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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掉脸上的泥水,眯着眼睛望向小山,自然认了出来,那是肖张的风筝。 那风筝不是前些天已经在雪老城的城墙上摔碎了吗? 那个风筝以前系着一个人,今天则是系着一幅画。 那幅画非常巨大,十余丈宽高,随风轻轻摆动,仿佛麦浪,画布上的景物却没有受影响,非常清楚。 看着那幅画,刚被一颗朱砂丹救活的费典神将,失焦的眼神渐渐集中起来,变得无比锐利。 南方原野上一支粮队的三位老人,同时眯起了眼睛,生起无穷追忆。 雪老城头,殿楼的阴影里,黑袍双手笼在袖子里,唇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容。 他们都看过画中的景物。 那座并非人间能有的、繁美至极的伽蓝寺。 佛宗传承已经断了无数年。 伽蓝寺的香火则延续到了很久之后。 直到千年前,终于在战火里毁灭。 魔族入侵,洛阳被围三月,城中人口十存其三,民众死伤惨重,共六千万人被杀。 伽蓝寺这样的文明珍迹,不知道被毁坏了多少。 所谓风流,尽付一炬。 这幅画,画的就是火烧伽蓝寺。 现在亲眼见过伽蓝寺的人很少,但在书里见过伽蓝寺绘像的人很多,知道那个故事的人也很多。 至于洛阳之围,更是所有人类都无法忘却的羞辱与惨痛。 那幅挂在天空里的巨画,画的非常好,栩栩如生,仿佛真实。 看着那幅画里的烈焰,将士们似乎能够听到广厦将倾时发出的痛苦的嘎吱声。 在那幅画里还有很多人的脸,痛苦的、扭曲的、惘然的、麻木的,最终这些人都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 看到那幅画,前线的将士再次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 这就是历史。 这就是愤怒的来源。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现在出现在雪老城下。 …… …… 随着那幅画以及画里承载的信息在军营里流传开来,同时还有一个猜想也同时流传开来。 相传当年,画圣吴道子常年在伽蓝寺里画壁画,那这幅有没有可能是他画的? 现在整个大陆都已经知道,吴道子没有死,他正随着某人四海云游。 如果吴道子来了,是不是意味着……那位也来了? 想到王之策这样的传奇人物随时可能在前线出现,人族军队士气大振。 与之形成对照的是,魔族的士气忽然低落了不少,而且要比人族那边的提升程度更夸张。 对人族军队来说,商行舟与王之策带来的影响力是差不多的。对魔族来说,则是完全不同,他们可能不知道现在的人族皇帝是谁,也不知道陈长生,不知道商行舟是人族皇帝和陈长生的老师,但他们绝对知道王之策是谁。 …… …… 暮时。 夕阳染红了西面的雪老城。 半座城市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忽然,城墙上与城下的原野间,响起无数声狂热的呼喊。 呼喊的字句听着像古伦木。 很多人族将士能够听懂一些简单的魔族词汇,尤其是这个词的意思,他们不会忘记。 当魔族士兵疯狂地扑杀过来,想要以命换命的时候,当他们被包围在山头,最后自杀的时候,都会喊着这个词。 这个词是神皇帝的意思。 魔君终于出现了。 陈长生接过凌海之王手里的千里镜,往雪老城上望去。 今天的空气特别干净,夕阳的光线也没有影响视线,能够勉强看清楚城头的画面。 虽然有些模糊,陈长生还是认出了那张多年不见的脸。 比起当初在白帝城的时候,魔君要显得沉稳了很多,神情更加威严。 看着魔君刻意留着的胡须,陈长生想起了唐三十六,然后又看见了魔君的魔角。 按道理来说,魔君身为皇族并没有魔角,他却做了两个,而且加以装饰,显得格外夸张。 很明显,这是用来赢得中低阶层魔族情感的方法。 …… …… 商行舟到了。 魔君出现了。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时刻即将来临。 对魔族来说,如果能够苦守雪老城,一直守到寒冬降临,当然是最好的方法。但他们没有办法解决粮草的问题,这和当年洛阳城面临的情形一模一样。就算他们自行屠杀民众,尽量减少非军事人口,也没有办法解决城外数十万部落战士的口粮。 而且,人族军队不会给他们留下任何同袍的遗体。 天时地利人和,现在看起来,魔族占了地利,人族占了人和,至于天时…… 最近的落雪似乎表明天道更加眷顾魔族,但决战的时间却是由人族确定的。 那么谁会取得这场战争的最后胜利? …… …… 又是一个清晨。 雪老城外的原野安静的仿佛没有醒来。 号角声突如其来的响起。 于是整个世界便苏醒了过来。 这个世界里的所有生命,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也许昨夜根本就没有谁能够真的睡着。 魔族的主力狼骑向着人族的东路军发起了猛烈地进攻。 原野上的黑色泥土被掀飞,如雨点一般落下,到处都是兵器碰撞的声音、闷哼与惨嚎的声音,还有阵法启动的声音。 东路军艰难地承受着魔族如潮水般的攻击,终于在下午时分争取到了一段难得的空闲时间。 大营向前线发出急令,要求最前方的队伍尽快回撤,与后备骑兵完成轮转。 羽箭在天空里飞舞,压制着对方的矛兵,也为己方做着掩护。 所有的流程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却在某个地方遇到了些麻烦。 从开战至今便一直顶在最前面的北三营拒绝后撤。 因为关飞白不听军令。 他不是北三营的指挥官,但他是离山剑宗弟子,是队伍里的最强者。 当初他和两名师弟冒险杀上崖壁、第一个抵达雪老城。 整个北三营,现在都只听关飞白的话。 关飞白之所以不愿意后撤,原因也很简单。 他的师弟梁半湖死了,关白为了援救他们也死了。 他已经杀红了眼。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伴着一声鹤鸣,徐有容来到了场间。 关飞白握着剑,眯着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低沉到了极点,就像是很多天没有喝水的野兽。 “师妹,不要劝我。” 他眯着的眼睛里是一片血色。 徐有容知道他看似还有理智,说话还有条理,事实上已经癫狂,无法劝说。 “我记得秋山师兄应该给你们准备了一个锦囊。”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应该拆开来看看。” …… …… 第1152章 潮水里的不老山 关飞白的身体微微一震。 从离山走的时候,大师兄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锦囊,说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才能拆开。 前些天,北三营陷入重围,国教骑兵的救援还没有到,他注意到,梁半湖拆开了那封信,借着篝火看了半天。 第二天,梁半湖便战死了。 今天,轮到自己了吗? 他取出那个锦囊拆开,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颗丹药。 秋山君在信里说,这颗丹药便是当年肖张想用来帮助自己破境、最后却让他走火入魔的那种药。 吃下这种颗丹药,有部分的机率能够功力大增,甚至可能破境,但更大概率则是经脉尽断——轻者像肖张这样必须重新耗费十余年苦修才能恢复,或者严重些便会当场死去。 白菜没有看到信的内容,但看关飞白的神情变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拼命地劝阻。 关飞白面无表情握着那颗丹药,根本不理他在旁边说什么。 白菜望向徐有容带着哭声说道:“你何必非要提醒他这件事呢?” “这事如何能怨师妹?终究都是你我自己的选择。” 关飞白神情很平静,说完这句话便把那颗丹药吞进腹中。 下一刻,他便睡了过去。 “是迷药,师兄让我找陈长生配的。” 徐有容对白菜说道:“梁半湖的锦囊里也有一颗,我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吃,是不是信上的内容不一样?” 白菜看着师兄像醉鬼一般被抬走,下意识里摸摸脑袋,说道:“我还没拆信,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 徐有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说道:“那就跟我走吧。” 白菜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在套自己的话。 …… …… 进攻东路军的确实是魔族主力,除了万余狼骑,还有数倍于此的各部落战士。 最重要的证据是,这支魔族军队的指挥者是魔帅。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座倒山獠的巨大身影。 以前那只倒山獠死在了诺日朗,不知道魔帅又从哪里找了一只。 王破单臂抱刀,坐在一片湿泞的沼泽里,靠着一棵死去很多年的树,闭着眼睛,没有理会薄雾外的厮杀声与生死。 他的伤势远没有复原,如果想要挡住魔帅,便必须珍惜每一分体力。 为什么魔族会弃中军大营主攻东路军,其实原因很简单,谁都能看得懂。 因为谁得看得到,那座战场外围的小山。 山上有辆车。 车里有个小道士。 小道士正在放风筝。 风筝下面系着一张无比巨大的画。 画的是火烧伽蓝寺。 …… …… 狼骑像潮水般涌了过去,但在距离那座小山还有数里远的时候,便被玄甲骑兵挡住了去路。 战争进行的异常直接而粗暴,彼此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那么自然谈不上太多的战术。 整片原野似乎都能感受到东方传来的震动声,都能听到那边的厮杀声。 “我不知道那边还顶不顶得住,我只知道我自己快要顶不住了。” 凌海之王非常难得的、用这种人性话的语气与陈长生交谈。 因为他确实承受了极大的压力,现在只要走出营帐,便有无数道视线投了过来。 那些视线里有询问、有不安、有鄙夷、有鼓励,无比复杂,非常险恶。 魔族主力进攻东路军,那座小山随时有可能被黑色的潮水淹没。 这种时候,谁都想知道教宗的态度。 绝大多数教士与士兵,都希望他能够尽快发布命令,让大军前去救援。 是的,这种命令就连赫明神将都没有资格发,只能由陈长生亲自下令。 “那边没有消息过来,不动。” 陈长生说道。 明天是炼制朱砂丹的时间,他在思考要不要取消这一批的炼制,把精力留给随后可能到来的决战。 因为朱砂丹并没有救回他想救的那些人。 战场是让人成熟最快的地方。 关白的手是冰冷的。 他的心不会就此失去温度,却也要比平时坚强很多。 凌海之王犹豫片刻后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边不便开口?” 做师父的最后要向学生求救……尤其是他们这对举世皆知的关系怪异的师徒,确实是很困难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陈长生不主动前去救援,最后真出事了怎么办? 商行舟是圣人,拥有深不可测的境界修为,但毕竟年岁在这里,身老体衰。 据洛阳传出的消息,这几年他变得苍老了很多。 商行舟不能出事,因为他是人族的精神领袖。 再如何不喜欢他,也必须接受这个事实。 想着在温泉旁看到的画面,束的极紧的黑发以及……已经无法完全遮住的白发,陈长生沉默了会儿,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 …… 随着战事的持续,来自各方的压力越来越真实,投来的视线变成了红鹰来书,甚至有些神将试图闯营求见陈长生。 陈长生接见了那些神将,却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 徐有容说道:“那边的情形确实有些严峻,北三营不会动,四营可能又要上去。” 陈长生说道:“我知道。” 徐有容说道:“压力会越来越大。” 陈长生望着远方原野与山川之间的烟尘,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时候在西宁,压力来的时候都是师兄替我挡着,去了京都,有师叔和梅里砂大主教,后来又有你,但其实我承受压力的本事不错。” 从十岁便开始直面死亡的阴影,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承受压力。 他继续说道:“开战的时间太早,有问题。” 是的,哪怕雪老城里的粮草再少,也应该再撑一段时间,至少等到天气再冷些。 徐有容也这样认为,说道:“你怎么认为?” “师父没让我帮,那就是不需要我帮,我不知道他在布置什么,我这方面的能力比较弱,那就只能按平常那样配合……” 陈长生望向她说道:“就像那时候在白帝城,你和师父把一切都算好了,我就跟着做便是。” 徐有容想了想,发现他说的没有错。 从本质上来说,她与商行舟、圣后娘娘是一类人,而陈长生是另外的那类人。 人类的存续需要前者,但后者才是目的,或者这便是她为什么这么喜欢他的原因? “我喜欢你。”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如此突如其来的告白,真是令人猝不及防。 最关键的是,四周还有很多人,营帐里也还有人。 他们刚才的对话并没有刻意避着谁。 凌海之王仔细地擦拭着手里的法器,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赫明神将正在掀帘子的手僵在了半空,就像脸上的笑容。 安华看着徐有容的眼里满是星星,觉得圣女真是太了不起了。 …… …… 这样的画面只能是偶尔出现,血火里幸运盛开的小花,战场上的主旋律当然还是战争。 到处都是战斗,乱战、血战在雪老城南边,数百里方圆的原野上,不停地发生着。 这里的泥土充满了腐殖物,黑的令人沉醉,丰美至极,以至于血落在上面,也不会显得特别醒目。 但随着这些天的雪落下,原野先被涂上了一层白,再迎来这么多红的绿的血水,画面便变得触目惊心起来。 哪怕是雪老城里艺术理念最激进的画家,也无法想象这样的色彩搭配,这样的笔触冲撞。 佯攻、牵制、压制、分割包围、如潮硬推,所有的小花招用完之后,局势还是像最开始那般清楚。 最紧张而惨烈的战斗,还是发生在魔帅统领的狼骑与左路军之前。 魔族狼骑与玄甲骑兵撞击在一起,不停撕扯着,彼此吞噬着。 就像是江河与海洋相会的地方。 不同颜色的水不停地碰撞,掀起惊天的巨浪,绕成足以把整片天空都吞进去的大漩涡。 那个漩涡的中央,就是那座不起眼的小山。 第1153章 福缘深厚的小道士 风筝的线已经被系到了车辕上,画在空中飘扬。 小道士不敢看四周惨烈的战斗画面,用两只小手捂着脸,偶尔偷看一眼,便会吓的身体微颤。 车帘已经掀开,商行舟坐在车边,脚落在地上。 如果陈长生这时候在,会发现他真的比洛阳的时候老了很多,已然满头白发。 他手里握着一把扇子,慢慢地摆动着,白发微微地飘着。 他闭着眼睛,听着原野里的厮杀声与血花溅放空中的声音,没有厌恶的情绪,也没有沉醉。 他很平静,在真正的终点之前,所有做过的事与遇见的人都是旅程。 他很清楚魔族为什么会全力来杀自己。 他当然不会离开。 他要的就是吸引魔族主力,同时为对方提供某种证据。 那是一场双方都需要的大雾。 他也不会向中军帐那边发去任何信息——中军帐那边越沉默,魔族就越想杀死他——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死在魔族手里,很多将士与教士会对陈长生与徐有容生出很大的意见,前线的人族军队甚至可能就此分裂。 他知道陈长生会承受非常大的压力,但他毫不在意,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有什么资格做他的学生? 从清晨杀至秋日当空,魔族狼骑的前锋队伍终于突破了玄甲重骑的重重防御,来到了小山之前。 然而那些流着涎水、不停喘息的嗜血巨狼,根本没能踏上小山一步,便被数千枝圣光弩尽数射死。 在圣光弩数量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如此大数量的齐射,已经是战场上很罕见的画面。 只能说,无论是彭十海还是东路军里别的将领士兵,都把商行舟的安危看的比天还要更重。 小山四周到处都是死尸与伤者。 重新围住小山的人族骑兵进行了一番简单的清理,遇着魔族的伤兵自然是补上一刀,遇着受伤的同袍则往山上抬,暂时搁在山坡上,等着战事稍歇的时候,离宫神官与青曜十三司的师生来救治,只希望那时候伤员们还活着。 士兵们把伤员摆到山坡上,说几句安慰的话,便只能离开。 当然,在离开之前他们不会忘记对着那辆小车磕几个响头。 小道士分开手指,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商行舟。 商行舟没有睁眼,说道:“治不好不要来烦我。” 小道士高兴地嗯了一声,从袖子里取出两根草绳,把宽宽的道袖系紧在手腕上,便往山坡上跑了过去。 坡上都是伤兵,自然没有谁阻止他。 只是他没有带药箱,不知道准备怎么治。 下一刻,小道士从手指上解下金针,开始替那些伤兵度针止血,小脸上的神情无比认真。 从一个伤兵面前挪到另一个伤兵面前,他的小脸因为发热而红通通的,额头上满是汗珠。 有一名伤兵戴着战场上不常见的毡帽,遮着大部分的脸,露出来的部分有些隐隐发青。 看着那个伤兵,小道士挠了挠头,说道:“中毒吗?我可不会治啊。” 说完这句话,他只好暂时放弃了那名伤兵,先替别的伤兵止血。 做完这些事情后,他回到了车前,看着商行舟甜甜一笑,脆声喊道:“老祖,我回来了!” 下一刻,小道士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明显紧张到了极点,无声说了几个字。 不知道什么时候,商行舟已经睁开了眼。 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小道士动作利落地钻进了车厢里,躲在了他的身后。 商行舟望向山坡上的那些伤兵,视线随着小道士在他肩上的手指而移动,最后落在一名伤兵身上。 正是那名戴着毡帽、脸色有些发青的伤兵。 商行舟静静看着那名伤兵。 一道浅浅的皱纹在他的眼角渐渐显现,被风轻吹,变得越来越深。 忽然,一抹明亮至极的光芒在他的眼里出现。 数十丈外,那名伤兵的咽喉处悄无声息出现一道空间裂缝。 空间裂缝是天地间最锋利的存在,可以直接通向幽冥。 血珠从青色的肌肤上显现,然后缓慢地切开。 那名伤兵忽然睁开眼睛,身体就像是陷入水里的糖人一般,陷进了地面里。 那道空间裂缝随之陷进地面。 那名伤兵的身体化作一片烟雾,溢出泥土,向着山坡四处弥漫而去。 商行舟忽然闭上了眼睛。 被风筝挂在天空里的那幅巨画,是火烧伽蓝寺。 忽然,熊熊燃烧的废墟里出现了一名少年道士。 那名道士容貌英美,完全就是小时候的商行舟。 他望向四周的原野,眼神锐利至极,仿佛能够看到所有鬼魊。 画中,少年道士干净的眼里出现十余道明亮的光芒。 车中,商行舟的脸上多了十余道深刻的皱纹。 擦擦擦擦! 小山四周出现了好些道锋利的切割声。 空间裂缝渐渐湮灭。 黑袍现出了身形。 人族骑兵的服饰早已尽数变成碎屑,随风而无。 那件保护了他千年的黑袍上也出现了好些破口。 鲜红的血水从某些破口里流出。 传说是真的,黑袍果然是个人类。 …… ……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你偷袭成功。” 黑袍看着车里的商行舟说道。 他的声音穿透罩帽,有些低沉,也有些邪恶,只是此时多了些动容。 正如他所言,他今天冒着极大风险,假扮人族骑兵,来到商行舟身前,便是为了偷袭杀死对方。 谁曾想,商行舟竟然提前看破了他的行藏,险些反偷袭把他杀死。 “当年你学生杀我学生用的就是这一招,现在你又用这一招,如此重复,实在是令人失望。” 商行舟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冷淡的就像对方不是魔族军师,亦不是故人。 他说的自然是十几年前,年轻魔君伪装成身受重伤的阵师,让松山军府的陈酬、安华抬到雪岭去找朱砂丹的主人。 黑袍说道:“陛下当时想杀的人是先帝,与陈长生没有关系。” 商行舟说道:“无论如何,终究是老手段,不然何至于连我这个学生都瞒不过去。” 小道士在他身后认真地听着,完全不知道对自己来说,这是多么重要的一句话。 这两年,很多人都知道洛阳长春观里多了一个小道士,在商行舟膝前身后的侍奉,很是留意。 但商行舟始终没有说明白,这个小道士到底是自己的什么人。 直到今天,当着黑袍的面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做商行舟的学生究竟有什么好处? 你只需要知道他前面收的两个学生一个做了皇帝,另一个做了教宗,这便够了。 黑袍都忍不住看了那名小道士两眼。 他今天的安排虽然并不新鲜,但其实真有很大成功的可能,谁想到会被一个小孩子看破。 所谓福缘深厚,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第1154章 西宁镇溪畔钓叟出枪 “想锁死我的气机神魂一击杀之?很好的想法,可惜你没能成功,因为你已老朽。” 黑袍向着那辆小车走了过去,寒风在黑衣的破口里穿行,看着就像幽冥的战旗。 看着这幕画面,商行舟的眼神依旧漠然,藏在他身后的小道士则是害怕起来,小脸雪白,不停地发抖。 四周的人族骑兵没有查觉到小山上的动静,很明显应该是黑袍用了某种手段。 原野上的战争还在持续,并且更加激烈,倒山獠的身影似乎更近了些。 第二魔将忽然率领那些部落族长与强者,向着中军帐发起了进攻。 雪老城外杀声阵阵,而所有这些都是为了掩护小山上的这抹杀机。 商行舟淡然说道:“我确实很老了,因为我不像你,为了多活几年,居然在自己身上弄出如此恶心的手段。曾经的天下第一美人变成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将来你死后,好意思去见你的那位兄长吗?” “你住口!” 黑袍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就像铁针一般,在小山上传开。 天空里的那幅画上,瞬间多出了好些小洞。 “你们这些人没有资格提起他的名字!” 黑袍愤怒地尖叫道。 下一刻他便平静了,整个过程显得非常突然而且诡异。 他没有被罩帽遮住的脸是青色,加上渐渐浮现的那丝笑容,更加诡异。 “我会杀了你,然后让哥哥在冥界再杀你一次、杀你无数次。” 商行舟的神情依然平静,说道:“首先你要能够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咳嗽起来,咳的非常厉害,以至于始终挺拔的腰身,渐渐弯成了一棵老松。 小道士扶着他手臂,不停地抚着他的背,眼里满是水光,稚声喊道:“老祖,老祖没事吧?” 商行舟有些困难地直起身来,摆了摆手。 “看看你这可怜的满脸皱纹、满头白发,如何还是我的对手??” 黑袍看着他说道:“所以,去死吧。” 去死吧这三个字,一般只会在市井里听到,而且说这种话的一般都是泼妇,带着某种诅咒的意味。 黑袍却把这三个字说的非常平静,文雅,因为他没有诅咒的意思,只是阐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他的平静里,隐藏着一些不能宣诸于口的佩服,或者说惺惺相惜。 毕竟在过去的千年历史里,他与商行舟应该算是两位最了不起的阴谋家。 只可惜,任何阴谋到最后的实现还是要靠武力,胜负还是要靠生死,似乎稍微少了些美感。 黑袍在原地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来到了车前。 在这两个画面之间没有任何连接的环节,似乎是两个独立的事件。 山顶寂静无声。 草丛微微下陷,出现几个清晰的足迹。 黑袍拖出的残影,在青黄色的背景之前,就像是一把巨笔的笔端,墨汁很是饱满,直欲做一幅画,或是草书一卷。 这支笔没有落在半空那幅巨画上,而是落在了车里。 黑袍干瘦的手指带着淡青色的光芒,刺向商行舟的咽喉。 …… …… 商行舟的眼里出现一抹憾色。 如先前所言,他与黑袍是世间最出色的两个阴谋家。 他其实也很想与黑袍交手。 可惜他真的已经老了。 数万年来,道门修行西流典唯一大成的他比谁都清楚时光的伟力。 十年里的每个夜晚,他都在感受着生命的流逝与神魂的虚化。 他是国教正统传人,不愿像黑袍那样使用邪法续命,境界实力也已不如对方。 刚才他想锁死黑袍的气机神魂没能成功,现在便只有等着被黑袍来杀。 他很遗憾,没能在全盛时期与对方战上一场,不需要痛痛快快,而是要各出奇谋,无所不用其极地战一场。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遗憾,比如死亡? 他驱车登山,便是要诱使魔族来杀自己。 能够诱出黑袍,已经是能够想到的最好结果。 西宁镇旧庙外有条小溪,溪里有很多鱼,余人与陈长生最喜欢在溪边看鱼玩,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却是钓鱼。 不管是锦鲤还是红线,不拘大或小,无论清蒸还是红烧,都很好吃。 他是世间最了不起的钓叟,今天自己做了诱饵,谁还能躲得过去? …… …… 秋日当空,正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时刻。 黑袍的心情就像阳光一般明媚。 周遭的环境越亮,车厢便显得越黑。 他的手距离商行舟还有两尺距离。 他看到了商行舟眼里的那抹遗憾,也看到了那名小道士惊恐的眼睛。 就在下一刻,他看到黑暗的车厢里忽然出现了一点白色。 那惨白的、苍白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索命的鬼魂的脸,而是一张白纸? 紧接着,一道凛冽的光芒,破开夜色,斩向黑袍。 无比明亮,就像是有人在车厢里点亮了一个太阳。 无比寒冷,瞬间山坡上的草地便覆了一层浅浅的霜。 什么样的光芒会同时具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十余里外的沼泽里,王破靠着枯树,看着不远处那只倒山獠的身影,神情专注至极。 忽然,他感觉到了些什么,回首向那座小山望去。 几乎同时,倒山獠也转向了那个方向。 魔帅冰冷的视线忽然变得狂热起来,然后又急剧降温,生出很多担心。 进攻中军帐的第二魔将以及那些部落族长与强者,也感受到了一道强大气息的出现。 陈长生与一些神将也感觉到了那道气息。 徐有容的感觉最为清楚以及准确,因为她对这道气息最为熟悉。 小时候在皇宫很无聊,她经常去找那把枪玩。 …… …… 黑袍一声厉啸,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后退。 他的睫毛上挂着雪,眼里看到的事物都泛着七彩的光。 包括那只破开夜色而出的枪。 噗的一声轻响。 黑袍落在数十丈外的草地上。 他的右胸出现了一个洞。 鲜血不停汩汨流出。 看着异常恐怖。 金色的光屑从血洞里飘出,看着又像是一抹斜阳。 “这把枪为什么在你手里!” 黑袍看着山顶的那辆车,带着愤怒的情绪说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微风拂动白纸,哗哗作响。 肖张从车厢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根铁枪。 第1155章 苍老的少年 这根铁枪看似寻常无奇,还不如肖张自己的枪。 但能够让黑袍受伤的枪,必然非同一般。 这便是传说中的百器榜首,太宗皇帝当年用过的霜余神枪。 “终究只是徒劳,你们必将失败。” 用幽冷的声音留下一句话,黑袍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混乱的战场上。 肖张想要去追,身体却摇晃了两下,险些倒在地上。 看来前些天,他乘风筝进攻雪老城是真的,身受重伤也是真的。 只是不知道商行舟何时把他拣到了车上。 “用风筝换这枪十年,你说换不换得?” “当然换得。” 肖张手抚铁枪,神情有些激动。 能够亲手握住霜余神枪是所有用枪之人的梦想,他也不例外。 商行舟摇了摇头。 在他看来,这当然是明珠暗投。 事实上,他从来不觉得当今谁有资格用太宗皇帝陛下留下的武器。 只不过现在战胜魔族紧要,肖张是最强的用枪者,只好勉强让他用用。 肖张抬头望向黑袍消失的远方,警惕说道:“我觉得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他在车厢里藏了数日时间,没有露出半点风声,蓄势已久,加上霜余神枪的威力,还是没能杀死黑袍。这与他事先受过重伤有关,也因为黑袍的实力太强,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黑袍从一开始便没有全力以赴。 “魔族确实想我死,哪怕只是早死几十天也好,但这并不重要到让他们提前出城发起决战。” 商行舟神情平静说道。 他看的要比肖张更加深远或者说透彻。 魔族提前发动决战,是为了营造原野上的混乱景象。混乱是为了掩护真实用意,现在看起来,应该是刺杀他。但魔族会不会事先便有更完备的安排——如果刺杀不成,便把这也当成分散视线的手段。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魔族真正的杀招是什么? 商行舟转身望向南方。 …… …… 对于战争来说,最重要的当然就是后勤。 后勤里最重要的就是粮草。 军械被毁坏,可以凭人力强攻,圣光弩没了,普通羽箭也可以用,在最艰难的时刻,勇气与意志力,往往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但如果没有粮草,饿到浑身无力如何战斗?龙骧马都站不起来了,又如何行军?更不要说冲锋。 大周王朝对后勤非常重视,尤其是针对这场战争,相关的物资准备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年。如果算上十七城寨,以及天凉郡北那些粮仓,这种准备更要倒溯到天海圣后与先帝时期,甚至有很多是太宗年间便已经定好的方略。 收集以及准备粮草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加困难以及危险的则是运送粮草,尤其是随着战事的持续,人族军队的节节胜利,运送粮草的旅程里越来越多的部分是在魔族的疆域上,随时可能会遇到骚扰甚至是大规模的伏击。 从安全以及效率方面考虑,人族军队运送粮草的规模变得越来越大,随队的修道强者数量越来越多,其中最重要的运输队伍甚至会得到神圣领域强者的亲自护送,茅秋雨就曾经来往南北数次。 现在战事已经进入后半阶段,茅秋雨身受重伤,回到寒山疗伤,怀仁道姑、离山掌门、相王等亦是无力再战,王破则要负责盯着魔帅,哪怕伤势未愈也不能离开雪老城一步,再没有办法在这方面分心。好在魔族方面更惨,开战至今已经有三位圣域强者陨落,魔帅与黑袍这样的重要人物,包括第二魔将在内的强者们根本无法离开雪老城,所以还算比较安全。 “朝廷的事情自有户部领头,南货也大部分是唐家和木柘家准备的,不明白为什么秋山家如此着紧。” 运粮官看着前方车队里的一辆马车皱眉说道。 秋山家主与那位传说中半步神圣的供奉就在那辆马车里,给了整个队伍极大的压力。 下属军官说道:“世人皆知秋山家主爱子如痴,肯花这般大气力,想来与秋山君有关。” 运粮官想着传闻,微嘲说道:“原来是想替离山把面子找回来。” 这说的是很多年前的那场北伐战争。 负责运粮的离山剑宗弟子因故失期,险些被金玉律当场斩死,谁来求情也无用。 最后那代的离山剑宗掌门用离山剑法总诀才请动白帝出面,保住了包括小松宫在内的那些弟子的性命。 小松宫在离山内乱被诛,则是另外一回事。 对离山剑宗来说,这可以说是他们在世人记忆里唯一的污点,如果不算苏离的话。 现在离山剑宗由秋山君主持,这些年稍嫌沉寂的真龙之子当然希望借这次战争的机会把这个污点抹掉。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秋山家才会表现的如此积极,对朝廷有求必应,更是主动加入到了北上的队伍里。 “不仅仅是面子的关系。” 下属军官说道:“听说金玉律大人亲口说过,如果这次事情办的妥当,战后就把剑法总诀还给离山。” 运粮官怔了怔,然后带着几分羡慕说道:“这也太简单了。” 这话如果是别人说的,他或者不会信,但既然是金玉律亲口所说,那便不得不信。 开战后,妖族的援军出了葱州便在那片草原上打转,始终没有来到战场,大周朝野已经极为愤怒,意见极大,但没有任何人对金玉律有任何意见,更不会有任何怀疑。 这便是历史造就的威名,也是因为直到现在,他在这场战争里依然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大军的后勤辎重的相关事宜,现在全部由金玉律处理,无论巨细全部由他一言而决。 这是大周皇帝与教宗给予他的特权与信任,但同时这也是非常可怕的压力。 数百名来自军部的校尉、来自户部的老官,来自唐家的账房先生,来自吴家的钱粮秘书,再加上他从白帝城带过来的两名小厮,以及担任副手的唐三十六,便是他全部的下属,帮他分担这些压力。 现在那些老官与账房先生已经有很多累的病倒,唐三十六高烧不退,被送去了寒山。 金玉律瘦的只剩下了骨头,但还在坚持。 他赢得了全部将士的敬畏。 敬畏里有个畏字。 运粮官看着原野远处的那道山脉,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暗自希望千万不要出问题。 这个队伍的运粮车至少可以保证前线将士们二十天的粮食,可是说是非常重要的一次运粮。由三万民役与数千辆大车组成,首尾相连,足有数十里长,颇为壮观,有三千骑兵,还有秋山家的高手们押送,完全不用担心被魔族散兵侵扰,更没有被劫粮的危险,但道路漫长,谁知道会遇着什么事情,万一晚上一天,不说死罪,军法棍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将军骑马到秋山家主的车旁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片刻后,车里响起秋山家主低沉的言语声,紧接着四周依次响起喊叫声,秋山家的管事与侍卫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队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蹄声密集响起,仿佛暴雨,骑兵们不停地快速超过运粮队,向着原野远方而去,侦察的同时也顺便完成清道的工作。 “看来天黑之前就要穿过诺日朗。” 那名运粮官举起马鞭,指着远方原野上的那道山脉说道:“那我们明天就会看到星星峡。” …… …… 从原野望去那是一道山脉矗立在天空下。 从天空望去则是五道山脉前后横列在原野上。 诺日朗是这些山脉里最高的山峰,无论魔族还是人族,都习惯用诺日朗这个名字指称这片山脉。 谁也没有想到,在西麓的某处崖峰里,这时候居然隐藏着一千多魔族狼骑。 毛皮溃烂的嗜血巨狼张着嘴,散发着腥臭的味道,消瘦的魔族骑兵们眼睛里燃烧着幽幽的绿光。 但无论是这些凶性难驯的嗜血巨狼,还是魔族骑兵,都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狼骑首领看着还很年轻,面容甚至有些稚嫩,仿佛还是少年。 他的眼神却非常苍老,仿佛阅遍世事,经历了无数痛苦。 “把他们的粮食全部烧干净。” 他看着狼骑们平静说道:“然后死在最后的冲锋里。” 第1156章 当时明月在何方 夏初时,人族与魔族最为波澜壮阔的一次战争就发生在这里。 双方的圣域强者不停登场,魔族方面死伤惨重,人族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那之后的战场上再没有同时出现过这么多的圣域强者。 诺日朗峰底有一座大阵,魔族大军便是通过这里发起的突袭,然后尽数撤走。 神术最精湛的茅秋雨与司源道人亲自确认过,那座阵法已经不能再使用。 之后人族军队有很多队伍都是经由这道山谷去往北方,没有出过任何问题。 没有人能够想到,魔族大军撤退的时候,并不是全部都撤走了。 王破与魔帅相争之时,战场上一片混乱,有两千狼骑趁乱藏进了西麓的那些山峰里。 西麓山峰里与西海飘来的水云接触的时间更多,随着数百万年的侵蚀,里面生出很多或大或小的洞穴。 这些狼骑藏进了石洞的最深处,避开了红鹰锐利的视线,也躲过了人族斥候的神识。 当然这也是因为赫明神将为了突破魔族的第二道防线,要求大军集体快速前移,导致对战场清理的不够仔细。 人族大军陆续通过山谷,前往北方的高原继续接下来的战争,这两千狼骑藏在山洞里,始终没有冒头,饿了便吃干肉,渴了便嚼食峰顶的积雪,过着异常艰难的日子。 如果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或者他们早就已经饿死了。 即便如此,在藏匿了这么多天后,狼骑依然出现了很多减员,伤员与病人越来越多。 确认伤重难治的狼骑第一时间被处死,病人则是被取出了兵器与盔甲,丢在洞穴里等着好转或者死去。 最后有一千两百名狼骑活了下来。 他们消瘦,疲惫,但同时坚毅而无畏,眼里散着幽幽的绿光,就像是真正的狼。 长时间的躲藏非常难熬,最难熬的却是诱惑。 山下草原经常有人族的运粮队经过,那些运粮队的守护力量并不是太强,加上不会有人想到还有魔族藏在山里,只要狼骑冲下山去,必然能非常轻松地击溃对方,得到那些粮食。但他们知道自己如此辛苦地藏了这么多天,不是为了抢劫一支普通的运粮队,而是为了在战争最关键的时刻,给人族军队最沉重的一击。 道理很清楚,不过能让这些凶残的狼骑抵抗住这种诱惑,必须要说那位首领真的很不一般。 他的命令也很不一般。 “把他们的粮食全部烧干净,然后让我们死在最后的冲锋里。” 魔族骑兵的眼里没有恐惧,只有兴奋与狂热,但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嗜血巨狼也只是喘息声稍微急促了些。 这也是军令,已经维持了很多天,以至于有些骑兵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会说话。 一千二百名狼骑向着山下而去。 那名首领的视线随之向下移动,最后落在远方草原、逶迤十余里的运粮队上。 相关情报已经得到确认,人族骑兵的数量,强者的数量,还有最重要的……粮食的数量。 他知道雪老城已经开始反攻,为的就是分散人族的注意力,也是要把对方的主力骑兵拖在城下。 一切都是为了给他创造条件,烧掉这支运粮队里的粮食。 如果他成功了,那么雪老城外的魔族军队会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城里。 城外的二十余万部落战士,则会被无情的放弃。 在他看来,那些智力低下、与妖兽无甚区别的低等魔族,死再多也无所谓。 反正那些低等魔族谈不上忠诚,作战也不够勇敢,在没有吃药的时候。 如果不是他从长生宗带回来的药数量不够,这场战争何至于艰难到这种程度。 到那时候,除非人族军队愿意用那些低等魔族的肉当食物,不然便必须在寒冬到来之前退走。 以他对人族的了解,这个虚伪而矫情的种族必然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那么雪老城便会争取到半年时间。 半年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而且人族的气势会遭受严重的挫折。 他真的很了解人族。 他相信到时候,人族内部的问题便会慢慢显现出来。 所以。 这是最后的一场战斗。 看着草原上的车队,他默默想着。 胜了,我们就还能存在。 败了,我们就不再存在。 …… …… 这位年轻的首领叫做高欢,今年已经一千多岁。 七百年前,他就已经是魔族元老会的首席元老。 他是有史记载以来、魔族最年轻的首席元老。 但就在他成为首席元老的那一天,便被那位强大的魔君囚禁到了深渊里。 他在深渊里关了七百年。 直到今年,他才被新任魔君放了出来。 他脸色苍白而消瘦,但还活着,而且还像七百年前一样,仿佛少年。 一道道烟尘在草原上出现。 魔族狼骑向着运粮队发起了进攻。 隔的很远,厮杀声无法传到峰顶,这里还是很安静。 他看着草原上的画面,开始吟唱一首歌。 这首歌用的是魔族里最古老的某种语言,沧桑而且清寂,不停回复,意思很简单。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歌声渐渐低回,当最后停止的时候,明显并没有到真正的结尾。 看着远方的原野,他稚嫩的脸上的现出一丝凝重的神情,干净而无杂质的眼睛里生出一道强烈的杀意。 天真而残忍,说的就是他。 魔族狼骑的攻击没有如想象中那般顺利,很快便遇到了障碍,甚至可以说的是困难。 开始的时候,人类的运粮队没有想到诺日朗峰里居然有如此多的狼骑,偷袭之下变得有些慌乱,但很快这种混乱便平息下来,绵延数十里的车队迅速的分成了十几段,那些大车以最快的速度首尾相接,构成了圆形的车阵,数千名骑兵则是分成了三批,与车阵配合抵挡狼骑的攻势,所有一切都进行的极有条理,冷静而稳定。 人族军队拥有这样的素质,并不让高欢觉得惊讶,虽然这与当年他在洛阳城看到的那些军队已经完全不同,但如果人族军队连这样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在战场上让神族大军节节败退,甚至现在就连雪老城都被围了? 真正让他有所警惕的是在整个过程里人族军队表现出来的从容——即便是常胜之师,也很难培养出来这种气质,尤其是在突然被一千多名魔族狼骑突袭的时候——这种从容更像事先有所准备。 魔族狼骑疯狂地向运粮队发起进攻,带着有去无回的气势,数千名人族骑兵构筑的防线,顿时显得有些单薄,很快便摇摇欲坠,然后在西北方向被突破,战场上的局势进入到了最血腥的攻防阶段。 沉重的黑色巨斧在天空里沉默地划过,把运粮车斩成两半,同时斩落一名民夫的头颅,十余枝圣光弩从车阵的缝隙里高速飞出,尽数落在一名高大的魔族士兵胸口,生出神圣的火焰,将他烧成如焦糖般的残躯,整个过程居然没有任何声音。 每时每刻都有死亡发生,不同颜色的鲜血带着相同的意志,不停地泼洒在天地之间。很短暂的时间,便有三百多名魔族狼骑倒在草原上再也无法站起,数量更多的人族骑兵与运粮队的吏员也停止了呼吸。 如此惨烈的战场景象,没有让高欢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他站在西山崖间,看着草原上的画面,静静地等待着,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对他来说,无论是那些人族的将士还是随他一道隐匿多日的这些魔族狼骑,都是蝼蚁。 他看似少年,实际上已经非常苍老。 更不要说,他在深渊底那般险恶的世界里熬了七百余载,魔躯从最内里开始朽坏,已经无法支撑太长时间。 换句话说,他全力出手的次数已经无法太多,所以他必须弄清楚,最值得自己出手的目标是谁。 他这时候就是在观察,想要找到人族军队的指挥者,以及那些隐藏在车里,至今依然不肯出手的强者。 时间缓慢的流逝,太阳渐渐的西沉,山峰在草原上投下的影子渐渐蔓延开来,即将吞噬那些正在激烈战斗的生灵们。 人族运粮队的防御接连告破,很多粮车被点燃,从远处望去,仿佛好些星星之火,只是很快又被扑灭,最危险的是处于正北方的第一座圆形车阵,即将被魔族狼骑正面突破,吏员与民夫正在骑兵的接应下逃走,看来是准备放弃。 但魔族狼骑也已经到了极限,抱着必死决心而来的他们,疯狂进攻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攻破了一座车阵,但对方还有十几座车阵,更关键的是有太多的同袍与兄弟已经倒在了草原上,狼骑的数量只剩下了一半不到。 在战场上双方都快撑不住的时候,往往意味着会有变化发生,这是局面以及意志的需要,今天也并不例外。 今日万里无云,天空碧蓝,这时候被夕阳照的有些微微发红,忽然里面多出了一道白线。 那道白线无比笔直,一头在西山崖间,一头在草原上。 大风呼啸而起,拂动野草与草间的石砾,与氛围一道变得寒冷起来。 天空里忽然落下数千滴雨来,落在某个车阵里的人们的脸上,有些微凉,味道却淡的令人惘然。 帐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少年。 他的衣服有些脏,衣料却无比华丽,外面套着件用犍兽尾刺编成的软甲,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只是头盔正中镶着一颗无比明亮的宝石,却无法掩住他那张稚嫩的脸散发出的光彩。 “圣域强者!” 震惊而绝望的喊声响了起来。 …… …… 第1157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高欢望向帐篷前面那辆车,那辆车忽然碎裂。 不是他的目光便有如此威力。 满天纷飞的木屑与烟尘里,秋山家主隔空一剑斩来。 他是聚星巅峰的强者,剑是秋山君非要他带着的逆鳞,也是百器榜前列的神物。 那道冷冽而肃杀的剑光向着帐顶而去,高欢身形微动,便来到了地面。 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也没有向秋山家主出手。 被囚禁在深渊底七百年不见日月星辰,他对现在的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强者非常不熟悉。 他只会把看见的人分成两种,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 能像他一样活这么多年的故人,自然值得警惕,其他的人则没有资格浪费他的精神。 一剑无功,秋山家主却没有什么惭愧的神情,也不愤怒,向后退入了烟尘之中。 啪的一声轻响,一名普通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踩瘪了地面的一个铜制小酒壶。 同时,中年男子的拳头来到了高欢的眼前。 高欢神情微异,有了些反应。 同样是啪的一声轻响,他站立的地面生出三道裂缝。 同时,他的手握住了那个拳头。 中年男子是秋山家的供奉,境界已然半步神圣,全力击出的一个拳头却被高欢轻而易举地握在了手里。 这种境界之间的差距,绝非勇气、谋略所能弥补。 秋山家供奉脸色苍白,眼瞳里仿佛有金火燃烧,清啸声起,向着后方疾退。 数十道白色的湍流在空中出现,发出震耳欲聋的暴破声。 秋山家供奉闷哼一声,撞破运粮车,落在了数百丈外的地面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不知道断了多少根骨头。 高欢收回手,望向更前面的一辆马车。 就像某位运粮官曾经感慨过的那样,人族将士一直以为秋山家主与供奉当然是队伍里的最强者。 高欢不这样认为。 他的视线一直都不在这顶帐篷里,也不在秋山家的马车里,而是在这辆马车中。 他觉得这支队伍真正的指挥者,就在这辆马车里。 只需要杀死车里的人,便可以赢得这场突袭战的最终胜利。 这是他在崖壁间观察很长时间之后得出的结论。 随着高欢的视线落下,十余名魔族高手离开了各自的骑兵队伍,向那辆马车发起了攻击。 呼啸破空的风声连接不断地响起,魔族高手们像石头一般,从天空里砸了下来。 如果没人拦阻,无论那辆马车里是谁,都会被他们砸成肉泥。 这个时候,一道凄怨而冷厉的琴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 琴音由地面而入天空,声音并没有变大,笼罩的范围却变得大了很多。 那些魔族高手的盔甲上出现道道裂缝,有青烟溢出。 最终,他们落下的方向出现了偏差,没能砸中那辆马车,而是落在了车的四周。 大地震动,黑色的泥土像瀑布一般倒冲而起,画面看着异常壮观。 盲琴师抱着古琴从车里走了下来。 他偏着头,听着四周的声音,右手不时在琴弦上拔动。 仿佛利刃般的白色湍流,离开琴弦,向着那些魔族高手袭去,看着就像是满天落叶。 十余名魔族高手嚎叫着,向着马车冲了过去。 如果只有盲琴师一人,想要拦住这么多魔族高手,确实有些吃力,但马车里还有人。 那辆马车看着并不是很大,谁也想不到,竟然从里面出来了这么多人。 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还有一个卖脂粉的小姑娘。 数道玄妙难测的天机,笼罩住了马车四周的草原,落在那些魔族高手的身上。 数道铁链破空而起,带着血与火的痕迹,誓要穿过那些魔族高手的肩颈。 在这些之前,一道沙盘形成的阵法,已经提前护住了那辆马车。 看着这幕画面,高欢微微挑眉。 他没有想到,现在的人族居然有这么多的强者。 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 这么多的人族强者,值得他出一次手了。 清淡而无味的雨滴,再次从天空落下,把那些玄妙难测的天机尽数洗去,把那座阵法也随意破去。 来自汶水唐家的五样人,神情变得异常凝重,盲琴师拔弦的手指变得更快。 这位魔族少年强者的境界果然深不可测,竟然没有任何动作,便破了外围的防御。 高欢指尖轻弹,震飞两根水火棒,目光落下,切断一根铁链,来到车前。 他想要掀开车帘,看看里面究竟是谁。 琴声铮铮,仿佛出征的号角,铁血之意十足的一根琴弦,拦在他的身前。 如此也好。 人族强者里,当然要以那位盲琴师最为强大。 高欢不介意先专心杀了此人。 淡黑色的雾气,从他的指间生出,无论草原上如何强劲的风,也无法拂走些许。 那根琴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然后断裂,失去所有生机。 盲琴师唇角溢出鲜血,退至车边。 高欢哪里会让他活着,隔空一掌拍落。 暮色骤然暗淡,仿佛黑夜提前来临,一道漆黑的、却并非真实的巨掌,从天空里落了下来,拍向马车。 琴弦断了一根,还有数根完好,但这时候却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因为盲琴师气息未复。 谁来挡住这只巨掌? 车窗忽然破了,两个黑黝黝的事物飞了出来。 同样都是黑色的,这两个事物并不像黑色巨掌一般,给人恐怖与压抑的感觉,只是充满了威严。 一个官印与一个惊堂木。 官印与惊堂木向着黑色巨掌迎了过去。 啪啪两声碎响,官印与惊堂木变成了碎屑,那只黑色巨掌也渐渐消散在空中。 一个穿着灰袍的枯瘦老人从车里走了出来,神情平和。 几个青年随着他走了出来,神情有些紧张,像是学生似的人物。 这辆车里已经走出了太多人,谁能想到里面还藏着这么多人。 高欢更没想到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自己居然会遇着三位半步神圣的人族强者。 半步神圣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高欢确认在场的这些人族强者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只是那名盲琴师的手法有些眼熟。 他望向那名盲琴师,微微挑眉问道:“长生宗?” 盲琴师说道:“是。” 高欢挑眉问道:“李明河?” 盲琴师神情微变,说道:“家师。” 高欢傲然说道:“原来如此,你师父与我有旧,若降我,今日饶你一命。” 说完这话,他望向那名身穿灰袍的枯瘦老人问道:“你又是谁?” 一名青年说道:“这是我家尚书大人。” “不认识。” 高欢神情漠然,忽然厉声喝道:“居然敢对我用毒!” 他望向那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姑娘。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战斗的波及,小姑娘提着的篮子已经倾倒在地上。 脂粉被风拂起,渐渐弥漫开来。 在任何人看来这都是很自然的一幅画面,谁能想到竟是下毒的手法? 看着那名小姑娘,高欢眼神里满是暴虐的意味。 “你知道我是谁?居然想毒死我?” 在汶水城的时候,小姑娘的羞怯与紧张大部分时间都是伪装。 但这个时候被这名魔族强者盯着,她真的无比紧张,甚至就连移动脚步都无法做到。 隔着数丈的距离,高欢伸手向她的咽喉抓去,神情狰狞,准备把她撕成碎片。 盲琴师与魏尚书在另外一边,无法及时施救。 那些商贩与算命先生还在与残存的魔族高手纠缠。 好在还有两名卖麻糖的老人。 他们向来习惯和卖脂粉的小姑娘站在一起。 一名卖麻糖的老人,把摊上的青布扯了起来,挡在了高欢的指风之前。 嗤嗤声响,青布变成碎片,随风而走,变成了那名老人。 他屈膝、沉腰、静意、握拳,然后平直击出。 看着这幕画面,高欢喊了一声:“好!” 这一拳平平淡淡,寻寻常常。 在真正的强者眼中,却已然有了中正平和的真味。 如果只是这样,远不能让高欢动容。 他喝彩,是因为这名卖麻糖的老人用的是最正宗的皇家功法——焚日诀! 高欢挥袖挡住盲琴师与魏尚书的合击,握住拳头便向卖麻糖的老人砸了过去。 无数光明从老人的拳头里散溢开来。 无数黑烟从高欢的拳头里散溢开来。 就像这时候的天空一样,白昼与黑夜做着最决然的战斗。 他的境界远比卖麻糖的老人高,但面对这位老人的时候却最为郑重,非常讲究堂堂正正。 对方用的是人族的皇室绝学,他就要用魔神的皇室绝学。 “天魔功!” 感受着横亘于天地之间的霸道气息以及比夜色还要浓的魔息,盲琴师脱口而出。 听着这句话,魏尚书与刚刚醒过来的秋山家主脸色骤变。 这个魔族强者究竟是谁?为何会皇族的不传绝学天魔功? …… …… 轰的一声巨响。 卖麻糖的老人,毫不意外地被击飞。 如果不是焚日诀与天魔功先天相生相克,或者他的伤势会更重一些。 还有一名卖麻糖的老人。 高欢的神态依然认真,因为这代表着皇室与皇室的见面。 对于这场战斗本身,他没有太当一回事。 这两名卖麻糖的老人,与当年天凉郡陈家的那几位年轻公子比起来差的太远。 啪的一声轻响。 两个拳头接触到了一起。 是轻响,而不是如雷般的轰鸣。 这说明了什么? 已经转头望向盲琴师与魏尚书的高欢,慢慢地转回头来。 来袭的魔族高手已经被击退,狼骑的喊叫仿佛越来越远,草原上忽然变得很安静,只能听到粮草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高欢看着那名卖麻糖的老人,眼里出现一抹痛意,还有一抹惘然。 那名老人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看着并不是太老,只是眼神太过平静,仿佛……汶水老宅院里的那口井。 那口老井。 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的眼神再起波澜。 第1158章 快活的唐老太爷 高欢没有看这双眼睛,而是在看着老人的眉。 他记得很清楚,眉里有颗痣。 果然有颗痣。 高欢忽然觉得很痛。 心痛。 在看到那颗痣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既然对方在,那么自己的这场突袭便不可能成功。 这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争将以人族的胜利而告终。 这当然是值得心痛的事情,尤其是对他来说。 “唐三!唐经天!” 高欢狂叫着,冲天飞起,便要离开。 金属撞击声响起,数道铁链破空而去,笔直无比,套住他的脚踝。 同时,数根琴弦穿破那件犍兽尾刺编成的软甲。 魏尚书拿着判笔写了数个大字。 一道阵法屏蔽了天空。 唐老太爷飞起,一拳落在高欢的胸口。 血水狂飙! 高欢稚嫩的脸上满是血水与疯狂,还准备做最后的搏斗。 然而,他的余光里忽然注意到,草原上的那些火光变得越来越淡。 暮色已深,正在向夜色转,按道理来说,那些火光应该会越来越清楚,为何会变得这么淡? 难道是熄灭了?这不可能! 在高欢的方案里,烧掉人族军队的粮食,永远是最重要的目标,远胜于杀死多少人族的强者。 他带着那些魔族高手冲进这座车阵,本来就是想要吸引别处的注意力。 他的做法在某种程度上成功了,就在刚才战斗的时候,狼骑成功地点燃了很多粮车。 如果不出意外,那些粮车会让这些首尾相连的车阵尽数燃烧成灰。 为何那些火会熄了?要知道狼骑携带的并不是普通火种,而是来自极北寒海的油火,用水与沙都很难扑灭! 整个世界,渐渐的安静下来。 高欢站在草原上,绝望之余,没有再做什么事情。 金黄色的鲜血,染遍了他的身体,在最后的暮光照耀下,显得格外悲壮。 ——竟然是一位血统纯正的皇族。 这样的皇族成员成为元老会的首席元老,那意味着什么? 难怪前代魔君会对他如此忌惮,不顾朝野震动,也要强行除掉他。 无数视线落在高欢身上,又移到唐老太爷的身上。 对世人来说,唐老太爷毫无疑问是最有名气的人,又是最神秘的人。 最近这两百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汶水,哪怕是莫雨拿着天海圣后的圣旨苦苦恳请。 唐老太爷看着高欢,神情淡然说道:“你认识我?” 这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这位魔族的圣域强者,看到唐老太爷后喊出的那句话。 “唐三!唐经天!” 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至少揭示了三个事实。 唐老太爷的名讳以及排行,以及这名魔族强者认识唐老太爷。 “很多年前在洛阳我们见过。” 高欢对唐老太爷说道:“我以为你应该记得。” 唐老太爷静静看着他说道:“原来是你,呵呵,难怪还会说几句人话。” 是的,高欢的人族语言不是雪老城里那些对人族语言感兴趣的王公贵族所能比拟,而是真的很熟。但唐老太爷的这句话明显是双关,里面的嘲弄与刻薄,谁都能听出来。 原来,他也认识对方。 “高欢,高雁臣!” 唐老太爷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不过我想你现在应该恨不得自己早就死了。” …… …… 高欢,字雁臣。 这是他的人族姓名。 他是位天赋卓异、血统纯正的魔族皇室子弟,也是最后一个在人族求学过的魔族。 唐老太爷知道他曾经在长生宗里做过入室弟子,但真正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洛阳。 洛阳被围,高欢的身份暴露,却无人敢杀他,因为城外的魔族大军指名要他平安。 唐老太爷与同伴想要暗杀他,却被长辈阻止。 “如果商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非常开心。” 唐老太爷看着高欢说道:“当年最想杀死你的是他。” 高欢说道:“如果当年你们敢动手,我伸出一根指头就捻死了你们。” 唐老太爷说道:“是的,你当时比我们强太多。” 高欢冷笑说道:“今天要不是被你偷袭,我也不见得会输。” 唐老太爷摇头说道:“错了,就算你今天赢了,你们终究也会输。” 高欢微微挑眉,说道:“为什么?” 唐老太爷说道:“因为我们等了一千年,如果这样还不能赢,那太没有道理。” 高欢说道:“洛阳也被我们围了很长时间,但你们也没输。” “洛阳不是雪老城,而且最大的区别是,直到最后你们也没能进城。” 唐老太爷顿了顿,说道:“而我们很快就要进雪老城了。” 高欢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 唐老太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认输吧。” 可能是受到了唐老太爷手掌的震动。 一行清泪从高欢的脸上淌过。 他还保持着笑容,但笑容特别难看,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痛苦。 “如果陛下还在,你们都会死……” 高欢的声音忽然拨高,厉声喊道:“不!如果他早些死,何至于此!” 如果那位伟大的魔君早就死了,七百年前他怎么会被囚入深渊?他必然会成为魔族的传奇人物。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魔族又有多少像他这样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就因为威胁到了老魔君的地位而惨遭杀害?雪老城里那么多场的清洗毁灭了多少真正的人才?那些杀戮对魔族究竟造成了怎样的损害? 没有答案,那位魔君已经死了。 泪水渐急,冲洗着苍白的脸颊,高欢觉得自己的心好痛,左手紧紧地攥着软甲,堵着胸口,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 最后,他慢慢倒在地上,停止了呼吸。 唐老太爷看着他的尸体,沉默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是真正的往事,因为已经快要一千年了。 落柳原上,魔族大军像黑色的潮水。 嗜血巨狼的嘴里经常能够看到人类的残肢。 洛阳城被围,数月时间里,城门只开了三次。 最开始那次,便是魔族大军要求人族交出高欢。 洛阳城的城门开着,阳光从那边透过来,把那位魔族天才少年的身影拉的很长。 高欢向着城外走去,步伐很是稳定,笑声很是嚣张。 唐老太爷的脸上淌落两行泪水。 人们吓了一跳。 卖脂粉的小姑娘还有运粮队的将军赶紧过来,想要劝说什么。 唐老太爷对着高欢的遗体流泪,在很多人看来这大概是了不起的人物之间的惺惺相惜? 魏尚书与盲琴师却知道并非如此。 那是浊泪,最需要的是来一杯相庆,而不是安慰。 “快活啊!我太快活了!” 唐老太爷哭着喊着:“快去雪老城,我要更快活!” 第1159章 血的沼泽 听着这话,人们怔了片刻,才明白原来老太爷是真的无比开心,于是赶紧忙碌起来。 “父亲,还请三思!” 唐家大爷也在运粮队里,扶着唐老太爷的胳膊苦苦相劝。 如此规模的粮队,连夜穿过诺日朗峰,还要去星星峡,从军事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些冒险。 唐老太爷闻言有些不喜,被劝说半晌才转过弯来。 他看着前方的原野以及那道山脉,仿佛已经看到了数千里外的雪老城,老泪纵横。 “也对,已经等了一千年,何必还急在这一天?” …… …… 等待的越久,越是迫不及待,但如果真的时间久至千年,那么人们的耐心总会变得比较好一些。 人族军队现在看起来就很有耐心,不管是魔族军队的忽然回缩还是那数十万部落战士莫名其妙发起的攻击,都没能让人族军队的战线有丝毫动摇,而且似乎也没有向雪老城发起进攻的意图。 “看到高欢死了,我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会死的,所以要更稳妥一些。” 唐老太爷望向远方的雪老城说道:“我一定要亲眼看到破城的画面,我不允许出任何意外。” 陈长生说道:“有很多人都想亲眼看到那个画面。” 唐老太爷接过热茶,对徐有容点头致意。 圣女亲自冲茶,放眼世间,大概也只有唐老太爷有这样的待遇。 徐有容知道陈长生要与唐老太爷说些不方便被听到的话,微微一笑,便出了帐篷。 帐篷里非常安静,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杯里的热茶渐渐没有了雾气。 “唐三十六没有生病,是中了毒。” 陈长生看着唐老太爷的眼睛说道。 “教宗大人神目如炬,自然不会看错,那毒影响不大,只是会让他高烧不退。” 唐老太爷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非常淡然地承认了事实,说道:“唐家需要他活着。” 他之所以承认,是因为陈长生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当时没有揭穿,便意味着永远不会揭穿。 唐老太爷离开营帐,向着远方那座小山走去。 徐有容回到了帐内。 那天她没有问,今天也不会问,但陈长生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尤其当他无私的时候。” 徐有容用这样一句暖昧不清的话为这件事情做出了结论。 …… …… 雪老城里的魔族应该已经知道了高欢率领的那只孤军的下场,很快开始收缩战线,魔族狼骑在侍从军的掩护下,与人族的玄甲重骑脱离接触回到城里,二十余万部落战士中的小部分被接应进城,大部分则留在了外面。 混乱局面渐渐平息,人族军队没有追击,这场突然发生的决战已经能够看到结局,部落战士们站在紧闭的城门与严阵以待的人族军队之间,眼里满是无助的情绪,杂乱无章的帐篷间弥漫着绝望的气氛。 魔族军队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落,但所谓困兽犹斗,人族方面完全可以再等一段时间,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会变得更好,尤其是城外的这些部落战士,甚至有可能不战而退。 不知道为何,赫明神将拿到一份红鹰送来的情报后,思考了一顿饭的时间,下达了继续加强进攻的军令,中路军对那些漫山遍野的部落战士发起清剿,东路军与西路军则被要求尽快靠拢。 很多将领与普通士兵都不理解这道军令,但执行的很坚决,因为在发布军令之前,赫明神将去了陈长生与徐有容所在的营帐,得到了他们的支持,而且那座小山上的商行舟,一直保持着沉默。 ……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忆,数十万人有数十万种记忆,对同一件事情的记忆,可能在大概的轮廓上是相似的,但在细节上往往会出现很多偏差。关飞白始终认为那是九月中旬的一天,他正躺在帐篷里接受一名离宫神官的治疗,然后听到了数十里外城门被轰破的声音,掀开帘幕一看,山坡前那棵树的叶子红的像渗血一般。白菜则坚持认为那是九月初的一天,雪老城外的那些野树还留着最后的青色,关飞白之所以看到那些树叶是红的,那是因为他杀了太多魔族,已经杀红了眼。 不用理会这些具体记忆上的偏差,总之是在秋意渐浓的某一天,人族军队向雪老城发起了最后的猛攻。 最后的圣光弩如暴雨一般向着雪老城射去。 准备出城接应部落战士的一支狼骑非常不幸地撞入了这阵箭雨,死伤惨重。 投石机像是巨人一般移动到雪老城前的原野上,城里的魔族仿佛看到了庞大固埃家族的祖灵,脸色苍白。 如山般的石头混着火药,呼啸破空而去,划着极高的弧线,艰难地落入城内,带出声声闷响。更多的石头直接砸在了雪老城的城墙上,没能造成直接伤害,却散作了满天石雨,落到地上,把那些部落战士砸的头破血流。 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忽然有两支妖族部队从西北方向杀了过来——妖族平北营出了葱州之后便一直在草原上游荡,原来那不过是遮掩。妖族真正的援军,竟是绕道故秀灵族的草原、穿过西方的层层山脉,在西路军的掩护下悄无声息靠近雪老城,只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刻,向魔族发出致命的一击。 魔族军队再遇强敌,意志终于崩溃了,越来越多的部落溃散,向着四周逃亡。 夕阳把整片草原都染红了,魔帅为挽狂澜于既倒,冒险潜进人族军队大营,试图杀死陈长生这样的重要人物来改变战场局势,或者说暂时让魔族覆败的速度减缓一些。 城南有片沼泽,浓雾风吹不散,红艳的暮光也无法穿透,王破已经在这里等了魔帅很多天。 当魔帅借着数百狼骑自杀式冲锋在满地血水与尸首间潜至大营之前的时候,王破拔出了刀。 明亮的刀光撕裂了沼泽上方的浓雾,照亮了整个天地。 王破没有偷袭,非常光明正大。 魔帅看了眼前方的大营,眼里流露出遗憾的情绪。 人族军队正在向着雪老城强行推进,大营的位置也向前移动了数十里。 陈长生与徐有容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 “啊!” 魔帅发出一声愤怒而不甘的厉啸。 四周的人族士兵与魔族士兵的尸体纷纷爆裂,下起一场血雨。 血水在盔甲上流淌,染湿绿色的铜锈与明亮的宝石,散发出冷酷而疯狂的意味。 他转身,从身后取出那道夸张至极的大刀,向着那道明亮的刀光迎了过去。 擦的一声碎响,原野上出现一道约数里长的裂痕,其间隐有地泉,亦有火浆。 魔帅摇晃了两下,很快重新稳定。 他矮小的身躯在所有人的眼里无比高大。 他提着长刀,向那片沼泽里冲了过去。 大地震动,寒风寸断,浓雾被斩开。 世间最强大的两把刀再次相遇。 恐怖的刀意搅动着浓雾,仿佛龙卷风一般,很快便吹拂干净。 原野上的数十万人,都看清楚了那片沼泽里的画面。 黑色的沼泽无比湿软,两道身影高速运动,根本无法看清。 两道刀光不时照亮天地,把黑泥震飞到天空里。 渐渐的,被沼泽掩盖了无数年的很多真相出现了,那里面有累累白骨,有存放着金币的宝箱,还有很多密室。 这些可能已经被遗忘的历史,这些可能已经成为书中故事的过往,被这两把强大的刀直接斩成了碎片。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任何事物都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轰的一声巨响,王破的铁刀与魔帅的大刀正面相撞。 沼泽里所有的水都被震飞到空中,变成浑浊的雨,湿软的黑泥也被掀飞,落在了数十里方圆的地面,无论是魔族士兵还是人族士兵,都被淋了满头满脸,变得腥臭难闻。 草原上出现一道十余里长的沟壑。 王破站在沟壑的尽头,半个身体埋在地底。 他脸色苍白,唇角流出两道鲜血,握着铁刀的手微微颤抖,刀锋上再添一道缺口。 魔帅好不到哪里去,在空中画出一道笔直的白线,重重地撞到了雪老城的城门上。 城墙上的所有魔族士兵都听到了那声巨响,感受到了城墙里传来的震动。 魔帅喷出一口鲜血,血脉稍通,正欲飞回城墙之上,一道阴影忽然落在他的脸上。 那道阴影来自一只巨大的风筝。 斜阳照耀下,那只风筝仿佛正在燃烧。 与风筝下面挂着的那幅画里的景物,非常相合。 除了那幅名为火烧伽蓝寺的画,风筝下面还系着一个人。 风吹着白纸,哗啦啦的响。 肖张向城门跳了过去,手里握着霜余神枪,嘴里发着咿呀呀的怪叫。 第1160章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 前段时间,肖张受了两次很重的伤,在车里伏袭黑袍更是让伤势加重,这一次乘风筝而来追杀魔帅也很是勉强。但他出枪时的意志与决心绝不勉强,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还有一股极凛冽的狠劲儿。 卟的一声闷响,魔帅的盔甲上出现一个血洞,明亮的宝石碎成了冰渣。 他发出愤怒的厉啸,右手一翻,刀如弯月而落,劈中肖张的肩头。 肖张落在地面,脸上的白纸被鲜血染透,嚣张而得意的笑声从下面传了出来。 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很是疼痛,更多的还是痛快。 他确信魔帅再如何强大,短时间里也没有再战之力,更重要的是,他实现了对商行舟的承诺。 他把这幅画送到了雪老城。 原野上的魔族狼骑,向着肖张冲了过来,第二魔将的身影在其间非常清楚。在所有人以为肖张下一刻便会死去的时候,两道明丽至极的剑光不分先后地亮了起来,然后相融在一起,变成一道美丽的彩虹。 风筝撞到了城门上,那张火烧伽蓝寺的画也飘落到了城门上,被夕阳照着,忽然猛地燃烧起来。 熊熊火焰像瀑布一般顺着城门淌落,看着极为壮观。 剑光组成的彩虹,逼退了第二魔将与那些狼骑,同时将那片火瀑布吹拂的更加猛烈。 这场大火燃烧了很长时间,中间还发生了十余次爆炸,无论魔族将士用什么手段,都无法将之扑熄。 从暮时到深夜,雪老城的城门始终在燃烧,看着就像一道无比巨大的火墙。 这个夜晚很多生命都无法入睡,逃亡的魔族士兵还是负责追击的人族骑兵自然不能睡,雪老城内外都无法安眠。 唐老太爷与商行舟站在那座小山坡上,静静地看着远方那道火墙,看了整整一夜时间,仿佛是世间最好看的画面。 也许他们是想到了洛阳之围,想到了当年被烧成灰烬的伽蓝寺,也许他们什么都没有想。 …… …… 清晨时分,大火终于渐渐熄灭。 城门已经被烧的只剩下了些框架,隐约能够看到轮廓,大部分变成真正的灰烬,再也无法起到阻挡敌人的作用。 没有人知道那幅火烧伽蓝寺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何会燃烧的如此猛烈,只是隐约猜到应该与唐家有关系。 整个作战的方略则应该是出自商行舟之手,或者还有王之策的手笔。 当你想做一件事情,整整想了几百年时间之后,那么你得出的方法,必然是非常可怕的。 这也正是为何当初在汶水城,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与那只狗,陈长生为何会得出那样的结论。 老人们真的很可怕。 …… …… 进入雪老城最大的障碍消失了,第二天清晨人族军队却没有趁势攻城,只是调集了全部的投石车与床弩,对准了那座已经消失的城门,不时发射弩箭以及投石,阻止魔族守军修复城门。 人族军队的死伤也很惨重,肖张依然昏迷不醒,就连陈长生与徐有容都受了伤,短时间里无法全力出战,需要一定时间的休整,而且那两支远道而来的妖族援军也确实需要喘口气。 在中军帐大营,陈长生接见了妖族援军的主将,发现都是熟人——指挥第一支妖族援军的主将是士族族长,小德则是最主要的战力。另外一支妖族援军的主将则是熊族族长,但没有看到轩辕破的身影,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当天下午更加详细的战报送进了营帐,桉琳大主教看完之后沉默了会儿,说道:“人熊族会被灭族。” 为了与红河流域的熊族做区分,雪原上的熊族往往被称为人熊族,不知道混血过多,还是常年经商的缘故,人熊族出现了很多奸细,多年前陈长生随苏离南归以及这次肖张回归时,都曾经被人熊族的奸细出卖过。 无论是大周王朝还是白帝城,对人熊族都是恨之入骨,当初如果不是还需要通过人熊族了解魔族动静,或者早就已经对他们下手了,而现在整个战争局势已经确定,人熊族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陈长生明白桉琳大主教有些不忍,想请自己颁下赦令,但他想了想,没有接话。 因为他的沉默,桉琳大主教叹了口气,又说道:“狼族族长与长老想要拜见您,但他们级别不够。” 在这次的战争里,妖族大军里表现最为突出的、战功最高的并非以勇猛强大著称的士族,也并非能暴烈好战闻名的熊族,而是向来低调、很少在正面战场上拼命的狼族。 尤其是半个月前,狼族负责伏袭魔族乐浪郡的援兵,结果遇上了一千狼骑,战事进行的非常惨烈,如果不是狼族拼命、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把这支狼骑全歼,对方便会突出重围,让魔族对妖族援军的存在有所警惕。 虽然依照折袖的要求,陈长生把秀灵族的草原分了一部分给狼族,但每每想到折袖小时候被狼族长辈们赶出部落,在风雪里到处流浪的凄惨画面,他对狼族便有几分怒意,尤其是那些上层人物。 今天看在狼族的军功份上,他同意接见对方的族长与长老,但不准备给对方太多时间。 狼族族长与长老走进营帐里,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显得无比虔诚。 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陈长生怔住了,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眼神非常真诚,更因为对方很年轻。 狼族的族长与元老怎么会如此年轻? 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尊敬又是从何而来?就因为他们知道狼族现在拥有的草原,是陈长生赐予的? 陈长生打量着族长与长老,看着他们的打扮,忽然明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 雪老城的初秋天气,已经有些寒冷,狼族族长与长老穿的还很单薄,尤其是袖子与裤腿,都被减到很短。 很多年前,陈长生在离宫外的朝阳下第一次看到折袖的时候,便是这个样子。 他这才明白,折袖对狼族拥有怎样的影响力。 现在的狼族,可能有无数个折袖,难怪会如此强大。 狼族族长与长老如此年轻,自然也能够理解,他们都是折袖的追随者。 他们的成功上位,代表着无数场战斗以及冷酷的清洗。 在这个过程里,不知道有多少狼族长辈死去,或者被迫让出手中的权柄。 但是现在折袖又在哪里呢? …… …… 到处都有好消息传来。 无论是妖族援军还是向雪老城南靠拢的两路边军,又或是刚从南方增援而来的第三批骑兵,都在不断地获得胜利,魔族城市连接被破,很多部落已经暗中派人联系人族军队,询问如何投降。 雪老城孤立无援,人族大军集结城下做着攻城的准备,但没有做出包围的姿态,对北方数座城门未加理会,因为人族没有如此多的军队数量,同时也是希望借此降低魔族的决战意志。 根据斥候回报,从北面城门逃出城的魔族数量并不多,更没有成队的士兵。 看来魔族准备在雪老城里做最后的决战。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但也没有人会担心,因为大家都非常清楚,人族必胜。 一个王朝的覆灭就在眼前,一段历史的结束就在不远。 魔族曾经统治这个世界,在别的种族眼中他们就像是神明,永远高高在上,拥有着难以想象的智慧与文明,然而现在他们却在渐渐落入尘埃里,直至沦入深渊,永远也无法再从地底爬出来。 不要说魔族自身,就连他们的敌人——人族与妖族里的很多将领都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生出淡淡的怅然之情,拥有无数年的积累、极深厚的底蕴,如此发达的文明,难道就会如此突然的结束? 就像雪老城的那道城门一样,看似数万年都不会倒塌,结果就因为一场火便化作了青烟。 “总被风吹雨打去。” 徐有容站在草坡上,受伤的左肩上系着白布,容颜有些憔悴,但神情很平静。 “文明被野蛮战胜的例子很多,但我们才是文明,魔族的问题还是在自身,他们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所以无药可救。” 高等魔族与低等魔族之间,无论是智慧等先天方面还是后天的待遇,都有着极大的差距,但偏偏在种族繁衍方面,低等魔族的魔种是不可或缺的角色,这种割裂感以及无法分割开来的事实,必然会导致魔族的社会越来越畸形。 很多年前,通古斯大学者便已经意识到了这种问题,经过长时间的思考后,他把希望放在了人类的身上,因为在他看来,人类与高等魔族拥有相似的外表,更重要的是,拥有相近的智慧水平。正是基于这种想法,他与那位教宗联手进行了一系列工作,最后创造出来了像八大山人这样的新生命,只不过遗憾的是,他的想法最终还是没能实现。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有些感慨。 这个时候,四周的营地里很多人抬头向天空望去。 阵阵雁鸣,出现道道线条,十余只红雁与红鹰从南方飞了过来。 出了什么大事,居然会出动如此多数量的红雁与红鹰? 人们神情凝重,有些紧张。 红雁与红鹰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相王叛了。 第1161章 将在外 相王没有叛逃进雪老城。 就算他想这样做,也没有下属会追随他。 所以准确来说,他不是叛了,而是反了。 他带着拥雪关备战的两万大军,兵临京都,要求皇帝陛下退位。 因为这个消息,军营变得非常混乱,草原上出现很多疾驶的坐骑,很多道视线落在西路军某个帐篷里。 相王不是身受重伤正在养伤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数万里之外的京都? 除了监视雪老城的骑兵指挥,当天傍晚人族军队所有的将领以及国教大人物还有修行宗派的代表,齐聚中军营帐。 赫明神将站在沙盘前,脸上映着灯光,有些阴晴不定。 陈长生与徐有容坐在后方,没有说话。 帐篷里异常安静,气氛越来越压抑,直到外面有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衣衫凌乱的中年男子被押了进来,正是相王。 众人很是吃惊,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人与相王容貌、体形、神态都极其相似,但只是替身。 相王乃是神圣领域强者,看似滑稽的肥胖外表之下,自有一股隐而不发的强者气势,这个替身却是没有。 “骗子!” 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恨恨的咒骂。 从确认相王是个替身的那一刻,众人便确定了南方叛乱的消息是真实的。 这时候很多人才想起来,前些天在星星峡北面的一场战斗里,中山王奋勇作战,不幸身受重伤,也被送回了南方。 营帐里的人们对视着,想要确定除了相王与中山王还有谁走了,又是谁留了下来。 有三位陈家王爷在帐篷里,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不是担心自己有嫌疑,而是确定自己是被相王抛弃的人。 彭十海等人的脸色特别难看,他们与相王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谈得上亲厚,谁能想到,相王竟是连他们也瞒住了。 自己带着士兵在前线浴血奋战,相王那些人却带着叛兵准备进攻京都,这种对比怎能不令人愤怒? “他们想做什么?以为改朝换代就是这么容易的事?” 司源道人的眼神非常幽深,就像是鬼一般看着彭十海。 彭十海冷哼一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浔阳城那边为什么没有信来?” 有人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浔阳城乃是此次北伐魔族的大本营,从军械粮草到兵员补充,都是由这里开始,位置非常重要,战前经过多方考虑,最终决定由各方面都信任的圣域强者曹云平亲自坐镇。 相王诈伤暗中潜回拥雪关组织叛军,对他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但叛军想要抵达京都,必然要经过浔阳城。以曹云平的境界实力加上浔阳城的守军,就算不能消灭叛军,至少可以拖住对方很长一段时间,绝不至于连示警都来不及发出。 叛变应该已经发生了一段时间,浔阳城的沉默只能代表着某种非常不好的可能。 “有人亲眼看到曹云平与相王在一起。” 赫明神将依然低头看着沙盘,看似随意说道:“就在京都城外。” 听着这句话,帐篷里再次陷入沉默。 大周王朝所有的军队都在雪老城前,所有的强者也在这里,当曹云平也投靠了相王,那么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挡叛军。 京都没有城墙。 如果想要消灭叛乱,想要救出皇帝陛下,那么撤兵便成为了唯一的选择。然而雪老城就在眼前,城门已破,魔族眼看着便要灭亡,如果人族军队退走,魔族获得喘息的机会,谁知道历史会怎样发展? 有谁敢承担这样的责任? 不得不说,相王发动叛变的时机,实在是太好,或者说太坏。 “他想当一名千古罪人?” 车轮碾压砾石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同时还有一道苍老的声音。 唐老太爷走进营帐,看着那名相王的替身,眼神很是漠然,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谁都知道,无论此事最后结局如何,此人绝对活不下来。 相王替身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衫,看着唐老太爷笑着说道:“您这话错了。” 他自然早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不得不说有些潇洒。 “王爷当然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到人族的千秋基业。” 相王替身环视四周说道:“他托我转告诸位,在诸位进入雪老城、烧掉魔宫之前,大军绝对不会踏进京都一步。” 彭十海厉声说道:“那如果我们立刻南归呢?难道他就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想以此威胁我们吗?” 相王替身正色说道:“又错!王爷说了,若诸位居然选择南归,那么他会束手就擒,只是会瞧不起你们。” 帐里响起了几声干笑,然后很快停止,因为这不是发笑的时刻,也因为细细品来,这话里有寒意。 “难道王爷真以为自己会成功?” 赫明神将抬起头来,盯着那名替身的眼睛说道:“难道你也相信他会成功?” 那名替身微笑说道:“最初的时候,我也觉得这是疯子的谵语,但后来王爷说服了我。” 现在大周王朝的全部力量都在雪老城。如果相王的目标只是攻入京都、占领皇宫、逼迫皇帝陛下退位,那么确实很容易成功。问题在于,事后他能够得到多少人的支持? 陈长生必然会带领国教发起反攻,而且他会拥有圣女峰、离山剑宗为代表的修行宗派,唐家为代表的世家支持。就算相王暂时不用担心他与未来的妖族女皇之间的师生关系,只是这些也很难抵挡。 那相王为何敢发动这场叛乱?除非他确信陈长生与离宫还有那些势力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无论怎么看,首先的条件便是商行舟表态,站到他一边。 很多道视线落在帐外那辆小车上。 相王替身微笑说道:“王爷请道尊放心,他必定以天下为重,绝对不会乱来。” 看来相王是真的把希望寄托在商行舟的身上。 确实也只有商行舟才能在事后震慑住陈长生,无论是老师的身份还是在国教里的辈份。 而且整个大陆都知道,商行舟不喜欢陈长生。 只要人族能够一统天下,只要在皇位上的依然是太宗的子孙,似乎谁来当皇帝并不重要。 余人死了,那么相王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新君人选。 但整个大陆都知道,商行舟喜欢余人。 相王凭什么赌商行舟会支持自己? 帐篷里变得非常安静,所有人都看着那辆小车,等着商行舟做出决定。 唐老太爷忽然离开了帐篷,因为他知道商行舟会怎么做,换成他自己,他也会那么选择。 那个小道士掀开布帘,从车上跳了下来,看着帐篷里的将领与强者们,用稚嫩的声音、不确定的语气说道:“老祖说了,城破就在眼前,那些不重要的小事以后再论。” 安静的帐篷里响起数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人们很是震惊。 最疼爱的学生就要死在一场无耻的叛乱之中,却如此无动于衷…… 在道尊的眼里,让魔族灭亡果然是比一切都要重要的事情啊。 尊重是一回事,服从是另外一回事,不是所有人都会听从商行舟的意见,很多将领望向了赫明神将。 赫明神将是皇帝陛下亲手提拨的主将,对他如何抉择很多人隐约有所猜想。 “陛下亲口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是不会瞎指挥的。” 赫明神将说道:“更何况京都没有圣旨过来。” 帐篷里一片哗然,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是这样的态度。 薛河的额角微微鼓起,明显已经愤怒至极。 凌海之王的脸色更是阴沉,笼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有人望向某个角落,王破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吴家家主以及离山的剑堂长老在不远的地方。 他们始终保持着沉默,也没有看陈长生一眼,但谁都知道,他们会与陈长生站在一起,也许是与徐有容站在一起。 陈长生没有看徐有容,而是静静看着车边的那个小道士,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走神。 有人咳嗽了一声。 他醒过神来,说道:“那就这样吧。” 第1162章 最后的晚餐以及谈话 那就这样吧,不管最后是不是曲终人散,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 就像商行舟说的那样,众人的眼前就是雪老城。 随着离雪老城越近,陈长生与那辆小车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现在只有十余里,可以把对方看得很清楚。 还是一道小山坡,山坡上有棵枯树,树上栖着几只寒鸦,眼里没有红色,应该没有吃过人肉。 那辆小车停在树下,小道士蹲在地上,正在挖什么东西。 陈长生忽然说道:“我觉得白鹤骗了你。” 徐有容环抱双臂,披着件单衣,回头望去,说道:“骗了我什么事?”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说道:“我小时候没那么好看。” 徐有容微微一笑,说道:“吃醋了?” 陈长生看着远方那道小山坡,轻轻的嗯了一声。 徐有容说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应该只有你师兄和那位记得,有机会你问问就好。” 没有想到,机会很快便到了。 当天傍晚,商行舟传话过来,让陈长生过去一趟。 师徒二人吃了几根小道士亲手烤的木瓜,便算是用了最后的晚餐,然后开始谈话。 在这场谈话的开始,他们没有说近在眼前的雪老城,也没有说迫在眉睫的京都事,更没有追忆西宁镇旧庙的生活。 这场谈话的风格很像商行舟对世界的态度,又有几分陈长生剑道的意味,直接的背后隐藏着极深的不屑。 “白帝曾经说这个大陆没有人会信任我,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商行舟说道:“但那是你们很年轻,还有无限可能,而我已经老了。” 前后两句话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逻辑联系。 陈长生安静的听着。 “死亡这个最大的恐惧摆在前面,谁都很难了脱。” 商行舟继续说道:“在这方面,我远不如你,我很焦虑,所以这些年,我有些事情操之过急。” 陈长生确认自己听明白了。 原来在不屑的背后,还隐藏着些别的东西。 这算是解释,甚至可以理解为歉意,总之是商行舟不可能直接说出来的话语。 老人就是这样的。 陈长生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 京都的叛乱,商行舟完全不担心,陈长生也不是特别担忧,真正需要关心的还是雪老城。 魔族败的太快。 不仅是他们师徒有这种看法,整个朝野都有这种感觉。 在最开始的计划里,人族已经做好了打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准备,结果现在半年时间不到便解决了。 这让陈长生觉得有些不安。 “黑袍可能想做些什么,但她永远都不会成功,习惯了神秘主义的人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真正的谋略,最终只会死在神秘主义的鼠穴里,三百年前,如果不是王之策碍事,我与你师叔早就已经杀了她,此人不值一提。” 商行舟对那位享有极大声名的魔族军师,做出了非常刻薄的评价。不仅是因为他在谋略与神秘方面有点评对方的资格,更因为他与黑袍互相争斗、又隐隐呼应了数百年时间,非常熟悉彼此。 他拿出一个瓷瓶给陈长生说道:“这药的效果不如朱砂丹好,但配药简单,主材用的是白帝城地底的祖灵之火。” 陈长生闻言微怔,打开瓷瓶闻了闻,有些不确信说道:“长春观里的金线边?” 商行舟说道:“不错。” 陈长生不解说道:“当初我确实想过用这味药控制药力,但是……” 商行舟说道:“你的医术是我教的,难道还能超过我去?” 陈长生闻言语塞,然后很快便高兴起来,心想难怪这次大军死伤减少了很多。 商行舟说道:“以后不要再炼朱砂丹了,又不是女子,每个月流血算怎么回事?” 陈长生再次语塞,微微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行舟看见他这样子,不知为何便有些生气,说道:“没什么事了,走吧。” 依然还是那般严厉,有时候非常冷漠。 陈长生忽然想到小时候在西宁镇旧庙里,师父对自己的情绪总是在冷漠与严厉之间摇摆,就像今天这场谈话一样。 严厉要比冷漠好很多。 商行舟对小时候的陈长生冷漠,就是怕自己喜欢上自己一手养大的小道士。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利用陈长生。 后来他如此厌憎陈长生,就是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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