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了很长时间。 他知道苟寒食的想法,离山剑宗想通过挑战国教学院挽回一些颜面,而且在这个过程里,可以证明自己远远不如秋山君,事实上苟寒食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将一切心思都放在了明处。 这就是磊落吗?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只是看似磊落罢了。” 苟寒食平静说道:“不是磊落,只是堂堂正正。” 是的,离山剑宗的心思并不磊落,但苟寒食将一切亮在明处的做法,直接挑战国教学院的提议,却是堂堂正正,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所以,非常不好应。 以陈长生的性情,今夜如果不是被东御神将府和皇宫里的大人物设计,对这门婚事,他都不会表现出如此激烈的态度,如果只有他自己,面对苟寒食的挑战,绝对会转身就离开。 但现在他不是自己,他代表着国教学院。 对于那座有棵大榕树,有面湖,有满楼藏书和断井颓垣的校园,他已经有了感情。 离山剑宗挑战的也不是他,而是国教学院。 那么,他就不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做。 他望向落落和唐三十六,想知道他们的想法,却有些无奈地发现,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里都有着强烈的渴望,明亮异常,甚至有些灼人,令人无法直视。 这两个家伙对战斗的渴望,不怕事的心态,确实令人无法直视。 “嗯……打还是不打?”陈长生问道。 国教学院没有院长老师,只有他们这几个学生,这样的大事,自然只好商量着办。 落落依然乖巧,稚声稚气说道:“先生说打就打。”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别人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好意思不打?” 看似没有明确的答案,落落表示听他的话,唐三十六用的反问句,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两个人的意思。 打。 第73章 意难平 除了天书陵前那面石壁,青云榜、点金榜这些由天机阁评选出来的榜单,最看重的是什么?自然是榜上强者之间的战斗,但凡上榜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会有战斗经验,再少也会有一次。 陈长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问道:“那么,怎么打?谁去打?” 落落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右手握住腰间落雨鞭的鞭柄,向前走了一步,说道:“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 唐三十六哪里会让她抢走这种机会,说道:“我是新来的……得让我表现一下。” 当今大陆,离山剑宗的地位特殊,因为他们的年轻一代很强。唐三十六确实是少年天才,依然没有办法和对方相提并论。不要说苟寒食,便是其余那三名离山年轻弟子,在人们看来,都可以轻松地战胜他。 神国七律,尽在离山……他们在青云榜上的排名都远远高过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却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这些,他看着苟寒食,眼睛越来越亮,很是兴奋。 畏惧这种词语,从来不在他的字典里——他本想在青藤宴第二夜里挑战青云榜排第十的庄换羽,却被学院反对,今夜刚刚决定加入国教学院,便碰着能与神国七律战的好事,他哪里能错过。 是的,这是好事。 “如果我没有记错,今年青藤宴的第三夜……应该是文试。” 苟寒食没有看唐三十六,只是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你能被殿下拜为老师,自然有过人之处,学识必然渊博,只是听说你未能洗髓成功,那么我想,文试恰好是很好的选择。” 他没有把这句话完全说明白,但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作为这场婚事的另一方——且不要提究竟是第二方还是第三方——秋山君未能到场,他作为秋山君最信任的同门,想要请教的对象,名义上是国教学院,实际上当然是陈长生。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便是他要挑战陈长生。 殿内很是安静,苟寒食这番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充分地表明了离山剑宗对弱者的同情,对公平的追求,虽然你没能洗髓成功,但恰好青藤宴第三夜是文试,那么你还有什么道理不下场? 但实际上这项提议没有任何同情,更谈不上公平。 苟寒食通读道藏,学贯南北,不要说殿内这些年轻学子,即便是离宫里那些终生与道藏打交道的老教士,也不可能在文试方面胜过他——这是整片大陆公认的事实,如果要论修为境界,苟寒食毕竟年轻,在那些苦修数百载的前辈强者面前算不得什么,但如果要说到学识的渊博程度,他却是真正的最强者。 他要与陈长生用文试一较高低,哪里公平?这完全是欺负人,这是强者对弱者无情而冷酷的碾压。 落落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盯着苟寒食,神情极为不善,喝道:“荒唐!” 苟寒食神情不变,对着她先施一礼,然后说道:“敢请教殿下,何处荒唐?”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整个大陆都知道你通读道藏,学识过人,能与你相较的人物到哪里去找?你居然要和那个家伙比试这些方面,好意思吗?你居然有此提议,难道不荒唐?”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我也是个普通人,不比旁人记忆力强,或者更有天赋,自幼家境贫寒,也不可能出娘胎便开始读书,我唯一会的便是苦读,读书就是我的修行,知识便是我的能力,就像力气是虎豹的能力,我代表离山挑战国教学院,难道要我放弃自己的能力?我用我自己的能力在世间行走,为什么需要不好意思?我用自己的能力战胜对手,哪里荒唐?” “谬论,我最擅长睡觉,那我要和你比谁睡觉的时间长,你也同意?”唐三十六道。 苟寒食微笑说道:“如果青藤宴的规矩里有比睡觉这一条,我与你比一番又何妨?” 唐三十六被这句话堵着了,半晌后冷笑说道:“那怎么文试?难道还要主教大人当场来出试卷?何必这么麻烦,恰好,青藤宴第二夜,我们大家都没有参加,直接打一场岂不直接。” 苟寒食平静说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没有意见……你们可以决定方法,也可以决定人选。” 殿内众人微惊,唐三十六也有些没想到苟寒食态度的转变。 随着苟寒食这句话,关飞白等三名离山年轻弟子,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后。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才知道先前误会了苟寒食。 所谓文试,确实是离山的必胜之局,但如果想武试,陈长生更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南方使团里,离山剑宗的人数并不多,除了小松宫长老,便是四名年轻人。 神国七律里的四律。 便在这时,陈长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只要是修行所得,便是自己的能力,就像吃进肚子里的饭变成的力气,用它来做任何事情都是我们的自由,很巧的是……我也是个普通人,刚好,我也看过一些书。” 都是普通人,都看过一些书,真的是刚好,刚好可以比一比。 “终究意难平。” 主教大人看着陈长生笑了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 然后他望向殿外。 秋风微凉,七夕夜的灯火,只在民间,不在宫内,于是愈发寒凉。 老人紧了紧衣衫,说道:“不打这一场,秋山君日后知晓,定然意难平,唐三十六没能参加前两夜的青藤宴,也是意难平,你们南人恰好也没来得及参加前两夜,那就打吧,只是夜深了,快些便是。” …… …… 宫门开启,夜明珠的光线散落在夜色里,殿前的广场被照的极为明亮。 皇宫外,京都的街巷依然热闹,远处有人在放长明灯,西南角有一株火树正在燃烧。 数百人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分立在广场东西方的两派人,神情各异,有的漠不关心,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暗自担心,就是看不到紧张。 往年的青藤宴,京都诸院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歇过,总会有些激烈的场面出现,今年的青藤宴,第一夜因为落落废了天海牙儿的缘故草草结束,第二夜也没有什么太激动人心的故事,第三夜,所有人都以为重头戏是南方使团提亲,最后也确实上演了一出大戏,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战斗。 只可惜,这场战斗在开始之前,就已经分出了胜负,自然无法紧张。 苟寒食不会亲自落场比试——他的境界已经隐隐高出同侪一大截,和秋山君一样,他也已经离开青云榜,成为点金榜中人,无论与落落还是唐三十六战斗,都有以强凌弱的嫌疑。 先前他提议与陈长生文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文试只动言语,不扰天地,有胜负,但不会有伤亡。 这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的较量,由国教学院方面确定方式、挑选对手,离山剑宗的表现看似慷慨,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离山剑宗前来京都的弟子,都是神国七律中人,国教学院想胜谁都很困难。 “我本来想挑第四律……这个家伙以前就知道。” 唐三十六指着陈长生,对落落说道:“但既然今夜是学院宗派之间的战斗,我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第四律最强,自然只能交给你,我试着挑挑那个叫七间的家伙。” 落落说道:“我没意见。”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样胜算并不大。” 唐三十六看着他冷笑说道:“我倒是想用前贤赛马的法子,以下驷对上驷……问题是你这家伙实在太弱,根本没办法让你出场,只好试着看能不能连胜两场,免得你出去丢人现眼。” 落落对陈长生倒是有极强的信心,虽然她自己都不知道信心从何而来。 便在这时,离山剑宗的人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少年,眉眼清稚,身形瘦弱,看着还未发育完全,竟似比落落看着还要小些。 正是神国七律排名最后也是最弱的七间。 七间是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年龄颇幼,却曾在青云榜上排进前十,直至两年前某次聚会,被庄换羽胜了半招,才落到了第十一位,但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 因为他真的很小。 他身上的离山剑袍显得很宽松,被夜风吹着呼呼作响,有些可爱。 唐三十六看着这幕画面,感慨说道:“这怎么下得了手?” 陈长生感慨说道:“说的就像你能打过对方似的。” 唐三十六很是恼火,瞪了他一眼。 陈长生笑着不说话。 唐三十六忽然沉默了片刻,再道:“如果我们能侥幸赢了这两场,这个家伙就可以不出场,如果我输了,落落你也直接认输便是,连输两场,这个家伙也就不用打了。” 陈长生注意到他用的是侥幸二字。 虽然毫不畏惧,但不意味着热血已然冲昏头脑。 唐三十六很清楚对方的强大。 落落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输了,自己也就要认输。 难道先生不出场,比国教学院输掉更重要? “是的,国教学院就我们这几只麻雀,输给离山剑宗丢人吗?好吧,确实还是有些丢人,但那无所谓,只要你不出场就行……你不出场,他们便没办法把今天丢的面子找回来。” 唐三十六看着广场对面夜色里那个神情平静的家伙,冷笑说道:“憋死他们!” 说完这句话,他手扶剑柄,向对面走去。 第74章 少年的剑 离山剑宗为何要挑战国教学院?因为他们来替秋山君提亲,却被陈长生阻止,颜面尽失,必须想些方法找些回来,正如苟寒食坦承,只有那样他们才可以平静地离开大周皇宫,哪怕那也很勉强。 如果按唐三十六的安排,国教学院无论连胜还是连败,陈长生都可以不用出场,那么离山剑宗自然无法挽回那些颜面,落落心想这虽然有些……无耻,但似乎挺有趣,于是以沉默表示支持,而陈长生其实真的很想和那位传说能够通读道藏的苟寒食谈谈,想对唐三十六说些什么,那个家伙却已经到了场间。 风萧萧兮夜宫寒,唐三十六站在广场上,抚剑四顾,英姿逸发,殿前阶上那些青矅引和圣女峰的女弟子目现异彩,却哪里想到此人来到场间之前,已经做了很多很无聊却又令人恼火的安排。 隔着十余丈距离,看着七间瘦弱的模样,唐三十六怔了怔,然后想起一件事情,望向庄换羽感慨说道:“看看这孩子,两年前那该得多小?你也好意思赢。” 庄换羽自然不会接话,冷笑了两声,意思和陈长生先前某句话相同——说的你现在能打赢对方似的。 神国七律的名声何其响亮,但除了真正见过他们的人,谁也想不到,居然有像七间这样的小孩子,他看着唐三十六行礼见过,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紧张,甚至显得有些怯怯。 唐三十六微微皱眉,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七间应道:“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四。” 这种时候唐三十六哪里会放过庄换羽,看着他的位置啧啧了两声,然后望向七间问道:“这么小……不打行不?” 七间神情微肃,像个小大人般说道:“学院用殿下身份压人,用长辈承诺压人,用大义名份压人,我家师兄不在场间,无法自辩,何其无辜,我这个做师弟的,自然要替师兄讨个公道。” 唐三十六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说道:“错!拿父母之命、师门之言压人的是你们,用身份地位压人的是你们,试图拿大义名份压人的也是你们,这些事情都是你的那些长辈先做的,我们只是回击罢了,至于你家师兄……他要娶陈长生的未婚妻,难道还是陈长生对不起他?不要忘记,婚约在前,白鹤也还在那儿。” 陈长生和落落的身后,白鹤正在铜柱上曲颈微歇,在夜色里白的非常醒目。 七间沉默片刻,不再多言,小手握住剑柄,缓缓将剑从鞘中拔出。 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自有一股强大的气息油然而生。 瘦弱的小少年,竟然给人一种宗师临场的感觉。 殿前观战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徐世绩等人神情微异,便是茅秋雨的神色也变得郑重很多。 陈留王赞道:“神国七律,果非凡子。” 唐三十六神情严肃,将剑自鞘中拔出。 他自幼便以天赋著称,骄傲冷漠,便是从汶水来到京都,进入天道院后,依然如此。 他知道七间是自己在同龄人里所遇过的最强之敌,他知道像离山剑宗这样的玄门正宗所传授的课业,要比自己的家传功法强大很多,如果自己能在天道院再学习两年,或者才能真正地超越神国七律。 但今夜,他还是想赢。 他低头望向地面,靴畔的砖缝里生着一株野草。 他抬头望向七间,说道:“来吧。” 七间神情肃然,说道:“请!” 声音犹在幽静的殿前夜空里回荡,砖缝里那株野草,忽然向后方折去,仿佛要断掉一般。 夜风骤起,两道残影乍现,向着广场正中央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 唐三十六和七间相遇,他们手中的剑也已相遇,无数厉风呼啸而起,绕着他们的身体狂舞,拂动他们的衣衫,发出啪啪的碎响,就仿佛有一场暴雨,落在了离宫外的青藤上! 两把剑在夜色里相遇,映着星光,如有溪水在上面流过,绝非凡品。 “汶水剑!” 有人认出了唐三十六手中剑的来历,那把明亮如镜,可鉴星辰的剑,竟赫然便是汶水唐家的宗剑——汶水剑! 唐老太爷居然把家族宗剑,交给唐三十六随身推至京都,这说明他是何等样宠爱这个孙儿,说明他对唐三十六寄予了怎样的厚望,更代表着唐家已然决定把传承交到唐三十六的手里! 有人因为汶水剑而震惊,亦有人因为七间手里那把剑而动容。 瘦弱少年手里拿着的那把剑,剑面略显黝黑,哑然无光,甚至仿佛连剑锋也没有,较诸寻常的剑要更宽一些,看着不像是剑,倒更像是一把铁尺——是的,这把剑就是“铁尺”! 铁尺剑,乃是离山戒律堂长老的法剑! 离山掌门竟然让七间拿着法剑行走大陆,可以想见对自己这个关门弟子有怎样的期望! …… …… 唐家宗剑对上离山法剑,究竟谁强谁弱? 这是殿前观战的人们最想知道的事情。 至少现在看起来,这两把剑都没有显出败象。 唐三十六和七间根本没有听到观战人群发出的惊呼,他们的心神都在剑上。 以两剑相交处为界,夜空里出现两个半弧形的光面,将两名少年的身体罩在其间,相对相冲。 在半弧形的光面上,反耀着黑色夜穹里的繁星,更有无数凶险至极的力量暗流。 无数劲意,从半弧形光面的残尾间向二人身后喷射而去,发出嗤嗤的厉响。 二人脚下的石坪,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恐怖的切割,伴着碎石激射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喀喇声响,石坪上出现了十余道裂口,像蛛网一样,快速向着四周蔓延。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微微挑眉,双袖轻拂,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将殿前的石阶尽数笼住。 他是世间有数的强者,道号两袖清风,一身修为,尽在拂袖之间,唐三十六和七间的战斗再如何激烈,也不可能波及到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但他却没有管广场上的人们。 一声鹤鸣,白鹤振翅而飞,破开夜色,落到未央宫的殿顶。 金玉律站到了陈长生和落落的身前。 小松宫握住剑鞘,低声咳了两声。 十余道裂口,到了双方身前,便骤然停止,再也无法前进。 看着场间的画面,观战的人们有些错愕,很是震惊。 一个是闻名已久的少年强者,一个更是传说中的神国七律,都是青云榜上有位次的人,他们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强大,也无法令人们感到吃惊,人们吃惊的是现在的局面。 战斗开始之前,人们都觉得,汶水唐家虽然是千世大族,但论起传承肯定比不上离山,单论招式或者是精义,唐三十六应该不如七间,但他毕竟年龄更大,修道更早,至少在真元数量上要更强些。 谁曾想到,首剑相冲,两名少年比拼的便是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七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很多人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唐三十六自己很明白这是为什么。 就算他和七间拥有同样的天赋,离山剑宗的洗髓方法以至坐照内观的法门,要比唐家强,长年修行下来,哪怕只是极细微的差别,最终也会导致很大的差距。 而且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他比七间懒。 虽然为了迎接青藤宴,为了挑战庄换羽,他在最近数月苦修不辍,连陈长生也没有怎么见,但……这只有数月时间。 他是世家子,如庄换羽所说,含着金匙出生,自幼受老太爷宠爱,过着美好幸福的生活,稍微修行的辛苦些,祖母便要责怪全家,婢女便要想着法地让他偷懒…… 而离山剑宗子弟多是苦寒出身,七间也不例外。唐三十六用屁股去想,也知道对方修行的刻苦程度,肯定要远远超过自己。不要看对方十四岁未满,冥想的时间却肯定比自己多…… 殿前夜空里忽然响起一阵清鸣。 夜风大乱,那两个半弧形的光罩上繁星的倒影也乱了起来。 如果那是一池水,就像是有人往池子里扔了块石头。 汶水剑与铁尺剑相遇后,第一次分开。 然后再次相遇。 瞬间,两剑相交数十次。 那阵清鸣便是两剑相触的声音,因为太快,所以声音太密,竟给人没有中断的感觉。 清鸣骤起骤止,夜风忽静。 两道身影骤分,然后静立于地,依然如前,相距十余丈。 唐三十六低头,望向地面。 此时风静剑宁,那株野草早已重新挺直腰身。 只是先前,那株野草在他靴畔,此时,却在他的靴前。 唐三十六抬起头来,望向对面的七间,发现那个瘦弱少年还是站在原地。 “了不起。” 他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怎么也比你多吃了两年饭,最不济也应该和你差不多,没想到却多退了半步。” 七间看着他认真问道:“你要认输吗?” 唐三十六觉得受到了极大的羞辱,说道:“你觉得我像那么无聊的人吗?” 七间有些困惑,问道:“那你为何要说这番话。” 唐三十六严肃说道:“我是在检讨……我以后真的不能再这么懒了。” 陈长生在他身后说道:“确实不对。” 七间诚恳说道:“你有此认识是极好的。” “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今天夜里我还是得先赢了你。” 唐三十六衣衫微鼓,眼神微亮。 七间神情微凛,静心而待。 第75章 崩云乱 汶水唐家的人都知道,自家的少爷不耐久战——这里的不耐,不是撑不住,没有耐力,而是不耐烦。 今夜唐三十六表现的就很不耐烦,他右脚向前踏出,那株野草随风而偃,手里的汶水剑耀着满天的星辰,向七间卷了过去,剑气撕裂夜空,其间隐隐有火光乍现。 “晚云收!”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有识得这剑法的人,惊呼出声。 唐三十六真元尽出,剑气纵横,竟仿佛真的在夜空下燃烧起来一般。 广场上空缓缓飘着的几抹云,被剑上的火光燎亮,也如同燃烧起来,就像是日落时分的火烧云。 更恐怖的是,那片燃烧的晚云里隐着无穷剑意,凌厉至极的剑意。 众人震撼,心想这少年骄傲放肆果然有骄傲放肆的道理。 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是凝重起来,他能够想到,唐三十六离开汶水,在京都天道院里修行数月,必然较诸以往有所进益,已然不再是当初青云榜上排名三十六位的实力,却没有想到他的实力进步如此之大,竟拥有了这般的水准。 夜穹上燃烧着晚云,剑意扑面而至,七间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小脸微白,却看不到惧意。 他轻喝一声,手中的铁尺剑横封于胸前,便像是江上两座山峰缓缓合拢,将所有斜阳的光辉,尽数挡在身外! 唐三十六继续向前,满野皆火,剑行于其间,霸道至极,渐行渐亮,剑首处,竟凝成了一团刺眼的白光! 漆黑的殿前广场,先被晚云照亮,忽而亮如白昼,仿佛朝阳提前升起,又仿佛落日重新被谁拉回到了人间! “夕阳挂!” 观战的人群里再次响起惊呼。 直至此时此刻,那些识货的强者们,才最终确认,唐三十六已经完全掌握了汶水唐家的剑法真义! 晚云收! 夕阳挂! 一川枫! 汶水三式! …… …… 汶水三式,就是汶水唐家最强大的剑法,这套剑法只有三招,却足以改天换日。 以唐三十六如今的修行境界,即便学会了这套剑法,肯定也不可能发全发挥出这套剑法的威力,但已经足够强大。 以他懒散的性情,为了这套剑法也专心修行了整整四年,再加上最近数月的苦修,终于修至纯熟。他本想用在青藤宴上,或者直接废了天海牙儿,或者在与庄换羽的战斗的最关键的时刻用出来,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今夜对上七间。 殿前响起一片震惊的议论声。 陈长生有些不解,向落落问道:“怎么了?” “这三剑很厉害,是燃杀之剑。” 落落说道:“但大家之所以震惊,除了这一点,还因为没有人想到,唐三十六刚一上来便把最强的手段用出来了。” 陈长生沉默,心想这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有谁会一上来就发大招。” 落落知道先生没有修行和战斗方面的经验,想了想,说道:“这样……太不讲究。” 确实很不讲究。 殿前石阶上,无论宗祀所还是青矅十三司,以及圣女峰等南方宗派,那些师门长辈们正好整以暇,准备给弟子们讲解一番这场战斗的细节,然而谁能想到,战斗刚开始,唐三十六便放了大招,胜负就在眼前。 那些宗派学院的老师长辈们,哪里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能感慨数声,或者震撼无语。 修道者的战斗,很少会一上来便动用大招,当然不是因为潇洒或者气度的关系,与讲不讲究也没有什么关联,最重要是因为,大招皆是最强招,那便是胜负手,放出大招,那便意味着下一刻便会见到胜负。 只有那些强弱分明的战斗,才会出现这种场面。 无比自信的强者会选择这种方法,又或者是那些明知不敌的落下风者只能破罐子破摔。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境界仿佛,这场战斗如果要按照寻常节奏进行,至少要过上数十招才能分出胜负。 他没有任何道理如此冒险,一出手便要定胜负。 …… …… 唐三十六没有不耐烦,也不是信心太强,更不是没有信心。 他知道七间的真元数量和精纯程度,要比自己稍胜一筹,如果要论及剑法的真义奥妙程度,离山剑宗只怕也在汶水唐家之上,如果战斗就这样持续下去,最后落败的依然还是自己。 他想赢,所以他必须抢到胜负的先手。 胜负的先手,便是谁先起势。 他毫不犹豫动用了压箱底的汶水三式,晚云收连着夕阳挂,两道威力极恐怖的剑招排山倒海而出,直接把七间笼住。 这便是所谓势。 他对两年前庄换羽与七间那场战斗,研究的很深入透彻,他知道七间的弱点是什么。 他相信虽然两年时间过去,七间必然更加强大,心志更加稳定,但那个弱点肯定还是没有办法完全改掉。 因为十二岁的孩子,过了两年,依然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孩子。 孩子终究是孩子。 …… …… 孩子们的年龄太小,经验太少,最关键的是,无法像成年人那样,承受那么多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陈长生那样,从十岁开始,便一直生活在人世间最恐怖的压力当中。 七间是离山剑宗最小的弟子,却也是整座离山承受最多压力的两个人之一,另一个便是秋山君。 他十二岁不到,便能与天道院最强的学生正面交战,哪怕输了,也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离山那位最传奇的师叔祖,云游四海的途中,偶然归山得知此事,曾经点评道:离山有此子,千年不坠。 这是何等高的评价,这又是何等沉重的压力。 七间便是在这样的压力下修行读书,小小年纪,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个小大人。 但正如唐三十六想的那样,孩子毕竟是孩子。 唐三十六出手便是汶水三式,便是要将他承受的压力摧至极致。 只凭这压力,也要把七间压垮。 …… …… 除了茅秋雨等前辈高人,只有苟寒食在第一时间明白了唐三十六的用意。 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他知道小师弟天赋其才,却因为年龄的缘故,始终有弱点,两年前败在庄换羽的手下,世人都以为那是经验不足,修行年岁不足的原因,他却明白,小师弟最后输那一剑,便是输在不够果决。 之所以不够果决,是因为七间慌了,之所以慌,是因为压力太大。 果不其然,面对着如晚云一般燃烧的剑势,面对着唐三十六剑尖那落日般的白晖,七间的神情依然平静,铁尺剑依然沉着稳定,气息没有任何乱的迹象,两道无形山崖依然在缓缓闭关,但苟寒食看得出来……他开始慌了。 苟寒食的眉头微皱。 对于唐三十六隐在剑意里的那些心思,有些人或者会以为无耻,是欺负年幼者,但他不这样认为,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只要是自身的能力,那都可以用,既然是战斗,那么无论心理还是承压的能力,都可以被攻击。 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小师弟明明要比对手更强,却要因为心理上的原因落败。 唐三十六的身影已经来到七间身前。 汶水剑将夜穹里的云尽数点燃,殿前广场砖缝里的那些野草,也尽数变成了玉色。 四野皆火,落日笼罩大地。 七间神情坚毅,铁尺剑如山崖渐横,守着心中那道清涧,不肯干涸。 唐三十六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一声清啸,汶水剑剧烈地颤抖起来,剑身上如有万道溪水流淌,最终变成一道河流。 天空里燃烧的晚云,剑首那轮落日,地面上那些玉草,尽数落在剑身上,落在那道河流里,变成十余万枚金币。 剑意尽收尽敛,河水轻荡上岸,岸上那排青树熊熊燃烧起来,仿佛秋天的红枫。 汶水三式最后一式。 一川枫! …… …… 七间的小脸上出现了一丝慌乱。 这时候有很多人都已经看出,他要败了。 这名离山剑宗掌门的关门弟子,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发挥离山剑决的精妙之处,便要如此憋屈地败了。 看着小师弟眼中的那丝惘然和痛苦,苟寒食终于无法再忍。 他望着场间喝道:“云去云来远近山!” 声音传入七间耳中,少年不明白,为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师兄会说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是离山剑法里的一个偏门,是个很寻常的招式,更准确地说,是入门后弟子们都会学的清心剑谱。 但就像以往在离山练剑试招那样,七间很老实地按照师兄指点做了,没有任何犹豫。 他抬起右膝,手腕微挫,铁尺剑向后疾收,身形如风中残荷般,向后掠去。 这一撤,那两道正在倒下的山崖便停在了半空。 唐三十六的汶水剑顺势而入,于夜空里大放光明,瞬间来到七间的身前。 擦!擦!擦!擦! 七间衣袍断落数角,肩头出现一道鲜微的血口,看着极为狼狈,但竟从唐三十六的剑势里成功地摆脱!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结局。 人们很确定,关键便在于七间那一退。 那一退究竟有何神奇?竟能避开汶水三式? 七间很清楚,避开汶水三式的是自己的身法与剑意。 但前提,是那一退。 必须先退,才能重新站住。 那一退,是自认不如,是顺势而行。 山峰究竟是远是近,有时候,只有天边那朵云是飘来还是离去。 苟寒食教他的,并不是具体的剑招,而是怎样正确地面对压力。 因为年龄的缘故,因为某些客观的原因,总有无法承受压力的那一刻。 硬撑固然是勇气,学会后退更是一种智慧。 苟寒食用自己的智慧,替七间消解了唐三十六的汶水三式带来的威压。 接下来,就轮到唐三十六来承受压力了。 七间神情微宁,剑势复起,凌厉如山峰间的崖石。 但与先前不同,他手里的铁尺剑,顺势而入,依云而上。 那两道山崖不再像先前那般缓缓合拢,而是直接……垮了! 夜风劲拂,衣衫猎猎作响,少年持剑而突,破开那轮落日,剑势如山崖骤倒! 山崖骤破,崩的晚云大乱! 唐三十六闷哼一声,收剑一格,双脚踏云而回,身法说不出的随意潇洒。 一声闷响,直至此时才响彻夜空。 那是汶水剑与铁尺剑相遇的声音。 只是瞬间,局势便已逆转。 一个照面,唐三十六的胸腹间便出现了一道血口。 他双脚落地,执剑于侧,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他知道自己已经处于劣势,心神却没有任何慌乱。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再退!” 唐三十六听出是陈长生的声音,心想什么玩意儿? 自己执剑而立,静待七间来攻,何其潇洒,再退一步,岂不狼狈? 想是这样想的,但他的脚却不知为何向后再退数步。 便在他刚刚离开,他原先立地的地面上,出现一道极深的裂缝! 唐三十六脸色微变,他这时候才知道,七间的那道剑意,竟然悄然无声地隐潜至此! 直到此时,对方的剑意才用尽! 山崖骤倒,横断江水,毁了岸上的红枫,但那迸出的崖石,却比人们看到的更远! 如果不是陈长生的提醒,他只怕现在已经身受重伤! …… …… 苟寒食很意外,望向陈长生。 殿前石阶上一片安静,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唐三十六与七间的交锋不过数招,片刻时间,各遇极大凶险。 苟寒食能够识破汶水三式的真义,一声喝断,助七间以离山剑法里最普通的法门应对,逆而破之,这等见识,这等应对智慧,实在令人赞叹,但他是苟寒食,所以没有人会觉得太过震惊或者意外。 可是……陈长生为何能够看破七间那道剑势?他为何对离山剑法看上去无比熟悉? 难道他也像苟寒食一样,拥有无比广博的见识?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个推论。 小松宫也不相信,他想着数百年前那件旧事,望向广场对面的金玉律,眼神更加怨毒。 场间的沉默安静,只维持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再次被打破。 陈长生像是感受不到那数百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把目光从唐三十六身上收回,望向对面的苟寒食。 “倒金瓶!” “海气沉!” “窗影灯!” “挂剑长林!” 他连说四个词。 那是四个剑招的名字。 汶水唐家剑法里的四招。 第76章 不错的少年们 听到陈长生的声音,苟寒食的神情凝重起来。 “山鬼分岩!” “星钩横昼!” “露华零梧!” 他也连说三个词。 那是三招。 离山剑宗总诀里的三招。 他们二人没有看着场间的唐三十六和七间,没有看殿前石阶上那些神情莫名的人群。 他们只是看着彼此,说着招式。 实际上,当陈长生说出第一招时,苟寒食便开始应对。 陈长生的第二招,是对苟寒食应对的应对。 他们的声音飘荡在幽静的未央宫前,飘荡在广场上与夜色中。 他们的声音并不大,却很清晰,尤其在唐三十六和七间的耳中,更像是雷声一般,轰隆作响! 七间神情肃然,抱剑持道,清啸一声,瘦弱的身影在夜色里拖出道道裂影。 他手里黝黑的铁尺剑,破开夜风,悄无声息,仿佛魔神,把岩石当作糕点。 山鬼分岩! 唐三十六神情骤凛,提剑倒挂于身前——苟寒食说的第二招是星钩横昼,他不知道那招是什么,会不会像山鬼分岩这般强大,但隐隐能够感觉到,七间此时使出的三招剑式,乃是连环相套,以势进取,叠叠相加! 他如果用自己的方法,应该能接下最开始的两招,却无法确定能不能接下最后也是最强的那一击。 陈长生的声音还在他的脑海中回响着。 那四个词非常清晰,那四记剑招他非常熟悉。 此时此刻,他来不及思考陈长生为什么知道自家的剑法,下意识里便按照陈长生的话,举起了手中的剑。 在举起汶水剑的刹那,他才想起这件事情有些不对。 ……这四记剑招怎么能连着用! 倒金瓶是元丰剑诀的第七式,海气沉是开宗剑的第十一式,窗影灯是元丰剑诀的第三式,挂剑长林则是开宗剑的起手式! 明明是两套剑诀里的剑招,怎么能混在一起用?与剑招相配的真气运行方式都截然不同,怎么能强行相连?难道不怕真气逆转受伤?他自幼跟随师长练习唐氏宗剑,从来没有听说过自家的剑法可以这样用! 再多困惑不解,此时也已经没有时间去想。 七间的剑已经来到他的身前,山鬼分岩的恐怖剑势之后,星钩横昼的架构已然隐隐成形! 唐三十六把心一横,剑出倒金瓶! 再转海气沉! 他的真元自经脉里运至腕间,然后骤然一沉,沿着一条从来没有尝试过的道路回转。 唯如此,才能从倒金瓶转到海气沉。 唐三十六已经做好了真气逆冲,受伤吐血的心理准备。 然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的真元轻轻松松地顺着腕间的寸关,沉入阳明经! 非但没有受伤,那种通畅无比的感受,让他欢喜地想要大叫起来! 唐三十六信心骤增,剑出如风,破开七间横于夜空之间的剑影,由海气沉再转窗影灯! 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的真元运行的异常流畅,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两式剑招根本不是两个剑诀里的内容,而本就应该连在一起! 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清脆的剑鸣。 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们,只见唐三十六的身法变得极为诡异,像是断了线的傀儡,趋退之间,很是生硬,偏又给人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无论七间的剑势如何强大,却始终无法将他禁在其间。 无数剑鸣之后,七间的剑终于使到了露华零梧这一招。 这也正是苟寒食说出的最后一招。 这招是离山剑诀里的大招,取的是霜染群山,崖畔独梧孤寂之意。 华丽至极的剑意里,隐着萧索的夺命意。 铁尺剑仿佛覆着寒霜,自四面八方缓缓压迫而至。 如冬意入林一般,缓慢,却无法阻挡。 如果没有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唐三十六此时大概会选择最暴烈的剑式,尝试与对手同归于尽,或者说,用玉石俱焚的方法再次试图击中七间的弱点。 但现在不用。 他只用了简单的一招。 “挂剑长林!” 这是唐家开宗剑的起手式。 换在别的时候,这招开宗剑的起手式,绝对没有任何用处。 但先前,唐三十六的剑式,已经成功地与七间的前两剑分庭抗礼,同时做好了最后一剑的准备。 无论角度、姿式、真元运行、以至精神,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长林尽染,皆是霜。 他挂剑于孤梧之上。 他回腕横剑。 汶水剑在铁尺剑上横拖而过,带出一道火星。 剑没能伤到七间分毫,但带起了风。 夜风之后,他的肘击中了七间执剑的手。 干净利落,不差分毫。 啪的一声轻响。 铁尺剑呼啸破空而去,落在夜色深处。 …… …… 唐三十六向后退了两步,收剑入鞘。 七间低头望向自己空着的右手,有些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输了。 只是瞬间,他便湿了眼眶,很伤心很难过。 看着他这模样,唐三十六有些烦躁,说道:“有什么好伤心的?你还是比我强,我本来打不过你,只不过……国教学院没输罢了。” 他是个骄傲的人,一定要把话说分明——国教学院没输,不代表他赢了。 七间紧紧地抿着嘴,不肯哭出来,憋的小脸通红,带着哭腔说道:“多谢。” 然后他望向自己最信任尊重的师兄,想要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苟寒食在看着陈长生。 场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看着陈长生。 很多人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唐三十六自己都说不清楚。 此时众人回思起来,关键就在于最后的挥剑肘击,那一击真可谓妙到毫巅,莫名其妙。 但谁都知道,那一击的关键在于前面的那些剑招。 陈长生说出来的那些剑招。 茅秋雨看着陈长生,有些意外。陈留王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赞叹。徐世绩和秋山家主的脸色异常难看,而莫雨的神情则是非常复杂,她先前一直不解,为何陈长生能够离开桐宫,此时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低估了这个少年。 今夜,很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陈长生。 包括徐世绩和莫雨这些以前曾经见过他的人。 主教大人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说道:“不错不错。” 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不错,不是指唐三十六,而是指陈长生。 …… …… 第77章 四九城里说故事 殿前的沉默,被苟寒食打破,他看着陈长生问道:“这是归元道藏里记载的那段往事?” 陈长生点头说道:“第二卷尾注。” 苟寒食微微挑眉,说道:“这四记剑招的名字确实有记载,但著者没有言明顺序。” 陈长生说道:“西京杂记和酉阳地方志里,都提到过一个旁观的道人,按照转述道人的说法,实际发生的就是归元道藏里的顺序。” 苟寒食想了想,那两篇经书里确实有此记载,只是在陈长生提到之前,很少有人会联想到归元道藏里的那个故事,最主要的原因是,归元道藏并不是国教核定的经典,成书数百载之后,读过的人已经极少。 人们听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他和陈长生在说些什么。 便是见识渊博的诸学院老师甚至是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都觉得像是在听天书。 主教大人微微皱眉,问身边的陈留王:“他们说的是什么道藏?” 陈留王有些不确信,说道:“好像是什么归元道藏。” 主教大人有些恼火,说道:“我怎么没听过?” 只有苟寒食和陈长生记得,已经被人遗忘的归元道藏里记载过一个故事,遥远的过去,汶水唐家某位先祖,在新乡郡与一位魔族强者血战,在所有观战者都不看好的局面下,那位唐家先祖连出四记剑招,当场击杀那名魔族强者。 那四记剑招便是:倒金瓶、海气沉、窗影灯以及最后的挂剑长林。 这场战斗能够成为一个故事,被记载下来,并且流传至今,便是因为所有观战者都想不明白,这四记剑招为何能够连在一起用,明明看似生硬的转折变化,为何迎上那名魔族强者寒意十足的招式后,却忽然变得那般流畅随心。 “为什么会想到用这四招?”苟寒食问道。 “第一招用倒金瓶,是因为唐三十六的性情,他喜欢这种非主流的招数,但你马上应了一招山鬼分岩……太强硬。” 陈长生解释道:“你那三招起势落势尽在其间,最后繁华落尽,霜满山岭,肃杀二字在于力。” 苟寒食说道:“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想不出来唐家哪些剑招,能够硬抗你这三剑,除非再把汶水三剑用一遍……但你也大概清楚唐三十六的性情,这种事情打死他他也是不会做的,而当时没有时间给我去说服他。”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呢?” 陈长生不理他,看着苟寒食继续说道:“说来真是巧,倒金瓶是我随便说的,但你应的如此强硬肃杀,没有给我太多选择,于是我很自然地想起归元道藏上那个故事,想起唐家先祖曾经用过的那四剑。”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当年惨败在唐家先祖剑下那名魔族强者,走的确实也是肃杀一派,功法偏寒郁的路数,但毕竟与我离山剑法有异。我也记得归元道藏里那四剑,却从来没有想过,可以用在先前那种局面下。” 陈长生说道:“我也不知道这四剑能不能奏效,只是……你来的太凶,七间执剑又太稳,我想不到别的方法可以破,只有试一试。” “知道归元道藏的人很少,记得那四剑的人更少,在先前那种局面下,能想起来,而且敢试的人更少。” 苟寒食看着他说道:“你很不错。” 陈长生说道:“我先出招,而且多一招,如果你先出招,也许结果不一样。” 苟寒食说道:“不错,好在这只是第一场。” 陈长生说道:“我听唐三十六说过,你通读道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苟寒食想了想,在这方面确实无法自谦,说道:“先前说过,我只是多读了一些书。” 陈长生说道:“先前我也说过,刚好,我也读过一些书。” 苟寒食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看起来,你很有自信。” 陈长生神情平静,揖手为礼,说道:“请赐教。” 夜风轻拂,星光洒落在他的脸上。 先前在殿内,苟寒食对他说过这三个字。 现在,轮到他对苟寒食说出这三个字。 只是顺序变换,却代表着很多事情。 殿前石阶上的人群,在苟寒食与陈长生最开始对话的时候,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后来议论声越来越低,直至安静无声。 苟寒食和陈长生没有刻意上演惺惺相惜的画面。 但对众人来说,苟寒食把陈长生当成对手,这已经是很震撼的事情。 离山剑宗挑战国教学院的第二场比试,就在这样的气氛里,平静地开始了。 国教学院出场的,自然是落落殿下。 因为唐三十六胜了七间,那么为了让陈长生不用落场比试,她便需要赢这第二场。 对此,她充满信心。 但很明显,殿前没有任何人这样认为。 甚至就连金玉律的眉头也蹙了起来,不看好殿下能够胜过对方。 因为她的对手是关飞白。 神国七律的第四律。 同时,他也是青云榜第四。 关飞白走到场间,向落落行礼,然后微微挑眉,不是畏惧,而是有些郁闷。 落落明白此人在想些什么,说道:“是不是觉得和我打是件很恼火的事情?因为担心伤了我,所以无法全力出手,束手束脚,完全不符你骄傲霸道的性格,觉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不敢。” 关飞白面无表情说道:“只是殿下应该很清楚,无论如何,我也是不敢伤你的。” “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你们离山剑宗既然要挑战国教学院,我理所当然要站出来,你能把我当作普通学生,全力出手最好,如果你做不到,出手之时颇多顾忌,最后被我打的像条狗一般,你也怪不得我。” 落落看着他说道:“因为那是你自己的选择。” 小姑娘很娇小,被关飞白矮很多,但她仰着小脸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像是居高临下。 关飞白的眉间现出一抹寒意,说道:“殿下此言有理。” 神国七律里,他位次居于正中,性情却最偏狭,骄傲冷酷,暴躁易怒,即便面对的是落落,他也怒了起来。 “都说青云榜的位次时刻都会变化,但人们总容易忘记一点,在变化之前,天机阁绝对不会出错。” 他盯着落落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四就是四,九就是九,无论如何,九都越不过四去。” 第78章 东林野郡亦七星 众人听着这话没有反应,陈长生却有些吃惊——这句话里的四与九自然指的是青云榜排名——关飞白是榜上第四,难道落落便是青云榜第九?他只在宗祀所外的石壁上看过一次青云榜排名,却不记得排在第九的名字是谁。 “在天书陵外的客栈里,我对你说过,除了徐有容,青云榜上还有两个人我不想去招惹。” 唐三十六在他身旁说道:“一个是北方那个狼崽子,还有一个……神秘少女,当然,她对你来说从来都不神秘,所以……这事儿想起来挺没滋味的,话说,什么时候你能让我在你面前也找找优越感?” 陈长生这才想起,唐三十六曾经提过,有个妖族的神秘少女,在青云榜上的排名犹在庄换羽之前——很多人早已经猜到,那位少女便应该是妖族的公主殿下。然后他又想起,在青藤宴第一夜的时候,他问落落为什么认识庄换羽,落落回答道,那是因为她和庄换羽的位置太近,想不认识也很难。 什么位置?现在想来,自然不是在说邻居——百草园的隔壁是国教学院,不是天道院。 位置,是青云榜上的位置。 落落就算再不关心世事,对于青云榜就在自己之下的那人,总会知道对方的姓名。 陈长生才明白,为何骄傲如唐三十六,也会把关飞白留给落落。 落落神情不变,右手握住落雨鞭的鞭柄,看着关飞白说道:“如果只看排名,青藤宴何必举行,大朝试又还有什么意义?谁强谁弱,终究还是要打过,不然唐三十六先前为何能胜过你家小师弟?” 关飞白漠然说道:“那是因为有人帮忙指点。” 唐三十六闻言大怒,说道:“说的像是你家师兄没张嘴似的!” 苟寒食伸手止住关飞白,看着落落平静说道:“殿下说的有理。” 然后他转向关飞白,说道:“师弟,此场较量须认真尽力,切不可堕了师门威风。” 关飞白不再多言,静思片刻后,伸手拔剑,望向落落说道:“请殿下指教。” 大周虽强,京都虽大,但看遍年轻一代,除了徐有容,根本没有人是此人的对手,如果只是骄傲,整日被怒火熏灼心神,他哪里有资格成为离山内门弟子,更哪里有资格成为神国七律里的一人? 当他执剑于手,神情顿时宁静,所有的骄傲都已消失不见。 那些骄傲,尽归于他手中的长剑。 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 离山剑宗对关飞白这样天赋惊人的弟子自然看的极重,就算不会像对七间那般,赐下戒律堂的法剑,肯定也有极锋利的宝剑相赐,只是他不肯接受,他坚持用这把普通的剑,因为他曾经发过誓,在超过大师兄秋山君之前,绝不换剑。 世人皆知秋山君的佩剑名为逆鳞,只有他们这些亲近无间的同门师弟才知晓,大师兄平日里一直使用的那把剑非常普通,就是离山脚下镇上一处很寻常的铁铺里的工匠随意打造而成,只值三两银子。 他视大师兄秋山君为人生偶像、必须超越的目标,所以他也只肯用普通的剑。 剑普通,人不普通,殿前石阶上的人们,看着缓缓走向广场中央的关飞白,神情微异。 随着步履前行,骄傲冷漠的少年强者,气息渐宁渐淡,但他手里的剑,却变得越来越强大。 他把自己的心神,尽数寄在剑上。 “你不担心吗?” 唐三十六看着陈长生的侧脸,发现他神情不变,有些吃惊,只看关飞白走进殿前广场这十余步,只看此人气息凝于剑的本事,他便知道自己肯定不是对方的对手,落落殿下虽然在青云榜上的排名比自己强,又如何能胜过此人? 陈长生看着场间说道:“落落肯定会胜,有什么好担心的?” 唐三十六无语,心想就因为她喊你一声先生?这个家伙看着木讷沉稳,这股子自恋自信的劲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所有人都像唐三十六一样,看着关飞白展露出来的强大气息和莫测境界,认为落落殿下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只有陈长生知道,落落在国教学院的数月里,学会了些什么。 青云榜第九?那是以前的事情,现在就连他都不能确定,落落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看着向广场中央走过去的落落,看着被夜风轻轻拂动的小姑娘的衣裙,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 这些天里,国教学院只有他和落落二人,落落学到的那些东西,获得的那些进步,都源自于他,他就算想谦虚,就算不想承其功劳,也无法做到——换句话说,落落真的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学生。 他很想知道,现在的落落和徐有容如果战上一场,谁会胜? 他洗髓未成,无法修行,眼下看起来似乎永远没有与那名少女正面对话的资格。 但落落是他的学生。 如果落落能够战胜她,是不是可以代表些什么事情? 这种想法忽然出现,便再难从脑海里抹掉。 说来说去,他终究是少年,正值青春,怎会没有争强好胜的情绪? …… …… 便在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第二场比试就将这样开始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莫雨姑娘看着场间说道:“殿下是何等身份,哪怕只有半点危险,也不能接受。” 众人沉默不语,这是先前所有人都担心的问题,离山剑宗方面也已经提出过,落落自己并不在意,但那不代表大周朝廷可以不用在意,那这场比试怎么办? 苟寒食感受到殿上那些投来的目光,明白了这些大人物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只比招式,不动真元。” 关飞白闻言微微挑眉,却没有说话。 所有人都清楚,妖族胜在悟性,落落殿下乃是白帝独女,天赋自然更非寻常,如果不是妖族不能修行人类功法,她的血脉天赋应与徐有容、秋山君相仿,怎会在青云榜上只排在第九? 如果她成年后修行白帝一氏的秘法成功,实力境界自然要另当别论,但眼下她尚未成年,无法用人类的修行功法运行真元,那么在真元数量以及精纯程度上,肯定不是修行玄功正法的离山剑宗弟子的对手。 此时苟寒食提议只比招式,便等于是舍弃了关飞白最大的优势。 莫雨那句话以及殿前那些大人物的目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不公平的。 但苟寒食主动这样说了,关飞白用沉默表示了同意,离山剑宗果然自信,神国七律果然骄傲。 落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习惯性地转身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沉默不语,他知道苟寒食这个提议,是在那些人类强者的压力下被迫的选择,这种比试方法看似偏向落落,但只有他知道,这对落落不利——因为落落因为妖族经脉特异无法运行真元的问题,早已经被他解决。 以白帝的血脉天赋,虽然只不过数月时间,落落体内的真元数量便已经积累到一种恐怖的程度,从综合实力来说,她现在只怕已经隐隐超过了关飞白,至少不会弱于对方,正因为这一点,他才很确信今夜的比试落落绝对不会输。 现在比试只用招式,不动真元,真正失去最大优势的人,不是关飞白,而是她。 落落看着陈长生。 所有人也都看着陈长生,有些不解,明明对国教学院有利的提议,为何他迟迟不肯同意。 苟寒食以为这个少年因为骄傲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说道:“你很清楚这提议还有一个意思。” 他说的不是胜负之势,不是优势劣势,而是说的他与陈长生。 只比招式,不动真元,如果按前一场的发展,他和陈长生都必然要开口说话。 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后两场比试,就此合为一场。 苟寒食就要用这一场,把国教学院重新打回原形。 陈长生看着落落,点了点头。 落落平静行礼,然后转身。 此时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已经不再像先前在大殿里那般震惊——她居然会对这个普通少年如此尊重听话——或者说那种情绪变得弱了些,因为在前一场唐三十六和七间的比试里,陈长生已经证明了很多。 落落走到广场上。 关飞白神情漠然举起手中长剑,横于胸前。 他的心已静如寒冰,眼里没有柔弱可爱的小姑娘,也没有干系大陆局势的妖族公主殿下,只有一个对手。 落落举起手中的落雨鞭,鞭首呼啸破空而起,然后静止在夜色里。 两人之间隔着十余丈距离,除非调动真元以剑气攻击,那么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看着这幕画面,莫雨满意地点点头,殿前其余的大人物们也终于定下心来。 只要落落殿下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之间的胜负,没有人关心。 不,大人物们望向分别站在广场两端夜色里的苟寒食与陈长生,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胜负。 …… …… 落落举起落雨鞭,开局的人却不是她自己,而是站在她身后远处的陈长生。 如果是那些骄傲的少年少女,比如像唐三十六或者关飞白这样的人,或者有些不悦,至少会有些抵触心理,但落落不会,这数月在国教学院的生活让一种认识在她的心里根深蒂固——先生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做什么事情都是对我好。 所以当她听到陈长生的声音后毫不犹豫地以鞭为剑,向着十余丈外的关飞白刺去。 “起苍黄。” 这是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也是起手式。 开局第一招便是这式剑招,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因为太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陈长生让落落出的第一招,必然是极为偏门,或者是那等惊风泣雨的大招。 谁能想到,他就出了这样寻常的一招。 钟山风雨起苍黄,风雨之势微作,哪里有惊,哪里闻得到泣声。 就像是下棋,他第一颗棋子落在了三三位上,不出奇,平庸的出奇。 有人甚至有些失望。 …… …… 落雨鞭破空而起,呼啸作响,看似威力惊人,实际上落落真元未动,这式剑招徒有其形,并无其神,隔着十余丈距离,自然无法伤到关飞白,但既然是比试,他自然要接招,殿前那么多前辈强者看着场间,胜负便在他们的眼睛里。 平日里若面对如此平庸常见的一记剑招,关飞白肯定自己随意便应了,但今夜的比试不是个人战,是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的较量——在大陆呼风唤雨的离山剑宗居然要与破落沉沦十余年的国教学院正面比试,这件事情本来就足以令离山弟子感到羞辱,更不要说第一场他们无比信任的小师弟竟败在了国教学院学生之后,这更令他们感到了极大的压力,所以他很慎重,他等着师兄的意见。 苟寒食的声音应期而至,在夜色里响起。 “东林七星剑第三式。” …… …… 一片安静。 人们看着关飞白手里的长剑在夜空里划出道道剑影,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微微挑眉,他确定自己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道藏如海,记载或者说提到过的剑法亦如沧海,剑法名字里有星或星辰的难以计数,有七星二字的剑法亦有十余种。 但这套七星剑法,他真的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他说道:“最后一式。” 不提剑法名字,直接说最后一式,自然还是钟山风雨剑。 最后一式名为:揽雨入怀。 是收势亦是守势,是整套钟山风雨剑里防守最严密的一招。 陈长生没见过苟寒食说的东林七星剑,只能先但求无过。 …… …… “极妙。”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捋长须,看着场间赞叹说道。 作为京都强者,他的点评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徐世绩问道:“院长见过这套剑法?” “没有。” 茅秋雨摇头说道:“所以极妙。” 人群里忽然个声音响起说道:“那是东林郡清江派的剑法。” 众人寻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是南方使团里一名不起眼的年轻学生。 有人问道:“清江派?为什么我们没有听说过?” 那名年轻学生被这么多人望着,有些紧张,讷讷解释道:“那是一个小门派,学生是清江人,所以知道。” 茅秋雨感慨说道:“果然极妙。” 第79章 由山野而庙堂 人们终于确认他赞的是苟寒食,而不是陈长生。 陈长生让落落用的第一招看似平庸,实际上是起势时最好的选择,先出招者待,后出招者破,所以先出招的人,应该保守为先,让对方无招可破。 在茅秋雨看来,这是很好的选择,但谁都能想得到,所以不能称妙。 苟寒食应的这招,谁都看得出来谈不上精妙——东林郡一个无人知晓的小门派,又能研发出什么精妙的剑法?——但在此时,却极妙,因为陈长生就像场间这些人一样,也没有看过这套剑法。 往雅了说,苟寒食的应对方法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往俗了说,他就是随意往田里洒了把稻谷,再不理会,至于明年这片稻田会生成什么模样,甚至会不会长出满地稗草,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陈长生怎么知道? …… …… 揽雨入怀,这就是陈长生的应对。 虽然只是演招,落落的神情依然专注,心神尽在鞭上,这一招使的是神满意足,已要接近完美。 苟寒食再道一招。 场间同样无人知晓这招剑法的来历,直到参加大朝试预科的某名乡下学生震惊的喊出来,人们才知道,原来这招剑法竟是汶水周边某个山中破庙的老道所创,在那片乡野倒有些名气。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心想自己从小在汶水长大,都没听过这套剑法,这苟寒食长年居住在离山,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妙极。”圣女峰那位白纱蒙面的女子赞叹道。 陈长生让落落以钟山风雨剑第七式相应。 苟寒食随即再说出一个招式,同样是无人知晓的偏僻小门派的剑法。 陈长生再应。 …… …… 转眼之间,场间落落与关飞白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出了十余招,殿前石阶上的人群没有变得安静,反而议论的声音更大。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目光里充满了佩服,居然能够知晓如此多的偏门剑法,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徐世绩微微点头,秋山家主神情复宁,对现在的局面都很满意。 有些人看着陈长生,觉得这个少年也很了不起,因为在他的指导下,落落只用钟山风雨剑,便接下了苟寒食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甚至其中有两次用的是完全相同的剑招,却能起到截然不同的效果。 而在某些人的眼中,了不起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神国四律关飞白。 苟寒食知道这么多偏门的剑法,可以说他见识渊博,世人皆知他通读道藏,博览群书,离山剑宗里更藏着无数剑法秘笈,虽然佩服但并不意外,可是他每说一记剑招,关飞白便能毫不犹豫地施展出来,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关飞白也知道这些偏门剑法,而且能够做到完全掌握! 世间道法万千,剑法不计其数,有的偏门剑法,人们听都没有听过,他却全部都会! 这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去练习?这需要怎样的毅力与耐心? “离山剑宗,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这些年涌现出如此多了不起的年轻人……” 茅秋雨看着关飞白,情绪复杂感慨着。 听着这话,石阶上观战的人群才醒过神来,青藤诸院的学生,尤其是天道院的学生,觉得好生惭愧。 便在这时,场间的战局忽然发生了变化。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关飞白的剑法陡然一变,从那些偏门至极的剑法,变成了最常见的玄宗剑法。 这套剑法乃是南方教派的山门剑法,堂堂正正,光明无比。 这也正是关飞白最擅长的剑法,在当今大陆年轻一代的修道者里,单以这套剑法的修为造诣论,秋山君毫无疑问排在首位,他居于次席。 看着殿前广场上陡然变得壮阔起来的剑招,看着那柄在夜色里横直而进的长剑,人们终于沉默了下来。 知道这套剑法的人很多,练过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少,但能够把这套剑法练到这种境界,不动真元,却依然可以完美地展露剑意的人却没有几个。 今夜的关飞白做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是给殿前石阶上的那些年轻学子们好好地上了一课。 随着苟寒食的声音响起,关飞白以山门剑而进,落落的压力顿时变大了很多,犹有稚意的小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对手用的这套剑法并不稀奇,但随着那些偏门剑法而入,却形成了一种很奇特的节奏。 先前她一直用的是钟山风雨剑,起苍黄而落东山,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然而随着对手变化,这种节奏却被打乱,更是隐隐要被带入对方的节奏。 她必须做出相应的改变,才能从对方的节奏里脱离出来。 应该怎么改变? 关飞白长剑以燎原之势问夜,面无表情看着她。 该她出招了。 …… …… 落落感受到了压力,陈长生感受到的压力更大,他没有想到苟寒食会在谁都想不到的时刻,忽然由野郡山林直归宗派山门,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看着广场对面神情平静的苟寒食,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真的很了不起。 修道者之间的战斗,首重实势,实乃真元,势则是更加复杂的一种概念,可以是剑招,可以是法门,可以是法宝,也可以是心理状态,如同对弈,棋力厚薄如何,终究是要看棋盘上的局势变化。 由野郡山林七星剑之流直接转回山门剑,由偏狭之地归庙堂,这种节奏之间的变化,极为强硬而突然,更可怕的是,这种突然变化,无数倍地强化了山门剑的剑意,直至此时仿佛凝为实势,如何能够以剑破之? 很简单的变化,隐藏着苟寒食深不可测的智慧与经验。 陈长生便知道自己快输了——他也自幼通读道藏,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苦读不辍,但毕竟正式接触修行不过数月时间,无论是诸法门知识还是战斗经验上,都与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他不想输,更不想落落因为自己而落败。 或者今夜很难战胜苟寒食这种仿佛掌握世间一切法门的天才,但他想至少要求不败。 在这种时刻,依然能够保有这种信心,与他自幼修的道——顺心意——没有太多关系,因为他相信落落比关飞白更强。 那么首先在招式上,他不能输给苟寒食。 无数道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国教学院藏书馆里那些修行书籍、那些剑法纪要不停出现在他的眼前,被夜风以及场间越来越凛厉的剑风拂动,那些前贤强者们曾经用过的招式、经验变成画面快速地掠过。 该用哪一招? …… …… 第80章 当下的传世之战? 山野鄙夫很少走官道,钟山风雨剑恰好有官家气,庙堂中人爬山怕辛劳,也能找到对付的剑招,然则苟寒食轻道一声,关飞白剑折有神,瞬间便由山野而庙堂,长剑光明磊落,贵气堂堂,如何能破?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脑海里便闪掠过无数种可能,却无法找到一招能够破之,像汶水三式那般的燃杀强剑应该可以应对,但他没有教过落落,而他知道的有些奇门险剑,以落落现在的实力境界也无法施展出来。 直至此时,他终于体会到此生从未有过的那种感受,想起那句本以为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话——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看过无数道藏,在修行方面的认识却有极大欠缺,当然,大道三千包涵世间所有,只要给他两年时间,他便有绝对信心将道藏上记载的内容转换成修行方面的知识,即便面对苟寒食也敢言胜,但现在他还做不到。 书读的太少,终究还是时间太少。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能知道更多,也能教落落更多。 但现在,他找不到剑招帮助落落破掉关飞白的山门剑。 看着落落满是稚气的小脸,看着她眉间的专注,看着她眼中对自己绝对的信心,陈长生有些惭愧。 他没有去想,这是因为落落没有学会自己知道的所有剑法,因为那等于是把责任推给了她——那夜在国教学院,他和这个小姑娘第一次相遇,从那之后,她便把所有的信任都给了他,他便要承担所有的责任。 如果可以,他愿意像那天夜里一样,站在她的身前,面对从天而降的网,或者剑。 但今夜他只能站在她的身后,帮助她面对敌人。 这时,陈长生的眼睛忽然亮了一瞬。 他想起国教学院那夜,想起那名魔族强者,于是想到了方法。 无法破剑,那便暂避,就像先前苟寒食教七间的那样,只要能够避得开对方由山野转庙堂的第一剑,其后对方的剑势必然衰竭,再也无法像此时这般强大无匹,剑意完美磅礴到毫无漏洞。 怎样避过这一剑,当然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找不到剑招破,那便用身法破之! “雪晴!” “冰壶!” “鱼旋!” 陈长生向场间踏进一步,连喝三声。 这是夜空里的三颗星辰,代表着三个方位,同时,也是三种趋避身段。 世间只有一种身法,能够如此简单却又无比精确地言明。 落落执剑,脚尖微动,身影微摇。 殿前广场上起了一道清风。 不知为何,她便出现在了数丈之外! 关飞白的剑,就此落空! 殿前石阶上,响起一声轻噫,显得很是吃惊。 茅秋雨抚着胡须的手微微一僵。 苟寒食神情变得极为凝重,下意识里向前踏了一步。 “耶识步?” 落落先前展现出来的身法,真的震惊了很多人。 因为看上去,有些像雪老城里魔族强者的耶识步! 直到下一刻,茅秋雨等大人物才看的清楚,那并不是真正的耶识步,而是某种简化版本,或者说改头换面的简单身法。 但已经足够避开关飞白的剑! 苟寒食的神情依然凝重,很是震惊。 即便只是简化版本,或者徒有其形,但能够做出简化或者说模仿,至少证明那人懂得耶识步! 耶识步是魔族某部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从哪里知道的? “西出十三归!” 陈长生没有理会场间众人震惊的目光,也没有看苟寒食,毫不犹豫继续说道。 用似是而非的耶识步帮助落落避开关飞白蓄势已久的那记山门剑,接着便要反攻! 说出西出十三归这五个字时,他的眼神很清澈。 因为他的心神很平静。 他平静是因为很确信,下一刻落落便会获胜。 西出十三归是北方某个部落的剑法,那套剑法其实没有名字,如果非要给一个名字,在《北归记》的记载里,被国教某位前贤记录为塞上剑。 没有人知道这套剑法,就算是陈长生,也是在十岁那年,在西宁镇旧庙蒲团的下面,偶尔翻出来的这本书。 这本书不在三千道藏之中,只是一本游记,纯粹的游记。 先前苟寒食用东林七星剑等小宗派的偏门剑法,将他和落落陷入困境,此时他便要用更偏门的剑法胜了对方! 此时落落与关飞白相距十余丈,各在东星,星位相应,正是他一直在等待的画面。 二人的位置,最适合那记塞上剑迸发异彩、斩断草原狂风! 只要落落施出这记西出十三归,以她这数月苦修所得的本事,这场比试,国教学院便赢定了。 苟寒食一直看着陈长生。 他看到了陈长生眼神里的平静与信心。 他听到了陈长生报出来的剑招名字,却想不起来,这招剑诀来自何处。 世间竟有自己不知道的剑法? 苟寒食有些吃惊,盯着落落执剑的手,准备接下来的应对,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在类似这种模式的较量里感到没有信心。 殿前一片安静,广场间风起无声。 很多人察觉到,这记剑招是陈长生放出来的胜负手。 所有人看着落落,等待着那记西出十三归究竟有何等样的威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落落终于动了。 她回头望向陈长生,可怜兮兮说道:“先生,我也不会……” 殿前响起茅秋雨的叹息声。 “西出十三归?……好久不见。” 他的脸上有些感慨,有些感怀,有些感伤,也有笑意。 “如果殿下会这招,国教学院,今夜大概便胜了吧。” …… …… 没有如果,落落没有使出那招传说中的西出十三归,所以战斗还要继续。 只是个插曲罢了。 陈长生有些微愕,却也没有什么挫败的情绪,反而因为这个小插曲完全摆脱了先前的紧张,他马上说出另一记剑招的名字。 又重新回到了钟山风雨剑。 苟寒食微微一笑,重以东林七星剑相应。 一应,或者说一和之间,场上的局势重新回到先前。 仿佛斜风细雨飘在青林之间,静美。 然而就在观战的人们稍觉平静之时,风雨骤然加速。 “第七式。” “山门剑十一。” “周宗剑落回。” “金乌剑起势。” “倒金乌!” “第三剑!” 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声音越来越快! 一人刚刚出招,另一个便马上相应,先前偶尔还会冷场、需要时间,现在二人出招之间已然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断绝! 观战的人们听都有些来不及,他们二人哪里还有什么思考的时间!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快,场上落落与关飞白出招的速度自然也越来越快。 片刻时间过去,二人便已经各出数十招。 离山剑宗诸法堂诸山门的剑法,关飞白以一剑展现。 国教学院藏书馆里那些黄纸上的往年故剑,今日在落落的手间重现。 没有停滞,没有休息。 陈长生和苟寒食继续出招。 落落和关飞白继续出剑。 剑意如风,激荡夜色,剑意如雨,滂沱而至! 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数种剑法,无数种身法,都出现在未央宫前的广场上。 有些剑招明明各属不同剑法,但被陈长生和苟寒食一一道来,被落落和关飞白一一演来,竟能连贯如虹,仿佛天生! 有些剑招明明是著名的连击剑法,却被陈长生和苟寒食强行拆散,隔了十余招后续才在落落和关飞白的剑间出现,却更有奇效! 站在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众人瞠目结舌,不时发出惊呼。 “这样也行?” “这是什么招?” “老师,这招太没道理了吧?” “师叔,你知道这招吗?” 夜色深沉,繁星闪耀,剑光纵横。 今夜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这场别开生面的比试,看的京都诸院师生以及南方使团里的人们如痴如醉。 陈长生和苟寒食展现出来的渊博见识与能力令人震撼,而场间举剑相迎的两人,亦令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开始到现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已经说了数百记剑招,除了那记西出十三归,落落和关飞白全部都使了出来,而且没有丝毫偏差,没有任何错误,堪称完美,这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 先前茅秋雨院长的点评,已然令京都诸院学生惭愧不已,离山剑宗对弟子的培养果然已经超过大周朝,神国七律果然都是坚毅苦修的非凡之人,但那个小姑娘呢?身为无比尊贵的白帝独女,她又如何吃得了这么多苦,学会如此多剑法? 惊呼的声音渐渐低落,议论的声音渐渐消失。 夜殿前一片安静,那代表着敬意。 茅秋雨看着场间,忽然说道:“当年周独夫与太宗陛下在洛阳城那一战,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听着这话,离他稍近的那些大人物神情顿变。 徐世绩沉默不语,因为他这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留王大惊道:“院长何出此语?” 周独夫是何许人?举世公认的大陆千年最强者!太宗皇帝陛下又是何等人物!今夜国教学院学生与离山剑宗弟子的这一战,固然精彩,又如何能与当年洛阳城那传世一战相提并论? “他们现在自然远远及不上周独夫与太宗陛下。” 茅秋雨感慨说道:“但当年洛阳一战时,周独夫与陛下正值盛年,而现在的他们又才多大?” …… …… 第81章 落落的剑 …… …… 听到茅秋雨这句话,人们才想起来场间四人的年岁。 最大的苟寒食,也不过二十岁。 关飞白十八。 陈长生和落落更小。 他们都还是些年轻人,他们有的是通幽境,有的坐照上境,有的像陈长生这样连洗髓都没能成功,殿前石阶上观战的人群里,随便一位前辈强者,便能轻松地击败他们,更不要说与当年的周独夫及太宗皇帝陛下相比。 但他们真的很年轻,年轻到谁都无法确认他们的将来,今夜他们已经展现出令世人震惊的水平,谁又能断言他们日后究竟能走到哪步? 人们静静看着场间的剑风剑雨,听着那些招式的名称,沉默不语,情绪复杂,在他们看来,今夜这场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之间的比试,胜负其实已经不再重要,或者换个方式说——今夜不会有失败者。 但陈长生和苟寒食不这样认为,落落与关飞白也不会这样想,在场边比谁都紧张的唐三十六,以及脸色越来越怨毒的小松宫长老,作为当事方的国教学院和离山剑宗,只想战胜对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真的不知道。 观战的数百人与场间的双方,都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陈长生和苟寒食说话的速度没有变慢,但声音已经渐渐沙哑。 落落与关飞白出招的速度也没有变慢,依然准确稳定,但呼吸已经渐渐急促。 终于到了某个时刻,陈长生和苟寒食同时收声。 所有的身法,所有的步法,所有的剑招都已去尽,水落而白石出。 不知何时,落落与关飞白之间十余丈的距离,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已然消失。 二人面对着面,落雨鞭与那柄普通长剑,在夜空里相遇,无声无息。 这场比试持续了很长时间,陈长生和苟寒食向场间分别踏前一步。 落落与关飞白用了数百记剑招,用了无数种身法与步法,越过了那十余丈的距离。 便在最后那刻,双方相遇,鞭剑相触。 这不是默契,而是浑然天成,于是很美。 试剑至此,终于相遇,不是油尽灯枯,而是夕阳落山,似乎便到了结束的时候。 落雨鞭与那柄长剑已然相遇,既然不能动用真元,自然无法继续。 如此激烈、甚至可以说华彩夺目的较量,到最后竟然平手,这真的很美,很符合修道者的美学。 殿前安静无声。 过了很长时间,依然安静。 然后忽然有掌声响起。 鼓掌的人是茅秋雨院长。 接着是陈留王,主教大人,然后是所有人,包括秋山家主与徐世绩,脸色再难看,也开始鼓掌。 掌声渐骤,如风雨般响起,中间夹杂着感慨与赞叹。 人们赞美落落与关飞白在这场试剑里面展现出来的风姿,更敬佩陈长生与苟寒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渊博见识与能力,尤其是陈长生——很多人看着这个少年,震撼想着,此人果然值得落落殿下如此尊敬,如果能修行,岂不是会成为第二个苟寒食? 主教大人低声对身后的辛教士说了两句话。辛教士领命而去,带着下属,分别走到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身旁,送上离宫的养神丹药——很多人大概会以为落落和关飞白在这场试剑里消耗极巨,主教大人才懂得,陈长生和苟寒食的心神损耗才真正恐怖,尤其是陈长生不会修行,无法以真元培神,如果不及时服用丹药,说不得会严重受创,甚至可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出乎意料的是,陈长生和苟寒食没有服用丹药,甚至看都没有看丹药一眼。 他们依然看着场间,看着落落与关飞白。 殿前观战的人们这才注意到场间的异样。 落落和关飞白没有撤鞭,也没有撤剑,他们根本没有退场的意思。 人群再次安静,诧异看着这幕画面,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愿意接受平局? 难道这场比试还没有结束? …… …… 落落和关飞白没有理会那无数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因为他们都闭着眼睛。 落雨鞭与那柄长剑,在夜空里相遇,然后便没有分开。 他们闭着眼睛,凭着手掌里传回来的轻微颤动,感知着对方的意志与想法。 落落的衣裳已经被汗打湿,在秋夜微寒的空气间冒着白烟,看上去就像是个仙女。 关飞白闭着双眼,双眉如剑,眉眼之间有滴汗珠缓缓淌落,仿佛战场上最后的无双猛将。 陈长生和苟寒食静静看着场间,脸色有些苍白,却没有说话——他们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事,让落落与关飞白在前面的试剑里都没有失败,现在决定这场胜负的人不再是他们,而是战斗了很长时间的他们。 没有任何征兆,落落与关飞白同时睁眼。 长剑横掠而上,随意而去! 夜色里忽然出现数道白色的絮丝,那是剑锋切割开空气的湍流! 苟寒食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认得,这招剑法不属于离山剑宗,也不属于任何门派,只属于关飞白。 这是关飞白自创的一招剑法,以他自己的名字为名——飞白! 飞白乃是书法中的一种笔法,其势若飞举,枯丝相连,中有空白煞目! 这种笔法必须是干枯的笔触,是枯笔,取的便是个枯意! 这招剑法肯定不是关飞白最强大的一剑,却肯定是他自身体会最深的一剑! 从殿内到殿外,向来骄傲无双的关飞白,今夜受了太多羞辱,忍了太长时间,哪怕与落落这场漫长的试剑战斗,他也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冷静甚至可以说冷酷地完全按照师兄的指导行剑,直至此时此刻…… 今夜他压抑了太长时间。 是的,他还没有到油尽灯枯的最后关头,因为他始终未动真元,但他心里的怒火与骄傲,却已经被时间熬到快要干枯见底。 在最后的时刻,他终于把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气势放了出来,这种气势很强大,于是能飞,亦有枯意! 不需要动用真元,只凭如此强大的剑意,他便能把任何对手击溃! …… …… 关飞白动剑的瞬间,落落也动了。 她要用怎样的剑招,才能应下对方这记飞白? 落雨鞭骤然紧绷,笔直无比,就像是一根被精心挑选的树枝。 她盯着关飞白的眼睛,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他的剑,握着鞭柄,毫不犹豫、毫不迟疑便向前刺了过去! 是的,没有什么招数,也没有什么变化,更没有什么剑意与蓄势。 她握鞭为剑,就这样简单地刺了过去。 落雨鞭如树枝,不需要起,直接向前,然后落下。 就像陈长生当初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拿着那根树枝刺向她的身体。 这一刺,她当然没有动用真元,夜空里却响起空气被割烈的嗡嗡声响。 可以想象她的速度有多快。 可以想象,这一刺她练了多少次。 人们先前就很不理解,离山剑宗弟子大多出身苦寒,所以练剑不辍,勤勉过人,坚毅不凡,落落殿下身为白帝独女,为何也能吃得了这么多苦? 在白帝城时,没有人敢管教她,自然不是教出来的。 陈长生虽然敢管教她,但她这样乖巧懂事,哪里需要管? 国教学院里确实有根教棍,但他除了用来指导她运行真元之外,从来没有别的用途。 落落是自己练的。 因为某个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原因,她从懂事开始,便向往着强大。 所以她修行的很勤奋,练剑练的很苦。 …… …… 陈长生和苟寒食盯着场间,沉默不语。 落落与关飞白的最后一剑,看似和他们无关,实际上依然和他们有关。 他们平日在国教学院、在离山剑宗,对落落和关飞白的指导,便将在这最后一剑里体现。 落落和关飞白能够有机会施展出这最后一剑,事实上,也是他们费尽心神的结果。 既然不能接受平局,便一定会有胜负。 谁胜谁负?是剑更强还是鞭更快? 人们看着场间,神情紧张。 关飞白的剑,像道枯笔般画破夜空,又像是天神手里拿的鞭子。 落落的鞭,像根树枝般刺破夜空,又像是天神里手里拿着的剑。 …… …… 剑起。 鞭起。 剑落。 鞭未落。 …… …… 关飞白的眼睛里,出现一抹痛楚,然后被不可思议的情绪占据。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那处的衣衫已被破开,落雨鞭像剑般钉在那里,血水缓缓渗出。 他抬起头来望向落落,震惊而愤怒,想要问些什么,却问不出话来。 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 落雨鞭并未前进,落落已经停手。 他受的伤很轻,唇角溢出的鲜血,不是因为落落的鞭子,而是因为愤怒不甘等诸多情绪暴发,伤了他的心脉。 “承让。” 落落收回落雨鞭,揖手一礼,神情平静,转身向陈长生走去。 陈长生看着夜色里对面的苟寒食,微微躬身,揖手行礼。 苟寒食沉默片刻,揖手回礼。 陈长生望向落落,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看着他笑了,落落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这场试剑,至此终于结束。 胜负已分。 落落胜了四律关飞白。 国教学院胜了离山剑宗。 人们事前哪里会想到这样的结果。 全场鸦雀无声。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 “如果可以用真元,你最后这一鞭根本刺不进来。” 关飞白看着落落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很是不服。 落落停下脚步。 第82章 鞭声响亮 作为神国七律一员,作为青云榜排名第四的年轻强者,他有足够的资格与底气骄傲,今夜这场试剑,在他看来是不公平的——最后居然输给落落,这种情绪变得更强烈——所以他觉得自己依然可以骄傲自信。 但输了便是输了,骄傲的他本来准备保持沉默,却看到了陈长生脸上的笑容,听到了落落的笑声,他觉得陈长生的笑容很可恶,他觉得落落殿下的笑声很刺耳,于是他忍不住把准备藏在心底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是的,他不服,他最后那剑名为飞白,枯笔连丝仿若铁线,如果能够动用真元,剑势初起之时,便自有一道铁帘拦在身前,落落最后那记直刺即便再快再简而凛冽,也不可能穿过他的剑势,伤到他的身体。 落落转身望向他,看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挑眉说道:“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先前第七十六剑时,我便已经破了你的剑防。” 这句话她说的淡然,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关飞白神情微变,回想先前的战局,殿前观战的人群也开始回忆,片刻沉默后,人们竟得出相同的结论——是的,如果可以动用真元,当时陈长生让落落用的那记钟山风雨剑应该可以直取中府,提前获得胜利。 “问题在于,就算可以动用真元,你也使不出来那一剑。” 关飞白觉得自己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看着她寒声说道:“不要说那一剑,便是更开始的时候,有几式钟山风雨剑,以殿下你现在的修为境界,也用不出来,只不过徒有其形罢了!” 人群之中议论之声渐起,包括茅秋雨院长等前辈强者,都承认关飞白的这句话有道理。 妖族修行人类的功法有个最大的问题,因为双方经络构造有极大差别的缘故,真元运行会有问题,现在大陆上的妖族强者,包括先前曾经出手的金玉律在内,在成年之前或者都接触过人类的修行功法,成年后学习的依然还是妖族自己的修行秘法。 今夜试剑,落落殿下施展的是人类的剑法,修行的也必然是人类的修行功法。按照道理来说,她如果到不了坐照上境,钟山风雨剑里有几式威力极大的剑招,自然也无法施展出来。 先前没有人提到这件事情,是因为事先便已经确定双方不用真元,考较的更多的是陈长生和苟寒食,当然也有落落和关飞白的能力,但即便她用的那些剑招只是徒有其形,也符合比试的规矩,无人能够指责。 直到此时被关飞白一语点破,人们才感觉,这场比试对离山剑宗来说,比事先想的还要更不公平。 夜风轻拂夜宫,白鹤在殿顶埋首羽中,似已睡着。 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落落。 虽然没有指责,也没有批评,也没有人敢试图重新评定胜负,但那些视线里隐藏着的意思非常清楚。 苟寒食摇了摇头,示意关飞白回来。 落落看着那些人类的眼神,微微挑眉,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她没有说什么,再次转身向场边走去。 关飞白看着她的背影,无声冷笑,同样转身。 二人相背而行,渐行渐远,直至将要回到各自的队伍,相距已有数十丈。 就在此时,落落忽然停下脚步。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情。 她握着落雨鞭,很随意地向着地面抽去。 鞭起如风,鞭落如雨,正是钟山风雨剑里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啪的一声脆响! 真元充盈的落雨鞭,如剑般击中厚重无比的大地! 殿前的地面似乎都颤抖了一瞬! 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大缝! 无数烟尘石砾从缝里迸射而出,在星光照耀下,仿佛万只飞蛾! 谁说妖族修行人类功法有问题? 此时落雨鞭展现出的威势从哪里来的! 谁说她无法驭使钟山风雨剑威力最强的那几记剑招? 这一鞭又是什么! …… …… 听到那道清脆的声音,关飞白霍然转身。 他没有看到落落起鞭的动作,但他看到了夜空里残留的真气痕迹,然后他听到了地面传来的喀喇碎响。 他望向地面,只见一道裂缝向着自己延伸而来,最终在他离约一尺的地方停止。 烟尘石砾,从地缝里喷涌而出,啪啪落下。 他眼瞳微缩,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能猜到落落用的钟山风雨剑里的哪一招——正是先前他说她使不出来的那记剑招。 当时在场间试剑对战时,他与她相隔十余丈,此时相隔已经数十丈。 此时,她的剑意能够来到他的身前,更何况先前? 他终于明白,原来对方不知为何,早已经突破了妖族与人族之间的那道门槛、完全掌握了钟山风雨剑! 如此说来,先前试剑如果不是未动真元,而是真正战斗,自己竟然也会败? 短暂的瞬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推演了无数种可能,竟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胜利的可能性! 难道自己真的不如她? 落落的鞭声还在夜色里回荡,在安静的大周皇宫里飘向远方。 那声音很清脆。 就像是一记耳光。 关飞白想着先前自己骄傲冷漠的那番话,只觉脸颊一阵滚烫。 他苍白的脸颊上微红。 殿前观战的人们同样震撼,看着地面上那道裂缝,看着执鞭静立陈长生身旁的落落殿下,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他们同样觉得落落殿下的那记落雨鞭,仿佛是抽在自己的身上! 很少听闻,有未成年的妖族居然能够修行人类功法突破通幽境! 她是怎么做到的? 莫雨看着落落,秀眉微蹙,她要想的更多些——白帝一氏的血脉天赋,难道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 …… “没有想到,殿下居然能够越过那道难关。” 苟寒食看着落落,说道:“恭喜殿下,只是不知……” “是的。” 落落知道他的意思,转向陈长生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感谢先生教诲。” 苟寒食望向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佩服。” 这声佩服,是真的佩服。 …… …… 第83章 夜车 在学识方面,没有人能胜过苟寒食,能让他佩服的人也很少,今夜,陈长生做到了这一点。 他看着苟寒食说道:“不敢当。” “你当得起。”苟寒食看着这个先前没有引起自己任何重视的少年,有些感慨。 他想起惊才绝艳的大师兄,想到这场婚事,竟发现悄无声息间,自己对师兄的信心竟有些动摇。 “刚才殿下最后那……”他有个问题想问陈长生,又不知道是否合适,欲言又止。 “还问什么问?还不赶紧走!难道要留在这儿继续丢人现眼!” 小松宫长老脸色铁青喝道,又怨毒地盯了眼对面的金玉律,怒拂道袖,转身而去。 苟寒食神情微涩,对陈长生揖手说道:“告辞。” 陈长生回礼道:“再见。” “确实会再见。” 苟寒食平静下来,看着他说道:“我很期待大朝试上你以及国教学院的表现,希望你能继续带来惊喜。”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说什么。 苟寒食转身,带着离山剑宗的师弟们,消失在皇宫的夜色中。 未央宫前一片沉默。 今夜的青藤宴,发生了太多事情,带给人们太多震撼。 整片大陆都期待着的秋山君与徐有容的婚事,被一个叫做陈长生的少年拿着婚书阻止了。 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落落殿下表明身份。 她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汶水唐家的少爷退出天道院。 他成了国教学院的新学生。 所有的事情,都与国教学院这个名字有关。 于是,强大的离山剑宗依着青藤宴的规矩挑战衰败多年的国教学院。 最后,国教学院胜了。 而且是毫无争议的胜利。 跌宕起伏的过程,出乎意料的结局,一时间,有很多人竟无法相信。 人们看着国教学院方向,待重新留意到那三人还是少年少女,对今夜的事情,更是难以接受。 大多数目光都落在陈长生的身上,虽然论及身份地位,他自然要比落落差的很远,但他作为徐有容的未婚夫,作为落落的老师,作为当前国教学院的代言者,有太多理由吸引人们的目光。 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后,破败多年的国教学院可能将会重新走向新生,而国教学院的这名新生则将不再是那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他将会成为整座京都甚至是整片大陆议论的中心。 人们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只看着徐世绩。 徐世绩很清楚,少年为何看着自己,脸色一片铁青。 主教大人在旁边微笑说道:“这个女婿就算比不上秋君,其实也不错了。” 徐世绩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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