留在了汶水,后来那件事情后,你答应师叔祖只要看到这把伞,便答应他一个要求,陈长生不知道这件事情,但我知道。” 唐老太爷的视线落在他手里的那把旧伞上。 “这把伞与以前那把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 “是的,差了些东西。” 秋山君伸手从腰畔的剑鞘里抽出一把剑。 这把剑湛若秋水,显见不凡。 看着这把剑,唐老太爷的眼瞳微缩,即便是他这样的大人物,也有些惊异。 “他居然没有把这剑带走?” “师叔祖把剑留给了我,把伞留给了陈长生,现在我们两个人都来了,便等于他来了。” 秋山君把剑插入旧伞的柄里。 没有任何声音,仿佛这剑本来就是这伞的一部分。 见伞如见人。 …… …… 陈长生再次进入老宅的时候,发现罗布已经走了,但那把伞还在。 看着那把旧伞,他沉默了会儿,心想确实比苏离前辈强,没有把伞拿走。 “你要汶水城的一个时辰,我给你。” 唐老太爷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但是不能用国教的人,只能用我唐家的人。” 因为当年的那份约定,他答应了陈长生的请求,但很明显他不可能任由国教的教士在唐家各房的宅院里搜索,更不可能允许国教的骑兵在汶水城里横冲直撞,这是唐家的底线。 问题在于,无论是陈长生还是国教里别的大人物都不了解唐家各房的具体情况,就算在唐老太爷的命令下,唐家的力量表面上都听从他们的调配,又如何能够保证唐家的人真的愿意出力? 总而言之,用唐家的人查唐家的事,这怎么看都很荒谬,甚至可笑。 但唐老太爷绝对不会再做任何让步了。 陈长生说道:“汶水城的这一个时辰不用给我。” 唐老太爷说道:“那要给谁?” 陈长生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唐老太爷的眼睛眯了起来。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您曾经给过他二十年时间,现在连一个时辰都不愿意给了吗?” …… …… 唐家祠堂很老,和老宅一样老,比京都皇宫还要老。 无论是每隔三年便会重新粉刷一次的白墙,还是每隔七年便会精修一次的黑檐,哪怕看着再如何暂新,也无法完全掩去砖缝檐片之间散发出来的那些古远沧桑气息。 祠堂里摆放着很多牌位,案上点着很多香烛,前方还有一个蒲团。 那个蒲团也很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环境的原因,坐在蒲团上的年轻人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感。 他脸上的胡须长短不一,看着很乱,头发更乱,衣服也有些脏,可以用蓬头垢面来形容。 他的眼睛以前很明亮,甚至锋锐逼人,但现在已经尽数归于死寂。 他的嘴唇还是那么薄,然而曾经的刻薄与痛快,已经尽数归于沉默。 被关进这里后,他整整半年没有说话。 空旷而幽静的祠堂里,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孤单。 第840章 祠堂里不说话的那个人 在国教学院里面对林老公公的时候,哪怕面对自己的师父商行舟的时候,又或者是在雪岭,在别处,直至昨夜在道殿面对唐家二爷的时候,每当遇着那些让人郁闷的大人物和长辈时,陈长生总会想起那个朋友。 那是他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后遇到的第一个朋友,也可以说是他人生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和那位朋友的结识,其实有些莫名其妙。那是天道院招生的时候,很多洗髓成功、甚至坐照境的考生排着队等着被检验,还完全不懂修行是什么的他,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衣的少年,然后那个明显是修道天才的少年说他也是个天才。那个少年去李子园客栈,找到陈长生,吃了一顿饭,然后两个人便成为了朋友,就是这么简单。 那位朋友叫唐棠。 他当时在青云榜上排名三十六,所以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做唐三十六。 从那时候到现在,青云榜与点星榜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他的名次自然也在不停发生变化,但他却再没有换过名字,或者是因为他最喜欢的那段青春岁月里一直都是用唐三十六的名字活着的。 之所以在很多时候陈长生会想起唐三十六,想念唐三十六,除了因为他是自己的朋友之外,也是因为对他和国教学院来说唐三十六一直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和苏墨虞、折袖、轩辕破不擅长做的事情,唐三十六都很擅长,他们说不出口的话,唐三十六都能很轻易地说出来,他们不好意思做的事,唐三十六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丢脸。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唐三十六的存在,他和国教学院在京都的那几年才能过的如此轻松顺意。 唐三十六是个最能让自己人痛快让对手痛苦的人。 因为他是唐家的独孙,特别有钱,毫无忌讳,尤其是加入国教学院后,他再也没有扮演过翩翩贵公子,飞扬至极,嚣张无比,佻脱无双,在神道上骂哭过小姑娘,在百花巷里踹过残废,就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的身上拥有陈长生最缺少的那些东西。 那就是飞扬嚣张佻脱之下隐藏着的真正热血、青春、自我。 天书陵之变时,唐三十六被强行带离京都回了汶水,至今已经有三年。 除了在老宅里的两年半时间,他在祠堂里已经被囚禁了半年。 那些飞扬嚣张佻脱似乎都没有了。 那些热血青春自我更加不知所踪。 他蓬头垢面,不修边幅,衣衫肮脏,眼神木然,仿佛死人,闭嘴不言,仿佛哑巴。 在他的身上只能看到麻木、死气沉沉,那意味着放弃与绝望。 任谁看到现在的他,大概都会觉得他是个乞丐或者苦修士。 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与当年那个站在花丛中,接受无数京都少女爱慕眼光的贵公子联系在一起。 但陈长生不会,因为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这个朋友,比谁都相信自己的这个朋友。 他相信就算发现太阳落到深渊里再也无法爬起来、世界即将毁灭,唐三十六也不会躲进被窝里哭泣,而是会把京都的红倌人全部喊来开一场无遮大会,然后带着他觉得有资格和自己一起奋斗的那些年轻人们,带着超乎想象数量的金银财宝以及几车蓝龙虾,骑着最快的马向着太阳落下的地方追去,还要对天空不停骂着最脏的话,唱最蠢的歌。 如果陈长生看到祠堂里的画面,便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而且自己的那些担心也是多余的——昨夜在道殿里,他对唐家二爷说过,很担心唐三十六在祠堂里有没有好的蒲团,会不会因为跪的太久伤了膝盖。 唐三十六根本就没有跪。 哪怕他的身影再如何孤独,再如何蓬头垢面,再如何死气沉沉,反正他没有跪。 他没有跪在蒲团上,而是坐在蒲团上。 并且是箕坐。 就是那种最不雅的坐姿。 他的腿张开着,用胯下对着前方的……无数牌位。 那些牌位是唐家的列祖列宗,是他的祖宗。 那又如何? 你们要关我,那就不要指望我还敬你们。 …… …… 唐三十六,当然还是以前的唐三十六。 是的,被关进祠堂之后,他便与外界完全隔绝了音讯,不要说无法再给陈长生写信,便是与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按照唐老太爷的吩咐,严禁任何人与他说话,祠堂里除了一个负责洒扫庭院的哑仆,再也没有人。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唐三十六就不说话了。 所谓无声的反抗,没有谁能做的比他更彻底。 无法知晓外界的消息,不知道父亲的病如何,母亲又如何,当然是很令人焦虑的事情。 但也给了唐三十六足够多的时间来思考以及修行。 或者是因为祠堂太过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扰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父亲的病情加重,眼看着便要不治的原因,他只用了半天时间,便思考清楚了之前两年前都没想明白的事——老太爷这样做的原因。 唐老太爷当家的数百年里,最出名的事情是什么? 是他的眼光。 无论是当年的苏离还是后来的王破,都已经证明了唐老太爷拥有一双能够识人的慧眼。 后来唐老太爷把黄纸伞送给将入周园的陈长生,自然不会只是因为陈长生与唐三十六之间的友谊,而是因为唐老太爷像看重苏离与王破一般看重陈长生,而且这笔投资加强唐家与国教之间的关系有很大的好处。 为什么他会忽然改变主意? 首先,唐老太爷与商行舟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之间有维系了数百年的隐秘友谊。 最初他默许唐三十六与陈长生交好,暗中帮助国教学院,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陈长生是商行舟的学生。 如今陈长生与商行舟师徒陌路,唐老太爷自然就要考虑应该支持哪一边。 从唐家内部来看,唐老太爷要解决的问题是继承权的归属。 商行舟和朝廷支持二房。 陈长生和国教毫无疑问支持长房。 在天书陵之变里,唐家二爷的表现非常出众,而且唐三十六更清楚,二叔的冷酷强硬,要远比父亲当初的温和之道,更得老太爷的欣赏,更关键的是他父亲已经病重,无病可医,如果选择长房,便等是选择唐三十六。 一个年富力强、手段强大的儿子,一个颇具潜力、但羽翼未丰的孙子,怎么选? 往过往的历史里望去,往旧纸书上随便扫两眼,便知道应该怎么选。 第841章 我以祠堂做牌场 选择后者,唐家极有可能会赢来一场动荡,甚至可能分裂,而最终还是前者获胜的机会较大。 那么这道选择题就非常简单了。 唐老太爷决定支持商行舟,自然就要放弃陈长生。 唐老太爷决定把唐家传给二房,自然就要开始打压长房。 如果唐三十六是个庸碌之辈,或者这件事情会相对简单些。 但他不是,而且他有一个朋友,是当代的教宗陛下。 所以唐老太爷只能把他关进祠堂。 他有可能被幽禁一辈子,直到数十年或者百年后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疯子。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当商行舟重新收服国教,除掉陈长生之后,他会被赐上一碗毒药。 是的,毒药,匕首,白绫,土坑,不管是哪种手段,终究就是一死。 如果是前些年,唐三十六当然不认为老太爷会这样做。 现在的他早就已经明白,所谓慈祥的祖父只是一种假象,或者说幻觉。 唐老太爷把他抱在膝盖上,说着那些久远的故事,描绘着未来的华彩,无比宠溺,这当然是爱。 但他爱的并不是他怀里、膝上的这个小男孩,而是唐家的未来。 现在,唐老太爷替唐家安排好了新的未来,也有了一个新的孙子。 那么,为了唐家的未来,他当初有多么宠爱唐三十六,现在便有多么冷酷。 从想明白这件事情的那一瞬间起,唐三十六便再也没有指望过祖父能放自己出来。 他不想被幽禁在祠堂里一辈子,也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想要离开这里,但他没有做过任何尝试。 因为在他被关进祠堂后的第二天,便有很多父亲的忠心下属试图把他救走。 那些人都死了,事后,长房死了更多人。 他只能更加沉默。 无论是墙外扔进来的石头里夹着的纸条,还是盛菜的碟子底部刻着的暗记,他都只能假装看不到。 渐渐的,再没有顽童往墙里扔石头,也没有风筝在天上出现。 祠堂的正门,也已经很久没有开过。 …… …… 哪怕保养的再好,很长时间没有开启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总会发出一些难听的吱吱声。 祠堂的正门开了,一道寒冷的冬风夹杂着雪花飘了进来。 唐三十六坐在蒲团上盯着最上面那排牌位某处,没有回头。 那位唐家老供奉走到他的身后,说道:“老太爷有话对你说。” 没有什么久别之后的闲叙,没有嘘寒问暖,就连前情提要都没有。 老供奉看着他的后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需要查清楚二爷有没有下毒,有没有与魔族勾结这两件事情。” “你有一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整个唐家都是你的。” 唐三十六没有转身,依然静静看着阴暗的祠堂里那些像牌子儿一样的牌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说话了。 时隔半年时间第一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微哑,而且发音有些生硬。 “那家伙来了?” 老供奉说道:“是的。” 唐三十六还是没有转身,问道:“他和老太爷说了些什么?” 老供奉沉默了会儿,重复了一遍先前老宅里陈长生与唐老太爷的对话,一个字差错都没有。 然后他说道:“你已经浪费了两盏茶的时间。” “这里是唐家,如果我要做事,哪里需要这么多时间。” 唐三十六伸了个懒腰,有灰尘从衣服里迸出。 这个懒腰他伸的非常舒展,甚至隐隐可以听到喀喀的声音。 然后,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从祠堂里拎出一把太师椅坐了上去。 现在的他依然蓬头垢面,依然浑身灰尘,但是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淡漠,而是明亮至极,甚至显得有些锋利。 再没有什么死气沉沉的感觉,他的身上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生机。 看着这幕画面,唐家老供奉微微眯眼。 “那个长生宗的怪物叫除苏?名字很嚣张啊,我很欣赏。” 唐三十六伸手从哑仆的手里接过一碗茶,喝了口后继续说道:“他如果这时候已经离开汶水,我到哪里抓去?” 老供奉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事,表情有些怪,说道:“从他进城的第一天开始,老太爷就派人盯着了,他走不了。” “那还用得着我做什么?”唐三十六把食指伸进茶碗里蘸了点茶水,对着身后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弹了弹,说道:“至于第二条非常简单,大供奉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自有办法向老太爷证明二叔和魔族之间的关系。”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那这时候您要做什么?” “把七叔喊过来,把十六叔喊过来,把嘉尔巷的舅老爷请过来。” 唐三十六看似很随意地说道:“好久没看见这些亲戚了,别说,还真有些想。” 老供奉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见这几个人,和要查的这两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守在祠堂外的人们也不知道。 但唐老太爷说的很清楚,这一个时辰的汶水城,全部由唐三十六负责处理。 不要说他只是想见这几个人,就算他想把全族的人喊到祠堂来,也得照办。 哪怕今天的雪有些大,也没有人敢违逆唐老太爷的意志,没有用多长时间,那三个人便来到了祠堂。 看着坐在太师椅里的唐三十六,三人的心情很是复杂,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教宗来了汶水城,祠堂的门便开了,听说老太爷还给予了唐三十六重权,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难道眼看着便要失势的长房,又要重新翻身了吗? “没别的事,老太爷难得给了我一个时辰放风,说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说道:“所以我喊你们三个过来陪我打牌。” 三人有些吃惊,对视了一眼,然后望向老供奉。 唐三十六看着老供奉说道:“什么事情都可以做,自然也包括打牌咯?” 老供奉面无表情,说道:“是。” 牌桌很快便准备好了。 翠绿的玉竹麻将子儿摆的整整齐齐,看着很舒服。 “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七叔你说是不是?” 唐三十六用指腹轻轻摩娑着牌的背面,感慨说道:“不知道这寒冬腊月的,竹园里的风景怎么样。” 包括他的七叔在内,牌桌上其余三人只是看着眼前的牌,没有回应,也没有反应。 “让枫堂的人过去看看,把竹园封起来,里面的卷宗和一个人都不能丢。”唐三十六看着牌说道。 老供奉没有说话,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他微微点了点头。 祠堂外有无数老宅的管事下属等着,随之而去。 听到这句话,那位七叔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唐三十六一眼。 唐三十六没有任何反应,摸了张牌,继续说道:“云组去静寓,川堂去合泗,我要静寓的地图,合泗的账单。” 到此时,牌桌上剩下的两个人也终于抬起了头来。 第842章 一声喊乱了风雪 老供奉面无表情对着祠堂外点了点头。 祠堂里的牌局继续着,唐三十六一面摸牌打牌吃牌碰牌,一面不停说话。 大概三两句闲话里会有一句是指令,对整个唐家的指令。 他的指令非常清楚,非常精准,清楚到哪怕最愚笨的下属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精准到目标地的哪间屋子哪张桌子以及哪个抽屉。 随着他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桌上其余三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老供奉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无论老供奉还是牌桌上的其余三人或者是在祠堂外候命的管事,都没有想到唐三十六被囚祠堂半年时间,更是被老太爷隔绝与家族生意三年时间,对唐家的内部情况依然如此清楚。 最令老供奉感到意外的是,唐三十六对唐老太爷管理唐家的手段非常了解,哪怕是最隐秘的那些手段。 ——云组、川堂、枫堂这些唐家的执事组倒也罢了,他怎么会知道松十三药行是老宅的法堂之一? 老供奉看了桌上三人一眼,忽然觉得今天的事情有些麻烦。 看起来唐三十六是随便挑了三个各房的长辈,但老供奉当然知道其中的深意。 这三人不是唐家二爷用来管理唐家事务的人手,但在私底下则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因为他们三人是用来制约那些管理者的手段。 唐老太爷让老供奉来祠堂,是要确保在这一个时辰里,如果二房承受不住压力开始反击,只能使用别的手段,而不能动用强力手段对付唐三十六。 这样唐三十六才能放手做事。 老供奉忽然发现,唐老太爷和自己似乎都有些低估了唐三十六。 如果真的让唐三十六无限制出手,以他现在展现出来的对唐家的了解,或者真用不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便能把二房的力量一扫而光。 到时候就算无法找到唐家二爷下毒以及与魔族勾结的证据,又能如何? “不能杀人。”老供奉对唐三十六提醒道:“这是老太爷的交待。” 唐三十六手里拿了一张牌正准备扔出去,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真是不吉利,棺材。” 啪嗒一声,那张麻将牌落在了乌黑发亮的桌上,原来是张八筒。 七叔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说道:“胡了。” 唐三十六没有任何沮丧,看着老供奉说道:“不能杀,总可以用刑吧?” 听到刑字,桌旁的人们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七叔伸手准备把八筒拣到面前,闻言便僵在了半空里,看着好生尴尬。 …… …… 风雪里的汶水城,依然很清静,所有的商家以及普通民众,都按照族里的吩咐躲在家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很多穿着唐家执事服的男子,从老宅从药行从很多地方离开,顶着风雪向某处走去。 竹园、静寓、合泗甚至汶水畔的二房庄园,都被围了起来,无数帐本被从箱柜里翻出,数十名管事与掌柜被赶到了门外的风雪里,双手被一根很细的草绳系住,等着稍后被审问或者释放。 被检抄的这些地方都是唐家的核心产业,这几年基本上都是由唐家二爷亲自打理,早就已经换上了对他忠心耿耿的管事掌柜,这些人在汶水城地位很高,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很自然闹了起来。 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发生在汶水畔的二房庄园里。 哪怕隔着很猛烈的风雪,管事掌柜也能看到河对岸那些探头探脑的人影。 应该是长房的人。 想着今天被对方看了热闹,管事掌柜们更是觉得好生羞恼,对着前来检抄的那些人痛骂不休。 如果换面做平时,无论是枫组的人,又或者是那些他们今天才知道是归老宅所有的松十三药行的管事,哪里敢对他们如此无礼,至少也会做些解释,然而今天这些人却仿佛变了一张脸,就像不认识他们一般。 与被检抄的杂书房直线距离不到两里的庄园某处,有间更为清幽的书房。 书房的窗用的是最透明的琉璃,纵使冬日被掩在雪云后,屋里依然光线充足,没有任何阴晦的感觉。 唐家二爷站在窗前,看着那些飞舞的雪花,缓缓张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的混乱让整个汶水城都感到了紧张与不安,更不要说二房的人们,但他很平静。因为他管理唐家已经三年时间,他知道更多的事情,包括老宅里的那两场谈话,以及父亲与陈长生之间协议的具体内容。 下毒?只要抓不到除苏,便没有任何证据,而长生宗万年底蕴到今天就剩下了这么一个黄泉流的怪物,又哪里是那般容易被抓住的,他知道父亲只是被陈长生和国教逼住了,不得不做些姿态出来。 真正麻烦的反而是那声穿透风雪的喊声。 我与魔族勾结?唐家二爷无声的笑容渐渐变得寒冷起来,心想这真是莫大的羞辱,却也是难以洗清的脏水,离山剑宗居然也参合到这件事情里来了,秋山君的这声喊还真是狠辣到了极点。 “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他看着窗外的风雪说道。 原来,书房里一直都有人。 秋山家主前些天便悄悄来了汶水城,一直住唐家二房的庄园里。 “能把二爷你逼到这种程度,我那个儿子当然不错。” 他看着唐家二爷的背影说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的笑容,完全没有任何惭愧或者说歉意。 唐家二爷没有转身,声音却变得寒冷起来:“你自己家的事情,自己处理好。” 秋山家主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秋山家与你唐家不一样,虽然我是家主,但我那儿子说的话可比我好使,唉,我本来是想帮帮他,看来反而又是给他添麻烦了,我还是赶紧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竟然就真的走了。 看着窗外雪地上那道清晰的足迹,唐家二爷渐渐眯起了眼睛。 他很清楚,随着秋山家主的离开,所谓的四大世家联盟一事,也就此告止。 真是个老狐狸。 老狐狸他并不怕,他从小就开始与各种各样的老狐狸打交道。 问题在于,像秋山家主这样不要脸的老狐狸,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管事匆匆进入书房,把庄园前面的情况汇报了一番,然后犹豫问道:“是不是要把重要的东西藏一藏?” 唐家二爷说道:“看来我那个大侄子,这三年并没有虚度,已经掌握了很多东西,既然如此还能怎么藏,且让他们闹去,最终不过是闹剧罢了。” 管事闻言微惊,然后生出极大的不解。 在他和唐家很多人看来,就算唐三十六负责的这次抄检最终也没办法获得任何证据,但这次抄检本身已经说明了些很重要的问题。 唐老太爷对二爷的信任,已经被动摇了。而且很明显,哪怕二爷已经打理唐家事务三年时间,表明上看起来已经成为了唐家的主人,但事实上只需要老太爷说句话,老宅里出来些人,这座汶水城以及整个唐家依然还是老太爷的。 唐家二爷知道管事在想什么,知道所有人都在想什么。 但他没有解释,也懒得解释。 他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风雪,无声微笑。 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嘲弄。 第843章 一把火烧了桐庐 祠堂里的动静、汶水城内外那些商铺宅院里正在发生的事情,逐一被报告到了老宅里。 负责汇报情况的是那位老宅管事,他说话的速度很快,但口齿很清楚,确保屋里的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现在这间屋里,除了唐老太爷和陈长生,还有折袖与南客,他们也是来讲故事的,刚刚讲完雪岭的故事以及那片石山的故事。 “被他最先喊到祠堂里的那三个人,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事实上是老二很倚重的臂膀。” 唐老太爷对陈长生说道,就像是一位说书先生,“没想到我这孙子被关了三年时间,原来依然有人在给他传消息,而且眼睛很毒。他的手段也算利落,先把老二的眼口鼻先蒙住,再以雷霆之势散掩而去,不过终究还是太过常规。”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对这些事情不是很了解更不擅长。 没有过多长时间,老宅管事再次来到屋外,把祠堂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你说他在做什么?在祠堂里打牌?” 唐老太爷的眼睛微眯,看不出来喜怒。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对陈长生微笑说道:“教宗陛下有没有兴趣陪我玩几把?” 陈长生对玩牌没有兴趣,他甚至都不知道玩法。 不过好在对自幼通读道藏剑心早慧的他来说,想要学会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至少用不着一个时辰。 玩牌需要四个人,南客和折袖也坐了下来。 折袖也需要现学,南客虽然在雪老城里陪几个姐姐玩过,也不擅长。 于是这场牌局理所当然进行的非常慢。 就在他们洗牌砌牌的时候,祠堂与汶水城的消息不停地传进老宅,传到了牌桌的旁边。 “大少爷让枫组去了竹园。” “云组去了静寓,据说找到了几份地图。” “川堂去了合泗,大少爷要的账目却始终没有找到,屋后的雪地里有烧焦的痕迹。” 风雪里的汶水城有两张牌桌。 一张在祠堂,一张在老宅。 事实上,今天的牌局是两个人在玩。 唐三十六以及那位没有上牌桌的唐家二爷。 随着回报的消息越来越多,唐老太爷打牌的速度越来越慢,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复杂。 有欣慰,有遗憾,有警惕,有不安,也有一抹很难看到的决然。 不知何时,一个穿着灰袍的枯瘦老人来到了门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个枯瘦老人神情平和,看着就像一个与世无争的退休官员。 但折袖与南客都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哪怕唐老太爷就坐在牌桌上首,依然做好了变身的准备。 凌海之王与桉琳也不顾唐家老宅众人的阻拦,强行来到了屋外的小院里。 因为他们也感觉到了极端的危险。 这么多强者,竟然没有一人发现这个枯瘦老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走进了老宅。 凌海之王看着这位枯瘦老人的侧脸,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却又想不起来。 即便是唐老太爷,对这位枯瘦老人的出现,也表现出了诧异的情绪。 “雪这么大,你怎么来了?风湿没事吗?” 枯瘦老人摇了摇头表示没事,却没有说话,如果不是不能说话,那便是惜字如金。 老宅管事有些不安地看了枯瘦老人一眼,一面擦着额上的冷汗,一面颤声说道:“大少爷要用刑堂。” 听到这句话,唐老太爷沉默了会儿,把准备打出去的那张牌收了回来。 “让他用,不过一个时辰,只要不把祠堂烧了,随便他做。” 老宅管事身体一颤,很明显没有想到,唐老太爷居然真的会答应唐三十六的要求。 陈长生看了眼门外的凌海之王,想知道刑堂是什么,凌海之王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表示离宫对此没有任何情报。 枯瘦老人向唐老太爷行了一礼,然后向陈长生点了点头,便离开了老宅,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 祠堂里的牌局应该在继续,老宅的牌局也重新开始,就在唐老太爷赢了第一局的时候,那位管事又来了。 这一次他额上流的汗更多,声音更加颤抖。 “大少爷……要用五样人。” 老宅四周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唐老太爷面色微变,把一张牌重重地拍到牌桌上,怒道:“他是真准备把祠堂拆了吗!” 管事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老太爷发这样大的火。 至于陈长生等人更是没有见过,吃惊之余更是好奇,五样人这个名字好奇怪,究竟是什么? 唐老太爷的怒火渐渐平息,眼神幽深说道:“让他用。” 没有过长时间,那名管事再一次来到屋前,这一次他的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 “桐庐……桐庐被烧干净了,大少爷命令肥大女婿亲自点的火。” “桐庐是老二最喜欢的一间书房,里面有他这些年用私房银子买的很多书画。” 唐老太爷对陈长生说道。 很奇怪,这一次唐三十六直接派人烧了唐家二爷的书房,老太爷的反应却很平静。 很明显,在他看来唐三十六这个可能激化矛盾,点燃二房怒火的举动,远没有刑堂与五样人更重要。 随后又有新的消息从祠堂里传了过来。 这一次的消息有些无足轻重,准确来说只是件琐事。 管事说道:“大少爷说肠胃不是太舒服,所以让人去城外鸡鸣庵抬了一桌素斋。” 听到这句话,唐老太爷摸牌的手指微微颤了颤,然后不知道是想到何处,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把面前的牌推倒,对陈长生说道:“不打了。” 老宅里的牌局就此结束,祠堂那边的牌局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陈长生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原来这并不是唐三十六与唐家二爷的牌局,而是唐三十六与唐老太爷的牌局。 通过先前发生的这些事情,唐三十六证明了自己知道老太爷手里的所有牌,而且他能把这些牌打的非常好。 比如刑堂与五样人。 只是鸡鸣庵的素斋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844章 刑房 汶水城西南有十二座非常大的粮库,据说可以保证大周朝六个郡一年的供给,如果汶水城被围,这些粮食足够城里的军民撑上数百年时间,可以想见这些粮库里究竟有多少粮食。 粮库最重视的事情当然就是防火,所以这些粮库都在汶水不远的地方。 虽然是隆冬天气,站在粮库里仿佛还能听到远方的流水声。 事实上,并不是流水的声音,而是流血的声音。 在最深处的那座粮库里,没有一颗粮食,无比宽敞甚至可能说宏伟的库房空空荡荡,只有数十个人。 有七个人被脱光了衣服,挂在运粮的铁索上,鲜血不停地从他们身上流淌而下,砸在地面上。 他们已经受了无数种酷刑,非常凄惨,便是被宰杀的年猪也要比他们幸福很多。 那些行刑者都很年轻,有几个人甚至还是少年,他们的神情都很专注,没有因为眼前的画面而有丝毫分神,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同情或者说怜悯,只是偶尔会出现一些腼腆的神情。 这些年轻人都是唐家刑堂的成员,有一个相同的老师,就是这时候坐在椅中的那位枯瘦老人。 也就是不久前在老宅里出现的那位枯瘦老人。 七名囚犯被放了下来,身体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血更不知道流了多少,但还活着。 问题在于,他们这时候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画个押吧,然后送你们上路。” 枯瘦老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就像他的神情一样平和,特别寻常普通。 但对地上那七个浑身鲜血的囚犯来说,老人的声音就像深幽里传来的恶魔嚎叫,又像是星海之上神国鲜花在盛开。 已经奄奄一息的他们拼命地爬动着,争先恐后地向前爬去,在粮库地面上带出数道血痕,爬到老人的身前,用已经有些模糊的目光找到笔与纸,用最快的速度画押,然后不停地哭喊着魏爷爷赶紧杀了我吧…… …… …… 一道黑烟从庄园里生起,随后是若隐若见的火光,然后传来了骂声。 唐家二爷最喜欢的桐庐,被肥大女婿带着人亲自点燃,烧成了一片焦土。 庄园就在汶水畔的柳树后,但桐庐的位置相对深远,所以这场火影响不到河水里的生命。 雪花落在水面上,瞬间消失,鱼在水底的水草里缓慢地游动着。 这里是城南,唐家长房与二房隔河而居,最为清贵的地方。 这里远离道殿与长街,没有客栈,也没有酒楼。 那么自然也就没有行人,没有热闹。 就连长房那些看热闹的下人仆妇也被唐夫人命人抓了回去。 就在下一刻,冷清的汶水边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和一个买脂粉的小姑娘忽然出现。 谁都知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人。 衙役可以管商贩,算命先生可以与卖麻糖的老人聊两句,但商贩里没有卖脂粉的,小姑娘又朝谁买去? 他们刚好是五样人。 唐三十六向唐老太爷要的五样人。 没有人知道,唐家最可怕的不是那些私兵,也不是此时在祠堂里的那位半步神圣老供奉,甚至不是刑堂。 而是无人知晓的这些人。 唐老太爷听到唐三十六的要求后大发雷霆,是他发现唐家真正的秘密与杀招被别人知晓后的自然反应。 虽然那个别人是他的亲孙子,依然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由此可以想见,这些人对唐家的重要性。 从陈长生进入汶水城道殿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商贩、衙役等五样人,便一直在对岸。 他们要盯着的是国教里的这些强者,随时准备出手,同时也在盯着河水深处那团水草。 就像那位唐家老供奉对唐三十六说的那样,那个叫除苏的怪物看似行踪神秘难测,实际上一直在唐家老宅的掌握之中。 今天这些商贩、衙役和算命先生,要做的事情便是按照唐三十六的要求,把除苏逼出来,然后抓住,或者杀死。 长生宗虽然已经凋蔽,但万年底蕴有如一座高山,若往地下望去,便是一道难以见底的深渊。 除苏便是这道深渊最可怕的产物,就凭这些气息普通的商贩衙役,能够战胜他吗? 七名商贩卸下货框,从里面取出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儿,拿出转糖的针,竹子做的蜻蜓,开始组装。 他们的神情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但他们的动作却非常熟练,简洁而迅速。 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转糖针、拨浪鼓与竹蜻蜓被组到了一处。 那是一块缩小了数百倍的沙盘,上面的建筑与行廊非常逼真,就像是最高明的匠人在核桃上雕出来的景物。 商贩们的手放在沙盘边缘,七道意味不同却自然相合的气息灌注了进去。 两名算命先生走了过来,盯着那些缩小的屋宅与行廊,手里握着的长幡在风雪里微微飘动。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风雪依旧,那幡却静止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心静,又或者是因为已经算出了结果。 一个血点,在沙盘建筑里的某一处缓缓显现出来。 那便是除苏此刻的位置。 …… …… 除苏在庄园里某个偏僻的角落里。 这里是花园,他在假山的最深处,即便是冬天,洞里依然有些湿气。 这让他觉得很舒服。 他知道今天陈长生去了唐家老宅,他甚至知道那个离山剑宗的弟子留在了道殿里。如果换做以前,他肯定会悄悄潜入道殿,对那个离山剑宗弟子杀死,但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总觉得这是国教设下的局。 他蹲在假山深处的洞口,四周满是青苔的石上,竟仿佛融为了一体。 看着不远处冒起的黑烟以及传来的热度,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烦躁与冷酷的神情。 除苏不知道唐家老宅里发生了什么事,但知道唐家二房出了问题,不过他并不担心,就算陈长生真的说服了唐老太爷,他也不相信有人能够抓住自己,无论速度还是地遁之术,都让他拥有极强的信心,若真被强者找到,走了便是。 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天空里的风雪发生了某种变化。 不是说风雪的速度或者说形状发生了什么变化,而是隐藏在里面的天地气息生变,隐显杀机。 第845章 七名商贩与六名衙役 他的眼瞳急剧缩小,变成绿豆一般,涌出无限警惕与愤怒。 有人发现了自己。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是用什么方法在如此大的庄园里确定自己的位置,但作为黄泉流的传人,他对危险极为敏感,甚至就连折袖与南客在这方面都要稍逊于他,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不好的征兆。 不需要任何思索,他就像野兽一样按照本能行事,便要运用遁地道法离开。 一声闷响在假山深处响起,满是青苔的石头被撞裂开来,滚落开来。 除苏没能离开,还站在原地,头脸与身上到处都是石屑与泥土,神情微惘。 这是怎么回事? …… …… 就在那两名算命先生确认除苏的那瞬间,攻击便已经开始了。 七名商贩的手腕上都有一串铜钱。 细绳无风而断,带着碎雪,落在沙盘里,砸在了那些仿佛是真实的、只是缩小了无数倍的亭台楼榭上。 同时,另外那名算命先生手里的幡陡然笔直。 风雪呼啸而作,大幡被吹的招展翻飞。 仿佛一面大旗。 汶水里骤然生出无数波浪,就连最深处的水草也开始狂舞起来,无数鱼儿惊恐地四处躲避。 一道从地底生出的震动迅速传到了地面,汶水两岸的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 神奇的是,地面上的那些庄园建筑没有受到任何损坏。 …… …… 庄园里响起无数声惊叫。 先前还在不停痛骂着什么的人们,抱着脑袋到处乱跑。 唐家二爷站在那片已经被烧成焦土的废墟前,想象着前一刻桐庐的清幽美景,依然一动不动。 他知道这道震动意味着阵法启动。 然后他回头望向某处,自言自语道:“居然连五样人都来了,父亲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看起来他并不关心除苏的死活,甚至不在意除苏是否会被捉住,这是为什么? …… …… 唐家留在汶水两岸、沉寂多年的繁复阵法启动,一道道久远而沧桑的气息从地底生出,把庄园层层笼罩。 发现无法遁地而走后,除苏反应奇快,化作一道灰影,便向着庄园远处疾掠而去。 他的速度已经发挥到极致,就算南客到来,最多也只能缀住他,而无法比他更快。但他依然无法快过大阵的扩展速度,当他来到数里外的庄园外围时,那道光面已经从地面升到天空,形成了完整的半圆,再没有任何缺口。 除苏想也未想便向着那道光面撞了过去,想要凭借无比强韧的身躯与堪比闪电的速度直接撞过去。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青黄色的烟雾从他的身体表面迸射而出。 除苏痛哼一声,退了回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只见被与阵法光面接触过的地方,出现了一道深刻的伤痕,有浓稠的汁液正在不停涌出,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嗤嗤的声音,很快便腐蚀出一些小洞。 他抬头望向眼前这道光面,知道很难正面突破,不由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嚎。 既然很难正面突破这座阵法,那么如何破阵?自然是杀死操控这座阵法的人。 狂风呼啸而起,青黄色的烟雾被吹散,向着四周飘去,已经淡了无数倍。 然而那些在隆冬季节依然盛开着的花,遇之而萎,瞬间便被毒死。 除苏从原地消失。 片刻后,他便来到了庄园的另外那边。 也就是汶水边。 他看着河对岸那些商贩与算命先生,满是阴冷意味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的神情。 那些人的气息明明很普通寻常,为何却能操控如此可怕的阵法,破了自己的匿迹道法,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在现在这般紧张的时刻,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只想着如何能够越过汶水,杀死那些人。 阵法笼罩着汶水两岸,那道隔绝天地的光面,在数里外的庄园深处。 按道理来说,他可以非常轻易地过河,对那些操控阵法的人发起攻击。 但他看的很清楚,感知的更加清楚,威力最大的光明阵眼,恰好就在汶水之上。 他是黄泉流的传人,是前代长生宗宗主斩尸后留下的恶念化身,浑身阴毒,身魂俱秽,过河必然会触发光明阵眼。 到那时,他就要迎接这座阵法全部力量的攻击。 他再如何骄纵冷血,也不敢以自己的身躯去硬抗唐家的大阵。 他必须想出别的方法。 如果是别的流派,像他这般天生阴毒污秽的人物,绝对没有什么样办法能够瞒过光明阵眼。 但他出生之后修行的便是最正宗、最古老的道门正宗神术,刚好拥有这种能力! 一声意味难明的、隐约像是道偈般的字句,从他的唇齿间缓缓道出。 他盘膝坐下,结莲花印,神态庄严。 他满是黑毛与鳞片的双手,迎向了风雪狂舞的天空。 一道难以言说的神圣气息,从他变形的瘦小身躯里渐渐溢出,直至把他全部包裹起来。 就像是炽烈的岩浆,裹住了一块黑色而寒冷的石头。 任谁来看,都只能看到明亮红热、无比光明的表面,绝对无法看到里面真实的画面。 除苏消失在汶水上空的无限光明里。 就像一片雪落在了雪原上,一滴水流进了海洋。 万道光线洒在河面,纵然外面风雪如泣如诉,汶水却仿佛来到了暮时,温暖至极。 但除苏的消失,却让这幕画面多了些说不清楚的变化。 那种感觉很诡异,就像是鬼入深幽,再也无法找到。 更可怕的是,如果除苏借万道光线遮掩,悄无声息靠近对岸,那些商贩与算命先生又如何能够逃得过他的偷袭?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商贩与算命先生明明亲眼看着沙盘上的那个血点消失了,同时除苏消失在光明里,有可能向着自己而来,神情却依然漠然,或者说木讷,根本没有任何担心的感觉。 或者是因为他们当中有一样人也是鬼。 鬼入深幽,极难寻觅,如果找的同样也是鬼呢? 世间并没有真正的鬼,但对很多人来说,衙门便是地狱,衙役便是索命的鬼。 六名衙役出现在河边,相隔十余丈而立。 他们的身上缠着铁索,左手握着水火棍。 无论铁索还是水火棍都已经很陈旧,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上面满是锈痕与血气,显得杀气腾腾,同时又无比阴森。 河面上的万道光线落在他们的身上,依然无法驱散衙役们身上阴森的杀气。 第846章 五样绝世手段 忽然,六名衙役解下身上的铁索,向着河面上的光明里套了过去。 看似什么都没有的光明里,忽然响起金属撞击的声音,然后响起一声怒嚎。 很明显,那声怒嚎里充满了意外与震惊。 六道铁链在空中变得无比笔直,剧烈地颤动起来。 铁链的一端在光明里,另一端被衙役们握在手中。 衙役们沉默不语,开始向后退去,同时不停收回铁链。 岸上的青石板在他们的官靴下不停碎裂。 仿佛铁链那头系着十分沉重的事物。 河面上的万道光线微微黯淡了片刻。 一个瘦小的黑色身影渐渐出现在河上的空中。 六根铁链分别系住他的四脚与颈还有那根不知何时破裤而出的尾巴。 除苏竟然被这些衙役从光明里生生抓了回来! …… …… 无比寒冷的气息沿着铁链侵袭到除苏的身躯里。 他感知的非常清楚,虽然同样无比寒冷,但铁链传来的这些气息与自己的先天阴毒并不是一回事。 铁链传来的气息更加肃严,带着官气,阴森的表象里充溢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这些衙役的阴森杀气并不及除苏的阴秽寒意强大,却更加坚韧,除苏竟是一时间之间无法脱离那些铁链。 他知道自己面临着极其危险的局面,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断开这些铁链,被铁链里传来的阴森杀机锁定神魂,汶水两岸的这座大阵稍后便会降下雷霆,直接灭杀了自己。 一声阴戾至极的啸叫在水面上响起,六道铁链剧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就要断裂一般。 嘶啦声响,除苏的黑衣骤然碎裂,两道极为丑陋的灰色肉翼破空而出,在风雪里快速地扇动着。 无数带着阴秽气息的黑烟从他的双翼里生出。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岸边那六名衙役扑去。 黑烟笼罩着他的身体,看不清楚他的面容,谁都知道这些黑烟里是世间最阴秽的毒,只要沾到一点便会死去。 那六名衙役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左手紧紧地抓着铁链,右手拿着水火棍便向空中打去。 衙役们的棍法看着并不如何精妙,但棍势之间隐着某种玄妙的感觉,竟有些像国教学院的倒山棍。 国教学院的倒山棍说的是戒律,是规矩,是院规。 这些衙役的棍法既然与倒山棍有联系,自然也是一脉相承,说的还是戒律,是规矩。 只不过他们的水火棍执行不是院规,而是家法。 唐家的家法。 院规如山,家法同样如山。 说要打你,便一定要打你。 棍如山落,哪怕你快若闪电,魅如烟雾,又如何能躲? 轰轰轰轰!连续数声爆空声响起,岸前的天空里风雪骤散,出现了十余团白色的气漩。 有几团白色的气旋在除苏的身周暴开。 仿佛变长了无数倍的水火棍,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发出极其沉闷的撞击声。 一口黑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扭曲变形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愤怒的神情。 他这时候不能去躲这些如山般落下的棍,不然便再找不到取胜的机会。 水火棍击中坚硬身躯的闷响在汶水上密集的响起,无比光明的阵眼里到处喷洒着黑血。 他终究还是撑了下来,穿过层层棍影来到了岸边,距离那六名衙役只有数丈距离,只需要伸手便能把对方杀死! 就在这时,那六名衙役做了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动作——他们松开了手里的铁链,似乎完全不在意除苏会就此脱困,然后他们把手里的六根水火棍竖了起来,变成了一道栅栏,护着自己向后退去。 这些衙役居然退了?那岸边谁来对付除苏杀死那些负责控制阵法商贩与算命先生? 无数阴秽至极的黑色毒雾,随着除苏的到来,迅速在岸边弥漫,水里的水草与游鱼触之即死。 就在这些黑色毒雾快要波及到那些商贩与算命先生的时候,忽然被撕裂了开来。 就像是最深沉的夜色忽然被人从高空撕去了两片。 撕裂这片黑雾的,是两个非常普通的拳头。 河畔有两个卖麻糖的老人。 就在除苏刚刚到来的那瞬间,他们把身前摊子上的青布拉好,不让麻糖沾惹半点灰尘,然后走了出来。 他们屈膝,沉腰,静意,握拳,击出。 就这样平平淡淡,寻寻常常,没有任何修道高手的风范,更像是乡村里卖艺的拳师。 只有真正的修道强者,才看得懂这两拳的妙处。 平平淡淡,说明他们把这事当作了粗茶淡饭。 寻寻常常,意味着他们把这做当寻常事。 这就是真正的中正平和。 而且他们用的是最正宗的皇家功法! 无限光明从他们的拳上散发而出。 与阵法里的光明阵眼不同,他们拳头上面散发出来的光线没有神圣的意味,只是热烈。 他们的拳头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看上去就像两轮烈日! 随除苏而至的阴秽黑雾,瞬间被撕裂出无数道碎片。 河面上到处都是烧蚀的嘶啦声。 “焚日诀!怎么会有皇族的人!” 除苏惊骇至极的喊声在黑雾深处响了起来。 他的脸上以及衣服上已经烧蚀出了无数道细洞,看上去就像麻糖上均匀洒着的芝麻。 无数道黑血从那些细洞里向外喷出,看着异常血腥恐怖。 风雪里的惊呼变成了痛苦而暴怒的厉啸,听上去就像是受了伤的远古妖兽。 他怪叫着向两名老者扑了过去,带着满天黑血。 这些黑血都是他的真血,蕴藏着比黑雾浓郁无数倍的毒素。 就算他此刻的对手真有可能是皇族中人,用的是最正宗的焚日诀,也无法抵抗这些黑血。 两名老者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哗的一声,伸手解下长衫,准备再次出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姑娘从他们的身边走了过去。 无论是除苏还是两名卖麻糖的老人,在这样紧张凶险的战斗关键时刻,都忘记了场间还有一个小姑娘。 那个买脂粉的小姑娘。 她在汶水城里已经买了很长时间的脂粉,虽然不是每次都遇着脂粉摊子,或者在脂粉铺前,但总之已经买了很多。 她把那些脂粉洒到了天空里。 红的白的粉的,桃花的桂花的还有最廉价的桅子花的。 河面上顿时变成了脂粉的世界,无数种香味混在一起。 除苏的身法再快,又如何能够避开弥漫天地间的这些粉末,又如何能够避得开香气? 香气袭人。 脂粉与香气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眼瞳里出现了骇异的神色,然后被染成了红的白的粉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神魂与血水都变得香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居然中毒了! 这怎么可能? 第847章 一个弹琴的老人 小姑娘洒出来的这些脂粉,当然是毒。 除苏是黄泉传人,斩尸之遗,浑身阴秽寒毒,按道理来说,不会害怕任何毒。 但那些脂粉不是普通的毒,而是唐家的毒。 如果是商行舟这些真正的老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想起更久远的一些历史。 偏于西南的唐家,能够在无数神圣领域强者的注视下,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么多年的岁月,靠的是什么? 历代唐家家主为何如此神秘可怕? 因为唐家最擅长的手段,最可怕的手段就是毒。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快没有人记得这一点。 …… …… 感觉着经脉正在急剧萎顿,感觉着真血正在不停流逝,除苏真要疯了。 这些衙役、商贩、算命先生无论境界还是实力,在他看来只是寻常普通。 便是那两个会焚日诀的老人和那个用毒的小姑娘,如果在平时,他也有办法应付。但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却是那样的和谐,没有任何漏洞,竟没有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直接把他困入了危险的境地里。 这种感觉真的令他异常恼火,愤怒,而且痛苦。 一声尖叫从他满是污血的唇间迸发出来。 河水表面生起无数细密的涟漪,被毒死的鱼与蛇寸寸短裂。 无数黑血向着四处喷溅,然后被他用长生宗最正宗的神术化作黑雾。 黑雾被风吹成无数缕,每一缕都仿佛有生命般扭动起来,变成蛇,然后渐渐现出面目。 那些面目起始模糊,然后清楚,脸廓眉眼渐清,獠牙骨爪渐显,或者狰狞或者冷酷,皆是阴鬼。 无数血雾化作的阴鬼,手持利刃,向着岸上的那些人们逼了过去。 六道铁链上出现无数刺耳的切削声,水火棍上出现无数道黑色的火星。 算命先生的幡迎风飘荡,商贩们的手已经落在了沙盘里。 两名卖麻糖的老人再次准备出拳,小姑娘的手里又握住了一把脂粉。 就在除苏准备动用最强大的手段,哪怕身魂俱碎,也要把岸上这些人尽数杀死的时候。 河畔忽然响起了一道琴声。 这道琴声不及魔君在雪岭里奏出的琴音,但同样摄人心魄。 如果朱夜还活着,今日听到这道琴声后的第一反应同样还是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逃走。 这道琴声曾经在道殿对面的岸边响起过。 操琴的是一位盲琴师。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盲琴师来到了场间,来到了岸边。 盲琴师抬起头来,向除苏看了一眼。 他的眼睛里没有黑瞳,只有眼白,映着满天的黑血与阴鬼,略显灰暗。 明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除苏却觉得自己的身体以至精神世界都被看穿了。 无数恐惧涌进了他的心脏,险些让他的心脏就此停止跳动。 他再不敢做任何反击,以最快的速度挣脱那五根铁链,转身跳进了汶水里。 …… …… 琴声连绵而起,在风雪里传向远方。 琴弦动时,天地之间自有感应,轻柔的雪花变成最锋利的飞刀。 河面上的天空里响起无数凄厉难听的悲鸣,无数阴鬼惨叫连连,被切割成了最细的碎片。 雪花被染成了灰黑的颜色,落入河水里,再也无法看见。 就像落入河水里的除苏一样。 光线照耀着汶水,已经看不到除苏的影踪,只能看到水面上的一道残影。 他的速度太快,甚至比影子消失的速度还要快。 盲琴师看着远方,没有理会,枯瘦的手指继续拨弄着琴弦,音调却发生了变化。 现在他奏的曲子叫做黄河,那天傍晚秋山君曾经唱过。 琴声仿佛实物,落在了河面上,水滴溅起,仿佛金液。 那道残影悄然无声地切断。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叫。 一根断尾伴着黑血,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原来除苏并没有隐匿在河水里,而是再次隐藏进了光明阵眼中。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里,一根铁链抛入空中,把那根断尾索住。 小姑娘伸手把脂粉洒在断尾上,如同做菜,又像是腌制。 在铁链重重束缚里,依然不停挣扎,仿佛活物的那根断尾,渐渐静止,至此才真的死去。 一名卖麻糖的老人走上前来,用包糖的牛皮纸,把那根断尾包住。 做完这些事后,他们望向盲琴师。 衙役、商贩、算命先生、卖麻糖的老人、买脂粉的小姑娘,就是唐家的五样人。 但他们并不是全部。 他们是五样人里的五样,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领袖。 “西三里。” 七名商贩依然在主持阵法,风吹幡动,算命先生再次找到了除苏。 衙役们背着铁索,拿着水火棍,准备继续追杀。 卖麻糖的老人与买脂粉的小姑娘也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很平静。 既然盲琴师出手,除苏再如何擅长隐匿,手段阴毒无双,终究也是一个死字。 盲琴师没有动。 衙役商贩们,老人与小姑娘都望向了他。 “够了。” 盲琴师闭上眼睛,继续奏琴。 …… …… 时间的速度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对不同心情的不同人来说如此,对一个事件里的前后来说也是如此。 随着时间界限的靠近,时间的流速往往会加快很多。 唐家老宅里的牌局已经停止。 祠堂里的牌局也已经进行到最后。 一个时辰快到了。 桌旁的三个人明显越来越紧张,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十六叔,你和十七叔是孪生兄弟,感情向来亲密,我想你肯定想为他报仇。” 唐三十六看着当中一人说道:“但你需要弄清楚,他不是魔君杀的,也不是教宗的杀的,而是二叔杀的。” 听到这句话,唐十六爷神情骤变,盯着他说道:“证据。” 唐三十六说道:“当初因为朱砂丹的事情,英华殿有位主教被逐出了离宫,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唐十六爷的脸色渐趋阴沉,说道:“他陪着十七去了高阳镇。” 唐三十六看了眼手里的牌,说道:“他没死。” 唐十六爷说道:“无论是谁动的手,哪怕是……二哥,他也没道理还活着。” 唐三十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说明了一个道理,自杀总是要比杀人更困难一些。” 唐十六爷霍然起身,说道:“把他给我。” 唐三十六重新低下头开始理牌,说道:“那就要看十六叔愿不愿意把我要的东西给我了。” 第848章 两位老供奉的真身 嘉尔巷的舅老爷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棠哥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一个外姓可没胆子参合到家事里来。” 唐三十六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我说舅爷爷,都这时候了,大家不能把事情弄的简单些吗?宁十卫是你亲外甥,被你阴了这么一道,你觉得你老婆会放过你?赶紧想辙吧。” 不等最后的唐七爷开口,唐三十六便敛了笑容,看着他认真说道:“七婶被二叔睡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吗?” 唐七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片刻后他又平静了下来。 “我当然知道你知道,但以前除了我之外没有更多的人知道,现在我把这件事情说破了,你还能装不知道吗?” 唐三十六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一眼,说道:“现在这事怎么解决?帮我把二叔干掉,是你唯一的选择。” 那位唐家老供奉一直站在牌桌旁。 无论这场牌局里的谈话涉及到任何秘辛,他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但到最后,他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神里,欣赏的神情终究还是多了起来。 今日被他喊到祠堂里来的这三位长辈,平日里在唐家并不是很起眼,只有很少人才知道,他们才是唐家二爷真正的左膀右臂,而他与这三位长辈的谈话,心思并不深刻,手段也谈不上多么了不起,但是……非常合适。 他知道这三位长辈最怕什么,最在乎什么,最真实的性情是什么。 这种了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也是要成为唐家家主最必须的素质。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 汶水城离开了唐三十六的手,重新回到了唐老太爷的手里。 祠堂的门重新关闭,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再次打开的那一天。 三位长辈怀着各自不一样的情绪离开,桌上最后一局牌还没有打完。 唐家老供奉没有走,依然站在唐三十六的身后。 他在等着唐家老宅的消息。 那个消息,将会决定他应该如何做。 这与对错无关,只与胜负有关。 商贾之道便是如此。 赢家通吃,输家走人。 如果唐三十六赢了,他就会活着离开。 如果他输了,因为陈长生的关系,想来不会死,但应该再也没有离开的那一天。 …… …… 唐家老宅的牌局结束的更早一些,在老太爷听说唐三十六派人去城外的鸡鸣庵要了一席素斋的时候。 事实上,直到一个时辰结束,那席素斋还在鸡鸣庵的后厨里,没有来得及做好。 风雪落在老宅的小院里,没有任何声音,就像那位枯瘦老者的到来一样,不会惊动任何人。 凌海之王盯着枯瘦老人的脸,愈发觉得有些眼熟。 枯瘦老人走进屋里,数双视线投了过来。 即便是折袖都感觉到了些紧张,不是因为枯瘦老人的身份,而随后他要说的话。 陈长生不紧张,只是在默默做着准备,如果接下来的事情无法让唐老太爷改变主意,那么他只好动用别的手段。 他不想动用那个手段,虽然在汶水城外,他有一位很强大的帮手,但他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但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唐三十六继续被关在唐家的祠堂里。 那位枯瘦老人先对唐老太爷行礼,然后对陈长生行礼,就像先前第一次出现在老宅时那般。 陈长生不知道枯瘦老人的真实身份,但看着唐老太爷对他的尊重,知道此人必然来历不凡,认真回礼。 唐老太爷问道:“结果如何。” 枯瘦老人神情淡然说道:“教宗大人没有说错,大爷确实是中了毒,是二爷安排的,我已经派人去长生宗要解药。”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和折袖对视一眼,终于放松了些。 唐老太爷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沉默了会儿后说道:“辛苦你了。” 他没有问枯瘦老人具体的事情,比如证据,比如动机。 仿佛无论那位枯瘦老人说什么,他都会相信。 凌海之王在屋外愈发觉得好奇,这个枯瘦老人到底是谁,唐家的刑堂又是什么,为何会如此得到唐老太爷的信任? 枯瘦老人向老宅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凌海之王终于想起来了此人是谁,脸色微变,说道:“你是魏尚书?” 听到这话,桉琳也神情骤变,向那名枯瘦老人望了过去。 枯瘦老人就像是没有听到,脚下也未作任何停留,很快便消失在了老宅外的风雪里。 陈长生不知道魏尚书是谁,看凌海之王与桉琳的反应如此大,心想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但他这时候没有机会询问,因为枯瘦老人刚刚离开后,又有人来到了老宅。 像枯瘦老人的到来一样,同样悄然无声,无论是两位国教巨头还是陈长生等三人,都没有注意到。 来的人是位盲琴师。 盲琴师没有理会屋里的其余人等,也没有对陈长生行礼,直接对唐老太爷说道:“那个怪物藏在二爷的庄园里,确实是黄泉一脉,修行的是长生宗功法,不是好物。” 唐老太爷沉默片刻后说道:“没道理留不下来。”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在老太爷看来,既然盲琴师出手,无论那个怪物再如何棘手,也没有办法逃走。 盲琴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有些不忍。” 唐老太爷闻言也生出了些感慨,说道:“前尘往事已然不存,何必还要记着。” 盲琴师说道:“那是师弟的最后一缕神魂,总想能多在世间留存些时间。” 陈长生听着这番对话,片刻后才想明白其中意思,很是震惊。 按照他的判断与分析,除苏是黄泉一流的传人,最大的可能便是长生宗前代宗主斩尸的结果。 这位盲琴师说那是师弟的最后一缕神魂……难道说他的师弟就是长生宗的前代宗主? 那岂不是说这位盲琴师就是那位宗主的师兄? 那他就是长生宗辈份极高、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前代长老? 如此人物居然藏在唐家里做供奉? 第849章 以方便之名 盲琴师离开屋子,背着琴向门外走去。 桉琳也已经认出来了他的身份,脸色微白,没有说话,行了个晚辈礼。 凌海之海还没有从先前震惊中醒来,又再次被震惊。 长生宗乃是国教南派祖庭,他和桉琳身为国教大主教,对长生宗的了解自然要超过陈长生。 他们知道这位盲琴师曾经是长生宗的大长老。 当年苏离单剑闯长生宗,寒潭畔血流成河,不知多少人死去。 后来还活着的那几句长老,在当时其实只是不起眼的二代长老,真正能够代表长生宗实力的第一代长老死伤殆尽,据事后查看,只有两名最强大的长老因为闭关而逃过了此劫,但最终也是消失无踪。 谁能想到,这位长生宗的大长老居然来到了唐家? …… …… “魏尚书是前朝刑部尚书,现在委屈在我家管着刑堂。”唐老太爷对陈长生说道:“当年他做尚书的时候,周通刚好通过木柘家的那案子起势,按照娘娘的意思拜在了他的门下。周通后来的那些手段,都是跟他学的,只是两人理念不同,魏尚书很不喜欢他,哪怕周通有圣后撑腰,依然被魏尚书收拾的极惨,直到后来先帝眼睛失明,朝堂之事尽握于娘娘之手,情形才发生了逆转。” 陈长生问道:“发生了何事?” “魏尚书应该算是周狱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囚犯。” 唐老太爷没有说的太具体,继续说道:“我请苏离去京都把他救了出来,然后尚书就一直留在了汶水城里。”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位呢?” 唐老太爷说道:“当年苏离上长生宗,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留了两条人命。” 陈长生大概明白了。 那两个活下来的长老现在也在汶水城里。 一位便是先前的盲琴师,还有一位便是此时在祠堂里的那位老供奉。 “这些便是我欠苏离的人情,他要我答应一件事情,今天我把这个人情还给了他。” 唐老太爷看了一眼那把旧伞,说道:“就是你要的一个时辰。” 陈长生想着那位已经很久没有见的前辈,生出些怀念。 唐老太爷最后说道:“这份人情是因他们三人而起,还人情的时候还是他们三人,一饮一啄之间,看来果有定数。” 这些话是他对今天这件事情的解释,同时也是在打发时间。 唐老太爷和陈长生在等人。 一个最重要的人。 唐家二爷。 …… …… 唐家二爷伸手掸掉肩上的雪,对唐老太爷笑着说道:“今儿这牌局老爷子赢了多少?” 他的神态很自然,声音很平静,就像平日里每次回到老宅一样,还是那个懂事却又很擅长逗老爷子高兴的二儿子。 但今天老宅里不止有唐老太爷,还有陈长生和别人。 “我确实和长生宗之间有协议,想要杀死陈长生。” 唐家二爷很平静地说道:“阴谋杀死教宗,听着是很大的罪名,不过我不认为这有错。” 是的,这件事情被人知晓后,必然有罪,但站在唐家的立场上看,并不是错。 风雪里的老宅,今日要议的也不是罪,而是对错。 这个对错也不是世人眼中的对错,而是唐老太爷眼里的对错。 不要说他与长生宗勾结,事实上包括秋山家在内的很多势力,都很想陈长生死,那又如何? 屋外,凌海之王与桉琳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因为很明显,唐老太爷同意他的看法,意图杀死陈长生,并不算什么事,虽然现在收拾起来比较麻烦。 那么对唐家大爷下毒的事情呢? 唐老太爷同样不会在意。 就像一个时辰前他对陈长生说的那样,对他那一代深受太宗皇帝陛下影响的老人来说,只要唐家二爷能够让唐家的家业不败,甚至更进一层,不要说毒杀自己的兄长,就算是弑父又算得了什么? 陈长生问道:“那你怎么解释魔君替换除苏出现在松山军府?你与雪老城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屋里变得非常安静,门外的风雪声仿佛大了很多,有些令人心烦意乱。 唐老太爷说道:“一个时辰弄出这么多动静,棠儿有没有查出什么?” 回话的是那位老宅管事。 他的神情有些不安,似乎没有想到祠堂那边的回话是这样的。 “大少爷最开始说,想要证明二爷与……魔族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只需要一句话就行。” “喔?我很好奇什么话只需要一句便能证明我的儿子与魔族勾结。” 唐老太爷面无表情说道。 老宅管事抬头看了老太爷一眼,犹豫片刻后说道:“大少爷说不需要证据,自由心证便是,老太爷您如果愿意相信二爷是清白的,那他就是清白的,如果您不愿意相信二爷,那么自然就知道他不是清白的。” 屋子里变得更加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没有人能比唐三十六更了解自己的祖父。 哪里需要什么证据,哪里需要自己或者陈长生做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在唐老太爷的掌握之中。 最终能够做出决定的人只能是他,那么有些事情做起来还有什么意义? 唐家二爷微笑不语,因为他也很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他弄出这么多事情来做什么?”唐老太爷问道。 老宅管事声音微颤应道:“大少爷说,他只是看那几位长辈不顺眼,另外家里有脏东西该清理的顺便都清理一番,再就是……他要把二爷最喜欢的桐庐烧掉,让他心疼。” 听到这句话,想着已经烧成焦土,再也无法回复原样的那片庭院,唐家二爷的唇角微微抽动,再也无法保持笑容。 “我应该相信你吗?”唐老太爷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 唐家二爷平静应道:“当然。” 唐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么,松山军府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我没有与雪老城之间有过任何协议,我也没有见过谁,只是黑袍通过长生宗找到了我,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便顺手行了个方便,当然,我那时候只以为他们要杀陈长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魔君。”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了,他没有撒谎,也没有做任何隐瞒。 如果一切真如他所说,那么与魔族勾结的罪名,还能够成立吗?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但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来说,依然成立,因为…… 折袖说道:“方便是不行的。” 你给了魔族方便,那么便会让我觉得很不方便。 屋子里再次变得安静。 第850章 二爷有话说 “你们来汶水城根本不是想查什么,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展现自己的力量,动摇我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如今离宫不支持我,圣女峰不会支持我,槐院不支持我,离山不支持我,现在就连秋山家也不再支持我。又说我与魔族勾结,坏我名声,就算我不在意,事后无人敢提,但父亲必然要考虑这些。” 唐家二爷望向陈长生说道:“其实你比世人和信徒印象中要聪明很多,还有秋山还有我那位侄儿,你们虽然年轻,但手段着实不差,我自问老辣,但现在看起来,确实被你们弄的比较狼狈,想要破解当前的局面会有些麻烦。” 陈长生说道:“我能不能理解为,你先前已经承认了自己与魔族勾结?” 唐家二爷笑了起来,依然没有发出声音,然后敛了笑容,像看着白痴一样看着众人,说道:“我当然不会承认与魔族勾结,而且就算有又如何?难道你们以为,真能灭掉魔族全族?最终还是会停战,怎样才能获得长久的和平?贸易与交流罢了,而我只不过提前做些工作罢了。” 众人闻言沉默,老宅再次变得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说道:“你的看法其实有道理,但是现在这种情形下,你这样做不对。” “有什么不对?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唐家是商人,商人就是商人,要的就是挣钱。” 唐家二爷看着他微讽说道:“难道有哪种钱会更脏一些?” 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有时候,商人不能只是商人。” 说话的是唐老太爷。 他的视线落在屋外的风雪里,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年前洛阳城的那场大雪。 “有些事情,数百年之后你来做,或者是对的,但现在做,你就是错的。” …… …… 唐老太爷的话,便是这件事情的结论。 很明显,唐家二爷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唐老太爷,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只是这样看着。 然后他再次无声而笑,依然充满了嘲讽与恶意,只不过这一次还多了些疲惫与释然。 结论已经做出来了,那么结局会是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是唐家内部的事情,凌海之王与折袖等人退出了老宅,屋子里除了唐老太爷父子,就只剩下了陈长生。 唐老太爷看着唐家二爷说道:“小时候我对你们说过很多话,有些话你记到了今天,比如先前你说的那句话,那么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们说过,无论唐家还是秋山家又或是吴家木柘家,为何能够延续这么多年,而从来没有家道中断?” 唐家二爷望向屋外的风雪,说道:“因为我们这些家族从来没有发生过内乱。” 唐老太爷没有在意他背对着自己,说道:“不错,像我们这样的家族,无论外面有再大的风雨都可以不用在意,但如果从内部开始朽烂那便危险,想想天凉郡的那几家极盛之时仿佛烈日在空,如今都已渐凋,只有陈家坐在皇位上,也因为内斗而几度险些灭族,所以我们这四家最是警惕此事,为此想了无数种方法。我曾经以为我的方法是正确的,在棠哥儿执家之前不让你们各房有后,以此断了你们的念想,也断了那些可能投向你们的窥视目光。” 唐家二爷转身看着自己的父亲,面无表情说道:“但您有没有想过,这对我们很不公平?” “不错,确实很不公平,但现在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唐老太爷同样面无表情说道:“因为我后来改了主意,想要把这家传给你,你现在也有了后代,所以我不理解,你为何还要对你大哥下毒。” 唐家二爷沉默着,没有说话。 唐老太爷说道:“当然,就算下毒也无所谓,正如你所说,我们唐家就是商贾,为了钱什么事情不能做?” 唐家二爷知道父亲的这段话肯定还没有完,所以依然保持着沉默。 “但你太急了。” 唐老太爷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你有问过我一句吗?甚至有试探过我的心意吗?” 唐家二爷无法再保持沉默,因为他真的很想笑,于是他笑了起来,说道:“需要吗?” 不知道被他的态度还是这句话激怒,唐老太爷面色骤冷,沉声喝斥道:“你说呢?这是你的唐家还是我的唐家?将来必然是你的唐家,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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