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落只关心这个,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陈长生好奇问道。 陈长生自然无法忘记那位叫做陈初见的少女,却忽然间发现自己竟有些记不清楚她的眉眼,不知为何觉得身体一片寒冷,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一些什么东西。 落落能够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轻声说道:“先生,不要太担心,我再去想办法请人查查。” 从浔阳城回京都,路途很遥远,有很多时间,陈长生除了用来清理这些回忆,准备京都的事情,当然没有忘记请国教里的人们帮助查找初见姑娘的行踪。然而无论是离宫里的教士还是汉秋城方面的人,都不能确定进周园的通幽境修行者里有没有这样一位姑娘。那么,自然更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活了下来。 听着落落的话,陈长生安心了些,秀灵族与白帝城及大西洲的关系都很亲近,落落的母亲是大西洲的长公主殿下,父亲是妖族白帝,她请人去查,应该比较方便。 落落又说道:“庄换羽死了。” 她早就已经忘记当初在天道院里求学时,曾经在茅院长的寓园里看到过那个曾经的天才同窗,这时候提起,只是因为担心庄换羽的死会给自家先生带去些麻烦。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嗯,我知道了。” 落落又说道:“先生,我去过两次皇宫,想要他们放了折袖,但没有成功。” 陈长生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怪你咯?” 落落在他的掌心里蹭了蹭,虎头虎脑的,好不可爱。 阳光落在春湖里,再反射到大榕树的树枝间,变成无数随时变形的光斑,有一个落在陈长生的脸上。落落盯着那块光斑,咯咯笑了起来。她很开心,因为先生没有怪她,也没有谢她,还为了逗她开心专门学她说话。 …… …… 接下来,陈长生用了半个时辰和三大桶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清清爽爽,然后和落落一道去了离宫。 教宗大人在离宫里等他。 不是光明正殿,而是那间清静的偏殿。 殿里的光线很清淡,唯有那盆青叶的嫩绿直接跳进了人们的眼睛里,再然后,他看到了那根随意搁在墙上的神杖,看到了那方清池和那座华美至极的水晶座还有座上那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阴阳冕。最后,他才看到那位穿着麻衣的老人。和世间教徒们充满狂热崇拜的想象不同,至高无上的教宗大人看上去就像一位寻常的老人,甚至比不上神杖、神冕那些外物引人注目。 看着教宗大人给青叶浇水的背影,陈长生的思绪有些纷乱。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教宗选定的继承者,有些大人物甚至知道他是教宗的师侄,换句话说,他本来就是教宗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传人,可问题在于,他和教宗只见过两面,他和教宗真的不熟,更难言亲近。 教宗取手帕擦了擦手,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记得苏离很好美食,你跟着他,可有吃到什么好东西?” 明明教宗的神情是那样的和蔼,声音是那样的温和,就像长辈对远游归来的晚辈的问话,而且为了不想晚辈太紧张,所以一开始问的是很琐碎的小事……但陈长生却觉得一座横亘于天地间的大山,迎面压了下来。 从魔域雪原到浔阳城,很多人都想杀死苏离。在那些人的身后站着一座仿佛神明般的高大身影。 正是教宗大人。 但苏离活了下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陈长生,所以他无法不认为教宗这句话隐有所指,无法不紧张。 …… …… 第427章 四季皆梅,秋实渐坠 在世人眼中,教宗大人对陈长生的信任与疼爱无以复加,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按理来说,陈长生当然应该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可事实上,从军寨到浔阳城,陈长生做了很多违背教宗意志的事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教宗大人都应该很有些失望,至少会问些理由。 教宗大人没有问,他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真的很难想象,师兄会教出来你这样一个学生。” 陈长生怔住,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师父的印象其实很模糊,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教宗大人看来,他教出来的学生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不知道答案,但他很确定地知道,教宗的这句话是对的,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师父教出来的,他是师兄教出来的…… 想着西宁镇的旧庙,山后的雾与雾里的那些声音,还有师兄及野花,他有些出神。 教宗大人看着他平静微笑,心想在这种时候,换作谁都应该会紧张,结果小家伙居然还有闲情想别的事情,真是了不起。 “坐吧。”他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嗯了声,很老实地听话坐到椅中,没有靠着椅背,也没有刻意只沾着点臀,总之是真的老实,没有任何刻意的地方。 教宗大人指了指茶壶。 陈长生明白过来,拎起茶壶把教宗身前的茶杯斟满,想了想,把自己面前的那个茶杯也斟满,然后又开始走神。 因为他想起了在百草园里的那两个夜晚,那张小桌,与自己对坐饮茶无话的那个妇人。 教宗搁下茶杯,随意说道:“说说周园里的事情。” 说的随意,要听的也是随意的内容,因为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周园里没有苏离。 “在周园里……我遇到了一位姑娘。”陈长生下意识里说道。 教宗微怔,问道:“嗯?” 陈长生这才醒过神来,觉得脸有些发热,赶紧把周园里的事情,详尽地讲述了一遍,从在汶水唐家拿到那把黄纸伞开始,一直说到周独夫的陵墓,基本上没有任何遗漏,只是有些与大事无关的细节,比如姑娘,他自然不会提,再就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提到周陵里的两断刀诀和那些失落的天书碑…… 天光从殿檐间漏下,落在光滑如玉的地板上,把地面照耀成很多格子,仿佛棋盘。 教宗大人坐在椅中,看着地面沉默了很长时间。 周陵,遮天剑,黄纸伞,离山,剑池,兽潮,这个前后数百年的故事,两个世界之间的机缘,便是他听完后,也不禁有所感慨。 “原来……剑池就是剑海,就是日不落草原,那个人的坟墓也在里面。” 教宗大人的声音在安静的殿里响起。 作为人类世界至高无上的圣人,他对这个世界的掌握要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想象,但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很多年前自己曾经看到过的那片草原里,竟然隐藏着那么多秘密。 “周陵里的黑矅石棺是空的。”陈长生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很重要的细节。 教宗大人微笑不语,那个人的生死对很多人来说是个谜团,但时间终究是世间最强大的事物,时至今日,他已不再怎么关心。 相对而言,教宗大人更关心别的事情:“如此说来,那些剑现在都在你的手里?”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从腰间解下短剑,双手奉了过去。 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唐三十六想要拿他的剑,都被他拒绝,但现在他无法拒绝,因为教宗大人是教宗,还是他的师叔。 剑池里的剑在他手里,这件事情也没有办法隐瞒,当初在荒野里与薛河神将战斗的时候,那些剑已经现过踪迹。 “你知道这剑鞘是什么吗?”教宗大人没有接短剑,看着他问道。 陈长生摇了摇头。 教宗有些感慨,说道:“这是当年国教学院的镇院之宝,后来消失于那场血火之间,原来是被你师父带走了。”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与师兄乃是同窗,更是同门,说起来,他的修道天赋与智慧,始终远在我之上,最后却是我继承了教宗之位,他去了国教学院作院长。” 教宗看着殿外的天空,双眼里的星辰海洋缓生缓灭,仿佛云与时光:“因为他的执念太盛,你不要学他。” 陈长生依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当年国教学院的事情,直到今天为止,他都不知道真实的内幕,就算知道,他也没有资格说话。 “剑池里的那些剑怎么办?” “离宫会发文诏告天下,那些还有后人的宗派,先行登记,然后把剑还给他们,至于已经断了传承的宗派,那些剑则由你自行保管。” 陈长生明白,如此此事这般安排,那么继星耀天书陵之后,自己算是为人类世界再立大功,梁笑晓和庄换羽之死带来的那些非议,会得到极大程度的减轻,说道:“都依您安排。” 没有恭称冕下,没有拉着衣袖唤师叔,只是轻轻说个您字,已经是某种进步,某种终于回到师门的天然亲近世界里的进步。 教宗很满意,对他说道:“去吧,好好歇息一下。” 看着他的神情,教宗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折袖会很快出来的。” 从始至终,教宗大人没有问他一句与苏离有关的事情。 …… …… 初回京都,哪里可能好好歇息,出了离宫,回不得国教学院,没有办法去探视折袖,陈长生便被辛教士接到了教枢处。 一排红枫本应如火,但在深春初夏时节,却是浓绿胜翠,就仿佛枫树后那幢建筑,有着朝廷教育机构与国教文华殿的双重身份。 教殿最深处那间到处种满梅花里的房间里,梅里砂坐在桌后,闭着眼睛,似睡未睡,脸上的老人斑愈发的清晰,就像桌上那盆胭脂梅一般。陈长生站在桌前,隔着那盆胭脂梅看着主教大人,心情有些复杂。 和教宗大人相比,梅里砂主教与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按道理来说,应该更加陌生才是,但不知为何,他一直觉得主教大人是真的对自己极好,无论是大朝试还是周园之行,梅里砂大主教都给他提供了太多便利与帮助,虽然有时候,那些事情会让他觉得压力有些大,但让他心情复杂的真正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主教大人正在变老。 陈长生不知道梅里砂大主教的境界修为,但以他在国教里堪与教宗大人分庭抗礼的资历与影响力,还有朱洛等人对他的态度,便应该能够想到,他距离神圣领域应该并不远。这种境界的教士,和别的修道者相同,活过八百岁是很常见的事情,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境界高深的强者们即便渐老,也只有须发眉眼间的神态与些许皱纹,绝对不会有虚弱的苍老之态,只有到生命的最后阶段,才会思考后裔的问题,留下血脉,然后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急剧变老。 死如秋叶之静美?不,更像是狂风间坠落的果实。 这一年时间里,整个大陆都知道,梅里砂大主教在变老。 这意味着,大主教留在世间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随时有可能回归星海。 胭脂梅里那样的艳丽,房间里的梅花盛开的仿佛不是深春,而是春夏秋冬任意一时,任意适合梅花怒放的那时。 和满室花色比较起来,主教大人的苍老越发触目惊心。 陈长生觉得有些难过。 便在这时,主教大人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说道:“过来。” 陈长生依言走到他的身前。 梅里砂看着他感慨说道:“知道你还活着的消息,我很喜悦,同时又觉得有些难过。” 陈长生听不懂这句话,不知因何,心里忽然生出很多不安甚至是恐惧。 “既然苏离没有死,那么目光还是得收回来,落在京都里,就像你终究还是要回到京都。” 梅里砂说道:“煮石大会是明年的事情,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但我至少还能把你的这一年看完。” 陈长生想出言安慰一番,却发现自己不擅长,有些自责地低下了头。 梅里砂看着他平静说道:“这一年对你来说很重要。” 陈长生说道:“我不明白。” “你要尽快成熟起来。” 说完这句话,梅里砂的神情变得有些沉重,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接下来却又明亮如前:“相信我,最终你和我们会获得胜利。” 陈长生真的听不明白,心想这是和谁的战斗呢?和圣后娘娘吗?就算是,自己又有什么力量能够参与到这种层次的战斗中? “国教与娘娘之间的问题,依然还是皇宫里的那个位置。” 梅里砂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带着陈长生走到窗前,看着不远处的皇宫方向,说道:“在这场斗争里,你会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 陈长生说道:“就因为我是……老师的学生?代表着支持皇族的态度?” 梅里砂感慨说道:“当然不止于此。” 主教大人没有做更详细的解释,因为这件事情很难解释,甚至无法解释,也因为这时候房门恰到好处地被敲响了。 门被推开后,出现了一个陈长生意想不到的人物。 …… …… 第428章 介尔昭明 来的人是陈留王,陈氏皇族在京都唯一的代表,也是圣后娘娘唯一能够接受的晚辈。 陈留王在京都的风评向来极佳,被认为温润如玉却又极富魄力,当初这位年轻的郡王曾经不顾议论,两次帮助陈长生和国教学院,陈长生对他的印象也非常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唐三十六很不喜欢他。 陈留王对主教大人行了晚辈礼,然后看着陈长生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这次见面太早了些?” 梅里砂没有理会这句话的隐义,直接说道:“国教想要请娘娘尽早表明态度,天海家的人们自然不会同意,天海胜雪是聪明人,但他家里的人不见得都有他的智慧,就算有,也会被看似触手可及的皇位所粉碎,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得住那种诱惑。” 陈留王正色道:“身为陈氏皇族,我与诸郡兄弟当正意直行。” 这两句话都是对陈长生说的。 “国教会一直站在皇族的身后,从太祖年间开始,便一直如此。”梅里砂继续说道:“现在也是如此。只是因为庄换羽的死,天道院方面可能会有些问题,六位大主教里,还有两人没有转过弯来,因为教宗大人的弯转的太快。” 陈长生心想既然如此,那十几年前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案又是怎么回事,教宗大人为何会支持圣后娘娘这么多年时间?他明白这是在给自己分析当前的局势,可是依然不理解,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主教大人安排陈留王与自己相见的意义何在。 梅里砂的下一句话,揭开了谜底,但那又是一个新的谜,对于听到这句话的陈长生及陈留王来说,都是如此。 “请王爷你将来一定要记住陈长生曾经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闻言若有所思,却思无所得。 陈长生思无所得,思及其余,问道:“折袖怎么办?” 教宗大人说折袖会很快出来,但他依然很着急——折袖还在大狱里,而且那可是周狱! 他无法想象,在这段日子里,那名狼族少年禁受了怎样可怕的折磨。 梅里砂说道:“如果朝廷还不放人,过些天,我会亲自走一遭。” 陈留王看着他抱歉说道:“折袖下狱的第二天,我便把名帖递了过去……但你也知道,我这个王爷在周通大人面前,说话并不好使。” …… …… 站在那排春意盎然的枫树间,陈长生看着传闻里周狱的方向,又望向天书陵的方向,最后望向皇宫与离宫,叹了口气。 他不是普通少年,但终究还是少年,世间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太复杂,太沉重,有些难以承受,甚至让他有些艰于呼吸。和京都相比,他反而觉得浔阳城的风雨来得更加清爽直接一些,他宁肯与那把铁刀站在一起,简单地去做些事情,哪怕那些事情并不简单。 在教士们谦卑的目光里,他离开了教枢处,没有回国教学院,而是去坊里买了好些吃食,然后去了北新桥,借着西落的阳光的闪耀一瞬,身法虚幻,跳进了那口枯井。 地下空间里依然寒意彻骨,黑龙却在沉睡,仿佛山脉般的巨大身躯,安静地伏在地面上,那道铁链依然锈死在石壁里。 陈长生取出那些肉食,用荷叶承着,在黑龙身前摆好,最后从腰间解下那块如意,搁到了地面。 黑龙的离魂还在如意里沉睡,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做完这些后,他想了想,在地面的冰霜上写了些字,就此离去。 出得池塘,浑身湿透,换了备好的干衣裳,在皇宫庭院里再见黑羊,他展颜一笑,屈膝蹲下抱着亲热了一番,浑然不顾黑羊微昂着头,毫不情愿的样子。 …… …… 一阵风起,寒意依然,却被驱散到数十丈之外,冰霜上的荷叶重新恢复嫩绿,那些新鲜的肉食重新散发热气。 天海圣后负着双手,低头看着陈长生刚刚留在冰霜上的那行话,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看都未看一眼,神识微动,那块玉如意便回到了她的腰间。 黑龙的那缕离魂就此醒来,化作一道清冷之意,通过眉心间的那道红痣,回到龙躯里。龙眸缓张,冰雪簌簌落下,山脉般的龙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缩小,最后变成那个穿着黑衣的小姑娘,只是眉眼间的冷漠已经被那颗朱砂痣冲淡了很多。 “看见没有,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天海圣后看着她嘲弄说道。 黑衣少女看到了那句话,沉默了会儿后说道:“他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有事要办,自然先走,而且他又不知道我是个女儿身……” “你是一条母龙。”天海圣后平静说道:“让他知道这个事实,能有什么意义?” 黑衣姑娘很生气,眉间煞气大增,地底空间的温度急剧降低。 天海圣后并不在意,她身周数十丈方圆内依旧温暖如春,脚畔的地面甚至生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井上的世界已是初夏,傍晚时分,有着些许暑意,远处那家冰店生意好了起来,这边却很冷清,因为有很多侍卫散布在四周,也因为草地树下那两只恐怖的雪獒。莫雨手里拿着绳,静静地等着。 当圣后娘娘的身影重新出现后,她第一时间走了过去,说道:“先前陈留王也去了教枢处。” 圣后娘娘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莫雨说道:“我想不明白,就算陈长生是计道人的学生,又如何值得国教如此重视,这……会不会是什么障眼法?” 这种不理解,是她作为臣子和智囊必须即刻提出的问题,但或者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也会让娘娘对陈长生的警惕降低一些。 圣后娘娘说道:“国教中人行事,最好故弄玄虚,何须理会。”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皇城走去,那两只雪獒悄然无声地离开大树,跟在她的身后。 看着娘娘的背影,莫雨微涩一笑,心想如果真的不用理会,为何陈长生刚来看过黑龙,娘娘您便跟着来了? 她的不理解,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圣后娘娘与黑龙之间搭成的那个协议,不知道那个玉如意的存在。 回到皇宫里,看着身前那片池塘,想着先前陈长生就应该是从这里出来,圣后又想起更早些时候的那个夜晚,陈长生第一次从池塘里冒出来时的画面——那少年不顾自己身处深宫险地,看着被惊的松鼠撞翻的花盆快要砸伤一名妇人,便冲了过来。 圣后的脸上再次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只是总觉得像是长辈在嘲弄晚辈。 她神识微动,玉如意自行离开衣带,飘到了池塘的上方,池水大动,仿佛沸腾,生出很多雾汽。 一道光线从玉如意里射出,落在那些水雾上,画面渐渐清晰——那是黑龙跟随陈长生离开京都之后,看到的画面,后来很多时候她的神魂在如意里沉睡,如意系在陈长生的腰间或是腕间时,也会把画面记录下来。 看着那些画面,圣后越来越安静,笑容并未消失,只是嘲弄的意味少了很多,留下的是某种趣味。 画面快速地翻动,渐成流光,比正常的时间速度要快无数倍,也只有像她这样的圣人,才能够看得清楚。 当金色的凤翼照亮夜空,白衣少女重伤的画面出现时,圣后的眉挑了起来,第一次表达了某种关切。 徐有容是她最疼爱的晚辈,虽然经过了易容,但哪里能够瞒过她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画面中,徐有容与陈长生相见,却不相识,她微笑不语,大概觉得很有趣。 终于,她在画面上看到了草原边缘那轮不落的太阳,看到了妖兽的狂潮,看到了徐有容的不离、陈长生的不弃,看到了那个人的陵墓。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没,静静看着画面中的周陵,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画面变暗,一切消失无踪。 她轻轻挥手,让画面回到最初徐有容与陈长生相遇的地方,也正是误会开始的地方。 那里是湖畔的苇岛上,二人相逢不相识。 如意无法记录下徐有容的心理活动,但圣后很清楚她当时在想什么,为什么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把当时昏迷的家伙与婚约另一边的陈长生联系起来——无论谁来看,陈长生都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太过沉稳平静,哪怕在昏迷中,都是如此。当时,徐有容一眼看过去,便觉得此人的年龄在二十岁上下。那么,他怎么可能是陈长生呢? 圣后在池塘畔站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她看着画面里的徐有容说道:“原来你也觉得他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夜风拂草,一名太监首领不知何时来到了殿外。 她问道:“如何?” 太监首领低声禀报道:“案子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周通大人在西宁镇也没有发现……只是钦天监那位发疯的胡大人,直到现在还坚持认为……昭明太子没有死。” 他跟着圣后娘娘已经数百年,不知经历过多少大事,然而在提到那位发疯的胡大人所说的话时,声音依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圣后看着夜空里某颗星辰本应存在的地方,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 …… 第429章 夜色 太子,是皇位的天然继承者。如果现在大周有太子,或者,国教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根本不至于演化到今天这种程度,大陆的局势会平稳很多——事实上,大周确实曾经有过一位太子,他是先帝与圣后娘娘的儿子,也就是昭明太子。 只可惜,大周的历任太子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太祖建国之后的那位太子,惨死在百草园之变里,太宗皇帝精心教育培养的太子,最终也因为莫名的谋反被诛杀,这位昭明太子的遭遇也很不幸,但也可以说,相对比较幸运,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先帝驾崩后不久,昭明太子便病死在了襁褓之中。 但没有人相信,当然没有人相信,皇族和圣后娘娘的血脉相合,怎么可能是一个早夭儿? 关于昭明太子的死因,有无数种说法。 有一种说法流传最广——当年陈氏皇族与国教旧势力联手,意欲把圣后娘娘从皇位上赶下来,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中圣后娘娘与教宗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数百名陈氏皇族的王公贵族或被诛杀,或被流放,国教学院的师生死伤殆尽,只剩下凄凄霜草与断井颓垣,但圣后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昭明太子在那场叛乱里,被圣后娘娘的敌人趁乱毒杀。 还有一种说法流传的也极广,但无论茶楼还是客栈里都听不到,只在黑夜里不安地传播,那种说法更加残忍,更加冷酷。 有人认为并且暗中不停宣扬,数百年前圣后娘娘被太宗陛下逐出皇宫,在百草园里凄苦度日,与教宗陛下和前国教学院院长相识,了解了逆天改命的秘密,她对星空起誓此生宁愿血脉断绝,以此换此逆天改命,昭明太子的死亡,便是她当年逆天改命的诅咒,或者说是天谴,甚至……有可能是她为了完成逆天改命主动做的事情! 在那些阴暗的传闻里,讲述者们仿佛亲眼看到了皇宫里那幕血腥可怕的画面,说的是栩栩如生——圣后娘娘的手如何穿过襁褓,伸向那个哭嘀不停地婴儿,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眼角却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哭声渐静,夜宫安静的令人心悸。 如果是圣后娘娘当年逆天改命所引发的天谴,导致她断子绝孙,孤家寡人到死,这天道与星海未免也太冷酷可怕了些。如果是圣后娘娘为了完成当年的逆天改命,亲自动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就要做这片大陆的孤家寡人,那么她未免太冷酷可怕了些。 无论是哪种说法,昭明太子已经死了,死在冷酷可怕的原因下,死的很无辜可怜。此后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情,无论是陈氏皇族还是国教中人。只有那位疯了的钦天监胡大人,哪怕被周通拔掉了所有的手指甲,依然用满是血污的嘴不停地告诉这个世界,昭明太子……没有死。然后,就当周通准备拔掉这位胡大人的舌头的时候,圣后娘娘施予了自己的仁慈,让胡大人回乡静养。 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不是仁慈,是心虚,或者是一种自我的心理安慰。当年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昭明太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娘娘为什么会心虚?于是,那个残忍可怕的说法,流传愈广,当然,依然还是在深夜里。 …… …… 夜里的皇宫很安静,初夏的夜晚却有无限寒意。 太监首领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圣后娘娘一眼。 安静的庭院,瞬间变成了寒冷的雪原,看不到一片雪花,但池塘表面却渐渐凝出了片片薄冰。 圣人一念动天地,心情激荡,便有惊涛骇涛,心情黯然,便有夜幕临空,情绪低沉却又暴郁,自然风雪连天。 就在太监首领觉得自己的识海都快要被冻裂的时候,圣后娘娘的声音终于再次响了起来。她的声音很平静,很淡,就像薄冰下的池水:“世间万民,都是我的儿子,相王,象王也都是我的儿子,昭明的生死,从来都不重要。” 从来都不重要,那么,以前也可能不重要。 太监首领的头更低,仿佛要触到寒冷的地面,向后渐渐隐入夜色之中。 园外缓缓行来一只黑羊,皮毛光滑漆黑如玉,从夜色里走出,仿佛就带出了夜色里的一部分。 被夜色掩盖的都是真相吗?那么夜色本身呢? 圣后娘娘看着它面无表情问道:“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愿意亲近他?他究竟是谁?” …… …… 今夜是陈长生回到国教学院的第一个夜,就像以前的那些夜晚一样,吃过晚饭、沿湖散步之后,他很自然地走进了藏书馆里。落落回了离宫,唐三十六还在天书陵中,轩辕破在砸树,折袖还在周狱里,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那么继续修行就好。 星光穿过琉璃,雪片穿过疏叶,没有停留在他的衣衫与皮肤上,而是直接进入了他身体深处,原野上的雪层越来越厚,灵台山外的湖水虽然远未变成汪洋,但水势已经大了不少,山间斜斜石阶尽头的幽府石门已经完全开启,宁柔的光线从洞府里透出,在水中散的到处都是,给人一种很安宁的感觉。 现在的他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般惘然,以为引来的星光都去了别处,他静静地感知着遥远星空里自己的那颗星星,感知着身体里的变化。时间缓慢地流逝,不知何时,他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开始梳理这段日子的收获。 离开天书陵里的时候,他已经是通幽上境,经过周园之行,南归途中又遇着那么多强敌,剑心渐趋圆融,境界更加稳固,甚至隐隐然已经快要攀到通幽境的巅峰。加上跟着苏离这么长时间,他在剑法上的进步更是极大,二者相加,他可以说是聚星境以下无敌,就算遇着那些初入聚星境的强者,也有战胜对方的机会。这个事实让他有些欣慰,但不会有任何放松,因为他始终不曾忘记那片夜色。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就算他现在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快修到通幽境巅峰的人,可是距离遥远的神隐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那还需要多少时间?所以他必须珍惜时间——结束冥想洗髓与坐照自观演算之后,他毫不停顿开始练习剑法。 他身体里的雪原与那片湖水,表明他现在积蓄的真元已经极多,远超同龄的普通修行者,问题在于,他的经脉是断裂的,没有办法完全利用那些真元,苏离教他的燃剑也只能解决一部分,而且燃剑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以他现在的境界修为,最多也只能出三剑而已。 而且燃剑是无法练习的,伤身。慧剑也是无法练习的,伤神。他只有练习笨剑。他站在地板上不停地抽剑、横剑、不停地重复这个简单枯躁的过程,看着确实有几分笨拙。 做完一千次后,他再次盘膝坐下,将神识度入剑鞘里。 剑鞘的世界里,有万把残剑,安静地悬浮在空间中,互不相扰。 这些剑已经没有在周园里初次现世时的威势,但毕竟都曾经是名震大陆的神剑,剑意依然强大,看似空旷的空间,早已被剑意所占据。 神识在万道剑意里穿行,其实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尤其他此时没有尝试用神识去控制这万道剑,而是直接用神识与万剑在接触。 他要用万剑的剑意磨励自己的剑心。 他现在的剑心已然圆融,如果让人知晓,必然会震撼赞叹,因为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再进一步便是真正的剑心通明。然而剑心通明,对剑道方面的天赋要求太高,放眼望大陆,能够做到真正剑心通明的,不过寥寥数人。 问题在于,陈长生这段日子便见过两个剑心通明的人——苏离和初见姑娘,所以他自然无法满足。 那些剑意是磨刀石,他的神识便是剑锋。或者锋利或者霸道的剑意,与他的神识不停地接触,磨擦,切割。 这个过程很痛苦,他闭着眼睛,没有出汗,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宝剑锋从磨励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不经历风雨,能见什么彩虹。 他想着这些前人的名言,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苦楚,直至度入剑鞘的那缕神识越来越薄,越来越弱,似乎随时可能涣散…… 忽然间,他感觉到万道剑意的后方隐约有什么在吸引着自己的神识。 一朝感知到那处的吸引力,本来已经薄弱渐散的神识,忽然间变得稳定了很多,重新变得强大起来。 他的神识穿越万道剑意,缓慢地向着遥远的那方飘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轻舟终过万重山,他的神识来到了剑意海洋的彼岸。 剑意海洋的彼岸,原来是一片真的岸,岸上有一块黑色的石碑,但那不是真的石碑,只是一道虚影。 那座黑色石碑有些眼熟,就像一片夜色。 看到黑色石碑的那一瞬间,陈长生的心里很自然生出了一种感觉,这座石碑虚影,应该是通往另一处地方的门。 黑色石碑那面是什么世界?夜色的后面是什么?忽然间,他想起来了,这座黑色石碑之所以眼熟,不是因为夜色每夜都能见到的缘故,而是因为这座黑色石碑,正是他从凌烟阁里拿到的王之策的那块黑石变回天书碑后的模样,也是周陵四周那些天书碑的模样。 难道这座黑色石碑是通往周园的?难道周园还没有毁灭? …… …… 第430章 晨雨 想着周园里的那片草原,那道暮峪,那些失落在湖里的道藏与旧物,陈长生诧异之余,很是惊喜。 当时从周园里出来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换个角度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周园,忽然间便出现在数万里之外的魔域雪原里,因为他不知道黑袍手里的那块铁盘,他对随后周园发生了什么事情完全不了解,都是后来在路上听华介夫等人转述的。 如果周园没有毁灭,岂不是说那些被周独夫抢走的天书碑有可能重见天日? 是的,周园里最重要、也最宝贵的事物,并不是那座陵墓,也不是那些前人失落的法器,更不是他与南客双侍战斗时扔到湖水里的烧鸡烤羊与银子还有书籍,当然就是天书碑。 不,陈长生怔住了,想到了一种可能,忽然发现周园里最宝贵的事物,并不见得是天书碑。 至少对他来说。 如果初见姑娘……没能离开周园,那么会不会现在还在周园里?如果周园没有毁灭,是不是意味着,她有可能还活着?现在就在里面? 他知道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既然想到这种可能,哪里还有半点犹豫,神识直接向着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冲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在他的识海里响起。 他的那缕神识骤然化作无数道青烟,就此消失无踪。 他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醒来,识海震荡,剧痛无比,烦恶地想要呕吐。 过了很长时间,那种痛苦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陈长生毫不犹豫,再次分出一道神识度入剑鞘中,请求万剑让开一条道路,瞬间便再次来到了剑意海洋的那头。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万剑遵命让开道路,剑意敛没,么自然没有剑意组成的海洋。 没有海洋,哪里来得彼岸? 没有岸,岸上自然不会有一座黑色的石碑在哪里等着他的到来。 陈长生想了想,放弃了对那些剑的控制,于是凌厉至极的剑意重新充塞空间,海洋重现。 他的神识极其艰难地再次穿越剑意的海洋,来到对岸,看到黑色石碑,然后落下。 依然没有任何意外,他的那缕神识轰然毁灭,他再次醒来。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起身向藏书楼外走去。 今夜他的神识损耗太多,无法支撑他再次尝试。 要压抑住重新发现周园,找到那些天书碑……和她所带来的强烈冲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就算他是世间最能抵抗诱惑、最理智的少年,依然忍得很辛苦。 …… …… 有些事情陈长生早就已经无法再忍,那就是,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从进入周园,再到后面万里南归,哪有时间让他清洗,所以今天回到国教学院后,他别的什么事情都没做,便先用三大桶热水和半个时辰的时间,把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可是即便这样,他依然觉得没洗干净。 回到小楼,他把自己又洗了两遍,确认再无一点污垢后,握着龙吟剑开始剪发、剃须,把手指甲修至微圆,把脚指甲修至方正,换上干净衣裳,这才觉得舒服了些,走到窗边,又看了眼周狱与天书陵,在心里同折袖和唐三十六打了声招呼,上床开始睡觉。 其时夜色已深。 清晨五时,他准时醒来。 房间里隐约有股淡淡的味道,不是脂粉味,也不是花香,但闻着很舒服。 枕畔落着一根青丝。 想来,莫雨应该来过。 陈长生有些惘然,心想自己昨夜居然睡的这般死?还是说莫雨比人们想象的更强? 要知道现在他已经是通幽巅峰的修行者,莫雨就算是聚星境,也没有道理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躺了一夜,他却毫无察觉。 当然,他此时的心情更多的还是不适应,觉得有些荒唐。 莫雨是大周朝最出名的美人。 她是大周朝地位第二高的女人。 而且他们是敌人。 他刚回京都,她连一夜的时间都不给他,便要悄悄过来睡上这一觉,这是在做啥呀? 窗外忽然落下一场雨,啪啪落下,并没有带着太多寒意,但初夏顿时回到了春天里。 陈长生望向窗外,忽然间听到远处院门方向传来很大的声音。 一切都有些熟悉,仿佛那天雨中的清晨,天海胜雪带着大周北军的铁骑,直接把国教学院的院门撞毁。 今天清晨的雨中,来的人是谁? …… …… 来到还是天海家的人,不是天海胜雪,但也是陈长生和轩辕破认识的人。 轩辕破看着坐在轮椅上那个少年,情绪有些复杂,当初他的右臂便被这个少年毁掉,按道理来说,他应该很恨这个少年,但是后来,这少年被落落殿下打成了残废,伤得比他还重,而他右臂的伤势在陈长生的治疗已经基本痊愈,憨厚的熊族少年实在是生不出太多恨意,反而有些同情。 坐在轮椅里的是天海牙儿,那个曾经在京都拥有极可怕凶名的少年强者。当然,那些都已经是曾经。 现在的天海牙儿脸色苍白,脸颊有些浮肿,双腿上的肌肉明显有些萎缩,已经变成了个废人。任谁看着这样一个少年,如果不知道他曾经做过的那些恶事,想必都会像轩辕破一样,生出怜悯同情之心。 但天海牙儿是一个不需要同情的人,他从来没有同情过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无论对人还是对自己,他都很残忍——哪怕残废,他也不会愿意忍气吞声。 “陈长生,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当陈长生来到国教学院院门处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便与自己有关。虽然直到今天为止,他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自己祖籍何方,但听着天海牙儿尖细的声音,也没有办法不因此而生出恼火的情绪。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在晨雨中,陈长生走到百花巷里,开始直面自己的敌人,就像去年那样。 …… …… 第431章 阴天只是两三天 已经过了一年,国教学院没有别的新生,但已经新生,早已不复当初墓园般的景象,院内依然冷清,院外早已戒备森严,离宫的教士守在百花巷里,即便深夜也不离开,百姓根本无法靠近,但教士们看着轮椅里的少年,眼神里满是警惕与厌憎,却无法出手,因为天海家在大周朝的地位太特殊,也因为天海牙儿现在已经是个废人。 用圣后娘娘的话来说,国教中人行事最好故弄玄虚,在国教中人自己看来,那便是要讲道理,要光明正大,他们很难对一个残废的少年主动出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天海牙儿的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约摸三十来岁,身形瘦高,脸色阴沉冷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很强大。 细雨里,天海牙儿尖细怨毒的咒骂声不曾断绝,那人始终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紧密的院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国教学院的新院门被人从里面推开,陈长生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望向雨中的天海牙儿,第一眼便注意到他没有撑伞,那个站在轮椅旁的人也没有替他撑伞。他望向那人,猜到此人应该不是天海牙儿的侍卫,却不知是何来历。 陈长生再次望向轮椅里的天海牙儿,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家中那些长辈要你来国教学院门口叫骂是为什么。” 天海牙儿的脸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苍白,神情却还是那般凶蛮嚣张,而且因为陈长生的出现而兴奋起来。 “我当然知道!”少年的声音越发尖利,甚至显得有些凄厉,似哭似笑一般,“我现在已经是个废物,废物当然要好好利用一番,找同情嘛!而且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就是小孩子之间的事情,是胡闹!难道教宗大人好意思说是我天海家在打压国教学院的院长?”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可是我不明白,你这样来闹有什么用,我可以不理你。” 今时不同往日,在国教学院的院门处,有一名主教带着数十名离宫的教士与护卫,把天海家来的两个人隔绝在外。不要说是坐在轮椅上的天海牙儿,即便是天海胜雪从拥雪关带着骑兵杀回来,也再没有办法像去年那样直接冲到国教学院门口。 天海牙儿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细碎的白牙,看上去就像受了伤的幼兽,尖声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见我在骂你家祖宗十八代?” 陈长生又沉默了会儿,说道:“然后呢?我就要骂你家祖宗十八代?我不会做的。” 天海家的祖宗就是圣后娘娘的祖宗。 他不会再犯去年相似的错误。 天海牙儿冷笑说道:“我不敢骂落落……殿下,但我却不怕你,我倒想看看,你能忍到何时。” “那你继续骂吧。”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转身向国教学院里走去。 在推开院门之前,听见天海牙儿辱及自己的父母祖辈,他真的很生气,准备不管天海家有什么后手,有什么阴谋,都要把对方教育一顿,但当他真的走出院门,看到轮椅上的残废少年后,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天海牙儿很残忍冷血,曾经是个很可怕的人,现在他已经残废了,依然很可怕,可怕在于他不知廉耻,没有敬畏,没有追求,而且现在就连野心都没有。现在的他,就是一摊烂泥。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如果不想双脚陷进这滩烂泥里,从而被拖慢前进的脚步,那么只能不理会,或者,直接把这滩烂泥用沙石填平。 既然不能直接把天海牙儿杀死,做别的事情都没有意义,那么何必站在院门口听这些。 看着他的背影,天海牙儿怔住了,变得更加愤怒,用尖锐的声音不停咒骂着,各种难听至极的污言秽语不停地喷出来。 陈长生像是听都没有听到,脚步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很稳定地向着学院里走去。 教士们看着这幕画面,吃惊之余不够心生佩服,心想果然不愧是教宗大人最看重的晚辈,不愧是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 站在轮椅旁的那名男人,看着陈长生的背影,眉梢微微挑起,似乎有些意外,但接着意外便转成了不屑。 和同龄人比起来,陈长生确实要成熟稳重,或者说沉默平静太多,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轩辕破看着更老,但事实上,他只是个十四岁的熊族少年,所以他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忍,有些生气问道:“就这样?” 陈长生看着他一眼,说道:“那还能怎样?把他杀了?” 轩辕破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不行啊。” 陈长生说道:“他是天海家的人,除非离宫那边亲自颁下诰旨,不然谁都没办法,再说了,他身边一直跟着人,没看见?” 轩辕破问道:“那个人很强?” 陈长生说道:“聚星境。” 轩辕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瘦高男子看着不过三十岁上下,居然是个聚星境的强者? “可是,总不能任由天海牙儿就在外面骂吧?”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是的,陈长生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和那件事情比起来,天海家令人厌恶的手段以及隐藏在幕后的恶意,都不重要。以前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当然就是修行,但现在除了修行,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在磨砺剑心的过程里,通往剑意海洋的彼岸,找到那座黑色石碑,确认那里是不是通往周园的通道,如果是,他想再进周园看看。 神识落在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上,瞬间被里面蕴藏着的恐怖的、隐然绝非这个世界能够拥有的能量,直接震碎成万千细缕,化为虚无。藏书楼里骤然卷起一阵风,气息从他的身体里喷溅而出,带起衣袂,也拂起了书架上很少的尘埃。 他连续做了三次尝试,最终都以失败告终,脸色苍白的仿佛肖张脸上那张白纸一样,他再也承受不住识海的震荡与那道雄浑力量的反噬,推开藏书楼的门,直接奔到湖畔的青草地上,捂着胸口便开始呕吐,看着很是凄惨。 轩辕破正在砸树,看着这幕画面很是吃惊,走上前来扶着他,看着草地上的水渍担心说道:“幸亏还没吃早饭,不然就太恶心了。” 陈长生很注重一日三餐,今晨因为心急没有吃早饭,中饭和晚饭总是要吃的,只是却有些吃不下去。 他的胸腹间一片烦恶,难受至极,吃什么都没味道。 “这盘水煮花菜……你是不是忘了放盐?” 轩辕破很委屈,心想整个国教学院就自己一个人做饭,结果你还挑三拣四,而且还挑拣的毫无道理,恼火地叫了起来。 “你自己说做菜要少放油盐!” 陈长生捧着饭碗,虚弱说道:“晚上……做些有味道的菜。” 轩辕破看着他,心想这大概是真病了,不然怎么可能从这个家伙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问道:“要不要请殿下过来看看?” 陈长生摇了摇头。落落毕竟是妖族公主,身份太过敏感,他不希望她参与到朝廷与国教之间的对峙中来。 …… …… 第二天清晨没有下雨,于是暮春又变回了初夏,五六月间的京都天气总是这样难以捉摸与定义。天海牙儿也是一个很难定义的人,他曾经冷血嗜杀残忍,仗着天海家的家势与自己的修行天赋无恶不作,后来被落落打成残废后,消失了整整大半年时间,当他再一次出现在京都民众视线里时,竟表现出了很罕见的耐心与毅力,虽然他做的事情,看起来与这两个词真的没什么关系。 轮椅碾压着青石板,来到国教学院门口,残废的少年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在教士们异样的眼光注视下,开始继续骂人。 昨天他已经骂了一天,看来今天的国教学院依然要笼罩在那些污言秽语之中。 只不过和昨天不同,今天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京都民众。 民众无法走进百花巷深处,被教士与前来维持治安的羽林军士兵拦在外面,却能把天海牙儿的辱骂声听得清清楚楚。 天海牙儿的辱骂其实没有什么新意,不过是问候陈长生的长辈,尤其是他的女性家人。 “陈长生,我操你妈的。” “陈长生,我要弄死你的女儿。” 听着这些污言秽语,巷外的民众们议论纷纷,纷纷摇头,摇头不语,虽则不喜,但没有谁敢说些什么。 那个瘦高个的男子依然站在轮椅畔,看着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唇角依然挂着那抹淡淡嘲讽的笑容,似乎是在嘲笑陈长生的怯懦,又似乎有别的意思。 “真的不管吗?就算不告诉殿下,也应该请教枢处出面处理一下。” 轩辕破听着院外传来的天海牙儿的辱骂声,脸涨的通红,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说道:“当初国教学院的院门被天海胜雪派人撞烂,最后是谁修的?” 轩辕破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再等些天。”陈长生微顿,说道:“……再等三天。” 说完后,他看了眼院外有些黯淡的天光,发现今天是阴天。 一旦不去理会,日子还是要照常过,时间的流速不会像日不落草原那样发生变化,一天时间很正常地过去了。 天海牙儿堵着国教学院的院门骂了整整两天,离宫和教枢处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天书陵那边却来了消息,再过三天,某人就会出来了。 …… …… 第432章 野渡无人,陵自开 第三天清晨,天海牙儿和那个瘦高男子准时来到国教学院门口,看热闹的京都民众已经到了不少。 前两天陈长生的神识消耗过剧,依然没能打开剑意海洋对岸的那座黑色石碑,今天他准备暂时停一天。 他坐到藏书楼里开始读书学习。 忽然起了一阵风,然后落了雨。风声雨声读书声,还有墙外的骂声,此起彼伏,互不相扰。 陈长生能够做到万物不乱心神,别的人做不到。京都民众对天海家的印象本就极糟糕,对恶名早显的天海牙儿更是没有任何好感,当时间来到正午,淋着雨的民众发现天海牙儿的骂人毫无新意,再次转回最初时,人终于暴出了第一声喝倒彩,嘲笑声也随之而起。 天海牙儿坐在轮椅里,脸色愈发苍白,眼神愈发暴戾,抬起了右手。于是,人群与天海家的随从发生了冲突,离宫教士与羽林军赶过去的稍晚了两步,便有两名普通百姓受了伤,也有一名天海家的随从被民众打的浑身是血。 离宫教士们很生气,要求羽林军马上把百花巷清干净,同时准备不等大人们的商议结果,也要把天海牙儿和那个人请走。便在这时,天海牙儿一拍受伤的腿,凄厉地喊了起来:“杀人了呀!” “离宫势大,要逼死人啦!逼死了梁笑晓,逼死了庄换羽,现在又要逼死我吗!” “来呀,你们!我倒要看看,你们逼死了我,怎么向我姑奶奶交待!” 离宫教士们很是愤怒,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自圣后娘娘代替先帝批阅奏章,主持朝政,二百年来,天海家已然取代陈氏皇族,变成整个大陆第一大家。现在的大周朝廷里遍布天海家的子弟门生,势盛至极。最关键的是,所有天海家的晚辈,都有一个相同的姑奶奶——那就是圣后娘娘。 …… …… 看着满室鲜艳夺目的梅花,再看着倦容难褪的主教大人,辛教士的心情有些复杂,说道:“再这么闹下去,太丢脸。” 梅里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某处,说道:“反正天海家的脸已经丢了这么多年,他们不在乎。” 辛教士说道:“到底要怎么处理?实在不行,我带人去把天海牙儿赶走。” 梅里砂面无表情说道:“难道你还没看明白,这是障眼法?” “障眼法?”辛教士忽然想到离宫传来的那个消息,微惊说道:“您是说两位大主教前些日子提出的那件事情?” 国教里有所谓六巨头,无论从资历还是地位上看,梅里砂毫无疑问是六巨头之首,但其余五人也是相当可怕的大人物。茅秋雨不再担任天道院院长,接任了英华殿大主教,成为了国教六巨头之一。辛教士此时说的那两位大主教,则分别执掌折冲殿与步影殿。 数年前,这两位大主教以魔族日盛,国教需要增加人类修行者实战能力为由,提出一项提案——青藤六院里除了摘星学院,各院师生之间只要同境,便可向对方发起挑战,若无充分之理由又或是离宫特批,被挑战的一方不得拒绝,当然,还有很多规则限定。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项提案都有道理、有必要,所以当初一提出便得到了诸殿和诸院的支持,朝廷对此也颇为赞赏,摘星学院更是要求也加入到这项计划中来。问题在于,那两位大主教当时提出这项提案的时候,是教宗陛下最忠诚的助手,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他们坚定地站在了圣后娘娘那边——是的,这两位大主教正是前些天梅里砂所说的转过弯来的那两位大主教。当现在整个京都的眼光尤其是离宫教士们的注意力,都被国教学院院门口的这场闹剧吸引过去的时候,两位大主教再次推动此事,究竟想做什么? 辛教士忽然想明白了,不禁心头微寒,说道:“教宗陛下……不会同意的。” “问题是有不同意的理由吗?”梅里砂声音有些疲惫。 “国教学院现在只有陈长生和轩辕破两个人,就算唐棠从天书陵里出来,人数也太少,按照提案里的规则,对国教学院太不利……” “两年前有这个提案的时候,国教学院里一个人都没有,所以你不能指责他们是故意针对国教学院。” 梅里砂最后说道:“现在国教学院只有三个半学生,那也是国教学院自己的问题。” …… …… 夜里的时候,辛教士去了国教学院,把这些情况对陈长生说了一遍。 “那个人叫周自横,出自宗祀所,是折冲殿的教士,有宗祀所教习的身份,而且他是天海家的客卿。” “野渡无人舟自横?” “周,周密的周。” “横又是哪个横?” “那是那个横。” 陈长生想起轮椅旁那个瘦高个的男子,想着他脸上挂着的淡淡嘲讽神情,心想确实是个很骄横的人物。 “周自横有三层身份,无论哪个身份,都能给他充分的出手理由,如果你对天海牙儿出手的话。”辛教士语重心长说道:“既然你已经忍了三天,不妨再多忍些天,如果折冲殿的提案真的通过了,到时候我们再来看如何处理。” “因为周自横是折冲殿的教士,所以守着国教学院的离宫教士不便对他做什么……”陈长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问道:“那么如果那项提案真的通过,周自横向我发起挑战,离宫也不会做什么?” 辛教士说道:“是的。” 陈长生说道:“但他是聚星境,比我高出一个境界,按照规则,我可以不接受。” 辛教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挑战的是国教学院,而你是院长,或者,国教学院有别的人可以接下?”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这院长是教宗大人和主教让我做的,国教学院没有别的学生,您最清楚原因。” 辛教士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总之你再忍些天,教宗大人当然不会让你吃亏。”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把他送出国教学院,然后走进藏书楼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修行剑法,继续破解那块黑色石碑的秘密。 一夜时间无话而去,清晨再次到来,天海牙儿与那位叫做周自横的折冲殿强者也一同到来。 今日依然有微风,有细雨,也有污言秽语与辱骂。 陈长生能忍,那些污言秽语,终究不是重油重盐的吃食,也不是满是灰尘的床铺,没有什么不能忍的。然而傍晚时分,离宫传出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两位大主教的提案终于通过了,他再忍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一封挑战信递进了国教学院,落款正是周自横。 看着那个落款,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继续引星光洗髓,继续观察那座黑色的石碑。 现在,他已经能够看清楚那座黑色石碑上的线条,确认就是王之策留在凌烟阁里的那块天书碑,并且已经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黑色石碑的那头,确实是周园的气息。 和天书碑、周园相比,天海家与国教内部某些人的手段,真的不算什么。只是当他的神识艰难地度过那片剑意海洋的时候,仿佛总是能够看到飘在汪洋里的一艘小船。那艘小船随浪不停摇摆起伏,似乎随时可能覆灭,却一直没有,看着有些令人心烦。 他本来以为,在院门外辱骂不休的天海牙儿和去年那座破掉的院门一样,都是天海家的耻辱。 但现在他发现,虽然他还是认为自己的看法是对的,可是面临这样的局面,谁会不生气呢? 第二天清晨,辛教士再次送来了两个不好的消息。 周通拒绝放人,折袖还被关押在阴森的大牢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整个大陆都知道,周通是圣后娘娘最忠心也是最可怕的一条狗,和他比起来,徐世绩什么都算不上,周通今次在这件事情里表现出来的强硬态度,让很多人都感觉到了某种极不好的预兆,山雨欲来城将摧,难道说朝廷真的要和国教撕破脸? 陈长生问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意思,主教大人亲自拜访,周通居然还不肯放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辛教士在这时说出了第二个坏消息:“主教大人身体有些不好,可能要晚两天才能去见周通。” 总算还是有些好消息。 折袖没能出来,某人终于要出来了。 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带着轩辕破走出国教学院的院门,其时天海牙儿和周自横还没有到。 从国教学院到城南的天书陵有很远一段距离,当他们走过那条小河,来到天书陵的正门前时,晨光已然大盛。 看着眼前这座郁郁葱葱的青陵,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当初自己在里面观碑悟道时的情形,然后不知为何又想起了日不落草原里的那座陵墓。接着,他又想起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王破和茅秋雨就站在自己现在站的地方,他和苟寒食等人则是抱着将死的荀梅站在里面。 茅秋雨不再担任天道院院长,接任英华殿大主教后,权高位更重,却沉默了很多,京都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想着庄换羽的死以及天道院最近的沉寂,他隐约明白其中的缘故,心情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一道轰隆的声音把他唤醒,伴着地面的微微震动,天书陵前的沉重石门缓缓开启。 …… …… 第433章 春雨里的太阳 渐渐有人伴着晨光走出了天书陵,大部分是参加了今年初春大朝试的三甲学子。那些人自然不可能不认识陈长生,看着他微觉诧异,然后纷纷行礼。那夜星光落下,无数观碑者破境,天书陵开了数十朵烟花,无论对陈长生的观感如何,众人总要承他的情,表示感谢。 陈长生回礼,然后再次望向天书陵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唐三十六终于出来了。只见他披头散发,浑身恶臭,名贵的衣衫上满是污渍,肩上扛着被褥与那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裘皮,哪里还像当初那个万千少女宠爱于一身的翩翩贵公子,就像一个乞丐刚刚从哪座破落的府邸里偷些不知用处的家当。 但最大的变化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 以前他的眼睛也很亮,但那是一种清澈的亮。现在他的眼睛里的明亮,除了清澈,还多出了一道锋利的意味,即便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没有办法掩住。 “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你。”陈长生看着他说道。 “更帅了?”唐三十六剑眉轻挑,说不出的轻佻。 陈长生心想果然还是这样的你比较好辩认,摇头说道:“脏了。” 说话的同时,他极不易察觉地、很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与唐三十六站得远了些。 唐三十六把肩上的被褥与裘皮扔给轩辕破,大笑着上前与他拥抱了一下。 轩辕破看着手里臭烘烘的被褥与裘皮,一脸无奈。 在陈长生的脸上看不到无奈,因为他用手遮着自己的脸,避免闻到或者接触到什么脏东西。 唐三十六放开他,得意问道:“你看我有什么变化?” 陈长生很认真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汶水家里断了你的金钱,你现在开始要学着自立更生?” 唐三十六说道:“这是哪里话?” 陈长生指着轩辕破怀里的被褥说道:“如果是以前的唐棠,怎么会把荀先生用了几十年的被褥都抱了出来?” “你懂个屁,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陈长生心想这是要纪念什么呢? “纪念我们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的这段时光。” 唐三十六转身望向那座青色的山陵,感怀说道:“像你们这些贪图周园之宝、没能完整自己观碑岁月的家伙,何足以语此?” 陈长生不知该如何接话,说道:“看起来你在天书陵里的日子过的不错。” 唐三十六说道:“还算不错,前些天勉强进了通幽上境。” 说出通幽上境四字时,他的神情刻意扮的平淡,语调没有任何起伏,但无论陈长生还是轩辕破都能听出他的得意与骄傲。 陈长生记得自己离开天书陵的时候,他刚刚破境通幽不久,现在不过数月时间,便连破两道门槛,修到了通幽上境,确实有得意骄傲的资格,只是心想按照这个家伙的性格,断然不会如此轻描淡写到底,果不其然,下一刻唐三十六便破了功,转身望向他眉飞色舞说道:“我操,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分分钟教关飞白做人!” 修行破境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连破三境,更是难以想象,唐三十六的兴奋自然可以理解,只是陈长生实在很难跟着兴奋。看着陈长生平静的脸,唐三十六才想起来,自己以及此次天书陵里观碑够有此境遇造化,都离不开他那夜引来的满天星光,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然,这件事情要感谢你,但归根结底,还是我天赋足够高。” 陈长生给出了一个相对客观的结论:“主要是你进国教学院后不再偷懒了。” 这也是天机阁那位智慧无双的老人曾经在青云榜点评里的说法。 唐三十六无话可说,只能说道:“难道你不恭喜我?” “恭喜。”陈长生很没有诚意地说道,然后望向天书陵里,不解问道:“苟寒食他们呢?怎么一直没有出来?” 梁笑晓和七间提前离开天书陵,进入周园。离山弟子中,还有苟寒食、梁半湖以及关飞白和唐三十六一样,留在天书陵里继续观碑悟道,虽说国教不要求观碑者何时离开天书陵,没有一定之规,但在陈长生想来,既然这么多人都结束了观碑,他们也应该出来才是,只是看了很长时间,竟都没有发现那三个人的身影。 唐三十六说道:“本来说好一起出天书陵,但不知道离山出了什么急事,他们昨夜便提前走了。” 陈长生心道原来如此。 看着他的神情,唐三十六微异问道:“你知道离山出了什么事?” 陈长生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离山出了大事。 如果不是真正的大事,向来没有人会打扰天书陵里的观碑者,唐三十六有些吃惊,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示意轩辕破把酸臭无比的被褥与裘皮扔到车上,对唐三十六说道:“回去再说。” 唐三十六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手伸进被褥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和一个笔记本,递给陈长生,说道:“这是苟寒食让我交给你的。” 陈长生认得那是荀梅留下的笔记,曾经帮助他在观碑悟道的过程里少走了很多弯路,也帮助了曾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些少年们。 信是苟寒食留下来的信,内容很寻常,说道提前离开京都,不能相见,借笔问候,来日山高水长,想必总有重逢之日。 唐三十六看着信纸嘲讽说道:“离山的朋友们看来还是不怎么服气啊。” 陈长生说道:“你怎么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想,苟寒食哪有你说的那意思。”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听说……你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说道:“好像……是。” 传闻得到证实,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看着陈长生语重心长说道:“你身份地位已经不一样了,可不能还像以前那般天真幼稚。” 说话的同时,他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膀。 陈长生看了眼落在自己肩上的那只脏手,唇角忍不住抽了抽,也不与他争辩什么。 正所谓沧海巫山,米粒珠华,苏离在这件事情上都输给了他,再赢这个家伙也毫不足夸。 回到百花巷,马车停下,唐三十六看着向陈长生行礼的离宫教士,感觉有些不适应,跳下车进了巷口外的小店里。 轩辕破坐着马车,带着他破烂的家什先回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跟着唐三十六,看着他买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一路吃着一路向巷子里去。 明明是最简单也是最常见的食物,唐三十六却吃的兴高采烈,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有这么好吃吗?”陈长生真的很好奇。 唐三十六说道:“你不知道,在天书陵里别的事情还行,就是伙食太糟糕了,尤其是你和七间走了之后……我操,关飞白那白痴会做饭吗?我居然开始怀念起轩辕破做的饭菜,甚至觉得国教学院的伙食比澄湖楼的全宴还要好吃,你说有多惨?” 陈长生心想那确实很惨,又想着冷傲暴戾的关飞白在那个小院子里切腊肉炒青椒的画面,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真是难以想象。 唐三十六把手里的半根油条摁进微黄的豆浆里,说道:“要不要来口?” 陈长生看着他伸进豆浆里的手指,想着先前看到的他手指甲里的泥垢,连忙摆手说道:“不要。” 唐三十六很是鄙薄,说道:“我操,你懂生活吗?” 陈长生无奈说道:“虽然知道你是前些年扮贵介公子憋坏了,现在才是你的真性情,但……能不能少说些脏话,听着真有些刺耳。” 唐三十六从善如流,举起盛着豆浆的碗,以祭苍天,对着渐要被云掩住的太阳,说道:“日。” 说笑骂吃间,二人便进了百花巷,迎面便见周自横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那里。 忽然间,天空里的太阳便被乌云完全遮住,有雨丝飘落,落在那把看似不能承风的纸伞上。 这幕画面很妙,而且隐隐间有种难以用言语说清楚的玄机。 周自横仿佛提前便预盼到了雨丝的降临,这代表着某种境界,表明他已然初窥天地之道。 然而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首先想到的是,前天落雨的时候,你为何不撑伞,接着,才想起来那封挑战信——此人要代表宗祀所挑战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更是对这画面毫在不意,他不知道这个瘦高男子是谁,因为太阳的忽然消失而有些恼火,只是想着陈长生的话,所以没有说什么,只是说道:“麻烦让让。” 说完这句话,他便往前走去。 周自横没有让路,甚至没有看他。 他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浑身恶臭,衣衫破烂的年轻人。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考虑的如何了?” 陈长生说道:“考虑好了,会给你回话。” 周自横微笑说道:“难道要一直考虑下去吗?” 这微笑很可恶,带着淡淡的讥讽与嘲弄。 唐三十六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现在的大周朝,居然还有人敢在国教学院门口,对自己和陈长生用这种态度说话。 “这人谁啊?”他问陈长生。 陈长生说道:“周自横。” 唐三十六没听过这个名字,说道:“周自横,那是谁?” 周自横微怒,觉得陈长生和这个乞丐般的家伙是刻意用这番对话来羞辱自己。 唐三十六转过身去,看着周自横问道:“我说,你到底谁啊?” 周自横面无表情说道:“折冲殿周自横。” 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你很出名?” 周自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莫名其妙。”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然后转身对陈长生说道:“你得弄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听都没听过的人物,哪里用得着理他,他够得着吗?” 说完这句话,他端着豆浆和油条走过周自横的身边,向巷子里走去。 周自横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唐三十六停下脚步。 雨丝骤乱,然后重新垂落如柳叶。 周自横出现在唐三十六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百花巷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了四个字。 “傻逼,起开。” 这时候的唐三十六浑身污垢,恶臭熏鼻,衣衫破烂,真的就像个乞丐,但他的气势却像是个王子。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乞丐,而是这个世界最有钱的王子。 他比平国公主、落落、南客,这些真正的公主们加起来还要有钱。 所以当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盛气凌人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盛气凌人,居然也会难以想象吗?是的,因为这不是嚣张之气,而是底气。 没有千年底蕴,根本无法养蓄出来的底气。 周自横眯着眼睛,看着唐三十六,杀意渐起。 然而,最终他也没有动手。 因为陈长生正看着他。 很多离宫教士也看着他。 最令他感到警惕也是不解的在于,按道理本应该站在自己这一边的羽林军中,忽然生起一道毫不掩饰的狂暴杀意。 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出手,那么下一刻,那道杀意便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唐三十六再次从他的身边走过,左手端着碗豆浆,右手拿着根油条,依然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雨帘缓缓飘落,落在纸伞上,悄柔无声。 百花巷深处,传来天海牙儿的辱骂声。 听着那些污言秽语,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走到国教学院门口,他只见天海牙儿坐在轮椅上,对着院门不停地骂着。 “陈长生,你这个……” “有本事你就来打我啊!” 唐三十六走到天海牙儿的身后,没有阻止他,认真地侧耳倾听着。 很多离宫教士与羽林军还有闻讯赶来的京都民众,都看着这幕画面。 百花巷里雨如烟。 陈长生问道:“你在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回忆人生。” 天海牙儿听到声音,转头望去,神情微变。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人生?” “我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人生。”唐三十六感慨说道:“……妈逼,还真没听过这么贱的要求。” …… …… 第434章 国教学院的棍子 虽然唐三十六现在浑身恶身,衣衫破烂,和传闻中的模样有很大的差别,但如此尖酸刻薄的话语以及眉眼间那股漫不在乎的劲儿,还是让天海牙儿很快便认出了他的身份,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当初他之所以去天道院参加青藤宴,就是因为唐三十六曾经对整个京都放过话,要废了他。 这件事情最终的结果是,因为天道院师长们的约束,唐三十六没能参加那一场青藤宴,天海牙儿借故发飙,直接废掉轩辕破的一条胳膊,继而却被落落直接打成了残废。 二人到今天为止都没有正式相遇过,但这并不妨碍天海牙儿把自己残废的责任归到唐三十六的身上。 他盯着唐三十六,脸色苍白,眼睛里满是怨毒,恨不得把他吃了。但他没有做什么,相反,听着唐三十六最后那句话,联想起传中这个家伙的性情,他的心里生出一抹不祥的预兆,用尖利的声音抢着说道:“我是对陈长生说的!和你无关!” 有种你就来打我呀! 天海牙儿无赖无耻险恶,敢对所有人包括陈长生说这句话,可就是不敢对唐三十六说。 因为他知道唐三十六真的可以拉下脸来出手。 唐三十六微怔,有些没想到这个家伙的反应如此之快,再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干脆不讲理说道:“我不管,反正我要和你打。” 说完这句话,他对陈长生说道:“帮我把袖子卷卷。” 他这时候左手端着碗豆浆,右手拿着一根半油条,确实没有办法自行把袖子卷上来。 卷袖子是谁都明白的某种带有象征意义的动作,是某种出发的信号。 天海牙儿面色微白说道:“我可不会与你打,反正我是残废,你要不怕丢脸,就自己动手好了。” 陈长生正在思考要不要真的替唐三十六把袖子卷上去,忽然听着这句话里的不怕丢脸四字,心想这下好了,不用自己再想什么。 果不其然,听到不怕丢脸四字,唐三十六非但没有任何犹豫,眼睛却亮了起来,说道:“脸是什么?” 天海牙儿看着他不安说道:“你想做什么?难道你真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欺负我这个残疾人?” 烟雨笼着百花巷,雨势并不大,甚至渐渐的小了,在负责维持治安的离宫教士与羽林军的那面,已经围了很多京都民众。 天海牙儿在京都里的名声极为糟糕,但他毕竟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少年,而且已经残废了近一年时间,双腿细的像麻杆一样,看着很是可怜,如果有人对轮椅上的他出手,只怕会惹来很多非议。但唐三十六哪里会怕什么责难非议。 他看着天海牙儿微笑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做一件事情。” 天海牙儿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微颤道:“什么事情?” 唐三十六说道:“我最喜欢拿根棍子追着掉到河里的狗不停地打。” 天海牙儿明白了他的意思,打了个寒颤,颤声喊道:“快来人啊!汶水唐家的独孙打人啦!他要对我这个残废下黑手啦!” 唐三十六也不着急,任由他喊着,待天海牙儿声音终于停下时,才对巷外的人群说道:“大家看清楚了,我可没有出手。” 他确实没有打天海牙儿,连天海牙儿的衣服都没有碰一下。 说话的时候,他还特意举起自己双手里的豆浆与油条,示意众人,自己就算想打人,也做不到。 然后他神情骤冷,一脚狠狠地踹到了天海牙儿的胸腹间! 啪的一声闷响! 天海牙儿连着轮椅一起被踹到地面的雨水里,跌的头破血流。 唐三十六的踹得太狠,残废的少年像虾一样缩着身体,脸色苍白至极,痛的话都已经说不出来。 国教学院院门前,百花巷外,一片死寂,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谁都没有想到,前一刻他还面带微笑,举着豆浆与油条,二逼呵呵,下一刻,他便真向轮椅里的残疾少年下了狠手! 天海家的侍卫,还有周自横都没有想到,所以根本来不及阻止。 劲风呼啸而起,天海家的随从侍卫赶到场间,把天海牙儿护住。 周自横手里的那把纸伞早就丢了,右手已然握住剑柄,一脸怒容盯着唐三十六,似乎下一刻便会出剑。 唐三十六依然理都不理这名聚星境的强者,看着四周的人群,把手里的豆浆与油条举得更高了些,说道:“大家看清楚了,我真没出手,更没下手,我是用踹的。” 确实如此,他没有对天海牙儿下黑手,他下的是黑脚。 周自横怒啸一声,剑锋出鞘而起,剑意陡然大升,在国教学院门前回荡。 这道强大剑意的目标,自然是唐三十六。 在天书陵里观碑悟道,勤勉修行,唐三十六的境界提升极快,如此年龄便不可思议地修行到了通幽上境,但他不可能是聚星境的对手。 可是,他还是看都没有看周自横一眼,继续向国教学院的院门里走去。 走进百花巷,看到周自横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这个人很想被世界看见,那么从始至终,他就是不看。 这当然是羞辱。 周自横是折冲殿的教士,是天海家的客卿,还是宗祀所的教习,无论哪个身份,都注定他有资格骄横。 骄横的人哪里受得住这份羞辱,所以哪怕此时已经知道了唐三十六的身份,他依然要出剑。 剑没能出。 只听得场间一阵密集的绷弦声起。 数十名羽林军在唐三十六身后布阵,手里的神弩平举,锋利而带着气息波动的弩箭,是那样的恐怖。 一名副将满脸冰霜站在后方,手里握着剑柄,盯着周自横的眼睛,警告意味非常清晰,只要他动,那么就死。 唐三十六和陈长生进了国教学院,院门闭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就像一记清脆的耳光声。 天海牙儿被侍卫随从们扶着,脸色苍白,痛苦不堪。 周自横站在微雨里,脸色苍白,看着那名副将寒声说道:“我想知道,薛神将知道这件事情吗?” 众所周知,负责整个京都安全的羽林军由大陆第二神将薛醒川统辖,而薛神将向来忠于圣后娘娘。 今天羽林军在国教学院门前展现出来的态度,对天海家带着明显的敌意。 那名副将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周自横,说道:“我外公家就这根独苗,我不拦着你,难道你想全家都被弄死?” 说完这句话,他挥了挥手示意下属们散开,然后走到国教学院对面的那间客栈里,继续喝茶发呆。 国教学院里,轩辕破和陈长生很热情地夹着唐三十六走进了藏书楼。 “你们的热情,让我感觉到相当的不适应。”唐三十六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感觉有些奇怪。 陈长生看着他一脸欣慰,轩辕破也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你不知道,这些天那个残废了的小怪物天天在院门外面骂脏话,我们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就指望着你回来。” 陈长生看着他感激说道:“果不其然,你一回来便把这些事情都平了,不然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唐三十六有些得意,又有些恼火,说道:“你们就任由人堵着院门开骂?出息!”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确实没有处理这些事情的经验。” 轩辕破在旁说道:“天海牙儿仗着残废瞎骂,脸都不要了,我们能怎么办,难道真把他打一顿?” 唐三十六心想自己刚才不就踹了他一脚,踹的很愉快,为何不能? 陈长生无奈说道:“那家伙现在就像是一坨屎,怎么处理,都不免脏了自己的手,所以只好等你回来。” 唐三十六说道:“为何一定要等我回来?” 陈长生转身去看窗外风景。 轩辕破比较老实,说道:“你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多,再说了,我们都知道你比他还要不要脸。” 唐三十六闻言微怔,然后大怒:“什么意思?你俩给我说清楚了,这什么意思!难道在你们看来,我也就是一坨屎?” 轩辕破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想要开解两句,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长生安慰说道:“我们的意思是说,你胡搅蛮缠和不怕脏的能力刚好用来对付这种人。” 唐三十六把这句话在心里重新建构了一遍,更加生气,说道:“这不就是撑屎棍?哪里更好了!” …… …… 当然不会真的生气,只是打趣,陈长生和轩辕破确实是在等唐三十六回来,因为他们两个都不擅言谈,更不擅思维谋划,落落自然有这个能力,但她的身份太过敏感,所以想要解决国教学院当下面临的问题,还是只能指望唐三十六,事实上很少有人注意过,国教学院以前的很多问题,就是唐三十六解决的。 听陈长生把国教新规讲了一遍后,唐三十六想了想,然后把手里的油条摁进豆浆里,说道:“淹死他们。” 陈长生和轩辕破没有听懂,淹死是什么意思。 …… …… 第435章 共商何事 “你们不用管,我来解决。”唐三十六没有对他们解释太多,直接说道:“如果这事都解决不了,我就不叫唐三十六。” 这句话说的极有信心,但陈长生和轩辕破却更在意别的三个问题。首先,这碗豆浆里落了很多雨水,该有多淡,其次这根油条被他在手里拿了这么长时间,该有多脏,最后就是,唐三十六改名字是很常见的事情,这种承诺听上去怎么总觉得有些不怎么靠谱? 他本来就不叫唐三十六,他叫唐棠。而且他现在进了通幽上境,必然要离开青云榜,进入点金榜,只是不知道会排第几,想来总不可能那般凑巧还是三十六,再就是上次青云换榜后,他借口位次不大好听没有改名,这一次总不能还以相同的理由唬弄过去。 轩辕破觉得唐三十六这话说的太没诚意,摇着头走了出去。 陈长生想要问清楚,但转念一想,自己确实不懂这些,何必自寻烦恼,问道:“你觉着自己这次会改个什么名字?” “我想怎么着……也得进前三十吧?” “那是点金榜,不是青云榜。” “那又如何?我现在可是通幽上境!我只要不懒,分分钟追上你。”唐三十六得意说道。 他的脸上有很多灰尘,但依然能够看到肤色白了些,而且瘦了很多,很明显在天书陵里的修行极为辛苦。 这样的年纪就能进点金榜,而且有自信进前三十,在以往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他确实有足够的资格骄傲。 陈长生真心替他高兴,说道:“要继续努力啊。” 唐三十六听着有些不是滋味,说道:“你还真把自己当院长啊。” 陈长生笑了起来,准备道歉,唐三十六却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 “一想着你和徐有容在前面跑那么快,我这么了不起的成就居然也不能震惊天下,只能震惊一下汶川里的那些亲戚,确实没劲。” 说完这句话,唐三十六站起身来,看了看藏书楼四周,忽然问道:“落落殿下不来迎我倒也罢了,折袖呢?” 在他的心里,狼族少年折袖是他用重金替国教学院买来的优质生源,现在国教学院面临的问题正好需要他解决,可不能让他走了。 陈长生说道:“有件事情我没有来得及和你说。” 唐三十六转身望向他,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说道:“折袖现在在周狱里。” …… …… 从陈长生与折袖离开天书陵、进入周园直到今日,这个故事看似有些长,讲完却不需要太长的时间,就连豆浆里的油条都还没有泡烂。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唐三十六说道:“别的事情先不管,但折袖……我们是花了钱的,必须得尽快弄出来。” 折袖是国教学院花了钱的,那他就是国教学院的人,是国教学院的人,国教学院就要护着,这是一个很朴素的道理。 而且周狱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在里面多停留一日便如同在地狱深渊里停留一年。 陈长生也很担心折袖,只是国教与朝廷正在对峙中,离宫内部又出了问题,偏生梅里砂主教的身体不好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某种意义上,周通像你们没办法的天海牙儿一样,只不过比天海牙儿可怕无数倍,强大无数倍,为了达到目的,再凶残恶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谁都知道他是圣后娘娘的一条疯狗,娘娘要他咬谁,他就咬谁,对付这样的人,什么谋略算计都没有用。” “可他为什么要咬住国教学院不放?” “因为教宗大人已经表态,大周的皇位应该归还皇族,但娘娘很明显不这样想。”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其实……我不是很能理解,皇位有什么重要的。” 唐三十六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说道:“那是大周皇位,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那是谁都无法抵抗的诱惑。”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可我真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我只觉得为了这些事情而付出时间与精力,真的很没道理。”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干净,没有丝毫作伪,不由微微动容:“你真是这样想的?” “是的。”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你真是个怪物,而且是真正的怪物,并不是天海牙儿那种变态。”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不能理解我们这些人,我也很难理解你,为什么会真的不在意这些。”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见过……更重要的一些东西?” “比如?” “……生死。” …… …… 生死之外,皆是闲事。 死生亦大矣。 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 这些都是前人典籍里的话。 陈长生通读道藏,记得很多,但都不需要,他只需要记住生死二字便足够。 对普通人来说,生死在他们的百年之后。 对修道者来说,生死在他们的数百年之后。 对陈长生来说,生死一直就在他的眼前,在他的一念之间,让他念念不忘。 生死在前,他又如何还会对生命里的那些附属物感兴趣,至少,在他解决自己的问题之前,不会太感兴趣。 唐三十六不知道陈长生的问题,但在听到生死二字后,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窗外的雨带来了一阵不属于夏天的寒意。 陈长生接着又想起别的事。 他想着病中的主教大人、国教内部的那些纷争以及苏离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说道:“这个世界真的这么不堪吗?” 唐三十六说道:“至少不会像我们期望的那样干净,就没有人理解你为什么能够当上国教学院的院长。” 即便在天书陵和周园里,接连为国教与大周立下大功,以陈长生十六岁的年龄,也没有任何理由成为国教学院的院长。 在唐三十六以及很多不知道内情的人们看来,这件事情必有蹊跷,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交易或者说内情。 陈长生不认为那些事情不能见光,至少可以对唐三十六说。 “我的老师是教宗大人的师兄。” 他的视线穿过窗户,落在国教学院满是青翠的校园里,说道:“他就是以前的国教学院院长。” 唐三十六很震惊,比刚才听陈长生讲故事讲到苏离,讲到浔阳城里那一段时更加震惊。 十几年前的国教学院血案,直接或者间接地改变了整个人类世界,就连远在南方的长生宗与离山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前任国教学院院长,那是谁都无法忘记的大人物,虽然他的名字早就已经被国教典册划掉,在京都更是被严禁提及。 “难怪你只是个乡下的少年道士,却能够通读道藏,教宗大人让你做国教学院的院长,要培养你做他的继承人……难怪周通会对国教学院下黑手。”唐三十六看着他,喃喃说道:“原来你竟是那位大人物唯一的传人。” 陈长生说道:“不,我还有位师兄。” 离开西宁镇时,老师交待过他些事情,所以他在京都很少会提到师兄,到现在为止,只在徐有容和唐三十六等寥寥数人面前承认过。 唐三十六问道:“你还有个师兄?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发现余人师兄真的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是因为师兄从来不说话? “师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多了不起?难道比我还了不起?” “师兄比以前的你了不起一万倍,你现在开始勤奋之后,师兄也要比你了不起一百倍。”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没有刻意嘲弄轻蔑,而是认真思考之后得出的结论。 唐三十六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看来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说道:“是的,他是我的偶像。” 唐三十六忽然问道:“你老师究竟想做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既然计道人不仅仅是计道人,还是前任国教学院院长,是反对天海圣后的领袖人物,那么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值得仔细地想一想。 他应该很清楚,陈长生的来历不可能一直是秘密,通过梅里砂与教宗大人的态度,甚至可以确认,在陈长生到京都之前,他就已经联系过离宫。那么他更应该清楚,天海圣后或迟或早,总会知道陈长生的来历,这也就意味着,陈长生的处境将变得极其艰难,甚至危险无比,但他依然坚持让陈长生进京赶考,并且没做任何交待,这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份与徐有容的婚约? 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只不过陈长生一直没有想过,或者说,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直到唐三十六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 …… “禀报大人,寒山郡那边传来最新的消息,确实有个行医的计道人来过,但侦骑赶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无踪。” “像商院长这样的人,娘娘当年都没能杀死他,又岂是我们这些人能够找到的?” 周通坐在桌后审看着昨夜前院送来的十几分审案笔录,不曾抬头。 那名下属站在桌前,低声说道:“按照西宁镇那边的说法,我们查实,计道人……商贼确实还有一个徒弟。” 周通正在翻页的手指顿住,然后抬起了头。 …… …… 第436章 锦鲤,沉塘,铁刀的光芒 周通放下卷宗笔录,望向那名下属说道:“确认了?” 那名下属从怀里取出一张画像,说道:“千真万确。” 周通没有接过来,就这样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接着说道:“按照资料里的记载,陈长生来京都这一年里,从来没有提过此人。” 周通看着窗外的天光沉默了很久,忽然说道:“你说,昭明太子究竟是死了,还是被皇族那些贼心不死的家伙给偷偷抱走了?” 那名下属不知该如何回答,很是紧张,声音微哑说道:“您的意思是?” 周通摇了摇头,说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是下意识里想起了这件事情。” 那名下属不敢接话。 “有些事情暂时查不清也不用在乎。”周通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说道:“梁笑晓为什么愿意与黑袍这种魔鬼交易,宁肯自杀也要试着对付苏离父女?因为他要报仇。苏离当年为什么会上长生宗杀了那么多人还跑到浔阳城去大开杀戒,从而弄得梁家实力大损?因为南人想要借着我大周内乱北进,抓了他的老婆威胁他让他发了狂。大周为何内乱?因为国教学院的那场血案,所以说万物皆有源,一切事情归根结底,就是大周皇位的问题,只要能够认识清楚这点,我们的方向就不会出错。” 那名下属说道:“五天里陈留王去了三次教枢处。” “不要忘记,娘娘虽然没有亲生儿子,但是先帝还是有很多儿子和孙子的,就算娘娘将来真的退位,把皇位归还给陈氏皇族,陈留王这般年轻,又能有几分机会?他当然会着急。” “大人的意思是指陈留王想要争取国教的支持?” “梅里砂大主教即将回归星海,不在这时候多露面,争取一下离宫教士们的好感,他怎么能在京都里活到现在,而且还活得越来越好?” …… …… “虽然你不在意皇位,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在意,所以我认为,所有问题到最后,或者说所有问题产生的根源,就是皇位,商院长的想法最终也要落在那把椅子上。” 听完唐三十六的这句话,陈长生在思考之前,首先注意到的是那个称呼。 “商院长……是谁?” “你的老师,商行舟。”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他已经和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最近这段时间,他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知道这个名字,但他没有问,无论是梅里砂主教还是教宗大人,因为他不想知道这个名字,不想因为知道这个名字而出现一些他不想面对的问题,同时,他也不想别人知道他不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让他有些难过。 唐三十六隐约猜到了些他此时的心情,对他的老师不知为何生出些反感,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收你做徒弟?” 陈长生有些茫然,问道:“师父在溪畔拣到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姓陈。” “然后?”陈长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唐三十六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你可能是皇族?” 陈长生怔了怔,摇头说道:“不会,我是从云墓里面的山溪飘下来的,我的亲生父母有可能是当年罪民的后代。”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你那时候才多大,知道个屁。” 陈长生说道:“这是师兄说的,师兄从来不会骗人,更不会骗我。” 这句话他说的很肯定,干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犹疑。 唐三十六还想说些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忍,转而说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走?” 从西宁来到京都,陈长生本以为自己的道路很清楚,那就是寻找逆天改命的秘密,从而让自己从死亡的阴影里摆脱出来,但现在,他忽然发现在此之前已经要面临很多岔路口。 “我不知道。” “你需要有人帮忙。” “谁能帮我?” “我。” “好,那你帮我。” 很简单的对话,很令人温暖的信任,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少年。 或者沉稳老成,或者嚣张轻佻,都是少年。 少年有时候过于热血又天真地令人厌烦,但和那些久经风雨的长辈们比较起来,他们的生活要简单的多,他们之间的相处也会简单的多。 唐三十六说道:“没问题,首先让我们来理一下这件事情的前后起因。” 陈长生摇头,说道:“你先帮我做件事。” 唐三十六未假思索,毫不犹豫说道:“你说,什么事。” 陈长生对他说道:“你能先去洗澡刷牙吗?” …… ……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我连牙都还没刷……总之,唐三十六有些恼火地被陈长生赶出了藏书楼,用了两大桶热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确保再没有一点天书陵里带出来的泥垢,这才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拿着轩辕破刚蒸好的馍馍来到了湖畔。 陈长生把荀梅先生的笔记放进了书架,做好登录,然后去洗荀梅先生的被褥以及唐三十六的裘皮,花了半个时辰才洗干净,然后吊到大榕树下,看着就像是两个秋千。 清晨时的那场雨早就已经停了,初夏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没能蒸出太多水汽,没有闷热的感觉。 再也听不到天海牙儿的喝骂声,国教学院一片安静幽美。 站在湖畔,看着对岸的风景,唐三十六说道:“我爷爷说过,教宗陛下就是个老好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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