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离水面三尺,便不再继续贪恋天光。 动静之间,自有一种无比和谐的美感。 美的极致是肃穆,星海便是肃穆的,而肃穆便是神圣。 整座道殿以及四周的树林与河水,都变成了一片星海。 任何神圣力量遇着这片星海,都会成为其间的一部分,沉溺或者说沉醉,直至消失或者说共生。 落星石是国教重宝,是离宫无数代贤者的智慧成果,遇着教宗的神杖,哪里还会有任何战斗的意志? 白石道人清楚地感知到落星石正在与自己道心分离,终于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脸色更加苍白。此时国教强者云集,他即便落星石在手,也只能想着如何脱困,如果落星石都被夺走,哪里还有幸理? 他再顾不得那么多,强行主动切断了与落星石之间的联系,承受着神道反噬带来的伤害,咽下那口腥甜的血水,真元狂运,把一身道法催至极限,斜斜穿过那个小姑娘的身边,化作一道狂风向树林外掠去。 桉琳屈指一弹,那道衣带迎风而动,带起无数花瓣,欲迷人眼。 白石道人没有被迷眼,却被遮住了视线。 更重要的是,那条衣带与卷起的无数花瓣,仿佛把树林里的方位做了某种改变。 当花瓣散去后,白石道人看到的并不是通往林外的石阶,而是凌海之王那张冷酷至极的脸。 凌海之王最先偷袭得手后便悄然退后,其后再也没有出手,一直等到了现在。 他哪里会再给白石道人机会。 他挥动手里蓄势已久的铁尺,向着花瓣后的白石道人砸了过去。 黝黑的铁尺上仿佛有无数星光在这一瞬亮了起来。 一声闷响。 铁尺破开白石道人的防御,狠狠地落在他的肩头。 他的肩骨顿时断成两截,幽府受震,再也无法控制住,向着天空里喷了口鲜血。 就在他准备暴起真元,强行突破凌海之王的时候,忽然觉得腰间一凉。 这道凉意他很熟,所以他觉得很恐怖。 先前这道凉意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仿佛有只鬼在对他的颈不停地吹气。 现在,这道凉意却来到了腰间。 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 就像那个极老套的比喻。 一只盛满酒的皮囊被刺穿了。 一截剑尖从白石道人的腹部穿了出来。 这把剑的剑尖并不锋利,反而像是被锐器斩断后的残面,上面有着一些很复杂的图案与花纹。 那些图案与花纹被血染红后显得格外妖异。 按道理来说,像白石道人这样的至强者,就算被一剑穿腹,也还能有战斗力。 但不知为何,他这时候急剧地变得虚弱起来,仿佛那把剑上带着无数魔气,正在不停地吞噬着他的生命。 白石道人低头望向腹部,看着那把剑,茫然的眼神里出现了无数震惊,发出痛苦而绝望的喊声。 他在道典的图上看过这把剑,他认识这把剑。 ——消失了数百年的魔帅旗剑! …… …… 神威如海! 铁尺如山! 魔剑如旗! 白石道人再如何强悍,连续遭受如此恐怖的三次攻击,终于再也无法支撑,口喷鲜血,半跪于地,放弃了抵抗。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发现那个小姑娘还站在自己的身前,神情木讷。 从始至终,这个小姑娘都没有出手,但无论他去往何处,她始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种不出手比出手更加令人感到恐惧。 这个小姑娘是谁?怎么会拥有如此恐怖的速度与身法?白石道人盯着她的脸,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情绪,转身望向神门内,厉声喊道:“你竟然敢把她带在身边!”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话,收起神杖,对关飞白轻声致谢。 凌海之王偷袭的那一刻开始,关飞白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下意识便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前,握住了剑柄。 因为他知道陈长生重伤未愈,而且失血过多,需要被重点保护。 到这个时候,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握着剑柄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哪怕剑意如山般沉稳的他,忽然发现自己亲身参与了国教的大事件,也难免有些紧张。 桉琳听到白石道人的话,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望向那个神情木讷的小姑娘,欲言又止。 凌海之王肯定也猜到了,但根本没有受白石道人那句话影响,面无表情问道:“你既然猜到我们已经发现,居然还敢跟着进城,是道尊还是唐家保证了你的安全?又或者是你以为落星石在手,便可以肆意妄为?” 白石道人的前襟上到处都是血迹,看着有些凄惨,但他的态度依旧强硬,沉声道:“我确实没有想到,神杖能镇压落星石,看来这就是教宗用来驭使六殿的手段,但又能如何?你们总不能当场就杀了我?” 第823章 议罪 他是文华殿大主教,在国教里的地位极其崇高,依照道典法则,像他这样层级的大人物,就算违背教律,要被施以惩处,也应由教宗陛下于光明正殿里召开大会,当众宣读罪状,再由流云殿定罪。 当年教宗陛下把牧酒诗逐出离宫,就是这样做的。 当今的教宗陈长生已经三年没有回京都了,就算他为了给白石道人议罪回到京都,国教里说不得也有人会站在白石道人一方,至少会要求免除死罪,更不要说商行舟就在京都,他又怎么会看着白石道人去死。 陈长生没有对白石道人这句话做任何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他离开京都已经三年,离宫承受着非常大的压力,草月会馆、苔所等六殿即便封殿,也无法阻止那些压力随风潜入。南北合流之后,大周朝廷愈发势盛,更关键的是,商行舟本来就是国教正统传人,是真正的圣人。教宗与梅里砂大主教回归星海后,整个国教再也找不到比他辈份更高、资历更深的人,就连教宗陈长生都是他的学生。 在这种情况下,国教里有些人怎么可能不生出别的心思来呢? 在他原先想来,最有可能拜到师父身前的人应该是司源道人或者凌海之王,因为他们之间有过旧怨,却没想到竟然是白石道人,要知道白石道人当初是那份遗诏的见证者之一,向来沉默低调,看不出来任何叛教的可能。 “为什么?因为我要替国教的前途考虑,要替人族的利益考虑。”白石道人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国教并非一人之教,而是亿万信徒之门,绝不应该以教宗陛下一人的意志为转移,除非你是真正的圣人,很遗憾的是,你的天赋虽然高,甚至有可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真圣人,但你我都清楚,道尊不会给你这种机会,你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拥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三年过后,你无法继续沉默,只好站出来开始搅风搅雨。”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为,国教内部有很多人一直期待着我重新站出来。” “那些人都是些蠢货。”白石道人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薄之意,看了凌海之王一眼。很明显,以凌海之王、司源道人为首的曾经的国教新派,一直持着相对激进的态度,希望陈长生能够尽快以教宗的身份君临天下。 白石道人继续说道:“教宗陛下当年为何会选你为继承者?因为他觉得你这个师侄和他很像。而如今当你站了出来,开始凭借教宗的权威、凭借所谓谋略,试图通过这些手段在这场与朝廷的战争里获胜,那么你就和他老人家越来越不像了,反而你越来越像你的师父。而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和你师父一样的人,你又怎么可能胜得过他?” 说到这里,他望向凌海之王与桉琳喝道:“你们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国教为何要因为他那些不知何来的逆师之念而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况?既然如此,为何我们不干脆迎道尊为教宗陛下!” 道殿外一片安静,神门里的青树在风里轻轻摇摆,把昨夜催开的最后一点小白花甩了下来。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远处树林外那些若隐若现的教士身影上,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可能不是很了解我。” 白石道人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微怔片刻,然后再度变得冷漠强硬起来,说道:“无所谓,你现在尽可以解除我大主教的职位,甚至像对付牧酒诗一样,废了我的传承,但道尊重归离宫的那一天,我会在那里等你。” 桉琳沉默了,凌海之王说道:“我与你共事数十载,从未发现,你是如此愚蠢的一个人。” 白石道人神情冷漠看了他一眼,说道:“你想安我怎样的罪名?谋害教宗陛下?就像在松山军府那般?” 凌海之王说道:“罪不是被人安的,而是自己犯的。” 白石道人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不要忘记,这里是汶水。” 汶水,是唐家的地盘。 国教势力再大,想要当场格杀白石道人,也没有可能瞒过唐家的眼睛。这也就意味着,如果陈长生想要维护教律的尊严,现在只能把白石道人拿下,甚至断了他传承功法,却不便当场处死他。 这个时候,树林里响起脚步声,汶水主教来到了道殿前,手里拿着一封信。 主教低着头,看都没看一眼满身是血的白石道人,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如惯常那样平静而谦和。 “陛下,您等的信到了。” 陈长生接过信拆开,拿出信纸看了遍。 凌海之王与桉琳望了过去,关飞白与折袖也望了过去,就连此时生死未定的白石道人也看了过去。 他们都知道,一直有人在与陈长生通信,从松山军府之事到来汶水的行程,全部是由写信的那人所拟定。 众人都很好奇,写信的人究竟是谁。 只有南客对此不感兴趣,依然按照陈长生的吩咐,站在白石道人的身前,盯着他的眼睛。 陈长生看完信后,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把信递给了凌海之王。 白石道人冷笑说道:“故作神秘……那人在信里说了些什么,难道提前就预见了此时之事?” 凌海之王的视线离开信纸,落在他的脸上,目光有些诡异。 白石道人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微寒。 凌海之王说道:“你猜对了,那人说我们必须杀了你,以此立威。” 白石道人闻言色变。 他不知道写信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但知道最近一段时间,国教的很多事务,都出自那人的手笔。 最关键的是,通过这些天的观察,他非常确定,陈长生对那人非常信任,可以说是有言必依。 便在这时,树林外出现了一名教士的身影。 汶水主教前去询问,片刻后回来,向陈长生低声回报道:“唐家二爷前来拜访陛下。” 第824章 狠狠红 道殿前的众人闻言微惊,白石道人则是精神一振。 陈长生昨日便入了汶水城,傍晚时分,汶水道殿便奏乐昭告天下,唐家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偏偏这个时候,唐家来人了,而且来的正是传闻里已经手握唐家大权的二爷。 很明显,唐家在道殿里有眼线,知道白石道人已经事发。 唐家二爷这样的重要人物立刻前来拜访,就是要保住白石道人的性命。 众人望向陈长生,想要知道他的决定——是按照信里说的那样,以教宗的名义直接杀死白石道人立威,还是依照教律将此事押后,同时避免与朝廷、唐家之间的矛盾激化? 关飞白望向陈长生的侧脸,不知道他会怎样选择,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他怎样选择。 你已经是真正的教宗,还是当年那个初入京都的少年道士? 陈长生忽然抬头望了眼天色。 此时离清晨并不远,朝阳在汶水的那头,离水面也不远。 红色的朝霞涂满了远方的天空,云朵仿佛都在燃烧,和暮色并无两样。 他想起几年前在国教学院,在很相似的暮色里,他和唐三十六在大榕树上的那次谈话。 然后他想起还是在国教学院里,在暮色退去后的夜色里,他和唐三十六在大榕树上的又一次谈话。 总之那几年,从那间叫李子园的客栈开始,他和唐三十六谈过很多次话。 在那些谈话里,他们聊过很多事情,不是过往的回忆,而是对将来的展望。 暮色里,国教学院的湖里泛着金光,那尾吃的太饱的锦鲤向着腐烂的黑泥里渐渐沉去。 他们不要这样活着。 当时轩辕破在湖的那边用自己的熊腰砸树。 唐三十六对他说,不管秋风还是春风,我们还年轻,那就由着性子过。 现在轩辕破回了白帝城,早已没了音讯。唐三十六也没办法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想骂谁就骂谁、想骂人十八代祖宗就绝对不会只骂十七代,因为现在他被关的祠堂里供的都是他自己的祖宗。 在另外那次夜色里的谈话,唐三十六对他说你以后是要做教宗的。 他说教宗不好当吧? 唐三十六说当然不好当。 唐三十六还对他说,国教学院以后就是他做教宗的根基,所以才会对国教学院重新招生如此热衷。 这个家伙早就已经把现在的事情想到了,一直都是这个家伙在帮他安排处理很多事情。 现在轮到他自己来做决定、处理,才发现原来确实很不好做。 …… …… 陈长生收回视线,转身向道殿里走去。 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非常明确。 白石道人非常震惊,暴发出了全部的力量,如狂风一般疾掠,向着神门里他的身影追去,想做搏死一击。 然而他根本没有办法碰到陈长生。 南客依然站在他的身前,神情痴呆地盯着他。 在他的眼里,这个小姑娘就像个真正的恶魔。 三声沉闷的响声,凌海的铁尺,桉琳的衣带,折袖的魔剑,近乎同时落在了白石道人的身上。 白石道人倒在了神门的门槛外,全身骨头断裂,血水灌进肺部,幽府破碎,再难站起。 他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的神情,临死前的大恐慌与不甘尽数化作一声厉啸,便要迸唇而出。 他要通知树林外的唐家二爷,快来救我! 遗憾的是,他没能发出这声厉啸。 就在他的嘴刚刚张开的那瞬间,一块抹布便被闪电般塞了进去。 汶水主教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左手把一块抹布塞进了白石道人的嘴里。 同时,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短剑刺进了白石道人的胸口。 场间很安静,剑锋入体的声音显得那般惊心动魄。 小半截剑身露在外面,平静如镜,散发着淡淡的圣洁意味。 汶水主教此时的神情也是这般平静,这般圣洁。 白石道人瞪圆了双眼,喉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伸手想要抓住主教的衣服,却没能抓住。 他不停地抽搐着,挣扎着,就像离开了汶水,无法呼吸,快要死去的鱼,却无法脱离控制。 汶水主教看着神门里陈长生的背影,轻声说道:“陛下请休息片刻,我相信唐家二爷应该有耐心多等一段时间。” 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握着抹布捂着白石道人的嘴,一手拿着剑扎着白石道人的胸口。 白石道人在他的手下还在挣扎抽搐。 他的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还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谦卑。 桉琳不忍再看,转过身去。 凌海之王却流露出欣赏的神色,甚至有些隐隐赞叹。 神门缓缓合拢。 在快要关闭的时候,关飞白看到那名汶水主教拖着白石道人向着树林里走去,其间又很随意地向着白石道人的身体捅了几剑。 是捅,不是刺。 因为刺是比剑,而捅是宰杀。 关飞白的眼角微微抽动。 这一次,与亲眼目睹国教大事件无关。 他知道,能够被国教派至汶水城做了这么多年主教,这位主教必然不是普通人。 但他怎样也想不到,也很难接受,这个看上去如此平静谦和高洁的主教,在某些特定时刻,居然像疯子一样。 如果国教里面有很多这样的人,不,哪怕只有几个,那也太可怕了。 …… …… 白石道人是文华殿大主教,真正的国教巨头,毫无疑问,也是商行舟大计里很重要的一个人。 今天,他就这样死了,死在汶水城的道殿里。 对方受了如此大的刺激,必然会有所反应,尤其这里是汶水,幽深不知其深的汶水,唐家的汶水。 白石道人的死无疑表明了国教和陈长生的态度,他们已经做好了与唐家完全翻脸的准备。 谁都知道,汶水唐家是大陆首富,四大世家之首,但事实上唐家的隐藏实力要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唐家的历史太过悠长。 三年前天书陵之变,唐家便在其间起了最至关重要的作用,只不过没有几个人知道。 如果不是唐家想方法破了皇辇图,天海圣后现在说不定还高坐在皇位之上。 如今天机阁的暗中实力被洛阳长春观接收,其余的大部分产业归了唐家,唐家的实力更加可怕。 像唐家这样的势力,自然是所有人都想获得的臂助,无论国教还是朝廷,都是如此。 按道理来说,就算这几年唐家明显更加亲近朝廷,国教也不应该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态度。 这便不得不说,写信的那个人很了解陈长生。 他或者她知道,陈长生必然要把唐三十六从那间祠堂里接出来。 那么不管国教对唐家的态度再如何温和,只要这件事情不会改变,终究他都要与唐家翻脸。 …… …… 第825章 一张蒲团 既然迟早都会翻脸,何不从一开始便用最强硬的姿态去面对? 如果这是一盘棋局,松山军府只是随意落子,代表着离宫重新向整个大陆发出声音。 落在汶水城的第二手便是胜负手,甚至可以说是生死手。 写信的那人,就是要借唐三十六这件事情,让陈长生摆出最强硬的态度。 这个态度是给唐家看的,但不是给唐家二爷看的。 虽说长房已经失势,但唐家终究还是唐老太爷的唐家。 写信的那人,赌的就是唐老太爷在国教最强硬的态度面前,会做出怎样的决断。 现在最大的问题在于,这些年唐家的情形已经证明,唐老太爷明显支持二房,换句话说,在商行舟与陈长生师徒之间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且像唐老太爷这样的人物又怎么会因为国教的态度强硬而改变自己的态度? …… …… 在唐老太爷之前,国教首先需要面对的是唐家二爷。 这位据说已经完全掌握唐家的中年人,毫无疑问是大陆最有权力的男人之一。 但在这座安静的道殿外,他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中年人。 或者是因为从汶水主教今日面对他时并没有像平日里那般谦卑,更没有什么谄媚的表现。 主教似乎真的把他当做了一个想要拜见教宗陛下的普通中年信徒。 清晨时,三位国教巨头与百骑入了汶水城。 其后不久,道殿里传出了很多声音。 唐家二爷便是那时来到了石阶前,表示要拜访教宗陛下。 主教大人帮他进行了通报,然后说教宗陛下刚刚醒来,正在梳洗,需要一段时间。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虽然唐家二爷知道必然是借口,但也只有在石阶下方等着。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等便是整整半日时间,晨光驱散了林里的雾气,然后变成冬日里少见的温暖阳光。 随着时间的流逝,站在唐家二爷身后的两名供奉还有那些跟班,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教宗来了汶水,唐家当然应该主动派人前来派见,可是为何要二爷等这么久吗?这是要给唐家下马威? 如果不是唐家二爷始终保持着沉默,说不定他们早就已经闹将起来。 要知道这里是汶水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家的家主才是真正的皇帝。 无论是当年的太宗皇帝陛下,还是凶名赫赫的天海圣后,他们的旨意在这座城里从来都没有家主的一句话好使。 在他们看来,二爷代表着唐家,就算是教宗也不能这般羞辱! 唐家二爷背着双手站在石阶下已经整整半日,不要说怒意,就连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 但这不代表他的心情也一样平静。 事实上,他这时候的心情非常糟糕。 三年前的天书陵之变,他在其间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普通民众并不知晓,但有资格知道的人们都知道了。 从那一刻开始,他便成为了这个大陆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虽然他还没有成为汶水城的主人,但谁都知道,那一天并不遥远。 而且现在无论是家族生意还是诸房内务,老太爷都交给他在处理。 他已经是汶水城事实上的主人。 尤其是随着半年前唐三十六被关进了祠堂,再也没有人敢质疑这一点,就连雪老城也不敢质疑。 就算月前去京都陛见,他也可以直接上殿,根本不需要通传! 现在还有谁敢把他故意晾这么长时间? “在雪岭里没有杀死你,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结果还让你进了汶水。白石那个蠢货,怎么就被发现了呢?不过就算你来了汶水,除了像小孩子一样耍耍脾气,你还能如何?教宗大人……难道就真的很大吗?” 唐家二爷看着树林深处那座道殿的檐角,神情平静地想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待他想到最后那句时,觉得很是有趣,自己好生风趣,唇角微微扬起。 如果是往日,在他身旁的汶水主教必然会极其识趣地逢迎一句二爷因何发笑。 但今天不一样,汶水主教看着他认真说道:“唐先生请勿失仪。” 唐家二爷的笑容骤然消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生出了一层霜意。 就在所有的耐心都即将消失的时候,道殿里终于传来了通传的声音。 唐家二爷与人们走上石阶,穿过幽静的冬林,来到了神门外,抬眼便看见了那棵梨树。 梨树下没有身影,地面上没有雪也没有如雪般的小白花,青石板刚被人用水洗过,湿漉而干净,可能先前有血? 满天的云彩与温暖的冬日阳光没有消失,离夜色降临还早,但殿里已经点燃了很多灯火。 站在神门外向里望去,偶尔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里是一片浩瀚的星海。 唐家二爷向神门里走去。 两位供奉以及唐家侍卫们准备随之而入,却被拦了下来。 汶水主教看着唐家众人平静说道:“树林里也请不要到处乱走,不然也会死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有数十名教士来到了后园河畔,两根粗重的铁链渐渐浮出水面,拦住了河面。 因为唐家的某些规矩,城里的汶水上基本没有船,但道殿方面还是做了完全的准备。 唐家二爷看着殿里如星海般的灯火,沉默片刻,举手示意随从停下。 越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来到了幽静的殿前,他看到了凌海之王与桉琳。 两位大主教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就像是两尊神像。 唐家二爷与他们见礼,然后慢慢张开了嘴。 他在笑,却没有声音。 这是他惯有的神情,有时会让人觉得滑稽,有时会让人觉得异常恐怖,但无论何时,都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嘲讽与恶意。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白痴。 桉琳微微点头回礼,便不再理他。 唐家二爷渐渐敛了笑容,说道:“用两位大主教看门,以前有哪位教宗陛下这样做过吗?” 说完这句话,他不待回答,轻拂衣袖,推开殿门便走了进去。 殿里点了无数盏灯,光线很明亮,落在他的脸上。 他和唐三十六生有些相似,容颜英俊,只是眉眼间更加淡漠。 下一刻,那抹淡漠终究还是消散了,变成了难以言说的情绪。 道殿中间,摆着一个蒲团。 这自然是用来给人跪的。 …… …… 第826章 我怀念的 …… …… 那张蒲团不新也不旧,不厚也不薄,就是道殿或者祠堂里的常见样式。 唐家二爷看着那张蒲团,没有说话。 跪倒的时候,有蒲团隔在膝头与坚硬的地面之间,会比较舒服。 问题是他要跪谁? 当然是教宗陛下。 无数盏灯如星辰悬于夜空,一个年轻人站在其间。 唐家二爷没有说话,也没有听到别人说话。 殿内的安静持续着。 唐家二爷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他终于动了,走到蒲团前,双手掀起前襟,缓缓跪倒。 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从掀起前襟,到膝盖微弯,到身体前倾,用了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他想了很多事情。 听说很多年前,前代教宗陛下也来过汶水,父亲何时行过如此大礼? 你与唐棠平辈相交,那我就是长辈,你怎么受得了我的礼? 就算你不喊我一声二叔,至少也应该说一声免礼。 这段时间真的很长,对唐家二爷来说,更可以称得上漫长。 足够他想这么多事情,自然也足够光影里的那个年轻人说话。 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你的声音? 他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听漏了? 还是说对方的声音太轻,或者太过含混? 不,道殿里如此安静,再轻的声音,也能够听得很清楚。 比如此时此刻,他的膝头终于与蒲团相遇,绵软的蒲团发出一声轻响。 但在他的耳里却像是惊雷一般,惊心动魄。 …… …… 唐家二爷就这样跪在了陈长生的身前。 直到这幕画面真的发生了,他自己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不敢相信陈长生居然真的没有发话让他免礼。 他不敢相信陈长生就这样平静地受了自己的大礼。 膝盖与蒲团相遇的声音消失了,殿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无比安静,只能听到灯火被微风拂动。 唐家二爷跪在蒲团上,心情越来越寒冷,表情却越来越淡然。 然后,他站了起来。 跪时如玉山将倒,起时如朝阳出水,干净利落,毫不犹豫。 他自己站了起来。 很明显,这是圣前失礼,但他这时候很愤怒,所以决定不予理会。 他看着陈长生神情漠然说道:“见过教宗陛下。” 不是拜见,只是见过。 道殿里依然安静,无数盏灯火被微风拂动,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极了山里的松海。 陈长生静静地看着唐家二爷,看了很长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 无论是天书陵之变,还是雪街杀周通,他与这位传说中的唐家二爷,都没有遇见过。 唐家二爷和唐三十六很像,容颜英俊,气质漠然,自有贵气,只是眉眼间多了一抹阴沉。 “看到你,很自然会想到他。”陈长生说道:“我和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越是如此,越发相念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他那时候帮我做了很多事。” 唐家二爷问道:“比如?” 陈长生向前走了一步,便从变幻的光影里走到了唐家二爷的身前。 “比如……现在他会对你说,我让你起来了吗?你就这么起来了?” …… …… 作为有史以来,极罕见未能踏入神圣领域的教宗,陈长生天赋再高,境界实力终究还是有限。 唐家二爷很清楚这一点,然而看着从光影星海里走出来的这个年轻人,看着他神情平静的脸,听着他的这句话,却觉得有一道难以形容的压力扑面而来,仿佛山峦无数,又如同星海浩瀚,落入汶水,在他的意识里激起无数波澜!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无论境界实力如何,陈长生现在是教宗,那么,他就是在面对一位教宗。 这种意识让他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像陈长生用唐三十六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一样。 我让你起来了吗? 如果今天唐三十六在场,他真的会这样说,绝不会给任何面子,甚至可能更加刻薄。 唐家二爷的眼睛再次眯起。 他自然不会再跪,微嘲一笑,没有说话。 没有如果,唐三十六被关在祠堂里,他不可能再出现在你的身边。 “蒲团是我让人准备的。” 陈长生看了眼地上那张蒲团,抬起头来望向唐家二爷继续说道:“因为我希望你们也有为他准备比较软实的蒲团,在老宅里被关了两年半,又被关进祠堂里半年,以他的性子肯定被罚跪了很长时间,没有蒲团会比较难熬。” 唐家二爷面无表情说道:“他是我唐家子弟,自然有家中长辈照料,不劳教宗大人关心。” 陈长生说道:“他是我的朋友,没有办法不关心。” 听着这句话,唐家二爷的眉挑了起来,说道:“教宗大人就只会关心这些小事?” 陈长生说道:“对我来说,这事很大。” 唐家二爷沉声说道:“难道比离宫的未来更大?” 陈长生说道:“我想,或者这便是唐老太爷和你的误会,我来汶水城与离宫无关,只是为他而来。” 唐家二爷微嘲说道:“是吗?难道教宗大人您只想把他带走,而对我唐家没有别的任何要求?” 陈长生说道:“正是如此。” “教宗大人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笑吗?不然怎么会说这样的笑话?” 唐家二爷觉得好生荒唐,心想难道你以为说这样的话,便能说服整个世界相信国教对唐家没有任何想法? 他越想越觉得陈长生的言行很好笑,于是大笑了起来。 一般用来形容大笑总会在前面加上哈哈两个字或者放声两个字,因为大笑当然应该有声音。 但谁都知道,唐家二爷的笑没有声音,无论微笑还是大笑。 他只是张着嘴,看上去就像雪老城里的哑剧演员,演着荒诞的剧情,无声地尽情嘲弄他人以及这个世界。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看见唐家二爷传说中的无声笑容。 他不觉得滑稽,也没有感觉可怕,只是觉得很难看,而且很痛苦,就像一只等着被喂食、颈子却被铁索系死了的肥鹅。 “我更加想念我那位朋友了,如果他这时候在,可能会说……你哑了吗?不然怎么会笑的这么辛苦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陈长生没有任何嘲讽的意味,而是带着淡淡的想念。 第827章 我不准,太阳便不能落山 唐家二爷渐渐敛了笑容,看着他说道:“教宗大人真的想羞辱我们唐家?” 陈长生的目光凝视着殿外某处,说道:“我没有想过要羞辱谁,但那个家伙经常会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以来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比如现在,他肯定会说我羞辱的是你,和唐家无关,因为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唐家呢?” 这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虽然这句话是陈长生借唐三十六的名义说出来的,但很明显也是他想说的话。 国教不同意二房继承唐家,甚至根本不想与二房进行任何对话谈判,还是坚定地站在长房一边。 这是早就已经判断清楚的事情。但在今日之前,唐家二爷难免还是会设想一些别的可能。在朝廷明显势盛,唐家长房明显失势的情况下,离宫有没有可能放弃原有的想法,试图拉拢他这个唐家的真实当家人?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唐家的位置会更重要,也会更自如,可以获得更多的好处。 现在陈长生的这句话,直接宣布了这种可能性不复存在。 唐家二爷不怎么失望,但再次感受到了那道压力。 这意味着,他想要成为唐家的家主,便首先需要过陈长生这一关。 他虽然很自信,而且有朝廷与商行舟的全力支持,但这次,他的对手是整个国教。 “我不是想羞辱唐家,事实上,也不是想羞辱你。我只是真的不喜欢你这种笑容。” 陈长生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平静,就像他这时候的表情一样。 当面说这样的话,会显得有些不礼貌,但至少坦诚。 “王破也不喜欢这样笑……当年他在老宅第一次看见我这样笑的时候,就恨不得往我脸上砸一拳。” 唐家二爷说道:“但哪怕到了今天,他已经是神圣领域的强者,可我依然还是这样笑,他还是拿我没办法。教宗大人,如果你真不喜欢我这样笑,那么就把眼睛闭上,或者试着习惯。” 和陈长生的那句话相比,他的态度更加无礼而且强硬。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也很简单。 唐家的事情离宫不要想着插手,也没有能力插手,那就请装作不知道,或者……忍着。 …… …… 汶水道殿不管是正殿还是后殿都很宏伟,可以与离宫诸殿媲美。 因为无数年来,汶水城里的唐家为国教奉献了太多财富。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些唐家供奉与随从,看着道殿并没有什么敬畏的心情,反而有种看自家产业的骄傲感。 唐家二爷已经进入后殿很长一段时间,却没有声音传来,两位供奉的表情渐趋严峻,那些随从更是恨不得冲进去。 如果不是两位大主教守在殿外,如果不是教宗陛下在殿内,如果还是平日,唐家的人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情。 两位供奉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警惕不安,不易察觉地向树林外传递了一个信息。 树林里没有破风声响起,但隐隐有数道极轻微的气息波动,就连道殿的阵法都没有发现。 汶水主教带着数十名教士与数量更多的骑兵守在这里。 冬林深处的某棵树上,折袖抱着魔帅旗剑,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神识却始终跟着那几道气息。 如果唐家真敢冒天下之大不为韪出手,两位供奉带着的人手,绝对无法冲进道殿,因为凌海之王与桉琳在那里,而隐藏在树林里的这些人手,应该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死干净。 唐家自然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行为,他们真正的准备应该在别的方向。 道殿后园在汶水畔,对岸是一道长堤,堤后是酒楼与民宅。 相隔两百余丈的上下游两处民宅房门紧闭,里面光线幽暗,有很多人隐身于其间,还有数个沉重的铁箱子——铁箱子里装着破山斧,这种唐家设计的军械在战场上往往用来砍断狼骑锋利而坚硬的前爪,今天则是准备用来斩断汶水上那两根粗重的铁链。 当铁链断后,已经平静了多年的汶水将会涌入十余艘铁甲船,船上安装着十余座神弩。 通往道殿的下水管道里这时候已经布满了一种黑色粘稠的油状物事,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斜阳映照在酒楼上,二楼处风景更好,可以看得更远。 罗布坐在栏边,对着落日饮着酒,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唐家二爷进殿了多长时间。 国教的强者很多,按道理来说,就算唐家准备了很长时间,也能够应付。 问题在于,那些并不是唐家全部的实力。 罗布望向楼下。 夕阳挂在汶水里,晚云收进夜幕间,岸边的树仿佛都变成了红枫。 一位盲琴师在水边弹琴。 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和一个买脂粉的小姑娘在街上。 就像昨天一样。 看着这些画面,罗布沉默不语,心想唐家的实力果然深不可测。 难道那个家伙今天真的会遇到麻烦? …… …… “既然如此,你来见我做什么?”陈长生看着唐家二爷问道。 唐家二爷说道:“这里是汶水城,我身为主人当然要过来问候,看看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这是礼数。”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知道了。” 这便是批阅完毕,送客的意思。 唐家二爷自然不会就这样离开,他还没有见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您有一个朋友在汶水,巧的是,我也有个朋友在离宫,他叫白石。” 他对陈长生说道:“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哪里,故友难得重逢,我想请他饮杯酒。” 陈长生说道:“很遗憾,这杯酒他无法喝,因为他已经死了。” 他很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唐家二爷却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慢慢变色,然后再次无声而笑。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有些看不分明的意味,还有更多的寒意。 “那教宗大人有没有想过,您的那位朋友可能也已经死了?” 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还是很平静:“不会,因为我还没有死。” 这就是底气。 他是教宗。 只要他活着,那么谁敢杀死他的那位朋友? 唐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盯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教宗大人或者有所不知,我那位大兄身患重病,缠绵病塌两年有余,无药可治,随时有可能死去,而这病……很有可能是遗传的。” 陈长生说道:“那为何你没有得病?所以在我看来,这病不能是遗传的,我那位朋友不会生病。” 唐家二爷的声音变得更加寒冷:“病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陈长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说得准,我不准他生病,他就不能生病。” 第828章 汶水底的水草 忽然风停了,有云遮住了落日,夜色仿佛提前来到,水面上的金线渐渐淡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汶水两岸便变得冷了数分,无论是那些紧闭的民宅还是那两根铁链,都透着股凶险的意味。 罗布坐在酒楼上,听着盲琴师的琴音,缓缓闭上了眼睛,右手落在剑柄上,轻轻地摩娑着。 面对唐家深不可测的实力,即便是他也没有任何信心,如果是以往,他最多只能想办法示警,但现在他想试一试。 因为以前他用的剑是山下小镇上铁匠铺里用几两银子打造的普通青钢剑,而现在他已经换了一把剑。 此剑在手,他便能踩霜草为剑,化身为剑,即便面对神圣领域的强者,也能保持道心通明。 他闭着眼睛,听着楼下传来的琴音,听着水拍岸石的声音,听着铁链与水面接触然后分离的声音,感知着天地间的所有。 忽然,他的耳朵微动。 他睁开眼睛,往河水里望去,目光越来越深,看到的地方也越来越深,最终落在水草里。 他觉得那片水草有些奇怪,比旁边的水草颜色要深些,但看不出来有什么别的特异之处。 这时,河畔那名盲琴师似乎也听见了些什么,望向了汶水里,便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琴声戛然而止,很是突然。 河水两岸诡异的气氛,也突然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上下游的那些铁甲船悄无声息地退走。 那两间民宅里变得空空荡荡。 树林里那些气息消失无踪。 道殿前的唐家供奉以及随从变得沉默了很多。 只有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和一个买脂粉的小姑娘还有街上,似乎永远都不会离开。 殿门被推开,唐家二爷走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他看都没有看凌海之王与桉琳一眼。 白石道人的死,说明国教的立场异常强硬,不可改变。 顺着石阶向外走去,有棵大树,折袖站在树下。 唐家二爷知道他想说什么,神情漠然道:“你能活到今天不易,不要随便说话。” 折袖面无表情说道:“你这样的弱者能活到今天,更不易。” 唐家二爷缓缓挑眉,神情不变,内心实则已经无比愤怒。 当年在京都雪街上,王破曾经对他说过,当他放弃修行,开始学习谋略、追求权势的那一刻起,便成为了弱者。 今天,他再一次被人如此评价,而且对方还是个晚辈。 越是愤怒,他表现的越是淡然,看着折袖问道:“你很想死吗?” 折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不要对那个家伙暗中下手。” 唐家二爷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这样的狼崽子怎么会和那个败家子成为朋友。” “我和他不是朋友。” 折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他是我的雇主,所以你不要动他。” …… …… 唐家的人都撤走了,夜色深沉,汶水两岸静悄悄。 陈长生来到岸边,凌海之王等人跟在左右,南客按照他的吩咐,留在了道殿里。 星光落在水面上,泛起无数片银鳞,即便眼力再好,也很难看清楚水底的动静,更不要说深处的那些水草。 唐家长房大爷,也就是唐三十六的父亲身体向来不好,尤其是最近几年愈发严重。这是大陆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包括陈长生在内,没有人对此起过疑心,就连唐三十六在以前的信里也没有提过。 但今天他听了唐家二爷的那番话后,总觉得有些不对。 “虽然直到今天也没弄清楚是什么病,但确认应该不是中毒。” 桉琳大主教说道:“以前青矅十三司和南溪斋都派过人来看了。” 汶水主教看了眼陈长生的脸色,压低声音说道:“禀报陛下,南溪斋合斋之前……那位曾经来过。” 合斋就是闭关,这些年来圣女峰只有一次闭关需要专门提起,那么他提到的那位身份自然也呼之欲出。 桉琳露出惊讶的神色,凌海之王微微挑眉,因为离宫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陈长生更是吃惊,心想为何她没有告诉自己? 汶水主教低声说道:“那位不让我们说。” 如果唐家长房大爷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应该能被天凤真血治好。 徐有容当时想必也是这样想的。 如今长房大爷依然缠绵病榻,眼看着便要不好,那就说明他确实没有中毒,而是生病。 唐老太爷的态度改变,应该与此事有非常直接的关系。 陈长生知道徐有容为什么会来,因为她知道唐三十六是他最好的朋友,对此他很感激。 他想了想后,还是决定明天去长房看看。 不是他不信任青矅十三司和徐有容的能力,只不过他想看看凭借自己的医术能不能改变一下那位长辈悲伤的结局。而且他总觉得这件事情并不是这般简单——在唐家二爷说过那句话后,在汉秋城柳宿里遇到那个小怪物后。 “去查一下长生宗里一个叫除苏的弟子,此人修行的功法很诡异,藏匿的再严实,应该也有人听说过。” 他对凌海之王和桉琳分别说道:“你写信催一下南溪斋,我让她们查的事情有没有结果。” 桉琳并不知道他给南溪斋写信的事情,不解问道:“何事如此着急。” 陈长生说道:“我想知道黄泉流的功法传承到底落在何处,有没有可能在南边。” 凌海之王联系到他先前说那个叫除苏的长生宗弟子修行的功法很诡异,神情骤变。 桉琳的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喃喃说道:“难道长生宗敢做出这等疯狂的事情?” “我没有证据。”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望向汶水主教说道:“你找人查一下唐家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凌海之王三人领命而去。 关飞白提着剑从道殿里走了出来。 他不是想和陈长生聊天,只是觉得现在陈长生的身边不能没有人。 看着星光下的河水,陈长生静思无语。 他确实没有证据,唯一的线索,就是当时在雪岭里魔君说过的那番话。 魔君说的很清楚,那名年轻阵师是长生宗一个叫除苏的小怪物,是商行舟与唐家的手段。 那天在汉秋城清晨厨房里,他和南客遇到的那个黄泉流的怪物浑身是毒,邪怖至极,当时他没有想到,事后才记起魔君的那句话,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问题在于,魔君的话无法当作证据,谁都知道,他的话可能是挑拨离间的手段。 陈长生思考着这些问题,并不知道在如水银般的河水深处,一团水草正在轻轻飘舞。这团水草与四周的水草颜色有些不一样,忽然间飘离了河底,慢慢地靠近了河岸下方的岩石,看着就像是一团被水化开的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第829章 汶水畔的暗杀 岸下岩石间有很多道缝隙,其中一道与道殿地底的下水道相连。 白天的时候,唐家已经派人破坏了那里的阵法,在里面洒了很多黑色粘稠的油状物质。 那团如稀泥般的事物,缓缓地流过那道缝隙,来到道殿的下水道里,继续向前方挪动,依然没有任何声音,而且不知道这事物的表面是什么物质组成,竟没有沾上一点那些粘稠的黑油。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对岸。 他不知道白天的时候,对岸非常热闹,有很多衙役、摊贩、算命先生,水畔有位弹琴的盲琴师,酒楼里很热闹,罗布在那里喝了两罐美酒。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的土地微微隆起,两株带着霜色的野草已经越过了自己的脚背。 黑色的泥土像悄无声息盛开的花瓣一般绽开,一只覆着鳞甲与毛发的丑陋的手从地底伸了出来。 天地间的气机发生了极微渺的变化,陈长生的感知何等敏锐,立刻便察觉到了异样。 然而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他没有来得及动用最快的耶识步,或者用晚云挂把自己送去远方。 那只丑陋而恐怖的手,已经从地底伸出,死死地握住了他的脚踝。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从那只手里散出,顺着他的脚踝,向着他的身体里侵袭而去。 陈长生只觉得自己仿佛落入了火山口,被无比灼热的岩浆包裹,肌肤上的每一处都刺痛无比,甚至有些发麻。 这是错觉,因为那道气息并不炽热,而是极度寒冷。 那道极为阴寒污秽的气息,冲进了他所有的经脉,然后开始侵蚀他的血肉。 更可怖的是,那道阴寒污秽的气息,仿佛有某种生命力一般,变成薄膜状的事物,把他的三百六十五处气窍全部包裹了起来,这也就意味着,他气窍里的那些星辉力量,在短时间里根本无法冲破出来。 下一刻,那道气息直接冲进了他的胸腹,把他的幽府冻成了一片雪山。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 从树上落下的黄叶,刚刚离开枝头不到一寸的距离,星光都来不及闪烁一下。 陈长生便被制住了,无论呼吸还是心跳都仿佛要被冻凝。 不要说动手反击,他甚至就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地底那个偷袭者的手段太过阴险,那道气息太过寒冷阴毒。 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是聚星巅峰的大强者,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形下,忽然遇到如此可怕的偷袭,遇到已经无数年没有在世间出现过的阴毒手段,都有可能出事,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陈长生就会这样死去吗?在无数强者的保护下,在国教的道殿里,在这如银般的星光下? 关飞白提着剑走出道殿,离陈长生还有十余丈距离。 最关键的是,除了感觉到夜风忽然有些微寒,他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道殿的阵法,也没有察觉到那个阴险偷袭者的到来。 陈长生的呼吸变慢了,从被偷袭开始数起,他的第二次呼吸之间的间隔要长了七倍。 同时,他的心跳也变慢了,同样从被偷袭开始数起,他的第二次心跳要比第一次心跳来的晚了很多倍。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也许他的下一次呼吸永远都不会到来,也许他的心跳将会就此停止,然后死去。 这是陈长生离死亡极近的一次,但并不是最近的那次。 自从十岁开始,他的生命便一直与死亡的阴影相伴,无论在北新桥底,在寒山湖畔,还是在天书陵顶,他都遇到过更危险的局面,所以哪怕如此清晰地看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依然没有慌乱。 更重要的是,他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验,如何应对阴寒的气息。 他被吱吱的龙息吹过很多次,这些年,他时而变成洞底的雪雕,时而变成冷宫湖里的冰块。 玄霜巨龙的龙息是世间最寒冷的事物,那名偷袭者的气息虽然更加阴秽,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些不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长生是这个世界上与阴寒气息对抗最多的人,无论是精神还是肉本,他的耐受力都要远远超过正常人,就算是那些神圣领域的强者,也不见得在这方面比他更强。 在那名偷袭者看来,此时的陈长生应该肉身与神识尽数被冻住,便是思维都应该停止,更不要说反击。 陈长生这时候确实已经不能动弹,但还可以想。 只要能够想,便没有谁能够困住他。 便在极度缓慢、将要停止的呼吸与心跳里,他微微动念。 无数剑从藏锋剑鞘里鱼贯而出! 无数凌厉的剑意,笼罩住了汶水畔的后园。 无数剑光向着四周狂斩,星光骤碎,霜草骤断,地面上出现无数道深痕的剑痕,微硬的泥土翻溅的到处都是。 道殿里的阵法终于被触动,一道清光自殿檐之上生出,把整座道殿以及后园全部笼罩于其间。 无数道剑光里,隐隐传来一声闷哼,同时响起一道嗤啦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断了。 草地不停地隆起,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正在试图远离。 那道阴秽的气息,没有了源头,陈长生不再有性命之虞,但暂时还不能移动,依然危险。 群剑飞舞而回,悬于他的身体四周,布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剑阵,发出嗡嗡的振鸣。 …… …… 远远看着站在水畔的陈长生,关飞白已经察觉到了异样。 陈长生呼吸频率与心跳的变化,不可能瞒得过他的通明剑心。 然后,他看到了草地上的那些黑土,以及那只诡异地握住陈长生脚踝的手。 长剑出鞘,他便向那边掠了过去,心情却是紧张到了极点,因为他发现有可能来不及。 便在这时,无数剑光出现草地上,斩的星光与霜草俱碎,同时逼得那名偷袭者现出了身形。 看着草地上的那道隆起,关飞白长剑离手,向那处斩落。 汶水畔的夜色里亮起一道白色的剑芒。 满天星光顿时黯淡了数分,霜草偃,黄叶碎。 第830章 锋芒必露 关飞白的这一剑看似很简单,实际上却是离山剑法里威力最大的剑招之一。 当年离山剑宗掌门,也就是苏离的师父在洛阳之战里见到太宗皇帝的霜余神枪后,悟出一记剑法。 这一剑乃是战场之剑,出手便如破天之枪,堪为万人敌,名为锋芒。 不是锋芒毕露,而是锋芒必露,有锋芒便必须要天地看见。 狂风呼啸而作,河面出现无数波浪,碎草狂舞,声势无比惊人。 关飞白两年前在雪原战场上聚星成功,如今是聚星中境的修为,虽然是世人皆知的剑道天才,毕竟年纪尚浅,以他现在的境界,想要施展出如此威力的山门秘剑其实尚有不足。但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此剑,根本不理会自己极有可能被剑意反噬。 因为他这时候很生气,而且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陈长生有万剑护身,今夜岂不是会在他的眼前死去? …… …… 深冬寒夜,被一道凌厉至极、锋芒毕露的剑意割开,仿佛生出一道白虹。 草地里发出一声沉闷而又暴烈的闷响,无数泥土被掀翻至空中,一道灰色的瘦小身影也被震了出来。 那个人驼着背,很矮小,穿着黑衣,正是陈长生在汉秋城里遇到的那个怪物。 一道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出现在那个怪物的腹部,他的左手也断了两根手指,应该是先前被陈长生的剑斩断。 然而无论是腹部的剑伤,还是断指处,流下来的都不是血,而是一种灰色的液体。 看着关飞白,那个怪物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嚎。 这声嚎叫里充满了痛楚的意味,更有着疯狂的杀戮冲动。 锋芒一剑刺伤那名怪物的同时,关飞白的剑心生出一抹警兆以及清楚的剑识回馈。 那个怪物的肌肤以至身躯都极为坚韧,像是覆上了某种软甲,又像是糊着无数粒泥,非常滑溜,很难受力。 他不惜被剑意反噬施出的最强一剑,居然也只能在这个怪物的身上留下一道剑口,而不能重伤对方! 看着那个怪物向自己扑了过来,关飞白神情微凛,却毫无惧意,战意再升。 他手里的长剑已经在刚才的暴烈一击里粉碎,现在双手空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失去了战力。 堂堂神国七律,怎么能输这个大老鼠一样的丑陋怪物。 一道极为锋锐又无形的气息,在他的小臂上显现出来,夜风遇之而碎。 不愧是离山剑宗的剑道天才,他竟然练成了剑罡! …… …… 那个怪物习惯了不见天日的生活,如果是平时,眼见着偷袭陈长生失败,道殿阵法已显,国教的强者肯定正在赶来,他肯定会转身就走,毫不留恋,不会让自己冒任何风险。 但今夜不行,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先前被“锋芒”所伤,他便开始愤怒,当他发现伤到自己的是离山剑法,对手是一名年轻的离山剑宗弟子时,他的怒火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他的眼睛变得腥红一片,灵魂最深处的烙印发烫,烫的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苏离必须死!与苏离有关的人都必须死!离山剑宗的人更要全部死光! 狂风呼啸间,那怪物破夜空而至,带着腥臭污秽的气息,带着恐怖的威压! 无论在汉秋城还是先前偷袭,这怪物都是在暗中出手,然后试图逃遁,始终没有暴露过全部的实力,直至此刻,他决意杀死关飞白,才展现出来了真正的境界修为,竟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关飞白的唇角溢着鲜血,那是剑意反噬的结果,也是伤后还要强行运行剑罡的结果。 看着那道恐怖的阴寒身影,他很快便判断出来,自己不是对手,但那又如何? 他这时候站在陈长生身前。 只要他站在这里,对方便不能伤到陈长生。 至于自己,他相信对方就算想要击败自己,也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是的,作为最悍勇暴烈的离山剑宗弟子,他第一次出手选择了最强的一击,这一次他准备选择最狠的一击。 离山剑宗法剑最后一式! 他准备以命换命,以伤换伤。 他坚信就算自己受的伤再重,那个怪物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离开,那么今夜就休想再离开。 陈长生刚刚震碎冻凝身心的冰霜,便看到了这幕画面,喝道:“不要!” 他并不完全了解那个怪物的强大与手段,但他非常清楚那个怪物浑身都是剧毒。 关飞白如果要以伤换伤,结局可能会并不如他想象那般,他甚至有可能会死。 陈长生醒来的时间晚了片刻,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却无法做什么。 关飞白右手如剑一般斩落,剑罡破风无声,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个怪物如触手般闪电弹出的手指。 眼看着便是两败俱伤的结局,甚至更加惨淡,谁能改变这一切? 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道殿里破窗而出。 此时,那道娇小身影离场间还有数十丈远,按道理来说绝对没有可能赶到。 但那道身影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所谓道理的范畴,就像是一道真正的闪电。 那道闪电诡异地避开夜风里的草屑与泥土,准确无比地劈中了那个怪物。 更准确地形容是——那道娇小的身影直接在夜空里撞到了怪物的身上。 夜空里迸出一声闷响,草屑与泥土再次飞舞。 那名怪物被直接撞到了数十丈外的草地上,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 那道娇小的身影落在了陈长生和关飞白的身前,身体摇晃了一下。 正是南客。 那名怪物知道南客的速度多么可怕,再不敢做任何停留,转身便往草地里去钻去。 南客知道如果让这个怪物进入土遁,便再难以抓住它,毫不犹豫准备再次追击。 但就在她准备掠起的时候,身体再次摇晃了一下,明显是在前次撞击里受了不轻的伤。 这时,另一道身影从夜空里的高树下跳了下来。 折袖赶到了。 看着场间画面,他想都未曾想什么,更未曾推演计算,只是按照他惯有的战斗方式冲了过去。 他像颗陨石一样从树上跳了下去,轰向草地上刚刚出现的那个洞。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不安,河水翻滚生浪,草屑与落叶还有泥土再次翻飞,遮蔽星光,场间一片昏暗。 尘土渐落,露出了草地上的画面,只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坑深约摸丈许,隐约可见坑底有水波。 第831章 难眠之夜只好顺水而行 折袖看着草地上的深坑,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长生和南客、关飞白走了过去,只见草地上散落着一些灰色的肉块,看着很是恶心,想必是那个怪物留下来的。 道殿后园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很多人,奉命去办事的凌海之王与桉琳以及汶水主教都赶了过来。 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说道:“如果我没有料错,这个怪物就是我刚才让你们去查的除苏。” 凌海之王问道:“长生宗?”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怀疑是前代长生宗宗主临死前斩尸的结果。” 凌海之王等人见识广博,听着斩尸二字,再联想到陈长生刚才提过的那种阴毒道法,神情微变。 关飞白更在意另外一个问题,看着陈长生问道:“除苏?是哪两个字?” 陈长生说道:“应该就是你想的那两个字。” 先前听着除苏这个名字,关飞白便觉着有些奇怪,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意,此时终于明白了因何而来,沉声说道:“原来直到今天长生宗还是没有忘记当年的仇恨,就凭这么个怪物也想对付师叔祖?” 折袖说道:“这个怪物的境界力量很强,道法精纯,气息邪恶,最麻烦的是一身阴毒与速度,还有遁地的能力,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在我们的附近,用来偷袭暗杀,非常可怕。” 他是雪原上最可怕的隐匿者、暗杀者,现在,连他都承认那个怪物很危险。 听着这话,场间陷入了沉默。 道殿有阵法保护,还有关飞白在旁,那个怪物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靠近陈长生,发出阴险的偷袭。更可怕的是,其后在关飞白、南客、折袖三人的连续强击之下,那个怪物也只是受了伤,并没有当场陨命。 要知道这三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在当今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绝对是最强悍的存在。 这个怪物想要对付苏离自然远远不够,但如果他隐藏在众人附近随时准备出手,确实很难防范。 “以后大家都各自小心一些。” 陈长生望向关飞白说道:“尤其是你,以后遇着除苏的时候,不要轻易动用那些以伤换伤的杀招,我虽然没有接触过,但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阴毒很麻烦,我也不见得能够解掉。” 这说的是先前,关飞白准备用离山剑宗法剑最后一式与对方硬拼。 “我以后会谨慎些,你呢?有没有受伤。”关飞白望向陈长生的脚踝。 陈长生说道:“没事。” 他的脚踝上先前还残留着些黑色的絮状物,现在早已枯死,被夜风一拂便消散无踪。 关飞白又望向南客,心想先前你直接撞到了那个怪物的身上,难道不担心中毒? 紧接着,他想起了她的真实身份,才明白自己想多了。 越鸟血脉乃是世间至毒之物,又怎会怕别的阴毒。 凌海之王忽然看着陈长生严厉说道:“还请陛下行事更加谨慎,切不可如先前那般。” 先前陈长生把他们派走做事,却没有让南客近身保护,孤身一人站在水畔静思。 在他看来,这非常不智,更是对国教亿万信徒的不负责任。 陈长生明白他是好意,说道:“不用担心,我是伤势尚未痊愈,气机感应稍慢,才会为其所趁,以后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了河水对岸。 道殿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动静,对岸还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一个人出现。 只有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 沿河建筑的影子落在街上,落在水面上,不知道隐藏了些什么。 …… …… 可能是因为汶水城的酒太真,也可能是因为夕阳晒的人太暖于是变懒,罗布在酒楼喝完酒之后没有离开,直接在楼后的客栈里住了下来,一觉便睡到了夜深时,然后不知因何醒了过来。 他走到酒楼侧巷的阴影里,看着不远处的河水,想要确认白天的感觉是不是错觉。 他没有看到那团水草,因为那时候,那团水草已经靠近了对岸,顺着岩石间的缝隙进入了道殿的地底。 随后发生的事情,全部落在他的眼里。 那个怪物确实有些出人意料地凶残可怕,就连他都下意识里握住了剑柄。 他最开始没有出手,是因为很好奇陈长生的真实水准到底如何。 他没有想到,随后会看到自己的师弟。 他还是没有出手,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师弟。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确信自己能够掌握整个局面。 星光下的汶水像一条被铺开的银带,很宽。 如果陈长生或者师弟真的遇着不能解决的危险,他的剑自然会过去,无视这条河的宽度。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也没有想到。 陈长生和师弟他们竟然没能把那个偷袭的怪物抓住或者杀死。 那个怪物居然能够土遁,而且速度如此惊人,只是瞬间便消失在了汶水深处。 所有的这些没想到,最后变成让他感到无奈的道理。 他只是半夜睡不着觉,起来随便散散心,然后准备接着回去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结果,偏偏让他看了这样一场热闹,而且那怪物最后的去向只有他看见了。 那么,他只能跟上去。 …… …… 那个怪物在水底深处,借着泥沙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速度依然很快。 罗布在街畔的民宅之间飞跃,借着檐影与夜空里偶尔飘来的云遮掩自己的身影,同样悄无声息,速度很快。 到最后,他也没能追上那个怪物,只是看着汶水里荡起一道轻微的涟漪,转向右方的水道,消失在一片庄园里。 他取出炭笔与画纸,把最后看到的那幕画面画了下来,庄园上方的星空与及里面的无数灯火,都是那样的真实。 那片庄园真的很大,里面的建筑外表看着很普通,那种清贵的意味却掩之不住。 然后他注意到,自己在另外一片庄园的侧门外。 两片庄园隔河相对,都有无数灯火,即便夜深,依然不显冷清。 他向庄园里走了进去。 或者是因为这座庄园的主人病重将死,少主人被囚禁在祠堂里的缘故,人心已散,戒备不是太森严。尤其是外围的那些民宅与小院,不时有人声传来,略显嘈杂,与之相比,正中间那片华美的庭院要显得幽静很多。 在那片华美的庭院里,他看到了满脸忧虑的老年忠仆,看到了面色凄苦的婢女。 接着,他听到了角门处传来的争吵声。 “你们脑子清楚点!大爷已经要死了,谁还敢和二爷争?” “教宗?这里是汶水唐家,谁的面子都不用给!” “不要以为教宗来了,长房就有了靠山,不然那个败家子怎么还在祠堂里跪着?” 第832章 教宗来看望长房的人们 罗布静静地听了会儿,这种悍奴欺主的故事,在所有的家族里都很常见。 狗向着主人狂吠,声音越来越高,或者是因为它疯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它要投靠新的主人。 为了向新主人证明自己的忠诚,这些狗绝对不介意对着原先的主人狂吠,甚至狠狠地咬上几口。 他没有理会角门处那几个浑身酒臭的管事,飘落在那片华美的庭院里,来到主屋的窗前。 即便已经夜深,屋子里依然亮着灯,或者是因为屋子的主人已经睡了太久、眼看着便要长久沉睡,于是不想睡的缘故。 产出涿州的贝油不会有任何烟气,不会薰着眼睛,光线也很美丽,落在那个中年人的脸上,涂成一片金色。 中年人很消瘦,眼窝深陷,再加上这满脸金色,看着仿佛并非活人,而像是某种祭品。 罗布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床上那名中年人,握着剑柄的手指无声地轻敲着,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快要看不清楚。 如果南溪斋的弟子们看到这幕画面,或者能够联想到圣女用命星盘推演时的动作。 是的,他也是在推演,只不过用的不是命星盘而是剑。 最终他也没能在这片庭院里发现任何异样,没能推算出任何问题,看起来确实不是中毒。 如果真的是病,师妹都治不好,自己当然更治不好。 罗布带着几分遗憾与歉意离开了这片庄园,回到了汶水岸边。 看着河对岸的那片庄园,他默然想着,既然这边是长房,那么对面便是二房? …… …… 教宗陛下到汶水的第一天,炼了一瓶朱砂丹。 第二天,随侍至此的国教巨头白石道人失踪,教宗陛下接见了唐家二爷,夜里遇到了一场暗杀。 第三天,他带着很多人出了道殿,神辇顺着汶水向上行去,在无数民众不安的视线注视下来到一片庄园外。 这片庄园属于唐家长房所有,病重的唐家大爷从老宅搬回来已经有半年时间了。 半年前也正是唐三十六被关进祠堂的日子,不知道这两件事情之间有没有关联。 如果是前些天,庄园的大门必然是紧闭着的,那些仆役散在四处聊着主人家的闲话,但今天不一样,当教宗陛下的神辇还有数里远的时候,庄园这边便收到了消息,最初的慌乱之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中门早已开启,管事与仆役们跪在两侧,恭谨至极,鸦雀无声,处处可见世家规矩。 但陈长生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不是因为河对岸的柳树下隐隐有人正在望着这边,而是空气里的味道有些不对。 南客跟在他的身边,像小狗一样嗅了嗅,说道:“有灰。” 刚刚从唐家老宅匆匆赶来的管事,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见了这话,不由神情微变。 陈长生看着脚下由汉白玉砌成的直道,看着上面残留的湿痕,知道刚刚清扫完毕。 之所以刚刚清扫,当然是为了欢迎他的到来,但也可以推断为,平日里的清扫做的并不用心。 陈长生没有说什么,向庄园里走去。 进入那片华美的庭院,他看到了一位衣饰简洁却依然贵气十足的妇人,从眉眼便能看出应该是唐三十六的母亲。 看着进入庭院的人群,尤其是最中间的那个年轻人,妇人声音微颤说道:“信妇林素妍拜见教宗陛下。” 说完这句话,她便向陈长生拜倒下去。 陈长生哪里会受这一拜,说道:“唐夫人免礼。” 唐夫人自然不会就此起身,依然向下跪去。 好在事先陈长生便料到可能会如此,早已做了安排。 庭间清风忽起,众人什么都没有看清,便只见教宗陛下身旁那个小姑娘出现在了唐夫人的身边。 南客扶着唐夫人的手,唐夫人自然再也无法跪下去。 看着这幕画面,那位唐家老宅管事的神情不变,心里却生出一些不安来。 很多人都知道,昨日唐家二爷去道殿拜访,教宗陛下受了他的跪拜。 教宗陛下对长房和二房之间的态度有差,是谁都能想到的事情,可是表现的如此直白,又是什么道理? 陈长生没有接受唐夫人行礼,反而以晚辈的身份问候了数句。 直到此时,唐夫人才知道原来传闻里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当年国教学院送回来的那些信也是真的。 教宗陛下与她的儿子真的很亲近,甚至亲如兄弟。 “我想去看看伯父。”陈长生说道。 唐夫人哪有不依的道理,便准备在前面引路。 忽然有道咳声响了起来。 唐家老宅管事咳了两声,先看了唐夫人一眼,然后望向陈长生,神态谦卑说道:“大爷病的厉害,陛下圣体要紧,若要是有何不妥当,那真是我唐家的罪过,还请陛下……” 话没有说完,意思很清楚,唐家不希望陈长生去见长房大爷。 陈长生以前见过这位老宅管事,多年前那把黄纸伞,就是这位管事交到他的手里。 今日重逢,管事态度依然恭敬,更胜当年,但内里却有些隐隐的防范意味。 陈长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名老宅管事顿觉压力陡增,但还是强自说道:“青曜十三司的教习们来看过,便是……圣女峰那位也亲自来看过,都没什么法子,陛下何必徒惹伤怀?” 唐夫人看了管事一眼,没有出言驳斥,但袖子微微颤抖起来。 陈长生忽然问道:“道尊来看过吗?” 老宅管事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不知如何言语,心想道尊何等样的身份,怎会为了医治大爷离开京都来汶水? 陈长生又问道:“那皇帝陛下来过吗?” 老宅管事更是糊涂,心想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又怎会来此? “世间只有他们的医术比我更好,既然他们都没有来,那谁比我更有资格说这病能治不能治?”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便随着唐夫人向内宅里走去,再也没有理会此人。 凌海之王带着数十名教士留了下来,把唐家的人拦在了外面。 老宅管事仗着自己的身份想要跟进去,也没能成功。 凌海之王面无表睛盯着他,说道:“你很喜欢咳嗽?继续啊。” 老宅管事在汶水城里的身份地位极高,但对着国教巨头还能如何? 眼看着陈长生的身影消失在内宅的转廊里,他又急又气,竟是真的咳了起来。 第833章 我十分想见老太爷 陈长生知道青曜十三司的教习和徐有容都来过汶水,亲自替长房大爷看过病,但他还是决定亲自来看一眼。 正如刚才他对那名老宅管事说的话,他在医道方面有绝对的自信。 就算所有人都断定长房大爷不是中毒,而是患了不治之症,他依然要亲眼看过才会相信。 他看着那名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想要在眉眼间找到些唐三十六的痕迹,却发现有些难。 可能是因为过于消瘦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满脸金色。 他坐到床边开始搭脉,半刻钟后,取出金针刺入对方的经脉里,开始进行更细微的观察。 这一次的时间用的比较长,直到冬日到了中天,他的手指还是握着金针的尾部,进行着一种极富韵律感的颤动。 房门紧闭,把所有的画面隔绝在里,谁都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南客站在门前,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无论是唐夫人亲自端来的锦凳,还是大丫环双手奉上的珍茗,她看都没有看一眼,更不要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看着教宗陛下进了大爷的房间,长房的人们都忍不住面露喜色。在他们想来,教宗陛下能炼制活死人的朱砂丹,医术必然是极高明的,就算圣光术不能救活大爷,喂大爷吃颗朱砂丹也成啊。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渐渐变得焦虑起来,有些胆大的丫环想偷偷瞧一眼,却被南客的眼光吓得退了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紧闭的房门终于开了,陈长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唐夫人迎了上去,先前一直表现的很平静的她,至此时再也无法压抑情绪,满脸紧张,又带着些希冀的神色。 看着唐夫人的神情,陈长生把想说的话收了回去。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金针探微,他对唐家大爷身体的情况已经有了非常全面的了解,但了解的越多,他越觉得奇怪。唐家大爷身体里确实没有任何毒素的残留,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只是经脉渐渐枯萎,生机正在不停地消逝。 问题在于,他找不到病因,那么自然没有办法治,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的地方,他在唐父肝经主窍的深处,隐约感知到了些阴寒的气息,只不过那道气息非常淡,无法追源,有可能是多年前的旧疾,也有可能是…… “唐家大爷以前腰部受过伤吗?”他向唐夫人问道。 唐夫人认真地回忆了一番,摇头说道:“受伤的次数不少,但还真没伤过腰部。” 陈长生忽然注意到南客的小脸上有些困惑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南客看着他说道:“我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 陈长生心道难道果然如此?转身带她进了房间,说道:“仔细闻闻。” 南客像小狗一样对着空气不停地嗅着,脚下不停地移动,越来越靠近床。 最后,她在床边停了下来,望着陈长生点了点头。 陈长生明白了她的意思。 唐夫人非常聪慧,虽然不明白南客的具体的意思,却懂了,脸色顿时变得雪白一片,身体微微摇晃。 陈长生看着她摇了摇头。 唐夫人的脸上流露出坚毅的神情,稳住心神,也稳住了身体。 这时二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些嚎哭声,听声音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 “青天开眼啊,大爷您终于有救啦!” “教宗陛下恩德齐天,我胡三愿意给您做牛做马!” “大爷啊,你快醒过来啊!” 听着这些声音,内宅丫环们的脸上露出不耻的神情,几位管事妈妈更是愤怒至极,要不是想着教宗陛下在此,只怕要骂出声来,恨声说道:“这些无耻之徒哪里是真关心老爷,只不过是怕老爷被陛下救活了收拾他们!” 陈长生在道庙里长大,哪里见过世家老宅里的这些险恶,不由微怔。 “这半年棠儿在祠堂为父亲颂经祈福,我又急着给大爷治病,对下人难免疏了管教,惊扰了陛下,实是不敬。” 唐夫人带着歉意说道,请他去了隔厢的书房里暂歇。 书房里很安静,听不到远处传来的那些毫无真情实意的哭声。 除了唐夫人和他,只有南客跟了进来。 没有外人在场,唐夫人终于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眼睛微红说道:“感谢教宗陛下的恩德,还请陛下救大爷一命,这唐家的产业尽可以让给二房,我只想大爷能活着,棠儿能够被放出来。” 陈长生说道:“您放心,一切都以大爷和唐棠的安危为重。” 唐夫人看着他的眼神确认是真话,才真的放下心来,说道:“今日或者还要借陛下如海神威。”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夫人但用无妨。” …… …… 回到道殿的时候,时间已经近暮,夕阳照在汶水上,陈长生再次来到水畔。 后园草地已经修复如新,完全看不出来昨夜那场暗杀的痕迹。 桉琳大主教,关飞白等人紧紧跟在他身边,再也不愿意昨夜那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没有过多长时间,凌海之王回来了,也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唐夫人以冲撞教宗陛下的名义,直接杖死了三名二等管事和十余名家丁,逐走了七八个婆子。 行刑的时候,凌海之王就站在旁边,什么话都没有说,于是没有谁敢说话。 那名唐家老宅管事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听完唐家长房发生的这些事情,关飞白觉得很是郁闷。 他和苟寒食等大多数离山剑宗弟子一样,都是贫寒出身,对除了大师兄之外的所有世家子弟都有些天然的抵触心理,所以当初在京都青藤宴上,看见唐三十六的作派便不喜。 他没有想到,寒门有寒门的苦,世家也有世家的苦,而且相对而言更加黑暗,亲人之间更加冷酷无情。试想如果唐家大爷真的病死,唐三十六被囚祠堂,唐夫人这个寡母以后的日子该多么难熬? “得想办法快些把那个家伙弄出来。”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想的更多一些。 除了把唐三十六从祠堂里救出来,还有唐家大爷的病也已经有了眉目。 只不过要解决这两件事情,终究还是要看唐家的态度。 他对汶水主教说道:“安排一下,我明天要见唐老太爷。” 第834章 那一代老人 就像天海家从来都不能够代表天海圣后,在陈长生看来,唐家二爷当然也不能代表唐家。 如果他想要弄清楚唐家的态度,便必须亲自见唐老太爷一面。 主教难得地流露出为难的情绪,说道:“按道理,他确实应该来拜访您,可是唐老太爷从来不见外客,除非他想见谁,圣后娘娘当年派莫雨亲自来汶水想宣他进京,老太爷……连圣旨都没接。” 陈长生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明天去老宅拜见唐老太爷。” 主教很是吃惊,心想您是教宗陛下,就算从唐家少爷处论是晚辈,也没道理主动去老宅,这岂不是失了身份? 凌海之王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准备出言阻止。 陈长生没有给他们机会,说道:“把话传过去,我等回音。” 这时候人们才隐约明白,教宗陛下是想要通过此事,判断些什么。 主教领命而去,没有过多长时间,唐家老宅便回了话。 正如众人预料的那样,唐老太爷没有同意。 老宅那边给出的理由是——偶感风寒。 谁都知道,像唐老太爷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染上风寒,这自然是借口。 当然,唐家老宅肯给出这个借口,已经算是给了教宗陛下很大的面子。 换作别人,哪怕是像无穷碧或者相王这样的所谓大人物,唐老太爷说不见就是不见,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但陈长生并不认为唐老太爷是给自己面子。 他在河边静静地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笑了起来。 晚霞涂满了天空,也照亮了他依然年轻的脸,笑容很是干净,令人可喜。 他这时候的心情真的很好。 在阪崖马场的时候,他确定要来汶水,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一直在担心一件事情。 他担心唐老太爷心意已定,他担心唐家二爷做的这些事情是唐家的集体意志。 现在看来,他不需要担心这件事情了。 因为唐老太爷不敢见他。 …… …… 当初在国教学院里陈长生对林老公公说过,后来对教宗师叔也说过,他的师父商行舟不敢见他。他所说的不敢,并不是说师父畏惧他,或者说怯于面对他,而是指商行舟不愿意看到他,从而必须面对不想面对的一些问题。 他今天认为唐老太爷不敢见自己,也是相似的意思,并不意味着唐老太爷不敢面对他,而是因为唐老太爷不想面对他的一些问题,不愿意被他说服,而这恰恰说明唐老太爷自己也清楚有被陈长生说服的可能。 “准备一下,明天你们随我一起去老宅。” 陈长生看着众人说道,又对关飞白说道:“你受了伤,留在道殿里。” 众人很不理解,心想唐家老宅不是已经拒绝了请求,老太爷不肯见你,难道还能硬闯不成? “老太爷偶感风寒,所以不便见客,哪怕我是教宗,也不方便。” 陈长生说道:“但刚好我也是一名医生。” …… …… 教宗陛下也没办法硬闯唐家老宅,现在多了一个医生的身份,难道就能有所不同? 就算这位医生最擅长医治风寒,那又如何?终究还是要先行知会才行。当天夜里,道殿便把教宗陛下明日准备去看望唐老太爷的意思再次传给了唐家老宅,并且明确说了教宗陛下非常关切老太爷的身体。 第二天清晨,陈长生等人在国教骑兵与教士们的护送下,离开了道殿。 直到教宗神辇出现在汶水城那条直街上时,唐家老宅依然没有确认的消息传来。 陈长生没有再做任何等待,吩咐辇驾继续前行。 昨天他去庄园看望了唐家的长房大爷,今天则是要去老宅看望医治老太爷,他带着国教准备好的无数珍稀药材,更带着无数的善意,难道唐家会因此而愤怒,把通往老宅的道路封死? 像这般没道理的事情,不是这种千世之家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 无论唐家里的很多人怎样不想他去老宅,不想他与唐老太爷相见,此刻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教宗的神辇缓缓行过长街,经过那片黑檐白墙的祠堂,离老宅越来越近,而没有任何办法。 唐家祠堂的门紧闭着,被关在里面的那个家伙此时在做什么? 陈长生没有看祠堂的门一眼,却自然会想着这些事,然后他想起来,这时候天时尚早,以那个家伙惫懒的性情,只怕这时候还在睡觉,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折袖正从他的门前经过。 到唐家老宅的时候,会不会也只能看到紧闭的大门? 这是凌海之王等人现在最担心的事情,看起来似乎也是极有可能发生的画面。 陈长生不担心会吃闭门羹。 谁都不理解,既然唐老太爷不愿意见他,为何他会显得如此自信。 想来收到消息的唐老太爷,也会对此很好奇。 …… …… 唐家老宅在汶水城的最南边,从道殿过去距离很远,要走很长一段时间。 城门早就已经关闭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昨夜城门关闭之后,便再也没有开启过,虽然早就已经过了那个时间。 除了国教的车辇与骑兵,街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唐家没有派管事前来,连个指引都没有。 长街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战马从容的蹄声以及车轮碾压青石的声音。 有阵风从街后的河面上吹来,拂出了一张旧纸,看那张纸上满是凝着的油迹,可能是包肉的纸。 一只黑狗从侧巷里跑了出来,低头嗅了嗅那张纸,没有什么兴趣,转身离开。 陈长生注意到那只黑狗已有老态,但依然皮毛光滑,养的极好,颈间有只项圈,明显是家养的。 “在汶水城里没有看见过野狗。” 他想到这点,觉得有些奇怪。 按道理来说,像汶水城这般富庶的地方,野狗在这里应该活的很舒服才是。 难道得因为他的到来,汶水城把所有的野狗全部赶跑了? 凌海之王想起多年前第一次来到汶水城时产生的相同疑问,说道:“这里没有野狗。” 陈长生问道:“为何?” 凌海之王说道:“或者被收回家中养着,或者被杀掉,或者被吃掉,总之,没有野狗。” 这句话听着是很平实的叙说,又似乎隐藏着很多深意,让听到的人莫名觉得有些寒冷。 陈长生心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唐老太爷和他的师父商行舟真是很相似的两个人。 …… …… 那一代人都很像。 是的,三年前天机老人死了,教宗死了,今年魔君也终于死了。 除了云游不知何处的王之策,那代人里便只剩下了商行舟与唐老太爷。 那一代是哪一代? 是经历过当年万里焦土、民不聊生、魔族入侵、洛阳被围,生死存亡只在数日之间的那一代人。 正是因为经历过那么多苦痛与悲壮,承受过现在的人类无法想象的压力,所以那些人意志无比坚毅,如孤峰顶的坚岩,如生在岩石里的青松,无论面对如何凄惨甚至绝望的境遇都不会放弃,依然沉着面对,始终怀抱理想。 同样是因为他们经历过太多,见过太多残酷而黑暗的历史,所以他们毫无意外地成为了最坚定的现实主义者、最冷酷的权谋家,阴险的手段与广博的胸怀还有远大的目标在他们日渐衰老的身躯里和谐相处、毫不冲突。 最后,他们成为了世界上最值得尊敬、需要被敬畏,令所有生命都畏惧的老人。 今天陈长生要见的唐老太爷,便是这样的人。 …… …… 唐家老宅在城南,与世人想象不同,老宅的面积并不是那般大,远不如长房与二房那两片庄园,而且不在汶水边,依着一座有些低矮的山丘而建,看着有些普通,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陈长生等从道殿一路行来,始终没有看见人影,到这里终于看到了人。 昨日在庄园里见过的那位老宅管事,神态谦卑地站在街边,在他的身后则站着还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眼神淡漠,有如秋日的天空,神情漠然,气息敛而不发。 看着那名老者,折袖的眼眸深处骤然生出一抹腥红,南客的手松开了陈长生的衣袖。 作为场间对危险感知最敏锐的两个人,折袖和南客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这名老者的可怕程度。 凌海之王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沉声说道:“半步神圣!” 如果不是苔所里有画像,他甚至会以为这位老者便是教宗要见的唐老太爷。 这位老者的境界着实有些深不可测。 陈长生等人并不知道,这位是唐家硕果仅存的三名老供奉之一,当年天书陵之变,在那般重要的时刻,这位老供奉一直随在唐家二爷身边,可以想见他在唐家的地位和实力。 然而,这位境界已经半步神圣的老供奉,今天在唐家老宅只是位引路者。 汶水唐家的隐藏实力到底有多深? 到了此刻,凌海之王才发现,世人对唐家的想象哪怕再如何夸张,似乎都依然不及事实那般惊人。 他生出很多警惕,很担心陈长生此行的安全。 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折袖、南客都没能跟着陈长生走进唐家老宅。 因为那位老供奉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陈长生摇了摇头。 第835章 老宅古井,咸菜清粥 迎面是一道很简陋的木门。 但门上的石檐却修的极为讲究,而且夸张,甚至要比门本身的高度还要高,从上到下排着无数道匾。 陈长生抬头望去,隐约看到了很多眼熟的落款。 那些落款属于历代皇帝陛下以及历代教宗。 有周朝的皇帝,有前朝的皇帝,还有更久远的、他只在书里读过的皇帝陛下的名讳。 那些教宗的名讳他更熟悉,发现最下面的那位教宗陛下,正是自己的师祖。 排在最下方的那位皇帝陛下是太宗皇帝。 没有天海圣后,也没有前代教宗。 很明显,在唐家老宅里那位老人逝去之前,作为同代人的前代教宗以及他不喜欢的天海圣后尚无资格留下印迹。 那位唐家老供奉站在一旁,没有什么神情变化,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对唐家的这些老人们来说,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无数年里,已经发生过无数次。 这便是唐家真正的底蕴,因为这些都是看得见的历史,无比真实,甚至显得有些真切。 天空里忽然落下雪来,雪势并不大,在老宅四周飘舞着。 陈长生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旧伞撑开,向院子里走去。 看着那把旧伞,那位唐家老供奉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些变化,眼睛微眯,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老宅的正门很简单,正院也同样如此,平整的青石铺在地面,被无数年的风雨洗过,被无数人的脚踩过,光滑的仿佛镜子一般,当你走在上面时,很难不联想到当年太宗皇帝也在相同的地方走过,你此时踩着的那块青石周独夫可能也踩过,你看到的那口老井,或者王之策也喝过里面的水,那苏离当年走进小院时,有没有打伞呢? 唐家老供奉停在了院门处。 陈长生撑着旧伞走上石阶,来到屋前,望向里面。 屋里屋外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 他站在槛外。 老人在槛内。 事实上,那人头发已然全白,但看着其实并不老。 只不过他的眼神仿佛院里的老井,似乎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掀起波澜。 这便是唐老太爷吗? …… …… 千年来,整个大陆最神秘的当然是魔族军师黑袍。 对很多人来说,汶水城里的唐老太爷也同样神秘。 世人只知道唐老太爷是大陆最有钱的人,即便天机老人在世时,也远远不如他。 世人也知道唐老太爷是大陆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即便是天海圣后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世人还知道唐老太爷是大陆最长寿的人,远在太祖皇帝年间,便已经有人见过他。 但没有人知道,唐老太爷到底有多少钱,到底掌握着多么可怕的力量,以及到底多少岁了? 而且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唐老太爷的真实境界实力到底如何。 当年天机阁都没能查到,当然,就算查到了也不敢说。 当上家主之后,唐老太爷便再也没有与人交过手,至今已有数百年。 有人分析,唐老太爷必然早就已经踏入神圣领域,只不过不在意也不需要俗世浮名,故而世人不知。不然,他凭什么撑得起汶水城头顶这片天,凭什么与圣人分庭抗礼,八方风雨里的大多数遇着他都要执晚辈礼? 当然也有很多人反对这种看法,认为唐家是靠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与根深脉远的势力才能在大陆上拥有如此超然的地位,而唐老太爷只不过擅于治家罢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般强大。 无论是哪种猜想,终究都是猜想,而且看起来,永远都不会得到证明。 依然没有人知道唐老太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除了汶水城里的一些老人和唐家老宅的少数后人,甚至没有人知道唐老太爷的模样。 在京都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曾经听唐三十六说过很多次唐老太爷,在唐三十六的叙述里,他的祖父是一个慈祥的、有趣的、喜欢把独孙抱在膝头给他讲过去的故事的老头儿。 魔族的月亮在棉花般的云朵里穿行,风儿吹动船帆在夜里看着就像星星连成绳索。 风景时刻在变,人自然也有很多面,而且也会变。 唐三十六眼里的祖父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唐老太爷,或者说不可能是全部的唐老太爷。 更何况,现在的唐老太爷又有了一个孙子。 …… …… 几年前陈长生去汉秋城的时候,曾经路过汶水,唐老太爷送了他一份礼物,但没有见他。 今天是他第一次看见唐老太爷,即便是他,难免也有些紧张。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他平静地把旧伞上的雪花抖掉,把旧伞收好搁在墙壁上,然后跨过门槛,走进了屋子。 无论动作还是神情,他都非常自然,就像是回家一样。 唐老太爷更自然,因为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 唐老太爷在吃稀饭,吃的很香,能够清楚地听到声音。 桌上除了粥盆,还摆着几碟小菜,看着都很普通。 没过多长时间,唐老太爷把碗里的粥喝光了,拿起毛巾擦了擦嘴,对他说道:“有句俗话,叫老太爷喝稀饭,无耻下流,我最近比较注意保养,就是不想应了这句话。” 陈长生怔了片刻才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看了眼盆中剩着的白粥,想了想说道:“如果想要固齿,不能吃太硬,但顿顿食粥也不妥。” 唐老太爷把手巾搁回桌上,说道:“又不嫌命长,怎么会天天喝稀饭?这只是早饭。” 陈长生没有顺着这句话接,说道:“为养生计,早饭熬些小米粥或燕麦是极好的,稻米反而容易伤胃。” 唐老太爷看了他两眼,问道:“你很擅长这些?” 陈长生神情平静说道:“我的医术可能还不如师父,但养生方面他不如我。” 唐老太爷看着他说道:“既然自承医术不如你师父,为何要来见我,还要说给我治风寒?” 陈长生说道:“治病救人是医者应该做的事情,而且我是教宗,更应该做。” 唐老太爷神情不变,说道:“你觉得你师父没资格治病救人?” 陈长生同样神情不变,说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难成。” 这句话很有意思,如果让相王等人听着这句话,应该会品味更长时间,试图品出更多的意思。 第836章 杯茶 …… …… 唐老太爷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哪怕他教出一个皇帝,一个教宗,也依然没有资格?” 陈长生平静说道:“既然一个做了皇帝,一个做了教宗,何不让他们自己去做。” 雏鹰已然离巢开始学着飞行,小树苗已然茁壮不再怕风吹雨打,那么便应该让它们自由成长。 如此才能成为雄鹰翱翔天际,才能参天而起,得到更多的雨露阳光。 “西宁镇那间旧庙,所有的书都给了我,别的都留给了师兄,家业再大,终究也要传给后辈的。” 陈长生继续说道:“更何况这是天下,并不是师父他一个人的家。” 唐老太爷没有说话。 那位老宅管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了过来,用最快的速度把桌上的碗盘收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稍后桌上多了一个茶壶,两个杯子,但壶中的茶没有倒进杯子里。 陈长生对唐老太爷正式行礼,以晚辈的身份,然后不待回应便自己走到桌边坐下。 他举起茶壶把唐老太爷面前的杯中倒满,再把自己面前的茶杯倒满。 他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年,回到了百草园里的那张石桌旁,最后的紧张也随之消失,真正的平静下来。 唐老太爷清楚地感知到他的心境变化,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 “家天下这种词我也不喜欢。”他对陈长生说道:“但你觉得自己现在有资格,有能力治天下?” 治是治病
相关推荐:
末世女重生六零年代日常
玄门美人星际养崽指南
流萤
学长,我们牵手吧 (BL)《不校园攻宠受系列》
火影之最强白眼
交易情爱(H)
岁岁忘忧(完结)
那年夏天(破镜重圆1v1)
深海gl (ABO)
南城(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