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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血飙射到雪地里,不是很多,不足以让那个血人当场死去,也不会少到无法让人看见。 “杀人啦!”薛家小姐惊恐地喊了起来,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薛夫人捂住了她的嘴,手在不停地颤抖,但非常用力,不让女儿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得很清楚,那位宫装美人是莫雨,那个血人是……周通。 原来,隔壁那座宅院是周通的。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想着薛醒川把这件事情也瞒着自己,不由更是生气,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 “是周通。”薛夫人的声音有些含混,有些幽冷。 薛家大小姐身体微僵,看着雪街上这幕血腥的画面,双手渐渐紧握。 周通像受伤将死的野兽,发出有些怪异的低吼,痛苦地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知道这里是薛府,知道石阶上的那对母女是自己的嫂子和侄女,所以他不会向那边转头看一眼。 他不会向她们求情,那是自取其辱,他也不想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画面,被她们看到。 他想要尽快离开,但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剑风落在了他的左大腿上侧。 肌肉被横直切割开,鲜血像漫出锅沿的粥一样慢慢淌落,他重重跪在了雪地里,膝盖下溅起了雪。 看着这幕画面,薛家小姐再次发出惊呼,但这一次,除了惊恐,更多的是快意。 第722章 血色长街(下) 受伤将死的野兽会发出怪异的低吼,那是因为它要把声音尽可能多的留在喉间,不想自己的虚弱被任何人听见。但当大腿肌肉被割断、跌倒在薛府门前的雪地里后,周通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带着痛苦意味的惨呼。 这声惨呼被掩盖在了薛家小姐的惊呼里,但依然很清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薛家小姐觉得更加快意,薛家管事激动地浑身都擅抖起来。 按道理来说,应该对此反应最大的薛夫人却还能保持着镇定,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倒在雪地里的周通。 薛府门前很是安静,只能听到周通沉重的喘息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通从雪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着长街西面行走,留下一道血渍。 莫雨走到石阶前,转身望向薛夫人,点头致意。 前些年,薛醒川和她都是天海朝最当红的大人物,双方之间自然有交往。 薛夫人对她很认真地回礼,说道:“谢谢。” 莫雨没有说什么,又点了点头,跟着周通而去。 薛夫人望向红暖却又晦暗的天空,想着那天,对不知在何处的陈长生,默默地说了声谢谢。 天海朝终,她的夫君从大周朝的忠臣变成了叛徒,而周通明明是个叛徒,却成为了大周朝的重臣。 这当然不公平,问题是,这个无人敢于凭吊叛徒的世间,又有谁会替一个叛徒讨个公平? 那天在国教学院,她说只恨周通不死,这是真恨,带着绝望意味的恨,入骨的恨。 当时,陈长生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在送她离开国教学院的时候,他请她不要离开京都。 这便是承诺。 他会杀死周通,并且让她看见。 所以薛夫人没有回乡,而是留在了京都。 她要亲眼看到这一幕画面。 就在这时候,她终于看到了。 从薛醒川被毒死,到被曝尸,再到设祭,直到今夜,她都很少哭泣。 但这时候,两行很热甚至有些滚烫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周通在雪地里爬行挣命的画面,对管事吩咐道:“关门。” 薛家小姐有些吃惊,抱着她的胳膊不依说道:“母亲,我还想看,我还没看够。” 看着权柄熏天、不可一世、似乎谁都无法击败的仇人,变成了一条遍体鳞伤的野狗,谁都会想看,谁都看不够。 “够了。” 薛夫人不知道是在说这件事情还是说女儿,转身进入府中。 府门缓缓合拢,把很多事情与回忆都挡在了外面。 …… …… 平安道上到处都是雪,雪上到处都是血。 从周通的身上流出来的血越来越多,甚至多到毒素都随之变淡了很多,渐少的血水恢复了些红色。 他身上的血口也越来越多,密密麻麻,东一道西一道,看着凄惨无比。 那些血口很有讲究,深度与位置足以让他感受到极度的痛苦,却又不至于即刻断绝他的生机。 出剑的时候,莫雨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加上那身满是血污的宫装,看上去就像死神的侍女。 不时有剑光照亮昏暗的雪街。 周通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早已无法站稳,经常手足并用才能向前移动一段距离,看上去随时可能倒下,再也无法站起。他再也无法压抑痛苦与恐惧、保持老狼般的沉默,每当剑光亮起时,都能听到一声惨嚎。 这是一次对身心最彻底的羞辱与折磨,这是一场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酷刑。 这,本来就是一场凌迟。 如果换作别的人,哪怕意志再如何坚强,到此时只怕都会崩溃了,即便不会跪着向敌人哀求怜悯,也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自杀。但周通没有,因为他这辈子折磨与羞辱过太多人,对无辜者施过太多酷刑,他见过人世间最黑暗与最痛苦的画面,他见识过真正的地狱,他的心就像在毒水里浸泡了七万年的石头,上面生出来的每块青苔都是罪恶的化身。纵使莫雨残酷的手段让他的身体与灵魂都在颤栗,依然无法让他投降,无论是向她还是向命运,在死亡到来之前他绝对不会自行去迎接死亡,相反,他依然像乞丐一样无比渴望着最后的胜利。 ——只要能够爬过这段流着血的长街,自己就能赢。 他惨叫着,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暮色越来越越浓,变成夜色,平安道上的白雪反射着星光,也不足以照亮这个世界。 不知何时,忽然有昏黄的光落下,落在周通的身上,透过恐怖的伤口,可以清楚地看到骨头。 远处的灯光是没有温度的,周通却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温暖起来,在小院里时,他的视力便已经受到了极严重的损害,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些大概,但他非常确定,那盏灯光是在自己的右手边,也就是平安道的北边。 那是程太师归老之前留在京都的府邸,最近被一位权势熏天的王爷夺了过去,变成了一座王府。 他用了一刻钟的时间,承受着近乎凌迟的痛苦,爬了二十余丈距离,终于离开了薛府的范围,来到了这里。 能忍耐,是因为有希望,从一开始,他的希望就在这里。 他的视线依然模糊,眼睛却亮了起来,仿佛被那盏灯火点燃了某种火焰。 他还残留着些许真元,隐匿在经脉的最深处,无论莫雨的剑再如何锋利,手段再如何冷酷,他都没有用,因为那不足以让他摆脱绝境。 这时候,那些如露水般的真元纷纷燃烧起来,带动着他的身体从雪地上掠起,向着那盏灯光疾掠而去! 他掠到那座王府前,再没有任何气力,重重地摔倒在了石阶下。 “我是周通!中山王救我!” 他用最后的气力喊出了这句话。 他从来没有绝望过,无数年来,他把无数人的心思玩弄于手掌之间,他很清楚,无论莫雨还是折袖,都不会让自己立刻死去,尤其是当他们完全掌握局面的时候,因为那样无法渲泄每个人内心最深处都会有的暴虐情绪与复仇意愿。 这就是他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他带着愤怒与嘲讽想着,就算你们这些王爷想要假装听不到我的惨叫声,难道能说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他现在说一个字都难,却没有直接喊救我,而是喊道王爷救我,甚至还不忘喊出那位王爷的名讳,就是为了让对方必须出面。 我是大周朝之臣周通! 我正遇难! 请中山王救我! …… …… 天空里的雪云不知何时合拢了,遮住了星光,微雪再作。 中山王府的门开了,平安道两侧很多门都开了,很多盏灯出现在了夜色之中,很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夜色里的长街,变成了一条银河。 周通在河水里,再也无法压抑情绪,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神经质般笑出声来。 数十道破风之声先后响起,王府高手们来到了街上。 莫雨从微雪里走了出来,与周通隔着数丈的距离。 周通看着她,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一抹狠厉的神情。 现在你还怎么杀我?现在该别人来杀你了。 他的眼神把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 莫雨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夜风轻拂着宫裙,微雪落在她的鬓间。 她看着灯火通明的平安道,看着那十几座王府,说道:“娘娘对你们千般不好,但至少有一样好处。” 这句话是对至今没有现身的王爷们说的。 “先帝的儿子们,都还活着。” 灯光照着她的容颜,愈发明妍动人。 她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冷漠,眉眼之间尽是强硬,与故去的那位隐隐有些相似。 “一个不剩,你们都还活着。” “是娘娘,让你们活到了今夜。” “今夜,我要你们把这样好处还来。” “我要他死。” 微雪轻落,并无声息,就如长街此时的静寂。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灯光里有人摆了摆手。 周通视线模糊,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件明黄色的衣衫。 中山王府没有关门,但走到府外的人,都退了回去。 这是怎么回事? 周通觉得这很荒唐,心想难道王爷你就不怕道尊动怒吗? 莫雨走到了他的身后。 恐惧再次笼罩了他的身体。 他喘息着,向前爬去。 平安道上有十几座王府,还有天海家,还有大臣,中山王是个疯子,难道大家都是疯子? 他爬呀爬呀爬,不停地爬,想要爬到下一个灯火阑珊处。 可是,他还隔着很远,那处的灯火便熄了。 甚至,那座王府把门都关上了。 接着,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的声音不停响起,街上的灯光依次熄灭。 夜色越来越深。 周通越来越冷。 他爬过寒湿的雪地,染血的长街,所有的沉默与坚忍,始于希望,却终于……绝望。 第723章 雪中圣旨到 周通在雪地里挣扎爬行,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化为虚弱的、带着哭腔的一声喊。 “救我……谁来救我……” 先前他的惨号与哀呼多少有些伪装的成分。然而从地底的周狱,到洒满阳光的小院,到满是寒雪的长街,他不停地逃着、追逐着希望,却又一再失望,直至此时,终于绝望,意志如被洪水冲垮的大堤一般崩塌。 他痛苦地哭喊着,脸上的血污被老泪洗去一些,然后被寒风凝结,变成浆糊般的壳,很是难看。 他的哭声就像夜枭一般,难听到了极点。 作为最著名的酷吏,周通从来不曾原谅过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存过一分善意,救过这个世界一次,那么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自然也是绝对寒冷的,不会原谅他,也不会有人来救他,平安道上的灯光渐渐远去,他的前路一片黑暗。 有几座府邸依然开着门,离周通最近的是中山王府。王府深处灯火通明,中山王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颗冻梨,回忆着先前王府门前,周通凄惨的模样,觉得好生快活,便是这梨也甜了数分。 一名王府属官在旁欲言又止道:“属下总觉得不妥。” “有何不妥?我早就想把这条老狗碎尸万段。” 中山王沉默片刻,说道:“而且莫雨她说的有道理,无论有情无情,我能活到今天,就是恩。” 这名属官很是吃惊,没有想到,王爷居然是真被莫雨的那番话说动了。 要知道这些年散居各州郡的王爷里面,境况最惨的就是中山王,与那些惨被毒死的旁系王爷们相比,他确实是活了下来,但被逼得吃屎装疯……这可是要比去死更可怕的遭遇啊。 “屎好吃吗?当然不好吃,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女人当年可以逼我吃屎,难道还会不知道我是在装疯?” 中山王面无表情说道:“她当然知道我是在装疯,她之所以不点破,就是因为她喜欢看我吃屎,但至少,她没有让我死,和死比起来,吃屎算什么?我们这些生在天子家的人,哪个没有吃屎的本事?” 十余座王府,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关闭了大门,把周通拦在了门外。 最憨厚胆小的娄阳王藏在三层被褥的最深处,一面担心相识的莫雨的安全,一面在心里默默说着周通的坏话。 最老成持重、权势最大的相王,今天则是根本不在王府。 相王府的门开启着,年轻的陈留王站在灯光里,神情平静,眉间隐隐有些忧虑。 周通在雪地上爬过,莫雨随后走了过来。 陈留王没有理会周通,对莫雨说道:“差不多了。” 莫雨没有理他,继续持剑为鞭,赶着浑身是血的周通向前。 平安道的尽头是一片占地面积极大的府院,装饰的格外精致华贵,甚至就连新修的相王府,都及不上。 这里是天海家,这二百年来,整个大陆真正最有权势的家族。天海家的大人物,比如族长天海承武及几位长老,自然不会在今夜如此敏感的时机还留在京都,早就已经去了京郊的庄园。 大门敞开着,灯光通明,天海胜雪站在灯下,白衣胜雪。 周通从门前的雪地里爬过,看了他一眼,眼神怨毒,但无论是求救还是辱骂,都已经没有力气说出来。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然后渐渐变成哭声。 平国公主被天海胜雪拦在了身后。 宫变之后,她便被天海家接了回来,据说再过段时间,可能会嫁给陈留王。 看着在雪地里挣扎爬动的周通,她有些疯狂地笑着,漂亮的脸蛋上到处都是泪水。 “你今天好像一条狗啊!” 她对周通喊道,又像是诅咒。 天海胜雪没有阻止她,只是揽着她的肩头,不让她因为冲动去对周通动手。 他看着浑身是血的莫雨,很严肃地说道:“差不多了。” 这和陈留王那句话的意思一样。 莫雨是朝廷一定要捉拿的对象,排在首位。 莫雨还是没有说话,她回到京都,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活着离开。 …… …… 周通已经神智不清了,就连绝望与愤怒都已经从他的意识里退出,在最后的时刻,只是有一个疑问。 为什么没有人来救自己?商院长只需要动根手指头,便能让我活下来,为什么我却要死了呢? 就如北方雪原上的那些巨兽,在感知到将死的时刻,往往都会下意识里去往最熟悉的地方,等待死亡的降临。 对周通来说,他最熟悉的地方当然是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小院,所以他在往那边去。 那里其实离平安道很近,当初薛府设祭的时候,他能那么快带着下属赶过去,便是因为此。 只不过要从满是冰雪的街面上爬过去,这段路便会变得非常漫长,更何况,剑光还是会不时在他的身后亮起。 莫雨依然不时挥剑,每一次剑落,便会从周通的身上割下一片肉来。 周通的血已经快要流完,惨叫声也越来越微弱,直至无闻,就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在雪地上不停地爬着。 围观的人群出现在街道的两边,他们看着浑身是血的周通,不停地被割着,被羞辱着,最初的震惊过后,变成了某种极致的快感,甚至莫雨每次挥动剑割下周通一块肉时,便会迎来人群的一次欢呼。 …… …… 天空还在落着微雪,西边的夜空已经有了繁星。 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的地面已经毁了,被无数把锋利的剑切割成了无数碎片。 周狱真正地毁了,无论是地面的建筑还是地牢,还是隐藏在地底最深处的那些监房,都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那些布满残血与人体碎片的刑具,那些断肢与尸体,形成了一座人间的炼狱。 薛河提前打开了所有监房的门,受伤轻些的犯人四散逃走,只有那些身受重伤、将要死去的囚犯,还留在原地。 那些受过无数酷刑折磨的囚犯,是这个人间地狱最直接的证明。 星光洒落在周狱上,神圣美丽纯净与血腥肮脏丑恶形成鲜明的对照。 一片死寂。 小德与军方的高手们杀人如麻,天机阁的刺客们阴毒至极,但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惨状,就连清吏司的官员,看着那些满布污血的监房与奇形怪状的刑具,也觉得有些恶心,明明他们平时已经看过很多次,亲自施刑过无数次。 或者是因为,这些血腥的、丑恶的画面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暴露在天光之下。 没有发现周通的踪迹。 庭院外传来了很多嘈杂的声音,但又有一种奇异的安静感。 陈长生浑身是血,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向庭院外走去,所有的剑都已经归鞘,但没有人拦他。 街上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只是中间空出来了很大一块地方。 周通躺在雪地上,奄奄一息,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谁都无法数清楚数量,说是遭受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陈长生走到他的身前。 周通极其艰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居然认出了他是谁,心里生出了最后的希望。 在他看来,陈长生一定非常痛恨自己,不然不可能如此心心念念要杀自己。 他不怕陈长生恨自己,只怕陈长生恨得不够。 他坚信自己非常了解人心,越是痛恨,越是舍不得敌人死去。 来吧,多割我几刀,折磨我,羞辱我,阉了我,喂我吃猪油,把我养成最难看的胖子,然后把我的油挤出来点灯! 怎样都行,只要你不当场杀死我。 求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周通的心声,陈长生抽出了剑。 没有什么羞辱折磨,没有什么冷酷的复仇,只是一道清亮的剑光,干净的杀意。 嗤啦一声,周通的颈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然后疾速蔓延变宽,最终把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开来。 周通死了,睁着双眼,很是困惑。 大概是不解,为何会这样简单呢? 陈长生没有再看周通的尸体一眼,走到莫雨身前,说道:“你来了。” 莫雨说道:“是的,我来了。” 她觉得有些疲惫,直接坐到了雪地上。 陈长生也觉得有些疲惫,坐到了雪地上,她的身边。 街角的阴影微微波动,折袖显出身影,他也很疲惫,但没有坐到雪地里,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战斗。 大地震动,积雪松动,蹄声如风雨一般。 数百骑玄甲羽林军来到了场间。 小德等朝廷高手分立四周。 十余名青衣道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境界高深莫测。 忽然,又有蹄声响起,一位小太监乘马而至,手里拿着明黄色的圣旨。 圣旨自然出自宫中。 小太监当众宣布了周通的罪状,共计二十二条。 二十二条罪名是事后统计出来的,当时,没有谁能够记清楚太具体的东西。 所有人都处于震惊之中,无论是清吏司的官员还是羽林军的将士。 陈长生也没记住当时的场景。 他只记得那个小太监的声音有些尖,有些飘忽,时近时远,总之,不像是真实的。 他还隐约记得,圣旨的最后好像提到了凌迟。 只是此时的周通,已经变成了雪地上血肉模糊、身首两断的尸体。 再没有办法谢恩。 …… …… 第724章 顺流行舟 圣旨宣读结束,场间依然一片安静,如同死寂一般。 人们的视线落在雪地上,看着已经身首异处的周通,心情震惊复杂到了极点。 用恶贯满盈来形容此人,也不为过,这个人当然有罪,但谁都没有想到,朝廷会宣布他有罪。 人们接着望向雪地里并肩而坐的那对年轻男女。 大周玄骑们拉着缰绳的手有些僵硬,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办,冲锋还是放下手里平伸的铁枪?缇骑与清吏司的官员们脸色苍白,如丧考妣,那些天机阁的刺客、军方的强者,则是齐齐望向小德,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局的变化总是这样的突然,突然到哪怕是身在局中的人都会感到措手不及。 即便是陈长生和莫雨,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名小太监离开,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这般,换成很多人此时大概都会生出这样的情绪,但他们不会。 “只有那些白痴才会这样想。”莫雨把有些散乱的发丝理回鬓里,看着依然围在四周的人群,露出嘲讽的笑容,说道:“如果周通还活着,便依然是国朝的重臣,他被我们杀了,才会被剥皮拆肉,骨头熬汤。” “这确实是师父他向来的行事风格。” 陈长生觉得今夜的雪风有些刺骨,看着皇宫方向,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小时候,我和师兄以为他是个穷道士,因为太穷,所以对世间万事的看法比较极端,行事有些过于吝啬,现在我才明白,这应该叫做穷尽。” …… …… 风雪笼罩着皇宫,侧殿里的地龙烧得很热,温暖如春,案几上摆着一些过往年间的诏书。 “我没有想到,你师弟居然真的可以杀死周通,他的表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很满意,我更满意于莫雨和他杀死周通的方法,他们的手段越是残酷强硬,这个故事便会越惊耸,从而被更多人记住,当中自然也包括周通的恶。” 商行舟看着案几后的年轻皇帝说道:“虽然周通叛变了你母亲,为我所用,但谁都无法否认,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就是你母亲的代言人,那么他的恶便是你母亲的恶,陈长生把他的恶展现的越多,你母亲的形象就会越差,我作为构织阴谋、推翻你母亲统治的领袖人物身上的负面评价便会越少。同时,你师弟的声望越高,我的声望也越高,无论怎么看,今夜这件事情对我都是有好处的,只需要事后及时地颁出那道旨意。” 余人想到西宁镇旧庙里的那些书,溪里的那些鱼,山里的那些兽,沉默无语。 商行舟接着说道:“这种做法有些小家子气,但不是吝啬,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余人抬起头来,比划了几个手式,问道,难道从一开始的时候,京都里的所有人都是在被你利用吗? “最初并不是这样,我当然想保周通,而且我今夜确实准备做些事情。” 商行舟很有耐心地解释道:“但在这个过程里,事情发生了变化,我也就要做出相应的变化。” 对修道中人来说,变化是星空之下不变的规律,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时局也同样如此。哪怕只是几个时辰,也会发生很多变化,就像春天化凌时的河水一般,若是应对不当,哪怕再坚硬的铁桥,也会被冲毁。 商行舟没有明说那些变化是什么。 可能是陈长生的实力境界超出了所有人的预判,坚持了整整一天,那些剑切开了坚硬的、被冬风冻硬的地面,把周狱坦露在了星光之下。可能是因为离宫里始终安静,在那边的天空上飘着的雪与云,就像是温驯的羊群,始终没有越过栅栏的意思。当然,最可能的原因,还是因为王破在洛水上断臂破境,斩死了铁树。 而且,落着雪的平安道,那些王府的灯依次熄灭了。 “你知道为师为什么叫商行舟吗?” 商行舟忽然问道。 余人知道,商行舟并不是师父的真名,至少在六百年前,他叫计道人。 这个名字的出现,或者说获得,必然意味着些什么。 “陛下回归星海之前,依然没有忘记那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宫殿里某处,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 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这句名言,余人当然不例外,他还知道这句话里的陛下,不是指的父亲,而是祖父。 “那夜陛下对我说,在世间行走,如同在汪洋里行舟,须谨慎小意,不可逆流,不然会翻船的。” 商行舟很平静地说道:“既然所有人都想周通死,既然这就是民心所向,我当然要顺从。” 顺之一字,对西宁镇旧庙的师徒三人来说,都很重要,这就是他们修的道。 直到今夜,余人才知道,原来竟是从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而来。 商行舟接着说道:“当然,顺流不代表顺从,舟只是希望水能够平静些,不要有太多浪花,不要生出太多阻力。” 余人用手比划道:“但归根结底,舟还是要敬畏水的存在。” “魏国公说过,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如何能够不畏呢?” 商行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位置是相对的,你既然是舟,便不能太过考虑水的感受。” 余人比划道:“终究还是会考虑,不然您不会改变主意。” “在所有人看来,我已经尽力,只是被你和他们阻止了。” 商行舟的视线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有一块秋山家主进贡的玉佩。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在拿命搏,你如此,莫雨如此,王破如此,你师弟更是如此。” “我把你师弟养了十七年,怎忍杀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杀了周通。” “任谁拿今夜之事来问我,我都能无愧于心。” 这几句话里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余人已经分辩不清,但他懂了。 周通是新朝身上最难看、肮脏的一块污渍,陈长生是师父心上最深最难拔除的一根木刺。 无论谁死,师父都无所谓,只要他不需要亲自动手便好。 今天京都这数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与追杀,甚至极有可能动摇整个人类世界,但一直都在师父的控制之中。 无论如何变化,他总会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如果王破在洛水上被铁树杀死,这场胜利或者可以称为完美。 “这并不是我设计好的局面,我也不能掌握所有的事物,毕竟我不是神明,也不是太宗皇帝。” 商行舟否定了余人的想法,说道:“今天更像是一堂课。如果陛下您想成为太宗皇帝那样伟大的人,带领人族走进无比光明的未来,就必须学会顺流行舟——再如何厌恶那些观刑喝彩、愚蠢白痴的民众,依然要说服自己,真的相信他们是真正的汪洋,学会如何带领他们,如何欺骗他们,如何借助他们的力量,破浪前行。” 余人无法完全理解这些,他这时候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些,他只关心一件事情。 他用手比划道:“师父,您真的不喜欢师弟吗?” 商行舟想了想,微笑说道:“是的,我不喜欢他,我很想他死,或者说,我希望他从来没有活过。” …… …… 第725章 加冕 谁都知道,商行舟不喜欢他的学生陈长生。 至于原因,余人和陈长生自己大概猜到了一些,并且正在猜到越来越多。 但对于西宁镇旧庙以外的世人,这始终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问题。 从个人情感角度出发,商行舟把陈长生从小养大,哪怕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阴谋,对他来说,陈长生也应该要比别的人更值得信任,即便从人生理想角度出发,商行舟想要让人族获得空前的大一统,从而战胜魔族,可是支持牧酒诗成为教宗、从而与大西洲结盟,这其实并不见得比陈长生登上教宗之位、朝廷获得离宫的全力支持更好。 没有人能够理解商行舟的想法,就连教宗陛下的推测也站不住脚,在晨光中的天书陵擦肩而过后,这一切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发生了,不过在随后的很多故事里,商行舟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他想要陈长生去死,哪怕这是一个天下皆知的秘密,可终究没有能在纸面上,没有付诸行动。直至今夜商行舟对余人承认,他才第一次向天地表明意图。 星空顿时黯淡,无形的杀机笼罩了京都。 陈长生的生死,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取决于商行舟的态度,现在也与另一位伟大人物的生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离宫早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教宗陛下不会允许商行舟对陈长生有任何不利。 问题在于,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呢? 那夜的离宫,终究没有出任何事,被微雪与碎云撕裂的星光,落在牧夫人的衣衫上,美丽的仿佛并非真实。 凌晨将至的时候,商行舟终于离开了皇宫,来到了离宫那五座清美神圣的旧寺灰檐之间。 在他正式出现之前,牧夫人已经带着满天的雪与星光离开。 教宗陛下之外,离宫永远只会允许一位圣人进入,不然对国教来说,那便意味着战争。 当夜,商行舟与教宗进行了一场很长时间的对话,大概也是他们人生里的最后一场对话。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朝廷与国教之间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从第二天开始,一阵温暖的春风便提前降临了京都,一种名为和解的气氛渐渐弥散开来,折袖和莫雨被带出了大理寺,前者被军部直接派人送回了北方,后者回到了桔园,暂时被监视居住。 依然还是寒冬,所谓春风,自然虚妄,谁都知道,这种局面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也随时有可能戛然而止。 谁也不知道教宗陛下还能活多少天,也不知道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商行舟还会不会遵守那夜对话里的承诺。 京都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很多人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那场狂风暴雨,不,隆冬时节,应该会是一场暴雪。 就在不安与期待里,新年近了,京都落了一场大雪,街道与建筑尽数变成白色,很是好看。 风雪里的离宫,更是美丽。 陈长生扶着教宗陛下,走出了那间幽静的偏殿,来到了宫殿群中间最大的那座广场上。 这些年他经常出入离宫,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幽静的偏殿,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教宗来到这里。 青石铺成的广场上白雪如毡,看似散乱、实际上排布隐有规律的石柱,已经被雪涂白了头。陈长生的神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广场的下方,隐藏着一道极为古老悠远的气息,如果这是一座阵法,只怕不会弱于皇辇图。 视线向远处望去,数座宫殿在风雪里若隐若现,他知道,那就是著名的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宫离有六殿,每座宫殿里有一重宝,代表着国教的历史与无上权威,所以后来才会逐渐发展出六巨头这种说法。 他知道教宗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草月会馆、桂清宫等处那几道神圣而雄浑的气息,正在向他表达臣服的意味。 “今年的雪太大了。” 教宗的视线穿过风雪,落在遥远的北方,满是皱纹与老人斑的脸上,流露出对未来的担忧:“雪老城内乱,魔族前所未有的弱小,这一场风雪不知会让多少部族离心,引发多少厮杀,明年开春后,狼骑必然会南下。” 风雪很美丽,也很严酷,魔族必然遭受极大的损失,加上这场叛乱,短时间内,雪老城根本无法恢复元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教宗断定明年魔族大军会大举南侵,听上去没有什么道理,但陈长生明白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魔族是很疯狂可怕的种族,越是弱小的时候,越是嗜血残暴,因为它们清楚,只有这样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 教宗叹道:“既然相看两厌,不如尽早离去。” 这句话无头无尾,只有陈长生能够听得懂。天书陵之变后,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离开京都,事实上,他也一直想要离开,只不过那时候他清楚,师父不会让他离开,除非死。 现在看来,那夜两位圣人在离宫里的谈话,终究还是改变了些什么。 “好的。”他说道。 教宗看着他,说道:“你是我选择的继承者,无论多少年,你都要回来。” 陈长生说道:“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回来。” 教宗说道:“他想和你谈谈。”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以。” …… …… 离宫大放光明,从夜空里落下的雪,仿佛都变成了神国散落的天花,美丽的令人陶醉。 国教教士与骑兵还有各级神职人员,站在广场上,不时被照亮,仿佛朝阳下的万顷海洋。 光明正殿更是无比明亮,令人无法直视,威严莫名。 在正殿里,数千名红衣主教与大主教躬着身体,满脸虔诚与敬畏。 石壁缓缓开启,在十二贤者与神国英灵雕像的注视下,教宗与陈长生从光明中走了出来。 教宗从茅秋雨的手上接过神冕,戴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陈长生握着神杖,走到了最前方,开始接受祝福,并且施予祝福。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但神情非常认真,动作一丝不苟,所有流程都没有做错,哪怕是道典里最细微的要求也是如此,堪称完美。 第726章 伟大的遗产 陈长生站在光明里,并且是最前方。 教宗在他的身后。 大殿里,数千名主教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广场上,数万国教骑兵与教士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离宫外,数十万信徒如潮水一般跪倒在地。 看着这幕画面,教宗缓缓眯起了眼睛,如饮醇酒,很是满意欢喜。 他的眼睛越来越眯,直至闭上,然后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双苍老的眼眸里的浩瀚的星海,至此再也没有人能看到了。 陈长生转头望过去,握着神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茅秋雨扶住了教宗的身体,向他摇了摇头。 近处的人群里隐有骚动,但没有乱,以桉琳等大主教为首,所有的人依然跪着,只是……偶有饮泣之声。 洗炼道心的颂声,满是怀念与悲伤的哭声,在宏伟的光明殿里越飘越高,然后被一道钟声暂时请回尘世。 无论是离宫的圣钟还是教枢处、天道院的圣钟,都同时响了起来。 钟声迅速传遍整座京都,然后传向更远处,把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消息送到大陆的四面八方。 擦擦擦擦,无数声金属摩擦声仿佛同时响起。 在离宫殿间广场的国教骑兵们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人海里生起一片黑色的潮浪。 无论是神弩还是铁枪或是刀剑,都是那样的寒冷,那样的锋利,直直地向着夜空,向着那静穆不变的亿万颗星辰,这不是人间对星海的示威,而是助威,或者说这是一次盛大的壮行,送君离开千里之外。 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清水瓦台、天道殿、秋寓,是离宫里最重要的六座宫殿,便在这时,六道极为神圣宏大的气息从这些宫殿里生出,向着冷清寂寥的夜空而去,然后不知道在何处相遇,变成了可见的六道光。 那些光的颜色并不相同,看上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从来没有人见过夜里的彩虹,离宫里跪倒在地面上的人们,京都里跪在各处的民众们,纷纷抬起头来,震惊于天之异象,感伤地想着,这或者便是人间对教宗陛下最后的送别吧? 陈长生知道那并不是彩虹,而是力量。 在那六道气息从草月会馆等六座宫殿里生出的那一刻,他以及京都所有聚星境上的修道者,都清楚地感知到了那种力量。这力量来自于六座宫殿里的国教重宝,也来自离宫之间的那片地面,更准确地说,自地面下方的那座阵法。 道门存世无数年,被尊为国教已近千年,而在之前也曾经是好几个著名王朝的国教,要说历史底蕴之深厚,资源累积之丰富,在某些方面,即便是现在的朝廷都不见得比得上,有这样的阵法、有再多不为人知的神器都不奇怪。 比如这时候插在床头的那根火把——白日焰火。 这件魔族的圣器在凌烟阁里存放了很多年,是皇辇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天书陵之变那夜,天海圣后掷出霜余神枪,毁了凌烟阁,阁里的那些画像被尽数烧成飞灰,霜余神枪不知所踪,在人们想来,应该被重新藏在了皇宫里。 谁能想到,白日焰火竟是归了离宫。 曾经的魔族圣器,后来的大周重宝,现在只是一件普通的照明事物。 圣洁炽烈却不刺眼,而且没有任何温度的光线,落在教宗苍老的面容上,相信不会让他觉得有任何不适。 陈长生坐在榻边,念完了第九遍长生经,站起身来,望向白日焰火以及被它照亮的幽殿。 国教是教宗陛下留给他的遗产,白日焰火自然也是这份遗产里的一部分,神冕、神杖、六座宫殿里的重宝,离宫里的阵法以及此时还在离宫内外跪拜不肯离去的亿万教士与信徒,也是如此,还有权力。 但他记得很清楚,应该还有份遗产,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教宗陛下曾经很清楚地表达过自己的意思,他死后,那件事物要由陈长生保管。 那盆青叶去了哪里? …… …… 六道圣洁的气息在夜空里构成一道美丽的彩虹,彩虹的一头在离宫,贯行星海之间,最终还是落回了人间。 京都很多地方都被这道彩虹照亮着、装饰着,很难分清楚,哪里承受的光线与祝福更多。 大地上的所有人都可以看到浩瀚的星海,但星光从来没有普照世间过。北新桥近皇城的那口废井底,终年不见阳光,也看不到星光,今天却很神奇地多出了很多光线,那些光线正是来自离宫的那道彩虹的一部分。 过往数百年间漆黑阴森寒冷的地底空间,没有因此变得温暖起来,但至少不再那般可怖,尤其是那些光线照亮了地面的霜雪,也照亮了霜雪之上的很多物事,那些物事让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地方,显现出人间的味道。 到处都是高低不同的炉灶,看着就像是白蚁的巢穴,还有各种厨房用具,锅碗瓢盆样样不缺,火力特别旺的涂州炭堆成了小山,大小厚薄不同的铁锅足有十几个,像湖面一样大的特制桌面上堆满了普通人能够想象的到的无数菜肴。 在对面约三百丈的地方,应该是书房类的地方,没有墙,自然也没有挂书画,只有无比漫长、看不到头的书架,架子上堆满了书籍,顺着书架,又有各种风格的家具依次向着前方排列,书桌,椅子,贵妃塌,直至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张特别大的床,甚至不比国教学院那面湖小多少,这张床特别华美,雕工极尽繁华,床上铺着三十六层被褥,床栏上镶着七十二颗夜明珠,只凭眼睛看,便能想象得到,躺在上面,会是多么舒服的事情。 叫做吱吱,也叫做朱砂或红妆的黑衣龙族少女,这时候便躺在床上,但很明显她并不觉得很舒服。不是因为三十六床被褥的最下方有颗不起眼的豌豆,也不是因为陈长生最后一次送来的蓝龙虾不够新鲜,而是因为她这时候很紧张。 来自离宫的彩虹照亮了地底的洞穴,也照亮了十余里外那面她不想面对的墙。 她是世间最高贵、神通最厉害的玄霜巨龙,可以看见数千里外的一片银叶子,自然也能看清楚,那面墙这时候正在发生的变化——那片被霜雪覆盖的石壁上生出了一丛青叶。 …… …… 第727章 救赎以及新的传说 那面石墙上刻着秦重与雨宫这两位前代神将的绘像,绘像的手里牵着两根铁链,捆着她的脚,这是王之策当年布下的阵法,数百年来,包括小黑龙自己在内,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这两根铁链从墙上拔出来,陈长生哪怕用了西流典和自己的血,也只能期望于两年之后能不能看到可能,按道理来说,附着如此强大的阵法的石壁必然隔绝一切外来的生机,不可能生出任何植物,但现在长出了一丛青叶。 那丛青叶只有三片,原本很肥嫩,现在看着有些瘦弱,似乎损了很多精力。 或者是因为那丛青叶的根系太过发达的缘故? 无数的细细的近乎肉眼难见的根系,从那丛青叶的下端生长出来,顺着石壁上的绘像不停蔓延,有的寻觅到最微细的裂口,深入石壁内部,便会探进去,然后在彩虹化作的光毫照耀下,近乎疯狂地生长。 来自离宫的那道彩虹与那丛青叶,正在试图破除这里的阵法。 小黑龙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所以她很惘然,然后紧张,小脸苍白,双眉之间那粒朱砂痣越外醒目。 …… …… 普照世间的不是星光,而是彩虹。 彩色的虹合在一处便是无色,悄无声息、无人察觉地照着北新桥,也照着霜花店。 霜花店有座看似不起眼,实际上戒备森严的园林,名为桔园,是莫雨当年的居所,也是现在软禁她的监房。 桔园里的阵法在无色无形的彩虹照耀下,仿佛烈阳下的薄雪,悄然融化,没有惊动任何人以及雪里冬眠的蛙。 窗上悬着几串桔子皮做成的小灯笼,很是可爱,光线从里面透出来后是红的,比真实更加温暖。 莫雨跪在蒲团上,对着离宫的方向,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眨,觉得无比温暖。 这是教宗陛下对她最后的救赎,或者与当年她安排陈长生进入国教学院有关,或者无关,但都是救赎。 那道彩虹消失了,草月会馆等六座殿里的国教重宝渐渐平静。 北新桥寒意更甚,雪地里的那个黑窟窿似乎都要被冻得裂开来。 霜花店的桔子树上挂着新结的霜,这是罕见的美丽的画面,窗前的灯依然温暖,蒲团上已经没有了人。 …… …… 教宗陛下的葬礼很快便举行,因为一切都早有准备。 白帝城与南方的使团在庆典之后一直没有离开京都,也是因为大家对此都有心理准备。 正是因为早有准备,所以世人们虽然悲伤,但并不如何震惊,也没有太多惶恐不安的情绪。 从秋天到冬天,大周连续失去两位圣人,八方风雨更是死伤惨重,如果再算上提前离开的苏离与南方圣女,短短数年时间里,人族的巅峰强者数量急剧地下降,但在世人看来,现在的魔族因为内争损失更大,哪里有胆量南侵。 有人不这样看,比如已经回归星海的教宗陛下本人,除此之外,知晓内情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变得越来越紧张。 离宫已经发出大诰,整个世界都已经知晓,陈长生就是国教新一代的教宗,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继位。 令人感到震惊不解的是,没有人在教宗陛下的葬礼上看到他的身影。 这是很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无论离宫还是朝廷,对此都保持着沉默,双方之间仿佛存在着某种默契。那种默契是什么?是王破和陈长生杀死周通的那个夜晚,教宗与商行舟一番长谈后达成的协议?还是双方都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新年即将来临,黄纸撕落一页,冬阳再次升起,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那天,大周王朝将会正式改元,年轻皇帝的地位将会变得不可动摇,离宫举行继位大典,国教将会迎来新的主人。 那位年轻的皇帝与年轻的教宗,是师兄弟。 在历史上,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这也意味着,当朝的皇帝与教宗,都将是商行舟一个人的学生。 这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这都是世人能够想象得到的人生最巅峰,甚至在这件事情确实出现之前,根本无法想象。 带领整个世界推翻了天海圣后的统治,预言到甚至有可能参与了魔君的覆灭,挥手收服天机阁,再加上亲手教养的两个徒弟将会成为世俗与神圣里权柄最重的两个人,如今的商行舟即便不是神明,也已然是传说。 有些遗憾的是,世间终究没有真正的完美,星空之上的命运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个问题终究需要解决,不管人们如何不理解,陈长生为何要与自己的老师对着干,不管人们如何想不明白,商行舟为什么如此不喜欢、甚至厌恶这个事实上很得人心的徒弟……总之,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这不仅仅是他们师徒之间的问题,已经关系到整个人族以至整个世界的命运。 新年那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周王朝的第一次内部战争吗? 风雪不停地落着,草月会馆、桂清宫、苔所都被染成了白色,雪地上可以看到一行孤单的足迹。 离宫外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些著名的石柱之间隐隐有无形的力量在不停地波动。 无论是教士还是诸殿的职事、青藤六院的师生,还是两万余名国教骑兵,没有任何人外出。 朝廷在京都各处的军营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更有数名神将率领着天下闻名的玄甲重骑,从北方雪原南归,驻扎在了黑山谷一线,如果按照路程计算,这道恐怖的铁甲洪流竟是二十天前便已经离开了北军府,而那时教宗陛下还活着。 京都里的气氛异常紧张。 …… …… 新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傍晚,依然落着风雪,甚至可以称得上暴烈。 今年的京都格外严寒,没有人知道,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皇城不远处的那口废井。 落日的余晖非常艰难地穿透云层、雪片,落在了宫墙上,洒下一抹极淡的暮色。 忽然间,一道难以想象的寒冷气息,从那口废井里弥漫了出来。无论是枯叶还是泥土,都被瞬间冻的无比坚硬,就连冰雪仿佛都被以另一种难以理解的形式再次冻了一次,甚至就连暮色仿佛都要冻凝住了。 一道清脆至极的声音,从井底深处传到地面,已经很是微弱,甚至不及随之而来的哭泣声清楚。 那是一个小女孩在哭。 她一直不停地哭,传达出来的情绪却时时不同,有时候是特别的开心激动,有时候是特别的悲伤难过。 皇城上的军士以及宅院里的民众,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哭声,却不知从何而来,遍寻不见,更不想明白,如此寒冷的天气里,怎么可能有小女孩可以在外面呆着,还能活着,还能不停地哭,从暮色里一直哭到深夜,依然没有停歇。 那天之后,北新桥一带除了恶龙的传说,又出现了新的传说。 新传说的主角是一位被狠心的婆婆害死的童养媳。 第728章 雪夜谈话 夜深寒意更重,废井旁的冰雪已经冻的仿佛坚石一般。 一只小手出现在井沿,在皇城灯光的照耀下,很是白净,甚至要比满天的冰雪都还要更白,仿佛也更冷。 随着那只小手的用力,冰雪簌簌而碎,一个小姑娘从井里爬了出来,这画面,真的很像一个恐怖的故事。 小姑娘站在雪地里,呼吸遇着空气,变成一团冰晶笼成的雾,不是因为她的气息有热度,而是因为太冷。 她穿着件黑色的衣裳,有些破烂,很是陈旧,在这满眼的雪白里,非常醒目。 时隔数百年,吱吱终于离开了阴森、对她来说格外逼仄的地底世界,来到了真实的人间。 此时的人间,早已经忘记了当年那条传闻中格外暴虐的玄霜巨龙,她对此时的人间,也充满了陌生的感觉。 她的神魂曾经被天海圣后强行抽离龙躯,进入那只黑玉如意,陪着陈长生去了一趟周园,在那段日子里,她见过京都的街巷,湖畔的青树,汶水的繁华以及那座暮色下的山峪,但对于现在眼前的一切,她依然是陌生的。 这时候的她不是一缕神魂,而是真实的以及全部的。 她的赤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雪地传来的松软触感以及温暖。 她的发梢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冬风带来的轻柔感以及惬意。 她能用自己的眼睛而不是意识看到真实的风雪,她甚至能够看到雪云后方那片真实的星空,数百年不见的繁星啊,原来你们还在同样的位置,散落着一样美丽的银晖,南方群岛的家乡可还会是从前的模样呢? 陌生感与真实感在她的意识里不停地纠缠、冲撞,然后变成最真实的怯意。 她并不知道,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将会成为人族世界里新的传说,虽然作为一名高贵强大的龙族,她的存在对人族来说本身就是一个传说,她只是害怕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是充满了人的人间,而人就是她最害怕的对象。 无论高贵还是卑微、强大还是弱小,生命在最脆弱、最惘然、最害怕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想要找到最熟悉的依靠,那个依靠可能是一棵树,可能是一块石头,可能是一面窗,也可能是一个人。 周通临死前已经神识恍惚,只知道往北兵马司胡同爬。 她这时候的意识里也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也是最信任的生命,而且基于某些隐秘的原因,她坚持认为他对自己要负责任的,所以她回过神后,毫不犹豫便向着不远处的国教学院走去,赤足在雪地上踩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 …… 国教学院以及相邻的百草园,现在都戒备森严。国教骑兵以及朝廷的军队,把整个街区堵个了水泄不通,按照各自阵营沉默地对峙着,气氛异常紧张,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京都局势不停地变化,随着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人心所向不知如何,但人们的判断则是慢慢地向着朝廷方面在倾斜,国教学院的师生不停地离开,现在还留下的人数已经不足最开始的三分之一,十八名南溪斋的少女以及苏墨虞自然留了下来,但他们很清楚,他们已经无法影响接下来的事情,真正能够决定结局的那两个人,此时正在湖畔的大榕树下。 今夜京都无眠,因为很多人都知道,那对师徒正在进行最后的谈判。 最近数日风雪很大,国教学院与京都别的地方一样,都积了层厚厚的雪,湖畔的枯草被尽数掩盖,只是在微微隆起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枯草的尖,给人一种特别倔强的感觉。 大榕树的树叶早就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丫还是那般的结实,足以承受好些人站在上面。 陈长生不在树上,而是站在树下的雪地里,因为他的老师也站在雪地上。 这是天书陵的那个清晨后,他们师徒二人第一次相见。那次在神道上他们擦肩而过,仿佛陌路,目不斜视,今次才是真正的对视,可以清楚地看到,现在的对方与西宁镇的时候已经有了怎样的改变。 陈长生已经是教宗,但他没有穿神袍,戴神冕,执神杖,而是穿着国教学院的院服,黑发被梳的一丝不苟,然后结了一个最简单的道髻,穿过黑发固定道髻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乌木叉,而是一只普通的木筷。 商行舟满头黑发,不见霜色,同样梳的一丝不苟,眉眼之间尽是贵气与沉稳,说不出的潇洒与随意,但衣着也很简单,只是一件青色的道袍,仿佛他并不是真正的当世第一人,而只是一个普通道士。 如果有人看到这幕画面,应该会生出一种感觉,这对师徒,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很像,这种相似不仅仅在于外表,更在于眉眼间那抹极深的漠然和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疏离感。 陈长生准备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和站在雪地对面的那个人已经有数年时间没有说过话了。对修道者来说,数年是很短的时间,但他总觉得很漫长,漫长到西宁镇那座旧庙的相关回忆都变得有些模糊,至少是某些方面的回忆已经难以追清。 他还清楚地记得把旧庙里的道藏搬走之后,墙上斑驳的痕迹,他还清楚地记得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师兄炒了四盘样式与味道都不同相的青菜,其中一盘里放了很多的蒜,却忘了最后与师父说的话是什么内容。 这个时候,商行舟说话了。 “你是我从溪边拣回来的,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你会在那条溪里,但没有我,你或者被溪水淹死,或者被那条老龙吃掉,总之是我救了你一命,而且是我把养大成人,所以你的命是我的。” 今夜是最后一夜,明天会是新的一天,如过往无数天同样的新的一天,却是新大陆的第一天。这场雪地里的谈话,将会决定京都甚至整个大陆的人们能不能够如过往这些年一样,安宁喜乐地迎来新年的朝阳。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谈话开始的如此突然,进行的如此强硬,以至于开场白听着就像落幕词。 第729章 师徒战心意 你的命是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商行舟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人世间最简单却又是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星空永世不变,鸡蛋要用菜油煎才最好吃。 听完这句话,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那年离山内乱中最著名的画面。 君臣、父子、师徒,是世间最难突破的三条规则。 当时秋山家主说了父子二字,像秋山君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为了破掉这两个字,也不得不一剑刺穿自己的胸膛。 陈长生该如何办?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师徒二人间一旦矛盾完全暴发,商行舟必然会用师徒之义砸将过来。苏墨虞等国教学院师生、离宫里的教士们,对此都深感忧虑,可也无法替陈长生想出好的方法应对。 陈长生对此当然也有心理准备,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画面,所以并不意外。 他没有说话,更多是因为在回忆。 听着师父的声音,想起离山的画面,看着湖畔的冬树,想起唐三十六说过的话。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时,他和唐三十六站在大榕树上,看着落日下的京都,近处的皇宫以及远处的离宫。 唐三十六说了很多话,很多与警惕有关的话,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他师父的坏话。 紧接着,陈长生想起了教宗回归星海的那一夜,他一个人在离宫的雪地上走了很久。 在那之前,他便已经对教宗说过,会如何理解以及对待这段师徒关系。 他不是秋山君,商行也不是秋山家主,自戮一剑的方法没有意义。 他不知道师兄余人在皇宫里也尝试过类似的方法,即便知道,也不会效仿。 因为这种方法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秋山家主疼爱秋山君,商行舟疼爱余人。 陈长生很冷静地确定一个冷酷的事实,他的师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 在彻底想通这件事情的那一刻,他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与平静。 那么就像他对教宗说过的那样,就像唐三十六教他的那样,说话吧。 “谢谢你。”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 不管那些恶心丑陋的阴谋、对婴儿的无耻伤害,你在溪里救了我,把我养大,那么……谢谢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神情平静地看着雪地对面,眼神明亮,没有再说一个字。 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商行舟微微眯眼,缓声道:“这就完了?”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您是想要把这些年的生活费要回来?那么,一共是多少钱呢?” 说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不能开玩笑的。 就算我承认你救了我的命,但我已经谢谢了你,你还想要怎么样呢? 要生活费?你说啊,我全部还给你,我已经有钱了,我还有一个特别有钱的朋友。 当年在大榕树上,唐三十六说这番话的时候,眉都飞了起来,仿佛要燃烧在暮色里,得意非常。 陈长生想起当时的画面,唇角也忍不住扬了起来。 商行舟也开始发笑。 他的笑声很清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与经历,与陈长生记忆里的那个沉默而不起眼的中年道人完全不同。 大榕树上承着的积雪簌簌落下。 笑声骤然停歇。 “整个世界,只有你我师徒三人清楚,为何我不会让你留在京都。” 商行舟看着陈长生冷漠说道:“因为你是陛下唯一的弱点或者说漏洞。” 很多人不理解商行舟对陈长生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强硬,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余人与陈长生之间的感情。 前些天大雪纷飞时,年轻的皇帝陛下站在雪地里,拦住了商行舟的去路,秋山家主进贡的玉佩轻轻摇摆,他的决断与意志暂时保住了陈长生的性命,也再次加深了商行舟的忌惮。 如果将来有人用陈长生来威胁余人,会如何? 当然,现在陈长生已经是国教的教宗,按道理来说,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可是,如果陈长生自己生出别的想法,以教宗的权力再加上余人对他的情感,结局又会如何? 陈长生懂得,但不接受,对商行舟认真说道:“师父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是这样的人。” 商行舟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人都是会变的。” 他在这个世界已经活了千年,看过太多风景变化,沧海桑田,见过太多人心变故。 他很清楚,随着地位权势的改变,甚至有时候往往只是因为座次的缘故,曾经忠心耿耿的下属便会心生叛意,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便会刀枪相向,兄弟反目这种事情在大周朝的历史上早就已经屡见不鲜。 陈长生没有见过那些风雨里的旧事,依然还是如初春新风一般的年轻人。 虽然他现在已经见过很多腐朽以及黑暗的。 他对商行舟认真说道:“我不会变成那样的人。” 商行舟说道:“我不相信你。” 陈长生说道:“那难道您就不会对皇位起觊觎之心?” 商行舟说道:“不会,因为那样会违背我的道心本意。” 陈长生说道:“师父你相信自己能够顺心意而行,绝不会贪恋世间的权势荣光,那为什么不相信我?” 商行舟说道:“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落在何处,而你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何,又如何能持?” 陈长生现在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父的毕生追求便是完成太宗皇帝陛下的遗志,灭掉魔族,为人族谋求一个真正光明的未来,替大周建立下万世不变之根基,为此不惜任何代价…… 凌烟阁上的那些画像,画像里的那些传奇功臣,有多少是死在那位计道人的手里? 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这个世间已经有多少死去,还会有多少人死去? 商行舟坚信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是正确的,坚信自己是正确的,没有任何愧疚,更没有任何压力。 他的道心始终通明,轻若鸿毛,随意而转,上碧穹游七海,又如磐石,便是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陈长生修的也是顺心意,自然懂得。 因为懂得,却不会心生慈悲,只会生出一股锐气。 他清楚地看到了商行舟道法里唯一的那个漏洞。 西宁镇的旧庙教会了他很多,商行舟也教会了他很多。 “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师兄唯一的漏洞,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陈长生看着师父的眼睛,说道:“你害怕看到我。” 第730章 最深的阴影 那天林老公公奉旨进入国教学院的时候,陈长生就说过类似的话。 商行舟当时在离宫,正在与教宗对话,对此的反应和现在很相似。 “真是幼稚。” 陈长生的眉眼间依然留着几分稚意,但谁都能看得出来其间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的看法是正确的。 天海圣后已死,教宗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深渊,王之策隐居世外,当今世上能与商行舟分庭抗礼的人物已经极少。 他道心通明,道法无碍,境界高深莫测。 他统治着大周王朝,拥有白帝城的友谊。 他看似无懈可击,甚至近乎完美。 但他依然有破绽,有漏洞。 那个破绽不是别人,就是他一直不喜欢的幼徒陈长生。 西宁镇旧庙旁有条小溪,溪上飘着花,顺流而下。 庙里藏着三千道藏,但师徒三人修的只是一种,都是顺心意。 顺心意,是极为强大的道门神通。 唯立于星空之下,俯仰无愧,回首无憾,方能无所畏,无所惧,道心通明,道法无碍。 在西宁镇旧庙的十余年里,商行舟不曾教过余人和陈长生任何道法,只是让他们颂读道藏,然而一旦他们开始接触具体的修行法门,便会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提升,陈长生三年破境聚星,余人在天书碑之间自由行走,全部都是来自此。 相对应,这种道法对心意的要求极高,仿佛高山之巅的雪莲,不能被任何尘垢沾染。 如何才能做到不为外物所惑,如何才能拥有不可撼动的意志与自信? 一字记之曰心。 只需要你能够说服自己。 你能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是符合自己心意的,那么……自然顺心意。 这听上去很简单,实际上并非如此。 如果往灵魂的最深处望去,如果是在与世隔绝的暗室里,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说出无悔二字?谁能坚定地认为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 数百年前,商行舟还是国教正统传人里的一位,他本可以按照即定路线行走,直至成为教宗陛下,但他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他用计道人的名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吴道子在凌烟阁里画出一幅幅画像的时候,他便负责把画像里的那些人送归星海。那些画像里的人都是人族的英雄,都是大周的功臣,就这样死在阴谋里。其中有些人比如秦重和雨宫神将自愿赴死,其余的那些国公呢? 凌烟阁里的英灵一直在看着商行舟。或者更早就已经在百草园里死去的那些怨魂,也一直在看着商行舟。今次的动乱里死去的无辜者,想必也会在看着他。但这些依然无法影响到商行舟的道心,因为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 他瞧不起绝情灭性的所谓枭雄,最厌憎黑袍那样不敢见天日的谋者,他把自己视为太宗皇帝陛下的继承者,心怀天下自然可以不顾小节——为了大周王朝存续万载,为了人族的光明将来,这是必然的代价。 可是有一件事情,到现在为止,商行舟都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说服自己,那就是陈长生。 是的,溪里飘着的木盆,盆中的婴儿,黄金巨龙垂下的龙须,一切都是阴谋。 但他第一眼看到的陈长生,不是魏国公,不是王之策,不是天海,不是权重一方的将军,不是富甲天下的巨豪,不是长袖善舞的贵妃,不是面目可憎的太监,不是慷慨激昂、清谈误国的书生、不是老成持重却爱惜羽毛的大臣,只是个……婴儿。 一个连眼睛都还无法睁开的婴儿,一个无知无觉无识的婴儿,一个无善无恶无念的婴儿。 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 这十四年里,他每看到陈长生一次,便会生出一次疑问,道心上多出一道阴影。 西宁镇的旧庙生活很简单,不见比相见难无数倍。 陈长生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一个春风般的少年。 商行舟道心上的阴影,已经浓的像是夜色一般。 …… …… “我知道老师你对我并没有亏疚之情,此事无关善与恶,只是你无法说服自己,说服自己永远最重要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商行舟说道:“所以,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很可怕的事情。” 佛宗在覆灭之前,曾经有过所谓心障的说法。 他现在就是商行舟的心障。 商行舟想要尽一切办法除掉这个心障,如此才能真正保持道心通明。 他希望陈长生死,又不能亲自动手,因为那样不会有任何效果,会让心障变得越来越深,而且再也没有机会被抹掉。 数天前,就算余人没用那般决然的方式把他留在雪宫里,他也不会去北兵马司胡同,而是会去离宫。 当初在天书陵神道上,他从神道上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陈长生,也没有阻止陈长生把天海圣后的遗骸带走,便是已经想明了后事。 他要用这些事情为由头,很自然地让陈长生死在别人的手里。 好些次,他都已经很接近成功。 比如林老公公要为年轻的皇帝陛下扫除执政的障碍与威胁,借天海圣后遗骸一事发难,私下出手意图杀死陈长生,却没有成功。 比如借着薛醒川的遭遇,以周通为引,让陈长生主动出手,然后再杀之。 “可惜的是他们都没有成功。”陈长生说道。 “我没有想到,你早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无所谓。” 商行舟的神情有些遗憾,说道:“如果不是王破,你那天已经死在铁树的手下。” 林公公在国教学院里忽然出手的时候,陈长生就已经想清楚了所有事情,但此时看到师父的遗憾,依然觉得有些难过。 商行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对你师叔发过誓,不会对你出手,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林或者周,都不是我刻意做出的安排,一切都是自然之事,如果你坚持留在京都,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且并不为我的心意所左右。” 这句话难辩真假,也不需要辩真假。 人的心意总是在真真假假之间浮沉,纵把那花色香都看化,也无法看透这些。 雪湖对面的院墙上,出现了十余位青衣道人的身影。 那些青衣道人境界高深莫测,衣袖轻飘间,隐有杀意。 …… …… 第731章 风雪里走来的黑衣少女 “真的要这样吗?” 陈长生的视线落在雪湖对面。 这些青衣道人的存在已经不是秘密,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来自东都洛阳,一个曾经藉藉无名的小道观。 “我说过,我没有安排过任何事情。”商行舟说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太阳的高度决定着很多植物的生长角度。 像商行舟这样的大人物,什么都不用做,不用安排,自然会有很多人愿意为他杀死陈长生。 因为他已经通过很多事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商行舟说道:“哪怕这会是一场战争?” 他依照教宗陛下的遗旨,前来国教学院与商行舟进行这次重要的谈判,自然有所安排。 离宫里已经严阵以待,国教骑兵随时可以发起冲锋,青衣道人们来到湖畔的同时,相信茅秋雨等人也已经来了。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是教宗,如果商行舟依然坚持要杀他,那么必然会引发一场毁掉整座京都的战火。 “离宫里会有很多人支持我。”商行舟很平静地说道。 作为大周王朝当今唯一的圣人,皇帝陛下与教宗的老师,商行舟现在的声望已经高到一种夸张的程度。 而且他是国教正统传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资格入主离宫。 不要说离宫里的那些普通教士,就算是那些红衣主教,甚至就连五位巨头里,只怕都有些人愿意接受他的降临。 只不过教宗陛下的遗言以及后续手段非常强硬,大诰亦已颁行天下,现在的国教才能保持着团结以及统一。 如果商行舟真的行险——即便他无法亲自出手,也有足够的力量,强行把陈长生杀死在国教学院里——只要动作够快,动静够小,那么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 …… 风雪笼罩着京都,也笼罩着国教学院,与风雪一道的,还有黑压压的、难以看清楚数量的军队。 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那头走了过来。 小姑娘一身黑衣,微低着头,略有些宽的衣领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帷帽,遮住了她的容颜。 很神奇的是,她顺着长街一直走到百花巷口,没有一名骑兵发现她的身影。 直到来到近处,巷口的朝廷高手与离宫教士才看到了雪地上的足印,发现了她的存在。 “站住!”有人沉声喝道,不知道是朝廷的将军还是哪位红衣大主教。 今夜极有可能出大事,京都陷入在无比紧张的气氛之中,这时候,忽然有一个小姑娘从风雪里走了过来,任谁都会觉得诡异。 听着这声音,黑衣小姑娘身体微颤,继续低着头向着巷里走去,脚步变得更加匆匆,感觉有些害怕。 当然,这样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为嚣张。 “找死吗?” 巷子里的阴影中响起一道阴测的声音。 百花巷里的建筑在前些天的几场风波里已经被朝廷的骑兵尽数推平,只有那幢有些纪念意义的茶楼,还残着半座。 就在黑衣小姑娘走过那座残楼的时候,随着那道阴寒的声音,一道更加阴寒毒辣的剑光,从阴影里一道刺了出来。 那道剑光异常明亮,与夜里的风雪一混,却又是那样的不起眼,剑势更是可怕至极。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道剑光乍亮,巷口阴影里隐隐有星屑弥散开来。 率先出手的是一名聚星境的刺客,应该是来自天机阁。刚被朝廷收服的高手们,总想尽快地证明自己的价值。前些天他们在北兵马司胡同对陈长生的那次围杀,最终变成了一场混乱且无结局的乱战,今夜他们不想再次错过机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人事先能够预料得到。 无论是巷子里的那些刺客、军方高手、王府供奉,还是巷尾处的那些离宫教士、诸院强者。 阴寒的剑光到来时,那个小姑娘依然低着头,把脸藏在帷帽里,什么反应都没有。 然而,那道剑光就这样碎了,变成了无数碎片,消散在了夜空里,与风雪真正的混在了一起。 这里说的碎是真正的碎,那名刺客的剑直接碎了,于是那些剑光才会随之而碎。 世上能够应付聚星境刺客的人不多,能够直接碎掉一名聚星境刺客的剑……很多人没见过这样的人。 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因为剑光碎了之后,紧接着还有样事物碎掉。 那名刺客碎了。 只是嗡的一声轻响。 百花巷里的风雪骤然间变成了粉红的颜色,仿佛有谁向里面洒了几大桶颜料。 紧接着,数十截肉块像暴雨一样落在了地上,仔细望去,才能看清楚那应该是人类的肢体以及内脏。 鲜血狂飙,断肢坠落,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然后人们才看清楚场间的画面。 那个黑衣小姑娘依然低着头,脸在帷帽的阴影中,无法看清,但向前方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很小,很白皙,如雪莲一般,只不过这时候上面淌着血水,分外鲜明,格外触目惊心。 她的小手出现的地方,现在是一片风雪,先前就是那名聚星境刺客的位置。 暗巷一片死寂。 片刻后,数声惊恐与愤怒交杂的啸声响起,一名天机阁的刺客与两名军中强者化作三道风雪攻了过来。 啪啪啪三声轻响,就像是三颗葡萄熟了,又像是冰面上出现了三道裂口。 三道风雪骤然碎去。 三名朝廷的高手再次变成三蓬血雨与碎肉! 没有任何人看清楚那名黑衣小姑娘做了什么动作,因为事实上,她什么动作都没有做。 她只是向着风雪里伸出了手。 风雪便会听从她的意志,抹杀其间的一切存在。 然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黑色的帷帽落下,如瀑的黑发落下,露出一张少女的脸。 那张脸无比雪白,仿佛终生未曾见过阳光,容颜清丽,却自有一股无比凛冽的气息。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对竖瞳。 看上去异常妖异。 这时候她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有些追忆,有些不安,有些畏怯,又有些癫狂。 这种眼神,加上她雪白小脸上沾着的那些血水,看着无比恐怖。 忽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的一缕血水。 看到这幕画面,隐藏在黑夜与风雪里的高手们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 …… 第732章 她这样想着(上) 这些高手或者来自军方,或者来自天机阁,或者来自清吏司,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厮杀、见过多少惨烈的画面,按道理来说,再如何可怕的场景也不至于让他们心生悸意,可黑衣少女只是舔了舔唇角的血,便让他们感觉到无比恐惧。 有些心志不坚的人甚至身体都颤抖起来。因为这份恐惧已经超出了经验与理智的范畴,来自他们灵魂的最深处,仿佛是在他们出生之前无数万年,便已经在星空之上烙印下来的痕迹。 黑衣少女站在雪地里,赤着双足,脚踝间拖着一根铁链,看着就像是一名囚犯,很容易令人心生怜意,但此时,巷口所有人的心神都无法注意到这些细节,已经被她展示出来的强大以及眼神冻成了冰块。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里,无论是癫狂还是不安、追忆还是畏怯,在满天血雨与残肉之后,尽数变成漠然。 那甚至是对死亡的漠然。 这太可怕了,她究竟是谁? 很多人已经注意到黑衣少女拥有一双妖异的竖瞳,难道是位隐世的大妖?那么与白帝城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下意识里望向百花巷中段某处的风雪,妖族中生代的最强者小德现在便在那里。 当人们看到小德时,再次吃了一惊。 小德这时候很怪异,像是生了一场重病,脸色苍白,纵使在寒冷的深冬时节,也在不停地流汗。无数热雾从他的头发间与皮袍间不停向夜空里散去,依然无法掩住他眼睛里的惊怖与恐惧。 身为妖族大将,逍遥榜强者,小德当然自信,就算是面对从来都无法战胜、令人绝望的王破,也断不至于害怕成这样……只有当初在寒山涧畔遇到化身中年书生的魔君时,他有过类似的反应! 看到这幕画面,人们很是震惊,再次在心里喊出那个问题。 她到底是谁? 所有人惊恐不安地看着巷口那名黑衣少女。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意外发生。 黑衣少女忽然弯下腰开始呕吐。 她不停地吐着,似要把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吐出来才觉得舒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看起来好过了些,直起了身体。 但当她看到雪地上的一片狼籍,雪白的小脸上涌现出两抹羞怒的红晕与恼意。 她开始不停地跺脚,同时不停地抱怨着什么,黑发乱舞,看着就像受了受了刺激或者委屈的小女孩,很是生气。 雪白的赤足不停地落在雪地上,铁链不停地乱响。 轰轰轰轰! 巷口仿佛有雷不停炸响,雪地震动,天地不安,寒冷的空气拼命地挤压,然后向远方逃去。 一道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出现了,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撕扯着所有事物。无论是最柔软的风雪还是最坚硬的青石,无论前夜才新布置的阵法还是百花巷南已经修了三百年的那堵老墙,在这道恐怖的气息之下,都变成了最细微的碎片。 隐藏在夜色与风雪里的那些朝廷高手,哪里还敢停留,被纷纷逼将出来,如箭矢一般,向着远方飞走。 一时间,国教学院外到处都是破空声与惊恐的喊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黑衣少女停止了跺脚,低着头站在原地,微微隆起的胸口微微起伏。 巷口的积雪尽数消失,先前呕吐在雪上的那些秽物也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地面。 地面上出现了十余道极深的裂缝,有热气从里面生出。 通过这番发泄,她平静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生气,只是看了眼手上与身上的血水,妖异的竖瞳里再次生出怒火。 这一次不待她有任何动作,朝廷高手们再次破空而避,恨不得立刻飞出京都。 就连远处巷围的国教强者们也下意识里向后退了数十丈。 幸运的是,她没有再次变得癫狂起来,依然保持着平静。 她看了身上的那些污血一眼,那些污血便被极致的寒冷冻成了霜片,然后簌簌落下。 这画面看似简单,但在夜色里那些聚星境的修道者眼里,却仿佛神迹。 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把温度降到这种程度,需要多少数量、多么精纯的星辉真元? 就算八方风雨这等层级的神圣领域强者能够做到这一点,谁又会浪费如此多的星辉真元,只为了让自己变得干净些?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再次震撼,再一次在心里喊出那个问题。 她究竟是谁? …… …… 黑衣少女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也不在乎,对此毫无关心。 她向着巷里走去,脚踝间的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当当的清脆声音,然后变成轰的一声闷响。 那座曾经陪伴过国教学院兴衰枯荣、观看过很多场诸院演武之战的茶楼垮了。塌掉的茶楼未能溅起任何尘埃,因为有无数风雪自天空里呼啸落下,在最短的时间里覆了厚厚的一层,把碎石与烟尘尽数盖在了下面。 她迎着风雪前行,风雪自行避开。 作为血统最纯正、最高贵、大概也是唯一存世的玄霜巨龙,风雪本就是她的臣民。 她从那口废井里爬出来后,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所以,来了国教学院。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盆青叶把铁链从石壁上拔出之前,她给出过自己的承诺。 从北新桥一路迎着风雪行来,她不曾觉得寒冷,反而觉得双颊有些微烫。 因为自由的感觉真好,也可能是因为她要见着他了,以自由的身份。 但当要走到百花巷时,她感到了不安和畏惧,因为她感觉到了夜色里隐藏着很多人。 那些人在人族里算是强者,虽然还不足以威胁到她,但已经能够构成一些麻烦。 可是她的不安与畏惧与此没有关系,她只是……害怕人多。 很多很多年前,她从南方温暖的海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大陆寻找父亲,曾经被很多人围住过。 她不喜欢像蚂蚁一样围在一起的人群,那会让她有些厌恶,让她有些不安。 她觉得陈长生给出的那个解释很对,这叫密集恐惧症。 她更不喜欢不管是在天上飞,还是在地上走,总会有那么多人指着她喊着什么,嚷着什么,哭着什么。 她不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些人类为什么要哭呢? 因为弱小而害怕?那难道自己要因为强大而感到抱歉吗? 她这样想着。 …… …… 第733章 她这样想着(下) 登陆之后的第七个夜晚,她被一只阴险的银龙从云后偷袭,受了不轻的伤。 随后的半个月她无法化龙,只能在地面行走。既然总得与人族接触,那么只好承受。如果那些人类只是哭喊只是咒骂只是指指点点,她或者还可以忍受,但当乡间那个姓周的书生胀红着脸冲过来说要除四害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作为一只高贵的玄霜巨龙,最重要的是她很爱干净,怎么能让那个浑身酒臭的男子靠近自己? 那天她像今夜一样伸出了手。 于是那个姓周的书生死了,变成了一蓬血花。 数百年前的那蓬血花要比今夜盛放的更加美丽,姓周的书生碎的更加彻底,变成了粉末随风而逝。 或者是因为当时她的脚上没有这根铁链的缘故。 她这样想着。 总之姓周的书生死了,后来据那位万恶的王姓书生说,他还上了当地的县志,成了万民颂扬的英雄。 对此,她表示不理解,也不怎么在乎。 那个县的百姓后来组织了十几支乡团义军想要杀她,然后被她杀了很多。 那个县里的人都很乱七八糟,想必县志也是乱写的。 她这样想着。 可是……人多了真的很恼火啊。 她对这方面的记忆非常不好,当她今夜感知到国教学院四周的无数人后,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安,然后畏怯。 她用帷帽遮住自己美丽的容颜,加快了迈动赤足的速度,想快些进入国教学院,却还是在百花巷口被人发现了。 那名天机阁的刺客从风雪里潜出,想要杀死她。 这个刺客没有什么味道,和数百年前那个姓周的书生相比。 但作为一只高贵的玄霜巨龙,被如此冒犯,自然要做出适合她身份的反应。 这种反应甚至比她的思考速度还要更快。 那就是让对方去死。 那名天机阁刺客直接碎了,变成了血与肉炸开,然后落在了雪地上。 她觉得舒服了很多,内心深处对人群的畏怯感变淡了很多,与之相伴,内心的暴戾情绪渐渐提升。紧接着,她又杀死了两名人类强者,随着鲜血的泼洒与死亡的来临,所有的畏怯与不安尽数消失,暴戾情绪引发了嗜血的本能冲动。 她本能里舔了舔唇边的血水,本以为那会是香甜而可口的,谁知道竟是那样的污秽及腥臭。因为现在的大陆元气稀薄,所以人类变得难吃了很多?还是说……最近这几年陈长生送来的吃食太丰富,养刁了自己的胃口? 她这样想着,然后难以抑止地恶心起来,不停呕吐。 这情形令她感到非常恼火,让她对弱小的人类以及可能暗藏恶意的陈长生生出很多怨气。 她开始发脾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不停地跺脚,把风雪都吓走,把地面都踩裂,把整个世界都吓了一跳。 …… …… 风雪再起,她向国教学院走去。 她的身形并不如何庞大,相反有些娇小,但随着她的来临,百花巷里的空间隐隐变形,竟似要被撑破一般。 夜色里隐隐有血水溢出,不知道是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刺客,还是一些被直接震昏的军士。 避至远方的朝廷高手们,感觉到那道恐怖的气息愈发真切,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仿佛要变成实物。 小德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 他对这道气息的敏感度要远远超过人类强者。 这道气息明明还没有完全成熟,却仿佛来自原始之初的蛮荒,带着远古的悠悠意味,对人族来说,这道气息强大而恐怖,而对妖族来说,这道气息更是直接碾压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与勇气。 小德的身体不停颤抖。按道理来说,他就算不是这名黑衣少女的对手,至少也可以稍微拦阻一下对方的脚步,然而他无论如何调动真元,强化意志,甚至直接狂化,都无法积蓄出足够多的勇气,甚至连向前踏出一步都不敢。 这种生物阶层之间的先天压迫感实在是太可怕了。 现在他还能留在巷子里,还能站立,没有跪倒在雪地上,已经证明了他的强大与骄傲。 只是这依然远远不够。 黑衣少女注意到了这名妖族的存在,转头望了一眼,有些感兴趣。被她的目光触及,小德的灵魂仿佛被圣火烧灼了一下,眼睛里的恐惧之意狂涌而出,再也不敢做任何停留,霍然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就在小德消失后不久,夜色里传来了一声悠悠的叹息声。 黑衣少女的脸上露出一抹警惕的神情。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那声叹息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离此地约十四里的奈何桥上,妖族皇后牧夫人登上了七色鹿拉的辇,向着京都外驶去。 国教学院湖畔的雪地上,商行舟转身望向奈何桥方向。 他微微挑眉,有些意外。 牧夫人和妖族使团的离开,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在大周朝廷与国教之间,白帝城将会保持中立。 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变动?要知道,这极有可能改变整个大陆的局势。 自然是因为那位穿着黑衣迎风雪而来的小姑娘。 与高傲冷清的天凤不同,龙族曾经在这个大陆上写下过太多故事,对妖族来说,久不在世间显露踪迹的龙族,依然是他们最根深蒂固的信仰或者说精神寄托,而且红河两岸的妖族能够立国,据说与玄霜巨龙一族有很紧密的关系。 国教学院的围墙破了,黑衣少女走了进来。 十余名青衣道人站在风雪里,形成了一个看似散乱、实际上近乎完美的阵形。 她能够感受得到这些人类的强大,然后,她看到了湖对面雪地上那个中年道人。 她被关在北新桥的井底数百年,还是见过不少人族强者,比如王之策,比如秦重,比如天海圣后,比如教宗,比如苏离,但事实上,她只怕苏离和天海,因为这两个人真的敢杀她。 现在,令她感到隐隐畏惧的人类又多了一个。 她有些紧张,但没有停下脚步。 她走过雪湖,来到陈长生身前,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好,我是你的守护者。” 第734章 守护者 开口说话之前,她先清了清嗓子,显得很镇定,甚至有些孩子般的俏皮。 但商行舟和陈长生都听得到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以自由之身与陈长生相见而激动,而是因为不安。 她觉得自己离那名中年道士太近,有些危险。 这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此人就是陈长生的师父,但她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有能力伤害甚至杀死自己。 世间有能力伤害甚至杀死她的人类强者很少,偏偏她今夜刚刚脱离数百年之囚,便遇见了一人。 这让她有些面对宿命般的挫败感,以至于不敢向商行舟望一眼,只是盯着陈长生的眼睛,显得格外认真而专注。 她并不知道,在商行舟的眼里,她也是非常危险的存在。 人类在道藏里记载的非常清楚,对于龙族这种星空下最高阶的生物,怎样警惕都不为过。 更何况她是龙族里血统最高贵、最强大的玄霜巨龙,娇小的身躯里,充满着无数人类强者梦寐以求、却永远不可能拥有的能量,如果她学会使用那些力量,或者那些力量哪怕被动地暴发出来,必然会造成无比可怖的声势与惨烈的后果。 她畏惧着商行舟,商行舟警惕着她,陈长生只是很吃惊。 他没想到,她居然从井底脱困了! 就算他和徐有容当初使用的方法是正确的,他的血液在西流典的升华驱使下正不断地加快那根铁链被时间侵蚀的速度,按照他的计算,至少还有两年时间那根铁链才会断,而且她离开地底后为何不赶紧离开她最不喜欢的充斥着人类气息的这片大陆回到南方温暖的群岛却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场谈判多了变数,而且隐隐对他有利,可陈长生并不喜悦。他不想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或事参与到这场谈判里来,无论是离宫教士、国教学院师生、离山与槐院以及此时正在夜宫里忧虑的师兄,而且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守护者?陈长生记起道典第七卷晨光约里的相关记载,然后想起了那天夜里教宗似乎无意间提到的一些往事。 无论国教还是以前的道门,要保有万世不变的道统,必然极为看重传承。当代的教宗往往会提前很多年便开始布局,教育培养传人,那些年轻的弟子极具修道天赋、潜质惊人,但要成长为能够带领道门不断向前的真正强者,还需要很长时间,要经历很多考验,而道门正统传人的数量向来很少,比如上一代只有教宗与商行舟,这一代也只有余人陈长生以及商行舟不知用何方法予以确认的牧酒诗。 如此长时间且充满艰难困阻的修道之旅,如此少的传人数量,从逻辑上来说,道门的传承应该随时都有可能随时断绝。然而无数年来道门传了无数代,始终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除了那些传人都像寅与商这对师兄弟一般了不起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当这些年轻的传人在世间游历修行的时候,道门往往会请一位极为强大、或者极有地位的前辈作为那名传人的守护者。 道统万载不灭,这种规矩也维持了很多代,比大周朝还要更加悠久。如果陈长生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以国教正统传人的身份生活,那他确实应该拥有一位守护者,而且那位守护者必然是大陆有数的强者,甚至最有可能的便是八方风雨里的一位,但当时整个大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现在他已经成为了教宗,还需要守护者吗?又为什么是她? “原来,寅说的人是你。” 商行舟的神情平静,不显惊诧,明显事先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看着小黑龙说道:“时隔数百年,你终于能离开北新桥那口老井,得获自由,为何不回南海?” “因为这是我的承诺。”小黑龙站在陈长生身前,看着他认真说道。 很明显,商行舟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她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但依然坚定。 商行舟忽然问道:“你会保护他吗?” 她仰着脸,很是傲然地说道:“当然。” 商行舟继续问道:“你愿意在星空的面前与他结为一体,爱护他、尊重他、安慰他、就像爱你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成功或失败,都始终把他的名字放在自己的名字之前,直至离开这个世界,回归星海?” 这段话就像清风,徐徐而至,又如惊雷,隆隆不绝。 这是教典里最古老的文字之一,这是守护者的誓言,这是离宫的规矩。 她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愿意。” 商行舟问道:“哪怕要为之付出生命?” 她没有任何犹豫,说道:“是的。” 数年前在北新桥底,她已经为陈长生付出过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至少在她自己看来是这样的。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她就真的愿意不问任何条件就为陈长生而死,也不代表她不怕死。作为拥有漫长生命的龙族,死亡是它们很少考虑的事情,但正因为生命过于漫长,所以偶尔想起时,便会生出远远超出普通人类的恐惧。 她盯着商行舟的眼睛说道:“王之策当年都不敢杀我,只敢把我囚禁,我不相信你敢杀我。” 在修道世界的普遍认知中,龙族往往是永生不灭的,之所以会有这种违背事实的印象,主要的原因在于,龙族是星空之下层级序列最高级的生命,拥有着无比漫长的岁月与难以想象的强大实力,而且无数万年前,龙族退出大陆的时候,与诸方世界形成了一项公约——任何主动冒犯龙族的生命必须死。 这项公约能够一直传到今天,最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是魔族与人族多么重视承诺,依然还是源自于龙族的强大。无论魔族还是人族的巅峰强者,即使面对一只落单、甚至虚弱的巨龙,都很少会尝试做什么,因为龙的身体里都有一颗神魂珠,一旦那只巨龙被杀死,神魂珠便会破灭,它远在南方的族人感应到后必将进行极为疯狂的报复。 就算是当年太宗皇帝陛下统治的大周王朝,也不愿意承受这样的代价。当年小黑龙到处肆虐,王之策用计擒住她,始终没有杀她,除了她有可恕之处,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不好杀以及不好杀,这两个不好杀当然是不同的意思。 无数年来,龙族始终是远离大陆却备受敬畏的对象。 但在某些历史时刻,偶尔会出现一些意外。 第735章 关于理想以及命运的礼赞 所谓意外,是因为当时的大陆上出现了一些人族强者或者魔族强者。 那些强者太过强大,甚至强大的有些过分,甚至令整个世界都感到意外,根本没有把龙族放在眼里。 比如魔族一代传奇通古斯大学者,便特别喜欢用龙血进行研究,在他那漫长而枯燥的一生里,不知有多少龙族死在雪老城那间看不到阳光、却终年对准着月亮的实验室里,弱小一些的玄霜巨龙甚至听到他的名字便会吓得从天上掉下来。又比如山海剑的前代主人便曾经在与数只恶龙在山海之间恶战连连,据说被染红的那片海洋后来出产的海参特别名贵,又比如说千年来最强的那只玄霜巨龙在雪老城获得了魔君的友谊,最终却被周独夫变成了周园里的那片山岭。 再比如说那个叫苏离的人。 当初在雪原温泉畔,小黑龙看到苏离第一眼的时候就差点吓死了。 她感觉的很清楚,这个人曾经杀死过很多条龙。 勇于屠龙的人并不见得是真正的猛士,因为可能会失败,只有屠龙成功的人才称得上强大。 那么像苏离这样专程远赴南海,为了确定龙族到底有多强大,剑斩无数巨龙的人又算什么? 好吧,他本来就是个难以形容的意外,近乎疯狂的例外,不能以常理推论。 小黑龙不知道商行舟是谁,但能感觉出这个强大的道士也应该归在意外的范畴里,所以有些刻意地提到了当年的那件往事。在她想来,即便龙族的凶名无法吓退对方,但提起王之策这样传奇的名字,此人总应该肃然起敬才是。 商行舟的反应很平静很淡然,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传闻中你的性情很残暴,往往一言不合便要吃人,从南方登陆之后,不知多少村庄县城被你毁为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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