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的情绪,眼神变得炽烈起来,说道:“这次青藤宴第三夜,庄换羽的目标肯定就是他,我得想办法抢过来。” 陈长生扳着指头数了数,说道:“他是第四,你是第三十六,中间差着三十二个人。” 唐三十六面色微沉,说道:“你什么意思?” 陈长生说道:“我的意思是,不要总想着一口吃个胖子,欲速则不达,做事应该循序渐进,方能有条不紊,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些揠苗助长的事情少作为妙,又有道是……” “继续。”唐三十六冷笑道:“词儿挺多啊。” 陈长生见他神情不善,笑着停下不说。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什么都靠名次说了算,青藤宴和大朝试还有什么意义?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我自然是打不过的,那个狼崽子和那个惹不起的少女,没有关飞白靠前,可你要问关飞白,他敢说自己比那两个人强?” 陈长生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那个听过数次的狼崽子究竟是谁?那个惹不起的少女又是谁? 唐三十六想起先前在藏书馆里看到的那个魁梧妖族少年,问道:“那个家伙也进了国教学院?” “嗯,他不想再留在摘星学院。” “我听说过了,青藤宴第一夜摘星学院表现的很恶心,除了那个家伙,居然没人敢站出来……不过,那个家伙被天海牙儿重伤成那样,只怕真的废了,你确认要拣回来?” “我连洗髓都没过,岂不更是废物?”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有哪个废物敢说自己要在大朝试上拿首榜首名?” “我家先生当然要拿首榜首名。”落落理所当然说道,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满是仰慕。 唐三十六微怔,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知道落落不是普通人,先前看她对陈长生恭敬的模样,便觉得有些不解,此时见她称陈长生为先生,神态如此亲近崇拜,更是有些糊涂,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落落很大方地介绍道:“我是先生的学生。” “啊?” 唐三十六很吃惊,看着陈长生说道:“你不是才十四?” 陈长生说道:“她非要拜师,我也没办法。” 唐三十六想了想,说道:“不过你老气横秋的,看着要比真实年龄大很多,倒也无妨。” 落落不悦说道:“先生这叫成熟稳重,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唐三十六不想和小姑娘斗嘴,拍拍衣裳,便准备离开,最后问了句:“最后一夜你要去吗?” 落落心想以先生性情,大概就和昨夜一样,应该是不会去的。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去看看也好。” …… …… 因为等南方使团的缘故,青藤宴最后一夜的时间被推迟了好些天,而且举办地点,也从天道院移到了未央宫中,未央宫乃是皇宫一属,从这个细节便可以看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如果南方使团提亲成功,人类南北方之间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徐有容有可能成为历史上第一位京都出身的南方教派圣女,大周朝对南方的影响力会得到极大加强,圣后娘娘自然乐见其成。 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或势力能够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即便是最不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的魔族,也没有任何办法。 整个世界,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门婚事存在着唯一的变数。 那个变数在破落的国教学院里。 是一名叫做陈长生的少年。 初秋,夜凉如水,却没有寒意。 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正是七夕。 陈长生和落落走出国教学院,从百花巷深处走回繁华热闹的人间。 二人向不远处的未央宫走去。 直到这一刻为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当南方人向徐府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没有做决定,他只是想去看看。 他根本想不到,今夜会发生什么。 第53章 未央宫中 七夕夜的京都很美丽,街巷间的灯光与夜空里的繁星相映成趣,远处离宫射到夜空里的烟花,则无法分清究竟是人间的灯还是夜空里的星,到处都是光明的海洋,没有一丝阴晦可以存在。 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更是明亮至极,无论商船还是花舫都灯火通明,更有数不胜数的小灯船,顺着河水向下游缓缓飘着,最著名的洛水更是近乎要被灯船覆盖。岸边青石板上站着很多少年男女们,他们看着自己亲手施放的灯船,或默默地祈愿,或喜悦地拍手,稚嫩的脸庞与华美的衣衫被灯光照耀,十分光彩。 这便是七夕——陈长生站在石桥上,看着那些相亲相爱的少年男女,看着河水与灯船之间缓缓无声流淌着的青春与萌动的爱念,沉默不语,落落本来很开心,因为他的沉默也安静下来。 青藤宴因为南方使团派人参与的原因,被推迟了很多天,到了今夜。此前的这些天里,陈长生和落落在国教学院里修行读书,依旧不理外物,令陈长生有些无奈的是,他依然没能洗髓成功,而与他相反,落落在他的指点与教导下,进步堪称神速。 ——百尺竿头,想要再进一步都很困难,更何况直接飞到九霄云上?如果那些知晓落落真实身份与境界实力的人,发现她能以这种速度提高,一定会对陈长生惊为天人。 落落觉得先生就是天人,因为自己的提升速度,也因为轩辕破的伤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陈长生做到太多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所以她没有因为与他接触太多,越来越亲近,便失去敬畏之心,反而更加崇拜。 桥下河流里的灯船像荧火虫般飘远,微暗的光线映照在陈长生的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问道:“先生,你将来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师母啊?” 值此七夕良夜,京都乃至整个人类世界都沉浸在情爱二字当中,无数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或羞怯或勇敢地投入那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看着那些令人脸热的画面,落落想到这些问题很正常。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没想过这些事情。” 落落心想,如果真的没想过,那先生答之前为何要先想这一想? …… …… 未央宫是大周皇宫前殿群里的一处主要宫殿,平日里主要负责国宴或是节礼祭典,宫殿规制极大,今夜京都城里灯火通明,作为青藤宴主会场的这座宫殿,更是被装饰的仿佛琉璃宫一般。 陈长生和落落来到未央宫外,取出请柬,审核身份,在一名太监的带领下向重重深宫里走去,隔着很远,便能看见那座宫殿向夜空散播的柔润光线,他认出来是夜明珠的光线。 能够照亮整座大殿,那得需要多少夜明珠?陈长生默默想着,很是震撼,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任何情绪,就像他现在内心的紧张,也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丝毫。 毫无疑问,大周皇宫是整个人类世界的中心,无论是国教所在的离宫还是南方的圣女峰、离山剑宗,都不可能与这座宫殿群相提并论,如果一定要找个与之对等的地方,那只能是雪老城里的魔殿。 行走在大周皇宫里,感受着每块青石、每块琉璃瓦里流露出来的庄严肃穆气息,和在国教学院里看到皇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陈长生再如何稳重成熟,毕竟只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少年,难免有些紧张。 落落一点都不紧张,依然像平时那般大方,脚步轻快。根本不需要那位小太监指引,她便会提前牵牵陈长生的衣袖,或是看他两眼,告诉他该怎么走,该注意些什么。 陈长生注意到后,低声问道:“你经常来这里?” 落落说道:“最开始在京都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陈长生知道她的来历不凡,但听着这话,还是有些吃惊。 顺着未央宫正殿长长的石阶,二人走了上去。 走进殿门,首先进入眼帘的,果然是好多颗璀璨夺目的夜明珠,虽然没有一颗能够与落落孝敬给陈长生的那颗夜明珠相提并论,但这么多颗夜明珠在一起,还是很令人震撼。 夜明珠不是油灯也不是牛油烛,即便夜风再大,光线也不会有丝毫偏移,所以宫殿里的光线柔和而明亮,地面金砖之间的缝隙和梁柱上那些美丽的涂彩细节,都被照亮的清清楚楚。 而且根本没有一丝风。 未央宫正殿应该有某种阵法,秋风亦不能入。 殿内摆放着很多席位,摘星学院、宗祀所、天道院、离宫附院、青矅十三司的教习学生依然占据着最好的位置,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学子,分坐在散席之间。 已经有很多人到了,还有很多人陆续到来,有教枢处的教士以及朝廷礼部的官员在殿门处唱名,除了他们的声音,大殿里安静至极,偶有人起身与亲友故识见礼,大部分人都很沉默。 “国教学院到。” 随着教枢处教士的唱名声,大殿内忽然间变得更加安静,然后在下一刻被打破,无数窃窃私语声响起,无数议论声响起,无数双目光望向殿门处,落在那对少年男女的身上。 青藤六院里,国教学院最不出名,甚至已经快要被人遗忘,前些年的青藤宴上,便是连国教学院的位置都没有,但在今年青藤宴第一夜后,这间学院被很多人重新记起,再难忘记。 所有人都望着殿门处的陈长生和落落,眼光里没有好奇与同情,而是警惕与探究,其中绝大多数目光又是落在落落的身上,那些目光显得格外凝重,带着很多的深意与忌惮。 那夜之后,很多人都查过国教学院,从教枢处方面知晓了陈长生的大概来历,但依然没有人能够查到落落的身份,只知道这个小姑娘曾经在天道院和摘星学院里出现过,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知道这个小姑娘的来历,还有些人查到宫廷供奉曾经随这个小姑娘一起出现,御天神将薛醒川在神将府里对下代的族人警告过几句与这个小姑娘有关的事情。 但难道他们能够逼着这些大人物说些什么? 落落的来历依然神秘不知,但通过这些大人物,人们至少确认她的来历非凡,不然也不可能在废了天海家的那个小怪物,国教学院和她本人可以安然无事,天道院教谕反而消失无踪。 当然,让落落成为京都城最近数月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的原因,除了她神秘的来历以及与皇宫若隐若现的关系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在那夜里所展现出来的实力——小姑娘年龄如此小便如此强大,或者只有徐有容能够胜过她,但徐有容有天赋真凤血脉,这个小姑娘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才? 与落落相比,陈长生依然无人在意,因为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洗髓都未能成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人们虽然不理解落落为何对他如此尊敬,但总不至于因为她的尊敬便要对他另眼相看。 教枢处一位教士从侧方走到殿前,对青藤六院的师生及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学子们说道,南方使团今日抵京,会寄宿在离宫附院,接受教宗大人的洗礼祝福后便会入宫,会稍晚一些。 听到这个消息,殿内众人有些不悦,奇怪的是,殿内的氛围又为之一松,很明显,南方使团里以苟寒食为首的年轻天才们,给大周朝骄傲的年轻人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既然还要等些时间,自然不能枯坐,唱名之声继续,天道院等院校的师生纷纷起身,与相近或是相熟的别院师生打着招呼,各自见礼,议论着最近京都的趣事,说着稍后苟寒食可能会有怎样的表现,好不热闹。 国教学院的位置依然在角落里,依然冷清,依然无人问津。只不过以前国教学院是真的被整个世界遗忘,现在则是这个世界刻意疏忽国教学院的存在。其间的分别虽然细微但极重要。 当然这种刻意的遗忘,主要还是因为南方使团的到来,很多人不想旁生枝节——大周朝两种势力,似乎要借国教学院角力,如果是别的时候,绝对会有很多人向陈长生和落落发起试探——现在没有,是因为今夜的未央宫里会发生更重要的事情,要比国教学院新生甚至可能中的两种势力的对抗更加重要。 今夜的婚约,是人类世界当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徐有容拥有真凤天赋血脉,千年难遇,秋山君拥有龙之血脉,亦是惊世骇俗,而且圣女峰和离山都是南方教派的重镇,算起来他们是同门的师兄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天作之合。 大周王朝同样很愿意看到这门婚事成功——与人们都喜欢看到完美的事物更完美这个原因无关,只因为徐有容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圣女,那是历史上第一个京都少女担任这个神圣的职位,秋山君将会成为南方教派的山门护法,国教南北,人心南北,都将因为这门婚事而更加团结,对抗魔族的战争更有胜算。 整个人类世界都愿意看到徐有容与秋山君成亲。 谁要反对这门婚事,便是与整个世界作对。 第54章 一道春风入夜来 国教学院的座席在角落里,无人理会,很是冷清,就如青藤宴第一夜那般,陈长生一心想着稍后南方使团提亲的事情,哪有心情在意这些,落落更是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她注意着陈长生的神情,猜测着他在想些什么,偶尔拈颗果子喂他吃,对案上的茶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皇宫的茶在普通人看来自然是极品,但在她的眼中粗劣至极,哪里能够入口。 一位中年宫女出现在国教学院的座席后方,脸上没有情绪,显得格外冷漠骄傲,看模样应该是宫里哪位贵人的近侍,只是在靠近落落的时候,这名宫女脸上的冷漠尽数变成恭谨与恰到好处的热情,声音也控制的极好,只让落落和陈长生能够听到。 平国公主有请?陈长生有些吃惊,望向落落,用眼神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落落望向大殿深处,在阴影里看到了金长史与李女史的身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陈长生说道:“先生,我好长时间没进宫了,可能需要过去看看。” 陈长生已经渐渐习惯落落给自己带来的惊奇,甚至有些麻木,说道:“既然是故人,那便去吧。” 落落看着大殿里那些不时飘向国教学院座席的目光,说道:“先生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陈长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也不觉得尴尬,笑着说道:“一定要回来才是。” 片刻后,又有一位宫廷近侍来请,这一次请的却是陈长生本人。他望向大殿侧门外夜色里那个巍峨如山的身影,沉默片刻,确认殿里的人没有注意自己的动静,起身向那处走去。 大殿侧门缓缓关闭,殿内夜明珠柔润的光线还是越窗而出,洒落在徐世绩的身上,把他的身体线条勾勒的越发清晰,陈长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惊心动魄,却没有什么反应。 “青藤宴的第二夜你没有参加,我本以为今夜你也不会出现。” 徐世绩转身,看着他冷漠说道:“你为什么要来呢?” 陈长生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青藤宴的最后一夜,稍后当南方使团代表秋山君正式向徐有容提亲的时候,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但他知道徐世绩为什么要提前与自己在殿外私下相见。 那个原因让他有些生气,他看着徐世绩的眼睛说道:“世叔,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我有资格参加青藤宴。” 这个答案自然不能让徐世绩满意,更令他不满意的是,陈长生称自己为世叔,这种对待长辈的称谓,很明显是刻意的,其中隐藏着少年的某些意思,很深的意思。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看来,你不准备继续遵守你的承诺了。” 陈长生说道:“我从不奢望所有人能够遵守承诺,但我自己会做到。” 从他进入京都之后,东御神将府便对他多番打压,直至因为某些他到现在还不确认的原因,某些大人物出面,让他进了国教学院,试图换取某些承诺,但事实上,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 如果要说承诺,很多年前便定下的婚约,才是真正的承诺。 东御神将府没有履行这件承诺的意思,那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不遵守承诺? 徐世绩神情平静看着他,说道:“你以为就凭你这个小孩子能够改变什么?” 陈长生没有接话,转身准备向殿里走去。 徐世绩微笑说道:“真是个幼稚的孩子。” 陈长生停下脚步,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徐世绩简单的一句话,便让他的心脏骤然收紧,血管里的血液流动速度变得极其恐怖。 一道暴戾而血腥的气息,控制住了他的身心。 陈长生的脸上涌出极不健康的腥红色,非常难受,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的确认,像徐世绩这等层级的强者,如果想要杀死自己这样一个普通人,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他站在大殿侧门,看着殿里的光明。 虽已入夜,依然是光天。 没有人敢在皇宫里当众杀人,尤其是在这么重要的夜晚,哪怕徐世绩也不敢。但正因为今夜太过重要,徐世绩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坐在大殿里,随时可能站起来,破坏整个人类世界都在期待的这场盛宴、这门婚约。 徐世绩可以重伤他,甚至让他昏迷不醒,这样虽然肯定会有很多麻烦,但可以把所有变数都提前抹除。 陈长生很清楚徐世绩在想什么,如果换作是他,大概也会选择冒险,但他没有后悔没有留在殿内,而是来到殿外与徐世绩相见,因为就像在徐府、在宗祀所外那样,他问心无愧,所以无惧。 他右手握住落落缝在袖子里面的那颗犀牛角做的钮扣。 便让这一切,都袒露在夜明珠带来的光明之下吧。 便在这时,宫殿那面的夜色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道声音无比温和,给人一种亲切而清爽的感觉。 就像是一道春风,扑面而来。 “徐神将,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是位青年男子,穿着黄色的衣衫,梳着整齐的发髻,眉眼清俊,神情温和。 任谁看着场间,都能清楚徐世绩与陈长生之间有问题,但这位青年男子却依然平静问了,问的这般自然,仿佛他真的只是想与徐世绩打一个招呼,只是寒喧的开始。 一道春风入夜来。 那道血腥而暴戾的气息瞬间消失。 陈长生从危险中摆脱,脸色渐渐好转。 徐世绩看着那位青年男子,行礼道:“见过陈留王殿下,末将今夜观礼青藤宴,偶遇故人,所以闲聊数句。” 陈长生微惊,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陈留王。 陈留王看着他,显得有些吃惊,说道:“原来是你?” 徐世绩微微皱眉,说道:“殿下识得他?” 陈留王微笑说道:“国教学院近些年来第一个学生,我想不识得也很难。” 自圣后娘娘登基以来,陈氏皇族尽数被遣往各州郡偏野之地,只有陈留王一人留在京都,并且在宫中长大。 陈留王是旧皇族在京都唯一的血脉,他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前些日子,国教学院重新出现在世人眼中,在很多人看来,那也代表着很多的意义。 很巧的是,二者代表的那些意义,都是相同的意义。 第55章 人品问题 看着这名面容英俊、气度从容的青年男子,陈长生平静行礼,心情却不像表面那般平静。 陈留王拥有皇族血脉,自然天赋出众,只是自幼生长在深宫,身份太过尊贵,大朝试也不会参加,没有什么机会展现自己的水准,不过天道院院长和宫里的供奉都说过,以他的境界实力,当初要入青云榜是很轻松的事情,现在他已经过了二十岁,但只要他愿意,点金榜上肯定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他能够得到像徐世绩这样的重臣神将的尊重,与皇族血脉和境界实力没有什么关系,只因为圣后娘娘待他与众不同,将他留在京都里,这件事情引发了无数猜想——难道说圣后娘娘属意他继任大周王朝的皇位? 这样想的人很多,可这些年天海家嚣张无比,陈留王毕竟姓陈,圣后娘娘一直没有明显的态度,谁也不知道他在今后的大周朝里会扮演怎样的角色,所以京都里的人们对待他的心情很复杂,敬重而不得不远之。 徐世绩身为大周王朝神将,深受圣后娘娘信任,因为当年清剿皇族叛乱一事,在朝中树敌太多,所以他对陈留王的态度更加谨慎,却也不得不尝试着做些事情,至少不能得罪对方。 他知道陈留王今夜代表圣后娘娘主持青藤宴,负责接待远道而来的南方使团,却没有想到,会在殿外与对方相见,而且言语间有意无意地在提醒着自己一些事情,回护着陈长生。 徐世绩确认陈长生与自家的婚约无人知晓,那么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以及回护之意,便只能落在国教学院上面,这让他联想起最近京都隐隐传着的那些风言风语,觉得有些不安。 陈留王看了徐世绩一眼,然后望向陈长生微笑问道:“有什么事情需要本王帮忙吗?”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神态温和可亲,给人的感觉,真的很像一场春风,令人温暖惬意。 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并不明白这位殿下言语间对自己的回护之意,在听到那句话后便迎刃而解,此时听着对方温和殷切的话语,更是感激,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不用谢我。事实上,你这孩子受了池鱼之灾,我们这些在城门上看风景的无用家伙,应该说声抱歉才是。” 陈留王看着他微笑说道,说的很随意,语气却很真诚。 城门失火,才会殃及池鱼。 如果不是大周王朝新旧两种势力借国教学院重新招生一事搅风搅雨,陈长生只不过是个无人知晓的普通少年,又哪里会被整个京都里的人注视,又哪里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陈留王不知道陈长生与东御神将府之间的那些故事,以为徐世绩找他麻烦,也是上述言语里提到的那么多麻烦里的一椿,他身为皇族成员,对陈长生说声抱歉,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当然,一位郡王殿下能对陈长生这样的普通人道歉,证明他真的很平易近人,而且当着徐世绩的面,在皇宫之中,他并不讳言旧皇族与圣后娘娘之间的矛盾,更显大气潇洒。 “殿下客气。” 陈长生真的很喜欢这位郡王殿下,说道:“如果有事情需要麻烦殿下,我会与您说。” “很好,我就喜欢这种性情,而且我不怕麻烦。” 陈留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头,便向殿内走去,夜色里自有侍卫跟随,在离开之前,他看了徐世绩一眼,眼神平静温和,没有什么警告的意味,却警告之意十足。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穿过窗框间的明纸,变得有些不稳。 徐世绩的脸被光线照着,有些阴晴不定。 陈留王殿下走了,但他的话却留在了殿前的廊下,夜风吹之不散。 徐世绩不可能再对陈长生做些什么,面色如霜道:“你的运气很好。”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 在很多人眼中,陈长生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稳重,因为他向来表现的很平静,很少有大喜大悲的表现,与不怎么亲近的人相处,只是谨守礼数,便是连笑容也不怎么多。 但他这时候笑的很开心,因为是在徐世绩的身前。 徐世绩也在笑,似乎是觉得小孩子的回答很有趣,很幼稚,但他笑的很难看。 未央宫毕竟不是正殿,也不是圣后娘娘居住的内宫,稍远些的地方,还有些废园。此时夜色深沉,废园野草里缓缓行出一只浑体漆黑的羊,眼睛反耀着星光,幽森至极。 徐世绩看着夜色那处,微微挑眉,不再多说什么,拂袖进了大殿。 陈长生也看到了那只黑羊。 那只黑羊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向宫殿外的方向走去,行走的途中,又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给他指路。 陈长生明白了这只黑羊的意思——它要他出宫。 虽然无法交谈,但他隐隐感觉到、并且很确信这只黑羊对自己有善意,那么这或者意味着,今夜的事情并没有结束,甚至有可能,真正的磨难或者说危险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有随之而去,因为他想参加今天的青藤宴。 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好,当南方使团提亲时自己应该怎么做,但他想亲眼看到。 或者看到的时候,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 …… …… 黑羊消失在夜色里。 陈长生站在殿外的光明里,想着先前徐世绩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知道先前很危险。 徐世绩说他运气不错,那是因为陈留王殿下的忽然出现。 他回答道:那或者是因为自己人品不错的缘故。 人品,便是道义无亏,无损。 得道者,必然多助。 这是他在三千卷道藏里读出来的道理。 离开西宁镇,来到京都,承受了很多打压、羞辱、试探,但同样也有很多人帮助他,比如教枢处的主教大人,比如辛教士,比如陈留王殿下,包括消失在夜色里的那只黑羊。 这些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他很清醒,那与人品与道义没有任何关系,来京后的有些羞辱与压力自己不应该承担,这些帮助本来也不应该有,很多事情只是因为误会。 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只有东御神将府和宫里那位大人物知晓,别的人都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以及东御神将府前数月对他的羞辱打击,便被很多人以为别有深意。 国教学院是一片无人前来相看的湖,里面生着很多野荷花。 他只是误入这片废湖的过客,想把小船划到湖对岸,起桨时,却惊起一摊鸥鹭。 正想着这些,远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鸟叫,然后隐隐有水花四溅的声音。 不知道是夜鸟在捕食,还是被捕食。 陈长生转身望向那处漆黑的夜色,心里生出些警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声音来自夜色深处,却没有散于夜色里。 这声音来自宫殿深处,却没有散于殿群中。 这声音直接在他的耳中响起,然后直接落在了他的心上。 这声音很清脆,很动人,就像冬天的冰糖葫芦的味道,但更像冬天一样寒冷。 “你,就是陈长生?” 四周一片寂静,未央宫里的丝竹之声穿过窗纸后,很轻,远处秋风轻拂树叶的声音穿过宽阔的广场后,很轻,那个直接响在他心间的声音同样很轻,却像是惊雷一般。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听到一道声音在自己的心里响起来,肯定会惊悚难安,陈长生却没有什么反应,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试图找到那个说话的人的位置。 他通读道藏,知道有些聚星境的强者可以很轻松地把声音传到普通人的耳中。 “你比我想象中要更冷静,或者说,是木讷?”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我只希望你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一些。” 皇宫中有一名女子,年纪轻轻便已经修到了聚星境,毫不在意陈留王先前留下的话语,权势地位可以想见何等样骇人,身份早已呼之欲出,正是陈长生先前想到的那位宫里的大人物。 他看着夜色里的重重宫殿,平静行礼道:“见过莫大姑娘。” 那声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没有想到陈长生能够马上想到她是谁,又或者是不习惯这个称谓。 声音的主人,便是传说中的莫雨姑娘。 大周王朝第二有权势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第二有权势的人。 “你可以叫我莫雨姑娘。” “是,莫大姑娘。” 不知为何,陈长生今夜显得有些执拗。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莫雨忽然出现的原因。 “你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客气。” “这些天京都风云隐动,你却一直在国教学院闭门不出,这便是我为什么说你聪明。” “客气。” “只是这聪明……未免显得有些无耻。” “请指教。” “你猜到了落落的身份,所以躲在她的身后,难道不是无耻?” “是你安排我进的国教学院,你知道我只想读书修行,我没有想这么多。” “但你到底还是在利用她。” “这是她的意思。” “但凡有些男子气魄,也不会欺骗一个如此天真纯良的小姑娘。” “我何曾欺骗过她?” “如果不是欺骗,像她这样身份的人,怎么会拜你为师?” 听到这个问题,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然后他望向夜色深处说道:“或者,是因为我人品不错的缘故。” 第56章 公平问题 陈长生真是这样想的,于是也这样说了,只是在旁人看来,这句话更多的是调侃,而且透着几分无耻。很明显,莫雨就是这样想的,她声音微沉说道:“谈谈婚约。” “那是我和东御神将府之间的事情。” “你很清楚这不是事实,这件事情总要解决。” 两个人说的都很平静,且不容置疑。 莫雨的声音像雪一般寒冷:“如果不是有人坚持你必须活着,其实你怀里的婚书,只不过是张废纸。” 对于像她这样的大人物来说,那份婚书上虽然有教宗大人的签名,很特殊,但她可以很轻松地让这份婚书失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杀死陈长生——人死了,婚书当然变成废纸。 陈长生望向夜色深处,说道:“很多人看见我进了宫。” 莫雨说道:“谁会在意你这样一个人的死活?” 陈长生说道:“我现在是国教学院的学生,所以会有很多人在乎……这些天,那些人没有出现,但不表示他们不存在,他们看着国教学院,看着我,也看着你们。”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想起那名教枢处的主教大人。 时至今日,他都没有与对方说过一句话,但他知道国教学院改变的源头在哪里。 “杀死我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但同时也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他说道:“你可以想办法让落落离开我的身边,但没有办法让那些落在国教学院的目光离开。” 莫雨的声音有些冷淡:“我要杀你与国教学院无关,我的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老家伙。” “是的,你要杀死我,与国教学院没有什么关系,可惜的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相信。” 陈长生最后说道:“除非你把我和徐有容的婚约昭告天下,那么我想,全世界的人或许都会支持你杀死我,可问题在于,那样又会生出新的麻烦,所以我很想知道,你能做些什么呢?” 他来到京都后、尤其是进入国教学院后,看似万事不用理会,只有风声雨声读书声,日子过的很是平静,实际上他以及国教学院一直都在风雨之中,很是飘摇。 这些天,他在国教学院读书苦修,不曾出院门一步,正如莫雨先前所说,就是要借落落的身世来历,震慑那些意图对自己不利的人物,虽然由落落主动提出,但他也表示了同意。同时,他借着国教学院的历史与复起的声势,指向无人知晓的婚约的那头,令东御神将府也不敢擅动,如此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来自偏远西宁的普通少年,面对京都里的高门大阀甚至是皇宫里的大人物,他已经做出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应对,感谢国教学院新生的身份,感谢所谓人品,让他坚持到了今夜。 “好个心机深刻的小人。” 莫雨姑娘的声音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讽刺,“可惜小人物不曾见过沧海,如何懂得什么是壮阔?不曾摘下星辰,如何懂得什么是浩瀚?你终究是不懂冰雪为何物的夏虫罢了。” 陈长生骤然生出强烈的不安,右手握住袖里的犀角钮,左手握住了短剑的剑柄。 然而晚了。 他只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 夜色下的皇宫,景物本就不如何清晰,但眼下的模糊明显有异。 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进入他的脑海中,他忽然间有些犯困。 下一刻,他心神微凛,清醒过来。 景物已然不同,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废园里,前方隐约可见一处寒潭在星光下散着森森水意,潭畔散生着数株梅树,尚在秋时,梅枝未开,连花苞也没有,看着很是孤清。 他震惊无语,明明前一刻还在未央宫殿外的廊下,为何下一刻便来到了此间? 对方施展了什么手段,竟弄出如此诡异的效果? 废园静寂无人,远处隐隐传来丝竹声。 他转身望去,只见数百丈外那座宫殿依然灯火通明,虽看不见,也能想见其间热闹非凡。 应该是南方使团到了。 站在废园,看着明殿,他的身影显得好生孤单。 莫雨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在他的心里,而是在废园的那头,来自夜色里的某处:“看看吧。今夜你只需要当个看客,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可以轻松的解决。” 陈长生望向漆黑的夜,说道:“这不公平。” 莫雨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你这么阴险的人嘴里说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 陈长生说道:“这么幼稚的话,不应该从传说中的莫大姑娘嘴里说出来。” 莫雨认为他关心这整件事情公不公平是很幼稚的事情。 他认为莫雨这种看法才是真正幼稚的事情。 这不是语锋相对,而是对世界的看法不同。 莫雨的声音很冷漠:“公平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昭明学士在冤狱里被冻死的时候,应该不是这样想的。” 昭明学士莫文山,大周朝一代文宗,在先帝晚年时得罪宫中权贵,蒙冤下狱,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酷吏拖出囚房,泼水冻死,莫府男丁尽数被杀,唯有一个孙女侥幸活了下来。 莫雨,就是那个孙女。 夜色里骤然响起莫雨寒冷而愤怒的声音:“大胆小贼!” 陈长生说道:“天下人说天下事,何须胆大?” 听到这句话,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 “是的,这确实不公平,但你太渺小……和这座宫殿比起来。要对抗魔族,人类需要团结,需要新血,为此,无论我大周还是南方诸派,都不遗余力,所以才会有青藤宴,才会有大朝试,才会有……她和秋山君的婚事。” 莫雨的声音渐渐平静,说道:“当然,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喜欢徐有容,器重徐有容,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秋山君才能勉强配得上她,那么,她便只能嫁给他。” 陈长生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要离开这片废园,去未央宫。 他知道自己想在莫雨这种传说里的人物面前离开,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片看似孤寂无人亦无围墙的废园,想要出去肯定很难,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将一直握在掌心里的那颗纽扣弹向地面。 这颗用犀牛角制成的纽扣,是极珍贵的法器——千里纽。 落落将千里纽孝敬给他之后,同时也教会了他使用千里纽的方法。 一道轻烟生起于废园,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重新回到了原地。 寒潭依旧,梅树未颤。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唇角有道鲜血缓缓淌落。 废园四周有道极其强大的屏障,甚至要比那夜在国教学院,那名魔族强者施展出来的烟罗更强大。 大周皇宫,果然非同寻常。 莫雨想他留下的地方,果然不普通。 哪怕看着只是片废园,依然离不得。 …… …… “你有什么,都在我的计算之中,所以,放弃吧。”莫雨的声音平静的令人心寒。 陈长生抬起头,举起右臂用袖子擦掉唇角的鲜血,望向夜色里的宫城,望向已经生活了数月却依然陌生、难以亲近的京都,看着生活在这里的看不到的所有人。 “其实,我真的是来退婚的。”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却如平常那般平静:“她是你们所有人、包括圣后娘娘都喜欢、看重的凤凰,但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娶她,我……真的是来退婚的,可是,从来都没有人相信。” 夜色里一片死寂,废园依然清冷,像极了他此时的神情。 他是来京都退婚的,在东御神将府里,他说了两遍,今天,在皇宫废园了,他又说了两遍。 是啊,为什么始终就没有人相信呢? 就因为她是高高在上的真凤转世,而自己只是个没有修行的普通少年? “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清楚,活着,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件事情非常重要,比婚约重要,也比我来到京都后受到的这些羞辱挫折加起来都重要,所以我不在乎。” 他收回望向远方的目光,看着寒潭对面的夜色,说道:“但你们做了很多无谓的事情,不断地提醒我,我有一个未婚妻,她要嫁给别人,直到先前这一刻,你们还在提醒我……” “好吧,我必须承认自己开始在乎了。” “就像在神将府里我对徐夫人说过的那样。” “这次,我真的改主意了。” “我不会娶徐有容,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但我也不会解除婚约,因为我不喜欢她和你们。” “这很公平。” “这样一来,只要我不同意,她就不能嫁给秋山君,或者别的什么人。” “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但对我很公平。” 废园寂静无声。 寒潭冷意刺骨。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些什么。 当初在东御神将府,徐夫人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 但下一刻,她便笑了起来,有些自嘲,也是对少年这番话的嘲讽。 “那你必须让整个大陆都知道你和她之间有婚约。” “今夜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但首先,你得能够离开这里。” 第57章 桐宫之囚 大周皇宫寒光殿后方,缓缓驶来一辆青竹车,殿前帷幕轻扬,莫雨出现在石阶上,星光落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照亮纤细的眉、明亮的眼眸,还有眉眼之间那点动人的梅妆。 她看着车辇前方是两只浑体雪白的驯鹿,微微挑眉,显得有些意外,问道:“黑玉呢?” 那只黑羊先前已经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不知所踪。 宁婆婆扶着她的手走下石阶,轻声说道:“那个小祖宗不知道去哪儿了。” 莫雨知道那只黑羊性情有些孤僻,从来不听皇宫里别人的话,摇了摇头,说道:“那就是个小孩子。” 宁婆婆向寒光殿后方的夜色里看了一眼,在心里想着,现在站在潭边无处可去的他,其实也是个小孩子。 莫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微嘲说道:“小孩子家家,说起赌气的狠话来倒是一套接着一套,有模有样,却不知道这落在旁人眼里,只是虚张声势,徒增可笑罢了。” 宁婆婆说道:“老奴倒觉得可笑之人,每多可爱。” 数月前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事情,便是由宁婆婆一手操办,事后回话时,莫雨便知道她对陈长生青眼有加,此时见她坚持替陈长生说好话,也不以为忤,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陈长生走不出那方废园,不能出现在未央宫众人眼前,便不能破坏徐有容与秋山君之间的婚约,到那时,他曾经说过再多的狠话,也只能变成笑话,他所有的愤怒,只能把他自己烧的更加痛苦。 青竹车,向着未央宫的方向驶去。 天道院教谕被周通的恶名生生逼的自尽身死,青藤宴终究需要人主持,更何况今夜要接待的南方使团里有很多重要的人物,教枢处主教大人和徐世绩负责观礼,陈留王殿下代表圣后娘娘临殿,莫雨也要亲自登场,以示郑重。 宁婆婆扶着青竹车的窗棂,左手扶着车窗,依然不时望向废园的方向,面有怜惜之色。 “婆婆,你就放心吧,那小家伙不会出事。” 莫雨的声音从青竹车里传出来:“黑龙潭的禁制无人能破,除非有人在外面开启园门,从来没有人能离开,他只不过留在园子里受些冷风吹,和他惹出的这些事情相比,又算得什么?” 宁婆婆想着那个传闻,担心说道:“万一他碰着忌讳了怎么办?” 莫雨说道:“既然是忌讳,哪里这么容易碰到?” 她说的随意,看似冷酷,宁婆婆却听出其间的疲惫,想着先前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星光下姑娘眉间的梅妆也掩不住的憔悴,她对姑娘不惜耗损真元也要施展秘法将陈长生困住有些不理解。 “姑娘您曾经答应过有容姑娘不会对那少年动手。” “今夜我动手了吗?我只是动了动嘴。” 莫雨想着数月前从南方来的那封信,恼火说道:“那死丫头又不想嫁他,偏还不准人动手,不得伤他,不得害他,给出这么些子规矩,不然何至于这般麻烦,要我花这么多心思。” 以她恐怖的境界修为,再加上在大周王朝里恐怖的权势地位,要对付像陈长生这样的少年,说不得有数万种方法,可以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偏生因为那封信却不得不这般麻烦。 她越想越不痛快,说道:“自家指了门破亲事,偏要我来费神费力,她躲在南边做好人,却要我来做这个恶人,你没听见那少年先前怎么骂我,若不是她,我早直接把他给杀了!” 宁婆婆微笑说道:“姑娘与有容姑娘情同姐妹,多费些心思也应该。” 莫雨冷笑说道:“都说黑玉是小祖宗,其实那只凤凰儿才是真正的小祖宗,整个大陆的人都觉着她冰清玉洁,冰雪聪明,冰雕玉琢,却不知道她是个小气鬼,谁都得罪不起,真要让她不高兴,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可不是顾着什么姐妹情谊才来帮她,只是担心她心意不顺,真不嫁秋山君,那可怎么办?” 宁婆婆宽慰道:“好在只要今夜过去,什么事情都可以不用操心了。” 车帘微掀,莫雨望向寒光殿后那片废园,还有那片被秋林旧墙遮住不见的寒潭,想着陈长生说的话,心想今夜真的能顺利过去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他关在这里?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 …… 那几句满是嘲讽意味的话语过后,莫雨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陈长生一个人静静站在废园里,寒潭在前,梅树在侧,他的身影不再像先前那般孤单,仿佛身体重新注满了力量。 确认莫雨已经离开后,他向前开始行走,走过那些孤清的梅树,来到潭边,同时到来的是扑面的寒意。 废园明显比皇宫别的地方要寒冷很多,原因便应该是身前这片寒潭,他仔细地观察着寒潭的水面,任由寒意在自己的脸不停地一层层铺加,直至眉眼上都渐要生出一层寒霜。 不是自虐,而是想借助环境的帮助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愤怒等负面情绪里——先前他对莫雨说出的那几句话,真的很像满是孩子气的、无用的狠话,似乎和冷静完全相背,但他还是说了。 大道三千,他修的是顺心意。顺心意而行,顺心意而活,天地让他不得顺心意,他便要想办法让自己的心意顺起来,只有顺心意,才能拥有真正的平静,而平静,正是冷静的最高境界。 当然,他也不想自己那些话变成笑话,他必须离开废园,赶到未央宫——在离开国教学院前,他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但既然那些大人物能够把落落骗离未央宫,他便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手里。 怎样才能离开这片废园?事实上,他现在连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他先前还是对莫雨那样说了,就像他对唐三十六和落落说自己要参加大朝试、要拿首榜首名一样。 明明是没有任何道理,看着没有任何可能性的事情,他却能说的平静自然,理所当然,那种全无来由的自信,在亲近的人看来很令人震撼佩服,在外人看来自然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只有他自己明白,这种自信来自于必须。明年初,他必须参加大朝试拿到首榜首名,那么他便一定能拿到,不然他会死。今夜,他必须离开废园出现在未央宫,那么他便一定能做到。 必须做到,所以一定能够做到,在此之前,他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如此心意方能顺明。 依然还是那句话:大道三千,他只修顺心意。 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后做的一切,都和这三个字紧密相关。 因为只有顺心意,才能逆天命。 …… …… 废园四顾,旧墙秋树,潭上残荷早萎,梅树下旧年的花瓣成堆,竟未被风拂走。 风景不曾谙,却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没有行过万里路,哪里见过很多风景。 但他读过万卷书,在书里行过万里路,见过很多风景。 将废园四周的景物深深记在心里,他在潭畔盘膝坐下,闭上眼睛,静心宁神,开始回思过往看过的那些书籍。 有道藏,有游记,有前代文宗的散文,也有鬼神志怪的小说。 那是他在西宁镇旧庙里读过的书,也是他在国教学院藏书馆里读过的书。 他坐在潭畔,双眼紧闭,却有无数本书籍在他的眼前翻动。 寒风仿佛识字,不停翻动着书籍,然后停留在他想要看到的页面。 那些页面上有图画,也有注解的文字。 《南柯记》 《诸殿源候论》 《阵类本巢》 …… …… 陈长生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再次望向废园四周。 废园还是先前那园,寒潭还是先前那潭,但此时在他的眼里,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十余株散落潭畔的梅,看似毫无关联,没有任何深意,但风景四季相同,每每不变,变的便只剩下了木。 寒潭边缘岸石嶙峋,中间并无断裂,更外围的废园旧墙,却在潭的南面断了,那里看着似乎有个进入夜色的出路,但他知道那不是出路,只是没有写完的一笔。 那十余株梅树,在这里隐约又站在了一列。 这便是个同字。 南柯记里写过一个故事,阵类本巢里有过一张图画,诸殿源候论里,讲过前代皇朝被焚毁的一座宫殿。 那座宫殿叫做桐宫。 一代帝王被生生囚死的桐宫。 也是某代教宗集毕生修为创造出来的阵法。 陈长生认出了这片废园、这面寒潭,又能做些什么? 除非到了传说中的从圣境界,才有可能强行突破这座桐宫。 当然,任何宫殿都是有门的,任何阵法都必须留一线生机。 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从桐宫的生门离开。 因为多年前那座被焚烧成灰的桐宫,门外守着死神,留在宫内还能苟延残喘,出去便必死无疑。 因为福祸相倚,所谓的一线生机,往往便是死地。 陈长生知道桐宫的生门在哪里。 风生,水起。 夜风生而未尽之处,水势敛而未起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寒潭,沉默不语。 雍容庄肃的礼乐声,从废园外远处传来,来自未央宫。 南方使团已然就坐,双方宾客已然齐至。 他不再多想,直接向寒潭里走去。 第58章 独闯龙潭 认识桐宫,不代表能够破桐宫而出。找到桐宫的生门,更不代表便能逃出生天,事实上,从古至今无数年来,无数强者曾经被囚桐宫,没有一人敢踏进桐宫生门一步。 有资格被囚桐宫的人,自然不凡,他们很清楚生便是死的道理,确信当年建造桐宫的那位教宗大人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漏洞,一旦踏进桐宫生门一步,便等于是踏进了死域。 在绝望的深渊里不见得能够看见希望,谁敢真的向死而生?于其选择那条看似最简单直接却是最危险的道路,还不如尝试寻找别的方法,哪怕在孤坐等待,也是更好的选择。 陈长生应该是桐宫有史以来囚禁的最弱者,但是最特殊的那个人,他与曾经的那些桐宫之囚们不同,他始终都在绝望的深渊里寻找着希望,他每天每夜都在向死而生。 他是世间最珍惜时间的人,不愿意把时间用在挣扎这等无谓的事情上,与莫雨那番谈话确定了他曾经的一些猜想后,他很迅速地做了决断,毫不犹豫地踏进那片寒潭。 那时,他不知道即将进入的寒潭叫做黑龙潭——即便知道也无所谓——他要离开废园赶往未央宫去做那件事情,那么无论拦在前面的是虎穴还是龙潭,他都要去闯一闯。 废园冷冽严寒,便是因为这面寒潭,潭水自然更加寒冷,他的脚底落到潭水表面的瞬间,才发现潭面已经结了层极薄极透的冰,随着喀喀几声碎响,便被踩破,变成了冰屑。 陈长生没有感觉到潭水打湿鞋面,因为他的脚没有踏进水里,喀喀碎响的声音在持续,寒潭表面的薄冰裂开,冰下的潭水竟也随之裂开,出现了一条伸向潭底的石阶! 石阶从岸边向潭底渐渐下降,表面干燥至极,没有丝毫水痕,便是连青苔也没有。 潭水被无形力量分开,这画面看着很神奇,石阶深处的黑暗,其间似乎隐藏着无尽凶险,陈长生却像根本没有看到那幅神奇的画面,就像这条通道先前一直存在那般,神情平静沉稳。 十余步后,石阶便消失在潭水下方,通道尽数沉降到了潭底。 通道地面依然干燥,墙角却积着冰霜,此间的温度比岸边更加严寒,星空与远处未央宫传来的乐声渐渐远去,通道前方越来越黑暗,什么都看不见,越往前走,仿佛便要远离真实的人间,随时便可能堕入深渊或是别的世界。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直至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向着黑暗的深渊里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跑到了通道尽头,才发现这里并不是完全黑暗。 星空已经不见,京都七夕夜的花灯更是照不到这里,但通道后方还是有些微弱的光线,穿过那些清澈的潭水,落了下来,隐隐照亮了他的身前,照亮了一扇石门。 这面石门高约十丈,看着极为沉重,表面没有刻任何纹饰,就是由两块巨石简单地搭在了一起,看着就像是天神童年时的积木玩具,又很像某种神灵的棺木,阴森肃杀之极。 更令陈长生震撼不安的是,石门后方隐隐传来一道难以言说的威势。 在天道院侧门和未央宫偏殿处,他曾经两次感受过徐世绩刻意散发出来的威势气息,然而与石门后那道隐而不发的威势相比,徐世绩这位强大神将的气息就像是只蛐蛐,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是的,石门后的那道威势,陈长生从来没有感受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类似的形容,那是一种完全超出普通人想象的存在,靠近那个存在便会遭到绝对的碾压,便会迎来毫无意外的死亡。 别说他只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少年,即便是像莫雨那样的聚星境强者,也不可能正面抵御石门后这道气息,即便是从圣境界的绝世高人,甚至也会选择避而远走! 那道威势并不是石门后的那位恐怖存在刻意释放出来的,而是随着石门的缝隙溢散而出的残余气息,饶是如此,便已经碾压的陈长生身心俱寒,脸色苍白如雪,双脚仿佛被冻在地面上。 宁婆婆担心他会误入生门,遇着石门外传说中的那位,莫雨却不这样认为,因为她很确定,没有人在感受到石门后的威势后,还敢推开石门走进去,而像陈长生这样的普通少年,更是连站都不站不住,怎么进去? 谁也想不到,真实情况和莫雨的设想不同。 陈长生难受到了极点,却没有倒下,甚至还能保持神智清明。 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遇见过石门后那种无比威严的气息,可为什么身体与神识却自然生出某些极细微的反应变化,以至于竟能在那道威压之前清醒地站立。 他不知道自己刚出生、眼睛都还未睁开,便曾经遇到过与石门后的高级生命类似的存在。 那道威严的气息依然存在。 陈长生身体僵硬,没有倒下,却也无法离开。 下意识里,他把手里的短剑握的更紧了些,因为他感受到,自己把短剑握的越紧,那道石门后的威压便会变得越容易承受,自己会舒服很多,仿佛有一种力量正从剑柄里灌注进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自己。 他不知道那种力量是什么,他以为是勇气。 短剑是他下山之前,余人师兄送给他的礼物。 他读遍三千道藏,都未曾发现过比余人师兄还有勇气的人。 所以他以为师兄的剑,便是勇气的来源。 他握着短剑,抬起脚向前踏出一步,手掌落在石门上,向前推出。 无声无息,沉重的石门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开启。 大周皇城地底深处,一面修成后再也没有开启过的石门,今夜被推开。 飘起些许尘埃,那是历史的尘埃。 这段历史,已经千年。 …… …… 石门后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 陈长生一手握着短剑横在胸前,一手取出夜明珠举到半空中。 这颗夜明珠光华璀璨,浑圆如瓜,正是落落拜师时孝敬他的那颗,也不知道先前放在何处。 柔润的光线,从他手里的夜明珠散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然而过了很久,却依然没有照亮石壁之类的事物。 这是一片极为宽阔的空间,无比空旷,竟似能放下一座真正的宫殿。 陈长生完全想不到,在大周皇宫的地底,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地下空间,按照先前奔跑的时间计算距离,他此时站立的地方,只怕已经出了大周皇宫的城墙范围,在京都不知何处的地下。 夜明珠的光线渐往远处去,广阔无垠的空间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远处隐隐闪烁着银色的光辉,密密麻麻,仿佛银屑铺了无数层,又像是夜空里所有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 陈长生举着夜明珠向那边走去,来到那片银屑之前,才震撼无比地发现,原来那是满地的银锭! 无数银锭构成了一片银海。 在银海的正中央,有一座由金块砌成的金山。 那座金山的峰顶,生着一株殷红至极的珊瑚树。 在珊瑚树繁密的枝丫里,结着无数钻石、晶石雕成的果子。 金山银海红珊瑚,还有万千玉果。 这幅画面真的很俗气,因为太过富贵,富贵不可言。 陈长生震撼无言,便是连那道威压都快要忘记。 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准确地说,这片大陆上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 由银锭组成的银海表面,覆着层浅浅的霜。 很多银锭表层已经开始剥落,像刨木花似地四处乱堆着,先前他看到的银屑,便是这些。 地底空间很寒冷,竟连银子都承受不住。 便在这时,忽然起了一阵寒风。 银海表面生起微澜,无数银屑哗哗拂动,霜色骤深,银海深处竟积起了雪。 这阵寒风吹拂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的身体表面结了一层冰霜,眉毛与睫毛已然被染白。 但他的内心更加寒冷。 因为这场持续很长时间的寒风,只是一次呼吸。 一次极其悠长而恐怖的呼吸。 黑暗的夜色里,忽然生出两团幽幽的光焰。 那两团光焰纯净而寒冷,没有一丝颜色。 仿佛是来自冥间被冰冷的火。 两团光焰缓缓靠近陈长生。 那道恐怖的威压,笼罩了整个地下空间。 陈长生再也承受不住,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那两团光焰里忽然多出了一种叫做情绪的事物。 初始惘然,继而震惊,然后狂喜,接着好奇,最后尽数化为冰冷与残暴。 这自然不可能是真的冥火。那是一对冷酷的眼睛,比陈长生的身体还要大。 拥有这双眼睛的生物,又该是多么巨大? 夜明珠离开陈长生的手,飘了起来,最终落在了穹顶上。 忽然间,整个穹顶都亮了起来。因为穹顶上镶嵌着数千颗夜明珠。先前陈长生看着那片银海,以为是夜空里的繁星都降临到了人间,此时他才明白,这里本来就有夜空,也有繁星。 地底空间渐渐明亮。 一块黑色的岩石出现在半空中。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黑色岩石出现。 那些黑色的岩石吸噬着穹顶散落的光芒,没有溢出丝毫。 陈长生看清楚了,那不是岩石,是鳞。 一块巨大的黑色岩石,便是一片黑色的鳞片。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鳞片能如此巨大——龙鳞。 一头恐怖的黑色巨龙在夜空里缓缓出现。 它俯瞰着陈长生,双眼如幽冥的火,冷漠而残忍。 第59章 一名少年在黑色巨龙前的独白 这是三千世界里最高贵的生命,这是天地间至寒的存在,拥有着难以言喻的威势——除了那些已经超越凡俗的大修士,渺小的人类如何能够在这条黑色巨龙的身前站住? 陈长生再如何意志坚毅,也无法承受住这股来自远古的威压,他紧紧抿着唇,不让牙齿格格的撞击声传出,却无法阻止身体的颤抖,每根骨头都仿佛在悲鸣。 啪的一声闷响!他没有跪倒在黑龙之前,却也无法站立,直接摔坐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摔的极重,他的神思有些恍惚,未想着疼痛,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几句话。 “传说是真的!” “皇宫里真的有条龙!” “一条最高贵的玄霜巨龙!” 在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 他想过石门背后那道恐怖的威压可能是落落提到过的那位拥有从圣境界、闭关已逾百年的宫中老供奉,也可能是这座皇宫的机枢大阵,甚至想过可能是某条巨龙留下的骸骨,却怎么也想不到…… 石门后竟然有一条活着的龙! 远古之后,大陆上已经很难看到龙族的踪迹,那些高贵而强大的生物,渐渐快要变成只存在于书中的神物,没有人亲眼见过,陈长生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龙的模样,想要亲眼看看。 今夜他终于亲眼见到了,却宁愿自己这辈子都不要看见。 这条黑龙此时正飘浮在他身前空中,居高临下望着他。 穹顶千颗夜明珠洒落的光辉,尽数被它身上的黑色鳞片吸收,纯黑的龙身就像是活过来的深渊一般令人心悸,但真正恐怖的还是黑龙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充满着冷漠与残暴的意味。 陈长生懂得这眼神的意思,那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看着树下的蝼蚁。 那是一种格外纯净的冷漠残暴,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道理。 孩子可以看树下的蝼蚁看半个时辰,然后用鞋底把它们尽数踩死。 这就是高级生命对卑贱者的态度。 陈长生终于明白了莫雨离开之前说的那几句话。 是的,没有人能够从桐宫里离开,因为桐宫的生门就在那片寒潭之下。 寒潭是真正的龙潭,这里生活着一条黑色的巨龙,任何人类遇到它,都会死。 只不过莫雨没有想到,他竟然有勇气,或者说愚蠢到能够坚持走到黑龙的身前。 陈长生睫毛上的冰霜忽然落了下来,就像是梅花瓣上的雪被风吹落。 地下空间里起了一阵微风。 那是黑色巨龙准备呼吸。 陈长生知道,下一刻自己就将死去。 推开那扇石门的时候,他准备了很多对策,哪怕真是那位闭关的从圣境老供奉,他也不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他相信只要能够交流,自己便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石门后是一条黑龙。 传说中,龙是高贵的,是强大的,但从来都不是仁慈的。 龙不会与人类交流,不屑与人类交流,至少是不屑与像他普通的人类交流。 对此,他没有任何准备。 对死亡,他倒是准备了好些年,可现在死亡真的即将到来,他才明白,自己依然没有准备好。 原来,死亡是一件无法准备的事物。 地底空间一片死寂,夜明珠洒落的光辉,像雪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他有些寒冷,忽然觉得很累,知道再做什么都只是徒劳,于是他不再挣扎着试图站起,甚至不再思考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抬起头,看着空中那只像山一般的恐怖龙首,平静而释然。 “看来师父说的没有错,我的命真的不好。” 他不知道这只黑龙能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但在他想来,如此高贵的生物,即便能听懂,也不屑于听,所以他把自己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的话,对着黑龙说了出来。 “我有病,治不好。” “我活不过二十岁。” “师父是整个大陆最好的医生,我医术也不错,可是,我们都治不好。” “这病比绝症还要绝,所以不是病,是命。” “我的命不好。” “来到京都后,我费了很大的气力,终于进了国教学院,有了参加大朝试的资格,虽然离凌烟阁还很远,但终究是向那里走出了第一步,然后遇见了落落,我以为自己的命正在变好。” “没想到今夜遇见了你。” “我的命,原来还是这样不好。” 陈长生的脸色有些苍白,那是被冰霜与严寒冻的,与恐惧无关。 他现在无所畏惧,哪怕面对着一只传说中的残暴黑龙。 他不再关心这条黑龙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 他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么这些话如果不说出来,便再也没有机会说。 “都说命运天注定,就算再糟糕,也不可能改变,但我不甘心。”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他站了起来,他抬头望向穹顶那些美丽的夜明珠,微微眯眼,就像一只可怜的幼兽望向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充满了向往与欢喜。 “我想活着,我想活过二十岁,然后一百岁,甚至五百岁,八百岁,活的越久越久,最好能够长生不死……但首先,我必须活过二十岁,所以我活的非常小心。” “我每天早睡早起,我每天锻炼身体,我从不挑食,但绝不暴食暴饮,我油盐不进,那不是说性格,而是那样的食物才健康,我按着医书上的要求,用小秤量着肉与菜吃,从来不嫌麻烦,直到十二岁后,把所有这些都变成本能。” “我珍惜时间,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学习修行,我想尽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接触到那些最美妙的智慧,更想通过修行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二十岁之后才会有机会去看更多美妙的风景。” 他望向黑龙说道:“是的,我做的所有事情,我给自己设定的所有规矩,都是为了活着,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我拼了命地在活着。” 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着,为此我在拼命地生活——寒冷的地下空间,远处漆黑的夜色,穹顶渐淡的光辉,黑龙之前的少年,平静而内蕴无限悲怆的话语,任谁大概都会动容。 黑色巨龙看着少年的眼神依然冷漠残忍,或者是因为它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更多的是不在意,蚂蚁迎着树枝愤怒悲壮地挥舞着前肢,在观察它的孩子眼中只会显得有趣或是可笑。 陈长生已经不关心黑龙的反应,他只是想说说话,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改变命运真的太难,我这些年活的真的太累,但再累我也想活下去,因为西宁镇的猪头肉切成薄片再蘸了红油与岩盐真的很好吃,因为书上真的有很多有趣有意思的知识,因为生命真的很美好。” “我不想死,但我不能保证自己能够活过二十岁,更准确地说,我根本没有什么信心,我不想那个给自己寄竹蜻蜓的小姑娘变成望门寡,所以我来到京都,想要退婚,结果呢?” “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早熟,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都说我稳重,却不想想……我离死只有五年了,我正青春,却已经被黄土埋了半截,能不稳重吗?可是我怎么能甘心呢!?” 过往的这些年,陈长生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大悲大喜都对身体不好,但现在一切都不用了,所以他不再平静,他看着黑龙或者是这个世界愤怒地喊着。 “我不想死。” “但现在我要死了。” “我很难过。” 陈长生很悲伤,眼圈微红,他以为自己会哭,却发现这些年一直控制情绪不肯哭,以至于连怎么哭都已经不再记得,于是他更加悲伤,然后难以想象的平静下来。 “谢谢你没有一口吃了我,虽然这可能不是你的真实想法,但你让我说完这了些话,所以我要谢谢你。但我真的很想活下去,所以哪怕可笑,还是请允许我最后与你战斗一场。” 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举起手中的短剑,迎向黑龙。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死亡,来吧! 让我们一决胜负。 就像过去这些年一样。 黑龙缓缓向他而来,寒冷的飓风回荡在广阔的地下空间里,它的身躯过于庞大,只是微动便足以令天地变色。 难以想象的寒冷降临在陈长生的身上。 他的睫毛上再次挂起寒霜,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要被冻凝。 死亡就在眼前。 他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很轻松。 从十岁之后,一直跟随着他的死亡阴影与那种恐怖的压力,忽然间消失一空。 他前所未有的轻明,舒服,觉得身体轻了很多,没有任何压力,原来是这样美好的感觉。 他终于明悟,怎样才能战胜死亡带来的恐惧?只有死亡自身。 他笑了起来,睫毛上的冰霜像白花一般散开。 老师,您看到了吗? 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您说我会二十岁时死去。 现在我十五未满,便要死了。 命运,原来并不是不可战胜。 第60章 推殿而入 小明宫在西,距离皇宫南阳门一千四百九十四丈,从南阳门到外殿的未央宫,还有七百多丈,以自己的速度,在不惊动宫里供奉的情况下,从这里赶到未央宫需要多少时间?夜色里传来的乐声到了哪一章? 南方使团肯定已经到了,并且已经坐下,青藤宴即将开始,自己稍后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首先我得知道原因,落落想着这些事情,沉默不语,小脸上满是霜意,以至于整座宫殿都显得有些寒冷。 好在现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一名女官,便只有她与那位宫殿的主人,没有人会指责她无礼。 小明宫是大周皇宫里最安静却也是最奢华的一座宫殿,因为这里居住着圣后娘娘最宠爱的唯一的那名女儿,平国公主——坐在主位上的那位少女容颜艳丽,年岁似乎不大,眉眼间却自然有抹挥不去的风情。 面对集大周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平国公主,普通人连大气都不敢出,落落的态度却是毫不客气,言语间更是隐带指责之意:“平国,你把我骗到这里,不让我参加青藤宴,难道想不给个交待?” 先前那位女官代表平国公主请她来到小明宫,不料来到小明宫后,那位女官便不停拖延时间,等她反应过来后,平国公主才终于现身,而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很清楚,平国公主做这件事情是受人所托,肯定与青藤宴有关,但她只想到那些对国教学院虎视耽耽的圣后追随者,却没有想到,对方的目的始终都是在陈长生的身上。 平国公主听着落落的质问,也不生气,微笑说道:“只是数月时间不见,听说你在国教学院里装乖巧的女学生,所以有些好奇,对了,你拜的那位先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落落不理她,盯着她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 “莫雨知道我和你关系亲近,所以让我把你留一段时间,至于为什么……她可没对我说。” 平国公主说道,神情很是坦然,没有将这当成什么要紧的事情。 落落却从她的表现里看出了刻意——很多人都知道,平国公主殿下与莫雨姑娘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只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才维持着表面的热情与客套——她自然不会完全相信她的说法。 平国公主说道:“不要想太多,莫雨奉母后之命主持最后一夜的青藤宴,最关心的便是那只凤凰与秋山家那孩子的婚约,她让我把你留在这里,还不是怕你到时候跳出来闹事。” 她明明容颜稚嫩,却把秋山君称作孩子,显得很是古怪。 落落最不适应她这副模样,微微皱眉,厌憎说道:“好好说话……我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闹事。” 平国公主的眼睛微微明亮,有些羞涩,说道:“我为什么要闹事?落落你真是喜欢说笑话。” 落落说道:“你不喜欢徐有容……只要在皇宫里住过的人,谁不知道?” 平国公主笑容骤敛,寒声道:“母后喜欢她,我凭什么要喜欢她?再说了,秋山家那孩子完美无缺,如此优秀,就应该做我大周朝的驸马,凭什么要娶她这个浑身山野气的泥猴儿!” 落落微讽说道:“就算你把小时候和她打架打输的事情说上无数遍,也影响不了她在圣后娘娘和所有人心里的地位,不要说秋山君,就是我也更愿意娶她而不是娶你。” 平国公主很是生气,说道:“你到底站哪边的?” 落落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她——当然,如果你肯放我离开,我可以站到你这边。” 平国公主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忽然展颜一笑说道:“莫雨第一次求我办事,你觉得我会办砸吗?” 落落站起身来,说道:“这种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你不是从来都不会做?” 平国公主无奈叹道:“我毕竟是公主,总要替大周朝做些事情。” 落落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事情,应该便是与今夜南方使团提亲有关,却想不明白,自己在不在青藤宴现场,对这次提亲有什么影响,自己虽然佩服秋山君,但对他可没有什么想法。 她的手抬起,离腰带极近,只要动念,便能抽出落雨鞭。 对方是大周朝的平国公主,极受圣后娘娘宠爱,即便是她,也不能做太过分的事情,但现在,落落忽然很想杀了她,因为她忽然间想到,对方只敢把自己骗到小明宫,但却有可能对先生出手! 平国公主知道她的性情,却不畏惧,微笑着说道:“前些天听说你在青藤宴上把我那个远房外侄打成了废人,果然不愧是落落,我可打不过你,但……我如果出事,你们家承担得起吗?” 落落看着她说道:“天海家都是一群疯子,我们确实承担不起……但你也清楚,我家也有很多疯子,如果我在京都出了事,就凭你,再加上莫雨,承担得起吗?” 平国公主无辜说道:“这里是大周皇宫,你怎么会出事呢?” 小明宫外的夜色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宫廷供奉与强者。 那些人自然不敢真的伤了落落,却可以把她困住。 就像因为某些原因,莫雨也无法真的伤了陈长生,所以必须想办法把他困住。 现在他们师徒二人,都面临着相同的困境。 “不要在我面前装蠢卖傻扮萌态,我也很擅长的。” 落落握住落雨鞭缓缓抽出,看着她认真说道:“我自己要出事,谁能拦得住?” 平国神情微凛,因为她看出了落落的决然——如果落落真的在大周皇宫出事,她和莫雨加起来,也无法承受,最关键的是,今夜这件事情,娘娘并不知晓,八百里红河一怒,如何是好? “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能够让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她看着落落,很是不解。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情,也不是你真关心的事情。” 落落右手轻动,落雨鞭在金砖上缓缓移动,她看着平国公主说道:“我现在也不想关心你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只要你命令殿外的那些人让开道路,我要去参加青藤宴了。” 平国公主沉默不语,看似犹豫挣扎,实际上却是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待确认按照莫雨的说法,这时候那名少年应该已经被困在了桐宫中,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请。”她看着落落说道:“希望你还来得及。” …… …… 夜色深沉,宫殿亮若白昼,落落来到未央宫外,颊畔青丝微拂,眉间有粒汗珠。她望向殿后阴影处,看到了金长史和李女史的身影,侧头静听片刻,清秀的双眉微微挑起,隐有怒意。 陈长生不在殿内。先前那刻,他还在殿侧与东御神将徐世绩交谈,接着陈留王与他说了几句话,金长史和李女史不便靠近,不料下一刻,他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不知道去了哪里。 落落望向夜色里的大周皇宫,无数飞檐楼榭,沉默不语,她知道,要在这样的时间段、这样广阔的区域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困难的事情,那么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大周皇族有些人不想先生和自己出现在青藤宴上,因为南方使团要来提亲,这又是为什么?她捏了捏袖子里的锦囊,想着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先生的交待,双眉挑的更高,仿似要飞起一般。 对方不想自己做的事情,那么便去做。 落落不再多想,直接推开未央宫紧闭的殿门,迎着殿内的光明走进去。 殿内,南方使团已然到场,正与青藤诸院以及朝廷国教的大人物们见礼,有些未曾见过的人正在自我介绍,互道久仰之情,好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热闹非凡。 便在这时,哐的一声,殿门被人推开! 微寒的夜风虽然无法吹入,殿内的光线却为之一变,气氛也为之一变,因为推开殿门的那人显得很是无礼。 待看清楚站在殿门处的那名小姑娘是谁后,殿内变得异常安静。 先前已经有人注意到国教学院的座席上空无一人,正自讶异,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 落落的目光在殿内拂过。 那名中年男人应该便是秋山家的族长,秋山源信。 那名须发皆白,案前只搁着一碗清水,一只青梨的老者,应该便是离山长老小松宫。 那名面笼白纱,气度清静的女子,既然穿着国教礼服,又与青矅十三司的那些女教授们坐的极近,应该便是当代圣女的同门。 那三名神情淡漠,剑横于膝的年轻人,应该便是传言里的神国七律。 青藤五院和那些通过大朝试预科的年轻学子们都见过。 殿内有很多人,就是没有陈长生。 落落的目光,最后落在最前方的一张座席上。 那张座席距离陈留王等人的主席极近,比秋山源信和小松宫的位置只差一点。 那张座席坐着的却是位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神情温和,亲切至极,气息普通,但绝不普通。 因为他的眼睛里有光。 落落看着那人,知道他便一定是神国七律里的苟寒食。 传说中的苟寒食。 第61章 请让我对你说一个字 南方使团来到京都,是做客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不应该主动发问,但那位面蒙白纱的女子与青矅十三司的师生相熟,与徐世绩也是旧识,见殿内气氛有些怪异,便问了一句。 殿内大多数人都参加过青藤宴的第一夜,哪里会不认得这名把天海牙儿打成废人的小姑娘,听着客人发问,有人说道:“她是国教学院的学生,不知为何来晚了些。” 听到这句话,那位来自圣女峰的女子轻噫一声,似有些意外,那三名剑横于膝的年轻人更是同时抬头,望向落落,目光骤然变得极为锋利,便像是出鞘的宝剑。 远在南方,人们也知晓国教学院早已废弃,前段时间在路途上,他们听说了青藤宴第一夜发生的事情,才知道国教学院今年多了两位新生,这个小姑娘便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天才? 那三位来自离山的年轻人,便是传闻中的神国七律中的三人,在他们看来,击败天海牙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这个小姑娘如此年岁便如此强大,确实值得重视。 苟寒食也抬头看了落落一眼,但他只是温和笑了笑,显得不是太过在意。 落落没有理会那三名离山青年投来的眼光,神国七律自然了不起,她此时的精神都在苟寒食的身上,她感觉的很清楚,这个人真的很不简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先生呢?可否能胜过他? 场间一时安静,她站在殿门显得有些刺眼。 徐世绩神情冷漠道:“既然来迟,已是失礼,还不赶紧坐下,让客人们看了笑话!” 听着这番毫不客气的话,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心想徐世绩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猜到这小姑娘的身份,看来圣后娘娘对他再如何信任也是有限,要比薛醒川差的远了。 陈留王望向天道院院长茅秋雨,此时场间知道落落真实身份的,便是他们二人,只见茅秋雨神情肃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忽然心头微动,转身向梅里砂主教望去,却只见主教大人微闭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 “老人家们都真沉得住气……” 陈留王叹了口气,他很清楚主教大人深藏不露,只怕早就猜到了落落的身份。 落落看了徐世绩一眼,如果换成别的时候,有人敢如此喝斥自己,她哪里会善罢甘休,不要看她在陈长生面前乖巧可人,真发起狠来,没看见平国公主都怕? 但今夜情形特殊,她的手在袖中紧握着那只锦囊,想着陈长生先前的交待,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尽数压抑下来,也不与徐世绩说话,直接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走去。 便在这时,礼乐声起,幔帘轻拂,在十余名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一身华丽宫装的女子缓缓走进殿内。 正是莫雨姑娘。 她在大周朝权势虽重,但毕竟没有明面上的身份,按道理来说,会更低调些,但此时是在皇宫前殿,众人皆知她代表的是圣后娘娘,哪还好静坐席间,纷纷起身相迎。 殿内数百人纷纷站起,南方使团的那几位大人物也不例外,在夜明珠的光明之下,仿似海浪。 有两个人没有起身。 一位是教枢处主教梅里砂,老人家闭着眼睛,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仿佛真的睡着了。 一位是角落里的落落,她静静直视莫雨的脸,显得有些无礼。 举场起立,却有两人未起,自然极为引人注目,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徐世绩的脸色更加阴沉,他虽然明明知道那个叫落落的小姑娘来历不凡,但今夜南方使团前来提亲,他必须保证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所以先前刻意喝斥了她几句,就想提前看看有没有什么变数。 此时变数似乎来了。 主教大人的身份不同,他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那么自然只有针对剩下的那个人。 他冷冷地看着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 如他的想法相同,没有人敢直视坐在上方的主教大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角落里,落在了落落的身上。 落落理都没有理这些目光,她盯着莫雨,眼神平静,神情严肃,警告之意十足。 众人心情微凛,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 徐世绩正准备沉声训斥两句,殿内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没事儿。” 莫雨微笑说道,平伸双臂,广袖微垂,示意众人坐下。 这句话似乎是对众人说的,对徐世绩说的,表现她宽仁的胸怀。 只有落落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她对落落承诺,陈长生一定不会有事儿。 落落知道莫雨不会撒谎,尤其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知道莫雨做过些什么,并且发出警告之后。 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她没有放松。 她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莫雨,视线一刻不移。 就像一只潜伏在山林里的虎,正静静看着猎物,随时可能跳出来,将对方撕成碎片。 莫雨感受到远处角落里来的那道目光,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她和平国公主一样,都以为所谓国教学院求学,只不过是她在百草园呆的太无聊,和普通人玩的小游戏。 就算她与陈长生之间有些情谊,也不至于重视到这种程度才是。 莫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殿内还有很多高手,自然也注意到了。 尤其是国教学院四周的人们,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 …… 陈长生以为自己死了,但没有死。 黑色巨龙停在他身前的空中,没有继续向前。 二者相隔十余丈,因为黑色巨龙过于庞大,这个距离非常近,他甚至可以看清楚龙牙根部积着的风雪。黑龙在缓慢悠长的呼吸,无尽数量的寒风呼啸而作,无数的雪粒与霜片,在风中翻滚着,飞舞着。 陈长生觉得自己正站在遥远北方的雪老城外。 让黑龙缓缓停下的,不是他的勇气,也不是他临死之前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手里的那把短剑。 那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短剑。 看着他手里的短剑,黑龙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无数颗星辰逐次亮起,然后再次熄灭。 每颗星辰都是一种情绪。 惘然。 不解。 震惊。 不安。 怨毒。 别离。 相见。 亲切。 警惕。 愤怒。 壮阔。 淡然。 无法淡然。 想忘记。 难以忘记。 失望。 绝望。 希望。 还是希望。 …… …… 黑龙冷漠残酷的眼睛里出现了无数种复杂的情绪。 作为人类,很难理解,为什么一瞬间的眼神便能包容如此多的情绪。 陈长生无法理解,他满身风雪,紧握着剑,看着黑龙,沉默无语。 黑龙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吼! 寒风呼啸,地底空间遥远的墙壁上积着的冰雪簌簌落下,银海表面的霜雪卷飞不定。 那声低吼是一个字,因为那有具体的意思。 那声低吼,更像是一个纯粹的声音,因为那就是声音,而且是单音节。 极短促的一节声音,却极为复杂。 就像一场飓风,看似狂暴单调,内里却有无数湍流,有无数方向。 这便是龙语。 已经在人类世界消失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龙语。 时至今日,或者已经没有人听过龙语,至于会说龙语的人……更不知道到哪里找去。 龙是这个世界最高级的生命,拥有最完美的身体与灵魂,只有它那无比坚固与无比复杂的生物构造与无比强大的神魂意识相结合,才能用这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进行交流。 至简者至繁,至高。 “这就是传说中的龙语吗?” 陈长生震撼无比。 即便没有被风雪所困,想必他此时也会浑身僵硬。 因为他真的很震撼。 他的震撼,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听到龙吟后的震撼都不同,或者说,他的震撼要多出一个层次。 他听过这种声音。 在西宁镇旧庙,他和师兄看过三千道藏,最后一卷有一千六百零一字,相传其间隐着天道终义,他们不认识卷上的文字,于是去问师父,师父说他也不认识,但他……会读。 于是他和师兄开始学着去读那些字。 不知其义,但知其音。 他一直不知道那些古怪的文字是什么。 直到多年后在大周皇宫地底,在一条玄霜巨龙之前,他终于知道了。 那是龙语。 原来大道三千卷的最后一卷,是用龙语写的。 安静。 长时间的安静。 黑龙静静看着陈长生,似乎在等待什么。 陈长生不知道它在等待什么,所以只有沉默。 黑龙的眼睛里再次有无数颗星辰依次明亮,然后熄灭。 它沉默片刻,然后低啸了一声。 这声啸真的很低,没有寒风起,却有寂灭意。 陈长生的睫毛飘落。 他的道髻被吹散,黑发飘散在身后,然后飘落。 他的衣衫被吹破,然后飘落。 龙啸低沉,愤怒的最终尽是失望,然后是绝望。 陈长生知道自己又要死了——这个又字并不可笑,很可悲。 黑龙先前似乎对他有所希望,所以让他多活了片刻。 但现在那些希望没有了。 陈长生忽然很悲伤,不是因为没有希望,不是因为自己。 不知为何,听着黑龙的低啸,他悲伤的难以言语。 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岁月,无穷孤寂。 黑暗的地底,欺骗与隐瞒,苦守与绝望。 那些他也曾经经历过。 死亡的阴影,就像漆黑的夜,苦苦折磨了他数年时间,每时每刻不停。 他无人去说,无处去述,孤单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忽然想安慰一下这条黑龙。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应该说点什么。 于是,他对着黑龙说出了一个字。 他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 那是小时候,他在大道三千最后一卷里学会的第一个字。 那是单音节的一个字,发音极为怪异。 片段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信息。 听到这个字,黑龙的双眼里忽然射出无数狂暴的光线! 整个世界却安静下来。 第62章 吱吱 安静,绝对的安静,极长的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滴水声,没有呼息声,黑色巨龙和陈长生都屏着呼吸,沉默不语,似乎是因为紧张,这紧张似乎又来自于终于看到了希望。 黑色巨龙的希望不得而知,陈长生的希望自然是远离死亡,当他看到黑色巨龙的龙须缓缓飘起,悄然无声来到自己身前,轻轻抵住自己眉心,无法确定稍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那根龙须与龙颌相接的地方极粗,逐渐变细,最前端与人类的尾指粗细差不多,看上去有些锋利,表面幽黑如夜,却又透明如玉,里面隐隐有黑色的光尘在翻滚,如阴云一般。 龙须的尖端与他的眉心似触未触,相距极近,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究竟有没有碰到,陈长生越来越紧张,刚从死亡边缘归来,更容易感受到恐惧,他握着剑柄的手流出很多汗水,然后迅速被环境低温冻成冰霜。 悄无声息,黑色的龙须在他眉心轻轻点落。 那种感觉很奇怪,并不粘腻恐怖,微凉微清,反而让他清醒过来,隐隐明白黑色巨龙的意思。 那是让他继续。 陈长生没有犹豫,说出了第二个字——依然是大道三千卷最后一卷里的文字。 这个字的发音还是非常怪异,想要发出来极为困难,纵使寒雪覆面,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涨的有些通红,嘴唇却有些发白,似乎说出这个字,耗损了他极大的心神。 黑色的龙须轻轻飘拂,幽黑的尖端在他的眉心前收缩轻弹,然后再次轻点他的眉心。 陈长生明白,于是说出了第三个字,然后是第四个字,第五个字…… 随着那种奇怪的音节从他的嘴唇里发出,他的心神迅速损耗,越来越虚弱,但同时,他感觉到四周的寒意正在渐渐消减,十余个字说完后,温暖终于再次回到自己的腑脏里。 黑色巨龙眼神依旧漠然,龙须却收缩弹回的越来越快,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耀出无数道黑色的线条,最后仿佛要结出无数朵花来,那朵朵花都是心花,正在怒放。 陈长生感觉到了它的喜悦,有些余悸难消——他说的这十余个龙语音节,没有按照道藏三千最后一卷的顺序,只是从一千六百零一个字里随意挑选出来,应该无法组织成语句,没想到这龙竟还是听懂了。 他这样做是因为藏在骨子里的谨慎,不知道是对还是错,现在看来,应该问题不大。 黑色龙须渐渐静止,缓缓离开他的眉心,轻轻地触了触他握着短剑的手,没有敌意。 陈长生准确地接受到了对方发来的信号,终于完全放松。 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刻,终于过去,长时间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他的心意随环境而变,覆在身上的冰霜簌簌解体落下,不知从何处积来的灰尘,顺着衣裳的缝隙溅向空中。 推开石门后他便一直极度紧张,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一条黑色巨龙,却直到此时,才真正看清楚这条黑色巨龙的模样,更准确地说,直到此时,他才敢仔细地打量这条黑色巨龙。 这是一条玄霜巨龙。 即便在龙族里,这也是最高级的存在,属于传说级别的神物,与黄金巨龙、九天真龙地位相同。 然而,与神话或传说中玄霜巨龙残暴好杀却又性喜洁净、如黑夜一般幽魅美丽的形容不同,陈长生竟然在这条黑色巨龙的身体上看到了很多灰尘,甚至还看到了很多残破的龙鳞! 那些龙鳞将落未落,看上去极为难看,就像是死鱼肚。 陈长生很吃惊,如果道藏和传说里对玄霜巨龙的形容没有错,那它怎么会变成这样?作为一个有轻微洁癖的少年,他很清楚,无比看重洁净的生命,怎样都无法忍受这样的情况。 更令他吃惊的是,随着寒意渐退,光线渐远,他竟在黑色巨龙后方看到了两根极粗的铁链,那两根铁链紧紧地锁住了黑色巨龙的后面两只龙爪,深深地锲进龙鳞里,看着极为恐怖! 这只黑色巨龙原来……不是大周皇宫孤单的守护者,而是一名囚徒! 那两根铁链的表面覆着无数层冰霜,却不知是何材料制成,完全没有断裂的征兆,想来也是,能够把一只玄霜巨龙囚禁在地底,肯定不是普通的事物。 两根铁链的另一端在墙壁上。 那是一面高约数百丈的石壁,上面刻着一幅巨画,画上的粉彩已经被岁月侵蚀不见,但还可以看清楚画的是什么,那幅面上没有什么风景名物,只有两个人。 两个凶神恶煞的人。 石壁很高,画很大,画中的这两个人自然也极为高大,宛若天神一般,身上穿着盔甲,一人手持铁锏,一人手持长鞭,眉眼之间威严如神,顾盼之间豪情万丈。 陈长生认识这两个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都认识这两个人,因为这两个人现在还挂在所有家宅院府的正门上,这两个人便是门神。 门神不是神,是真的人,是当年大周太宗皇帝身边最强大的两名神将。 一名神将名叫秦重,一名神将名叫雨宫。 这两名神将追随太宗皇帝一生征战,从大周建国直到最后大败魔族,虽然不像王之策那般功高盖世,但威猛凶煞处犹有过之,实力深不可测,壮年时便已经进入从圣境界,乃是真正的绝世强者。 同样是神将,这两人可要比现在大陆上的这些神将强大无数倍。 缚住黑色巨龙的铁链,被拴在石壁上,正好被画面两名神将握在手里。 如此安排,自然有其道理。 看到这些画面,陈长生隐约确认,这只黑色巨龙应该是太宗年间被擒。 他想着那个风起云涌的年代,想着那些已经快要变成神话故事、甚至已经变成神话故事的当年的强者们,想着凌烟阁上那些画像,真的很同情这只黑色巨龙。 或者是因为魔族给予的羞辱及压力的缘故,人类在那个年代暴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光彩,无数强者层出不穷,即便是玄霜巨龙这样的存在,也寡不敌众,最终只能成为悲惨的囚徒。 从太宗年间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在这寒冷孤寂而黑暗的地底,这只黑龙怎样熬过这段漫长的岁月? “你想和我说说话,是吧?”陈长生问道。 黑色巨龙的龙须再次飘起,在他的唇角轻掠而过,如蜻蜓点水。 “我只会说,我不懂那些字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它说道:“但,你可以教我。” 黑色巨龙的眼睛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比穹顶数千颗夜明珠加在一起还要明亮。 陈长生心想,你果然能听懂人类的语言,那么如果要交流,只需要我学会龙族的语言,看着黑龙继续说道:“我知道龙语很难学,不过我是个很擅长学习的人,只要你耐心教我,我一定能学会。” 便在这时,黑龙忽然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微怔。 黑色的龙须无风而起,在他的眉心轻轻点了四下,快若闪电,轻若尘埃。 陈长生眉头微皱,想着这是什么意思。 黑色龙须在他的眉心再轻轻点了四下,同时黑龙再次发出一声低啸。 陈长生懂了。 先前最后一句话里,他说了四个我字。 这就是黑龙想要告诉他的意思。 “我?”陈长生指着自己问道。 龙语极为复杂,一个音节里的无数片段,可以进行无数种组合,不同的组合才是不同意思的表达,想要完全掌握,必然是个极漫长的过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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