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打不过你,所以我不敢得罪你。但有人敢得罪我,那怎么办?” 天海牙儿看了他一眼,然后望向天道院教谕,问道:“我不会杀了他,够了没有?” 天道院教谕面无表情说道:“青藤宴重在交流,点到为止。” 天海牙儿重新望向摘星学院的方向。 那名魁梧的少年沉默片刻,摇头拒绝了教官的意思,缓缓走上平台。 他是今年摘星学院最出色的新生,但从不骄傲,憨厚可爱,很得教官们的喜爱,并且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参加明年初的大朝试,所以专程带着他来参加青藤宴。 因为憨厚,于是鲁直,先前天海牙儿凶焰嚣张,震慑全场的时候,他本以为教官们会说话,不料教官们却那般沉默,这让他第一次对摘星学院感到了失望,于是,他笑了出来。 是的,他是刻意笑出声的。 这名魁梧的少年,想用这声笑,告诉所有人,摘星学院依然像从前一样,不懂得什么叫做畏惧。 从那声笑开始,他便开始准备稍后的对战。 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名宗祀所小怪物的对手,但未战,不能先言退。 他来到石台上,与天海牙儿对立,身影在满天星光下,仿佛变得更加魁梧。 “我叫轩辕破,摘星学院一年级新生。” 天海牙儿微笑说道:“抢先说自己是一年级新生,是想让我手下留情?看你长的这傻大个的样子,只怕二十多岁了,我今年才十二岁,所以放心吧,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名叫做轩辕破的魁梧少年,老实说道:“我只是长的比较快,我今年只有十三岁,而且我确实是一年级的新生,当然,我确实比你大,所以你不需要手下留情。” “很好。”天海牙儿敛了笑容。 轩辕破沉腰凝神,握拳如石,说道:“请赐教。” 天海牙儿面无表情,很随意地一拳轰了过去! 一道极恐怖的飓风,在石台上升成,高速地旋转着。 他的拳头,便是这场飓风的中心! 石台四周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 那道屏障竟有些微微变形,渗进来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一片死寂。 无数人的眼光看着天海牙儿的那个拳头,震撼无言。 所有人都知道,这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很强大,拥有天海家的血脉,再加上教宗大人的传授,如何能够不强? 但没人想到,他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只是简单的一拳,便能引动飓风之势,便能让天道院教习们合力构成的屏障变形! 人们看着台上那名露出残忍笑容的男童,想着他今年才十二岁,更是震惊。 如果他上了青云榜,会排在第几? 明年的大朝试上,他能进几甲? …… …… 没有人认为轩辕破能够挡住这一拳,哪怕是摘星学院的教官和学生。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海牙儿的拳头竟被挡住了! 双拳相交,发出一声轰然雷鸣,石台四周的屏障再次变形! 轩辕破的唇角溢出鲜血,眼神微显黯淡,双脚深陷进坚硬的石板,衣衫被天海牙儿的拳风撕的凌乱不堪,败象已现,但他至少没有倒下,没有向后退一步! 因为就在双拳相交的那瞬间,有异变发生! 这名少年生的极为魁梧,拳头也极大,而此时竟又变大了很多!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拳头表面出现了一层极厚的黑毛,便是连裸露出来的右臂上,也满满的尽是黑色的长毛! 他的右臂急剧地膨胀起来,瞬息之间,竟变得普通人的大腿还要更粗壮! 那些强健的肌肉,如道道钢柱,里面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惟如此,他才能正面抗住天海牙儿那恐怖的一拳! …… …… “兽化!” “居然是妖族!” 石台上响起无数惊呼,尤其是那些坐在散席的学生,很多人是平生第一次看见这种画面,震惊地连连叫嚷。 青藤六院的教习学生,也极为吃惊。 只有事先便知道内情的摘星学院的军官们沉默不语,但即便是他们,也想不到这名妖族新生,在天海牙儿恐怖的压力下,竟能借由兽化,发挥出远胜平时修行时的水平境界。 天海牙儿也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根本瞧不起的对手,竟然能够挡住自己的拳头。 这让他觉得有些羞辱。 这让他非常愤怒。 他近乎疯狂地尖叫起来,就像是被抢了玩具的孩子。 宗祀所的教习听着啸声,神情骤变。 飓风再起! 数道闪电隐隐约约亮于其间! 天海牙儿的拳头继续向前,以碾压之势,突破轩辕破拥有强大力量的防御! “你再挡啊!” 石台上,那名男童疯狂地尖叫着。 轩辕破兽化的手臂上,升起青烟,瞬间被飓风吹散。 一道恐怖的力量,顺着他的手腕传到肩头。 他再难支撑,吐血向后退去。 天海牙儿像鬼影一般跟着,又是一拳轰下! 轩辕破咬牙怒喝一声,抬起受伤严重的右拳,勉强格挡。 “够了!” 台下响起庄换羽冷厉地喝斥声。 几乎同时,宗祀所的教习还有摘星学院的教官都站起身来,焦急地连声喝道:“快住手!” 只有拥有足够境界的人,才能看到轩辕破已然败了,而天海牙儿的这一拳,是为了废掉他的这只手臂! 妖族先天拥有强大的体魄,尤其是兽化之后,但如果兽化状态下被重伤,便再难以恢复! 天海牙儿,竟是要把这名妖族少年变成废人! 喀喇一声响。 轩辕破口吐鲜血,向后横飞,重重地摔倒在石台上,震起满地灰尘。 他倔强地想要重新爬起来,却已经无力起身。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右臂,曾经无比强壮的右臂,此时颓然垂着,已经废了。 场间一片死寂。 天海牙儿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青藤宴上向来极少流血,这画面,却是如此凄惨残忍。 天道院教谕走到台上,摇头说道:“你下手太重了。” 天海牙儿微微皱眉,说道:“我答应您不会杀他,可没说不会废了他。” “听说你们妖族力气都很大?” 天海牙儿看着他,轻蔑嘲笑说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轩辕破看着自己废掉的右臂,忽然痛哭起来。 他是魁梧而勇敢的妖族少年,但他终究只有十三岁。 场间一片沉默,纵使摘星学院的人们无比愤怒,也只有沉默。 国教学院所在的角落,也很沉默。 落落看着台上。 她看着那名男童滴血的右手。 她的右手在袖子里微微动了动。 她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也在看着台上。 第44章 我叫落落 陈长生看着台上。 台上是天海牙儿,他感受到目光,回望着陈长生,腥红而薄的双唇微微扬起,稚嫩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道充满嘲讽轻蔑意味的笑容,笑容里的意思不问而知。 身受重伤的轩辕破被背下石台,天道院的教习匆匆做了治疗,然后便被摘星学院的学生们送离了会场。天海牙儿收回目光,看着群情沸然的台下,冷笑说道:“我知道,你们这些白痴废物都不喜欢我,但那又如何?我根本不需要你们的喜欢,我只需要你们害怕我,你们就算再恨我又能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向我出手?” “青藤宴真的很好可笑,一群白痴想要鱼跃龙门,却没想过,只有真正的龙才能跃过云海里的那道门!你们这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可怜人,还以为自己真的有那个机会?” 天海牙儿嘲弄说道:“我来青藤宴,可不是为了好心打醒你们这些痴心妄想的白痴,我只是要来办两件事情,办完了自然就走,免得你们瞪眼太久,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正如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沉默思考的那样,宗祀所派这个疯狂的小怪物参加青藤宴,自然不是为了拔得头筹,必然有更深层次的原因,甚至有可能,这个小怪物参加青藤宴与宗祀所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此时听到天海牙儿的话,场间变得安静了些,人们很想知道,他今天要做的两件事情是什么。 与摘星学院那位妖族少年的对战,很明显是偶发的情况,想必不在他要办的两件事情当中。 “我今天来参加青藤宴,是因为唐三十六说要废了我,所以我想来废了他。” 天海牙儿望向天道院的座席,说道:“虽然他是你们天道院的学生,但我想,既然他能说出那句话,你们总不能拦着我,只是很有趣的是,那个乡下来的白痴居然不敢出现。” 他望向角落里的陈长生,鄙夷说道:“我要办的第二件事情,和这个废物有关。” “前些天,除了听说唐三十六想要废了我,我还听说了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国教学院……就是百花巷里那个破墓园子……居然真的招到了新生。啊啊啊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海牙儿像是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情,揉着肚子尖声地笑着,声音极为难听。 忽然间,他敛了笑容,一声暴喝,如雷般回荡在天道院的校园里。 “大胆!” 天海牙儿神情阴冷看着陈长生,又从教枢处主教大人还有很多人的脸上拂过,声音寒冷低沉至极,完全不像是个十二岁的男童能够发出的声音:“我不管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我只想问他一句,他想死吗?” 天道院教谕向主席台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教枢处主教大人依然神情平静。 按道理来说,即便是天海牙儿,也不可能对那些大人物发出如此居高临下的训斥甚至是威胁。 但他偏偏就这样做了,偏偏场间还有一片沉默。 因为他可能代表着的是教宗大人,甚至可能是圣后娘娘,想要问问国教里的某些守旧势力,想要问问那些想要借国教学院重开搅风搅雨的人们,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这个废物,连洗髓都不能成功,还想让国教学院重生?真是笑话!” 天海牙儿看着陈长生,很理所当然说道:“我知道你和唐三十六认识,既然他不敢出现,那么你就上来让我把你废掉吧,刚好可以同时把这两件事情都办妥,比较节约时间。” 一片死寂。 人们先前曾经发出很多笑声,刺耳的笑声,那是针对国教学院的衰败与寒酸,还有那对少年男女的沉默。 这时候却不再有人发笑,因为天海牙儿先前表现出来的凶恶,也因为人们知道,那个国教学院的新生如果真的登上石台,迎接他的命运,必然要比那个妖族少年更加悲惨,甚至有可能是死亡。 “或者……” 天海牙儿看着他微笑说道:“你可以当众宣布退出国教学院,然后跪下来请求大人我的宽恕,也许我会放过你。” …… …… 陈长生不可能退出国教学院,因为这是神将府……准确地说,是隐藏在徐府背后的那位大人物给他唯一的选择,如果没有国教学院学生的资格,他便没有办法参加明年的大朝试。 听完天海牙儿的话后,他自然很生气,也有很多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个来自西宁镇的乡下少年会被这个宗祀所的少年强者敌视,是的,就算被敌视也是需要资格,需要理由的。 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当他在国教学院里平静修行读书不理窗外风雨、不看巷里花草的时候,京都里已然暗流涌动,很多人开始注意他,比如天道院教谕,比如离宫里的某些人,比如宫里的某些人。 他和徐有容的婚约是无人知晓的秘密,那些人自然不知道他进入国教学院完全是误打误撞,那些人以为,国教学院眼看着便要成为历史尘埃的关键年份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新生,代表着国教内部某些旧派势力——那些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势力在进行某种试探,或者说那些旧势力试图进行某种宣告。更关键的是,那些人没有看到陈长生的荐信,没有看到教宗大人的签名,所以教枢处在随后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他们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这种试探或者宣告,是那些人不能接受的,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镇压,他们选择的时机,便是青藤宴,具体负责处理的自然便是主持青藤宴的天道院教谕,而最终选择谁出手呢? 大周朝忠于陈氏皇族的官员以及教士还有很多,所以那些人不愿意做的太显眼,于是宗祀所的小怪物便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又有国教背景。 圣后娘娘和教宗大人也许根本都不知道国教学院多了名新生,但这并不能改变天海牙儿的姓氏和师承,而且最好的地方在于,天海牙儿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不要说羞辱打压,就算当场把那人杀了,又能如何? 小孩子不懂事,向来都是最好的借口,不是吗? 今夜青藤宴上两位最重要的观礼者,教枢处主教以及东御神将徐世绩,很清楚这股暗潮,徐世绩知道陈长生的来历身份,但基于那份婚书的原因,他当然愿意保持沉默,陈长生无论是被打落尘埃还是惨死当场,都是他愿意看到的画面,至于教枢处主教大人的沉默,则代表着更多的深意,因为他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 比如陈长生身边那个小姑娘的身份。 …… …… 跪,或者不跪,离开,或者被打死,这便是天海牙儿给陈长生的选择题,没有太多选项,只是为了证明国教学院已然成为历史,毕竟是个小孩子,他的手段粗暴直接,就是羞辱二字。 没有人愿意承受这种羞辱,陈长生也不愿意。他更难过的是,落落也要随着自己承受这种羞辱,这让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个明显从小锦衣玉食、没有受过任何气的小姑娘。 落落确实很生气,她这辈子都没有承受过这种羞辱,但陈长生一直沉默,所以她只好不动,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眉间渐渐凝起的怒意,她深深地低着头。 便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陈长生满怀歉意的声音。 “我说过,成为国教学院的学生,你可能会承受很多羞辱和打压。” 落落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然后想起,这是那天在国教学院里自己与先生的一番对话,她心想难道先生是在考验自己?是的,不然以先生的天赋能力,怎么会容忍那个小怪物如此羞辱国教学院? 她记得那天自己回答陈长生的话。 “先生,没有人敢羞辱我。” 是的,从小到大,没有人敢羞辱她,那么,也不能羞辱她尊敬无比的先生,不能羞辱她渐渐越来越喜欢珍视的国教学院,任何胆敢这样做的人,都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落落站起身来,对着陈长生施礼,然后向石台走去。 夜园静寂,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随着她而移动。 直到她站在了天海牙儿的身前,人们才确认自己看到了什么。 国教学院接受了宗祀所那个小怪物的挑战? 那个小姑娘是谁? …… …… 天海牙儿看着身前这个小姑娘,问道:“你是谁?” 落落没有说话,看了台下的陈长生一眼。 “原来你也是那个鬼地方的学生?” 天海牙儿怪笑了两声,然后敛了笑容,用认真而恐怖的语气说道:“放心,你长的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杀你?等我把你弄完了,再把那个家伙弄死,然后我再来接着弄你,好不好?” 这话很淫亵,从一个十二岁的男童嘴里说出来,更加邪恶。 落落很生气,但神情却越来越平静。 参加青藤宴的人们,都看着台上,很多教授与官员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姑娘的身上,确认她已经洗髓成功,倒不是陈长生那种完全的废物,只是境界看不出有多高,自然不可能是天海牙儿的对手。 把这样一个稚美的小姑娘与宗祀所的小怪物相提并论,本来就是件没道理的事情。 人们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小姑娘倒在血泊里的画面,很多人生出不舍与怜惜。 庄换羽霍然站起,喝道:“住手!” 他知道落落来历不凡,但再有来历,又如何能比那个小怪物的背景深厚?而且那个小怪物的手段太恐怖,先前那名妖族少年被废便是明证,他如何能够眼看着她被那个小怪物凌虐? 宗祀所的主教微微皱眉,伸手想要让天海牙儿不要出手,天道院教谕不知何时却出现在石台的侧方,有意无意间,隔绝了天海牙儿的视线,然后冷冷看了庄换羽一眼。 教枢处主教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徐世绩忽然说了句闲话,有意无意地拦了拦。 天海牙儿看着落落忍地笑了起来,腥红的唇间,牙白的像是森森的骨头。 他想告诉她,你看看,有多少人想你去死,但我不会杀死你,我只会废了你,然后再去废了那个废物。 他知道,如果自己慢些,便有可能被别人拦住,所以他不再犹豫。 他掠至落落身前,一拳轰落。 他的拳头很小,却挟着恐怖的飓风,还有刺眼的闪电。 他的拳头很硬,目标不是落落的脸,而是她微微隆起的胸。 他的心思很残忍,手段很下流,但他真的很强大,而且竟是毫不留情! 风与雷,是修行者的真元凝结到某种程度,然后在环境里造成的异象,至少要修行到坐照上境,于细微处见星屑,才能把真元修炼到如此恐怖的程度,才能轰出这样的效果。 天海牙儿出手,便是全力。 先前那位魁梧强大的妖族少年,便是被这记拳头所废,更何况此时他身前只是位娇弱的小姑娘? 石台下响起无数声震惊的呼喊,夹杂着惊叫,很多学生掩面侧身,不敢去看! …… …… 震惊的呼喊与惊叫声里,忽然响起一道极为愤怒、极为恐惧、而且有些惘然的怪叫! 人们望向台上,发现这声怪叫,竟是出自天海牙儿! 天海牙儿的拳头之前,出现了一个拳头! 那是落落的拳头。 她的拳头同样挟着飓风,混着闪电,但她拳头挟着的飓风更猛烈,闪电更明亮! 喀喇一声脆响! 天海牙儿的手指表面瞬间出现无数道裂口,鲜血迸射,深可见骨! 那些裂口,转瞬间来到他的手腕,他的腕骨顿时断折! 痛!难以忍受的痛! 天海牙儿的瞳孔缩成一个小黑点,一道痛苦而恐慌的怪叫,从他腥红色的唇间迸出。 随之而出的,是一道血水。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个看着像白花般的、娇柔的小拳头里,竟蕴藏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天海牙儿来不及思考,心神尽数被恐惧占据,怪叫声里,拼命地向后疾掠。 他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拳头,不然自己肯定会死! 但他退的快,落落却进的更快。 她的拳头,就像飓风一样狂暴,就像闪电一般迅猛,击在天海牙儿的拳头上。 从石台的这头到那头,数十丈的距离,她的拳头一直抵在他的拳头上。 恐怖数量的真元,从她的拳头,不停轰向天海牙儿的身体! 轰的一声巨响! 天海牙儿倒在了石台边缘,右手手腕尽碎,手指间尽是鲜血。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眼瞳是满是惊恐与惘然。 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败了,彻头彻尾的败了。 …… …… 夜树里,忽然响起蝉鸣。 这是夏天的夜晚,不可能安静。 石台周边却安静的像是无雪的冬夜,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仿佛积雪融化。 嘀嗒,嘀嗒。 鲜血从那只小巧的拳头上滴落,落在石地面上。 那个小姑娘站在夜风里,看着四周说了一句话。 她是在回答天海牙儿先前那个问题,也是要告诉在场的人们一个事实。 “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蝉声愈发烦躁,场间愈发安静,人们震惊无比地看着台上,看着那名裙摆在夜风里轻飘的小姑娘,觉得所见并非现实,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这个小姑娘倒在血泊里,于是掩面侧身,不忍去看,谁知道,最后倒在血泊里的,是那位宗祀所的小怪物。 没有人能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局。 被遗忘的国教学院,无人认识的小姑娘,给了这个世界,如此大的震撼。 …… …… 这场战斗开始的突然,甚至有些无耻,结束的却更快,令人痛快。 落落知道自己会胜,因为她本来就很强,那夜被魔族强者暗杀很危险,但不代表她在同龄人的范围里也是弱者,不,在同龄人里她是绝对的强者,尤其是说到真元数量,更很少有人能比她更多。 如果天海牙儿更冷静些,选择用招式法门与她对敌,她或者无法用这种碾压的方式获胜,但天海牙儿习惯了用霸道压人,却哪里知道,她的血脉本身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高贵、最霸道的血脉! 一切都结束了。 落落望向天海牙儿,再次举起拳头。 她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先前重伤那名妖族少年之后说的话,记得很清楚,这个小怪物对先生和自己的羞辱,那么,现在便是把这些羞辱还回去的时候。 “住手!” 发现她准备继续动手,很多沉默观战的大人物纷纷色变。 先前那名妖族少年可以废,可以死,国教学院的人可以废,可以死,但……天海牙儿不能废,更不能死! 因为他姓天海。 凌厉的破空声响起,包括天道院教谕在内的数名大人物出现在台上。 第45章 虎虎生风 天道院教谕,还是宗祀所的高手,站在石台四周,将落落围在中间,随便是谁,都可以轻易地制伏她,问题在于,她站在天海牙儿身前,只有数尺距离,小拳紧握,有风雷隐蕴。 只要她落拳,天海牙儿便会死,或者被废。 天道院教谕和宗祀所高手们的脸色很严峻,不敢上前一步,却也没有退开,保持着当前的局面,希望能够震慑住她,他们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落落从战斗状态里出来后,必然会冷静很多。 一片安静,没有人愿意说话刺激到这个小姑娘,没有人愿意看到更血腥的画面出现。 天海牙儿自己却没有这种自觉,他看着落落,咳着血,带着颤音,哭泣着说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好怕,好怕……哈哈哈哈!” 带着哭音的可怜的乞求忽然变成了嚣张的大笑! 满脸是血的男童,神情异常暴戾,显得格外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落落,吼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怕你吗!我只是逗你玩!因为你完了!国教学院也完了!看看这些不要脸的老家伙,他们满肚子的脏水,不管是我把你打成残废,还是像现在这样,你们都完了!因为没有人能这样对我!”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落落微微皱眉,把拳头举的更高了些,明亮的光屑围绕着手指,很漂亮,也很恐怖。 天海牙儿神情骤变,尖声叫嚷起来,双脚乱蹬,神情癫狂至极,就像个被人抢了奶的孩子! “你想做什么!难道你还真敢动手!圣后娘娘是我的姑奶奶!这个大陆上谁敢对我动手!”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说的是真话,不要说传闻中他是教宗大人的弟子,只说他有这样一位姑奶奶,那么便没有人能够为难他,想着事后可能会面临的疯狂报复,人们望向落落的眼神变得有些怜悯与同情。 被前辈强者们包围,被这个可恶的男童威胁,落落接下来会怎样做? 她望向台下某处角落,望向那名少年。 这是她下意识里或者说习惯性的行为,她不见得需要陈长生的意见,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听从陈长生的意见。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望向角落,望向陈长生。 …… …… 陈长生这时候的心情很复杂。 他并不意外,也谈不上什么惊喜,这些天在国教学院指点落落修行学习,他很清楚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虽然强大,但不可能是落落的对手,不然先前他肯定会阻止落落走上石台,但他没有想到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如此愚蠢,居然敢和落落直接比拼真元强度,最终败的如此凄惨,以至于现在需要落落来进行这个很重要的选择。 他知道落落想选择什么,因为前些天在湖畔落落的眼睛里进了一粒沙子后,小姑娘用了整整半天的时间,非要把那粒沙弄出来才肯跟着他继续读书,最后她终于成功了,她红着眼睛高兴地在湖边不停地奔跑。 他知道落落为什么犹豫,为什么会望向自己,因为她担心会不会给他和国教学院惹什么麻烦,而且她习惯性地在做事情之前要征询他的意见,无论他怎么选她都会跟随。 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是落落击败的,落落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陈长生确认了这两件事情后,便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他决定很直接地给出自己意见,按照落落本来就想选择的路数。 这样很好。陈长生心想,这个承任应该由自己担起来,他起身望着台上的天道院教谕和四周屏息以待的人们,沉默了会儿,说道:“刚才他说要废了唐三十六。”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语气有些停顿,显得很是笨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说实话,今天青藤宴,见到这么多人,对他来说绝对是人生的第一次。 而且他做事情很硬,却不擅长说硬话。 他想了想,这个理由应该是充分的,说道:“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所以……” …… …… 落落懂了他的意思,然后忽然明白自己做错了——先前自己不该看先生,那一眼是习惯,是尊重,但也等于是把选择的权力以及随后需要承担的责任,都丢给了先生,这是非常不对的事情。 她收回目光,望向倒在身前的天海牙儿。 此时,陈长生正说到那句,唐三十六是我的朋友。 天海牙儿看到她的眼神,读懂了她的意思,脸色骤然变得极度苍白,眼神变得极度惘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恐惧不安地尖声叫了起来:“快来救我!” 他的尖叫声音很大,掩住了陈长生的所以二字以及随后的那句话。 但掩不住恐怖的拳风以及噼啪作响的闪电声。 落落高贵而霸道的血脉,让她最厌恶怯懦的生命。 听着天海牙儿惶急的呼救声,她的双眉挑起,眼眸变得异常明亮。 一道残影,如雏虎跃涧! 她的拳头落在了天海牙儿的胸口! 啪的一声轻响,天海牙儿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静寂骤然被打破,场间响起无数惊呼与大叫。 天海牙儿昏倒在血泊里,肋骨尽碎,经脉尽断,已然被废。 落落收回拳头,狂风围绕着她娇小的身躯呼啸而起。 呼呼作响! 黑色的发丝在她美丽的小脸上掠过,如风中的柳丝。 不是柳丝,是草痕。 她望向四周的人群,神情凛静。 仿佛站在塞北的狂风里,微偃的野草中,时刻等着一击必杀的时机。 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势,自然而生。 …… …… 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无比看着台上。 那个小姑娘……居然真的废了天海牙儿!她知道天海牙儿是谁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陈长生很想告诉全世界,是我让她出手的,但这时候全世界的眼光,都注视着落落,没有人在看他。比如庄换羽,他现在的视线里只有落落娇小的身影,他生出无限欣赏与倾慕。 光线微摇,天道院教谕和几名宗祀所的强者,疾速掠至天海牙儿身前,探脉察息,确认他还活着,但……经脉尽碎,已经废的不能再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行。宗祀所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把天海牙儿抱下石台,然后送往皇宫,只希望宫中的供奉或者太医,能够保留最后的希望,实在不行,说不定真的要惊动圣后娘娘。 宗祀所主教和教习们随之离开,离开之前看了天道院教谕一眼,表达的意思很清楚,这件事情是你瞒着宗祀所做的,是你在利用天海牙儿,那么你就必须对此事做出交待。 天道院教谕看着落落,面寒如霜,声如刀锋般刺人:“下手如此狠辣,你这小姑娘真是冷血到了极点。” 落落心想先前那个天海牙儿把轩辕破重伤残废的时候,他和这个天道院教谕是怎么说来着?她记起来了。当时天道院教谕说天海牙儿下手太重,天海牙儿说自己答应不会杀了轩辕破,又没说不会废了轩辕破。 “我可没答应你不杀他,更何况我只是废了他。” 落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理直气壮地转身向台下走去。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想起自己先前与天海牙儿的对话,以为落落是刻意讥讽自己,不由更加愤怒,长须在夜风时急速飘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厉声喝道:“你想就这么走吗!” 落落停下脚步。 天道院教谕看着她的背影,毫无情绪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你真正的师门是谁,但你要弄清楚,这里是大周京都,这里是天道院,你当众行凶,难道还能跑掉?” 明着是这般说,真实意思其实大家都懂,不管落落如何神秘,但她重伤的天海牙儿是教宗的弟子,是圣后的侄孙,那么整个人类世界,都没有谁能够保得住她。 天道院教谕似笑非笑说道:“小姑娘,你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落落有些不悦,问道:“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满场俱静,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小姑娘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如此强势。 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因为这个小姑娘流露出来的气息,真的很强大。 面对着天道院教谕,她就像一个面对臣属的领主一般。 什么样的家世或者师门,能够教出这样的女学生? 天道院教谕怔了怔,气极反笑,笑的极为寒冷。 他现在很确定,这个小姑娘的来历必然不凡,但正如先前他说的那样,她把天海牙儿废了……这便意味着,整个人类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够改变她的命运。 一声厉啸,他的右手随意一挥。 无风亦无雨,只有笔直成线的一道劲气,即便是陨石真铁,也挡不住的劲气! 这便是聚星境的强者的手段! 天道院教谕何等人物! 落落再强,毕竟还是个小姑娘。 人们仿佛听见了死亡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说那个小姑娘死定了。 谁能改变这个局面? 有人望向角落里国教学院的位置,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的同伴。 一张孤席,有菜有酒。 没有人。 第46章 茅秋雨 天道院教谕出手,场间除了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大人,谁都不可能拦住。徐世绩身为圣后娘娘倚重的大将,自然不会阻止天道院教谕,而最有理由出手的教枢处主教大人,却仿佛睡着了一般。 庄换羽虽然是青云榜第十,但距离师长辈的强者还有极大的差距,根本无法改变这一切,眼看着那位师妹便要香消玉陨,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却什么都做不了。 落落看着那记凌空而来的指意,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她的细眉微微挑起,神情却宁静如常,因为她知道,只要不是那天夜里在国教学院的极端局面,没有任何人能在京都里杀死自己。 她有这样的确信,别的人不可能有,场间一片惊呼。 忽然间,有个人站到了她的身前。 那个背影并不高大,但比她高大,所以把她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落落看着这个背影,自然想起那天夜里似乎也是相同的情况。 她再次想起父亲说的那句话,天塌下来,也会有高个子替你顶着。 她觉得很温暖,忽然觉得那个天道院教谕也不怎么可恶了。 当落落拳头落在天海牙儿胸口的那瞬间,陈长生便离开了国教学院的座席,他知道落落来历神秘,但他无法确信落落的族人能不能及时出现,自己作为落落的老师,必须在这种时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来的很及时。 天道院教谕的杀意隔空袭来的时候,他终于来得及挡在了落落的身前。 他右手横握着短剑,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短剑能不能挡住天道院教谕的杀意,他没有考虑过挡不住该怎么办,因为那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好吧,他终究还是考虑了的。 他的左手在身后握着落落的手。 大手握着小手,掌心里有颗钮扣。 天道院教谕手指的前端溢出的杀意,凝作一道直线,凌厉而至。 陈长生以为下一刻自己便会从台上消失,不料,自己仍然站在原地。 他回头看了落落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还不发动千里钮,我们真的会死的。 …… …… 陈长生当然没有死,落落也没有死,她没有用千里钮,便是因为她很确认,在京都尤其是天道院里,没有人能杀死自己,因为这里有人知道她的来历,而那人是天道院最强大的人。 一阵清风拂来,那道凝作直线、看似坚不可摧的杀意,就像是农家灶台冒出的炊烟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拂散。 这阵清风来自两只袖子。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台上,衣袖在夜风里微微轻颤。 全场肃穆,安静异常,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就连徐世绩和教枢处主教都不例外。 庄换羽等天道院学生,更是长揖及地,说不出的恭敬,又很是震惊。 “拜见院长!” “老师!” 是的,这位老人便是天道院院长,两袖清风茅秋雨。 紧接着,天道院庄副院长,也随之出现。 庄换羽看着庄副院长,神情微变。 场间一片哗然。 没有人想到,天道院最强大的两位院长居然会同时出现,尤其院长茅秋雨是大陆上都有数的强者,地位极其崇高,按道理来说,青藤宴第一夜,无论如何也惊动不了这种大人物。 天道院教谕神情微变,走到茅秋雨身前,恭谨行礼,然后讲了讲先前的情况,意图抢先把基调定下来。 他很清楚,茅秋雨既然出手护住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那么今天晚上的事情,肯定再也无法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但他不想这把火反而烧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准备灭火。 暴起伤人?冷血无情?恃强凌弱? 听着天道院教谕的报告,场间众人的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这说的究竟是天海牙儿,还是那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 茅秋雨忽然笑了起来。 教枢处主教大人也笑了起来。 天道院教谕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微凉。 教枢处主教笑着起身,向楼外走去,有气无力地说道:“老曹啊,要点脸吧。” 天道院教谕姓曹,他呆立当场,觉得对方这句有气无力的话,就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 庄副院长面无表情地示意今夜青藤宴到此为止。 人群渐散,离开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望向石台上。 茅秋雨看着落落,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了笑。 陈长生带着落落向他行礼,然后走下台去,回到角落里的位置,收拾先前落下的东西。 落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乖巧。 她想着先前在台上,自己表现的是不是太野蛮,太霸道了些?先生不会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吧?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仰着小脸,嘿嘿傻笑了两声。 陈长生看着小姑娘可爱的虎牙,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 …… 宴去人空,楼内静寂无声,茅秋雨和曹教谕在台上相对而立,进行了一番谈话。 “为了打压国教学院,让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来青藤宴发疯,你这件事情做的太疯狂了。” “不错,我就看不得国教学院,很多人和我一样,有错吗?” “仇恨?不,那都是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什么?” “教宗大人让你来天道院做教谕,一做便是十几年,谁都会生厌,可以理解。” “院长大人,我对您向来很尊敬。” “你是天道院教谕,只要再向上一步便是教枢处主教,谁能不动心?”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但你做错了几件事情,首先你不应该把国教学院拖进来,其次你不该利用你不够资格利用的人,最后你应该弄清楚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天道院教谕的脸色极其难看,因为院长说中了他的心思。 他的位置是教宗大人安排的,教谕便是离宫用来控制这些强大学院的人选,但他做了这么多年,确实有些厌了,他想成为教枢处的主教。只需要再往上走一步,便能看到完全不一样的天空,谁能抵抗这种诱惑? 但他自然不能承认,坚持说道:“国教里有人想借国教学院试探,我要替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解忧,何错之有?” 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教宗大人和圣后娘娘知道这件事情吗?” 天道院教谕沉默片刻,说道:“天海牙儿变成了废人,国教学院……难道还能继续存在下去?如果国教学院出事,梅里砂自然要承担责任,怎么看也不算坏事。” “没有人是愚蠢的,就连天海牙儿自己都清楚,你是在利用他。” 茅秋雨说道:“可惜,你是愚蠢的。” 天道院教谕极不甘心地问道:“那名国教学院女学生究竟是谁?” 茅秋雨转身向楼外走去,说道:“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主教大人执掌教枢处已经数十年时间,比教宗大人持杖的时间还要早,这样的人你以为是用阴谋诡计就能对付的吗?” 天道院教谕看着老人的背影,脸色铁青地说道:“我只知道圣后娘娘的侄孙被废了……这件事情总要有人给个交待,就算教宗大人不怪罪,娘娘的怒火总需要有人来承担?” 茅秋雨没有转身,说道:“你难道还不清楚应该谁来承担今夜的责任?” 天道院教谕如遭雷击,知道今夜大概便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夜了。 …… …… 落落不想被人围观,于是和陈长生商量之后,趁着夜色遁进林中,她熟门熟路地带着他找到一条小道,推开两扇沉重的门,绕过一幢小楼,从天道院一个不为人知的后门走进了巷中。 陈长生听她说过以前曾经来天道院上过课,好奇问道:“一直走后门?” 落落说道:“不走后门,哪里能来天道院上课。” 陈长生有些猜想,问道:“当时给你上课的……就是天道院的院长茅秋雨?” 落落嗯了声。 陈长生感慨说道:“这还真是走后门。” 落落说道:“茅院长讲课的水平,可比先生要差多了。” 自己居然被落落拿来与传说中的天道院院长比较,这事儿太荒唐了。 “可不敢这样胡说,让人听见,会被耻笑的。” 陈长生正色说道,心情却是极好。 但当他看到巷口那辆马车后,好心情顿时消失一空。 那辆马车旁挂着灯笼,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徐”字。 正是东御神将府的马车。 第47章 剪影与青桔 神将府有人相请,礼貌而冷漠。陈长生让落落留在原地,走向巷口外那辆马车,当他走过去,才发现马车四周静寂无声,一个人都没有,便是先前请他前来的那名神将府随从也不知去了何处。 马车前的那匹战马雄壮高大,鬓毛在夜色里隐隐泛着殷红的颜色,明显不是凡种,不知混着何种异兽的血脉,极为吸引目光,陈长生却没有向它望上一眼,因为他要见的,是车里的人。 那个人没有下车,依然坐在车厢里,马车的那面也有盏红色的灯笼,光线照进窗内,再从这边透过来,把他的身影映在了窗帘上,就像刀剑刻出来一般清晰。 陈长生对车窗上的剪影行礼,剪影是清晰的,车里的人也是清晰的,那道威势与恐怖肃杀的气息更加清晰,他这才明白先前在青藤宴上前后两次感受到的压力来自何处——他参加青藤宴的一个目的,便是想亲眼见见对方,整场宴席,对方的目光似乎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原来对方也一直注视着他。 “从你离开西宁来到京都,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听到任何不想听到的风声,证明你是个聪明人,行事很稳妥,我很欣赏这一点。” 徐世绩的声音从车窗里传了出来,平静而冷漠,“进入国教学院之后,你居然学会了借势,我才发现原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不得不说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不是嘲讽也不是奚落,因为自己没有任何资格让堂堂东御神将嘲讽奚落,更不用说撒谎,但他没有因此而生出一丝喜悦,因为他发现自己还是不喜欢徐世绩的味道。 味道不是苦辣酸甜,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徐世绩此时对他说话的语气,也是一种味道。 平静而淡漠疏离,并不刻意却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而且很像一位长辈。 陈长生很不喜欢这一点,如果没有这场婚约牵扯出来的那些事情,如果没有那些羞辱打压,如果对方真的以长辈的态度对待自己,倒也罢了,问题在于那些如果都不成立。 徐世绩沉默了会儿,不知道是因为陈长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因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风轻拂着灯笼昏暗的光线,他问道:“她是谁?” 是的,这才是他真正关注的事情,当然,他之所以关心与陈长生身上的那份婚书无关,他不会在乎陈长生和任何异性接触,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陈长生当作自己女儿的未婚夫。 从落落登上青藤宴的对战石台开始,东御神将府的下属,便开始暗中查探她的来历,然而直到青藤宴结束,徐世绩坐着马车离开天道院的时候,依然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徐世绩很清楚自己麾下将士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惊。 那个小姑娘与陈长生是一起的,这件事情让他在吃惊之余,开始有些警惕。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对方的任何问题。 车窗上的剪影变得更加清晰,线条变得更加凌厉,应该是徐世绩向车窗边靠了靠。 那道威势也随之变得更加恐怖,压力仿佛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陈长生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仿佛有山压顶而至。 “其实我有些后悔。”马车里传出徐世绩毫无情绪的声音。 “在你初入京都、无人知晓的时阵,我就应该直接杀死你,慈不掌兵这种道理,我自然很懂,但你师门毕竟与我徐府有旧,有人想你活着,所以我才让你活了下来。” 陈长生低头不语。 “盛夏的京都,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汛期很难确定,但可以很确定的是,京都城里的那些河流必然会涨水,水势一大,无论是浮尸还是骨灰,都很容易被冲走。” 徐世绩隔着车窗,语气淡漠说道。 “比如天道院教谕曹先生,今夜之后,他或者变成数千里之外澜河平原岸边的一具浮尸,或者变成洛水里鲤鱼们的食物,但总而言之,再没有人会看到他。”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震惊抬头望向车窗,心想天道院教谕为什么会死? “那小怪物终究是天海家的人……无论事后会如何发展,但教谕大人他自作主张,娘娘会很不高兴,娘娘不高兴,周通大人便会很生气,周通大人生气……他会比死还惨。” “所以,教谕大人今天夜里一定会自杀。” “我确实很遗憾当初没有杀死你,现在再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生存下去的方式比死亡更加恐怖,教谕大人懂这个道理,希望你也能懂。” 灯笼微摇,光线昏暗,十余名部属裨将从夜色里现出身来,拱卫着马车缓缓驶离巷口,向东御神将府而去,那匹雄骏高大的战马离开前瞥了陈长生一眼,冷漠至极。 车厢里徐世绩沉默不语,眼眸深处有幽火无数,并不暴烈,一味寒意逼人,因为他发现有些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虽然因为那封来自圣女峰的信,他一直都没有真正控制好这件事情,但现在局势似乎变得更加诡异。 他很清楚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的前后因果,本以为此事没有什么深意,现在看来,就算最初如此,现在却有人在利用这件事情搞风搞雨,国教里依然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人,在沉默了这么多年之后,似乎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渐渐准备浮出水面,那么这件事情会对东御神将府造成什么影响? 这件事情太大,即便他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神将,也不敢参与太深,他现在只初步确认了一件事情,如果陈长生真的被人拖进那摊浑水里,那么这场婚约更不能让人知道,至少要再隐瞒些天。 过些天,来自南方诸势力的联合使团便要抵达京都,参加明年大朝试的数十名学生,也在这个使团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年的青藤宴后两夜极有可能被推迟。 距离明年大朝试还有很长时间,南方人打破惯例,提前了数月时间前往京都,这件事情已经引发了很多议论与猜疑,但他很清楚,圣后娘娘很欢迎这个使团的到来。 整个大陆只有数人知晓,今年南方的使团提前到来,是因为他们准备在七夕的时候提亲。 徐世绩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是因为南方使团提亲的对象是他的女儿。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破坏这门婚事。 陈长生不能,那个来历神秘的小姑娘不能,谁都不能。 至于国教学院、天道院、还是说那些旧皇族或是京都里的暗潮,什么阴谋什么局,他都不想理会,如果有人威胁到这门婚事,他绝对不惮于杀人,哪怕是不能杀的人。 因为他有个好女儿,那么只要不背叛娘娘,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当然,如果能够有更好的方式解决那些不稳定的因素,比如陈长生和那个小姑娘,那自然是最好的事情,那么他首先必须确定一些事情,然后请某些人准备一些事情。 “去小桔园。”他说道。 东御神将府的马车在街上缓缓转向,沿着幽静的道路,无视京都严格的禁夜令,向皇宫方向驶去。 小桔园是离皇宫不远的一处庄园,面积不大,种着很多桔树,像是乡野。 在皇宫近处能有一处林园,种着不值钱的桔树,自然不是普通人。 那里是莫雨姑娘的居所。 …… …… 回到国教学院,站在湖畔的树下,想着先前车窗上那道剪影,陈长生的心情有些糟糕,想要冲着湖水大喊两声,又怕惊着院墙那头百草园里的人们,想要骂几句脏话,却发现打小师父和师兄都没教过,不知如何开口。 他悻悻转身向藏书馆走去,穿过湖畔树林时,看到一颗桔树,茂密的树枝上结着好些颗初生的小巧的青涩果子,下意识里伸手摘了颗送进嘴里,便被那种酸爽弄的眉眼都拧在了一起。 “连你都来欺负我?”他踹了那颗青桔树一脚,鼻息微粗。 小小的青桔果像雨点般簌簌落下,树后传来哎哟一声轻唤。 落落揉着小脑袋走了出来,右手提着食盒,左手捂着嘴,满脸的惊讶,像是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陈长生也有些吃惊,问道:“不是回去睡觉了吗?” 落落说道:“李妈妈准备了宵夜,过来和先生一起吃。” 陈长生看着她的神情,不解问道:“吃惊什么?” 落落睁大眼睛,认真说道:“没想到,先生这样的人物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 陈长生有些尴尬,向藏书馆走去。 一道低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里飘着,被青桔渍的有些酸和委屈。 “还有几个月才满十五,我幼稚一下又怎么了……” 第48章 榕树上 窗外星光如水,陈长生和落落坐在地板上吃夜宵,几式精美的糕点,两碗不知是何物的药草粥,还有浅浅一碟肉脯,味道不错,师徒二人举箸而食,哪里还顾得上说话。 粥尽糕无,落落有了说话的余暇,想着先前在天道院侧门巷口看到的那辆马车,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一面嚼着肉脯一面问道:“先生,你和东御神将府到底有什么恩怨?” 陈长生知道好奇这种事情很难长时间压制,对她的问题早有心理准备,随意说了两句,便想转话题——他的准备便是唬弄,凭师长的身份唬弄过去,想来不是太难的事情。 只是今夜星光太美,落落实在是有些忍不住,见他不肯回答,睁着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眼瞳溜溜地不停转,试探着问了好几种可能,大概不离故人之子、恩将仇报这些狗血的桥段。 陈长生对她的想象能力很是佩服,不知如何回答,干脆沉默不语。 落落望着国教学院上方的满天繁星,皱着眉头认真地想着,小手在身前拣起一颗先前从林子里带回来的小青桔,送进嘴里无滋无味地嚼着,忽然间,她收回眼光看着他惊叫了一声。 陈长生以为她是被小青桔的酸涩苦到了,摇头叹道:“我就说太酸,没法吃,而且对胃真的不好。” 落落将青桔咽入腹中,哪里有半点被酸到的模样,看着陈长生吃惊说道:“先生,你不会和徐有容是指腹为婚吧?” 陈长生微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佩服之余,很是无奈,便准备承认。 “诶……” 没等他做出反应,落落连连摆手,小脸上满是自嘲与尴尬,说道:“我真是糊涂了,居然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情,那可是徐有容啊,怎么可能呢?” 陈长生越发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有些微涩地闭嘴沉默不语,心想这事情确实太过荒唐,落落你平日那般尊敬我,居然也会这样想?自己和徐有容怎么就不可能了? “回去睡觉。”他想了想,对落落说道:“明天我有些事情,你晚些过来。” 落落有些紧张,不安问道:“先生,您不会是生气了吧?” 陈长生说道:“你今天有做什么事情让我生气吗?” 落落很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确实没做什么让先生不悦的事情,先前在天道院青藤宴上,虽然表现的过于嚣张,不像平时那般乖巧顺从,但先生说过不怪自己,那么自然不会怪。 她哪里想到自己很随意的一句话,便伤到了陈长生的自尊心。 她确实是随意说的,所以伤的真的不轻啊。 …… …… 落落走后,陈长生把地板上的食盒与杂物收拾了番,又把堆在案上的书籍分门别类抱回书架上摆好,熄灯,走到藏书馆门口回头望了片刻,才借着夜色离开,仿佛告别。 回到小楼后,他开始收拾行李,把必须带走的事物收拢成一个箱子,然后他抽出腰间的短剑,坐在床边开始闭目养神,他不是在引星光洗髓,而是等着某些人的到来。 今夜青藤宴上,落落废了天海牙儿,必然会惹出极大的麻烦,那麻烦是对她的,也是对他的,更是对国教学院的,他不知道稍后来找麻烦的人会是谁,但他知道那些人肯定很可怕。 他知道落落身世神秘,背景不凡,不然天道院院长茅秋雨不会在青藤宴上暗护于她,但她废的那个小怪物,毕竟是圣后娘娘的侄孙,是天海家的人——那是整个大陆最可怕的天海家。 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陈长生还指望着落落的来历能够震慑住对方至少不敢在明面上乱来,但当徐世绩说天道院教谕今夜便会自杀之后,他对此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当今世间,就连陈氏皇族都要仰天海家的鼻息,天道院教谕,都要因为天海牙儿的残废去死,更何况是直接导致对方残废的落落和自己?更何况对方本来就想要废掉国教学院? 他等着那些人的到来,准备离开,虽然有些不舍国教学院,虽然极为遗憾要错过明年的大朝试,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再改变,那么他至少要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完整的结局。 在他的计划里,稍后国教学院会变成一片火海。 他自然有办法离开。 国教学院为天海牙儿的残废付出了代价,落落也非凡人,想来对方应该会满足了。 …… …… 这一个夜。 陈长生一个人。 独坐于室。 他的脚边,搁着一只破旧皮箱。 他沉默等待着人生再一次的转变。 他以远超自己年龄的冷静沉默等待着。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国教学院里等了整整一夜,直到无数年后,依然没有人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夜是多么的漫长、多么的难熬,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勇气。 直到晨光照亮校园,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这个夜晚,还有很多人在沉默关注着国教学院。 那些人像他一样,以为清吏司的酷吏们会带着夜色冲进国教学院,把他带到令无数大臣强者闻风丧胆的周狱之中,又或者离宫的高手会借着夜色的掩护来到这里,然后悄无声息地杀人放火,把这座被圣后娘娘厌憎的国教学院变成恐怖的火海。 但这些都没有发生。 晨光如昨,百花巷里炊烟微作,不远处的皇宫里钟声大作。 陈长生睁开眼睛,走到窗畔望向安静的京都晨景,有些不解,然后明白。 因为他昨夜的交待,落落直到正午时分才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当然,没有忘记提着沉重的食盒。 陈长生请她去打听一些消息。 午饭还没有吃完,围墙那面传来一道笛声,落落微低着头,静静听了会儿。 “没人见过天道院教谕。” 她抬起头来,看着陈长生说道:“庄副院长收到了辞书,看着应该是请辞。” 陈长生沉默不语。看着他的神情,落落也明白了些什么。 请辞之后便消失无踪,是回原籍荣休,还是入深山静修,这是没有人知道的事情,短时间内,也无法查探。 不是请辞,而是辞世。 昨夜天道院教谕的府邸上,或者多了一根白绫,今晨的洛水里,或者有些骨灰已经沉到了水底的泥里。 像这样的大人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陈长生觉得有些冷,看着落落的眼神,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阴谋,一场针对国教学院的阴谋,或者说阳谋。 天道院教谕让那名宗祀所的小怪物出手,无论国教学院怎样应对,都会有事……因为他是圣后娘娘的侄孙,他若胜了,国教学院自然溃散,他若败了,国教学院也必将迎来宫里的怒火。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场阴谋最后的结局,却是天道院教谕承受了宫里的怒火,变成了一个死人。国教学院里的少年男女,却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为什么?因为落落很强大,因为落落的来历更加强大……总之,落落太强大了。 陈长生看着她感叹道:“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不起。”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先生,你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人。” 陈长生挠挠头,说道:“我们这样互相吹捧,合适吗?” …… …… 陈长生一直以为,人生在世数百载,光阴易逝,须珍惜,如果只有数十载,那就更应该如此,既然没事,那便应该继续读书修行,直至暮时,他和落落才放下书本,用完百草园送来的晚餐,开始沿着国教学院里那片湖散步。 散步,看上去也是很浪费时间的事情,但他不在意,因为他清楚这样做对自己的身体有好处。 二人走到湖那面,来到一棵极高大的榕树下,陈长生忽然难得地动了顽心,提议爬上去看看风景,落落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更何况是这么好玩的事情,哪有不依的道理。 片刻后,二人爬到大树的中段,站着的那根树枝很粗壮,不担心会折断,离地面约十余丈的距离,视线可以放远,可以看到很远处的街巷,甚至隐隐可以看到离宫的轮廓。 斜阳下,京都的风景确实不错。 国教学院墙外的百花巷,更是一览无遗,如往常一般安静,但他和落落都知道,百花巷与以前已经不一样了,在那些阴影里,在井畔的檐下,不知有多少双目光注视着墙内。 “先生,对不起。” 落落轻声说道。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陈长生才会被拖进这摊浑水里,她知道他非常珍惜时间、非常重视平静的修行生活,所以她的歉意很深很真。 “该道歉的人应该是我。” 陈长生说道:“那天如果我没有把你的名字写到名册上,你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又怎么会遇到这些麻烦?虽然你不怕这些麻烦,但麻烦终究是麻烦。” …… …… 时间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然陈长生身周的时间肯定会像石头一样坚硬。 数日后,青藤宴第二夜如期而至。 看着地板上那张请柬,他有些意外,无论是徐世绩那夜说的话,还是辛教士事前的提醒,按道理来说,今年的青藤宴应该会与往年有些不同,而且在第一夜的血腥对战之后,他本以为第二夜会推后些时日。 落落问道:“先生,我们真的不去参加?”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去了。” 青藤宴是京都诸学院自发组织的活动,不会影响到明年参加大朝试,他第一夜的时候去参加,主要是想弄清楚大朝试的规矩,也想看看徐世绩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何必再去? 而且青藤宴第二夜,肯定有无数人都会盯着国教学院,盯着他和落落,他不习惯那种感觉。 落落没有想到他真的说不去就不去,有些不解,又有些遗憾,说道:“如果去的话,或者真能拿到好名次吧。” 青藤宴剩下来的文试以及武试,如大朝试规制有具体的排名,而且肯定不会像第一夜的对战那般草草结束,如果落落继续参加武试,陈长生参加文试,说不定真的可以让国教学院重新焕发光彩。 陈长生说道:“意义不大。” 落落看着他仰慕说道:“先生视虚名如浮云,真是令人佩服。” 陈长生诚实说道:“主要是怕惹麻烦。” …… …… 青藤宴第二夜当天,天道院里想必热闹非凡,国教学院则是像往常一样安静,院外的百花巷也终于获得了真正的安静,那些盯了国教学院好些天的人,都因为青藤宴的原因离开了。 每夜晚饭之后,便会绕着湖散步,湖光树影虽然美丽,看的次数多了,难免还是容易生厌,大榕树爬的次数多了,也没有太多意味,见着百花巷里那些碍眼的人少了很多,落落哪里愿意错过这个机会,撒娇卖萌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把陈长生从藏书馆的地板上拉了起来,二人走出满是青藤的院门,走出百花巷开始逛街。 离开百花巷不远,便是瓦弄巷著名的夜市,在圣后娘娘治下,京都承平日久,繁华富庶,夜市自然热闹非凡,行人摩肩擦踵,摊上各色食物香气扑鼻,很是诱人。 陈长生给落落买了一根糖葫芦,落落有些意外,然后很高兴地接了过来,完全没有客气——孝敬先生束修和三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先生给自己买些小吃食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拿着糖葫芦小心翼翼地舔着,很担心一不留神便舔的只剩下一根木棍,吓着了先生。 小模样很可爱。 走到一家卖蚬仔煎的摊子前,她好奇地看着面糊里还在动的蚬仔,正准备问陈长生能不能吃,忽然看到摊子后方,有个很魁梧的身影蹲在墙边正在洗碗,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小模样很严肃。 当然,还是很可爱。 第49章 教棍 那个人很魁梧,手很大,像脸盆一样,碗在他的手中便显得格外的小,看着有些滑稽,他的右手看上去有些笨拙不便,像是有些残疾,拿着碗沿微微颤抖,看着又有些辛酸可怜。 落落绕过蚬仔煎摊子,走到那人的身后,不知为何,小脸上满是生气的神情。陈长生跟着她走了过去,看见那人的侧脸,发现很是青稚,年龄很小,才最终确认他的身份。 蹲在墙角洗碗的正是在青藤宴上被天海牙儿重伤的那名妖族少年,轩辕破。 轩辕破看着墙上多出道影子,回头望去,发现是对少年男女,不解地挑了挑浓眉,发现并不识对方,便低头继续洗碗——洗碗这样简单的事情,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很有难度,他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人。 “走出红河,不远万里来到人类的世界,历尽千辛万苦,最终却在京都街巷里洗碗,这就是你的人生目标?” 轩辕破拿着碗的手微微一僵,再次回头望去,看着这个如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心里掀起狂澜,心想你是何人,为什么知道自己来自红河,知道自己不属于人类的世界?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知为何,落落便觉得有些生气,声音微寒低声喝道:“如果让你部落里的人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后悔当初给你凑那么多路费?” 轩辕破看着魁梧强壮,但真实年龄只有十三岁,眉眼稚嫩,人也稚嫩。 此时听着落落毫不客气地训斥,他的脸胀的通红,生气说道:“你是谁啊?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落落沉默片刻,说道:“我叫落落,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轩辕破再次怔住,这次受到的震撼更大,右手再也握不住满是油污、滑腻腻的碗。 啪的一声,他手里的碗落到了盆中的污水里,虽然没有摔破,溅起水沫,也惹来了蚬仔煎摊老板的破口大骂:“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白长了这么大个儿,连碗都不会洗吗?” 夜市极为热闹,行人如织,蚬仔煎生意很好,老板正忙的不行,拼命地挥动铁铲在铁板上翻动着食物,根本没有时间管别的事,即便骂人也没有转身向轩辕破看上一眼。 轩辕破没有什么反应,看来这些天在蚬仔煎摊上打工,已经被这老板骂习惯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身前的落落,清稚的眼神变得很是热切,充满了崇拜与敬慕。 青藤宴上他被天海牙儿重伤后,便被同窗抬回摘星学院疗伤,没有看到后面发生的事情,第二天通过同窗的讲述,他才知道天海牙儿被人废了,废掉天海牙儿的人……是个小姑娘。 听说那个小姑娘叫做落落,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这个小姑娘,刚才好像就是这么说的。 轩辕破一直很想见到那个小姑娘,不仅仅是因为她帮自己报了仇,他想说声谢谢,更是因为妖族尊敬强者,他很想看看那个小姑娘究竟长什么样子,想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尊敬。 “原来是你……” 轩辕破将粗大的双手在身上的旧衣裳上擦了擦,显得有些紧张,说道:“那你怎么说我都成,都是应该的。” 落落本想重新激起此人的斗志,没想到得到这样的反应,不禁有些无奈。 陈长生却想着别的问题,有些不解,问道:“你……离开摘星学院了?” 他心想即便这名妖族少年被天海牙儿所废,很难继续修行,更不要说重新恢复曾经的强大,但青藤宴上他毕竟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出战,难道摘星学院因为他残废便把他开除?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轩辕破不知道这个人类少年是谁,看他神情便知道误会了什么,有些慌乱,连连摆动蒲扇大小的双手,解释道:“学院没有把我开除,只是……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再也没法修行,不想留在学院里吃白饭,所以出来了。” 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有些不肯相信,他有些着急,说道:“是真的,院长和教官都来劝过我,只是我这个人性子有些笨,不肯听他们的,偷偷跑了出来,你们可不能错怪他们。” 真是憨厚可爱啊——陈长生和落落这样想着,无论是坚持离开摘星学院的理由,还是担心旁人误会摘星学院时表现出来的惶急,都证明这个妖族少年拥有一颗很干净的心。 落落神情微和,问道:“原来如此,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轩辕破憨笑说道:“准备攒些钱,凑够旅费就回家,既然不能修行了,干脆回家帮家里人多做些活……对了,你们不要怪老板,他虽然喜欢骂人,但其实人很好,这些天我摔烂了好多碗碟,他都没让我赔。” 正在铁板前挥汗翻动食物的老板听着这话,没有回身,笑着骂了两句什么。 看着妖族少年憨厚的笑容,发现他那张稚嫩的脸上竟找不到半点怨怼的情绪,落落不知为何觉得很是难过,看着他问道:“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回去?” 轩辕破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您刚才说的,为了我来京都修行,部落里的人们凑了很多钱,很不容易,就这样回去当然不甘心……但学院里的教官们说了,我们妖族的体质与人类不同,废了的右臂真的很难治好,那还留下来做什么?” 他又道:“教官倒让我留在摘星学院做些粗活,可看着曾经的同窗步步向前,我可能会更不甘心。” 落落说道:“留在京都,总会有办法,何必急着离开摘星学院?” 轩辕破说道:“部落里的老人从小就教育我们,不要接受任何同情,尤其是人类的。” 落落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越来越欣赏他,说道:“跟我来。” 很简单的三个字,不是命令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不得拒绝的意味,凛然不可侵犯。 轩辕破感觉有些异样,怔了怔,竟不知如何拒绝,和老板说了声后,便跟着她向街上走去。 直到快要走出长街,要看到百花巷口的井,落落才想起什么,望向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 陈长生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要做的事情,落落从来没有反对过,那么,落落要做的事情,他自然也不会怎么反对。至于轩辕破这名妖族少年会带来些什么,他也不怎么担心,他知道落落的族人一直远远缀着,保护着她。 …… …… 夜色下的国教学院一如往常安静,因为青藤宴第二夜的缘故,百花巷里窥视的目光少了很多,这让陈长生的心情更加放松,只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来到国教学院的轩辕破居然比自己还要放松。 妖族少年扶着比树还要粗的腰,到处看着,不时还要摸一摸残旧的雕像,眼光里满是好奇,根本看不到任何紧张。 取出钥匙打开藏书馆的大门,陈长生没有进去,而是看着身边欲言又止的落落,说道:“想说些什么?” 落落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说道:“先生,您帮帮他好不好,您知道的……他是我的族人。” 陈长生说道:“帮没问题,我只是好奇,摘星学院教官都认为治不好的伤势,为什么你认为我就一定能治好?” “先生又不是那些普通人。” 落落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拜先生为师的第一天,您只是搭了搭脉,便知道了我的问题,而且马上便知道怎么解决我的问题,和这相比,治好那个家伙的伤势又算得了什么?” 小姑娘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世界上没有他不会的事情,迎着她绝对信任的眼光,陈长生觉得压力真的很大,挠挠头说道:“先看看再说,我可不敢保证。” 落落高兴地嗯了声,蹦蹦跳跳地便向湖边跑去,哪里相信他说的不敢保证四个字? 陈长生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落落跑到湖边,对用左手与那棵大榕树较劲的轩辕破说了几句话,轩辕破很吃惊,连连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紧接着不知道落落又说了些什么,轩辕破更加震惊,如果不是被落落拦着,只怕就要跪下去。 轩辕破跟着她走到藏书馆前时,依然有些晕,很明显落落的话给他带来了太大的震撼。陈长生猜到落落大概是把她的身份透露了些给这名妖族少年,示意二人跟着自己走进藏书馆,点燃油灯,然后在地板上坐下。 轩辕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一直盯着落落,很是紧张,难抑激动。 落落则是看都没有他一眼,对陈长生说道:“辛苦先生了。” 此时在轩辕破的心里,落落比他的家人更重要,比部落长老更值得尊敬,然而她却对一个人类如此尊重,那人类竟也受之如素,不免觉得很是荒唐,然后便是愤怒,恨不得把那个人给撕了。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仿佛要冒火的眼睛,有些不解,示意他伸出右臂。 轩辕破不解,嗡声嗡气,语气极不善问道:“你要做甚?” 陈长生说道:“我给你看看伤势。” “你?人类?你才多大点?” 轩辕破愈发觉得陈长生不是好人,肯定是个骗子,不然怎么能让殿下对他如此尊重,愤怒地大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们部落来的人都老实好欺负,我可见过不少骗子!” 因为要对抗共同敌人魔族的原因,人类和妖族是天然同盟,而且在这数千年的历史里,这个同盟的牢固程度已经得到过无数次的证明,双方之间交流很多,至少,京都里出现妖族,绝对不会引起围观。 但人族和妖族之间依然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主要是因为性情以及行事风格的关系,人类总觉得妖族太直鲁,太愚昧,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太少,太过暴力,而妖族总觉得人类太狡猾,又很善变,用来做朋友真是糟糕。 在轩辕破看来,陈长生明显就是个普通少年,只怕连人类的洗髓境都没有突破,居然敢说能治好自己身上连教官们都绝望了的伤势,这不是骗子又是什么? 啪的一声闷响。 落落握着教棍,看着他喝道:“你什么态度!” 国教学院是有教棍的。 那是陈长生亲手做的一根剥光了树皮的直树枝。 这根教棍最主要的作用,是陈长生用来指点落落的修行。 现在看来,这根教棍,或者真的要发挥它本来的作用了。 教棍,是用来教人、打人的。 教棍很硬,打在额头上很痛。 轩辕破捂着额头,眼圈微红,因为真的很痛,当然,更主要是因为他很委屈,心想殿下居然因为一个人类打我? “把手伸出来。”陈长生忍着笑说道。 轩辕破倔强地仰着头,不肯理他。 落落举起手里那根教棍,看着他说道:“把手伸出来。” 轩辕破悲伤地低下头,伸出了手。 陈长生敛了笑容,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脉关上,然后闭上眼睛。 不用落落求情,他也会试着看能不能治好这名妖族少年的伤,因为那天青藤宴上,当天海牙儿嚣张地羞辱着国教学院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沉默,只有这名妖族少年笑出声来。 那声笑就是鸣,鸣不平,这名妖族少年替国教学院鸣不平,那么国教学院自然要有所回服。 当然,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他对治好妖族少年的伤有一定信心的基础上。 他的师父计道人,或者在修行世界里籍籍无名,但在医道方面绝对是大陆最强的数人之一,他和徐有容之间的婚约,正是因为当年计道人治好了教宗大人都治不好的太宰大人。 陈长生自幼通读道藏,随师学医,更关键的是,他一直都有病。 他虽然治不好自己的病,但不代表他不会治别人的病。 他很想把轩辕破的伤治好。 时间缓慢流逝,夜空里的繁星随着云层的移动,时明时淡。 藏书馆里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睁开了双眼。 第50章 铜针 陈长生望向身前的轩辕破,想了想后说道:“试着兽化右臂。” 轩辕破对他治好自己的伤,本就没有抱任何希望,在地板上枯坐这么长时间,早就有些不耐烦,此时听到他还要自己兽化已经残疾的右臂,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看着陈长生的眼光,像是要把他活吞了一般。 “没听见先生说什么?”落落说道。 轩辕破气势顿时为之一委,老老实实开始尝试兽化。 虽然右臂已经残疾,但他在部落里早已修行到形随意动的程度,不一时,他的右臂便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不停地鼓胀,撑破了衣裳,手臂的表面生出无数茂密的黑毛,坚硬如铁刷一般。 陈长生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感受着那道强劲的心跳,感觉着已经明显扭曲的经脉,感受着那些拧作一团一团乱麻的真元,认真地感受着,分析着,同时与道藏上的相关记载做着对比。 时间渐渐流逝,轩辕破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忽然生出些希望,于是紧张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长生松开了手。 落落问道:“先生,怎么样?”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从先前便让她从小楼里拿过来的行李中找到针匣,取一根铜针,极随意地刺下。 这根铜针是针匣里最粗的一根,主要用于行血,此时却被他用来做其余的用途。 铜针的表面泛着寒冷的光芒,针尖极为锋利,但轩辕破的手臂兽化后,皮肤极为坚韧,普通的兵器都无法割破,按道理来说根本无法行针,可谁能想到,他两根手指拈着的这根铜针,竟轻而易举地刺了进去。 “有什么感觉?”他看着轩辕破的眼睛问道。 轩辕破有些惘然,感受了会儿,说道:“有些……麻?” 陈长生指腹轻轻揉动针尾,又问道:“现在呢?” “有些酸。”轩辕破的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无论酸或是麻,有感觉便很好,哪怕是痛呢?总比受伤后这些天右臂像石头一般要好! 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嘴唇微微颤抖,震惊佩服到了极点。 虽然只是很小的改变,但对方真的做到了摘星学院教官甚至是御医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看着他的神情,落落哼了两声,极为得意。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陈长生的能力,她坚持认为他只是基于某些原因,深藏不露。 从百草园来到国教学院后的这些天,发生的无数事情,都在证明她的看法。 现在就连她的族人,比如金长史和李女史,都快要被她说服了。 …… …… “要散掉那些真元,重新修复经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陈长生将针匣收好,望向落落说道:“可能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建议他离开京都回部落。” 落落说道:“都听先生的。” 陈长生看着轩辕破说道:“就留在国教学院吧,还空着很多地方。” 国教学院很大,现在只有他和落落两名学生,确实显得太空旷冷清,多一个不算什么。 轩辕破此时依然沉浸在震惊与狂喜当中,想着先前对陈长生不礼貌的态度,又有些不安,忽然听到这句话,脸胀的通红,紧紧闭着嘴不肯说话,不好意思接受这份施舍。 陈长生望向落落说道:“你解决。” 落落拿起教棍,看着轩辕破说道:“你自己说。” 轩辕破不说,那意思就是,您打死我,我也不说。 落落没办法了,望向陈长生,问道:“先生,这怎么办?” 陈长生问轩辕破:“不接受任何同情或者是帮助,有时候不是骄傲,是愚蠢。” 轩辕破很苦恼,挠了挠头,说道:“我知道,就是做不到。” 陈长生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落落有些恼火,问道:“你怎么才肯留下来?” 轩辕破为难说道:“我又不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落落眼睛微亮,说道:“这好办啊。” “啊?” “让你变成国教学院的学生就是了。” “啊?” “不用考试。” “啊?” “只需要登记一下。” 落落经过陈长生的同意,从抽屉里取出国教学院的名册,磨墨蘸笔,递到他的手里。 轩辕破张着嘴,拿着墨笔,看着名册上那两个名字,觉得这件事情太不严肃了。 国教学院就算已经衰败,但毕竟还是青藤六院之一,就这么随随便便写个名字,便能成为学生?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落了笔。 他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笔画有些生硬,运笔显得很笨拙。 落落说道:“恭喜你,成为了国教学院的第三名学生。” 轩辕破问道:“院规是什么?” “没有院规。” 落落说道:“先生说的话就是院规,先生说要你做啥你就做啥。” 轩辕破不解问道:“没有院长或者老师?” “先生就是院长。” “先生就是老师。” “当然,先生也是学生。” “三位一体,所以先生就是国教学院。” 落落完全不觉得自己这几句话像是国教的教士大人们在对信徒洗脑,因为她真是这样想的。 轩辕破有些惘然,问道:“那我跟着他学习?” 落落可不愿意陈长生的时间精力消耗在别人的身上,哪怕是她很欣赏的族中少年,摇头说道:“我教你。” 轩辕破听说要拜她为师,很是高兴,心想这要传回部落去,整个部落肯定都会欢腾起来。 落落又说道:“先生是我老师,那便是你的师祖。” 轩辕破再次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师祖? 陈长生也很惘然,心想忽然一下自己就多了个徒孙? 落落说道:“见过先生。” 轩辕破这时候已经被陈长生折服,再加上是落落的要求,他毫不犹豫地拜倒在地板上,对着陈长生磕了三个头,磕的极为用力,地板的缝隙里灰尘微起,被柔和的灯光染成星屑一般。 陈长生很是无语,对着窗外东面微作的晨光拜倒。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才十四岁就要当师祖了。 师父,你知道吗? 师兄,好像我们这门真要在国教学院开枝散叶了。 正自感慨着,窗外忽然响起破空声。 唐三十六的脸出现在窗口。 他看着拜倒在地的陈长生,微怔问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居然要行这么大的礼?” 陈长生看着他苍白的脸,微惊问道:“你受伤了?” 第51章 有些乱 藏书馆的门开着的,唐三十六却偏偏要从窗口翻进来,也不知道他是懒,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对平时的他而言,翻窗肯定是极简单的事,但今天有些困难,他坐到地板上,有些辛苦地喘着气,又咳了两声。 “你真的受伤了。”陈长生走到他身前蹲下,便要替他把脉。 唐三十六挡住他的手,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困。” 陈长生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但这个家伙似乎也确实很困,竟就这样靠着墙壁,闭着眼睛沉沉睡去。 窗外晨光微熹,落在唐三十六的脸上,耀的更加苍白。 陈长生摇了摇头,从侧室里取出薄被,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天光渐明,时光渐移,落落带着轩辕破去了百草园,作为同族之人,有些事情需要交待。 唐三十六醒了过来,望向坐在地板上专心看书的陈长生,问道:“昨夜为什么没去?” 陈长生放下书卷,问道:“去哪里?” “天道院,昨夜是青藤宴的第二夜。” 唐三十六将身上的薄被扒到一旁,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精神显得好了很多,说道:“第一夜的时候,国教学院出了这么大的风头,昨夜所有人都在等着你们。” 陈长生说道:“不想去所以就没去。” 唐三十六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个怪人。” 像青藤宴这种场所,只凭想法说不去便不去,在正常人看来确实有些古怪。 “在我看来你更怪。” 陈长生想起上次去天道院时,这个家伙正在刻苦修行,说道:“你为了青藤宴准备了这么长时间,结果第一夜的时候根本没有出现,到底出什么事了?” 听到这个问题,唐三十六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喜欢宗祀所的那个小怪物。” 陈长生说道:“所以?” 唐三十六说道:“所以我曾经放过话,如果有机会就要废了他。”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情,天海牙儿那天夜里说过。” 唐三十六的情绪有些不好,说道:“他既然敢在青藤宴上出现,我就真准备废了他,但……有些人不敢让我废他,所以那天夜里没让我去参加,让我留在了宿舍里。” 陈长生沉默不语,心想以这个家伙的性情,哪里是天道院的院规或者师道威严便能改变主意的?所谓没让他参加,只怕是天道院里的老师们直接出手,把他禁制住了。 他能够理解天道院的谨慎,因为天海牙儿的来历太过恐怖,除了落落这样来历更恐怖的,真的找不到好的方法应对,如果唐三十六真的在青藤宴上废了天海牙儿,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局。 但他更能理解唐三十六的愤怒。 “昨天夜里什么情况?”他看着唐三十六微白的脸颊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昨夜是武试,最后拿了头名的是离宫附院的一名少年教士。” 陈长生不想他继续沉浸在负面情绪里才转的话题,对于青藤宴的事情并不真的关心,只是喔了一声表示了解。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问道:“你不准备问?” “问什么?” “为什么那名离宫附院的少年教士能拿到第一?” “离宫附院……那是教宗一脉的嫡系学生,拿第一有什么出奇的?” 唐三十六指着自己说道:“有人能胜过我,这不值得出奇?” 陈长生心想这个家伙还是这般自恋,无奈问道:“好吧,那么……为什么呢?” 唐三十六满意了,说道:“因为我没有参加。” 这次陈长生真的有些吃惊,不解问道:“为什么?” “庄换羽还有那些上了青云榜的家伙,都没有参加,大概是自矜身份,也是为了准备第三夜的事情,而我没有参加,则是因为院里依然不让我参加,让我留在宿舍里。” 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难看。 陈长生无法理解,如果说第一夜天道院不让唐三十六与天海牙儿对战,虽然有些过分,但毕竟是持重之举,可是第二夜这就毫地道理了,难道天道院就不担心唐三十六离心? “为什么?” “因为我要挑庄换羽。” 藏书馆里一片寂静。 陈长生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愈发觉得唐三十六是个怪人,或者说是个有趣的人。 他居然要挑战同一个学院的师兄,而且是自家学院的代表人物。 陈长生心想如果自己是天道院的老师,也不会同意。 而且青藤宴应该也没有这种规矩。 “为什么?”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 “这个理由……” “这个理由如何?” “太强大了。” 陈长生无言以对。他知道唐三十六挑战庄换羽,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但这个家伙既然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我用了半夜的时间,才突破学院里的禁制,赶到会场,但那时,青藤宴已经结束了。” 唐三十六想着昨夜的遭遇,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学院里的空气味道有些难闻,不想再呆着,只是我对京都不怎么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所以就来找你。” 陈长生确认他强行突破天道院教师们的禁制时受了伤。 天道院庄严肃穆,但并不适合唐三十六。 京都虽大,他竟找不着去的地方。 他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巷中,才发现自己只认识陈长生一人。 陈长生走到他身前,把那床薄被叠好,然后坐到他身边,靠着窗下的墙壁,没有说话。 没有相看,没有对谈,但唐三十六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要同情我,更不要怜悯……我可是青云榜上的天才。” “天才不代表就不需要同情。” “但你没资格同情我,整座京都,你也就认识我一个人。” 唐三十六嘲讽说着,想着这个事实,不知为何便高兴起来。 便在这时,落落和轩辕破从藏书馆的正门处走了进来。 轩辕破的手里提着明显比平日更大些的食盒。 落落走到陈长生身前,说道:“先生,该吃午饭了。” 陈长生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摊开双手,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 唐三十六一直认为陈长生的性格缺陷比自己要严重很多,这两个月他在天道院里一个朋友都没结识,这个家伙却认识了两个人,一个还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这让他很受打击。 然后他想起来庄副院长对自己说过的青藤宴第一夜的那些画面。 “就是你废了天海牙儿?”他看着落落问道。 以真元硬抗真元,生生把那个宗祀所的小怪物废了,即便是他也很难做到,这个国教学院的小姑娘自然不凡,而事后国教学院居然能够安然无恙,证明这个小姑娘的来历更加不凡。 现在京都很多人都在猜测国教学院的背景,能够无事至今,有些人在怀疑陈长生的来历,但唐三十六清楚,这个家伙就是从西宁镇来的乡下少年,那么只能是这个小姑娘。 所以他问话时的神情很认真,很严肃。 落落没有理他,走到陈长生身边蹲下,把食盒打开,把筷子擦干净,递到陈长生的手里。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的眉头忍不住抽了抽。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把手里的筷子递给他,介绍道:“他叫唐三十六。” “我知道的,先生。”落落应道。 她当然知道陈长生认识唐三十六,更准确地说,在她之前,他只认识唐三十六。 陈长生心想唐三十六是青云榜上的少年高手,落落也不是普通人,认识也不足为奇。 落落明白他在想什么,说道:“我知道他是谁,但不认识他。” 陈长生说道:“我以为你认识庄换羽,也会认识他。” 落落看了唐三十六一眼,说道:“庄换羽的位置就在我旁边,想不认识也难,他……隔的有些远。” 陈长生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句话,但还是听不懂,唐三十六也没听明白,但能听出来这个小姑娘的轻视,不由有些恼火,于是他拣着食盒里最贵的那几样菜吃,风卷残云一般。 落落很不高兴。 轩辕破在旁边老老实实吃饭,一声不吭。 用完午饭,唐三十六毫不客气地抢过落落递给陈长生的安西炒黑茶,喝了两口漱嘴。 落落看着他冷笑了两声。 陈长生很无奈,向唐三十六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第三夜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我不相信学院还会如此对我。” “为何如此笃定?” “这次神国七律要来四人,庄换羽一个人顶得住吗?”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把黑茶搁到地板上,看着他说道:“你不知道?南方使团今年会提前到京都。” 陈长生想起辛教士那天说的所谓变数,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好奇问道:“往年不都是冬至之后才来?离大朝试还有这么长时间,他们来这么早做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明白,但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了。” 陈长生问道:“什么原因?” 唐三十六说道:“南方使团想在七夕那天正式提亲。” “提亲?”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是的,徐有容……终于要嫁人了。” 陈长生怔了怔,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忽然,他起身向藏书馆外走去。 “先生,你去做什么?”落落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头,说道:“菜有些咸,我想去静静。” 今天的菜有些咸。 他的声音有些淡。 这句话有些乱。 因为他的心乱了。 第52章 赴宴 菜如果真的咸了,需要喝水,而不是去静静——陈长生短短一句话,九个字,便乱成这样,所以菜并不是真的咸,而他的心真的需要静静,如此才能不继续乱下去。 走到湖畔,站在大榕树下,他踩在地面微微隆起的树根,双手扶着腰,向院墙外的远处望去,只想望的越远越好,却不知道应该望向西宁镇的方向还是南方。 片刻后,他从腰间摘下一个竹子做的小东西,放进怀里,告诉自己以后不要再拿出来了——当初在客栈里,他把这个竹子做的小东西解下,放进了行李的最深处,但不知何时又拿出来了。 南方使团要到京都来提亲,徐有容要和秋山君订亲,就算短时间内还不会出嫁,但终究是要嫁人了。 陈长生一直以为情爱这种事情对自己没有什么吸引力,对徐有容更没有什么想法,他来京都便是想退婚,现在依然这样想,所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在听到这件事情后,自己会变得如此烦闷,甚至有些难过。 这种情绪让他很不适应,很不喜欢,于是有些不悦。 或者不是因为她要嫁人,而是因为别的原因? 陈长生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想到了某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自己和徐有容毕竟是有婚约的,无论从法理还是情理上来论,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是他的未婚妻,在还没有正式退婚的情况下,自己的未婚妻要与别的男人成亲,当然不对。 他当然应该不高兴。 是的,就是因为这样。 东御神将府和徐有容,在这件事情上,太不尊重自己,所以我很生气。 他在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到他的身边说道:“东御神将府和你之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那确实有些麻烦,圣后娘娘向来信任徐世绩,如果徐有容再嫁给秋山君,大周朝再没有谁能够动摇他的位置。” 落落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侧脸,欲言又止。 陈长生先前的反应很奇怪,自然瞒不过落落和唐三十六的眼睛,而且他们都知道,陈长生和东御神将府之间有恩怨,只是无论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竟是徐有容的未婚夫,自然无从安慰开解。 就像霜儿当初在东御神将府里说过的那样,整个世界都认为徐有容和秋山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情侣,就连落落和唐三十六也只会这样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到,还有陈长生这样一个人物存在。 “没什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些紧张。”陈长生转身看着他们两个人,说道:“听说南方那些宗派里有很多天才,不知道明年大朝试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局面。” 唐三十六知道他参加大朝试的目标,心想确实应该紧张,说道:“圣女峰、离山……南方教派那些宗派自然强大,如果神国七律这些年轻强者来参加大朝试,想胜过他们确实不容易。” 陈长生说道:“听说庄换羽排到青云榜第十,就是胜了神国七律之一?” “他胜的是七间,那是神国七律里最小、也是最弱的一个家伙。” 提到神国七律,便是骄傲的唐三十六,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这次神国七律里有四个人会来参加青藤宴、想必也会跟着参加大朝试,领队的应该是苟寒食,庄换羽敢向他出手吗?” “那个……秋山君呢?”陈长生问道。 “提亲自然是长辈主持,同门帮衬,秋山君怎么可能来京都?至于明年的大朝试他会不会参加,那就不清楚了。不过你可不要小看苟寒食,那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唐三十六是个很骄傲的人,这和他青云榜排名三十六无关,纯粹是性格问题,他进入天道院后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排名第十的庄换羽踩到脚下,虽然有些别的原因,但至少说明他并不怎么瞧得起庄换羽。 能让他瞧得起的人很少,比如徐有容、秋山君、比如魔族那个狼崽子,还有那个神秘的排在庄换羽前面的少女,再就是陈长生这个另类,现在他承认那个叫苟寒食的人很了不起,那么此人必定真的很了不起。 “神国七律第二,只在秋山君之下。” 落落知道陈长生对修行界没有什么了解,说明道:“听闻此人学识渊博,通读道藏,在离山年轻一代弟子甚至别的宗派年轻弟子心中的地位极高,算是大脑一般的角色。” 陈长生问道:“那么他了不起在哪里?” 唐三十六有些无语,说道:“通读道藏,难道还不够了不起?” 听着通读道藏四字,陈长生便很自然地想起师兄和自己,心想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这么说,落落大概无所谓,唐三十六肯定要嘲弄自己装腔作势,只好转了话题。 “神国七律还会来什么人?” “排第四的关飞白,在青云榜上恰好也排在第四,据说是个很骄傲的人。” 提到此人的名字,唐三十六的脸上没有任何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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