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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姜长老以往对这位秋山家主的印象很普通,甚至私下还偶有嘲讽,心想若不是秋山君的缘故,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无能之辈。但现在他明白了,此人哪里会是个无能之辈。 虽然他依然不明白秋山家为何会忽然暴起发难,至少看得清清楚楚,秋山家主有多强大——要知道就算是偷袭,能够如此轻描淡写,轻而易举地将小松宫长老直接一掌废掉,大陆拥有这等实力的人并不是太多。 更何况,秋山家主的身边还有位境界同样深不可测的供奉! 姜长老想明白了这些事情,竟是二话不说,便向山道走去,只是数息之间,他便消失在离山蜿蜒的山道之上,走的毫不犹豫! 峰顶此时一片混乱,那些随小松宫三位长老闯入主峰的离山弟子,因为师长被偷袭重伤而愤怒,更多的则是惘然无措。 “我们也该走了。”秋山家主没有理会这些悲愤盯着自己的离山弟子,平静说道。 秋山家供奉走到他身边,接过他递过来的染血的手帕塞进袖子里,然后一道向山下走去。 整个过程里,秋山家主没有转身看秋山君一眼,哪怕走的时候也没有看。 清风盈绕,身影已不见。 离山主峰顶的石坪上,只留下了些血渍。 秋山君看着山道的方向,沉默不语。 关于秋山家,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那位老供奉,实际上是他的三叔祖。世家门阀,向来以实力为尊。他始终不明白,为何境界修至聚星境巅峰的三叔祖,没有成为秋山家主,反而是各方面都很普通的父亲成为了秋山家主,他本以为这或者与自己的真龙血脉有关,但先前那刻,看着父亲出手,看着三叔祖恭谨而沉默地从父亲手里接过那张带血的手帕,他才终于真正地明白了。只是,他依然想不明白,父亲最后为什么这样做。 …… …… 一辆华贵至极的车辇从离山脚下向秋山驶去。 拉辇的是龙血马,辇里配着的是蛟血酒,铺的是妖兔毫织的地毯。 车辇中坐的自然是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 “谋夺离山剑宗之事,现在看来,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今番损失会有些大。” 秋山家主隔着车窗,看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离山说道,仿佛先前在峰顶偷袭小松宫的人并不是他,让这次事情无疾而终的人也不是他。 供奉微笑说道:“不知道姜长老回长生宗后会如何说。” 秋山家主露出嘲讽的笑容:“十几年前苏先生杀过一遭后,长生宗就已经废了,无论他怎么说,难道长生宗还敢向我秋山宣战不成?” 供奉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问道:“可娘娘……那边怎么交待?” 秋山家主的眉头微挑,说道:“娘娘仁慈,总不能逼着我杀死自己的儿子……是啊,那可是我的儿子,我可不像娘娘那么厉害。” 他不愿意想此事,感慨说道:“经过周园之事后,吾儿又有长进,居然能够想出如此绝的手段。” 用自己的生命威胁自己的父亲,无论怎么看,这事儿都很绝。 就像秋山家主最开始准备用父子名份压迫秋山君一样,都很绝。 只不过儿子比老子更绝。 “他比我更绝情,所以我不能逼着他帮我,那我自然就只好去帮他。” “只是不知道秋山他什么时候能够想明白这一点。” “不需要想明白,做就好,就像他的绝,这是成大事者必须的气质,虽然这不免揭示了一个令我有些不愉快的事实。” “什么事实?” “我爱他胜过他爱我。” 说完这句话,秋山家主安静了会儿,然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但父子之间,不是向来都这样吗?” 第415章 平凡的圣人们 “其实,有时候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生出像秋山这样优秀的孩子。”秋山家主看着窗外那座迟迟不曾远离的离山,说道:“就像整个大陆都不明白,为什么像徐世绩那样的蠢物夯货,居然能生出徐有容来。” 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说道:“当然,徐世绩是不如我的。” 秋山家供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微笑着点头说道:“他不如家主远矣。” 秋山家主双眉飞了起来,哪里像在先前在主峰上杀伐果断的一方豪杰,就是个单纯的得意的父亲,说道:“从吾儿血脉觉醒之后,我便一直在拼命地修行读书,无一不学,便是想追上他的脚步,不想拖累了他,现在看来,还算是勉强做到了。” 秋山家供奉的笑容很真挚,甚至能够看得到佩服——秋山家主本来是天南最出名的纨绔,所以就像秋山君从小都想不明白的那样,多年前秋山家的老祖宗决定把整个家族交给当代秋山家主的时候,他也想不通,要知道那时候他已经是聚星上境的天南强者,而且算起辈份来,他是叔父,怎么看都应该是他掌管秋山家才对。后来秋山君出生,真龙血脉觉醒,他以为老祖宗当年的决定是从此而来,不再愤愤不平,对于家主依然瞧不起,觉得此人就是一个因子成事的废物,但现在,他早已不这样想了。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当秋山君的血脉觉醒之后,秋山家主忽然间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此再也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折柳鞭马,而是开始发奋读书并修行。 这时候的秋山家主已经是中年人。 一个荒废了半生的中年男人忽然开始奋发图强,那需要何等样的毅力与决心,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不问而知。可是他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十几年里,秋山君从牙牙学语到剑耀离山,他也默默地从通幽初境修到了聚星上境,虽然看上去不如,实际上难度更大。 什么样的原因让他能够做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没有秋山君那样的血脉天赋,没办法跟上儿子的脚步,但他希望能够尽量地强大一些,至少不至于拖慢儿子的脚步。 “希望秋山能够尽快体悟到家主您的苦心。”供奉看着窗畔的他诚恳说道。 秋山家主平静说道:“就算他永远都不知道,那又如何?” 供奉说道:“可是今日之事终究会有所影响。” 秋山家看着窗外那座天南名山,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然后说道:“不错,今日离山之行确实出了很多问题,因为我没有想到,原来秋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供奉也沉默了会儿,问道:“家主,您原先是怎样以为的呢?” 这确实是他,甚至是整个秋山家里家主的亲信们好奇的事情,因为在过去数年里,秋山家在暗中为秋山君做了很多事情,而那些事情似乎秋山君自己并不知晓。 “我原本以为他既然是我的儿子,那么相必应该是和我很相似的人……换个角度说,我原本以为世间不可能有像我儿子这般完美的人,那么他的完美一定是假的。” 秋山家主的脸上出现了抹意味莫明的笑容,说道:“所以我以为……吾儿是个伪君子。所以我暗中做了很多事情,说是无恶不作也不过分,只为了替他打好基础,配合他在世间的名声,只待将来某日,他终于出现在万人之前,袒露自己的真实野心。” “比如上次京都求亲之行?” “不错,我以为他既想娶徐有容,又不想背上逼迫的恶名,才会故意算准时间,去与魔族争夺周园的钥匙,我是他的父亲,当然要帮他把这件事情办妥。” 秋山家主说道:“又比如这一次,我以为他是假装受伤,以便置身事外,同时也给我秋山家发难的机会,谋算堪称完美,谁曾想到,竟是我想错了。” “我以为我的儿子是个伪君子,没想到,他竟是个真英雄。” 他看着窗外那座离山,微笑说道:“不过有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真英雄呢?只不过做英雄容易死,那么我这个父亲只好继续无恶不作,把伪君子继续扮演下去,以确保他的这个英雄能活着,将来某日,当整个世界都知道了我的恶行,需要他大义灭亲的时候,我再死在他的手里……你看,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故事。” 听完这番话,供奉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家主真是世间最了不起的父亲,他对秋山君的爱是如此无私却又自私,强烈到让人都觉得有些畏惧。任何挡在秋山君身前,阻止他通往最灿烂星河的人,都会被家主除掉。而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这个大陆,唯一勉强有资格能够与秋山君相提并论的年轻人,叫做陈长生。 供奉开始提前同情陈长生将来的悲惨遭遇了。 当然,前提是那位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能够活着离开浔阳城。 “八方风雨动,苏离必死无疑,但陈长生必然会活着。” 秋山家主平静说道:“那个少年的背景太深厚,来历有些神秘,便是圣女峰都没能完全查清楚,圣后娘娘还没有发话,周通还没有动手,我自然不会先动。” …… …… 离山是个了不起的地方,梁笑晓用自己的死杀人,他的大师兄秋山君则用自己的命救人,这样的人往往是不容易死的。 陈长生也是如此,因为他一直都在救人。浔阳城里的雨是那样的寒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湿漉的衣衫上到处都是剑孔,却看不到太多血色,因为被雨水冲洗掉了。 刘青有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一把平凡无奇的剑,用的是看似平凡无奇的剑招,却拥有难以想象的聚星上境修为。 这位天下第三刺客,他的每一剑都寒冷的仿佛冰霜。 陈长生浴过龙血,也抵挡不住那把寒冷的剑。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用耶识步施展出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连续挡了刘青六剑,同时他的身上多了六个血洞。 剑刺的不深,但很痛,好在流出来的血没有什么味道,就像这场战斗一样无味。 刘青的身法再如何诡异,他的剑都无法刺中苏离,只能刺进陈长生的身体。 因为陈长生的剑很决然,很绝,所以很快。 就像秋山君在离山峰顶刺进自己胸口的那一剑。 他看着刘青,脸色苍白,神情认真,一字一句说道:“我不会让你过去。” …… …… 第416章 浔阳城的第一个答案 不愧是天下第三的刺客,刘青的身法异常诡异,就在陈长生说出那句话的同时,变作一道轻烟消失在重重雨帘之中,再次出现时,距离那匹在雨水中默默低着头的黄骠马已经极近,然而……他的剑依然再一次刺进了陈长生的身体。 苏离教了陈长生三剑,他把这三剑全部用在了此时,用的越来越纯熟,那份同生共死的狠厉意味越来越强硬,甚至已经开始进入随心所欲的境界。没有人知道陈长生的真元数量还能支持他使用几次离山法剑最后一式,但总之他已经坚持到了现在。 鲜血从陈长生的肋下飙射而出,迅速被暴雨冲走,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显得有些木讷,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其实他的神识依然在快速运转,计算着这名恐怖的刺客下一步可能的动作,同时还要关注着长街那方王破与朱洛之间的战斗。 这是慧剑的要求,天时地势环境无所不算——陈长生看着那名刺客寻常无奇的眉眼,总觉得推算出了问题,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血会忽然变得没有味道,更不明白对方的剑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 被龙血浸泡过的身躯强度远胜于完美洗髓,刘青的剑能够轻而易举地破防,已经算是十分强大,但按照陈长生的计算,刘青的剑本应该更可怕些。他已经承受了七剑,却还能站在雨中,还没有倒下,这是为什么? 七剑只是一瞬,就连雨水都只来得及在残破的断墙根刚刚积起一分,无论远处观战的人们,还是隐藏在浔阳城别处的人们,都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暴雨冲洗着长街,晦暗之间,只能看到街上那五人一马的身影。 王破站在雨中,铁刀斩出无数道空间裂缝,抵挡着暴雨那头散溢过来的无限光明,裂缝的边缘已经变得非常明亮,照亮了他的身体。那些光都是朱洛的剑光,像月华一般看似温柔,却无处躲藏,每一道剑光落在王破的身上,都割出一道笔直的裂痕,便有鲜血流出。 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雨势再大竟也无法冲洗掉。 街巷之间除了雨声再也没有任何声音。暴雨如雷,很是热闹,身处场间的人们却觉得是一片死寂。 梁王孙、梁红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杀死苏离的人,沉默地等待着陈长生倒下的那一瞬间,薛河、华介夫代表着大周朝廷与国教两大势力,在此时也保持着沉默,隐藏在浔阳城里城外风雨中的更多的教士和军队,也保持安静。 因为王破的沉默与坚持,因为陈长生的决然——所有人都知道,是圣人们要苏离去死,即便朱洛也只是在执行圣人们的意志,王破和陈长生堪称各自年龄段的最强者,但和圣人们相比,他们终究只是凡人。他们现在的对手,都是实力境界远超他们的强者,但他们却靠着意志与暴发出来的那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力量,坚持到了现在。看着雨中的两道身影,谁能不动容? 王破是槐院的大人物,陈长生是国教的继承者,他们与离山之间没有任何情谊,甚至本应是对手,但他们却为了让苏离活着,与圣人们的意志战半到了此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王破和陈长生不喜欢苏离的性情,如果放在平时,他们大概也不会为苏离如此搏命,但现在不行,苏离不应该在为人类世界与魔族战至重伤后,反被人类世界所杀。 这是背叛,这种行为很无耻。 在这件事情上,王破和陈长生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圣人们是错的。 那么,在这件事情上,他们的选择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但要做到却非常困难。 苏离坐在马背上,看着身前的陈长生和更远处雨街上的王破,没有说话,眉眼间的散漫情绪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 …… 在王破和陈长生倒下之前,苏离不会死。这是现在浔阳城里的人们共同得出的结论。王破的死必然会震动天南,影响极大,但若是为了杀死苏离,这样的代价似乎也能付,可问题在于,没有任何人希望陈长生死。 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是国教的继承者。教宗大人想苏离去死,却绝对不愿意他死。只不过远在京都离宫的教宗大人,大概怎么都想不到,陈长生居然会为了离宫最强的对手献出自己的生命。 从薛河到梁红妆,从肖张到梁王孙,从军寨到浔阳城,陈长生一路战斗,虽然曾经数次见着生死,但终究没有面临绝对的死亡威胁,便是有这方面的因素。现在不一样,刘青是个刺客。虽然他也不想陈长生死在自己手里,但他是收钱的,杀死苏离是他的任务。就像所有重视钱的人一样,比如折袖,这些人都非常重视完成任务。这一点甚至高于他们的生死,自然也要更高于别人的生死。前七剑,刘青想尝试不杀陈长生,但他发现如果不杀了陈长生,自己真的没有办法杀死苏离,那么……便杀吧。 刘青面无表情看着陈长生,再次一剑刺出,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剑不是向着苏离刺去的,而是直接刺向了陈长生。聚星上境的刺客很罕见,这种刺客的必杀一击有多可怕,陈长生尚未承受,便感觉到了一抹夜扑面而来,仿佛要抹杀一切光明。 陈长生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与死亡的阴影朝夕相处了数年时间,对死亡最是敏感在意,但这时候他却不怎么在意,或者说来不及在意。 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件事情。重伤未愈的苏离不能,在暴雨中苦苦支撑、已然变成血人的王破也不能。华介夫和教士们当然想要阻止刘青的这一剑,但只来得及发出惊呼。 现在的浔阳城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陈长生的死亡,那个人是朱洛。 他是踏入神圣领域的传奇,他的剑光虽然被王破拦在了雨街那一面,但只要他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依然可以想办法来到了雨街这头。 忽然间,天上的雨云出现了一道裂缝,有明亮骤生。街上的雨水里仿佛多出了一个魔族的月亮,看上去是虚景,但又仿佛是实物。 铁刀在风雨中稳定无比,朱洛还在那边,但一位长发披肩的中年男子,忽然出现在苏离的身前,那是近乎分身一般的神奇存在。 水中月,这是一种身法,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神术。 在最关键的时刻,这位大陆最强者之一,终于动用了自己最强的手段。 他伸手抓住陈长生向街畔甩去,把苏离留给了刘青。 就是如此简单的出现,简单地一掷,简单地一让。 朱洛便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他会让陈长生活着。 他会让苏离去死。 而且,杀苏离的是名刺客,与他没有关系。 即便他是朱洛,手上染着离山小师叔的血也是麻烦。 果然不愧是八方风雨。 风雨笼浔阳。 原来,从始至终,所有局面都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 陈长生根本没有任何能力避开朱洛的手。 他看着刘青的剑在自己的身侧掠过,向苏离刺去。 他知道没有办法了。 他有些绝望,然后疲惫。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场间有个人笑了。 不对,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人笑了。 最先笑的人是刘青,笑的有些诡异。 然后笑的人是苏离,他笑的有些感慨,情绪复杂。 二人因何发笑?场间的局面究竟是被谁掌控的? 当刘青的剑没有刺进苏离的身体,而是刺进朱洛虚影的那一瞬间…… 一切终于有了答案。 …… …… 第417章 刺客生涯的总结一剑 当朱洛如水中月一般,化出一道有若实体的分身,从而轻而易举地越过王破用铁刀斩出的空间裂缝,来到雨街这头时,如果他直接接向苏离出手,或者下一刻苏离便会死去,或者不理会快要被刺死的陈长生,接下来应该不会有任何变化发生。 但是朱洛没有那样做。这并不是错误,至少在当时那一瞬间,没有预料到随后变化的人们都认为朱洛没有错,甚至觉得他的应对完美地无可挑剔,感慨于这位人类世界的最强者原来始终掌控着场间局面,于是共同想起那句优美的词:风雨笼浔阳。 就连朱洛自己都认为自己的应对很完美,苏离会死,但不是他亲手杀死的,天凉郡朱氏将来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他也不至于在史书上留下不怎么光彩的一笔,就算留下来那一笔的墨或者也会淡些,同时他也没有忘记离宫的请求,让陈长生活了下来。 风雨侵城,月隐其后,水中月化一为二,虚实相应,他的本体与分身却有近乎一样的战斗力,他则是一心三用,如神明一般,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了最复杂的问题。 当时的画面真的很美,这件事情的结局理应很完美,这位人类的传奇强者,没有任何道理不自信,然而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信在很多时候往往意味着轻敌。更何况,直到最后那一瞬间,他才知道真正的敌人是谁。 那把寒冷的剑刺向朱洛的虚身里。 陈长生先前便觉得这把剑没有想象中可怕,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对方一直是在手下留情,这把剑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像朱洛这样的人物也无法避开。 噗哧一声轻响。 刘青的剑在暴雨里画出一道诡异的曲线,仿佛是月塘里的疏枝,把水中的月华切割成几片,同时也割开了朱洛虚身,深深刺了进去!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刘青的剑刺进朱洛的虚身后,才正式开始暴发出最强烈的威力。那把寒冷的剑骤然间变得滚烫无比,然后开始发亮,开始燃烧,喷吐出无数金色的火鸟,每只火鸟仿佛都背负着一个太阳,雨街骤然被照亮,朱洛的虚身从里而外燃烧起来! 这是离山的不传秘剑。 金乌剑法。 一声愤怒的啸声,在雨街那头响起。 朱洛的视线越过王破的铁刀,看着数十丈外的这幕画面,愤怒到了极点。刘青的剑明明刺进的是他的虚身,但不知为何,他这时候的胸口却开始流血! 踏入神圣领域后的数百年里,可曾有人敢伤他?自己曾经流过血吗?他早已经忘记了受伤的感觉,甚至忘记了自己也会受伤。 直到此时。 但真正令他愤怒的不是受伤这件事情,而是那名刺客的身份,以及那名刺客用的居然是离山的金乌剑法,这让他无比震怒,甚至隐隐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怒啸响彻雨街。朱洛一剑斩向身前的王破,剑意大盛,阴云骤分,月华瞬间明亮了无数倍。同时,落在王破身上的剑光也多了无数倍。 王破的血像暴雨一般从身体里涌了出来,铁刀在雨中依然不动。 朱洛的这一剑斩在身前,却落在更远处。就在他出剑的同时,以水中月身法,出现在雨街那头的虚身,同时向刘青出剑。虽然是虚身,却拥有与他本人近乎完全一样强大的境界实力。哪怕对方是天下第三的刺客,又如何能够挡得住这样的一剑之威? 刘青诡魅难以捕捉的身影,被尽数笼罩在剑光之中,嗤嗤嗤嗤,无数声厉响中,只是瞬间,他的身上便多出了数十个血洞。 如果是别的对手,哪怕与刘青同样是聚星上境的强者,在朱洛这一记饱含怒意的剑下,也只能当场身死,不可能有任何意外。 但刘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他是名刺客。 他最擅长杀人,自然也最擅长如何不被人杀死。 他身上那件看似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衣服,实际上是鬼蚕丝织的,能够抵挡普通刀剑的切割,当然,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这没有太大意义,更重要的是,他的衣服下面贴身穿着一件汶水唐家制造的软甲,他那张普通无奇的脸实际上是一张面具,和肖张脸上的白纸不同,他的这张面具出自天机阁,防御力等同于盔甲,当然,这实际上也没有太大意义,但……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便有了意义。 意义在于,朱洛暴怒的一剑,不能当场杀死他,在于他还能站在暴雨里,继续出剑。 嗤嗤厉响,变成剑意与坚硬物事碰撞的清脆鸣叫。 刘青浑身是血,却自巍然不动。 刺客在这一刻变成了死士。 因为他的身后是苏离。 他手里那道如月塘疏枝的剑,剑势明明已经走尽,却生生向前再走了一分,燃烧着的、喷吐着无数火鸟,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剑,在下一刻爆了! 剑在朱洛的虚身里爆了! 轰的一声巨响! 长街上的暴雨被震的倒飞而去。 朱洛的虚身骤然间无比明亮,边缘处隐隐有了破损的征兆。 而在雨街那头,朱洛的胸口竟是一片血肉模糊! …… …… 默默跟随苏离陈长生数十日,前一刻暴起发难,刺得陈长生浑身是血,直到朱洛临场,才终于展露出真实的目的,原来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守护。 这一剑,无论是在计算方面还是在别的方面,都已经做了极致。 可以说,这一剑是刘青此生刺客生涯的最佳总结。 好诡异的一剑,好光明的一剑,好隐忍的一剑,好可怕的一剑。 这一剑强大恐怖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但……还是不足以杀死朱洛。 因为这种极致依然属于人间的极致。 而朱洛这样的强者,自踏入神圣领域后,你可以说他们已然非人! 怒啸未绝,陡然传成清啸,寂冷到了极点,仿佛雪原上空的明月。 朱洛虚影在暴雨的冲洗下不停摇晃,却没有散去。 下一刻,虚影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虚剑。 一剑刺向苏离。 苏离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剑,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黄纸伞的伞柄。 就算无力再战,像他们这种人,也要在战斗中死去。 大概便是这种意思。 刘青在出剑之后,再也无法支撑,跌坐在了雨水里。 鲜血,从他身上与脸上喷射而出。 他已经无法再做些什么。 朱洛的剑来了,清绝孤冷。 因为他真的怒了。 他决意要杀死苏离,不管谁再阻拦自己,都会一起死。 忽然间,雨街之上隐约响起一声龙鸣。 或者说,龙吟。 原来,陈长生一直还在场间。 就在朱洛准备把他丢到街角的那一瞬间,刘青的剑到了。 所以他落在了雨街之上。 龙吟剑在他的手里。 他踏水而起,凌空出剑。 他出剑,便是龙吟。 他的剑遇到了朱洛的剑。 真实的龙吟剑,遇到了虚幻的月华剑。 剑与剑之间或者并无差别,甚至龙吟剑要更加强大。 但用剑的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悄然无声,那把虚剑如月光照雪原一般,轻而易潜地越过龙吟剑的剑锋,继续向前。 然后,却被剑鞘拦住了。 第418章 青春少年的奇遇万剑 陈长生的脸被剑光照亮,就像雪原一样。 朱洛的虚影就在他的身前,就在暴雨之中,散发着无穷光明,就像一尊神像。 难以想象的威压,随着剑的到来,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体与心灵上。 他的剑当然不如刘青的那一剑,但也不寻常,面对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甚至连想象中都没有出现过的人类至强者,他自然用的是自己的最强一剑。 苏离教他的三剑,都在其间。 笨剑帮助他能够在这道神圣威压前站稳脚步。慧剑帮助他在暴雨中判断出这一剑的轨迹,要知道这一剑属于神圣领域,无形无迹,王破和刘青的层次或者勉强能够看懂一些,但他如果不是学会了慧剑,则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最后,他燃烧真元与生命,试图挡住这一剑。 可惜,他不可能挡住朱洛的剑,就像螳螂的手臂无法挡住奔驰的马车。 没有任何意外,虚剑带着月华越过龙吟剑的剑锋。 然而,朱洛的剑眼看着便要侵进他的眼帘,却被……挡在了龙吟剑的剑鞘之外。 一把虚剑如何能够被真实的剑鞘挡住?只有身在场间的陈长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很难用语言来解释,对大雨里的观战者来说,他们看到的画面就是: ——那把虚剑刺进了陈长生双手握着的剑鞘里。 …… …… 夜空里与水中有两个月亮,雨街上有两个朱洛,一个是真实的,一个是虚幻的,但二个月亮同样明亮,两个朱洛同样强大,区别只在于有无情绪。 当满携着月华的那记虚剑刺进陈长生的剑鞘里后,陈长生身前朱洛的虚像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面无表情,由内而外释放着光明与热量,而在更远些的雨街上,已经把王破的铁刀镇压渐默的朱洛,清冷的神情却瞬间被震惊与微惘取代。 暴雨里骤然响起无数声剑鸣。 然后,再也听不到暴雨的声音。 凌厉的、粗砺的、锋利的、清亮的、沉闷的剑鸣,在雨街里暴然响起。 整个浔阳城,都只听得到剑鸣的声音。 那把虚剑仿佛瞬间遇到了无数把剑,或者对撞,或者磨擦,或者互相切割,无数道剑鸣同时响起,大雨里有些境界稍低的观战者,竟是直接被震的昏厥了过去! 但偏生雨街之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看上去除了落雨,一切都很安静,这些剑鸣究竟是怎么来的?朱洛的剑遇到的剑在哪里? 那些剑,都在龙吟剑的剑鞘里。 陈长生的这一剑,本来就是一万剑。 那一万把从周园里带出来的剑。 却被朱洛的剑尽数封在了剑鞘里。 但终究还是相遇了。 万剑未曾出鞘,亦能对敌。 剑鞘之中,一时间,金戈铁马,狂风暴雨,雷霆轰鸣! 朱洛手里的虚剑正在不停没入陈长生的剑鞘中。 那不是归鞘,而是正在不停变短。 一些光华的微粒,在鞘口处向着四周飘舞。 那是被磨损的剑屑。 万剑虽残,但剑意犹利。只在瞬间,便至少有数千次切割与磨擦发生,朱洛的虚剑,哪里能够撑得住!即便是雨街那头他手里真实的月剑,亦在同样变短!更加难以想象的是,他握着剑柄的手指间,竟开始渗出了血水! 朱洛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先前一直仿佛神明般漠然无情的眼眸里,再一次出现微惘的神情,然后迅速转化成仿佛洪水一般的愤怒! 他能够感受到陈长生的剑鞘里的那些剑,甚至认出了那些是曾经逝去的名剑,有些甚至是他在数百年前亲近的气息,但他无法感慨于陈长生的奇遇或者是去询问事情的真相,因为那些曾经无比强大的剑正在向他发起攻击,而他真的受了伤! 他居然被一名通幽境的少年伤了。 管你是什么少年天才。 管你是什么史上最年轻的通幽上境。 你终究只是通幽境,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 你怎能伤我,你怎敢伤我,我堂堂八方风雨,竟被你所伤,这是不能允许的事情。 怒啸响彻浔阳城,瞬间镇压住了那些剑鸣的声音。 雨云渐散,月光更盛。 朱洛向着王破踏前一步,手里的剑向下斩落。 数十丈外的雨街上,他的虚像向着陈长生俯身压了过去。 那把虚剑不停向着剑鞘里刺入。 那些带着光华的剑屑喷射的更加密集。 那些光华,那些剑屑,都是剑意与剑意切割后生出的锋锐之意。 看上去很美丽,实际上很危险。 暴雨渐缓,街上积水未散,那些剑屑落下,竟把水纹都切散了。 更不要说地面的青石与断墙,到处都是碎屑。 刘青从雨水里站了起来,继续守在苏离的马前,横剑于身前。 那些光华剑屑疾射而至,仿佛无数道劲矢。 只是瞬间,他的发带被切断,黑发飘起,然后发也被切断。 他的衣衫尽烂,身上又多了数百个细微的血洞,看着很是凄惨。 但终究,他护住了那匹马以及马上的人。 苏离坐在黄骠马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 …… 按道理来说,陈长生这时候就应该已经死了。 无论苏离还是朱洛,都是这样认为的。但神奇的是,被漫天光华剑屑笼罩的他,身上竟连伤口都没有多一个。一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气息,笼罩住他的全身。那道气息,不知来自他腰间的那块玉如意,还是他手腕间不知何时多出的一串石珠。 没有人能够感受到这道气息,只有那些剑屑能够感觉到,所以来到陈长生身前时便自然飘走,而其间的细节则被完美地隐藏在了光明里。 然后,大雨重临,雨云重聚,月华渐逝。 雨帘里,朱洛的虚像渐渐黯淡,渐渐变得脆弱起来。 终于,某一刻,虚剑被剑鞘完全吞噬。 虚像骤然间崩碎,变成无数细微的气泡。 浔阳城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朱洛站在雨街那头,浑身是血,脸色苍白。 他的右臂微微颤抖,剑已残缺,只剩下了一个剑柄。 就在这时,王破的铁刀终于来到了他的身前。 第419章 不落之刀 开战至今,这是王破的铁刀第一次有机会来朱洛的身前。 就在朱洛陡遇偷袭,身受剑伤,虚像崩碎,水中月被迫回归本体的那一瞬间。 铁刀起风雨之间,直到了极点,也强到了极点。 王破根本没有关心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理会雨中生明月、那名刺客偷袭再偷袭,陈长生万剑齐鸣,只是向着身前的朱洛斩去。 就像是砍柴,更像是算账,无比专心致志。 此时,或者是他最有可能击败朱洛的时机,甚至有可能是他在踏入神圣领域之前,唯一的一次击败朱洛的时机。 朱洛举掌向天,乌云遮月。 谁也不知道,王破的全力一刀与朱洛重伤之余仓促间的一掌,谁能更强。 直到下一刻,也没有人知道。 因为,王破的刀没有落下。 铁刀,停在了朱洛身前的空中。 朱洛的手掌也停在空中。 二者并未相遇。 暴雨渐歇,街上依然晦暗一片,安静无比。 画面仿佛静止般。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朱洛看着王破,沉默不语,脸色忽然间变得异常苍白。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从他的手掌边缘与衣衫里喷涌而出,向着微雨里散去。 那些是他重伤之余强行收敛的真元,本应该落在王破的铁刀上,但他没想到,王破竟然放弃了最后的一次机会,铁刀停在了空中。 嗡的一声闷响,朱洛的真元,尽数落在空处,气息尽数付于天地间。 他想不到王破会收刀,因为他都不是王破这样的人。 王破之所以收刀,不是因为他算到了接下来的局势发展,不是他的战斗意识强大到能够看穿遮月的阴云,而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朱洛受了伤,他不想趁人之危。 他不在意最好的机会,他相信自己只要能活下去,总有一天会踏入神圣领域,然后光明正大地击败朱洛以及别的神圣领域强者。 所以,王破收刀。 于是……朱洛受了重伤,甚至比刘青和陈长生加诸在他的身上的伤势更要重。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从他的身上流淌出来,越来越快。 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很多都没有什么道理。 但其实细细想来,很有道理。 …… …… 微雨轻拂,长街依然安静。 无论是场间的人们还是在远处观战的人们,都没有说话。 看着浑身是血的朱洛,很难有人能说出话来。 已经数百年了,谁曾见过八方风雨这样的大人物败于人手? 谁曾见过朱洛这样的绝世强者如此狼狈,受如此重的伤? 朱洛低着头,被雨水打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已经只剩下一个剑柄——月华之剑由万炼精钢与秘银打造而成,无比坚硬,然而此时已经变成墙与地面裂缝里的尘埃。 他抬起头来,望向微雨那头的陈长生,说道:“天生剑心?” 听着这话,先前因为万剑齐鸣而震惊的观战者们更加震撼。 朱洛又望向身前的王破,说道:“佩服。” 整个大陆上能让他说出一声佩服的,不超过五人。他却对王破说了。因为王破今日在战局里展现出来的强大意志与远超年龄的战斗力。也因为王破最后没有落下的那一刀却远比那刀落下更强大。 最后,朱洛望向雨街那头,站在马前的那名浑身是血的刺客。 今日浔阳城里,守苏离者三人,皆是英杰,如果要以对朱洛造成的伤害而论,陈长生大约两分,王破的最后不落之刀占了五分,那名叫刘青的刺客占了三分。对整个战局来说,王破是基础,陈长生是最后的意外手,刘青则是最关键的破局者。 刺客,事杀戮,自然不会建设,在史书上,从来都是以破局者的角色出现。雨街远处的观战者,随着朱洛的目光望向那名刺客,想起先前这场战斗里的两次陡变都因为此人而起,很是震撼,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刺客是谁?有谁修行到聚星上境居然还愿意行走在黑夜里扮演一名刺客?又有哪个刺客居然能够算清战局里的所有细节,成功破坏朱洛对浔阳城的掌控? 朱洛太自信,或者因为王破太强,无法留手的缘故,他不介意在浔阳城里顺手杀死王破,还可以避免将来的一些问题,但他不会让陈长生死。这名刺客算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暴雨里暴起偷袭,剑剑皆血,杀得陈长生险象环生。 朱姓乃是天凉郡大阀,族人众多,朱洛即便不担心离山剑宗事后的报复与南人仇视,也要为族中的后代子弟们考虑一二,而且他毕竟要为名声考虑,所以他不想……亲手杀死苏离,于是他选择动用水中月来到暴雨那头,抓走陈长生。朱洛以为自己用最简单的手法营造出最完美的局面,给刺客留下杀死苏离的机会,却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本来就是这名刺客为他创造出来的机会。 这不是刺客杀苏离的机会,是……杀他的机会! 人心、爱憎、利弊、世家、羽毛、神圣,所有的一切,都在刺客的计算之中! 陈长生站在那名刺客身前,很自然地想起在路上苏离教自己的那些话,如果说世间真有慧剑,那么这才是真正的慧剑吧? …… …… 朱洛寒冷的声音在寒冷的微雨里响了起来:“刘青,你居然敢对老夫出手?” 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有些准备趁着微雨继续向苏离发起进攻的人,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知道刘青这个名字的人并不多,可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都明白这个极普通的名字代表着什么——刘青是在天下刺客榜上排名第三的可怕杀手。在当年那名神鬼莫测、无比阴森可怕的天下首席刺客失踪之后,他便可以说是大陆最可怕的人。 原来是这名刺客就是传说中的刘青! 难怪他连朱洛都敢暗杀! 朱洛看着刘青说道:“你以为世间真没有人能挖出你的底细吗?你竟然敢露出自己的底细,就不要怪老夫将来派人上离山掘地三尺!” 刘青的面具已然残破,到处耷拉着皮屑与将凝的血,看着异常恐怖。 他看着朱洛说道:“我不是离山的人,你又如何能在离山上找到我?” 第420章 有朋自南方来 听着朱洛的话,陈长生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苏离和那名叫刘青的刺客。 离开边城军寨,在林外相遇,他很清楚这名天下第三的可怕刺客一直在暗中跟着自己的苏离,这让他很不安,精神压力极大,甚至有时候觉得快要承受不住。 直到先前那刻,他在雨中看到了苏离与这名刺客脸上的笑容,然后看到刺客的剑如破开塘中水月的疏枝一般刺进朱洛的虚象,他才震惊地发现,原来那名刺客跟了自己和苏离这么多天始终未曾出手,不是因为可怕的隐忍与耐心,不是他在寻找更好的出手机会,而是他一直是在保护苏离,他在等待最危险的那一刻出现! 刘青居然会金乌剑法,要知道金乌剑乃是苏离自创的秘剑,由此可见,他与苏离之间的关系必然极为亲近,如此说来,今夜的浔阳城确实是一个局,然而,这不是大周朝廷与国教的局,而是离山的局,苏离与那名刺客的局。 这就是陈长生此刻的想法,和朱洛以及此时微雨里的人们想法一样。但刘青没有承认,哪怕他的金乌剑是那样的刺眼,雨丝里还有燃烧的余烬在飘舞。 他会离山的剑,但他不是离山的人。 不知为何,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说辞,却让陈长生信了。朱洛自然不会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只是这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探寻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 朱洛望向苏离,神情冷漠,眼中的月色却快要燃烧起来。 他今日来浔阳城,就是要杀这个人。 如果是以往,哪怕他是八方风雨,也不敢说自己有战胜苏离的可能,但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在突破魔族包围的时候受了重伤。他本以为杀死苏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但现在看来,即便他亲自出手,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他甚至受了很重的伤。 苏离这样的人,果然很难杀死。 同样的道理,他虽然受了重伤,但也很难被杀死。在大雨里,王破、刘青、陈长生的应对可以说最强硬、最智慧、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不可思议地重伤了朱洛,却没有办法让他死去或者认输。 “我确实算错了一些事情。”隔着微雨织成的无数细帘,朱洛看着苏离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似漫散随意,游戏人间,但实际上你孤傲清高,在世间没有朋友,而离山也不可能来人援你,但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来帮你这个冷血之人。”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王破和陈长生还有刘青三人,尤其是前二者,无论是性情还是别的什么,都与苏离极不相同,他们的行事方式和对世界保存的善意是苏离向来最嘲弄鄙夷的,然而陈长生不离不弃,王破不远千里,就是要帮他,仿佛就是要告诉苏离这个杀人无算的孤星,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味冰冷,总有些人值得信任。 “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救不了你。” 朱洛看了眼苏离手里的黄纸伞,继续说道:“你今天不可能活下去,你的这些挣扎只是徒劳,只是在拖时间。” 苏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原因。 “你拖到了王破出刀,拖到了那名刺客出剑,可是,那又如何呢?” 朱洛指着四周的漆黑如夜的城市与更远处的原野,说道:“你看看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在你的身前,而我们是整个世界。”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鞋底渐渐离开水泊,身体飘到了雨空里,长发飞舞,霸道的气息笼罩住了整个浔阳城,鲜血从他的胸口与虎口间流淌出来,落到十余丈外的地面,发出啪啪的轻响。 微雨终歇,云层再裂,露出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天空,仿佛有月。无数剑意如月华一般落下,月华如水一般轻漾,在街道上流淌。 坚硬的街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那些都是剑痕。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全力施放气息的结果。 朱洛决意发出自己的最强一击。 王破忽然开口说道:“前辈,付出两百年的寿元也在所不惜吗?” 朱洛已经身受重伤,如果想要毫无意外地杀死苏离,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看着王破说道:“王家小子,你不一样付出了二十年的寿元?” 先前在客栈里,王破一刀重伤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二人。要知道他虽然是逍遥榜首,但实际上,三人的实力很接近,他以一敌二,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自然要动用极强大甚至类似于自损的秘法。 王破这样做了,他的付出很大。 当时肖张和梁王孙非常震惊。 这时候他问朱洛,朱洛便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王破的眉毛被雨水洗过,更淡,更耷拉,衣裳被雨水打湿,看着更寒酸。 如果他是一个算账先生,他效力的东家肯定已经破产。 但他说的话依然是那样平静而有力量。 “我还年轻,但前辈您已经老了。” 岁月最公平也最不公平。 年龄,就是王破相对朱洛最大的优势。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离,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 然后,他对王破说道:“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只能寿终,不能战败,你不用劝他。” 王破懂了,雨街上的人们也都懂了。如果朱洛今夜就此退去,那么还如何能够维系在大陆上的神圣地位,如何还能以八方风雨自居? 既然是八方风雨,便不能败,只能胜。 哪怕要付出二百年时光。 苏离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浔阳城里,充满了对所谓声望、家族延绵的嘲弄。 朱洛忽然望向夜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苏离的笑容忽然敛没。 朱洛看着他嘲弄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既然是我们几个决意杀你,难道我这样的老东西只会来一个?你拖时间,最终还是把自己拖进了深渊,可会后悔?” 浔阳城里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里的云也渐散了,却依然是晦暗的,不知何时。 半边的天空里仿佛有月,在云中若隐若现。 另一半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无数颗明亮的星辰。 陈长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望向那片星空,发现自己的命星并不在其间,隐约明白那些星辰竟然都是虚象。 是谁来了?居然能够让天地生出如此异象? 王破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刘青站在苏离马前,低着头,鲜血从脸上淌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远处街上响起窃窃私议的声音,偶尔夹着几声惊呼。便是梁王孙和薛河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他们没有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阵仗。 华介夫面色微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 …… 有位人来到了浔阳城。 他还没有出现,天空里便出现了一片星海。 一道强大的神识渐渐降临,街上的积水被震的如沸腾一般弹起。 那个人叫观星客,住在海边或是大西洲,夜夜观星,已逾三百年。 那个人与朱洛很亲近,并称星月无双,当然,他也是八方风雨中人。 浔阳城里一片安静。 王破转身望向陈长生,说道:“你该离开了。” 陈长生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说道:“您呢?” 王破想了想,说道:“我想再试试。” 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明知不敌却要战之。 王破在汶水唐家做了三年帐,没有一笔漏误。 他说的话,向来都会做到。 他认为苏离不应该在今夜死去,他便要为之奋战到底。但他认为陈长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因为陈长生只是个少年,还有很多的青春要去浪费,去体会。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离开。 今天的雨有些寒冷,朱洛的剑很寒冷,但他的血依然还是热的。 最后,他做了决定。 但谁都知道,他的决定,甚至王破的决定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王破陈长生刘青三人,把朱洛逼到了这个份上,已经足以骄傲自豪,而且这场雨战必将会被记载在史书上,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做到更多。 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同时降临在浔阳城。 这已经是很多年没有发生过的画面。 很多人下意识里望向苏离。 那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就是为了此人而来。 忽然间,那些想杀死苏离的人,生出很多敬畏与羡慕。 魔族想要杀他,阴谋筹划多年,强者尽出,万骑围雪原。 他受了重伤,人类世界想要杀他,也要出动两位最强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生,真的很值得骄傲,很荣光,堪称无憾吧。 人们很想知道,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像苏离这样的人,会说些什么。 就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苏离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飘在天空里的朱洛,说道:“能不能再等会儿?” 这很像是在说相声。 还是单口相声。 朱洛微微挑眉,说道:“这时候还想拖时间,有些不符合你的身份,难道说离山小师叔这样的人,也会畏惧死亡后的星海?” “不错,我就是在拖时间。”苏离的声音很平静,“从军寨到浔阳城,我一直在拖时间,因为他住的比较远,过来需要很长时间。” 朱洛问道:“你一直……在等人?” 苏离说道:“不错。” 朱洛说道:“不是刘青?” 苏离说道:“他一直跟着我,为何要等?而且我以为他是来杀我的。” 陈长生忍不住看了刘青一眼,心想这名著名的刺客和苏离到底是什么关系? 朱洛沉默片刻后问道:“那你在等谁?” 苏离说道:“我在等个朋友。” 朱洛嘲讽问道:“难道你也有朋友?” 如果这话是问一般人,都会显得很荒唐。人活在世上,吃的是五谷杂粮,鲜蔬青果,谁会没个朋友?不管是酒肉朋友,还是同折章台柳的朋友,总之,都是朋友。但这句话问的是苏离,所以不荒唐。 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从不信人,没有朋友。 就连陈长生都知道他没有朋友。 离山弟子们是他的门人,甚至可以说是家人,但不是朋友。 王破不是他的朋友,陈长生不是,刘青很明显也不是。 准确来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崇拜苏离的人。 但有资格作他朋友的人很少。 而那些人在苏离看来,都是些老东西,朽木,老王八蛋。 比如朱洛,比如已经快要到来的观星客。 朱洛非常确信,那些有资格作苏离朋友的人,也就是整个大陆唯一有能力改变今天局面的十几个人里,绝对没有人是苏离的朋友。 更寒冷的事实是,世间最强大的那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苏离的敌人。 朱洛不明白苏离等的到底是谁。如果他的朋友是一名农夫,那么这段友情很传奇,很符合美学上的意义,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像你这样的人都有朋友,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 苏离看着朱洛嘲讽说道:“白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浔阳城上空的星海忽然撼动起来。 一道庄严圣洁甚至有些神圣的气息,挡住了那片星海所有的威压。 然后,一人自南方来。 来的是苏离的故人。 那人白衣飘飘,瞬间飞掠十余里地,从城外的原野来到浔阳城里。 那人是个女子,穿着件白色的祭服。 万里风尘,都在衣袂间,白衣已然渐污。 她掠至朱洛身前。 朱洛发出一道极度震惊的呼喊,然后一剑斩出! 白衣女子抬手,衣袖轻拂。 就是这一拂,天空里的云恐怖的绞动起来。 污衣遮月。 月华骤敛。 然后,朱洛退,疾退,一退十余里,直至最后重重地撞到城门上。 轰的一声巨响,烟尘大作。 自陈长生喊出那声苏离在此后,浔阳城的城门便一直紧闭。 这时,浔阳城的城门终于开了。 城门直接垮了。 满地木渣砖砾,朱洛跪在其间,不停地吐着血。 街上,那名白衣女子缓缓收回手指,回头望向苏离。 这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女子,眉眼间隐有岁月的痕迹,浅浅的。 就像她唇角轻扬的线条。 陈长生觉得那件白色祭服有些眼熟。 人们震惊的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教士们,纷纷跪倒,大礼参拜,颤栗不敢言。 那白衣女子视若无睹,只是静静看着苏离,微笑问道:“只是朋友吗?” …… …… 第421章 南方圣女 白衣女子的笑容很淡,像云一样,很清,像水一样。 但有万种情绪。 有追忆,是调笑,隐藏最深,却始终藏之不住的,是一抹怅然。 有朋自远方来,本应不亦乐乎,更不要说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帮自己解决掉最危险的敌人,苏离的神情却有些窘迫。 可能是因为白衣女子带笑轻声问出的这句话。 云层重新掩盖了天空里的月华与星光,街上重新变得黯淡一片,又有雨点落下。 在微雨里,他与那名白衣女子相对无语,一片安静。 而这个时候,其实战斗还在继续。 云层不停地绞动翻滚,仿佛里面有无数雷霆,那道神圣庄严的气息,如彩云追月一般裹住了月华,不停地碾压着,追逐着,同时向着更远处那片天空里的星辰压去。 无形的雷霆终于轰破了云层,落下无数道明亮的闪电。轰隆隆!雷声在浔阳城的上空不停炸响,惊天动地。不知多少躲藏在家里床下的普通人被震的胆颤心惊,不知道多少蒙昧不知世事的孩子恐惧地大声哭泣。 云层撕扯的更加厉害,仿佛天空都要裂开,远处街上那些修行者,但凡修为境界稍弱些的人,直接被这些雷声震的昏厥过去。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之间的战斗。 这就是这个世界最高层级的力量对冲。 白衣女子背对着天空,对云层后方那已经超越了普通人想象极限的战斗没有投予半点关心,只是平静地看着身前的苏离。 世界一片雷鸣闪电,轰隆巨声不停。 二人依然相对无言,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雷电终于停了,浔阳城回复了真正的平静,云层渐渐静止,只留下无数道有些像鱼鳞般的细纹。那是力量对冲的残余痕迹。白衣女子身后的街面上出现无数道裂痕,仿佛被犁翻了无数遍的原野,无数蒸汽从那些裂缝里生出。 那些裂缝究竟有多深,难道已经抵达到地底的岩浆? 胜负已分。 事实上,从白衣女子来到浔阳城里的瞬间,这场战斗的胜负便已经注定。 人们看着这名白衣女子,震惊到了极点。陈长生的心里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迷惘。他总觉得这名白衣女子穿着的白色祭服有些眼熟,就连气息都是有些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这名白衣女子到底是谁?竟然能够战胜朱洛和观星客这两位八方风雨联手,就算朱洛事先已经受了重伤,白衣女子展现出为来的境界实力也太可怕了。 一名戴着笠帽的男子出现在浔阳城的门口,把朱洛从废墟里扶了起来。这个男子身上流着血,血里仿佛有无数星光的碎屑,闪耀着光芒,那些血与星芒给人一种格外恐怖的感觉,仿佛只需要一滴,便能摧毁一座城市。 但他的笠帽上多出了三道极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一把用了七十年,已经残旧不堪然后被婢女发脾气撕碎的蒲扇,看着异常狼狈。 这个强大的男人,自然就是观星客。能把他打得如此狼狈的白衣女子,又能是谁呢?他望向十余里外的那条街,脸色苍白,震惊而愤怒。 苏离隔着微雨望向城门处微笑说道:“我说过,我是有朋友的,只不过她事情比较多,住的比较远,赶来来需要些时间。” 听着这话,无论城门处还是街上都异常安静,人们很沉默。 此时,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所有教士跪倒在雨水里,除了对修行界没有太多认识的陈长生,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那名白衣女子的身份。 听着苏离的话,他们如何能不沉默,甚至腹诽。 圣女峰远在天南,距离地处北方的天凉郡,当然很远。 像白衣女子这样的大人物,当然有无数事务需要处理。 城门废墟里,朱洛怒惊难遏,抹去唇角的血水,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离得意说道:“我也活着数百年,像我这般优秀的人物,总会结识一二位优秀的朋友,你以为我是天海吗?享受做个孤家寡人?” 如此得意的模样,在很多人看来有些可恶。但他是苏离,所以那些人也只有忍了。可是陈长生却总觉得苏离这时候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便在这时,白衣女子看着苏离叹道:“原来,真的只是朋友啊。” 苏离笑容渐敛,显得有些尴尬。这是陈长生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尴尬这种情绪。苏离是世间最极致的人物,而且他冷血无情,孤傲强硬。他几乎瞧不起天下所有人,又怎会尴尬?先前他没有回答白衣女子的话,而是对朱洛和观星客说话,这已经是尴尬,是示弱,然而谁能想到,白衣女子竟是连转移话题的机会都不想给他。 苏离有些无奈,说道:“师妹,不要这样。” 陈长生很吃惊、很白痴地想着,这位白衣女子难道是离山的隐世强者? “你居然和这个满手是血的狂徒狼狈为奸,怎么有资格作圣女!” 朱洛愤怒的声音传遍整座浔阳城。 浔阳城里一片死寂。 没有人回答朱洛这个问题,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没有人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陈长生震惊无语,觉得不可思议到了极点。白衣女子就是……人类世界最至高无上的五圣人之一?和天海圣后并称的南方圣女? 他这时候才想明白,在南方,圣女峰与长生宗向来都视为同根同源的一系,尤其是离山剑宗与南溪斋向来交好,经常以同门相称。 比如苟寒食称呼徐有容,便是叫她师妹。那么苏离当然可以称当代南方圣女为师妹。只是……就像朱洛惊怒喊出的那句话一样,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们是五圣人,你们就只能是八方风雨?”苏离看着朱洛和观星客嘲弄说道:“因为你们永远不如他们老奸巨滑,在没有摸清楚我的底牌之前,除了你们这样的白痴,谁敢轻易向我出手?” 南方圣女看了他一眼。 苏离顿了顿,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智慧不足。” 圣女不再理他,望向朱洛与观星客平静说道:“我有没有资格作圣女,不是二位有资格评判的事情,至于说到师兄,你们总说他双手染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但扪心自问,他杀得人哪有你们杀得多?哪有圣人们杀得多?” 观星客低着头,把容颜隐藏在破烂的笠帽里。 朱洛闻言大怒,喝道:“圣女此言何其荒唐!” 圣女平静说道:“诸位族中良田万顷,婢侍无数,灾荒年间从不减租,逼死过多少佃农?圣人更是如此,随意一道政令,又有多少人会因此无辜死去?我师兄此生不掌一方风雨,不做圣人,这才是真正的大慈悲,哪里冷血了?” 满城俱静,人们若有所思。 苏离摆手说道:“过了,有些过了。” …… …… 第422章 你就是陈长生? 朱洛的声音很愤怒很厉,这里的厉字很难加前缀,如果说最贴切,莫过于加个血字,就像杜鹃鸟一样声声嘀血,只是那样又总会觉得不合他的身份。当然,如能联想到他此时的敌人、他指责的对象是南方圣女,或者能多些理解。 “无论如何,你违背了当年的圣言之誓!” 朱洛愤怒的指责回荡在寂静的浔阳城上空,与观星客的沉默截然不同。听到这句话的人们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圣言之誓是什么,只能想起各地最高律法里的一些说法。 那个说法的大概意思是指,天不分南北,地无论东西,只要是人类世界与红河两岸的联盟领域之内,只要进入神圣领域的强者都不能互相争执,更不要说战斗,除非被攻击的神圣领域强者做出了完全违背己方利益的事情——这便是所谓的圣言之誓。 从人族与妖族的联盟对抗魔族的大局来考虑,这种誓言毫无疑问是最有道理、也是最必须的,圣女向朱洛和观星客发起的攻击,是对这种誓言最强硬的背叛。 “那你们呢?举世皆知,我师兄虽然不入圣人之列,也不执一方风雨,但境界修为早已踏入神圣领域,你们何以向他发起攻击?” 圣女看着城门方向平静说道:“王破是最有可能进入神圣领域的五个年轻人之一,你居然为了私心想要杀他,难道这不是违背了我们当年的圣言之誓?” 她的神情与语气都很平静,却自然生出一种威严而神圣的气息。 朱洛愤怒喝道:“王破不识大局,我作为长辈教训他一番,有何私心?” 圣女平静说道:“天凉郡朱姓想要千秋万代,如何能够容得下王破继续成长?你不承认自己有私心,只能说明你连自己真实的内心都不敢面对。” 朱洛暴怒之余,准备反驳几句,圣女继续说道:“一切誓言,都是心言,看在教宗与梅师兄的份上,我今日暂不杀你,走吧。” 听着这话,朱洛怒火攻心,伤势骤然暴发,鲜血喷流的更加迅速。一直沉默不语的观星客,看着他这等凄惨景象,忽然间,对着浔阳城上空的阴云翻了个白眼。 白眼不是青眼,是鄙夷是轻蔑更是愤怒。他一眼望天,那些低垂的阴云便骤然间有散开的征兆,隐隐约约甚至能够看到几抹数里远的夜空里的星辰的光辉! 星光骤然,笼罩浔阳城,落在湿漉的街道上,仿佛秋日的白霜,肃杀之意大盛! 相隔十余里的距离,圣女看着城门里的观星客,抬起右手遥遥一指点出。 啪的一声轻响,然后是无数声啪的轻响。 仿佛数万套瓷器被一个精于群体攻击的强者使动铁棍砸烂。 又仿佛是无数名修行者的识海同时破裂。 无比清脆,清心动魄。 啪啪啪啪! 街上正在飘落的雪花破了,雨水表面刚刚凝出的冰霜破了。 在此间与城门之间的十余里距离内的所有事物,都破了。 观星客的笠帽,也破成了碎缕,唇角也破了,开始流淌鲜血。 他充满戾气与傲气的心灵,在这一瞬也终于完全告破,他再不犹豫,扶着朱洛,转身便向浔阳城外那片仿佛被夜色掩盖,实际上却谁都不知道是被什么时光掩埋的原野里奔去,瞬间消失无踪。 …… …… 浔阳城里无比安静,仿佛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能力参加到这场战斗里普通人,各自躲藏在自家的炕上炕里、窗后篱前,依然惴惴不安,连呼吸都显得那般压抑。 那些有能力参加进这场战斗的修行者,那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修行者,也只能跟随着朱洛与观星客的脚步离开,包括梁王孙与薛河这样的强者。 华介夫带着浔阳城里的教士,把这片被暴雨侵虐的厉害的街巷隔绝开来,把安静而无人打扰的对话空间留给他们——此时有资格留在场间的人,除了苏离与南方圣女,自然就是那三个用生命与难以想象的意志力确保苏离能够活到现在的人。 这场起始于周园之变,落笔于雪原魔族伏围,然后从军寨一直持续到浔阳城的冷血杀戳终于告一段落,这场针对苏离的暗杀终于有了结果——苏离没有死,那些想他死的人都失败了。 从军寨到浔阳城,他一直带着陈长生,但他非常清楚,最终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是那位整个大陆谁也不知道的他的朋友。 当然,朋友二字需要存疑。 或者正是因为需要存疑,所以有些尴尬,苏离看着南方圣女,轻描淡写却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说道:“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任谁在救了对方之后却听到这样的责难都会很生气,但圣女没有生气,反而很平静地回答道:“我被人拖了一段时间。” 平静真的是一种力量,代表认真。 苏离从很多年前都感受到过这种力量,他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种力量,所谓云游四海、不问世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想要躲开这种力量。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学会如何直面这种力量,但至少他学会了转移话题。 “被谁拖住了?” 圣女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我的徒儿受了重伤。” 便在这时,一道有些不确定但确定存着关心与吃惊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有容受伤了?她……没事吧?” 问出这句话的人,自然是陈长生。 圣女的视线落在少年的身上。 她没有笑,哪怕再轻的笑也没有。 她很平静,于是很庄严,很肃穆,很可怕。 她问道:“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忽然明白了问题之所在。 他和徐有容很敌对,各种敌对。他曾经想过,如果自己是徐有容的亲人,想来对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肯定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圣女,是徐有容的老师,是最疼爱宠信徐有容的人。 但他他刚刚经历了一番壮阔的战斗,生死的自询,他不可能在这时候选择退让。 他看着圣女非常认真地说道:“是的,我就是陈长生。” …… …… 第423章 一襟晚照话平生 街上的气氛转变的太快。前一刻还在波澜壮阔,后一刻怎么也应该来一襟晚照,把酒畅谈,谁曾料好像就要直接进入家长里短的节奏,当然,谁都知道圣女的问话别有深意。 如果是寻常来看,陈长生的回答有些过硬,礼数有缺,但妙就妙在,南方圣女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历史上的那些普通圣女,她喜欢苏离,她敢喜欢那个喜欢魔族公主的苏离,所以她对陈长生的回答很满意,她觉得这个少年很平静很朴素很有力量。 她带着深意看了陈长生一眼,这是真正的深意,不是像最开始的时候看苏离那一眼里面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是所有人都能看懂的深意——不知道她以前对陈长生有怎样的观感,但至少今日见面还算比较满意。 或许这与陈长生浑身是血站在苏离身前有很大的关系? 便是这一眼望来,浔阳城的雨便停了,云也散了,露出后面真正的天空。 哪里有什么北方魔族的月亮,也没有海畔的星河,只是一片湛蓝。 一轮斜阳远远挂在城外的原野,原来还是暮时。 暮光如血,照在刘青满是伤口与凝血的脸上,更增几分恐怖,他向城门方向走去,没有理会任何人。 “为什么?”苏离看着他的背影问道。 刘青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对朱洛说的是真的。” 苏离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说的是真话。” 从离开军寨不久,他就知道刘青一直跟着自己,他一直以为刘青要杀自己,他一直不在乎刘青要杀自己,一切都只因为同一个理由。 他认识刘青很多年了,他知道刘青的刺杀习惯与风格,所有的所有。 很多年前,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刘青那些人,他以为自己对那些家伙不会生出任何怀念,事实上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他确实很少想起那些人。无论怎么看,刘青和那几个家伙都有恨自己的道理,杀自己的理由。 “我和他们几个人的想法不同,他们觉得你和我们之间两清,我却一直认为你欠我们,所以我想杀你,这次当然是我最好的机会。” 刘青没有转身,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本以为这次你会像条老狗一样悲惨,我看着肯定会很快活,但跟了你这些天,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你带我们入行,你受辱就是我们受辱,就算要杀你,也只能我杀,怎么能让别人动你?” 苏离沉默了会儿,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刘青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城外的落日,说道:“其实很简单,我就是忽然明白了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们,你终究是离山的人,你的生活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 先前在战斗里,朱洛曾经愤怒地指责刘青是离山的人。 刘青没有承认,虽然他用的是离山的剑法,光明正大,但他是一名行走在夜色里的杀手。 听完刘青这句话,苏离很认真地沉默了会儿,然后对当年自以为的那件小事,年轻的自己很不在意的一段过往,第一次做出了解释。 “当年我离开,主要是因为太没有挑战性了。” 他说道:“难道让我每天就想着怎么杀死魔君和黑袍?” 刘青看着落日,很认真地说道:“我们最后接的那单,聊过的那件事情,不是挺有意思吗?” 哪怕面对朱洛和观星客两大强者,苏离的眉眼间依然只能看到散漫与不在乎,但听到刘青的这句话后,他的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他看着刘青说道:“那个女人不好杀,我劝你们不要动心思。” 刘青不再继续说什么,向城外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了暮色里。 陈长生有些没听懂这段对话,向苏离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事情。” 苏离说道:“很多年前,有人请我去杀一个人。” “杀谁?” “你知道的,天海。” 在苏离看来,世上最强大的女人有三个半,圣后娘娘、南方圣女以及白帝城里那位妖族皇后还有雪老城里那个变态。 但最难杀的永远是那一个。 当然就是天海。 “那不是长生宗的长老们逼前辈做的吗?” “也有人试图花钱请我去做。” “真是疯狂。” “不管是什么人,都是有价钱的。” “前辈,这句话好像更应该从刘青嘴里说出来。” “从我这里说出来很奇怪吗?” “前辈,你和刘青……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进杀手这一行是我带的,他的本事也是我教的。” 苏离回答得很随意,就像在说一件很不足为道的小事。 陈长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种可能。 当初在荒野里遇到二十八神将薛河,他在苏离的帮助下斩了薛河一臂,却又担心薛河会被隐匿在原野里的刘青顺手杀死,苏离在讲述刘青来历的同时,也提到了天机阁排的杀手榜上的那位首席刺客,言谈间苏离对那名刺客也颇为尊敬。 陈长生看着苏离,难以置信问道:“难道……前辈您就是那位天下第一刺客?” “我年轻的时候在这行里做过一段时间。” “然后?” “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就要把事做到极致。” 苏离理所当然说道:“做刺客,我当然就是最强的刺客。” 陈长生很震惊,无法理解这样的世外高人怎么会去做杀手。 苏离看了眼手里的黄纸伞,有些感慨说道:“那时节,真是很缺钱。” 他没有把话说完——当时他缺钱缺到连把破伞都买不起。 某些疑问自此迎刃而解。 陈长生当时就觉得不对,苏离怎么会去佩服一名刺客,哪怕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此时才明白,原来所谓敬佩,不过依然还是自恋罢了。 …… …… 暮色渐黯,不再如血,多了些温暖的意味。 一道圣洁至极的光线,缓缓敛入王破的身体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 先前在客栈里为了一举击溃画甲肖张和梁王孙,王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其后为了阻挡朱洛,更是身受重伤,此时竟基本上都好,只是不知寿元方面的损失可能补回。 圣女施展的圣光术真的已经近乎神术,离宫教士、青矅十三司以及南溪斋弟子们的圣光术与之相比,就仿佛萤火虫与星辰之间的差别。 王破起身,向圣女行礼谢过。 他看没有看苏离一眼,因为他不喜欢苏离,他来浔阳城,为的是事情与道理,不是为了这个人。 他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我们曾经见过。” 数月前在天书陵的正门口,陈长生和王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夜正是荀梅闯神道失败死亡的那一夜。 陈长生说道:“是的,前辈。” 王破的眉毛无力地耷拉着,看着有些没精神,声音同样如此:“你不错。” 陈长生觉得很开心,因为他认为王破是个真正很不错的前辈。 很多天才少年,都崇拜苏离,他不崇拜,他觉得苏离很烦,虽然苏离教了他很多。他觉得和王破比起来,苏离到处都是错,虽然苏离比王破强太多——过去的十六年里,他只崇拜自己的余人师兄,现在他崇拜的对象,好像要多出一个叫做王破的人。 另一边,苏离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我家丫头怎么样了?” 圣女说道:“离山传书,应无大碍。” 苏离问道:“那离山又如何了?” 圣女说道:“我走得急,只知道有些问题。” 苏离的眉如剑一般挑起,然后渐落,沉默片刻后说道:“秋山在,应无恙。” 陈长生听到那个名字,下意识里望了过去。 第424章 落日不见是清晨 陈长生没有见过秋山君,他只能通过苟寒食等人的转述,世人的赞誉,猜测秋山君是个怎样的人。苟寒食、关飞白和七间等人,在他看来都是很了不起,各有值得敬佩学习的地方,但他们每每谈到秋山君,都会很自然地流露出那种绝对的信任感。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现在苏离竟认为只要秋山君在,离山之乱便应该无事,这种信任更可怕。要知道秋山君再如何优秀,也只是位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苏离凭什么敢确信只要他在,离山便乱不起来?他不理解,或者说,开始不自信。 王破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秋山君,真的很不错。” 整个大陆都知道那份婚约的事情,便是他都觉得很有意思。很多人都想知道,陈长生、徐有容、秋山君这三个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人物将来会发展出怎样的故事,王破很欣赏陈长生,所以他想提醒一下少年,他将来的对手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 陈长生不知道怎么怎么回答。 苏离说道:“他不如秋山,至少现在还不如。” 王破说道:“虽不如,亦不远矣,再说,如不如从来都不是我们的问题。” 这句话隐有深意,陈长生却听得很清晰。 在某种层面上,他与王破是能够相通的,虽然他们现在其实还是陌生人。 王破与陈长生揖手为礼,然后告别。 苏离忽然说道:“为什么我感觉有些不愉快。” 圣女看着他微笑说道:“吃醋了?” 苏离说道:“这是什么话。” 圣女说道:“陈长生和王破是一路人,和你不是。” 苏离有些无奈说道:“秋山那孩子也不怎么像我。” 圣女说道:“有个年轻人和你很像。” “谁?” “唐老太爷的孙子,唐棠。” 苏离厌憎说道:“我最讨厌唐家的人。” 圣女说道:“人最讨厌的往往就是自己。” 苏离冷笑说道:“师妹在圣女峰上住久了,言谈越来越无趣。” 圣女微笑说道:“那师兄带我去四海游走一番可好?” 于是,无话。 王破也没有话了,转身向着浔阳城外走去,瘦高的身体有些微微的佝偻,看着哪里像逍遥榜首的强者,哪里像刚刚壮阔一战的勇士,只像个寒酸的算账先生。 看着他的背影,苏离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叫天凉王破吗?” 这句话自然是问陈长生的。 陈长生说道:“不想知道。” 苏离有些意外,有些恼火。 陈长生更关心的是别的问题:“为什么看上来他很不想和你说话?” 苏离更恼火,说道:“这小子从来都不喜欢我,自然不会和我说话。” 王破的铁刀修的是直道,他不喜欢苏离便不会理苏离不管苏离是苏离,同样他想救苏离便会来救苏离哪怕苏离是苏离,就像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向来对事不对人。 陈长生还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注意到圣女一直安安静静站在苏离身边,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梧桐树上静憩的一只小鸟。谁能想到以冷血好杀著称的离山小师叔居然与以圣洁著称的南方圣女是这样的关系? 苏离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你们那位娘娘。”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提到相似的论断,不知道其间是否隐藏着什么深意。 圣女一直在看陈长生。她觉得和苏离比起来,少年显得有些过于沉闷,也及不上秋山君的风采,只能算是勉强令人满意。但她接着又想到,这会不会是自己心里的执念在作祟,会不会影响到了自己的判断,于是一直没有表达出来。 所谓执念,是求不得。 当年她和苏离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没能在一起,不可能在一起,甚至这些年里连明面上的来往都没有,以至于南溪斋和离山剑宗都没有人知道。所以对徐有容的婚事,她一直有所想法。她想徐有容能够嫁给秋山君。 因为秋山君真的足够优秀,甚至很完美,完全配得起自己的女徒。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虽然没有名份,但苏离在离山的真正传人就是秋山君。 希望下一代能够完成自己当年没有完成的事情,也是一种执念。 一念及此,她下意识里望了苏离一眼,眼神依然复杂如星海。 “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小家伙,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不比秋山差。”苏离看着她微笑说道:“刚才我和故意和王破斗嘴,我就见不得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圣女说道:“秋山是你的传人。” 苏离看着陈长生说道:“这一路上我也教了他些东西。” 圣女很清楚苏离的性情何其高傲,眼光何其高,不禁有些吃惊,望向陈长生,含笑说道:“如此说来,我需要更认真地看待你了。” 能够得到圣女这样一句话,谁都会觉得骄傲,而且如果陈长生想要娶徐有容,圣女这句话里隐藏着的意思,会令他更加欣喜。但此时看着圣女的白衣,他下意识里想起周园里的那件白衣,那个少女,于是下一句话脱口而出。 “您误会了,我没有完成婚约的打算。”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的心情变得有些异样起来,仿佛回到一年前的京都东御神将府,轻松了些,却不知为何又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或许不用再背负什么,本来就会有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 在圣女的态度刚刚有所转变的时候,他便提出退婚的事情,圣女必然会生气,他不敢直面,望着苏离说道:“前辈,回离山后,麻烦尽快处理一下那件事情。” 他说的自然是梁笑晓用死亡指控他们三人与魔族勾结的事情。 苏离没有说什么,七间是他的女儿,他当然会解决这件事情。 陈长生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情,看着苏离认真说道:“前辈,我赢了。” 从魔域雪原回到人类世界,在军寨里便遭到暗杀,紧接着在雪林里被大周骑兵追杀。 当时陈长生和苏离曾经有过一番对话,其后还有数次——关于这个世界以及人心的对话。 苏离认为这个世界是冰冷的。陈长生认为这个世界是温暖的。苏离认为人心都是险恶的。陈长生认为并不是所有人心都是如此。他们没有打赌,但彼此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直到最后,在春光明媚的浔阳城里,陈长生推开窗户,喊出了那句话,揭开了骰盅的盖子。 陈长生认为自己赢了。 苏离说道:“就像朱洛说的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 陈长生说道:“但终究有一个呆子,有一个少年,而且那只见不得光的鬼,最后居然真的出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站在了你的身前。” 那位跟了他们数十日的刺客,在陈长生看来,是个很美好的事情,很温暖的故事。 他说道:“事实证明,人性是善的。” 苏离摇头,说道:“我依然不这样认为。” 陈长生说道:“但至少是有善的一面,就像前辈杀伐决断,傲视天下,但也有善的一面。” 苏离挑眉说道:“又不是煎饼子,哪里来这多面,要不要再加个蛋?” 陈长生问道:“那在雪岭温泉里,前辈最开始的时候为什么要骗我?不惜扮演恶人激怒我恐吓我也要让我离开?您完全可以明说。” 这个问题他一开始的时候就问过苏离,苏离没有给过答案。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因为我是好人,而是因为你是好人,是真人,所以如果我直接说让你离开,你不可能会离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但您还是想让我离开,不想拖累我。” 他认为,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苏离是个好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执着于证明这一点。 苏离被他纠缠的有些心烦,说道:“我不是好人,我只是相信你们这些年轻人将来肯定会比我们这一代更强,所以不想你死的太早。” “啊?” “人类是很有趣的一种生命,总是喜欢怀旧复古,觉得老的就是好的,过去的才是完美的,但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一代总比一代强。我师父比离山剑宗的开派祖师强,我比我师父,所以我就是要比寅老头、朱洛他们那代人强,王破他们就一定要比我这一代人强,而秋山和你这一代人则必须比他们还要更强,唯相信这一点,并且为之而奋斗,人类才能在大陆上生存下去,并且活的越来越好。” 落日将要完全没入地底,浔阳城有些暗,但不令人悲伤,反而很像清晨,就像苏离的这番话一般,充满了生命的鲜活气息。 “所以您一直在帮助,教诲我。” “是的,和老东西们比起来,我更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 “所以当年您没有杀梁王孙和梁红妆,梁笑晓还进了离山剑宗,先前在客栈那样危险,您的最后一剑,也没有落到肖张梁王孙的身上?” “也许,但谁告诉你那就是我最后一剑?” “可是,您为什么不喜欢那些老人呢?” “那些老人……老了,腐朽了,死气沉沉,不求上进,只知道玩阴谋手段,不光明,不磊落,不敞亮,所以没有锋芒,没有锋芒的力量,对人类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会继续看着他们,而你们则要赶紧顶起来。” “顶起来?” “是的,顶天立地的顶。” 说完这句话,苏离与圣女并肩向浔阳城外走去。 陈长生站在他们身后。 华介夫和教士们站在更远的地方。 落日仿佛朝阳,夜风微凉仿佛晨风,街上残着的雨珠很像露水。从周园到浔阳城,他经历的这些事情并不如梦,真切地如同身上的伤口一样,但隐隐约约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并不知道此时在京都,正有一场风波在等着自己。 他只想把那件事情想起来。 然后,他想了起来。 他对着落日里的苏离的背影喊道:“前辈……那伞是我的。” …… …… 第三卷 起风雷 第425章 生死之间回京都 陈长生就要回京都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就像前些天刚听说陈长生还活着时一样。 周园一行人离开汉秋城,回到京都后,折袖被朝廷从离宫处要了过去。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随着周园的崩塌一道死亡,回到离山后的七间依然昏迷不醒,而且男女之事,在世间最能引出是非,他相信再也没有人会相信折袖与七间的辩解,所以他很喜悦,觉得生活终于回到了正确的轨迹上,只不过,他偶尔会想起梁笑晓——那个在他面前用离山法剑最后一式自杀的年轻天才,于是他的身体便会开始变得寒冷起来,无论盖多少床棉被都无法变得暖和些,仿佛有个魔鬼的阴影始终静静站在他身遭的空气里。 然而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陈长生没有死。 他出现在天凉郡北的荒野里,据说与那位传奇的离山小师叔在一起。接下来,听说薛河神将去了,但陈长生依然没有死,他们去了浔阳城,再接下来,梁王孙和画甲肖张出现了,朱洛和观星客,两位八方风雨出现了,陈长生居然还没有死……你怎么就不死呢? 庄换羽站在院落里,看着上方那片漆黑仿佛深渊的夜空,脸色苍白,自言自语说道:“你怎么就不死呢?” 他看着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喃喃说道:“没有人会相信的。” 数月之前,继王之策悟道的那个夜晚之后,大周京都再一次沐浴在如银般的星光里,那是因为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观碑修行。那夜之后,整个大陆都知道了他为人类世界立下的功勋,也知道了离宫对他的真实态度。 ——陈长生成为了历史上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教宗大人选择他作为自己的传人,他是国教的继承者。 没有人相信国教的继承者会与魔族勾结,因为魔族不可能给他更大的利益,如果起初他就死在了周园里,或者为了一些生者的利益,有些人可以尝试着相信一番,但苏离活着回到了离山,陈长生活着回到京都,那么这一切都将告一段落,梁笑晓用自己的死亡营织的阴谋,眼看着便要破局。当然也有人对此持有不同的看法,比如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 因为周通知道陈长生是计道人的学生,他认为计道人为了报仇,不要说与魔族勾结,就算是葬送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所不惜。但庄换羽不知道这些事情,所以随着陈长生南归的消息越来越多的传回京都,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小院,天道院青葱的树林里再也无法看到他潇洒的身影,他开始理解,为什么当初在周园里看到折袖背着七间进入畔山林语后,梁笑晓会那般决然地死去。 除了死,还能怎么办呢? 他低下头,看着院落里的那口幽井,看着反射着晦暗星光的深处的井水,忽然间打了个寒颤。 他自幼在乡间与母亲相依为命,清苦度日,苦读不辍,来到京都进入天道院,因为父亲是天道院的副院长,而且他的修行天赋极高,所以受到了很多师长的疼爱,同窗的敬爱,但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即便是寒冷的冬日,也坚持用冰冷的井水洗浴。 现在已是暮春,京都很是闷热,甚至已经有了夏天的感觉,他却觉得井水有些冷。 那种冰冷的感觉让人恐惧,绝望。 看着幽深的井口,庄换羽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转身离开了井畔。 这是好些天来,他第一次离开自己居住的小院,一路上遇到的天道院学生看着他,面露诧异之色,纷纷让到道旁,行礼问安。庄换羽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也没有与这些同窗说话,直接走到了天道院深处的一幢建筑之前。 这里是天道院院长的寓园,当初茅秋雨便住在这里,后来茅秋雨去离宫接任折冲殿大主教,这里便成了新任院长的地方。 天道院的新任院长姓庄,是他的亲生父亲。 站在安静的寓园外,隔着疏疏的梅枝,看着建筑里的灯火与那个男人的身影,庄换羽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却不再像先前那般苍白。 他的父亲当年抛弃了他们母子,进京赶考,与汶水唐家那个女子暖昧不清,很是负恩忘义——这是庄换羽坚持相信的故事,这是他对自己父亲一直以来的看法。所以他对父亲一直怀着极大的仇恨与恶意,从而,在面对父亲的时候,他总会生出最大的勇气。 他不知道今夜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他发现,因为对窗后那个男人的愤怒,自己内心的绝望与寒冷竟好转了很多。 接着,他离开天道院,走到了离宫的石柱前,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向前。 他是天道院的高才,也是国教重点培养的下一代,他有足够的资格进入离宫,但他没有,因为他来离宫不是为了游览风光,却看那最后几株夜樱,他来离宫是想见一个人,可是就算他走进离宫,也没有办法看到那个人,就像他虽然是天才的庄换羽,也没有资格接近那个人。就像以前在天道院里一样,他只能偶尔在茅秋雨院长的寓园里看到那位仙女般的师妹,然后看着她像仙女一样的远去。 站在离宫前,静静看着夜色里的清贤殿,想象着那位师妹在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生活,庄换羽开始回忆。 他想要梳理一下过去数年的时光,弄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数年前,他与她在天道院里相遇,然后,在青藤宴上再次相遇,他本以为可以相识的时候,却见着她牵着一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的衣袖。 是的,原来一切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在周园的湖畔,当梁笑晓陡然偷袭,魔族强者眼看着就要把陈长生、折袖与七间杀死的时候,他在山林里,没有拔剑,没有相见。 是的,因为他当时害怕了,他还是个少年,他想活下去。 但现在想起来,何尝不是因为他心里对陈长生始终有很深的嫉与恨? 他真的很想陈长生死。 你怎么就不死呢? 京都忽然落雨了,离宫自然也不例外。 暮春之气顿时被雨水一洗而净,湿漉的青石板竟隐隐生出了寒气。 庄换雨没有撑伞,就这样站在雨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有离宫教士前来询问,发现是他,联想到陈长生明日便要回到京都的消息,以为猜到了些什么,不再打扰。 在雨中撑着伞,来来去去的教士与青藤六院的学生们,看着浑身湿透的他,眼神很是复杂,有些怜悯,有些同情,当然,也有嘲弄。 庄换羽回到了天道院的小院里。 衣衫尽数被雨打湿,哪里还会在意冷热,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他还是没有跳进那口幽深而寒冷的井。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守住了一些骄傲,他用的是剑。 他选择死在自己的剑下。 …… …… 庄换羽的死讯很快便传遍了整座京都。 与皇城不远的那片灰色院落,是最早收到这个消息的地方,因为这里是清吏司。 周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挑着灯笼,站在菜地里的一株青蒿前,试图找到昨天夜里把自己养的那棵兰花咬至半死的蒿杆子虫。 庄换羽之死自然与陈长生归京有关系。站在陈长生一方的人们,想必会觉得扬眉吐气,那些曾经试图通过此事攻击陈长生甚至国教的人们,难免会有些失望。 周通应该是世间唯一真正认为陈长生可能与魔族勾结的人,但非但没有任何挫败感,反而笑了起来:“死的好啊。” 他是真的很开心,虽然不至于笑到前仰后合,但手里的灯笼都摇晃了起来,以至于青蒿杆的影子在菜地里变出很多残影,仿佛一道栅栏。 从浔阳城之事结束,确认苏离活着,陈长生也还活着,京都里的风声顿时为之一变。 离宫方面和军方,给清吏司施加了极大的压力,要求他放了折袖。 释放折袖,这是一个礼物,迎接陈长生归来的大礼。 周通当然不会放人,如果不是陈长生的身份太过敏感,他一定会把陈长生也关进前院的大狱里。 所以他认为庄换羽死的好,死无对证的死,死无对证的好。 当然,他很清楚,以陈长生现在的身份地位,庄换羽的死没有太大意义。 但一定会有人利用这件事情。 …… …… 新雨浥轻尘,京都春意不曾变淡,反而更深,明媚至极,甚至显得有些粘腻。 有车队回到了京都。 陈长生坐在车里,感受到剑鞘里传来的波动,知道黑龙即将醒来,很是安慰。 然后,他听到了车外传来的一道声音。 “叛徒!” 很多人都知道车里的人是陈长生,看惯热闹的京都百姓,也忍不住在街道两侧来看热闹,议论纷纷,声音嘈杂,无比热闹。 在这两个字响起之后,京都的大街瞬间变得无比安静。 第426章 拜见教宗大人 叛徒这两个字其实并不贴切,或者说不够准确,在这个故事里更应该是奸细以及别的说法,比如接下来打破人群安静的这句话:“陈长生你这个恶徒,居然勾结魔族杀害离山高才,现在竟然又逼死了换羽公子!” “逼死?我看是某些大人物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是一场无耻的谋杀!太可耻了!” “你们瞎说什么!” 在天书陵观碑之后,陈长生已经不再是所有京都人敌视仇恨的目标,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把他当作大周的光荣。有人大声指责陈长生,自然有人更大声地替他辩护。一时间京都大街旁争吵之声大作,无比嘈杂热闹。 陈长生看着窗帘,听着车外传来的声音,很是吃惊。在路上,通过华介夫他终于知道了当初在周园外发生的所有细节,原本以为回到京都后,第一件事情便是要去和庄换羽对质,谁知道庄换羽昨夜……居然死了? 车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民众争执的越来越激烈,言辞越来越尖锐,嘈杂而令人心烦,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沉默不语,睫毛轻颤,眉眼间的稚意终究已经快要消失不见。 不管是万众欢呼还是万夫所指,总之,在无数京都百姓的注视下,陈长生回到了京都,直到车队驶进百花巷深处,窗外的世界才终于变得安静了些。 有离宫教士守住百花巷四周,无人能够靠近,陈长生看着国教学院依然很新的院门和上面依然很老的青藤,感受着四周传来的庄严静寂意味,觉得有些不适应。 一日观尽前陵碑,一夜星光浴京都,教宗大人确立他国教继承者的地位,到现在没有太长时间。而且他离开天书陵后便进了周园,在日不落草原里度日如年,接下来又是万里雪原,逃亡奔忙,根本来不及、也没有机会感受某些变化,现在竟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很多事情都变了,曾经被无数愤怒的京都百姓包围的国教学院,现在成了普通百姓根本无法靠近的地方,虽然还远没能恢复当年的盛景,气象已然一新。 好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变。金玉律依然站在国教学院的院门,身上那件满是铜钱图案显得无比富贵而土气的绸衫依然光滑如水,轩辕破还是那般威武雄壮,手臂比树还要粗,拥抱的时候总让他有种被吞噬的错觉。 落落还是落落,如清风一般入怀,双手搂着他的颈,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小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 …… 站在湖畔的大榕树上,陈长生和落落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把周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随后万里南归旅途中遇到的事情,给小姑娘毫无遗漏地讲了一遍。 “那位秀灵族的姑娘……生的很漂亮吗?” 这么多的事情,有波澜壮阔,有阴谋暗杀,有一剑万里,有万剑出鞘,有铁刀破风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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