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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想起了前些天看到的那幅画面。 观景台上的那棵梨树已经被他的剑斩成了不可见的微尘,那个画中人的故事他还是通过落落知道了。 感动于落落的情深意重之余,他想着牧夫人为了让落落能够接受魔君,用的心思也不可谓不深重。 她应该很疼爱唯一的女儿,为何在这件婚事上却显得如此无情? 如果那份猜想是真的,与白帝恩爱多年她为何会如此冷血?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相族就像他们的身体一般高大、厚重,而且冰冷,就像是无趣的大山。” 牧夫人说道:“教宗大人能够无视他们的存在,来到这里,手段果然了得。” 她在称赞陈长生,但视线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依然望着夜色里的远方。 那边应该是北面。 “很小的时候,老师曾经用一句话称赞过师兄,同时也是在教育我,那句话是千言万语,不当一默。” 陈长生说道:“从那之后我说的话要少了很多,但终究还是不如师兄,总忍不住想说话,想对溪里的鱼说话,想对庙里的书说话,而每到那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好生自责,直到现在我与三十六聊天的时候,还是偶尔会有这种感觉。” 牧夫人说道:“皇帝陛下本来就是个哑巴。” “师兄当时也是这么安慰我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所以后来我把把那句话改了一个字,以此奉行。” 牧夫人神问道:“哪个字?” 陈长生说道:“千言万语,不当一直。” 牧夫人缓缓挑眉,问道:“王破的直?” 陈长生说道:“不错。我做不到抱残守缺,道心不移,那么想的太多,说的太多,便容易错的太多,既然如此,何不直接一些?只要相信自己做的事情是有道理的,那么便去做好了。” 牧夫人说道:“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陈长生说道:“但至少王破与我相信有是非。” 牧夫人接着说道:“所以你今夜可以单刀直入,来到我的身前?” 陈长生说道:“执剑直行,往往会比较快到达目的地。” 牧夫人感慨说道:“我一生修道无碍,但做事时确实容易摇摆不定,或者这便是女子先天不足?” “母亲……” 落落轻唤一声,欲言又止。 牧夫人唇角微翘,带着一抹嘲讽意味说道:“女生外向其实也是弱点。” 落落有些难过,不再言语。 “教宗大人说的不错,做事确实应该直一些。” 牧夫人说道:“那天在观景台上,我就应该直接杀了你。” 说话的时候,她依然没有看陈长生,而是看着夜色里的远方。 她的眼底深处有一抹极淡的疲惫与悔意。 她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直接把陈长生杀死,还是在后悔别的事情? 她这时候究竟在看哪里? 在海的这面,山的那面,湖的对面,有一道黑崖,崖上积着万年的冰雪。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这里,悔意渐深,情绪渐淡,杀机渐盛。 有风自西海来,夜穹下的无数座雪峰没有任何变化,黑崖上那些积了无数万年的冰雪则是簌簌落下。 冰雪被寒风撕碎,然后卷起,呼啸击打着崖面以及四周的树木。 小德挥手把一根粗重的倒塌树木震成粉屑,抬头望向白帝城方向,眼眸里的褐黄色变得越来越浓,显得极为暴戾。金玉律站在他的身后,眯着眼睛望着相同的方向,目光寒冷而且锋锐至极。 他们感受到了海风里蕴藏着的无穷神威,但他们不会后退一步,而是做好了搏死的准备。 白帝就在他们身后的黑崖里。 崖间的禁制阵法已经被陈长生用南溪斋剑阵渐渐磨出了一道薄弱之处,只需要再过一段时间,他们便能看到白帝,哪怕他们与陈长生的最坏的猜想落到了实处,至少也能证明牧夫人的阴谋。 牧夫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出现。 她一定会阻止这一切。 小德和金玉律有这种心理准备,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这些天里,当陈长生坐在黑崖前与禁制阵法对抗的时候,他们一直沉默地注视着四周。 他们等着无数妖族强者像潮水一般涌来,等着妖族大军像黑雪般覆盖整座雪山。 他们等着牧夫人亲自出手。 就像现在这样。 下一刻,从崖顶落下的冰雪忽然没了,呼啸的声音也没了,一切都变得那样安静。 仿佛先前那道来自西海的风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它一直都在海上追逐流云。 小德与金玉律对视一眼,很是不解,却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加不安。 …… …… “既然想要杀我,为何又会改变主意?” 陈长生并不知道在落星山脉里发生的事情,但他能够感觉到牧夫人气息的变化。 更重要的是,先前在皇城外,相族族长与那些撕裂夜色显身的妖族强者表明她真的动了杀心,可是最终相族族长与那些妖族强者没有向陈长生发起攻击,而是沉默地看着他走进了皇城。 牧夫人终于收回了望向远山的视线。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教宗大人的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像是某种邀请。” 陈长生说道:“如果你能承受后果的话。” 牧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除了你那位老师,还有谁能承受呢?” 陈长生说道:“但还是有很多人想杀我,或者是因为他们无所记挂的缘故。” “无所记挂,自然无所顾忌。” 牧夫人说道:“我不喜欢这里,从来都不,但天地间,终究有所记挂。”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落落,而是看着夜色下的白帝城。 但事实上,她可能在看更远的地方。 天地广阔,万物在其内,大西洲虽然遥远,也在其间。 落落低着头,心情更加难过。 “其实那些年我一直很羡慕天海,因为无论从境界上,还是心志上来说,她都无限接近了自由的彼岸,甚至她的存在有时候会让我怀疑自幼形成的某些看法。” 牧夫人望向陈长生说道:“但最终她还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陈长生沉默不语。 牧夫人最后说道:“这件事情给了我一个教训,也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既然我们修的是天道,而天道本无情,那么若要长久,终得大道,便要绝情灭性。” 第1008章 与世界的对话,与自己的谈判 一片安静。 风拂梨树。 答案揭晓。 落落的头更低了。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娘娘你愿意,我可以当作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牧夫人说道:“愿意二字后面接的是什么?” 陈长生说道:“你我二族本是同伴战友,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牧夫人似笑非笑说道:“你是说那位?” 陈长生说道:“不错,魔君应该还在白帝城,还有那两位异乡人。” 这就是他发出的邀请。 他邀请牧夫人与他一道杀人。 他要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大陆北方的君王,像夜色一般莽莽的存在。 至于那两位来自遥远大陆的异乡人,更是难以想象的存在。 牧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我接受教宗大人的邀请,那么然后呢?” 陈长生说道:“没有然后。” 落落听不懂自家先生与母亲的这番对话。 牧夫人自然懂得。 陈长生的意思很明确,如果她答应了这个邀请,他便不会再去理会那片黑崖。 白帝是死是活,能否脱困,再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一抹微嘲的笑容在牧夫人的唇角浮现。 “你终究还是成熟了。” 她看着陈长生说道:“不怕变成自己曾经最厌憎的模样?” 陈长生想着唐三十六与自己在湖边在溪边的那几番谈话,想着向腐泥里沉去的金色的鲤鱼,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在某些重要的时刻,总要学会取舍。” 牧夫人说道:“我以为那就是成熟或者腐朽的最大特征。” 陈长生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想起了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别样红与无穷碧。 他想起了十余路反王进京,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上,神道之前一片莲海,很多红花。 “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这样想。” 说出这句话后,他忽然觉得一身轻松,便是连识海也变得清明了很多。 牧夫人微微挑眉,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便改变主意。 前一刻还在想着权谋与手段,妥协与牺牲,后一刻便把这些尽数抛诸脑后。 如此反复无常,在很多人看来,应该是小人与女子的行事风格。 陈长生不是。 他只是在攀登一座极其险崛的孤峰,沉默地行走了很长时间,觉得有些孤单有些累。 于是他往崖外看了一眼。 “那么便告辞了。” 陈长生对牧夫人说道:“您说的对,这些话我应该在见到白帝陛下之后再说。” 牧夫人神情微冷说道:“陛下不会见你。”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或者是因为他现在无法见我?” 牧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想,他现在已经死了,你会怎么办?” 听到这句话,落落抬起头来,脸色比枝头落下的梨花还要白。 “你囚禁玄霜巨龙的事情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红河两岸。” 陈长生接着说道:“接着我会宣布你与魔族勾结,成为国教的敌人。” 牧夫人微笑说道:“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些吗?” 陈长生说的两句话,前者是要掀起妖族民众对她的怒火,后者则是要在整个大陆的范围里点起一把火。 但她是妖族皇后,更是圣人,有足够的底气无视来自山河湖泊间的野火。 陈长生说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意,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似乎没有人知道你究竟在意什么。” 这一场谈判就此结束,但谈不上破裂。 因为从开始到结束,谈判的双方都没有明确地给出自己的条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在与自己谈判。 这不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与世界对话,往往便是与自己对话。 说服对方,远远不及说服自己更加重要。 最终牧夫人收手,陈长生收回了那份邀请,不是因为被对方说服,而是他们说服了自己。 …… …… 陈长生通过秘道去了落星山脉。 一切都已经显露在星空之下,于是落落也随着去了。 安静的皇城显得愈发安静,而且清旷,牧夫人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冷。 牧酒诗从殿里走了出来,站到她身边,脸上满是担忧。 牧夫人看着她微笑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牧酒诗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才醒过神来,连连摇头。 天海圣后已死,南方圣女去了遥远的异大陆,当今世上,牧夫人便是身份最尊贵的女子。 但在牧酒诗的眼里,她真的很可怜,因为孤单。 “想要成就一些什么,便需要承受一些什么,这个道理很简单。” 牧夫人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明天你便回去,因为我不想你承受这些。” 牧酒诗闻言大惊,心想难道局势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了?颤声说道:“要不然动手吧?” 在她想来,现在应该是杀死陈长生最好的机会,还可以用雪老城做缓冲。 如果人族那边反应过来,派来更多的强者,到时候该怎么办? 牧夫人何尝不知道快刀斩乱麻的道理。 只不过轩辕破的出现让天选典的进程受到了干扰,而陈长生……到的太快了,这直接改变了整个局面,最重要的是,那位的想法就算没有完全改变,也必然受到了影响。 …… …… 晨光来临,无数剑破空而回,如流光一般敛入鞘中,藏住锋芒。 陈长生站起身来,望向眼前这片黑崖,脸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睛很明亮。 即便以南溪斋剑阵为器,想要破解这座堪比桐宫的禁制大阵,依然是很难的事情。 不过一切终究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只要再过一段时间,相信他们便能看到答案。 金玉律是参加过当年北伐魔族的老人,不知见过多少阴谋诡计与难以想象的突发事件,并没有因为现在获得的这些进展而喜悦,反而神情变得更加凝重。 他对陈长生说道:“昨夜皇后明显是动了杀机,最终却没有出手,这个原因必须要找出来。” 小德接着说道:“相族那边的高手忽然退回,有三路大军正在向白帝城进发,却忽然停在了两百里外,红河两岸似乎隐隐有一道力量,改变了牧夫人与长老会的决定。” 昨夜局势的变化,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却依然让他们无比警惕。 白帝被困,不知生死,那道如此强大却又隐秘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 很自然的,他们的视线投向了北方,遥远的雪老城方向。 当陈长生回到白帝城后,收到了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来自与相族庄园极近的那座大院。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这封请柬也来自北方,来自雪老城。 魔君邀请陈长生见面。 陈长生想了想,答应了邀请,但把时间定在了四天后。 四天很快过去。 白帝城里落了一场大雪。 第1009章 千年之后 很久后的某天,魔君尼禄看着从天而降的暴雪被魔宫后面的深渊吞噬,忽然想起了白帝城里的那场雪。 雪老城终年风雪不断,他不知看过多少场暴风雪,但都不及当年那场雪给他留下的记忆深刻。 白帝城地处南方,气候温暖,又临近西海,所以很少下雪,但那天的雪却非常大。 只用了半夜时间,红河畔的那座城市便被积雪覆盖,那间院子里的满地黄沙也被尽数染白。 魔君收回望向深渊的视线,对陈长生说道:“我错了,那天我就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杀死你。” 南客神情漠然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陈长生浑身是血,神情却很平静,说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 …… 在已经过去很长时间的那场风雪里,陈长生来到了离相族庄园不远的那座院落。 魔君确实没有动手杀他的意思,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陈长生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靴底踩着松软的新雪,发出簌簌的声音,很是好听。 他依然穿着素色的道衣,只是在外面加了件大氅。 寒风拂动着地面上的积雪,很快便把他身后的足迹抹灭,也带起大氅一角。 大院深处有一棵树,树下搁着一只小泥炉,炉上有茶,隔炉有两座。 魔君坐在北面的座位上。 南面虚席以待。 陈长生走到树下。 壶里的茶水恰好滚了起来,发出悦耳的声音。 就像魔君的声音一样。 “一千年了。” 陈长生明白魔君这句话的意思。 相信知道今天这场谈话的人,这时候都会有相似的感慨。 整整一千年前,太宗皇帝与前代魔君曾经在洛阳城进行过一次谈话。 那场谈话非常著名,整个大陆没有谁不知道,即便到了千年之后的现在,依然是很多民众追忆感慨的话题。 即便到了无数万年之后,相信这场谈话依然会在史书上占据最重要的篇章。 这场谈话决定了整个大陆日后的局势。 人族称臣纳贡,魔族狼骑北归。 这场谈话对人族来说,本应该是最大的羞辱,但因为周独夫在灞柳间现了身,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这场谈话并不是只发生在太宗皇帝与前代魔君之间,而是三位伟人的对谈。 千年之后,人族的领袖与魔君的君王终于再一次见面,即将迎来一场谈话。 怎能不令人心生惘然。 陈长生说道:“今天我们这场谈话没有旁观者,所以可能很快便会消失在历史里。” 魔君说道:“我将来会让史官记下我们今天的这场谈话,并且要求每个孩子都要能够背诵。”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并不觉得这很重要。” 这两句话的姿态完全不同,但意思却非常相近。 无论魔君还是陈长生,都流露出了极其强大甚至可怕的自信。 ——史书怎么记载,或者要不要记载,那都是胜利者的权力。 …… …… 最初的对话结束之后,院子里的安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炉上的茶水不停沸滚,魔君却没有倒茶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长生。 陈长生也在静静地看着魔君。 这不是他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准确说来,已经是第三次了。 但这是他第一次把魔君的脸看清楚。 就像绝大部分的魔族皇室成员一样,魔君的脸色非常苍白,不像玉石,也不像风雪,有些诡异。 但那并不是一种病态,更像是一种与世不同的标记,有着非人的感觉。 魔君忽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有些奇特,露出比较多的牙龈,与苍白的脸色相衬,并不是特别难看,只是有些血腥。 “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魔君说道:“或者说你不是人,因为你的身上没有人类的气息,更像是……一个器物?” 陈长生想过魔君可能隐约知道自己的来历,甚至有可能比自己更清楚。 但无所谓。 不管是器物还是果子,他知道自己是谁,那就足够,自然不会被一番话便扰乱道心。 魔君看着他没有反应,笑容微敛,淡淡说道:“我这次来白帝城主要是为了三件事情。” 按照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说法,那必然是大事,陈长生想了想,怎么也只能想出一件。 魔君自然不会说他在天树荒火洗炼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说道:“到此刻为止,我完成了一件半,然后便是今天。” 陈长生问道:“与我有关?” 魔君说道:“当然,因为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就是见你。” 陈长生说道:“你离开雪老城的时候就确定会在这里见到我?” 魔君说道:“我准备迎娶落落殿下,妖族准备与我结盟,你肯定会来,那我们就一定会见面。” 陈长生问道:“为何一定要与我见面?” 魔君说道:“我想过,如果没能杀死你,那就要问你一个问题。” 陈长生说道:“什么问题?” 魔君问道:“我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 陈长生沉默了。 前些天别样红离开人世之后,他坐在院子里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感受着那道如井口的黑色虚无,曾经想过个问题。 事实上,在天书陵之变后的很多个夜晚里,他都想过这个问题。 在很多世人看来,这种问题过于玄妙,有些微酸,书生意气,令人发笑。 但这真的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像他和魔君这样的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处于不同的位置就要做不同的事,思考不同的问题。” 魔君神情漠然说道:“我们是天地间最高的存在,那便要看的最远。”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的视线落在何处?” 魔君说道:“星海之上。”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 魔君接着说道:“还要千秋万代。” 换作别的普通人,一定听不懂这段对话,但魔君知道,陈长生一定能明白。 陈长生确实明白,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因为他是人族的教宗。 魔君说道:“这是责任,也是压力,但同样也是最大的快感来源,最坚硬的存在意义。” “星海之上究竟是什么?圣光大陆上的异族人?” 陈长生静静看着魔君的眼睛问道:“你们与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什么是盗火者?” 第1010章 我只是不想评价 魔君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容里露出的牙龈与苍白的脸,让陈长生想起了雪白血红这四个字。 最终魔君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说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在这片大陆出生,长大。” 陈长生想起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的那句话。 ——位置是相对的。 魔君的意思很清楚,他既然是这边的,那就不是那边的。 这听上去似乎是一句废话,事实上却是最重要的表态。 陈长生在魔君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尽的野望与近乎神圣的冷酷,看到了平静与淡然,没有看到谎言。 他安静了会儿,说道:“关于圣光大陆的事情,我有些想法。” 魔君的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欣赏之意,然后迅速转化为寒意。 他明白陈长生的意思,因为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有所想法。 正因为这样,他才对陈长生更加警惕。 无论商行舟或者白帝夫妇、包括黑袍与魔帅再如何老谋深算,强大无敌,魔君都不是特别在意。 他还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成长,而且正因为年轻,他拥有很多那些老人已经失去的某些特质。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同样年轻的陈长生,他在对方的身上同样看到了那些特质,这让他有些隐隐不安。 不过现在还没有到生死相见的时刻,因为这场谈话还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刚刚开始。 如果到最后,陈长生依然不能给出让他感到满意的答案,那么再议。 “你有没有考虑过,和我联手来做些事情?” 魔君用很随意的语气,提出了今天真正重要的那个问题。 陈长生没有想很长时间,便给出了答案:“双方之间的仇恨太深,谁都没有资格议和,便是这个想法也不能有。” 魔君摇头说道:“像唐二那样的人当然没有资格,因为他们是臣子,只要有这个想法,那便是生出异心,但我们不同,因为我们是君王,我们是引领子民前行的领路人,我们当然有资格选择道路。” 看着落在茶壶上瞬间便融化的雪片,陈长生想起不久前在汶水城唐家老宅里的那场谈话。 那天的雪也有些大,说的也是相同的话题,不是特别沉默,但寒冷刺骨。 未来的大陆究竟应该是怎样的画面?三族之间究竟应该以怎样的关系相处?这些问题,无数智者圣人都想过。 那个答案虽然有些难以说出口,但不需要明说,谁都知道,当然应该是和平。 但就是在汶水城唐家老宅里,唐老太爷说过一番话,表明了至少现在这是不可能的。 在能够看到的数百年里,都是不可能的。 陈长生想着当年的洛阳之围,说道:“魔族是吃人的。” 魔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不吃。” 陈长生说道:“仇恨不会因为这样就消失,你的族人也不会因为我不曾屠过你们的部落就忘记当年北伐里发生的事。” 魔君说道:“妖族能够忘记当年的仇恨,为何人族不可以?终究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陈长生说道:“或者很多年后,人族真的可以忘记当年的仇恨,但现在很难,我也做不到。” 魔君微微挑眉说道:“你没有经历过我族南下,你生活的年代人族最是风光,我不理解你的仇恨从何而来。” “我看过很多书,书里记载过很多当年的故事,我对其中一个故事记忆最为深刻。” 陈长生想着在国教学院藏书楼里看到的前朝史,沉默了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当年魔族南侵,其势如火,人族又恰逢内乱,根本无力抵抗,前朝神将李巡守率三千精骑守拥雪关,孤立无援,却硬是坚守了一年时间,直至陈玄霸出现。” 魔君的眼睛微微眯起,寒芒一现即隐。 这场著名的守城战,整个大陆无人不晓,而且事后引发了极大争议,直至今天依然争执不休,甚至就连雪老城里的那些辩士也经常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议论,陈长生忽然提起此事,究竟有何用意? “不是坚守,是死守……” 陈长生伸手把炉上的茶壶提起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然后他看着落入茶杯里便融化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 当年的拥雪关可能天天都落着这样的寒雪,那些将士与百姓们可能有杯热茶饮? 自然是没有的,因为粮食都没了,树皮都剥光了,比洛阳之围时还要更惨。 当陈玄霸率领骑兵驱走魔族狼骑,进入拥雪关时,看到的是一副人间地狱的图景。 三千精骑最后活下来了一千四百名,但城中百姓妇孺死了很多,而且据说被吃了很多。 那个一剑斩了自己姬妾并且分肉于将士的人,正是素有仁爱之名的李巡。 这件事情引发了极大的争议,直至千年之后的现在,依然议论纷纷。 当年的那些人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吧? 拥雪关必须守住,不然魔族狼骑便能长驱直入,威胁到人族的腹地。 天凉郡再无任何喘息之机,人族根本无法撑到之后的转机。 但这样做就是对的吗? 哪怕是最痛恨魔族的书生,哪怕是最敬爱李巡的陈玄霸,对这个问题都只能保持沉默。 不过更多的当事者,已经不需要知道这个答案。 当拥雪关之围被解后,李巡当场自杀,从副将到最低级的小兵,那一千余人也先后战死沙场。 陈长生对魔君说道:“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他们。魔族吃人,他们也吃人,而且吃的是自己的同胞,但如果他们没有守住拥雪关呢?会有更多的人被你们吃掉。” 魔君说道:“所以你才会对我神族如此仇恨?” “我先前没有说清楚,这并不是仇恨。”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想要争取人族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惨剧,再也不用评价这样的事情。” 他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在将来的历史里还会出现这样难以评价的惨剧,那么他希望会是发生在魔族一方,而不是人族一方。 第1011章 风雪里被围住的院落 陈长生不是商行舟,没有彻底消灭魔族的雄心或者说意志,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希望魔族变得极端虚弱,以至于在能够看到的漫漫时光里,再不敢对人族生出别的心思。 魔君的神情很平静,没有任何怒意,说道:“然后你们会与我们通商,两族皇室甚至可以通婚,你们会强制性地禁用神族的文字和语言,只留下那些绘画与雕像?很巧,其实这也是我的计划。” 陈长生看看杯里渐渐冻凝的茶水,没有说话。 星空之下本来就没有什么新鲜事。 这场谈话或者说谈判到了这里,便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魔君问道:“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的想法如此坚定,为何会来见我。” 陈长生说道:“因为我想知道你为何要见我。” 魔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就算你不愿意和谈,但我们依然可以合作。” 无法和谈,却可以合作,那么自然针对的是第三方。 这也是陈长生来之前最想不通的事情。 现在的情况是,妖族已经决定与雪老城结盟,他们针对的自然是人族。 魔君这时候说的合作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觉得牧夫人已经无法控制局面?妖族最终还是会维持与人族的盟约? 如果真是这样,陈长生又有什么道理与他合作呢? “形势有所变化。” 魔君抬头望向天空里落下的鹅毛大雪,说道:“四天前的那个夜晚,整个白帝城的味道都变了。”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说道:“我不需要感到不安。” 魔君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白帝在想什么,你也不知道。” 陈长生注意到,他说的是白帝,而不是牧夫人。 魔君说道:“我一直怀疑白帝是在装睡。”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也有可能他是真的出事了。” 魔君看着他微嘲说道:“任何事情你都习惯往坏了想?” 陈长生说道:“我这是在往好了想。” 两个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魔君说道:“你太天真了,任何低估白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甚至包括我那位伟大的父亲。” 陈长生说道:“如果白帝不是重伤被囚,那他瞒着世人想做什么?” 魔君说道:“当然是坐山观虎斗……不要忘记,他本就是世间最霸道的那只老虎,冷酷而且老辣。” 陈长生说道:“你似乎在害怕他。” “老人都很可怕,有股腐烂的味道。” 魔君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仿佛真的闻到了什么难闻的味道。 陈长生说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魔君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们都是在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地往前爬,这样很累。” 陈长生沉默不语。 魔君的眼神变得深了几分:“我们互相帮忙,把那层重壳掀掉,如何?”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想我弑师?” “那又如何?我连我父亲都杀掉了,更何况你那位老师本来就是个疯子。” 魔君的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情,说道:“我就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看你不顺眼呢?” 陈长生没有解释,这是他与商行舟之间的问题,不足为外人道。 “凭你自己,是没有办法杀死商行舟的。” 魔君说道:“我可以帮你,等老家伙们都死光了,到时候我们再来打过,岂不痛快?” 陈长生说道:“我与我的老师争斗,魔族会得到最大的好处。” 魔君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在此之前我也会表示出我的诚意。” 听到这句话,即便陈长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也不禁震撼无语。 在北方的魔域雪原上,重要性能够与商行舟相提并论的人物还能是谁? 陈长生完全没有想到,魔君竟然一直准备着与辅助他夺位登基的最大功臣甚至师长一样的角色翻脸! 没能想到,自然也难以相信,这些情绪都在他的眼睛里显现了出来。 魔君知道这确实很难说服对方,但他无法说出理由。 “如果你同意,我自然不会再与你抢徐有容与你的那位女学生,我甚至还可以把我妹妹给你。” 魔君看着陈长生微笑说道:“反正她一直都在你那里。” 陈长生还是无法理解,说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魔君说道:“我想要的已经说过了,如果你以后下定决心,不妨书信告诉我。” 陈长生说道:“书信?” 魔君说道:“当年通古斯大学者与你们那一代的教宗时常互通书信,我们也可以效仿一下。”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如果我们都能活着离开白帝城,我会给你回信。” 是的,活着是所有事情的前提。 不提白帝城里隐藏着多少凶险,只说他们彼此都是对方最大的威胁。 不管在这场谈话里提到了多少和谈、合作、帮助,甚至友谊。 如果有机会,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 比如在谈话结束的这一刻。 雪不停地落着。 院落里唯一的那棵树已经变成了白色。 唯一的颜色来自那座小泥炉。 因为小泥炉与茶壶是烫的,而且不知为何,壶里的水始终没有烧干。 陈长生与魔君不再说话,安静地坐了很长时间,渐渐变成了两个雪人。 …… …… 在院子外有无数个雪人。 最远处是妖族各部落的族长,还有一些实力强悍的高手。 靠近石墙的车道上,则是数百名相族的死士,在相丘的率领下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相族族长站在最前方,已然变成了一座巍峨的雪山。 但他离院子并不是最近。 离院子最近的是五辆马车,西荒道殿大主教与教士们站在车后,显得极为恭谨。 除了五辆马车,院子外还有一群站在风雪里的人。 那些人里有衙役、有卖脂粉的小姑娘、有算命先生、有卖麻糖的老人,还有一名盲琴师。 相族族长盯着那名盲琴师,神情凝重至极。 作为妖族最强者之一,已经半步神圣的他,为何连这名盲琴师的底细都看不透? 那五辆马车里又是什么人呢? 第1012章 国教的执杖人 白帝城落了半夜加一天的雪,所有的街巷都变成了白色,院子外的那些人一动不动地站着,也早已变成了雪人,只是不时会有热气从那些蒙着雪霜的口鼻里喷出来,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无数的视线落在这座院子里,想要知道魔君与陈长生究竟在谈什么,如果谈不拢,那么何时动手? 落落站在窗边静静看着风雪,她不知道那个院子里在谈什么,但知道先生什么都不会答应对方。 牧夫人也在看着风雪里的那座小院,与落落有着相同的看法,所以她在等着谁究竟会先动手。 院门紧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只有风卷着雪花拍打石墙的啪啪声。 满地黄沙积着白雪,仿佛变成了雪老城外的那片雪原。 那棵唯一的树枝上承着积雪,就像是无数道白柱。 陈长生与魔君安静地坐在风雪里。 前一刻他们还在坦诚的对话,说着合作与可能的友谊,还说如果大家都能活着离开雪老城,那么应该保持通信。 下一刻情势便变得极为凶险,似乎随时都会向对方出手,用自己最强大的手段收割对方的生命。 这种转变非常突然,突然到除了当事者,谁都会觉得无比荒唐,只不过没有人看到罢了。 陈长生和魔君不会觉得这种转变很荒唐,因为从开始到现在,从观景台到此间,他们一直都很想杀死对方。 无论谈判还是对话,都只是杀死对方这件事情之外的一些小事。 而且他们都有杀死对方的能力。 在观景台上,陈长生用南溪斋剑阵破掉魔君的功法后没有继续出手,是因为牧夫人召来满城流云阻止,也是因为他隐约感知到了危险,魔君的袖子里应该藏着能够杀死他的手段,只是不知道具体何物。 魔君对陈长生的境界实力以及手段了解的更多些,但也没有信心,尤其是当那五辆马车抵达院外后。 他看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商行舟来不了,王破也来不了,那么今天来的人是谁呢?” 陈长生说道:“既然如此,黑袍与魔帅也来不了,就算八大山人还活着,应该也来不了。” 在观景台上,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 这时候他们再次说起这两句话,是因为他们已经决定放弃,却有些不舍,所以想最后再做一下确认。 说完这两句话后,陈长生与魔君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同时叹息了一声。 这两声代表放弃的叹息声里,充满了遗憾。 今天风雪极盛,机会太好。 魔君远离雪老城,教宗远在异乡,这种情形太罕见,以后可能也很难再出现。 今日不能杀死对方,怎能不失望? “仔细想想,杀死你对我来说确实也没有太多好处,人族会变得更加团结,而且愤怒。” 魔君看着陈长生感慨说道:“从这个角度来说,你的存在真是没有什么意义啊。” 陈长生唇角微扬,露出如春风般的笑容,说道:“我习惯了。” 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存在就是一个阴谋,一个针对天海圣后的阴谋。 他的存在本来就没有什么自我的意义,换句话说,他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他现在正在寻找,而且可以说已经找到了。 魔君微微侧头,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确认并无半点勉强,挑眉说道:“你真是个怪物。” 陈长生得到过的评价很多,大部分都很正面,清新、干净、坚毅、天才。 哪怕是他的敌人,最多会说他有些木讷或者说过于执拗,又或者是质疑他在处理与商行舟关系上的不智。 但被认为是个怪物,这还真是第一次。 陈长生没有生气,反而觉得魔君的看法很有意思,或者说,有些接近他自己以为的真实。 有句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不见得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那么魔君或者就是他真正的对手。 想着这些事情,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快要冻凝的茶水,倾倒在了身前的雪地上。 这是祭奠,那些死在魔族狼骑之下的人们。 他是客人,那么便应该由他主动告辞。 他站起身来,掸掉身上的雪屑,向魔君点了点头,转身向院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魔君忽然说道:“白帝一定会很失望。” 陈长生停下脚步,问道:“为什么不是牧夫人?” 魔君说道:“既然你不愿意与我合作,那么牧夫人便是我最坚定的支持者。”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牧夫人究竟想做什么?” “大西洲皇族向来以正统自诩,她这一系更是有秀灵族的血统,你觉得她会喜欢人族?” 魔君感慨说道:“而且她是水瓶座的,谁能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陈长生知道魔君说的是雪老城里流行的星座,但完全不知道水瓶座意味着什么。 他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继续走向院外。 魔君的手在袖子里缓缓抚摩着那两座冰冷的石像,眉间出现一抹厌憎的神情。 然后他望向雪地上那道笔直的、仿佛是用尺子量出来的足迹,自言自语道:“居然把整座离宫都搬了过来,真是怕死啊。” …… …… 吱呀一声响,几片雪花落,陈长生推开院门走了出来。 这声音与画面很快便传遍了整座白帝城。 大多数人觉得轻松了很多,少数人觉得很失望,还有吃惊、疑惑等各种情绪。 五辆马车里也陆续下来了人。 折冲殿主司源道人。 圣谕大主教桉琳。 天裁殿主凌海之王。 宣文殿新任主教户三十二。 国教五巨头,除了茅秋雨留守离宫,其余四人尽数赶到了数万里外的白帝城,各持重宝。 陈长生先向那位盲琴师很郑重的行礼,然后才与凌海之王等人说话。 青帘微掀,震落积雪,一位翩翩佳公子从最后一辆车里走了下来,正是唐三十六。 他的右手拿着一根看似不起眼的短杖。 陈长生正准备与他说些什么,唐三十六直接把那根短杖扔了过来。 看着这幕画面,凌海之王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桉琳更是忍不住轻呼了一声。 那根不起眼的短杖,是国教神杖。 如果不是陈长生反应快,只怕要落到雪地里,如果弄坏了怎么办? 唐三十六就像是没有看到凌海之王等人的眼神,恼火说道:“以后别老让我做这种事。” 为了破掉红河禁制,国教神杖里的光明力量消耗一空,这些天一直在西荒道殿里接受供养。 今天陈长生要与魔君见面,要做万全的准备,能让他信任、并且有资格的持杖者,只能是唐三十六。 即便是凌海之王等人再看唐三十六不顺眼,也无法否认。 因为这种事情唐三十六以前就做过。 当年从教宗手里接过神杖的人,本来就不是陈长生,而是他。 第1013章 离宫的意志 当年奈何桥风雪一战,陈长生险胜徐有容,就此确定了自己在国教里的继承者地位。 但那夜他并没有去光明殿,而是去了福绥路与徐有容吃了顿牛骨头。 迎着无数震惊视线,举手替他请假的人是唐三十六。 低着头替他接过代表国教权柄的神杖的人也是唐三十六。 今天拿着神杖主持离宫阵法,锁定满院风雪的人还是唐三十六。 这种压力实在是太大,即便是唐三十六这样的人也不愿意再有下一次。 陈长生看着他笑了笑,回头望向风雪里的院落,笑容渐渐敛去。 诸殿齐聚白帝城,等于把离宫大阵搬了过来。 如果先前魔君动手,他真想冒险试着杀对方一杀。 遗憾的是,也有可能是庆幸的事——魔君没有出手。 那么按照现在的局势看来,牧夫人不会再给他们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他和魔君都有可能平安地离开白帝城,那么…… “有件事情,你能不能帮我做。” 他对唐三十六说道。 唐三十六神情微异,问道:“什么事?” 陈长生说道:“帮我写几封信。” 唐三十六不明白他要自己帮着写什么信,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极为精彩:“情书?虽然你的文采远不如我,又何至于学那些愚蠢少年,莫不是要给落落殿下写信,怕圣女看见?” 陈长生想要解释几句,最终只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无奈。 …… …… 唐三十六今天凌晨才到的白帝城。 因为来的太急,时间太匆忙,他还没有带太多唐家的下属,只带了五样人。 正是前些天在汶水城里的那五样人。 在商行舟与陈长生的师徒之争里,唐老太爷依然偏向前者,但在与魔族有关的大事上,他的反应非常明确,只要陈长生需要什么,他便可以提供什么。 国教众人也是今天凌晨刚刚抵达。 陈长生一直知道此事,所以当魔君邀请见面的时候,他要把时间定在今天。 唐老太爷都派出了最强大的力量,离宫更是如此,甚至可以用浩荡之势来形容。 在户三十二带回的陈长生谕旨后,司源道人连夜从离宫出发,在半道与凌海之王、桉琳会合,带着七千护教骑兵从松山军府直插西原,过了葱州军府与熊族部落接上了头,悄然进入了红河流域。 那七千护教骑兵如今在对岸的深山里藏着,虽然无法撼动妖域的整体局面,但也不失为一种震慑,至于随身携带着离宫重宝的四位大主教,更是谁都无法忽视的强悍力量。 当年的国教六巨头随着牧酒诗被逐、白石道人被诛,又重新填补上户三十二,还有五位。 现在有四位都离开了京都,来到了数万里外的白帝城。 茅秋雨没有来,在很多人想来,这位境界最高的国教巨头没有出现,是因为要镇守离宫,但陈长生知道并不是如此,而是因为茅秋雨正在闭关,等待破境入神圣的那道天机。 白帝城的事情当然极为重要,教宗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但在陈长生看来,茅秋雨正面临着重要的时刻,能否不被外力干扰,能否成功晋入神圣领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望向凌海之王,问道:“谁在替茅院长护法?” “天道院现在由树心道人暂管,庄之涣一直住在离宫里。” 凌海之王说道:“除此之外,宗祀所大主教以及青曜十三司的数位师姐,也一直随侍在旁。” 庄之涣出身贫寒,因为受资助求学的关系,与汶水唐家向来亲近,在做了很多年茅秋雨副手后,终于在数年前成为了天道院的院长,无论境界实力乃至眼光手段都非常了不起。 由他亲自替茅秋雨护法,再加上那些境界实力同样强悍的青藤六院大人物,按道理来说,陈长生应该不用再担心,但想着庄之涣的那个儿子,他的神情难免有些异样。 在场的人都知道当年周园里的那段故事,以及庄换羽在井旁自刎的惨事,明白陈长生的担心。 凌海之王看了司源道人一眼,司源道人装作没有看见。 桉琳很是无奈,上前对陈长生说道:“临行前,道尊降下谕旨,着相王负责此事。” 听着这话,陈长生先是微惊,然后才醒过神来,不再言及此事。 很明显,他的老师不会在当前的局势下做什么,那么着相王负责此事,应该是要安他的心。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陈长生问道:“怎么了?” 司源道人说道:“辛教士去奉阳县城之前,他见过一名长春观的道人。” 陈长生沉默了。 辛教士去了奉阳县城,然后死在了那里。 这就是为了让别样红与无穷碧相信杀死他们儿子的人是陈长生。 ——师父,你就真的这么想我死吗? 陈长生已经记不得这是天书陵之变后,自己第几次想到这个问题。 虽然现在局势有变,无论朝廷还是商行舟,都要寄希望于他在白帝城里做些什么。 但谁知道这份执念究竟有多深? 凌海之王脸色沉郁说道:“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如果有人在背后捅刀,那可很难应付。” 国教有着难以想象的底蕴与隐藏实力,即便整座离宫都被陈长生带到了白帝城依然无所谓,可如果商行舟不想看到国教多出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现在谁能拦他? 陈长生表示这件事情不用再讨论。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神情微异,但不再多言。 万里远来,又在风雪院外承受了长时间的压力,国教众人与唐三十六已然极为疲惫,但他们现在还不能去休息,因为关于某件事情,陈长生需要他们给出意见。 道殿里变得很安静。 从天书陵之变开始,人族的神圣领域强者回归星海,在最近这些年似乎变成了很寻常的事情,但那终究是人族的内部斗争,但别样红与无穷碧是死在异族人的手里。 凌海之王说道:“牧夫人必须死。” 哪怕是国教巨头,依然没有资格言及一位圣人的生死,如果放在往常,可以称之为妄议。 但他就这样说了,众人也很平静。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1014章 真相从来不止一个 司源道人与桉琳没有说话,但很明显支持凌海之王。 户三十二叹了口气,说道:“不好杀啊……但总还是要杀的。” 唐三十六望向陈长生。 他对于此事没有什么想法,就看陈长生如何想。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便确定了下来。 现在只凭道殿里的这些人,或者现在没有办法杀死牧夫人,但牧夫人必须死,总有一天会死。 因为这是离宫的意志,也是人族的意志。 陈长生曾经对落落说过,为了别样红与无穷碧的死亡,妖族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当时他没有言明,但落落知道他的意思,那就是牧夫人的死亡。 没有人愿意去死,更何况是一位圣人,哪怕她是魔君所言的水瓶座,精神世界与众不同。 所以陈长生想不明白,为何四天前的那个夜晚,牧夫人忽然收手,没有杀死自己。 那道如暗流般穿行于白帝城的街巷,震慑红河两岸无数部落的力量,如果不是来自雪老城,那么会是来自哪里? 陈长生望向殿外的夜空,若有所思。 风雪已经停止,夜空里没有云,能够看到清楚的繁星。 同样被繁星照耀着的那座北方的山脉,这时候有没有下雪? 即便没有下雪,那些山峰里积着的冰雪应该也足够寒冷。 那座山脉为何会被称为落星山脉? 无数万年前,天书落在大陆腹地,流火则是撒遍四野,寒山里有很多,这里也有吗? 如果把落星山脉挖开,会看到星辰的遗骸,还是一片虚无? …… …… 在皇城深处的某座建筑里,有着一盆来自雪老城的金线缕空雕。 牧夫人安静地看着它,神情很平静,仿佛根本不在意今天这场风雪里发生过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是我族伽索大师四百年前最著名的一件艺术品。” 魔君从殿外走了进来,说道:“没想到原来一直在您的手里。” “确实是艺术,可惜的是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我一道欣赏。” 牧夫人把视线从雕刻里那些仿佛蕴藏着无限星空之美的繁复线条间收回来,望向魔君说道:“陛下似乎也没有这种兴趣。” 魔君微笑问道:“你想说什么?” 牧夫人平静说道:“为何陛下今天没有出手?” 魔君说道:“我没有想到陈长生会这么怕死,居然把整座离宫都搬了过来。” 牧夫人淡然说道:“难道陛下因此而就失去了信心?” 魔君静静看着她说道:“前些天在观景台上,你阻止我出手,为何现在又要劝我?” 牧夫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淡,就像无风时的西海般乏味:“此一时,彼一时。” 魔君的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起来,说道:“四天前,你也没有出手,那时又是何时?” 牧夫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说道:“如果陛下今日出手,我自然也会出手。” 他们都想陈长生死,终究还是谁先出手的问题。 陈长生很不好杀,他的境界实力比传闻中更加强大,而且现在更麻烦的是,他把整座离宫都搬了过来。 以那些国教巨头的境界,再加上他们随身携带着的重宝,即便是牧夫人也觉得有些棘手。 当初在离宫里,她曾经非常清楚地感知过这种天地法理形成的杀机。 更不要说现在白帝城里有越来越多的妖族大人物和普通民众站在了陈长生一方。 夜空里没有一丝云,繁星无比清楚,从海那边吹来的风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有些劲意。 海风周游于诸殿石台之间,最后来到她的身前。 牧夫人闻到了风里咸咸的味道还有那抹熟悉的湿意,但她并不怀念。 海风太容易把鲜活的生灵变成死气沉沉的咸鱼,而且湿润的空气容易变得粘稠,那会带来很多压力。 她的眼底出现一抹疲惫,说道:“那就再等等吧。” “您究竟在等什么呢?” 魔君看着她微微挑眉说道:“等着他们把那座山挖开,看看那位到底死了没有?” 能够得到黑袍与魔帅的效忠,能够把自己伟大的父亲逼落深渊,能在短短数年之内,获得整个魔域雪原的狂热崇拜,年轻的他当然不会欠缺智慧,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明白牧夫人究竟在想什么。 牧夫人淡淡说道:“我这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到什么。” 魔君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难道你现在应该做的不是阻止他们?” 牧夫人说道:“为什么呢?” 魔君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 世间没有谁能够控制、甚至了解一个水瓶座的女人。 牧夫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神情平静地看着北方。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想要等到什么样的答案,但她确定自己很想等到一个答案。 不管他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 …… 去落星山脉之前,陈长生曾经想过,只要有答案那就是不好的。 然后他看到了那片黑崖、难以破解的禁制,没有看到答案,也没有真相,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但终究真相只能有一个,答案迟早会揭晓,而且他已经隐隐猜到了。 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有些低落,尤其是想到现在还在皇城里期盼着他能够救出白帝的落落。 繁星已退,晨光渐露,然后被无数更加明亮的剑光斩碎,仿佛萤火虫的尸体般飘落在黑崖上。 陈长生盘膝坐在黑崖之前,剑鞘横在膝头。 今天他没有闭眼冥想,而是静静看着眼前的这片黑崖,仿佛要把它看穿一般。 数百道来自周园的前代名剑,以他的身体为源头,不停地向着黑崖斩落,却并未真正地斩中黑崖的实力,而是在近处、在远处、在湖上、在峰巅与那座无形的禁制阵法进行着磨砺,就像过去那些天一样。 那座与桐宫同源的禁制阵法现在已经变得虚弱了很多,不复当初的威势。 相对应的,群剑的声势自然更加不凡,按照各自的位置,组成南溪斋剑阵,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向前碾压。 落星山脉里,到处都是森然的剑意,随便一望,便能看到一道明亮刺眼的剑光。 司源道人当年去过离山,看到这幕画面,不禁有些骇然地想到了那座著名的万剑护山大阵。 除了司源道人,凌海之王等国教巨头,还有来自汶水城的五样人,都守在陈长生的身旁。 熊族、士族还有数个大族派来了最勇敢、最强大的战士,控制住了黑崖四周。 数里方圆的山脉里,集结了数百名妖族强者,像金玉律与小德这等层级的大高手都有十余人。 在更远处的湖的那边,更是烟尘阵阵,不时有妖兽的吼声传来,应该是各部族的军队已经控制住了所有山峪。 局势至此,早已明了,不管妖廷里的大臣们、将军们还有各部落的族长们相不相信。 真相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眼前。 第1015章 我请白帝见众生 无数道视线落在黑崖前,落在陈长生的身上,但没有谁敢说话,更不敢上前打扰。 凌海之王先前说得非常清楚,谁敢靠近黑崖一步,便会被视为刺客。 丞相与士族族长对视一眼,眼里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只是担忧以及不安。 担忧是因为谁都不知道,当陈长生打开那座黑崖之后,众人会看到什么,如果是最坏的结果,那他们该如何办?现在支持他们的妖将、大臣还有部落,会不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再次跪拜在皇后娘娘的裙前? 不安则是因为两个原因。 作为妖族最大也是实力最强的部落,相族为何直到现在,依然选择支持牧夫人? 牧夫人又为何始终没有出手阻止这一切,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破阵? …… …… 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落星山脉。 在那座满是黄沙的院落里,年轻的魔君静静看着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后门两侧的石像,不知在想着什么。 在相邻不远的那座庄园里,相族族长看着自己的儿子,犹豫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在皇城最高处的那座石殿里,落落坐在窗畔,沉默地等待着什么。 在群山最深处的一方泥潭里,除苏低头舔噬着自己断臂处的伤口,痛的浑身颤抖。 在天树侍庙旁的那座小院里,轩辕破坐在前廊的地板上,看着微微坟起的地面发着呆。 在一家很普通的客栈里,整夜未睡的徐有容用冷水洗了把脸,坐到桌前对着铜镜开始梳头。 一道充满感慨的声音从铜镜里传了出来。 “既然还在星空之下,又如何能不见众生?” …… …… 在湖上,在云端,在峰顶,无数道剑光忽然同时敛没。 下一刻,凄厉的破空声响起。 无数道剑光尽数归于鞘中。 陈长生伸手握住剑鞘中段,站起身来。 所有的视线都望向了他。 他却望向了湖上、云端、峰顶。 剑已经归来,剑意还在彼处。 一行大雁从雪峰侧方飞过,忽然斜斜坠落。 一阵海风从群山那边吹来,却被斩成碎絮。 碧空里的几抹流云,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撕成了细丝,然后渐渐消失。 这些都是禁制崩解的迹象。 直到确认了这点,陈长生再次望向眼前这片黑崖。 轰的一声! 无数声极其沉闷的巨响,从黑崖深处甚至地底深处响起。 大地震动不安,湖水里荡起无数波澜,近处一座雪峰里流泻下来无数雪,山间野兽的吼叫变得凄厉起来。 乱石飞溅,烟尘大作,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息。 那道黑崖已然消失无踪,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道数百丈宽的大坑。 最深处有一道无比光滑的石壁,如金似玉,仿佛再锋利的刀剑,也无法在上面留下痕迹。 这便是传说中的星石,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重量与密度,但现在已经被泥土与沙石埋葬,只剩下了一小部分露在外面。 以星石为发端,一道非常笔直的石道。 黑崖变成的数百丈宽的大坑,直接被那条石道切成了两半。 这条石道非常长,绵延不知多少里,伸向遥远的前方。 无数道视线顺着石道的走向移动着,最终落在了十余里外。 那里有一座山垮了半截。 那座山本来就是一座宫殿。 半截山里嵌着一座石椅。 那座石椅有十丈高,十丈宽,无比巨大,夸张至极。 在那座石椅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件纯白色的皇袍,枯瘦至极,眼窝深陷,仿佛是个死人。 …… …… “陛下!” 一声惊呼响起。 然后便是无数声惊呼。 接着便是无数道破风之声。 无数身影争先恐后向着十余里外的半截山掠了过去。 凌海之王先前的警告,早已被忘记的一干二净。 来到那座巨大无比的石椅前,越发觉得椅子里的那个人很小,甚至显得有些滑稽。 但那些妖族大臣与强者们哪里会有这些想法,脸上写满了激动,甚至有的人哭出了声来。 对他们来说,椅子里的那个人就是神明。 哪怕那个人现在枯瘦至极,闭着眼睛,奄奄一息,无比虚弱。 但只要他还活着,不,哪怕他死了,都依然是整个妖族的神明。 因为他叫白行夜。 他就是白帝。 …… …… 对这样的画面,很明显妖族的大人物们早有准备。 数名大妖医被黑鹫负上了石椅,开始替白帝诊治。 看着白帝依然紧闭的眼睛,小德觉得有些焦虑,问道:“教宗大人呢?” 众所周知,陈长生的医术可以说是举世无双,在他们想来,这些大妖医的医术再如何精湛,也不及陈长生远矣。 丞相等人回头望去,却怔住了。 他们没有看到陈长生。 陈长生还在十余里外。 就在那座黑崖原先的位置。 …… …… 看着远处的动静,陈长生忽然说道:“走。” 说出这个字的时候,他的视线依然落在那座巨大的石椅上,落在白帝的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白帝,为此他付出了很多个日夜,很是艰辛。 但在看到白帝的第一眼后,他便决定离开。 即刻离开。 听着陈长生的话,众人很是惊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只有那名盲琴师似乎明白了陈长生的意思,带着五样人向那片湖后的秘道出口走去。 …… …… 就在一名苍老的大妖医鼓起勇气,准备落下手里的石针时,白帝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黯淡。 就像是阴天里的雪原。 灰白无比。 然后那片雪原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个黑点渐渐变大,颜色渐渐变深,就像是万里过雪原的旅客,渐行渐近。 他真正的醒了过来。 可能被封禁了五年时间的他,被星石不知吸噬了多少星辉妖元,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可以说奄奄一息。 但当他睁开眼睛,一道难以想象的威严气势便从他瘦弱的身躯里散发出来。 “你们都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因为常年没有饮水的缘故,有些沙哑。 但整座落星山脉,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妖族强者们如潮水般跪下。 第1016章 众生皆苦 金玉律没有跪,站在相对较远的地方,看着那边,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白帝坐在巨大的石椅上,脚离地面还有数丈的距离。 按道理来说,根本没有办法踩到地上,自然也就无法站起。 但他就这样站了起来。 如一座无比雄奇的雪峰,出现在天地之间。 天地之间,自有感应。 十余座雪峰里响起轰隆如雷的声音。 处处都在雪崩,风雪被席卷至半截山前。 那些妖族强者们被风雪里的威力,震的远离石椅。 那些狂暴的风雨,落在白帝的皇袍上,便立刻消失,仿佛进入了他的身躯里。 在风雪里,白帝向前走了三步。 风雪入体,他的身躯变得越来越高大,皇袍如新,眼眸里的灰意尽数变成纯净的雪白,寒威逼人。 他望向远方某处,神情漠然问道:“这几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丞相跪倒在风雪里,用最简洁的语言,最快的语速,把所有的大事说了一遍。 白帝听完这些,神情不变,很是平静。 风雪那边忽然传来了金玉律的声音。 “别样红死了,无穷碧也死了。” 听到这句话,白帝也只是挑了挑眉。 风雪渐渐敛没。 金玉律嘲弄说道:“当年就对你说过,娶妻当娶贤,现在看来你的眼光连别样红都不如?” 白帝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某个方向。 所有的妖族强者以及湖那边的军队们,都望向了他的视线落处。 那里是白帝城。 现在真相已经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白帝被困多年,这果然是牧夫人的阴谋。 按照众人的想法,这时候就应该率领大军,杀向白帝城去。 但白帝没有动。 他不再看那座城,收回视线望向十余里外,问道:“你就是陈长生?” 很多人随之望过去,才发现陈长生没有过来。 更重要的是,包括数位国教巨头在内的很多人都已经离开,只有他与唐三十六还在原地。 …… …… 隔着十余里的距离,陈长生与白帝对视着。 他没有回答白帝的问题。 因为他的沉默,雪峰间的气氛变得有些怪异。 妖族丞相上前,准备说些什么。 一道声音抢在前面响了起来。 那是唐三十六的声音:“白帝此言何其无礼。” 很多年前,朱洛在汉秋城外、南方圣女在浔阳城外,都问过同样的话,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差。 当时朱洛与圣女的发问,代表对陈长生的好奇,也可以说是某种认同。 因为那时候他的名字,只是刚刚出现在这片大陆上。 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 他不再是那个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国教学院的新生,他现在是人族的教宗大人。 哪怕是白帝,向他这样发问,也是极无礼的举动。 所以听着唐三十六的斥责,妖族大人物们很是恼怒,却无法反驳。 白帝静静看着那边,忽然说道:“难道教宗大人只是来看热闹的?” 他没有理会唐三十六,但对陈长生的称谓已经不同。 陈长生还是没有接话。 和唐三十六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话会变得有些多。 但如果那时需要和外界交流,他的话会变得非常少。 因为唐三十六会帮他说话,而且整个国教学院都知道,唐三十六比他会说话。 “如果不是教宗大人出手,今天才有热闹可看。” 唐三十六平静说道:“所以陛下这句话完全错了。” 白帝的那句话隐有所指,指的是陈长生站在远处,并且让凌海之王等人提前离去。 唐三十六的这句话回应的也很明确,那就是妖族作为受施者,没有任何理由质疑己方的任何安排。 只是这句话着实算不上尊敬,尤其想着他说话的对象是白帝。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唐三十六依然神情不变。 这时候,陈长生确认凌海之王等人已经进入秘道,终于打破了沉默。 他望向十余里外那半座雪峰,说道:“晚辈告辞。”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唐三十六转身便走。 白鹤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们。 这就是说走就走。 真的干净利落至极。 费尽心思,终于救出白帝,看到了答案。 这一切果然只是牧夫人的阴谋。 对人族来说,这似乎是最好的答案。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留下,与妖族商议接下来的大事。 但他没有这样做,并且让凌海之王等人先行离开。 因为这个答案太好,太像他想要的。 所以他决定离开。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 他想亲手写下一个答案。 …… …… 在皇城最高处的那座石殿里。 窗外没有梨花,而是种着几株槐花。 牧夫人相信这与槐院应该没有什么关系。 就像此时落星山脉发生的事情,其实与陈长生也没有什么关系。 终究是她与他之间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死是活,但我想,他应该还活着。” 她走到窗畔,看着远方面无表情说道:“就算他还活着,但也可以不出现,如果他不出现,那就是对我还有一份情意,如果他出现了,那便是真正的无情,而我直至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答案。” 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在轻轻抚摸着落落的黑发。 落落低着头,脸色苍白,睫毛轻眨,看得出来心情有些紧张。 窗外的槐树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落下无数青叶,看着就像是一幅画活了过来。 牧夫人的视线穿越青叶,依然落在远方,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真是个无情郎啊。” 落落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抬头望向自己的母亲。 “你趁着父亲重伤,把他幽禁,用星石损他妖元,想置他于死地,结果……你却说他无情?” 她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因为生气更因为难过:“母亲,你做这些都是为了大西洲?值得吗?” 牧夫人静静看着她说道:“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个女儿。” 落落紧紧地抿着嘴,小脸上满是倔强,没有接话。 牧夫人知道她的意思,说道:“小诗不需要寄托我对这个世界的想法,自然也不需要承受我的要求。” 落落不明白,伤心问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女生大多外向。”牧夫人平静说道:“我不想做这样的人,也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人。将来不管你最终会嫁给谁,也要记住,最终只有你的娘家才能帮到你,因为世间所有的男人,都是心恨无情的。” 这是她再一次提到男人的无情与狠心。 哪怕事实似乎就在眼前,落落也不禁有些困惑,声音微颤问道:“母亲,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牧夫人望向窗外远方,说道:“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 …… 第1017章 我来到我的城市 远方是一片汪洋。 汪洋里有一艘船。 大西洲二皇子站在船首,衣衫轻飘,双眉深锁,不知在想着什么。 牧酒诗坐在舱里,不时回首向来时路望去,神情有些悲伤。 …… …… 对小溪来说,红河极为宽阔,与汪洋并无两样。 而从落星山脉流到白帝城,小溪便成了红河。 从码头到街巷到广场到天守阁的草甸,到处都跪着人,如潮水一般。 白帝回到了白帝城。 他没有直接回到皇城,而是选择了乘船。 从岸边到皇城,道通无比开阔。 他在如潮水般的妖族民众间缓缓走过,负着双手,神情并不急切,似乎只是想看看数年不见的故城是否有了什么不一样。 就在他在白帝城里随意行走的这段时间里,依然忠于牧夫人的大臣或者自杀,或者被亲人砍掉了头颅。 最精锐的红河妖卫,在几场极其激烈的冲突后,也跪在了皇城之前,膝下满是鲜血,来自他们曾经最亲近的同僚。 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战斗,比传檄而定还要来的平静迅速。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所有的事情便都解决了。 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城市。 这个城市的所有街巷、石墙上那些斑驳的旧石,都留着他的气息。 那些气息,现在尽数归于他的身躯。 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高大,气息变得越来越强大。 河水里的于京巨兽发出低声的嗡鸣,表示臣服以及欢迎。 高阁里的黑鹫把头埋进翅膀里,恐惧的浑身颤抖。 他本就是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这时候沉默地散发着气息,更是生出一种霸道无双的感觉。 整座白帝城,城里城外的所有生命,在这道气势之前都颤栗不安起来,不敢有任何声音。 在皇城之前,终于出现了一道没有跪下的身影。 那道身影本来就极为高大,仿佛一座山峰。 相族族长站在城门前,看着越来越近的白帝,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是长老会的首席长老,他所在的相族是妖族最大的部族,他本人则是白帝夫妇之外的妖族最强者。 牧夫人趁白帝重伤将其幽禁,现在看来,他当然是参与者,是真正的谋逆者。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有不跪的资格,也有不跪的道理。 白帝走到相族族长的身前。 相族族长看着白帝有些消瘦的脸,神情微变,开口准备说些什么。 白帝身体向前微倾,似乎想要看清楚他。 只是极简单的动作,却自有一种难以抵抗的气势。 如果说相族族长是一座山,白帝便是世间最高的那座雪峰。 当他身体前倾的时候,便是那座雪峰向前而去。 他居高临下看着相族族长。 又像是雪峰之上探出头来的神明。 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片苍茫的雪原。 雪原里的那个旅者,渐渐远去,就像所有的过往与宽仁还有怜悯,剩下的只是漠然与严寒。 一道电光在雪原上亮起,照亮了旅者的身影。 那是冷酷的黑眸间闪过的一道光亮。 那是从天空里落下来的一只手。 相族族长眼神骤变,厉啸一声,双臂横于身前,如两根极粗的石柱一般,向那只手迎了上去。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后悔,只有震惊与不解,显得非常怪异。 狂风呼啸于雪原之上。 卷起千堆雪。 雪原上的蜡象纷纷垮塌。 啪的一声轻响,那两根石柱上面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然后渐渐崩裂。 轰的一声巨响,皇城正门边缘的石墙纷纷垮塌,无数石块砸向四周。 烟尘大作,遮住了所有的视线,狂暴的气息对冲与那道恐怖的威压,隔绝了一切神识,更没有声音能传出来。 鲜血从相族族长的耳朵里口鼻里不停喷射而出,显得格外恐怖。 诡异的是,他完全碎掉的双臂却没有一丝血流出来。 到了临死的时刻,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眼里流露出不可思议与痛苦的神情。 “原来过去了数百年时间,你依然不肯相信我的忠诚!” 相族族长绝望而悲愤的喊叫声,没能让白帝脸上的神情发生任何变化。 “相信是最没有用的词语。” …… …… 烟尘渐渐敛落,滚动的石砾也归于平静。 皇城深处传来几声咳,白帝应该已经到了那里。 妖族丞相与士族族长等大人物赶紧上前,随之而去。 小德停下了脚步,望向了相族族长的尸体。 当然要有人负责收拾城门前的残局,但不可能是他。 他停下脚步,是因为觉得相族族长的眼神有些奇怪。 相族族长死了,但没有瞑目。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与愤怒的神情。 这便是小德不理解的事情——相族族长在归元大典时假装白帝圣旨,更与牧夫人合作谋逆,当然罪该万死,他自己也应该很清楚这一点,为何临死时却会有这样的情绪? …… …… 在白帝回到他的城市之前的某个时刻。 这座城市里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有些人提前离开了落星山脉,通过秘道抢先回到了白帝城。 比如有些人开始提前做些安排,就像后来死去的相族族长。 他直接去了皇城,没有带任何相族高手,也没有带上一名忠诚的部属。 他甚至把自己最重视的幼子相丘送去了与庄园相隔不远的那座大院里。 因为他知道,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今天这场战争是陛下获胜,还是皇后娘娘获胜,都不会影响到这里。 相丘是年轻一代相族的最强者,自幼一直在深山里修行秘法,拥有着相族极其罕见的残暴性情,但少经世事。 他根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准备自行离开,去皇城为父亲助阵,更想劝魔君与自己一道前去。 魔君知道相族族长是怎样想的,很是佩服,便越发觉得相丘很蠢。 如果白帝真的还活着,那么白帝城必然会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事实上,魔君认为白帝一定还活着。 但他不会参加到这场战争中。 就像相族族长想的那样,无论白帝还是牧夫人谁获胜,都不会动他。 哪怕魔君的眼神如此讥诮,相丘依然没有明白,他有些恼火地呸了一声,带着最忠诚的属下,向着院外走去。 他有些担心父亲的安全,更不想错过这场注定要记载在历史上的大事,所以决定赶去皇城。 但他没能走出去,因为这座大院已经被围住了。 有位盲琴师抱着古琴,站在人群外。 他看着有些疲惫,双肩微耷。 或者是因为他刚刚从落星山脉赶回来的缘故。 第1018章 闲杂人等,愿把五百年尽付 相丘没有注意到那名盲琴师。 更准确地说,他没有看到那名盲琴师。 因为那名盲琴师太不起眼。 也因为这时候站在他面前的那名大神官太过耀眼。 那名大神官的面部线条如雕刻出来的一般,秀美的眉眼里尽是冰霜般的寒意。 “凌海之王!你们想要做什么?” 相丘的视线扫过院外的那些国教强者们,眼神变得极其锋利,深处隐隐可以看到暴戾嗜血的意味。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说道:“圣谕,任何人不得进出这个院子,违者死。” 是的,无论白帝与牧夫人谁胜谁负,都不会动那位年轻的魔君。 这座大院确实是今天白帝城最安全的地方。 但相族族长和魔君都忘了一件事情。 今天的白帝城里还有很多人族强者。 无论白帝与牧夫人谁胜谁负,他们都很想杀死这位年轻的魔君。 相丘依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沉声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他是我相族的客人。” 凌海之王神情漠然,没有让开的意思。 相丘厉声喝道:“难道你们想死吗!” 说完这句话,他带着自己的部属杀了过去。 然后,他就死了。 …… …… 相丘确实是这一代相族的最强者,境界实力以至手段都非常强大。 那些下属也是相族精锐的高手。 但站在院外的是凌海之王,是司源道人,是桉琳大主教,是户三十二。 换句话说,他面对的是大半座离宫,那如何有获胜的可能。 当然,如果他的对手是这几位国教巨头,或者败的还不会这么快,就算败,也不会死的这么快。 问题在于,凌海之王等人没有出手,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院里。 相丘及相族高手们对上的是一群闲杂人等。 那些人是七名商贩,六个衙役,三个算命先生,两个卖麻糖的老人和一个买脂粉的小姑娘。 哪怕明知道这些人来自汶水城,应该是唐家的高手,但这种搭配还是容易被视为闲杂人等。 十余道狂暴的妖族力量冲天而起! 清脆的声音在街上响起,不是门上铁环被劲风拂的到处乱动,而是铜钱从七名商贩的手里落到地上。 铜钱在地面上骨碌碌滚着,暗合天地至理,极其自然地形成了一阵法。 两名算命先生站在阵眼里,看着呼啸破空而来的妖族高手们,翻了一个白眼。 他们不是轻蔑,而是在高速的推演计算。 六名衙役面无表情上前,双手一抖便迎了上去。 六根水火棍分开生死,从云里探出头,便要将面前的一切砸进幽冥。 更可怖的是那六根水火棍上缚着的铁链,仿佛能够把一切生命的灵魂都捆住。 狂暴的气息对冲,在院前的街道上形成无数诡异的画面与恐怖的空间湍流。 这时,那两名卖麻糖的老人向前走了一步,把前襟掀起夹在腰间,然后平实无常地向前出了一拳。 两个拳头带着无限光明,拂散红河吹来的风,就像两轮烈日一般,燃烧了一切。 然后,一片像桃花、像梨花,或红或白的脂粉,笼罩了场间。 最后,一道凄凉的琴音响起,如风雪在泣,如送人远离。 …… …… 大院前到处都是血。 十余名相族强者倒在自己的血里。 相丘的伤势最重,衣衫破烂,坚逾钢铁的妖躯上出现了数十道极细的裂口。鲜血从那些细却笔直的裂口里不停涌出,与空间接触,迅即变成极诡异的艳丽的颜色,明显是中了剧毒。 看着这些衙役与商贩,他的眼里满是痛苦与震惊的情绪。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看到如此多可怕至极的功法与手段。 如果他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眼花,难道那……真的是焚日诀! 这些唐家高手实在是太可怕了,他和下属们竟是来不及狂化,便一败涂地! 相丘的视线最终落在人群外那名盲琴师的身上以及怀里那张旧琴上。 旧琴的琴弦看着是那样的锋利,哪怕切割了再多的身体,也没有沾惹一丝血。 看着那张旧琴,相丘忽然觉得有些寒冷。 那声琴音响起。 他才知道,就算没有那些商贩衙役,只凭这名盲琴师一人,便足以杀死己方所有人。 即便自己与下属们提前狂化,也最终逃不过全部被杀的下场。 就算是父亲在场,也不见得是这名盲琴师的对手! 相丘的眼里出现强烈的悔意。 他刚才没有看到这名盲琴师,所以没有注意到盲琴师的双肩一直微微耷拉着。 这种姿式看着有些疲惫,也可能是为了方便抱琴。 喜欢耷拉着肩的人类往往都是些真正了不起的人物。 比如王破,比如别样红,比如这名盲琴师。 他声音微颤问道:“真的好强……你到底是谁?” 盲琴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也许有人会愿意回答将死之人的问题以此表示自己的宽仁或者风度。 但盲琴师不会。 很多年前山门内乱,他被宗主偷袭重伤,好不容易才拣回一条命。 从那时候起,他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宽仁。 很多年前,他因为闭关养伤避开了苏离,然后在汶水城像条老狗般苟延残喘般活了这么多年。 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资格说什么风度。 包括这次应唐老太爷之请前来白帝城,负责保护陈长生的安全,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做工罢了。 他只是做着自己的一份工,收些钱粮,以此养老。 所以他不会回答相丘的问题。 他甚至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但今天似乎有了些不一样。 他看着那座大院,视线穿过院门,落在极深处那棵树下。 那棵树下有一道身影。 他的识海早已平静无波,近乎冰冻,这时候却渐渐融化。 他的意识早已是条干涸的小溪,这时候却渐有水流入,开始拍打岸边的岩石。 因为他那颗早如槁木的心,忽然生出一点小火苗,然后火势渐渐变大。 就在看到那道身影的那一刻,他活了过来,甚至心神开始激荡。 没有风,他的衣衫开始鼓荡。 他的脸色越来越红润。 他的眼睛越来越明亮。 他变得年轻了很多。 他仿佛还能再活五百年。 但他不想要那五百年。 如果今天他能杀死对方。 第1019章 我们想请你去死 那些商贩、衙役与算命先生最先注意到盲琴师的异样,眼里流露出震骇的神情。 他们是汶水唐家最神秘也是最可怕的五样人,但盲琴师才是那个……人。 虽然盲琴师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师长或者首领,甚至平日里连话也很少说,但他们都对盲琴师抱有最深的敬畏,甚至并不逊于对唐老太爷。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盲琴师流露出如此强烈的战意,如此真实的生命力。 那名卖脂粉的小姑娘很不安,想要上前问两句,却被那两名卖麻糖的老人拦住了。 …… …… 国教强者们也感知到了那名盲琴师散发出的气息,神情微凛,生出与相丘相同的感慨——此人好强!即便是在国教巨头里,也只有茅秋雨能够对付这名盲琴师! 知道他身份的凌海之王与桉琳等人,也很是震撼无语,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 长生宗在凋蔽之前乃是国教南派祖庭,与圣女峰一道与离宫分庭抗礼,现在声震大陆的离山剑宗也只是长生宗的一个附属宗派,作为长生宗硕果仅存的大长老,这名盲琴师当然很强,就应该这么强! 凌海之王等人也知道为何这名盲琴师会忽然活了过来,仿佛回到了当年长生宗全盛时期的感觉。 因为院子里那棵树下的那道身影。 因为他们也一样。 看着那道身影,他们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境界状态极其自然地调至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无论盲琴师还是凌海之王等国教巨头,今天都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魔君。 就在他们准备杀死对方的这一天。 陈长生让他们提前回到白帝城,目的就是要杀死魔君。 对人族来说,这是最伟大、最光荣也是最美妙的任务。 对大陆来说,这是最震撼、最紧张也是最凶险的时刻。 如果他们能够杀死魔君,今天的这些画面以及他们的名字必然会在史书上留传无数万年。 即便盲琴师的心如槁木,不,哪怕是心如死灰,也会重新燃烧起来。 即便是这些国教巨头的名字已经注定被记载在道典上,他们依然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甚至是生命。 …… …… 年轻的魔君从树下站起来,转身望向院外的众人。 他的脸很俊美,隐隐流露着非人的气息。 满院黄沙忽然飘起,围绕着他的身躯舞动,在那件黑色的皇袍上画出无数繁密至极的图案。 看到这幕画面,凌海之王眼瞳微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警意。 在带领黑袍与魔帅推翻自己的父亲之前,年轻的魔君并不出名。无论是天赋还是战斗能力又或者别的方面,他都没有任何名声,不要说秋山君与徐有容,就连陈长生都比不上。 整个大陆与他相关流传最广的事情,是他对徐有容的贪欲。 直到他把那位传说中的存在推落深渊,随后冷酷地围杀了自天书陵归来的长兄汗青之后,整个世界才知道自己错了。 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这位魔君拥有难以想象的战斗天赋与深不可测的实力,但他到底有多强? 很明显,他还没能踏入那片神圣领域。 如果从观景台上那场战斗来看,当陈长生动用南溪斋剑阵的时候,魔君似乎会落在下风。 但按照陈长生事后的分析,就算他出全力也不见得能够杀死对方,而且魔君明显还有很多底牌没有用。 陈长生甚至说,在决意杀死魔君的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随时可能死去。 魔君究竟拥有什么底牌,竟会让他生出这样的感觉? “洞阳子。”魔君看着盲琴师微笑说道:“就凭你也想杀朕?” 满场俱惊。 因为魔君说话的时候,神情与态度很轻蔑。 更因为魔君直接说出了一个名字。 那就是盲琴师当年在长生宗的道号。 这个名字已经在大陆消失了很多年。除了凌海之王等几名国教巨头,在场根本没有人知道,就连那些汶水唐家的商贩衙役都不知道,结果却被魔君一言喊破! 盲琴师微微侧头,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只是不智。” 魔君负着双手向院门处缓缓走来。 “当年你家宗主要与父皇合作,你偶尔察知此事,大为不满,想要从中破坏,结果被偷袭,身受重伤,其后更是在雪原上被我神族强者围攻,星窍被毁,虽被唐老太爷与派中亲友相护,勉强保住性命,甚至功力尽复,但你自己应该清楚,无论你用多少年时间把境界提升的如何高,都再也无望神圣。” 盲琴师静静听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 魔君看着他淡然说道:“难道此事还不能让你畏惧我神族的力量?” 听到这段旧年秘闻,人们更是震惊,下意识里望向盲琴师。 盲琴师神情漠然,似乎这段话根本无法触动他,那两抹花白的眉却微微颤抖起来。 谁都能感受得到,隐藏在他漠然外表之下的痛苦。 对修道者来说,再如何勤勉修行,奋勇精进,却始终无望神圣,这当然是极大的绝望。 更不要说他当年天赋卓异,放眼整个大陆也是屈指可数的天才人物,如果不是遇着这样的背叛与魔族如此冷酷的打击,对别的修道者无比遥远的神圣领域,对他来说其实就在眼前。 这种才是最大的痛苦。 盲琴师说道:“痛苦会令人感到恐惧,绝望会让人了无生趣,但有时候也会变成愤怒的力量。” 魔君看着他说道:“可是那终究无法改变你这可怜的一生。” 一声鹤唳从天空里传来。 檐上积着的残雪簌簌而落,寒风扑面里,白鹤落到了地面。 陈长生望着院里说道:“只要今天能杀了你,一切痛苦都能得到回报。” 唐三十六说道:“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盲琴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 这次他是真的平静,因为那两抹花白的眉毛没有丝毫颤抖。 平静不代表着所有的杀意已然随风而逝。 相反,那意味着杀机已然伏于天地法理之间,再也无法撤回。 魔君孤身在白帝城。 陈长生带着四位国教巨头,加上汶水唐家最可怕的五样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可以杀一杀了。 …… …… 第1020章 离宫大阵 “原来你始终还是想要杀我。” 魔君看着陈长生说道:“我以为那日之后,你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陈长生说道:“曾经放弃不代表不会再次尝试。” 魔君感慨说道:“不愧是商行舟教出来的学生,果然也是虚伪的厉害。” 陈长生说道:“那天的机会并不是太好。” “难道你觉得今天的机会就很好?” 魔君看着他微笑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无论是白帝还是牧夫人都不会让你杀我。” “这就是你们说的所谓平衡?” 陈长生说道:“要维系平衡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走钢索的人往往最后不得善终,无论白帝和牧夫人谁胜谁负,确实都不会让我杀你,问题在于他们这时候还没有分出胜负。” 魔君说道:“你觉得像白帝这样的人,在对付牧夫人的时候,就顾不上世间其余事?”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就算这是他的态度,我也不准备接受。” 在落星山脉里,他用南溪斋剑阵破开了那座禁制阵法,确认了白帝犹在,得到了一个最好的答案。 他出乎意料地把凌海之王等人与唐家的五样人派回白帝城。 然后他与唐三十六也赶了回来。 就是因为他要办一件事情。 那些看似完美的答案,始终是别人给出的答案。 他想写一个只属于自己、无法作假的答案。 他要杀死魔君。 “没有人知道白帝能不能阻止你,但至少现在看来,他没有阻止你。” 魔君看着他的眼睛,带着深意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这样做?” 陈长生说道:“也许我们都想的太多,根本没有所谓平衡,白帝陛下也很想你死。” “不,他之所以不阻止你,是因为他知道你是杀不死我的。” 魔君看着院外的人族强者们微笑说道:“你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杀不死我。” …… …… 白帝当年与魔君雪原惊世一战,身受重伤,又被牧夫人用星石大阵幽禁多年,他脱困后应该需要时间恢复境界实力,而且白帝城里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比如复仇。 但他是真正的圣人,是西方的霸主,如果他真想阻止陈长生去杀魔君,应该还有很多手段。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陈长生让凌海之王等人离开,然后看着陈长生乘鹤离开。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真如魔君所言? 陈长生想不明白魔君的平静自信与白帝对自己的默允,究竟落在何处。 他非常确信,无论魔帅还是传说中的八大山人、哪怕是行踪最神秘的黑袍,今天都不可能出现。 数万里山河,即便神圣领域强者想要飞渡,也需要一段时间。 更关键的是,他知道这些魔族强者今天都没有办法来。 那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某种隐秘的可能。 看着陈长生的神情,魔君知道他猜到了些什么,平静说道:“现在你还坚持要杀我?” 陈长生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我更要杀你,当然……你的顺序会往后排一下。” 魔君很感兴趣问道:“因为别样红与无穷碧的事情?” 陈长生说道:“远来是客,早死早回家。” 在这段对话开始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听明白。 最先醒过神来的是唐三十六,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 他知道那场神圣之战的真相,知道别样红与无穷碧是如何被重伤的。 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是凌海之王,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就像是最炽热的火焰在席卷着整个世界,最深处却有块晶核,仿佛再高的温度也无法将其融化。 他也懂了魔君与陈长生这段对话的意思,但他的眼神变化并不仅仅来自于战意的狂暴提升,更是来自于那块晶核的气息——是的,那块晶核并不是意识的产物,而是真实的存在。 那块带来无数天火,却不被火焰所融的晶核,便是传说中的离宫重宝之一。 紧接着,又有三道无比神圣而且强大的气息,从司源道人、桉琳大主教以及户三十二的身上生出。 一段泛着幽暗光泽的杨柳枝出现在天空里。 一张似幡似画的薄纸出现在天空里。 一件带着古拙气息的神印出现在天空里。 冥柳! 山河图! 天外印! …… …… 离宫里可以有很多大主教,但只有六位会被称为巨头。 这六位大主教居住在离宫里的圣堂里,各自保管着一件国教最珍贵也是最强大的重宝。 这些重宝,或者是凌海之王眼里的那块晶核这样的异物,或者是国教前代圣人打造出来的神器。 这些重宝,便是离宫大阵的根基,或者说真正的锋锐之所在。 即便是牧夫人这样的圣人,当年在离宫里面对这数道气息,也必须谨慎小心。 今日虽然境界最高深的茅秋雨以及他负责掌管的英华壁没有出现,但应该已经足够。 看着天空里的那些神器,感受着如雨一般落下的神圣而炽烈的气息,院外响起一阵惊呼。 这些惊呼里充满了敬畏与向往的情绪,而且在最深处还有着狂热的虔诚。 魔君的神情也终于变得凝重起来。 这就是离宫大阵? 谁来主持? 陈长生在。 作为教宗,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主持这座离宫大阵。 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世间最锋利的无垢剑没有出鞘。 出现的是无数道洁白的光线。 那些光线从他的指缝里溢出来,照亮了院门前的石阶以及那些渐渐变黑的鲜血。 一块很圆的白石,顺着那四道神圣的气息,向着天空里飘去。 白石上嵌着极其复杂的黑金阵法,显得极为美丽。 这就是落星石。 当初在汶水道殿,白石道人被杀死之后,这件国教重宝便暂时由陈长生亲自保管。 落星石飞到了空中,带着一道极沧桑的气息,开始吸引周遭的一切。 无数寒风与碎石向它灌注而去,甚至就连天地法理都开始微微变形,扭曲。 一个幽深的黑洞出现在天空里,落星石静静地悬浮在其间。 山河图与暗柳等国教重宝散出的神圣气息,沿着黑洞的边缘开始旋转,然后相联。 无数道发出夺目光华的金线如水帘一般垂落。 整座大院被笼罩在了里面,再也没有人能够离开。 陈长生的右手离开剑柄,握住神杖,指向大院深处的那道身影。 难以想象数量的、无比瑰丽的、带着无穷光热的神圣力量,如巨浪一般拍打而去。 第1021章 鹤携风雨破夜色 那道狂暴的神圣力量还未落入院里,风便提前到了。 呼啸的狂风卷起地面的黄沙,向着四周不停抛洒,仿佛来到了荒原上。 魔君站在满天黄沙里,眼神极其幽暗,脸色变得极其苍白。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让血液沸腾起来,即而开始猛烈地燃烧。 一道极其寒冷却又无比厚实的气息,从他的魔躯里涌出,向着天空而去。 他的黑发披散,在风沙里狂舞,就像是数千只蛇。 魔袍泛着幽光,表面就像正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焰。 随着这道寒冷火焰的蔓延,魔息迅速笼罩了以那棵独树为中心的半片院落。 最明显的征兆便是,一片夜色降临在了场间。 那片夜色是那样的寒冷,充满了寂灭与黑暗的气息,代表着最肃杀与冷酷的秩序。 那道光明力量,却是那样的温暖,甚至炽热,神圣之外,更有无限活跃生命气息。 这座与相族庄园相邻的院落,面积不小,与这两道宏大的气息相比却完全不值一提。 瞬间,整座院子便被这两道气息所占据。 一边是无尽夜色。 一边是无尽光明。 然后它们相遇了。 按道理来说,这两道本质截然相反的气息相遇后,应该形成天崩地裂的壮观景象。 然而这幕画面并没有发生,相反,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甚至可以说安宁。 就连院外崖下那条山溪里的游鱼,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只是山坡上的羊儿有些困惑地看着天空,不明白为何正午与深夜会同时出现。 这两道气息都是天地间最纯净的气息。 看见的宏大,根源是最细微的事物本质差异。 真正意义上的较量发生在最细微的地方,比如一粒黄沙里,或者一缕寒风里。 至少在短时间里,很难看到什么壮阔的画面。 但这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安宁。 那些隐藏在极细微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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