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知道那声龙啸里有我的意思,但肯定不止我,但……至少有我。 看着陈长生的动作,黑色巨龙先是一怔,忽然开始翻滚起来! 它庞大的身躯在地底空间里不停滚动,引起恐怖的飓风! 同时,一道古怪的声音从黑龙的嘴里不停响起。 从一千多年前出生开始,直到现在,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啸声来迎接。 而且因为某些原因,它必须压抑着啸,压抑着笑。 “吱吱……吱吱……吱吱……” 听着很像老鼠在叫,很是滑稽可笑。 但有无比狂喜在里面。 陈长生不知道黑龙当年做过什么事情,犯过何等罪孽,才会被大周王朝囚禁,此时看着它仅仅因为有人类能够与它进行最简单的交流,便如此狂喜,不禁有些动容,更加同情对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龙终于停止了狂喜的翻滚,安静下来。 它静静看着陈长生,感受到他真切的同情,眼神渐渐温和。 黑色龙须再次飘起,悬在他的眉心之前。 它等着陈长生再次开口。 陈长生想了想,开口说的却不是黑龙想要听到的话。 “我知道你很想和人说说话……但现在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马上离开。” 黑龙的眼神重新变得冷漠起来。 陈长生神情凝重说道:“我答应你,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完,我会来找你,跟你学说话,和你说话。” 黑龙的眼神依然冷漠,更多了几丝戏谑之意。 作为一名高贵的玄霜巨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它再也不会忘记父王当年对它说过的话。 ——如果人类可以相信,我们才应该是世界的统治者。 第63章 恰恰 黑龙想着,人类都是最无耻的骗子,不然自己也不会在这片深渊般的鬼地方煎熬了这么多年,虽然自己是黑色的,不代表自己喜欢黑暗,最开始的那些夜晚,真的好黑,妈妈…… 不对,我想到哪里了? 好吧,面前这个少年看上去很诚实,味道很好闻,不像是骗子,就和当年那个姓王的男人一样,不过那个姓王的男人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自己都还不知道,更何况这个少年? 你想骗自己放你离开,肯定再也不会回来,说什么把事情办完了就来陪我聊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是被人骗到这个地方的,逃出去后怎么会回来?再说了,这上面是皇宫,你以为你想回来就能回来?说要回来的话,不过是安慰我罢了,不,就是在骗我,是的,人类都是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我孤孤单单地在这地底熬了这么多年,除了那个恐怖的女人便再也没见过活物——那个恐怖的女人根本不能算人,相见争如不见——好不容易,终于遇着个能说话的人,我怎么可能放你离开? 你若离开,便是阴天! “我懂你的感受,你的不安,但你应该相信我。”陈长生看着它说道。 黑龙眼神冷漠,有些讥诮,似乎想说,你不过十余岁,哪里知道时间带给人的折磨。 陈长生知道先前黑龙对自己表现出来的善意,并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道藏上面记载过的那些龙,虽然强大,但都很反复无常,这只黑龙被人类囚禁了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怨恨。 “我真的知道,虽然肯定没你煎熬的时间长。但就像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我的命也不好,好吧,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但就算是一场赌博吧。你放我走,我可能会履行约定,今后想办法来看你。而如果你这时候杀了我,我相信很难再有人出现在你面前,怎么看,你都应该和我赌这一局。” 陈长生看着他诚恳而认真地说道:“这是你最好的选择。” 黑龙沉默不语,忽然,它抬头望向穹顶,目光落在数千颗夜明珠之间。 …… …… 未央宫里,青藤宴在继续,事实上,却已经结束。本应最后一夜进行的文试被推迟到稍后进行,但没有人在意结果,往年青藤诸院之间的竞争,哪里及得上稍后便要发生的那场盛事? 所有人矜持而温和,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是好事,是婚事,即便离山关飞白、这位神国七律里最骄傲冷漠的四律,此时脸上也添了些笑意,因为他知道这是大师兄的大事,也是师门以及整个南方的大事,最关键在于,便是他也觉得,大师兄能够娶到徐师妹,是件非常值得骄傲与庆祝的大事。 离山长老小松宫已然站起,正在说些什么,南方使团正式向大周王朝提出结亲的请求,有些流程已经开始,只需要再经过一些步骤,这场举世期待的婚事,便会从数年来无数人的议论变成现实。 主教大人闭着眼睛,仿佛又要睡着,陈留王神情温和,与小松宫搭着话,莫雨神情平静,看着殿外的夜色,落落看着这些人,右手在袖中紧紧握着那只锦囊,决定打开。 …… …… 又是长时间的安静,地底空间静寂的仿佛坟墓一般。 陈长生看着黑龙,紧张地等待着它的决定。 黑龙看了他一眼,忽然缓慢地向后倒飞而去。 穹顶的数千颗夜明珠同时熄灭,只剩下些余光,照着黑龙的前半段。 它渐渐要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懂了它那一眼的意思,它要他记得承诺,殷勤来探看。 进皇宫很困难,更何况还要突破桐宫,深入地底才能再次见到它,但他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他很感谢这条黑龙,想要最后再说些什么,对方能够听懂人类的语言,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对方。 先生?他有师父。前辈?显得太不亲近。你?太不恭敬。喂?找死吗?……似乎都不合适。 陈长生想了想,对着渐要消失在夜色里的黑龙喊道:“龙……大爷。” 黑龙微僵,眼神微惘,明显被这个称呼震撼的不轻。 “龙大爷。”陈长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感谢的话说出来会显得太轻。他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指着穹顶说道:“上面那颗夜明珠我得带走……” 黑色巨龙低啸一声,显得极为愤怒,它根本没有想过,这小子居然敢得寸进尺。 陈长生很坚持,说道:“大爷,那是一个小姑娘的,我以后总得还给她。” …… …… 皇宫某处偏殿的园里有一个极小的池塘。 夜色深沉,殿内灯火已灭,塘畔站着位中年妇人,妇人容貌寻常,衣着也极朴素,明显不是宫里那些只会、也只能把时间花在打扮与妆容上的太妃,也不是那些正值青春的宫女。 她站在池塘畔,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便在这时,池塘里响起哗哗水声,水花如倒瀑一般冲起,一名少年极狼狈地被冲了出来。 正是陈长生。 在地底空间里,他衣服上覆满冰霜,此时已经尽数被塘水冲走,浑身湿漉,看着极为狼狈。 那名中年妇人哪里想得到,深夜里会忽然出现一个人,似乎被吓着了,向后退了一步。 妇人穿着木屐,退的一步踩在池畔的青石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池畔的林子里有一只松鼠正在吃夜食,被这声响唬了一跳,扔下两只前肢抱着的果子,从树上跳到偏殿二楼的栏杆上,快速地向着院外的方向奔跑,茸茸的尾巴乱舞着,恰恰碰着栏杆外摆着一盆花。 花盆微倾,便要跌落栏外。 恰恰,中年妇人便站在下方。 花盆落下肯定会砸在她的身上,受伤不说,甚至可能会有更危险的后果。 陈长生离开地底空间,回到地面,便落在了池塘里,脸上全是水,待他把脸上的水抹了抹,能够视物后,看到的第一幕画面,便是这样一幕巧到极点,也是不巧到极点的画面。 他想都没有想,便往那名中年妇人扑去。 他知道这里是皇宫深处,有无数强者,如果惊动了那些人,自己恐怕很难赶到未央宫。 他还是扑了过去,不是怕那花盆摔到地上惊动别人,只因为那名中年妇人有危险。 如果仔细想想,或者他能有更好的选择,对于怎样离开,然后及时赶到未央宫更好的选择,但他没有想。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在了怀里,转了半个圈。 如果花盆落下,便会砸在他的背上。 但花盆没有落下。 于是这画面便有些尴尬,有些说不清。 没有听到意想中的响声,背后也没有传来疼痛,陈长生抬头望向栏上,只见那盆花好好地在那里。 他自然没有看到,中年妇人收回了一根手指。 陈长生看着中年妇人,有些慌乱……如果中年妇人叫唤起来,那便麻烦了,而深更半夜,被一个忽然从池塘里冒出来的少年抱了个满怀,任是谁,大概都会叫吧? 这种时候,他应该在第一时间内把中年妇人打昏,就像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那样。 但有个问题——他不知道怎样把人打昏。 所以,他现在面临着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夜色下的宫殿,池塘里的波浪与栏杆上的花盆对视。 他和中年妇人对视。 很无语。 沉默无语。 他是少年郎。 她是中年妇人。 没有什么男女之间的尴尬。 只有尴尬。 中年妇人微微皱眉,微微张嘴,却没说什么,双唇再闭。 陈长生微怔,心想不会吧? 他松开手,先行礼致歉,然后用手开始比划,手势很娴熟。 中年妇人看着他,也比划了一个手式。陈长生心想果然如此,再次用手势道歉,见对方没有追究的意思,虽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时间紧张,来不及多想,匆匆离去。 …… …… “龙语,哑语,会的还挺多。” 看着消失在夜色下的陈长生的背影,那名中年妇人微笑说道。 她自然不是真的哑巴,对着夜色里说道:“未央宫远,去送送他。” “真是个好孩子。” 中年妇人笑容渐敛,淡漠说道:“如果不姓陈,那就更好了。”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殿内走去。 先前漆黑一片、看似冷清无人的偏殿,骤然间灯火通明。 数十名太监宫女,还有数位宫廷供奉,跪在两旁相迎,无人敢抬头,屏息静气。 第64章 问世间 偏殿的地面上跪着很多人,如平静的海洋,中年妇人漠然走过,海水自然分开,掀起微澜,一位太监首领轻轻咳了两声,那些跪在地上的供奉、宫女和太监如蒙大赦,赶紧爬起身来,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 那名太监首领满脸皱纹,看着极为苍老,却小心翼翼扶着中年妇人的手,低声谦卑说道:“那少年的来历就算有些问题,但哪里值得娘娘您如此费心。” 中年妇人便是圣后娘娘,听着老太监的话,她神情淡漠说道:“如果只是个普通人,自然不需要费心。”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说的普通,自然不是指能否修行这种小事,略一沉吟后说道:“那封荐信查过,没有什么问题,确实是当年教宗大人留给莫雨姑娘和平国公主玩耍用的……离宫那边传来的消息,教宗大人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情,那少年应该是凑巧被卷入,虽然与徐府有婚约令人出乎意料,但老奴着实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圣后停下脚步,看着偏殿后方那片深沉的夜色,沉默片刻后问道:“你见过不怕死的人吗?” 太监首领知道娘娘这句问话必然极有深意,开始认真思考。 都说世间英雄人物能轻生死淡别离,但只有真正经历过无数生死别离的人都懂得,那些轻与淡,只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战胜对死亡的恐惧,但那份恐惧其实一直都在。 这位太监首领在大周皇宫里生活了数百年时间,权势极高,近二十年前先帝驾崩后,皇族诸公反对娘娘登基,意图闯宫造反,娘娘能够轻而易举地稳定朝局,除了教宗大人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在其间也扮演了极关键的作用。 他是经历了无数生死别离的大人物,他很确定没有人不怕死,哪怕像太宗皇帝陛下那样伟大的男人,临死前在病榻上依然无法平静,双眼盯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尽是不舍与畏惧。 他当时就在陛下的身旁,将那幕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不怕死。”他说道。 “先前有那么一瞬间,那少年真的不怕死,所以,他不是普通人。”圣后想着先前少年在黑色巨龙前说的那些话,说道:“我一直以为只有秋山家那孩子才能配得上那丫头,现在看来……却不见得。” 太监首领微凛,心想难道娘娘要改变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偏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夜风轻拂栏外的花盆,盆中的青枝微震作响,远处林子里,松鼠在树枝上跑的更快了些。 “今夜七夕,宫外肯定很热闹,我准备出去看看。” “娘娘……我以为您会在宫里等着青藤宴的结果。” “等什么?看哪家学院的学生最出息?我可没有这种兴趣。” 太监首领不解,说道:“难道您不想知道这门亲事究竟能不能成?” 圣后娘娘说道:“徐府是与秋山家联姻,还是履行当年的承诺招陈长生为婿,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微躬身,说道:“世间一切,都听从娘娘的意志。” 圣后平静说道:“你又错了,这件事情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太监首领微惊,心想除了您老人家,谁能决定这场婚事的走向? “要嫁人的是有容,那么,想不想嫁,要嫁谁,终究要看有容的态度。” 圣后说道:“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做再多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徒增笑谈罢了。” …… …… 皇宫南城外有一片街巷,与七夕夜灯火通明的别处不同,此间要显得稍微冷清些,或者是因为距离皇城太近,也可能是因为白天这里要运很多冰出去,夜晚道路上满是水痕,湿冷的厉害,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摆摊。 这个地方叫北新桥,却没有桥,更准确地说,那座由青石砌成的拱桥是假的——洛河绕过皇城的边缘,沿着七道柳的长堤缓缓在京都城里流淌,来到这里却绕行而过,桥下一滴水都没有。 离北新桥不远有口井,井里寒意四溢,仿佛里面不是水,而是万古不化的冰,此时夜深,皇城里的光照不到此处,柳枝就像是蘸满了墨的枯笔,在井四周轻轻荡着。 圣后娘娘站在井口,手里拿着一颗从甘露台上摘下来的夜明珠,她把手伸到井口上方松开,夜明珠瞬间照亮井壁,然后迅速下堕,渐渐被井底的黑暗吞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底深处传来一声嗡鸣,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声音并不大,更像是井水拍打井壁的回响,但她知道那不是水声,而是那只黑龙愤怒的低啸。 黑龙很愤怒,因为它觉得人类又欺骗了自己,明明说好了给一颗夜明珠,那少年拿走了一颗,你便应该给我两颗才对,你就算是我惹不起的女人,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圣后娘娘有些不悦,道:“孽畜,那颗本来就是他的,你小时候老龙没教过你算术吗?” …… …… 陈长生的算术很好,更准确地说,只要与学习相关的能力,他都很强,但认路的本领不强,在离开那座偏殿、进入夜色下的沉沉深宫后,他很快便发现自己迷路了。 繁星在天,灯火在前,他知道北在哪儿,自然能确定哪里是南方,甚至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未央宫处的灯光,然而皇宫里花树繁多,道路百转千回,他担心遇着侍卫,不敢走大路,竟不知该如何才能走到那边。 这时,夜色下的御园里响起极轻微的声音。 一只黑羊从夜色里走了出来,悄然无声,仿佛它本就是夜色的一部分。 当初在国教学院,陈长生见过它,先前在未央宫外,他也见过它,不知道为什么,他很确定这只黑羊对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他想了想,说道:“你……想帮我?” 那只黑羊静静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向夜色里走去。 陈长生不敢迟疑,赶紧跟了上去,离去之前,他向南方未央宫方向看了一眼,那处依然灯火通明,礼乐之声却已消失,南方使团的提亲到了哪一步?自己还来不来得及? …… …… 青藤宴已至中段,南方使团正式开始提亲。 未央宫殿内有很多大人物,比如离山长老小松宫、比如圣女峰那位女子,比如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比如徐世绩,比如陈留王和莫雨,在提亲的流程里,他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有当事者,也有观礼者,也有见证者。 殿上曼妙的乐舞刚刚结束,醇酒佳肴尚未冷,没有人举箸进食,人们带着微笑注视着场间。 秋山家主起身开始赞礼,莫雨代表圣后娘娘表示感谢,表示大周王朝非常乐意看到这门婚事,并且希望人类能够借由这门婚事更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以更好地对抗魔族。 圣女峰那位女子是徐有容的师叔,她代表当代南方教派圣女,对此门亲事表示赞同。徐世绩随后起身,对南方诸位宾客的到来表示欢迎,对这门婚事矜持地表示了同意,当然,谁都知道他的矜持是故作矜持。 一门婚事如何算成功? 提亲为始,倾身为礼,缔约为书,这便是订婚。 天地君亲师。 现在,圣后娘娘同意这门婚事,徐世绩同意这门婚事,南方教派圣女同意这门婚事。 天地无言,如今君亲师,都同意这门婚事,在所有人看来,这门婚事自然便算是成了,从来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对这门婚事是什么态度,当然,也没有人想过徐有容自己会反对。 作为大陆年轻一代最光彩夺目的一对男女,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事,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天作之合,他们之间的故事早已经在世间流传了很长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最美好的故事。 接下来,便是订亲仪式三问里的最后一问。 大周朝的礼节并不繁复,主要来自于国教的相关道典,随着国教日渐兴盛,周礼也随之推展到南方,南方使团今夜提亲,完全按照周礼进行,倒不纯粹是尊重女方,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所谓三问,便是问天地,问亲族,问君师,可会反对这门婚事,最后一问,则是问世间。 之所以在周礼里会有这三问,尤其是最后一问,名义是给世人最后一次指出男方或者女方隐藏着的问题的机会,而实际上,极少会发生这种事情,而更像是给男方或者女方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 一般情况下,订亲仪式上很少会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那意味着同时得罪男方和女方,今夜很明显,婚事双方都不可能反悔,于是最后的问世间,自然便是个过场。 陈留王站在殿前,看着殿内的数百人,微笑问道:“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殿内鸦雀无声,但气氛并不压抑,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在这样美好的时刻,人们只想着祝福,只想着等陈留王问完之后,便起身向婚事双方祝酒以为庆贺。 角落里国教学院的座席上,落落的小脸上没有笑容,只有震惊带来的苍白——她已经解开了袖子里的锦囊,看着那份已经有些发黄的婚书,看着婚书上的两个名字,她才知道,原来那天自己的戏言居然是真的,她才终于明白,先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恩怨是什么,她才知道,为什么莫雨那些人想尽办法也要先生不在场…… 问世间要问三次。 陈留王温和而笑,再次问道:“有没有人反对?” 殿内依然安静,人们的脸上满是祝福的微笑,世界无比美好。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微笑以示祝贺。 徐世绩轻捋短须,不再刻意矜持,点头致意。 陈留王又望向秋山家主,笑着点了点头。 秋山家主微笑不语,明显极为喜悦。 陈留王望向殿内,最后一次问道:“有谁反对吗?” 对于这门婚事,全世界都赞成,没有人反对。 于是,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很美好,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角落里,落落忽然站起身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 便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道声音。 “我反对。” 一名少年从殿门处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漉,黑发散乱,衣衫尽破,看着尽为狼狈。 他看着大殿内的人们,眼神明亮,神情坚定。 殿内骤然安静。 第65章 她是我的未婚妻 没有刻意地提高声量,没有故意情绪激昂,那声音很平静,就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显得特别清楚。那三个字是如此的清晰,以至于殿内的人们想说服自己是听错了,也找不到任何理由。 于是,那三个字直接让整座未央宫都安静下来。 与先前带着美好期盼的安静不同,这时候的安静是真正的鸦雀无声,气氛异常诡异。 下一刻安静便被打破,场间一片哗然。 无数声音快要把大殿的穹顶震破! 有人反对? 居然有人反对这门婚事! 大殿深处,徐世绩霍然起身,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陈留王微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莫雨也缓缓站起身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霜色渐现。 南方使团的反应自然更大。秋山家主盯着殿门处的少年,不知对方是谁,强自深呼吸数次,才将怒意压了下去,而使团里那些参加明年大朝试的年轻人们,却没有他这般深的城府,怒意难遏,尤其是离山剑宗关飞白等三人,更是神情冷漠到了极点,看着陈长生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秋山君是他们最敬爱的大师兄,他们知道大师兄对这门婚事看重到什么程度,知道大师兄对徐有容珍惜呵护到什么程度,然而眼看着佳侣将成眷属,大师兄心愿即将达成的重要时刻,居然有人敢来捣乱!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如果换作别的地方,这三位神国七律的年轻强者,只怕早已经剑光微寒而起,便要把陈长生杀死,但这里毕竟是大周皇宫,他们身为南人,只能暂时隐忍,等着周人先行处理。 处理来的极快,徐世绩脸色阴沉,盯着殿门口的陈长生,寒声喝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居然敢在宫内喧哗!来人啊,把此人给我押出去!” 从前线调回京都后,他因为圣后娘娘的信任,与薛醒川一内一外开始共同主持皇城防御,皇宫里的侍卫御军,都是他的嫡系部属,听得他这声喝,十余名侍卫便向陈长生围了过去。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眼神极为不善,满是警告与毫不遮掩的杀意——他不会给陈长生任何说话的机会,如果真逼到了那一步,他会命令那些侍卫,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殿内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杀意,但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因为他是徐有容的亲生父亲,换作自己,如果有人敢在自己女儿的订婚宴上闹场,大概一样也会有杀了那人的冲动。 那些侍卫没能制服陈长生,因为有人站在了陈长生的身前——落落不知何时离开了国教学院的位置,手执落雨鞭,看都没有看那些侍卫一眼,视线直接落在大殿深处莫雨的身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站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唐三十六。 先前陈长生和落落离殿之后,唐三十六才来到未央宫,所以他没有看到他们二人,而且他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名神国七律第四律关飞白的身上,直到后来落落回到未央宫,却依然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身影,他才开始觉得有些奇怪。 他不知道陈长生为什么要反对徐府与秋山家的这门婚约,他只知道陈长生和徐府之间有恩怨,不过他也懒得去想那些问题,既然有人要对付陈长生,他当然要站出来。 徐世绩神情愈发阴冷,看着拦在陈长生身前的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来历,但今夜本将要捉拿钦犯,如果有人敢拦,休怪我下手无情。” “钦犯?”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在徐世绩身边响起,有些茫然的感觉。 说话的人是教枢处主教大人。 老人家刚刚睁开眼睛,确实很茫然,似乎刚刚醒睡。 他向四周望了望,然后问徐世绩:“哪里有钦犯?” 这句明知故问的话,让徐世绩脸色很难看。 主教大人顺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殿门,看到陈长生,仿佛才明白过来,说道:“这小家伙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亲自签发的名册,不会错,现在即便迟到了,也不能算是钦犯吧?” 殿门处的侍卫们望向徐世绩。 徐世绩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确定了主教大人的立场。 陈留王有些无奈,向主教大人解释道:“先前他出言反对这门婚事。” 主教大人看着殿内的人们,微笑说道:“既然有问世人这一环,自然也要允许有人反对,如果说不允许有人反对,殿下先前何必发问?如果规矩都可以不用尊重,想订婚便订婚,那何必还来我大周提亲?” 从逻辑上来说,这话无可辩驳。 于是南方使团的人们更加愤怒,很多人对主教大人怒目相向,但老人家却再次闭上眼睛,仿佛要继续睡觉,根本不在意这些锋利如剑、或是寒冷如冰的目光。 主教大人继续闭目养神,他说的话却为这件事情定了调子,至少从表面上看来,这代表着国教的态度。 有资格质疑他这番话的人不多,莫雨自然是一个,但她什么都没有做,缓缓坐回席间,神情微异,因为她先前注意到,陈长生走进殿门时,有只黑羊同时消失在殿外的夜色里。 她当然知道那只黑羊代表着什么。 那只黑羊带着陈长生来到未央宫,这又代表着什么呢? 陈留王没有想到她会保持沉默,不禁有些意外。 这时,离山长老小松宫起身说道:“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像徐有容与秋山君的婚事,早已不再是东御神将府与秋山家联姻这般简单,在今夜之前,大周朝廷与南方教派诸势力之间肯定进行过多次磋商,直到达成完全一致,南方使团才会前来提亲。 所谓提亲,只是尊重礼数规矩,只是必须的过程,没有人会想到有意外发生。小松宫的质问,自然有其道理,既然这是在大周皇宫,既然双方事先已经达成协议,那么周人当然要给出解释。 陈留王苦笑无语,心想圣后娘娘只是让自己来主持今夜之事,却没有说什么,你们找我要解释,我又去找谁问去?主教大人又在闭目养神,茅秋雨先生低头喝酒,这些老家伙……太过分了。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问当事人:“这……是什么情况?” 陈留王看着殿门处的陈长生,摊开双手,显得很是无辜。 从这个细节上便可以看出,他对陈长生确实保有几分善意,不然也不会让他先行解释。 “先前在殿外,我听见殿下说秋山君欲与徐有容结为夫妻,可有人反对。” 说到这里,陈长生顿了顿,继续说道:“所以我说,我反对。”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只是重申。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那三个字再次出现,依然让殿内的气氛更加压抑。 他的态度很明确:我反对徐有容嫁给秋山君。 …… …… “你为什么反对?” “你凭什么反对!” 殿内同时响起两道声音。其中一道声音来自陈留王殿下,他皱着眉,有些不解,有些担心。另一道声音来自小松宫长老,他挑着眉,极为愤怒,非常强硬。 这两个问题,也是殿内所有人都想提出的问题。 徐有容是真凤血脉,秋山君是真龙血脉,二人拥有千年罕见的天赋与潜力,被人类世界视作日后抵抗魔族的领袖人选,又同在南方修行学习,份属同门,朝夕相处,可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更不要说,这场婚事对于南北教派的统一进程的重要性,总之有无数个理由,他们应该在一起,却找不到一个理由,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什么是神仙眷侣?这对青年男女便是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 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少年,居然反对这场婚事。 为什么?凭什么? 陈长生只用了一句话,便同时回答了这两个问题。 “我和徐有容有婚约。” 他说道:“她是我的未婚妻,自然不能嫁给别人。” 殿内再次死寂一片。 婚约? 他说徐有容是他的未婚妻? 荒唐! 殿内的人们震惊无语,看着陈长生说不出话来,根本不敢相信,心想这一定是假的! 徐世绩盯着陈长生,脸色微显苍白,悬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说出来了,这个该死的家伙真的……终于……说出来了! 他生出无限悔意,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应该应该杀死他,把他挫成灰,然后洒进洛河里! 今夜之后,东御神将府便会变成一个笑话! 南方使团的人像徐世绩一样愤怒,只不过他们并不以为陈长生说的话是真的,只以为这少年是受了某些势力的指使,故意来捣乱,羞辱离山剑宗以至整个南方教派。 秋山家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圣女峰的女弟子们蹙眉不语,离山剑宗的年轻人们怒意满脸,关飞白的脸色更是因为盛怒而变得有些苍白,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剑柄! “放肆!哪里来的无耻之徒,竟敢辱我离山!” 小松宫霍然转身,看着莫雨说道:“似这等狂徒,还不赶紧把他逐出宫去,周人究竟想做什么!” 那少年怎么可能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殿内很多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大怒起身,向着陈长生不停喝骂。 第66章 白鹤为凭(上) “你们凭什么认定我说的话是假的?” 陈长生看着殿内的人们问道,神情很认真,因为他很生气。 “我从来没有听有容师侄说过,有你这样一个未婚夫。” 那位白纱蒙面的圣女峰女子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她看着那少年愤怒的神情,心情有些不安,回忆起师姐这数月来的安排,心想难道这少年说的话是真的? “你用什么证明?” 陈长生说道:“我有婚书为凭。” 小松宫面色如霜,厉声喝道:“你就算拿出天书为凭,也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我信。” 这时候殿里忽然响起一声极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两颗珍珠轻轻地撞击,美妙而坚定。 落落轻哼一声,说道:“我家先生娶谁都够资格。” 殿内一时安静,人们愕然无语,心想国教学院的这个小姑娘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少年是你家先生?他不就是一个洗髓境都没有过的废物?怎么在你口里,却像是徐有容嫁给他都是高攀一般?难道他比秋山君还要更优秀? 落落哪里在乎那些人在想什么,看着陈长生佩服说道:“先生,你真是太厉害了!” “我也信。”唐三十六看着殿内众人说道:“这个家伙是个真正的怪物,无论做出任何事情来都不出奇,不要说是徐有容的未婚夫,就算他说自己是魔君的小儿子,我都信。” 庄换羽见南方众人神情不善,微微皱眉,喝道:“你少说两句!” 唐三十六神情微寒,也不理他,望向陈长生说道:“难怪你这家伙比我还要自恋,原来藏着这么位未婚妻,这事儿……确实值得骄傲,实在是佩服佩服。” 落落和唐三十六说的都是真心话,他们真的很佩服陈长生,但在南方使团众人的眼中,他们偏在此时表示对陈长生的信任与支持,自然是对自己的刻意羞辱。 小松宫长老大怒喝道:“我离山在天南,世受万民景仰,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曾亲书千世之宗匾额,太宗皇帝当年,亦在圣旨里称赞离山乃万民之师,如今圣后娘娘当朝,亦对我离山尊敬有加!没想到今夜一个小娃娃,便要毁我山门七千年清誉!大周朝廷若不管这几个黄口稚儿,老夫说不得便要管教管教了!” 他虽然算不上离山剑宗里硕果仅存的长老,但在宗门里辈份极高,境界亦是极高,只差一步便要踏入从圣境界,今夜的未央宫里,他与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便是最强的二人。 此时他大怒之下,纵情释出气势,瘦削的脸颊上青光隐现,一道磅礴至极的气息,从他干瘦的身躯里喷薄而出,瞬间越过数十丈的距离,来到殿门前,将陈长生围住! 一步从圣,这是何等样恐怖的境界,不要说洗髓都没能成功的陈长生,即便是像庄换羽这样的青云榜第十的少年强者,在小松宫长老的气息前,只怕也无法稳稳地站立,这与境界的差异无关,更多是强者天然的威势。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陈长生便会跪倒在地,然而谁能想到,他除了脸色变得凝重了些,竟没有任何反应。 陈长生刚刚在地底空间里,承受过那头黑色巨龙的恐怖威压,便是龙威都不能让他倒下,小松宫又如何能做到?这位离山剑宗的长老再强,又哪里比得上那只黑龙分毫? 唐三十六不知道他的情况,感觉着那道恐怖的气息,有些担心,伸手推开围在四周的侍卫,盯着大殿深处瘦矮的小松宫,大声喊道:“长老这是要以大欺小吗?” 落落站在陈长生身前,对这道恐怖强大的气息感受最深,知道自己远不是小松宫的对手,她始终认为陈长生深藏不露,应该可以抵抗这种层次的攻击,但同样愤怒起来。 此人居然敢向先生施威! 她大怒喝道:“你这个死矮子,仗着自己年岁大就想欺负人吗!” 殿内再次安静,因为所有人都很吃惊,吃惊于听到了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小松宫自己也很意外,居然、竟然,有人敢骂自己? 数名离山剑宗弟子站起身来,冷冷望向殿门方向。 为首的关飞白神情漠然,便准备动手。 君辱臣死,师长受辱,弟子如何自处? 便在这最紧张的时刻,主教大人再次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带着倦意,看着场间剑拔弩张的双方,叹了口气说道:“又不是小孩子,难道谁的声音大,谁就有道理?难道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事情,不是先看看那个小家伙说的婚书?” 这句话就像他先前说的那句话一样,无可辩驳。 从陈长生进殿,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提出要看他提过的婚书,是因为殿内所有人都想表明态度,他们根本不相信陈长生说的话,虽然他们都很清楚,看婚书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主教大人要看婚书,这便代表他已经做好了相信陈长生的准备。 联想到先前他对陈长生的回护,再联想到国教学院在今年重新回到世人眼前,以及最近这数月里京都暗潮涌动,人们终于确信,他果然便是国教学院的靠山! “有人辱及我离山师门长辈,难道就这么算了?”关飞白寒声道。 主教大人疲倦地笑了笑,说道:“先解决完婚约,你想和那小姑娘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保证,绝对不会有人拦你。” 陈留王知道落落身份,自然不可能眼看着南方使团的人与她发生争执甚至冲突,和声安抚了南方使团数句,然后望向陈长生问道:“你说有婚书为凭,那婚书可在你身上?” “当然不在。”陈长生说道:“虽然这封婚书被毁了也不怕,因为离宫里有备份,但我不想那么麻烦。” 落落从袖子里取出那封婚书递给他。 陈长生把那封婚书交给内侍,向大殿深处传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封婚书上,随之移动。 “有些人为了不让这封婚书出现在世人眼前,做了很多事情,很遗憾,他们没能成功。” 他看着殿上的徐世绩和莫雨姑娘,说道:“其实我和那些人说过,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发生,这封婚书现在应该在徐府,被你们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 …… 这封婚书,看上去和大周朝常见的婚书没有任何区别,简单的条款,明确的意思,但实际上,这封婚书很特殊,因为写明了只能由男方毁约,见证人是教宗大人! 就算离宫里没有婚书的备份,也没有人能够毁掉这封婚书,因为婚书上有教宗大人附着无上法力的印鉴,任何人毁掉婚书的同时,也会毁掉那个印鉴,那是对教宗大人极大的冒犯。 陈长生先前说徐世绩拿到婚书后会把它藏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有说他会撕成碎片或烧成灰烬,从他进京之后到现在数月时间,东御神将府一直没有试图抢夺婚书再毁书灭迹,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样特殊的婚书,自然很好分辨真假。 大殿内一片死寂,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秋山家家长脸色铁青,南方使团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被骗的愤怒,即便参加青藤宴的诸院师生,脸色也极为难看。 这件事情的发展,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一场举世瞩目的佳话,变成闹剧,神仙眷侣的故事刚刚开始,便多了一个外来者,当然没有人会高兴,人们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很复杂。 就像这个少年说的那样,可惜的是没有如果。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们绝对不想听陈长生说些什么,这样的人,或者死了更好吧? 接下来怎么办?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明明是秋山家前来提亲,结果陈长生却拿出了婚书! 南方使团的人们,下意识里望向某个地方。 苟寒食坐在那里。 南方的人们看着他,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智慧无双,虽然有离山长老、有圣女峰的师叔,更有秋山家的家主,但人们还是习惯性把破局的希望寄托在此人的身上。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带着打量与趣味,却没有警惕和愤怒。 他一直没有说话。 关飞白看着他说道:“师兄?” 苟寒食站起身来,看着陈长生笑了笑,温和可亲。 “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手里拿着婚书,便占了后四字,前四字却在我们一方,不过……”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位以智慧闻名的离山天才,准备与陈长生认真辩论一番的时候,他忽然话锋一转,神情凝重说道:“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要订婚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写婚书的前人,而是他们二人自身。世人皆知,我师兄与徐师妹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便是你手里那封婚书是真的,难道我师妹便要嫁给你?”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连连点头。 徐有容是大周朝最美丽的一颗明珠,随便来个人,手里拿着婚书,便要她嫁人? 那岂不是明珠蒙尘? 便是教宗大人,也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发生吧? 婚书即便是真的,她要嫁给秋山君,难道别人还能强行阻止不成? 这种看法其实很没道理,但在苟寒食说来,却显得很有道理,因为殿内的人们需要这种道理。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温和说道:“如果你真在意徐师妹,难道不应该尊重她的想法?身为男子,应该有这种气度才是。” 这句话看似温和诚挚,实际上很可怕。 陈长生看着此人,沉默不语。 殿内所有人都等待着他的回答。 便在这时,殿外的夜空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鸣啸。 一只白鹤翩翩而至。 第67章 白鹤为凭(下) 不愧是离山剑宗青年一代的领军人物,不愧是秋山君都要借重其智慧的第二律,一直没有说话的苟寒食,开口便让对手很难应答,因为他的话在有理无理之间,却又入情入理。 陈长生沉默片刻,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哪怕需要承受整个人世间给予的风雨,也要继续向前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听到了殿外传来的那声鹤鸣。 鹤鸣,一般被称为鹤唳。 这声鹤唳清亮而强硬。 一只白鹤破夜而出,浑体洁白如雪,飘飘然落在了大殿的地面上,细颈微转,神情淡漠孤傲。 场间有不少人都识得这只鹤,比如徐世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比如圣女峰那位师叔和弟子,她们的心情有些紧张,比如苟寒食等离山弟子,他们曾在师兄的茅舍外见过这只白鹤数次。 陈长生也认识这只白鹤,只不过已经有数年时间未见,看着这只白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只白鹤来自南方,带来了徐有容的一封信。 …… …… 莫雨看完那封信,望向殿内众人,只见场间一片安静,她轻叹一声,说道:“今夜就这样吧。” 殿内响起议论声,嗡嗡不停,有些烦扰,人们很是惊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为何莫雨姑娘要直接宣布青藤宴结束,小松宫脸色阴沉说道:“这封信的内容不便透露?” 莫雨微微挑眉,她自然支持南方使团提亲,但听着这位离山长老的话,不禁微怒,心想自己是给你们留些颜面,才想提前结束青藤宴,既然你们不识好歹,那便罢了。 她把信递给陈留王,不再理会此事。 陈留王看着那封信,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精彩。 然后他开始当众宣读这封信,这本来就是写信者的要求。 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十数行,要表明的意思却很清晰。 与殿内所有人想象的不同,这封信虽然来自南方,但并不是来自圣女峰,因为徐有容不在圣女峰,原来数十日前,她便去了南海苦修,算算时间,刚好在南方使团出发之前。 徐有容这封信的言语平静而淡然,对参加今夜之事的诸方尊敬有加,对师门长辈前往京都提亲表示感谢,因为那代表着师门长辈对她的亲切关怀,但对这件事情她有不同的看法。 这封信的前半段结束,她没有点明任何事情,但殿内很多人都明白了她想点明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南方使团来京都提亲的事情,换句话说,南方教派在做这件事情之前,没有征徇过她的意见。 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有的如释重负,总之各种精彩。 是的,婚姻终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地君亲师在上,与当事者没有太多关系,普通人家订婚确实不需要女子同意,但徐有容不是普通人,更何况先前有人还说过那样一番话。 人们望向苟寒食的眼光,有些复杂。 唐三十六嘲讽说道:“原来,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尊重。” 苟寒食先前说陈长生应该尊重徐有容的想法,应该有男子的气度。 然而南方教派根本没有征求过徐有容的意见,便派人来京都提亲,这难道便是尊重? 苟寒食沉默不语,他不知道提亲的事情徐师妹居然不知情,他很不理解圣女峰上的长辈们究竟在想什么,他更不理解徐师妹为什么会派白鹤送这样一封信过来,难道她……真的不想嫁给师兄? 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想知道这封信的后半段写着什么内容。 殿内很多人也有如此想法,都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薄纸。 在这封信的后半段,徐有容没有流露出任何愤怒或者恚憎的情绪,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师门长辈和家里的亲人替她操持婚事,无论怎么看,都可以理解为关心与爱护。 她是真凤转世,是下一代南方圣女的不二人选,拥有无数人羡慕敬畏的天赋与潜质,可以拥有更多的自由,值得更多的尊重,所以苟寒食才会说那样一番话,所以当她在信里隐隐点明自己不知道提亲之事后,殿内众人会有那样的反应。但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她首先依然还是东御神将府的小姐,圣女峰的弟子。 她可以对亲族和师门的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见,但在世人面前她的态度必须平静而恭敬,这样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缺的她,当然,世人都以为她与秋山君情投意合,或者这也是她平静的原因。 然而这封信的下半段,直接告诉所有人,他们都想错了。 徐有容在信里很明确地写道,她与秋山君之间只有同门之谊,兄妹之情。 她敬重师兄,却未想过要与他在一起。 她在信中又写道,不知道这封信来不来得及,但不管来不来得及,总之…… 她是不会嫁的。 …… …… 很简单的十几行话,很明确的意思,只是还差了一点道理。 殿内的人们看着陈留王手里那张信纸,震撼无语。 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说的如此平静,如此肯定? 这场婚事是南方教派与大周朝之间的联姻,这是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南方圣女、离山剑宗的集体意志,在这样恐怖的意志面前,即便她是徐有容,又有什么理由表示拒绝? 徐有容用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对整个大陆做出了解释。 这个解释很简单,却无法辩驳。 和先前陈长生解释为什么要反对她和秋山君订亲的话很像。 “因为我已经有婚约了,我的未婚夫叫陈长生。” …… …… 殿内一片沉默,鸦雀无声。 先前没有人相信陈长生的话,即便证实他的婚书是真的,也没有人真心认同这件事情,直到白鹤带来了这封信,带来了徐有容的态度,这封信就像是在所有人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莫雨先前看过这封信,心里默默想着,这死丫头究竟想做什么? 落落的眼睛里有星星在闪光,赞叹道:“果然不愧是徐有容……真帅。” 陈长生微低着头,看着殿内金砖上自己的倒影,先前陈留王当众颂读这封信的时候,随着那些话语,他的神情越来越平静,心情越来越轻松,最后却有抹说不明白的惘然。 你明明不想嫁给我,今夜却写封这样的信,这又到底是为什么?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缓缓踱至他的身前,探颈与他亲热地碰了碰。 陈长生抬起头来,看着白鹤笑了笑,伸手把它的细颈揽在臂弯里,轻轻拍了拍。 看着这幕画面,殿内的人们更加沉默。 人们知道这只白鹤除了万里寄书,向来与徐有容形影不离,而且极为孤清高傲,此时竟然与陈长生如此亲近,那么只能说明陈长生与这只白鹤乃是旧识,而且极为熟悉。 鹤犹如此,更何况人? 原来那封信里说的都是真的,不是借口,也不是徐有容尊重祖父的遗愿,而被迫接受这门婚事。 她和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或者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唐三十六看着苟寒食和南方使团的人们说道。 这都是先前苟寒食用来形容秋山君与徐有容之间感情的词汇。 唐三十六看似淡然的笑容里,隐藏着很多讥讽与嘲笑。 “我看,是自作多情吧?” 第68章 白帝为姓(上)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瞎了眼,或者被雁扇了脸,这句话和今夜的实际情况并不完全相符,但在徐有容的这封信和唐三十六的这两句话后,很多人却真的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痛。 徐世绩的脸色很难看,当然,从今天青藤宴开始,他的脸色似乎都没有好看过,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盯着陈长生,眼睛里有幽火在燃烧,到了此时此刻,为了挽回徐府的颜面,为了重新获得娘娘的信任,他必须做些事情——哪怕这里是皇宫,他依然想杀死陈长生。 不管什么婚书还是白鹤,还是祖辈之命,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为凭,只要那个少年死了。 围着陈长生和落落的宫廷侍内里,有他最忠诚的下属,也有所谓死士,那人紧握着刀柄,神情如同伴一般惘然无措,然而眼神却盯着陈长生的后颈,那人的眼光并不冰冷,以免引起它人的警惕,但非常专注。 只要徐世绩眯着眼睛,发出信号,陈长生的颈便可能被一把快刀砍断——那把刀真的很快。 但这幕血腥的画面没能发生,因为就在徐世绩心意微动之刻,两道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道来自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时常闭着眼睛似乎极为贪睡的老人家,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睁开眼睛说几句话,或者只是睁开眼睛——睁开眼睛是个极简单的动作,要比挥手快,比拔刀更快。另一道落在徐世绩身上的目光,则来自一个令他意相不到的人——莫雨姑娘。徐世绩神情变幻不定,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如果只是主教大人的警告,或者他还会搏命一击,但莫雨的眼神,则让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殿内的情形现在紧张到了极点,也尴尬到了极点,于是也安静到了极点,在唐三十六嘲讽说出那两句话后,南人自然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应答,便在这时,散席间不知何处,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先祖有命,自当尊重,只是……南北联姻乃是何等大事,为了抵抗魔族,个人做些牺牲,又算得什么?” 看座席位置,说话的人应该是位通过大朝试预科考的普通学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大概是个读书读迂了的青年,读书修行想的便是人类的存续将来,于是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比先前更加安静,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人们不是用沉默表示反对,而是明明知道这句话其实毫无道理,却又是这场婚事成功的最后希望,于是人们用沉默把自己置身事外,让说出这句话的那个热血青年站到了台前。 陈长生望向那处,只见说话的那名年轻人神情微惘认真,明白此人真是这样想的,念及此,他没有愤怒生气,只觉得有些悲哀——明明太宗皇帝陛下率领妖族与人类的联军,将魔族赶回了雪老城,人类却依然无法摆脱当年的阴影。 “人类原来真的很无耻。” 又有一道声音在寂静的宫殿里响起,这句话看似寻常,实际上则是站在很高位置,或者很冷漠的对岸,对整个人类世界发出点评,令殿内的人类更加愤怒的是,因为先前那刻的沉默,他们竟然无法反驳这句话。 这场南北联姻,一开始的时候,看着便是人类世界的一场盛事,然而南人前来提亲,却瞒着徐有容,如果事后有问题,大概南方教派和大周朝廷会把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拿出来说事,当陈长生忽然出现,手里拿着婚书的时候,人们才想着要尊重徐有容自己的意见,而当那只白鹤翩然而至,带来了徐有容明确的态度后,居然又有人说要以全体人类的利益为重…… 你和这些人说利益,他们说情怀,你和他们说情怀,他们和你说道德,你和他们说道德,他们和你说道理,总之,当这些人说不过你的时候,当他们没有道理的时候,他们便会不停转进,直到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或者说想象进行。 这,真的很无耻。 揭破伪装、把所有人的无耻袒露在夜明珠的光线之下的人,是落落。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怒意,看着殿内的人们说道:“你们要脸吗?” 坐在殿首的南人们愤怒难抑,已经忍了很长时间的关飞白霍然起身,喝道:“放肆!” 落落看了此人一眼,想要回骂两句,又担心陈长生不喜,哼了两声。 陈长生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道:“何必和这些人做口舌之争。” 唐三十六在旁摇头说道:“既然要战,首先在骂人方面就不能输。”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也有道理,只是这方面我确实不擅长。” “你想学,我教你啊。”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然后转身望向南方使团所在的座席,目光落在关飞白的身上,骂道:“说的就是你们啦!连个小姑娘都知道你们做事无耻,你们自己难道没有感觉?放肆?放你妈的肆啊!” 关飞白怒到极点,眼神也冷到极点。 便在这时,那只白鹤轻轻用喙触了触陈长生的手掌。 陈长生微怔,看了它一眼,虽然已经数年时间未见,但毕竟曾经有过来往,隐约能明白它的意思,当然,那也肯定就是她的意思。他想了想,既然今夜目的已经达成,确实应该尽早离去,不然会让……有些人很为难吧。 “走吧。”他对落落和唐三十六说道。 “走?” 离山长老小松宫看着他们,神情冷漠说道:“你们这三个小东西,难道想就这么离开?” 听着这话,落落细眉微挑,陈长生要带着她和唐三十六离开,只是给南方使团一个台阶下,但在外人看起来,终究是他们先行退让一步,她本就有些不自在,此时对方竟似还不准备善罢甘休,她哪里肯示弱。 “你这个老东西,难道还敢拦我们不成?” 小松宫长老的脸色更加难看,每道皱纹都开始散发戾气,以他一步从圣的境界,在注意到落落的第一时间,便隐约知道了她不是人类,因为当年的某件往事,他对妖族向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更准确地说是充满了恶感。 以他的身份地位,哪里会在乎这等小妖,随手灭了又如何? 小松宫寒声说道:“闲事不提,先前你这个小丫头对老夫出言不逊,我说不得要替你家中尊长教训你一番。” 听着家中尊长四字,落落眉头一挑,微怒说道:“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如此大言不惭!” 当初在青藤宴第一夜时,她对天道院教谕说过近乎一模一样的话。 青藤宴第三夜,她又说了这样一句话,只是小松宫乃是离山长老,远比天道院更加尊贵,但在她的眼中,这两人又有什么区别? 小松宫本想着毕竟是在大周皇宫里,总要给周人些颜面,尤其是万一惊动了圣后娘娘那便大为不妥,但今夜连续遭受羞辱,尤其是这个小姑娘对自己竟是毫不尊重,此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暴喝一声! 殿内夜明珠的光线骤暗骤明,小松宫长老的人还留在原地,剑犹在鞘中,但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意,已然出鞘离身而去,袭向落落! 虽然在青藤宴第一夜时,落落便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但她毕竟还是个稚龄少女,不要说她,即便是秋山君也不可能是一步从圣的小松宫的对手,面对如此强大的剑意,她哪里有招架之力? 小松宫很明显还是有所忌惮,所以那道剑意静而不烈,应该不会危及落落的生命,但受伤在所难免。 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一泄今夜的怨气,才能给这些小辈留下足够深刻的教训。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宽容,却没想到,有些人,是不能受伤的。 “不可!”陈留王面色微白,焦急喝道。 莫雨神情骤凛,柳眉如剑挑起,喝道:“住手!” 小松宫的境界实在太高,他们根本拦不住,只能希望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喊声,最后在悬崖之前把马勒住。 此时殿内,唯一能够与小松宫相提并论的强者,便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也只有他,能够挡住小松宫。 茅秋雨布袍轻飘,盯着那道破空而去的剑意,双眼如天神之目,里面有烟雨氤氲。 陈留王、莫雨、茅秋雨,是殿内对小松宫出手反应最快的人,但不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陈长生。 谁都没有留意到,他何时站在了落落的身前。 就像那个夜晚一样,就像又一个夜晚一样。 从落落拜他为师,他真地把落落看成自己的学生,便要保护她的安全。 这是责任,然后,变成本能。 陈长生出现在那道凌厉剑意之前。 小松宫面无表情看着他,既然在大周皇宫里不能杀人,只是想伤人立威,能够重伤这名少年,反而更好。 如果这一剑干脆把这少年废了,难道以后徐有容还真会嫁给他? 当然,如果这少年运气不好死了,那或者,才是最好的事情。 茅秋雨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他双袖轻拂,似将起舞于清风之中。 然而下一刻,他的双袖骤然静止。 不是因为他想看着陈长生去死,而是因为有人已经抢先出手。 一道身影,从殿角落的阴影里暴然掠至场间! 这道身影快到难以想象,其势暴烈如火,以至于空中响起刺耳的鸣啸声! 第69章 白帝为姓(下) 剑意,便是无形的剑。 此剑起于大殿深处,直刺殿门,离山长老数百年苦修的精深真元,尽在其间,无论天地有形无形,都将被这一剑劈成两断,无论落落还是不知何时横短剑于胸前的陈长生,都不可能拦住这把剑。 破空声起,一道身影如雷霆而至,来到那把剑前。 啪的一声轻响,小松宫那道看似锐不可挡的剑意,竟然就这样被挡住了! 更令殿内众人震惊的是,挡住这道剑意的,竟然只是一双手掌! 那双手掌被剑光笼罩,泛着淡淡的金色,就像是由黄金所铸一般! 一片死寂。 小松宫长老的剑意与那双手掌之间,发出一连串啪啪碎响。 再下一刻,未央宫殿外的夜色里,也随之发出一连串的啪啪碎响! 剑与手掌静止在众人的视线之前,四周的空气却似乎要碎了。 殿外的夜色似乎已经碎了。 轰的一声嗡鸣! 未央宫殿外那道令秋风不能入的阵法,瞬间破裂! 微寒的夜色从无数门窗里灌涌而入,吹得座席间的诸院师生的衣袍呼呼作响,便是夜明珠的光线,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些摇晃! 离殿门处稍近些的人,更是连连向跌后倒,脸色苍白,无法呼吸,自然也无法喊出声来。 好强大的真元碰撞,好恐怖的撞击后果。 殿内依然死寂一片,只有夜风呼啸的声音。 剑意渐渐消弥。 那双手掌缓缓收回。 那双手掌的主人,是个面容寻常、气度普通的中年男人,这中年男人生的有些微胖,穿着件满是铜钱图案的绸衫,看上去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土财主,哪有半点高人风范,站在宫殿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这个寻常的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便轻描淡写地挡住了离山长老小松宫蕴着暴怒的一剑! 中年男人收回手掌,看着大殿深处的小松宫,脸上露出一丝颇有深意的笑容,然后退回到落落的身后。 他站在落落身前时,是个寻常富家翁,站到落落身后,也是个寻常富家翁,没有流露一丝宗师风范,也没有刻意敛没气息扮演管家。 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一个寻常富家翁,他只喜欢钱,尤其是金。 但殿内的人们肯定不会这样认为,人们看着这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充满了震骇与困惑。 能与离山长老小松宫分庭抗礼的男人,至少也应该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这种级别的人物,如何能是个寻常富家翁? 南方使团的人们更是震惊无语,尤其是离山的年轻弟子们,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即便师叔祖先前暴怒之下出剑有些随意,又因为身在大周皇宫的缘故未尽全力,可这个中年男人只凭一双肉掌,居然能够不落下风! 小松宫站在席后看着殿门处那个中年男人,情绪很是复杂,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情,却又不敢确信。 一声极轻微的碎声响起。 这声音很轻,只有关飞白等离得最近的离山弟子才能听到。 也只有他们才能看清楚,小松宫长老腰间的佩剑剑鞘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身为离子弟子,他们哪里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不是分庭抗礼,也不是不落下风,那个看似寻常的中年男人,竟然在这次比拼里胜了小松宫长老! …… …… 殿内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落落身后那个寻常中年男人的身上。 徐世绩面色铁青,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那名叫落落的国教学院女学生来历神秘,身世不凡,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够收服实力境界如此恐怖的强者为下属,那个中年男人是谁?这个叫落落的小姑娘又是谁? 小松宫枯瘦的身躯上的袍子轻轻飘拂,那是被殿外的夜风吹动,也是因为他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先前那次交锋,只是瞬间便分开,看似没有胜负,但他清楚自己败了,而且受了不轻的伤,经脉受震,真元外溢……但真正令他感到震撼的,不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强大,而是他隐约间想起的某件事,某个人。 当年的某件事,当年的某个人。 小松宫看着那名中年男人微微眯眼,有些犹疑不定,问道:“你是……” 那名中年男人站在落落身后,轻轻咳了两声,听得出来,先前的交手,他也受了些伤。 这咳声很轻,落在小松宫的耳中,却像是雷声一般。 中年男人说道:“不错,是我。” 小松宫骤然色变,苍老的脸颊如雪一般惨白,眼睛里涌出无穷怒火,却无法掩去最深处的那抹悸意。 “金玉律!” “你怎么会在这里!” …… …… 小松宫长老满是愤怒怨毒的喊声,回荡在未央宫里。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都惊呆了,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的目光里,不再有困惑,只剩下震骇,或者说敬畏。 苟寒食、关飞白等离山内门弟子,都听说过师叔祖此生最大的恨事,此时望向那名中年男人的眼光极为复杂。 便是骄傲冷漠的唐三十六,在听到金玉律这个名字后,也吓了一跳,看着那名中年男人,眼睛瞪的极大,似乎想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真人。 陈长生他认识这名中年男人,他只知道这名中年男人是落落身边管家一样的人物,每天百草园送过来的餐食都是由此人精心安排,他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没有看出任何特殊的地方,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很啰嗦,很像个大妈。 中年男人便是百草园里的金长史。 陈长生哪里能想到,这个很像大妈的金管家,竟然是如此强大的男人。 但他没有听过金玉律这个名字,所以有些无法理解殿内的死寂和众人异样的目光。 金玉律,是这片大陆传说中的人物。 当年人族与妖族联手,与魔族连年大战,他一共出任了三次粮草官。 粮草官很重要,但凡失期,说不定便会造成毁灭性的惨痛后果。 他说粮草军械什么时候能送到什么地方,便一定能送到,一次意外都没有。 因为他说一不二。 任何质疑他的决定的人,都已经倒在了北方的风雪里。 金玉律,妖族四大神将之首。 大周太宗皇帝陛下,御笔亲赞:金科玉律! …… …… 天道院院长茅秋雨轻叹一声,站起身来。 陈留王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莫雨有些头痛,揉了揉眉心,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以金玉律的战功资历与德行,自然当得起这样的礼数,但对上述知晓百草园秘密的大人物来说,更重要的是,金玉律都已经亮明了身份,那么某人自然也要亮明身份,既然殿内所有人都要起身,那么他们不如先起身。 今夜的青藤宴,必然要记载在史书上了。 稍晚片刻,殿内其余的人们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的目光从金长史的身上,移到了他身前那名小姑娘的身上,移的很缓慢,因为很沉重。 南方使团众人脸色微白,关飞白隐有不甘,呼吸都粗了数分。 苟寒食神情凝重,心想原来一直在京都。 天道院座席里,庄换羽缓缓起身,眼睛里满是痛苦,身形微摇,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 从青藤宴第一夜开始,无数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里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人们只知道她来历必然不凡,身世神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 准确地说,没有人敢往那个方向去猜。 今夜,金玉律安安静静站在了那个小姑娘的身后,小姑娘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神情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安静,无人出声。 终究需要有人来打破这片安静。 陈长生转身,静静看着落落。 落落低头,喃喃说道:“先生,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 在国教学院里她曾经说过,只要陈长生问她就一定会说。 陈长生没有问。 现在不用问也知道了。 但似乎总少了一些什么。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紧张的模样,笑了起来,温和问道:“你是谁?” 她想了想,说道:“我是落落。” 陈长生认真说道:“这不是坏事情,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是的,先生。” 落落抬起头来,望着殿内那些神情各异的目光,平静向前走了一步。 夜风入殿,青丝在颊畔轻飘。 她是个穿着学院裙的小姑娘,眉眼秀丽,犹有稚气,只是寻常。 但她向前走了一步,便站到了整个世界的面前,站到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的学院裙,仿佛变成了皇袍,一道贵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 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整座宫殿似乎真的明亮起来。 这是真正的贵气。 人们下意识里避开她的眼光,有的人甚至惶惶后退数步,更没有人敢与她的目光对视。 不是畏惧,而是太过明亮。 她就像是一轮初生的朝阳。 平静而红暖,但必须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她看着殿内的人们平静而骄傲说道:“我姓白帝,白帝的白帝。” 西方万里妖域,域深处有大城,在忘川起源处,巍峨壮观,八百里红河绕城而过。 城名白帝城,因为白帝居于城中。 她是当代白帝独女。 八百里红河两岸,都是她的封土。 她是落落。 她是落落殿下。 第70章 有一个少年 忘川尽头白帝城,八百里红河为封土……还能是谁? 妖族唯一的公主殿下,居然出现在这里! 殿内的人们神情震撼至极,伴着簌簌的衣衫磨擦声,尽数起身准备行礼。 “家母,大西洲长公主殿下。” 落落看着殿内众人,继续说道:“家父白行夜。” 随着这两个名字响起,大殿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紧张,沉默的仿佛死寂一般。 这两个名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威与力量,这两个名字都在五圣人的行列里。 白帝城里这对夫妇,都是与圣后娘娘、教宗大人平级的人物。 南方使团的人们沉默无语,待他们看着落落身后的陈长生,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 人们先前便注意到落落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与众不同。 果不其然,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说道:“家师陈长生。” 说完这句话,她回头看了陈长生一眼。 家父、家母、家师。 她是这样说的,便等若说,她把这三者放在相同的位置上。 和京都里有些人事先的想法不一样,落落进入国教学院并不是为了有趣的经历,而是真的要学习,她把陈长生视作家人和尊敬的长辈。 殿内的人们震愕无语,苟寒食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与白帝夫妇相提并论! “请问,我家先生有什么地方比不上秋山君?” 落落看着南方使团众人问道。 南方使团众人无言以对,因为没法回答。 秋山君再如何天才,单从身份地位上来论,又如何及得上帝女之师? 落落又望向散席里先前那个大发谬论的寒酸年轻学子,挑眉问道:“为了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北需要合流,所以徐有容必须嫁给秋山君?就因为所谓大义,便要一个女子嫁给她不想嫁的人?” 那名年轻学子声音微颤说道:“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不应该!” 落落看着那人嘲讽说道:“那是我家师娘,你居然要她嫁给别的男人,我真的很怀疑你是不是魔族的奸细。” 那名年轻学子满脸涨的通红,很是愤怒,却不敢说什么。 落落望向殿内众人,说道:“大义名份?本殿下就是大义,我家先生天然便有大义在手,你们居然想用大义来威胁他,真是笑话!” 那名年轻学子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顿时汗出如浆。 殿内也没有任何人敢反对落落的这句话。 因为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南方合流的进程应该加快,所以先前这名年轻学子才会说,徐有容应该嫁给秋山君。 但谁都知道,妖族与人类的联盟,才是对抗魔族的根本! 如果说对抗魔族是大义,那么维护妖族与人类之间的良好关系便是最大的大义! 按照这名年轻学子和某些无耻者的逻辑来看,既然落落肯定会代表妖族支持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那么任何试图阻止这场婚约的人,都是在试图激怒妖族,都是想要破坏两族之间的联盟,那不是魔族的奸细又是什么! 难道为了人类南北合流的进程,便要得罪人类最坚定和最强大的盟友?荒唐! 没有人会这样选择。不要说此时殿内的人们,即便是教宗大人、南方教派的圣女,离山掌门,甚至是圣后娘娘,都不会承担这种责任。 大义?终究不过是利益,或者说权势,仔细想来,真的有些可笑。 那名年轻学子浑身被汗水打湿,直至此时,才看到自己隐藏在衣冠与大义名份下那些不得见人的心思。 他的脸依然通红一片,只不过现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羞耻。 殿内鸦雀无声,很多人如这名年轻学子一般羞愧,不知如何言语。 苟寒食看着落落,神情很是复杂。 “但凡要些脸,这时候便应该离开,还在这里拼命挣扎有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看着他嘲弄说道:“死心吧,你家大师兄秋山君娶不着老婆了……难不成,你现在还敢当众杀了陈长生不成?” 离山剑宗的弟子们都站着,听着这话,愤怒至极,纷纷握住剑柄,然后望向苟寒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显锋利,却更坚定。 秋山家家主从陈长生拿出那封婚书后,便一直沉默,直至此时,再也无法忍了,盯着唐三十六寒声说道:“汶水先生可好?” 唐三十六神情微变,道:“想拿我家老爷子压我?要脸吗你?” 秋山家是南方真正的千世大族,最在意的便是颜面,他作为汶水唐家的子弟,当然明白这一点,却是毫不客气。 今夜青藤宴多番变故,其实有数次机会,双方可以暂时缓解对峙之势,寻找到各自的台阶离开,但因为某些原因或者说对局势的错判,南方使团在这几次时机前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以至现在进入如此尴尬的局面。 当前局面如此尴尬,除了上述原因,也要归功于唐三十六和落落连番的嘲弄与讥讽。 落落对小松宫长老等人奚落喝斥,是因为那些人对陈长生奚落喝斥在前,她最看不得这种事情,而且她的身份地位在这里,怎么做怎么有理。 唐三十六对小松宫和秋山家主这样的人物喝来骂去,却完全是因为他的性情。 无论按辈份还是别的方面,他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这样会显得太荒唐,太浪荡,太不羁。 不羁的不见得都是浪子,更可能是纨绔或者败类。 在很多人眼里,唐三十六的表现都很粗俗,很放肆,很令人不喜,很混账,完全不像世家子弟,更不像天道院的天才少年。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因为他不喜欢这些人。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那就要骂。 这就是他的性情。 他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正的少年,看着春风不喜,看着秋风不悲,看着冬雪不叹,看着夏蝉不烦,他看着喜欢的才喜,看着厌憎的便烦,看着不公平的便叹,看到夕阳下的壮烈背影才会悲。 他喜欢独处,喜欢睡觉,就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他有些轻微自恋,非常骄傲自信,活的无比自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和他没有关系,看见不高兴的便要骂,看见喜欢的便要去亲近。 他就是这样的少年,本性如此,就算他不是青云榜上的天才,只是个在墙角根晒太阳的少年乞丐,看着乘辇经过的漂亮郡主少女,也会吹两声口哨,看着欺男霸女的富家少爷,也会偷偷踹两记黑脚,才不会管会不会被侍卫揍出满头的青包。 所以他在京都里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陈长生,所以他在天道院里得罪了很多同窗,包括庄换羽,所以他很早便放话,如果遇着那个喜欢残害普通人的宗祀所的小怪物,就一定要把他废了,所以才会有后来他参加不了青藤宴前两夜的故事。 唐三十六就是这样的人,喜欢就是真喜欢,不喜欢就是真不喜欢,所以喜欢他的人会非常喜欢他,比如汶川家族里的老爷子,比如天道院的庄副院长,不喜欢他的人是真不喜欢,比如此时南方使团里那些愤怒的年轻人们。 他不在乎。 但有人在乎。 “放肆!还不赶紧向前辈道歉!” 一道声音从天道院的座席里传出来。 这时候殿内所有人都站着的,所以看不清楚是谁,直到片刻后,人们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庄换羽。 人们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训斥唐三十六,更不明白,为什么说话的人是他。 即便唐三十六的言谈有些粗俗可鄙,对离山剑宗与秋山家的前辈不够尊敬,但要教训天道院的学生,自有院长茅秋雨,场间还有庄副院长,怎么也轮不到庄换羽出面,虽然他是青云榜排第十的天才,但毕竟只是个学生。 更何况在当前局势下,茅秋雨院长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庄换羽又凭什么训斥唐三十六? 茅秋雨转身看了庄换羽一眼,神情平静。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庄换羽的身上。 庄换羽神情微变,他也不知道先前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那句话。 但话已出口,如何还能收得回来,他紧紧抿着嘴,面色有些铁青,却依然盯着唐三十六。 他以为自己显得铁面无私,却不知在旁人眼中,已经很是失态。 庄换羽忽然失态的原因很复杂——今夜青藤宴来了无数大人物,便是他只能静坐席间,不敢放言,但谁能想到,平日里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唐三十六,却在众人面前侃侃而谈,放肆的厉害,这让他下意识里生出很多厌恶。 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落落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天道院里的传说,落回到现实里,原来依然还是传说。 他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位师妹的将来,在今夜骤然粉碎。 原来那位师妹……便是传说中的落落殿下! 那么无论他怎样奋斗,哪怕成为超越秋山君的天才,也不可能与她在一起了。 深深的失望与绝望,变成了愤怒——但那抹情愫,一直隐藏在他心底,从未告人,那么,今夜的失望与愤怒,自然也无处发泄。 便在这时,他看到了唐三十六,那是他平日里可以随意训话的师弟。 于是,便有了那样一句话。 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唐三十六。 先前离山剑宗的关飞白曾经喝斥过唐三十六放肆,唐三十六回了他一句放你妈的肆。 这时候庄换羽喝斥他放肆,他又会怎么回? 南方使团有些人的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心想你们周人内部出现了问题,该怎么解决? 苟寒食看了庄换羽一眼,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关飞白看着庄换羽微微皱眉,有些不喜。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望着天道院的座席方向,那些同窗没有一人回应他的眼光,茅秋雨叹息一声,准备说些什么,庄副院长脸色有些苍白,看着他摇了摇头,欲言又止,似乎很是为难。 他沉默片刻后微涩一笑,说道:“真没劲。” “确实挺没劲。” 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完全不像你平时的样子。” 第71章 第四个人 “平时的样子?那是怎样?” 见说话的人是陈长生,唐三十六的神情顿时活了过来,翻着白眼问道。 “就像先前那样,你会直接骂娘。”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待骂累了,你会倒头就睡。”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所在的座席,沉默片刻后声音微低说道:“终究有些人对我不错。” 天道院入院考核时,陈长生曾经远远瞥见一些画面,知道那位庄副院长对他极为照拂,此时看他的目光果然落在庄副院长身上,心想其间必然隐藏着一段故事,大概正是因为此人,唐三十六才会与平时表现的很不同。 “不过,做人首先确实应该做自己。”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座席,想着这数月学院生活里隐藏着的霜风雪雨,想着被同窗针对,想着青藤宴前两夜自己的遭遇,唇角微翘,露出意味莫明的笑容。 如果是平时,陈长生不会对他的选择提供任何意见,哪怕是唯一的朋友,因为性情使然,但今夜遇着这样的事情,又像唐三十六在天道院里一样遇到了对手无耻的圈套,在黑色巨龙前艰难无比才逃出生天,很多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他看着唐三十六,什么都没有说,但平静而肯定的眼神便代表了支持。 “居然要我向那些南人道歉?” 唐三十六看着庄换羽说道:“这件事情太没劲,你表现的也太没劲。” 殿内响起惊愕的议论声。 庄换羽是青云榜第十,乃是青藤诸院里年轻强者的领袖人物,与在南方呼风唤雨的神国七律齐名,虽然先前表现的有所失态,令人不悦甚至不耻,但他毕竟是天道院的招牌,唐三十六作为天道院学生如此直指其非,未免显得有些不敬。 “因为没劲,所以不好玩,既然不好玩,那我还继续在这里玩做什么?你们不要想着拿天道院同窗的情份来约束我,拿老师的身份来管制我,拿师兄的体面来让我闭嘴,因为我……决定退学。” 唐三十六看着曾经的同窗和老师们,神情平静说道:“我决定退出天道院。” 即便殿内众人,今夜已经经历太多震撼,此时听着他的这句话,依然是一片哗然! 天道院乃是大陆第一学院,不知培养出多少绝世强者,当代教宗大人便是出身于此,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也多落于此间,虽然这数年,天道院的年轻学生被南方的神国七律抢去了很多光彩,大周朝内部又出现徐有容这样一个绝世天才,但天道院毕竟还是天道院,没有任何人敢质疑这座学院的地位,所有人都以考进天道院为荣,多少人苦苦求索只为踏进天道院那座院门,今夜居然有人主动要求退出天道院! 殿内哗然之声持续,天道院师生们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庄副院长的脸色更是有些微微苍白。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天道院院长茅秋雨却没有什么反应,老人脸上的神情反而显得有些释然,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知道很多人会问我为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众人面无表情说道:“天道院拥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学生,我必须承认自己也受了很多照顾,我就算受了些委屈,和这些相比,似乎也不足以让我做出退学的决定,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现在的天道院,真的很没劲。” “没劲,就不好玩,不好玩,我何必还在这里继续玩下去?” 这是先前他说过的一句话,很多人都想了起来。 “居然就因为我说过要废了天海牙儿,学院里的老师和一些师兄便会禁止我参加青藤宴!就因为我要挑战庄换羽,便有人把我用禁制困在藏书楼一夜!不要和我说什么大局为重,以往年间的天道院哪里用得着在乎什么别人的大局?现在的天道院呢?居然连天海家都怕!这算怎么回事?这根本不是我在书上看过的天道院,这样的天道院没劲透了,太不好玩了!” 唐三十六看着天道院师生说道,说的话很轻佻,神色却极为严肃,因为这是他临行前的真心话。 听着这番话,大殿内变得更加哗然骚动,因为这个来自汶水的少年提到了天海家。 这段话里有很多内容,但人们只听到了天海家。 居然连天海家都怕! 他居然用了居然两个字。 他居然认为天海家不应该怕! 陈留王微低着头,他身前的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两只酒杯,里面有酒水反耀着夜明珠的光线,很是美丽,他看的仿佛出神。 莫雨神情漠然看着唐三十六,右手轻轻握着茶杯,杯中的茶水没有荡起一丝涟漪。 天海,是圣后娘娘的姓氏,天海家,便是圣后娘娘的母家,自十余年前那场残酷朝争之后,天海家已然代替陈氏,成为这片大陆上与西方白氏相类的最尊贵的几个姓氏之一,如果要从权势来论,更是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 当今大周,即便是教宗大人居住的离宫,面对天海家都会温和待之,即便无数人私底下把天海家恨的要死,却没有一个人敢在公众场所说这样的话,谁能像唐三十六这样,当着众人的面直斥其非? 人们看着唐三十六的眼神有些复杂。 佩服有之,怜惜有之,当然,更多的眼神是像在看一个白痴——今夜这少年打脸打上瘾了吗?居然连天海家也不放过? 唐三十六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这些视线,也根本没有去想自己这番话里隐藏着怎样的凶险,他看着庄换羽神情冷漠说道:“我知道你小时候过的苦,但那不是你可以指责任何人的理由,不要总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人前摆出风清云淡的模样,内心里却一直在自怨自艾,明明已经排进青云榜前十却还是觉得命运不公,不然自己能够像秋山君那样强,你幽怨给谁看呢?我最受不了、也最厌憎这样的人,现在的天道院里就是像你这样的学生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越来越像个戏园子,整日里咿咿呀呀,唱些软绵绵的曲子,当然没劲!” 殿内渐渐安静,人们看着天道院的座席,看着庄换羽。 庄换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神情渐渐平静,看着唐三十六说道:“我先前确实有些失态,无论你做错什么,无论你是不是在意天道院的存续,也轮不到我来批评你,而且你说的这些话虽然难听,但也有些道理……只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你进天道院后,老师们还有我们这些人都不喜欢你?为什么如你感觉的那样在暗中排挤你?骄傲?不,天道院的学生理所当然应该骄傲,你是汶水唐家子弟,自幼含着金匙出生,入院便有大人物照拂,可以不上课,可以不守院里的规矩,该得到的却分毫不少,别的同窗呢?他们苦修苦读才能有所收获,自然瞧不起你这样只会走捷径的人。” 此时殿内散席上坐着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家的学生,南方使团里的数十名年轻学子,更是大多数都是贫寒子弟,神国七律里那三名年轻人听着庄换羽这番话神情微宁,众所周知出身苦寒的苟寒食亦是若有所思。 庄副院长的脸色很难看,因为他知道庄换羽说的照顾唐三十六的大人物就是自己。 “你说的或者也有道理,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有传承千年的习惯,可能老师和你们都认为,唯历尽清苦磨难者,才能真正有出息,但……我家就是有很多钱,我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让我去扮穷人,还是要我家老祖父把家财尽数散尽?那样圣后娘娘大概会很高兴。” 唐三十六摇了摇头,说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习惯,天道院有天道院的规矩,今夜我们不说对错,只是既然彼此不合适,那么这件事情便永远不可能变得好玩,所以,我退出天道院。” “你给我闭嘴!”庄副院长脸色难看喝道。 他年轻时受过汶水唐家恩德,与唐家之间有很多旧年情谊故事,他既然答应唐家长辈照顾唐三十六在京都里的生活,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他乱来:“胡闹够了吧!你父亲把你交在我手里,你真当我不敢管教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想了会儿,挠了挠头说道:“庄叔,你总说是我父亲把我托给你照看……其实来京都的路上,我早就把那封信拆开看了,我知道托你照看我的人是我母亲,所以你就不要再用那句话来压我了。” 庄副院长气的手指微颤,说道:“你这个家伙,怎么能把信……把信给拆了!” 不知为何,一旁的庄换羽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微白。 唐三十六说道:“总之,今夜我就要离开天道院。” 庄副院长苦涩说道:“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听话?预科已经结束,你要退学,明年的大朝试怎么办?” 唐三十六微微一怔,发现这确实是个问题。 “这不是问题。” 陈长生微笑说道:“来我这里啊。” 唐三十六挑眉道:“来你这里?” 陈长生说道:“国教学院的学生,也有直接参加大朝试的资格。” 这条规矩他绝对不会弄错,初入京都后,他就是为了不参加预科考试,直接参加明年初大朝试,才千方百计想要进入青藤六院,只不过没有想到,命运最终让他成为了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 唐三十六的墨眉挑得更高了些,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趣、很好玩的事情。 “你们那儿现在有几个人?” “三个。” 陈长生指着自己和落落,说道:“还有一个今夜留在国教学院里,你见过的。” 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说道:“再算我一个。”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就有四个人了。” 第72章 请赐教 退学,是件大事,从天道院退学,这事儿就更大了。 庄副院长反应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他很清楚,一个离开天道院的学生,哪有别的学院敢再收进去?是的,宗祀所,离宫附宫、摘星学院、青矅十三司都各有背景,但在京都,天道院终究是特殊的…… 他哪里会想到,这件事情到最后竟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国教学院居然站了出来。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担忧的神情后,只觉嘴里一阵苦涩,看着陈长生说道:“他毕竟是我天道院的学生,就算国教学院现在没有院长老师,不清楚这些规矩,但总不能你说收便收了。” 正如庄换羽说的那样,陈长生不清楚那些不能言诸于众的规矩,根本没想过国教学院不能收唐三十六,对落落吩咐道:“回去后把他的名字加到名册了,别忘了让他按手印。”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的神情有些怪异,总觉得这好像是卖身的节奏。 落落清脆地嗯了声,毫不迟疑地应了下来。 殿内的人们有些吃惊,尤其是离他们近些的座席上的师生,看的清楚,从开始到现在她对陈长生的态度真的就像是学生对先生一般,人们越发震惊不解,这个姓陈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让落落殿下如此尊敬? “可惜有些晚了。” 既然已经说好加入国教学院,唐三十六自然不会反悔,只是看着落落对陈长生的态度,有些遗憾,心想,如果自己提前就进了国教学院,这件事情会更有趣,为朋友两肋插刀,去一个破败的学院撑场面,何其潇洒,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落落殿下在国教学院求学,他这时候再加入国教学院,哪里能撑得起什么场面,反而容易给人一种抱大腿的感觉。 陈长生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他想的太多,说道:“这些细节不用在乎,他人的看法不用理会,现在学院里就我们几个人,胜在简单,把事情弄复杂了没有意思。” 唐三十六心想确实有道理,但觉得被他说教很是恼火,嘲讽道:“这就开始提前上课了?” 殿内的人们看着这陈长生三人旁若无人说着国教学院的事情,心情各异,感觉相当复杂,人们很清楚,今夜之后,破败了十余年的那个墓园将获得真正的新生,被遗忘多年的国教学院正式回到了世人的眼中。是的,现在的国教学院只有四个学生,没有院长也没有老师,连杂役也没有一个,依然冷清至极,但今夜之后,谁还敢像从前那般无视国教学院? 殿里忽然响起掌声,清脆而平稳,没有一点急促,不显敷衍,没有刻意拖缓,不是嘲讽。 掌声响起来,苟寒食的声音也响起来。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认真说道:“恭喜国教学院。” 众人神情微凝。 这是今夜青藤宴上,苟寒食说的第二句话。 先前陈长生拿出婚书,令整座大殿沉默无语的时候,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希望陈长生能够更多的考虑徐有容的意见,那句话平静恬淡而直指人心最柔最弱处,如果不是白鹤北来,今夜的局面会向何处发展都还说不准。 这时候,他再一次开始说话。 殿内的人们有些紧张,知道有事情即将发生。 莫雨姑娘曾经想过直接中断青藤宴,让这场已经变成闹剧的提亲赶紧结束,却因为小松宫的出手以及金玉律的震撼登场而被打断,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唐三十六退出天道院的事情,是周人内部的争执,其后加入国教学院,也与南人无关,南方使团的沉默不代表他们就此接受了现实,青藤宴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 苟寒食的神情很淡然,看不到任何先前被陈长生等人连番打击的痕迹。 “在来京都的旅途上,便得知了国教学院重开的消息,我一直在想,十几年时间过去了,国教学院这样拥有非凡历史的地方,确实也到了复兴的时候,对此我很欢喜,只是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承担这样的使命。” 他看着陈长生三人说道:“今夜才知道,原来落落殿下便在国教学院,才知道,原来殿下的授业先生,居然也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如此看来,国教学院岂有不复盛的道理?” “很多人都想知道,国教学院现在究竟走到了哪一步,我也不例外……感谢圣后娘娘,允许我们南方所有宗派子弟参加大朝试,今年朝廷更是邀请我们前来参加青藤宴。” 说这句话的时候,苟寒食离开座席,向着阶下走了数步,明明离殿门处的陈长生等人只是稍近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他正站在他们的身前,对他们温和而平静地说着话。 “今夜是青藤宴第三夜,也是青藤诸院及受邀请的诸位学子们竞技切磋的最后机会。” “我们从万里之外赶来,既然是来参加青藤宴,自然不能错过。” “离山剑宗,请国教学院赐教。” …… …… 殿内很安静,却不像先前那般死寂,很奇妙的是,对于苟寒食的话语与提议,人们并不惊讶,似乎所有人的内心深处早就已经猜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并且隐隐期盼之。 只是在苟寒食说出这番话之前,人们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今夜是青藤宴。 对南方使团来说,苟寒食的提议是最好的选择。 他如果直接挑战陈长生,会被世人认为是离山不忿秋山君婚事被阻,愤而报复伤人,他也不担小松宫长老与金玉律之间的掌剑相交和久远过去的那个故事,不提落落殿下的身份,不提唐三十六辱及师门,只提青藤宴。 青藤宴上有规矩,学院之间可以互相挑战。 这个不是大周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与太宗皇帝也没有关系,青藤宴不是大朝试,但历史其实相差不了多少年,所以青藤宴的规矩依然值得尊重,难道周人准备自己破坏? 大殿安静无声,人们沉默无语。 便在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苟寒食再次开口。 他看着陈长生淡然说道:“是的,刚才我说的都是借口,或者说理由。” 陈长生微怔,落落微凛,唐三十六微惊,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这样一句话。 殿内的人们更是有些愕然。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情,无论是与非,对我南人而言,对我离山宗门而言,都不是什么太过愉快的事情,最关键的是,我家大师兄不在,对于此事,他的意见无人能够听见,我以为这是不公平的。” 苟寒食静静看着陈长生,说道:“作为离山弟子,我有责任维护师门声望,作为师弟,我要代表师兄展现一下态度,所以哪怕明知道青藤宴这个借口或者理由有些无趣,我也要做些事情,因为我们需要平静地离开这座宫殿。” 最后,他向着陈长生揖手说道:“请赐教。” 场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看着陈长生三人。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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