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轻一代的最强者,小德的反应速度奇快无比,而且在当时看来极为正确。 当陈长生的剑带着决然之意来到他身前的时候,他的左手探破雪空,直接抓了过去。 他的身体强度坚逾铁石,普通的兵器、聚星中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可是他不知道陈长生的剑,要比百器榜上描述的更加锋利,而且陈长生的剑道与真元数量,要远远超过普通的聚星下境修行者。 嗤的一声轻响,短剑就像硬纸边割破刺泥糕一样割破了他的手掌,然后没进了他的身体里。 一声带着狂怒之意的暴喝,从他的双唇里迸发出来。 哪怕到了此时,他依然认为自己的反应是正确的。 ——陈长生的剑虽然穿过他的手刺进他的胸腹,但同样也无法再离开,至少在这一刻无法离开。 他的拳头落下,一定能够把陈长生的脸砸成烂泥。 陈长生确实无法避开,更不要说离开,哪怕他扔掉手里的短剑,哪怕他动用耶识步。 因为他去得太快,其势已尽,既然坚定地向前,又如何能够后退,看上去就像是往小德的拳头上在送。 然而,小德的拳头没能落到他的脸上。 一把有些陈旧的纸伞,在他的左手里被撑开,伞面如真实的闪电般展延开来,遮住了他的身体。 小德的拳头落在了伞面上。 一声无比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伞面深深下陷,却没有破裂。 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从小德的拳头传到黄纸伞上,接着传到陈长生的身上。 这种力量的对冲,无法半点取巧,全是真实境界的显现,陈长生无法承受这种巨力,向后退了一步。 啪的一声,他脚下的冰雪碎了,更下方的街面也碎了。 一口血涌上他的喉头,有些甜。 原来一步还是不够的。 他向后再退了一步。 依然不够。 从黄纸伞上传来的那道力量是如此的恐怖,是如此的霸道。 他继续向后退去,靴底离开地面,就像块石头,破空飞起。 …… …… 小德的拳头看似简单,却藏着他一生的修为与苦练。 逍遥榜强者的全力一击,那该是何等样的可怕。 陈长生被直接轰飞,速度竟不比他施展燃剑向前时慢几分。 幸运的是,他被震飞的速度太快,如此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十余道凌厉的剑意。 至少要害都避了过去,只是衣衫上留下了数道裂口。 他落在了雪地上,已经到了街的另一边。 他身体摇晃,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 决意一路向前,初一交手,以燃剑奇袭,却无法胜利,被迫退了一步、两步、直至数十步。 任谁看来,这都是极大的挫折。 但陈长生并不这样认为。 小德也不这样认为,他隐隐感觉到,陈长生是故意的。 他能够避开那十余道剑意的攻击,并不是幸运,而是事先推演计算好的结果。 这种感觉,让小德非常不愉快。 当他感觉到自己胸腹处的深切痛楚时,这种不愉快的情绪更加浓烈。 怒啸声中,他挟着风雪,向着街上扑了过去。 但是,他扑了一个空。 炽烈的光明从无垢剑上散发而出,暴烈的剑意贯穿整条街道。 陈长生再次施出燃剑,并且同时动用了耶识步。 这一次,他没有像先前那般勇敢地向前,而是穿破自天而落的风雪,掠向了斜前方。 如一道轻烟,或者闪电。 那里也有一堵墙,墙后不是海棠树的秃枝,不是那座庭院,不知是何处。 陈长生撞破了那堵墙,闯了进去。 紧接着,墙壁被撞破的声音,在长街侧方的建筑间不停响起。 这里有很多庭院民宅,都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但建筑都是以墙相隔,只要不停地撞破那些墙,那么他总会闯进他要去的地方。 那座有棵海棠树的庭院。 更何况他一直都知道那座庭院在哪里,他从来没有错过方向。 后退,或者绕路,有时候不代表放弃,而是另一种方式地向前。 陈长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星空总是会垂怜那些有准备、有勇气的年轻人。 他再一次成功了。 海棠树映入他的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剑影。 那名刺客的袖间闪动着星屑,竟然又是位聚星境,想必同样是来自天机阁。 面对如此阴险而可怕的一剑,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速度都没有降低一分。 嗡的一声,黄纸伞撑开,挡住了海棠树上落下的碎屑,也挡住了那一剑。 剑意从伞的边缘遁过少许,撕裂他肩上的衣服。 一道剑光从他的手里亮起,借着黄纸伞的遮掩,在那名刺客的咽喉下割出一道极深的血口。 那名天机阁的刺客捂着喉咙,倒下了去。 这名刺客可能曾经杀过很多名人,如果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非常震惊。 然而,陈长生没有看他一眼,继续向前疾掠。 不是因为他和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刺客以及第三了不起的刺客都很熟。 而是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小德应该很快便能追上来。 肖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那些高手随时可能重新包围庭院。 最关键的是,王破在街上还能拖住铁树多长时间? 他不知道。 海棠树摇,无叶落,只有两三根断枝落下。 庭院外的胡同里,响起小德愤怒的长啸。 数十道强大的气息,正从四面八方疾速靠近。 陈长生已经来到了石阶之前。 上方有把太师椅。 椅子里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深红色的官袍。 如在血海之中。 正是周通。 第710章 两只纸鸢(上) 就在陈长生看到周通的那一刻,一道雷声在后方的街上响起,然后落在了很遥远的地方。 他感知到了洛水处的那场战斗,感受到了天地间的法理变化,还有一道与他有着密切关联的刀意。 那道刀意在下一刻便破了,然后出现了一道新的刀意。 他感到震惊,然后振奋,也更加清楚当前的局面。 杀周通是他与王破两个人的事情,现在王破去除了这件事情最大的障碍——铁树,那么接下来就要看他的了。 风雪忽碎,庭院间出现一道残影。 陈长生借着风雪之势,来到那把太师椅前,手里的短剑刺向了椅中的周通。 随着他的剑意,同时到来的还有一片燥意以及一片光明。 这片燥意与光明来自他正在猛烈燃烧的真元。 寒风拂动周通的官袍,血海生起巨浪。 无垢剑破浪而入,直入血海深处。 这不是陈长生第一次来到这座庭院,也不是他第一次尝试杀死周通。 他有过经验,更加慎重,对这一刻,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 这一剑看似简单,实际上隐藏着无数后手。 这一剑是慧剑,实际上是无数剑招的前锋。 国教真剑、倒山棍,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斋剑里的寒枝意,尽在这一剑之间。 他还在这一剑之后,准备了三样最强大的、也是不为人知的手段。 无论周通怎样应对,都会被无数连绵而至的剑招如江河怒涛一般将他吞噬。 或者,被他一击而杀。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有些超出了他的意料。 不是周通忽然破境,变成了一位神圣领域的至强者。 也不是他的老师忽然出现在场间。 而是周通的应对有些奇怪。 周通的应对就是没有应对。 他什么都没有做。 噗的一声,无比锋利的短剑,轻而易举地刺破了官袍,刺进了周通的胸口,就像刺进了一片烂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官袍的颜色太过血红,很难看出有没有流血。 周通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极度漠然,利刃穿身,也没有一丝痛楚之意。 他看着陈长生,眼中充满了嘲讽的意味,就像看着一个愚蠢至极的死人。 周通是个很阴险、很有权势的大臣,是位聚星上境的强者。 陈长生和王破要杀他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座京都,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 就算陈长生准备的再如何充分,也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杀死他。 短剑穿过那件大红官袍的瞬间,陈长生便知道有问题。 或者这整件事情有问题,或者周通这个人有问题。 下一刻,周通的身体消散在了他的眼前。 那件红色官袍,落在太师椅上。 一股极为浓郁的血腥味道,像水一般,顺着石阶流淌,然后蔓延,笼罩住了整座庭院。 一直坐在太师椅里的周通,居然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件衣服。 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如何能瞒过这么多下属?最难以理解的是,他如何能够瞒过陈长生的眼睛? 陈长生于圣光里出生,浴过龙血,被天海圣后洗过腑脏,他的眼睛无比明亮,无论是阵法还是伪装,都很难不被他看穿。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被欺骗的并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意识。 很多人都知道,周通有一门精神秘法修练的极为高深可怕,名为大红袍。 或者,便是这个缘故? 陈长生当然知道周通的精神秘法强大,他曾经就在这里,与大红袍对战过,甚至已经有过两次经验。 他真的没有想到,周通的大红袍居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次。 他不知道,前面两次他能够在周通的大红袍之下毫发无伤,是因为天海圣后在他的眉心抹过一滴清茶。 而如今人已去,茶已凉。 …… …… 周通不在。 陈长生的剑,自然落空了。 他的所有准备,那些隐藏在后的无数剑招,那些手段,都落空了。 最重要的是,他的精气神,意志与决心,都尽数落在了空中。 寒风呼啸,海棠树动,小德破空而至,一拳又至。 陈长生的剑去的太尽,自然无法回的太快。 在拳风的催动下,他的衣衫飘舞了起来,于是显得他的动作很是迟缓。 不过这种迟缓里,有着一种很稳定的节奏。 他转腕,轻抖,左手里的黄纸伞,便搭在了肩上。 这一系列动作,很是干净利落。 小德的拳头再次砸在了黄纸伞上,无比磅礴的力量,落在了实处。 陈长生像只断线的纸鸢般,被轰的飞了起来,落入了新修好不过数十天的堂屋之中。 沉闷的撞击声里,他的身体砸烂了数堵坚硬的石墙,然后重重落下。 烟尘大作,建筑纷纷倒塌。 他从满地砾石间站起身来。 浑身是血的小德,像只真正的妖兽般,来到他的身后。 破空声不断响起,数十名高手各立墙头与树上,围住了庭院。 这些高手最弱的也是聚星境。 他们来自朝廷各部,军方,天机阁,还有些,本来就属于这里,是清吏司的刺客。 周通不在。 他用大红袍秘法,弄出了一个大玄虚。 今天,明显是一个局。 陈长生踏进了这个局中。 面对这样的现实,很多人会非常慌,心情会有些乱。 就算不慌,心情不乱,总会生出些挫败的情绪。 就算意志坚定远超凡人,但既然落入对方局中,总会表现出一些警惕。 就算道心通明,能够把这些负面情绪尽数驱散,想必还是会有些遗憾,至少会想要知道,周通既然不在,那么现在在哪里? 陈长生没有。 他收起黄纸伞,把剑与鞘组合在了一起,然后望向小德与四面八方的强者们。 他的动作不慌不乱,神情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挫败的情绪,也没有对阴谋布局的警惕。 事先他绝对没有想到,庭院里的那个周通是假的,才会施出那般雷霆的一剑。 为何他现在如此的镇定,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一切? 小德无法理解他的平静,心里生出些警惕,问道:“你猜到了?” 陈长生说道:“我有提前想过这种可能,但这里不好进,如果我想杀进来,便不能这般想,所以我没有这样想。” 这话有些绕,但小德听得很清楚。 如果陈长生真的认为周通不在这里,哪怕只是抱着万一的想法,他都无法像先前那般一往无前。 而如果不能做到一往无前,他根本无法来到这座庭院,向太师椅上的那件大红袍刺出那一剑。 小德说道:“那为何你能够如此平静?” 陈长生说道:“我已经做到了最好,无愧于心,自然能够平静。” 小德微嘲说道:“又是那套俗烂的说法。” “我不是说心意,我是说我已经达到了目的。”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咳了起来,显得有些痛苦。 他硬接了小德两拳,虽然有黄纸伞的保护,也断了数根骨头。 看不到血,只是他战斗的习惯,事实上,他经脉里的真元流动已经渐趋凝滞。 小德缓缓眯眼,说道:“你连周通在哪里都不知道,就敢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断线的纸鸢,没有人知道会落在哪里,但他不是,他只是一条狗,还被我吓的不敢在这里停留。” 陈长生说道:“丧家之犬,还能活多久?” 第711章 两只纸鸢(下) 任谁来看,这都是强词夺理,强颜欢笑,强作镇定,小德也是这样认为的,脸上的嘲弄之色越来越浓。 陈长生解释道:“如果能够杀死他,当然最好,就算做不到,能把他从这里赶出去,也不错。” 小德不明白他的道理,场间的数十名高手也不明白。 就算如陈长生所言,这个周通亲自布下的局,让周通变成了丧家之犬,可为什么丧家之犬,便会离死近了? 不管是盛夏还是寒冬,在京都里,随处都可以看到没有家的流浪狗,它们虽然活的辛苦,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死去。更何况周通就算是狗,也不是一条普通的狗,他有世间最锋利的獠牙,上面还焠着最可怕的毒。 但正因为如此,陈长生才会觉得周通离死不远。 丧家之犬,必然惶惶不可终日,因为过街的老鼠,必然人人喊打。 小德明白了,用看着幼稚小童的眼神看着他,说道:“难道你以为还有人会帮助你们杀周通?” 在他和很多人看来,王破和陈长生执意要杀周通,本就是最疯狂的事,世间哪里还会有这样的疯子? 陈长生很诚实地说道:“我不知道有谁会帮我们杀周通。” 然后他接着说道:“但我相信肯定会有人。” 世间想周通去死的人太多了。 周通离开了这座有着海棠树的庭院,离开了北兵马司胡同,天下再大,也都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所。 那些想他去死的人,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给予他最致命地打击。 因为商行舟的存在,绝大多数想周通死的人大概不会动手,但总会有人动。 而那些所谓的大多数,不会对周通伸出援手,只会冷眼旁观,看着周通去死。 就像当初他和苏离从雪原万里南归的一路所见,就像在浔阳城里一样。 小德并不相信他的判断,怜悯说道:“人之将死,其心也乱,再说这样的话,又还有什么意义?” …… …… 面对着小德这样的逍遥榜强者还有数十名聚星境的高手,怎么看,陈长生似乎都只有死路一条。王破现在的境况比他还要更加糟糕,虽然他刚刚破境,但断臂重伤,经脉严重受损,不要说再战之力,便是在满是冰渣的河水里行走地,都极为困难,而他这时候面对的是数百精骑、两位神将、唐家二爷还有遮天蔽空而来的、如暴雨一般的羽箭。 天空被箭雨撕裂成无数道,寒风乱舞,王破站在河水里,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平静,也可以说有些木讷。 在世人皆欲杀的时候,他携刀入京都,于雪街之上战神圣,无比震撼地在洛水断臂破境,一刀斩死了铁树这样的绝世强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做到了极致,他的刀道也已经发挥到了极致。 至此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也无法再做出更多的惊天之举。 他睁着眼睛,平静地看着满天箭雨落下,是因为现在他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忽然间,一场狂风卷着风雪在洛水上空横扫而过。 这阵狂风是这般的强劲,那些速度极快的羽箭,竟然都被拂乱,失去了所有的威力,然后从空中颓然落下。 数百枝箭,落到了寒冷的河水里,时浮时沉,看着就像是断掉的树枝,很是惨淡。 唐家二爷霍然抬头,望向雪空,神情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王破必须死。 这是商行舟、白帝夫妇、十四路反王对朱洛的承诺。 现在很明显这是朝廷杀死王破最好的机会,也极有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就在那阵来自雪空的狂风卷落箭雨的同时,那两名神将动了。 这两位神将在大周军方的排名并不是很靠前,但修为境界非常深厚,远超过薛河,多年前便已经是聚星上境。 河堤上的十余株寒柳瞬间粉碎,两匹龙血马哀鸣一声被生生震死,两位神将破空而起,掠向了洛水! 两道铁枪泛着寒光,向着洛水里的王破刺去! 哗哗!雪空里响起一阵极为清楚的声音。 仿佛洛水里的冰在瞬间全部融化,然后去往了高处,变成了瀑布。 不,那是一只纸鸢在高空飞行,被寒风拂动的声音。 纸鸢的下方系着一根线,线头上是一个人。 那个人从天空里跳了下来,带着哗哗的声音。 那是他脸上的白纸被寒风拂动。 他就像块石头,落在了洛水里,抢在了那两名神将之前。 那两道威力强大的铁枪到了。 那人举起了他的武器,同样也是一把铁枪。 这把铁枪当然不如皇宫里的霜余神枪,也不如汗青神将手里的枪,亦不如薛醒川当初手里的枪。 但这把铁枪同样是世间最著名的枪之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要比汗青和薛醒川的枪更加出名。 因为那个人太出名了。 如今汗青回归魔域,薛醒川被葬在京郊,世间还有几把铁枪能比他的枪更霸道,更嚣张? 铁枪暴烈而去,挡住了那两名大周神将的铁枪。 两道沉闷至极的撞击声,在洛水上响起,波涛四散。 已经冲进河里的羽林军,被震的东倒西歪,寒柳里的那些战马发出痛苦地嘶鸣。 两名神将被震回堤上,口喷鲜血,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那人站在洛水里,半步未退。 又有无数羽箭自天而降,如暴雨,如乌云,洛水骤暗。 那人铁枪一横,于寒水之上,如铁索不可撼动。 受枪势所引,一道百余丈宽的水墙,从洛水里喷涌而起。 那些羽箭射入水墙中,瞬间便被冲毁。 紧接着,他收回铁枪,重重一顿。 枪尾落入水中,河水如瀑布倒起,如泉初涌,向着四面八方散去,如水箭般,射向那些疾速掠来的军中高手。 洛水上到处都是闷哼之声,混着冰渣的水面上到处都能看到血迹。 只是瞬间,便有十余名军中高手身受重伤,失去了战力。 天地间出现了片刻安静。 哗哗。 纸鸢在高空飞着。 水墙落入河中。 那人脸上的白纸不停颤动。 噗的一声,一口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击打在了白纸上,看着就像是一朵妖艳的花。 直到最后,他才决定出手,难免有些仓促,而且他的对手不是普通人,是朝廷。 一枪逼退两名神将,一枪挡住满天箭雨,一枪重伤十余名军中高手,即便是他,也要付出很重的代价。 但他不在乎,因为这时候已经能够确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这时候他觉得很爽。 有些沙哑、充满了暴戾情绪的声音,穿透还在滴血的白纸,落在了洛水两岸无数人的耳中。 “还有谁?” 这句话好嚣张。 此人好生嚣张。 好一个肖张。 第712章 天南新篇 河水里满是浮冰,流速不快,艳红的血,并没有迅速被冲掉。 鲜血在白纸上滴落,配着那几个黑洞,看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更加恐怖。 看着站在河里的那个男人,羽林军骑兵们都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两位神将看着手中明显已经弯折的铁枪,眼中闪过一抹骇异的情绪。他们知道此人很强,却没想到,竟是强到了这种程度。 “你他妈疯了吗!”唐家二爷站在堤上,冲着河水里那个男人尖声喊道。 他脸上的神情异常阴沉,眼眸里的怒火异常暴烈,震惊到了极点,也是愤怒到了极点。 王破断臂破境,一刀斩了铁树,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然而,眼看着王破即将死去却被这个人所救,更让他无法接受。 无论怎么想,这个人都没有救王破的道理。 画甲肖张,逍遥榜第二,仅在王破之下。 他也是很多人眼中的中生代第二强者,还是仅在王破之下。 过往数十年里,这位疯狂暴烈的天才,在同代修道者的战斗里可以说是战无不胜,唯独面对王破时,从无胜绩。 他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想战胜王破的人,而且天书陵之变后,谁都知道,他现在已经站在了朝廷一边,他没有任何理由不想王破去死,更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解释,他为何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王破。 寒风在河水上呼啸而过,掀起肖张脸上的白纸,拂落几行血珠。 白纸的两个黑洞里,隐约看到,他翻了一个白眼。 这自然是针对唐家二爷惊怒的喝问。 你疯了吗? 老子本来就是个疯子,这还用问? 当然,谁都知道,唐家二爷的那句话,是想听到他的理由。 肖张没有理会,很是不屑,心想你连这都不懂,那有什么资格与自己对话? 如果这时候在场的是荀梅,是小德,哪怕是梁王孙,应该都不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他们懂。 王破也懂,但唐家二爷不懂。先前在雪街上,王破说他远远不如肖张等人,正是因为这一点。哪怕唐家二爷阴谋了得,将来会成为能够影响整个大陆的枭雄,但在武道二字上,永远都赶不上这几个人,因为他不懂。 肖张从来都不喜欢王破,当然想战胜王破,也想王破去死,但这必须建立在一个前提下。 ——他要亲自动手,绝对不能假手他人。 数十年来,他始终不如王破,今天王破在洛水里一刀斩神圣,他更是被甩到了很远的后方。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让王破死,那样的话,他这辈子都将没有战胜王破的机会。 那么,就算他日后进入神圣领域,甚至修到了更高的层次,也将永远不如对方。 那夜的荀梅放弃旧愿冒死登神道,今天肖张违背心意拼命救王破,都是因为相同的道理。 “走吧。” 看着河堤上越来越多的人影,看着那些再次准备控弓的兵士,肖张说了两个字。 他的脸上覆着白纸,看不到表情,但从声音的冷漠程度上来猜想,应该是面无表情的。 当然,他也没有转身,虽然这两个字很明显是对身后的王破所说。 王破知道他的性情,不以为异,转身向上游走去,那边的岸堤上还没有羽林军的身影。 因为伤势太重,又是在水里,他的动作有些缓慢,但态度很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反而是肖张的情绪变得有些怪异,转身看着他问道:“说走就走?” 王破没有转身,继续岸边走去,说道:“你说让我走,那我自然就走。” 肖张有些不高兴,扯着嘶哑的嗓子嚷道:“连谢谢都不说一声吗?” 王破还是没有转身,只是举起手在空中挥了挥,表示了一下意思。 肖张很是恼火,说道:“这什么人啊。” 他不知道,王破的脸上这时候出现了一抹温暖的笑容。 那年荀梅身死后,他便再也没有对别人说过谢谢你这三个字。 看着河水里的动静,堤上骚动起来,羽林军分出两百余骑,顺着寒柳里的官道,向着上游疾驰而去。 很明显,这些骑兵准备去截杀王破,就算肖张能够吸引住那两位神将、唐家二爷,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留在原地。 寒柳里烟尘微起,蹄声阵阵,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凶险,更关键的是,洛水对岸也隐隐传来了蹄声。 京都很大,洛水很长,但王破今天似乎再也无法找到上岸的地方。 身受重伤的他,还是随时可能死去。 便在这时,岸上的寒柳林里忽然亮起一道剑光,生出一道剑意。 那剑光很亮,像是金乌向天空飞去,将要燃烧一切,那剑意很正,就像是一道山门。 寒柳骤碎,战马重重地摔倒在地,剑锋切割金属的声音与受伤后的惨叫此起彼伏。 烟尘落下,只见一人横剑于道,十余骑倒在血泊里。 那是一个年轻人。 如此年纪便破境聚星,哪怕放在王破他们那个年代,亦属十分罕见。 如此年纪便能把山门剑与金乌剑练进了同一式剑招,哪怕在离山剑宗里,他的剑道天赋也仅在秋山君之下。 他是神国七律之四关飞白。 紧接着,有几个人从寒柳林里狂奔而出,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洛水中,拼命地向着王破游了过去。 他们是槐院的教习与学生。 伴着车轮碾压青石板的声音,三辆华贵至极的车辇,来到了洛水的堤岸上。 一名中年男子,从最前面那辆车辇里走了出下来,正是秋山家的家主。 那两辆车辇始终安静,没有下来人,但谁都能想到,应该是与秋山家主地位相仿的天南世家主人。 离山关飞白、槐院的教习与学生、天南世家家主,都是来参加南北合流庆典的。 庆典结束之后,他们暂时还没有离去,留在京都。 换作以往,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局面,槐院中人自然要拼死救王破,以关飞白的性情和离山剑宗的行事风范,他说不得也会出剑,但秋山家主和另外两位世家家主,绝对不会出现在洛水畔的寒柳间。 那时候的王破虽然已经是举世称誉的修道天才,但依然不足以让这些世家在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得罪大周朝廷。 但现在不同,王破入京悟刀,破境斩神圣,向整个大陆发出了强有力的宣告。 一位已经得到证明的神圣领域强者,与一位潜力无穷的修道天才,完全是两个概念。 苏离和南方圣女离开后,最令天南感到棘手、不安甚至恐惧的问题,就是他们现在没有绝世强者坐镇。 现在他们有了。 王破虽然身受重伤,随时可能死去,但只要他能够活下来,天南便会多出一位神圣领域强者。 不,是天南唯一的神圣领域强者。 所以,秋山家主以及天南的所有人,都不会让王破被朝廷杀死。 绝对不。 第713章 万剑旧事 王破出身天凉,并不是南人,但因为与大周朝廷之间的那些恩怨情仇,南方的人们很愿意接受他。 所以当他成为槐院的主人后,没有迎来警惕与敌视,相反得到的是欢迎。 与苏离比较起来,他的心性、品德、都更被南人所喜,更值得信赖与依靠。 换句话说,他比苏离更适合作为南方的旗帜,但首先,他需要举起这面旗。 整个南方,一直在等待着他破境入神圣的那一天,只不过没有人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早,会显得这般突然,以至于谁都没有做好准备。 今天,他的铁刀斩断了京都的天空,举起了迎风飘扬的旗,南方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旗帜。 除了那些已经无法考证的传说存在,他是进入神圣领域最年轻的那个人。 或者在将来,以秋山君为代表的更年轻的这一代里,会有人超越他的成就,但谁也无法确定。 …… …… 洛水堤上,三辆车辇缓缓退走,寒柳枝在风中轻轻摆荡,无法挽留。 看着那边,唐家二爷的脸色很阴沉,却没有做什么,两位神将还有数百骑羽林军,也都保持着沉默。 三辆车辇,看着不起眼,但代表着整个天南,已经清楚地表明了态度。 他们无法再做什么,不然,那就意味着朝廷和汶水唐家要和整个南方翻脸。 没有人能够承担得起这个责任,哪怕他是汶水唐家派到京都来的大人物,也不行。 整座京都,甚至整个大陆,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够承担这种责任。 道尊商行舟。 唐家二爷收回望向那边的视线,望向北方某处。 今天要做的两件事,已经败了一件,剩下的那件事情更加重要。 教宗的位置,代表着国教渊若沧海一般的资源与力量,不能再出半点问题。 陈长生必须死。 云与雪,就像被鞭儿驱动的羊群,在阴暗的天空里缓慢地行走。 白帝城的圣人,正在离宫里暂时平衡着局面。 南人不会关心陈长生的死活与国教的存续,像秋山家主这样的人,更是很愿意看到陈长生去死。 应该没有人会来救陈长生了。 这样算来,今天可以说是勉强打平。 …… …… 三辆车辇驶出了京都,没有受到任何拦阻。 覆满白雪的五里原,在柏河的那面显露出了全部身影,过桥后便能踏上回南方的官道。 关飞白示意车辇停下,对秋山家主说了句话,行礼准备离开。 前面车辇的帘被掀起,露出王破有些苍白的脸。 “你要去做什么?” 关飞白说道:“那个家伙现在应该很麻烦,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很自然,感觉特别理所当然,于是哪怕声音很平稳,也显现出一种特别理直气壮的感觉。 王破笑了起来,心想离山剑宗果然不凡,这些年轻弟子都比苏离前辈强的多。 “不用去了。”他接着说道:“那个家伙自有安排,不需要帮更多。” 从侍郎府走到北城,在洛水畔他们聊了很多,有关王之策以及周园,刀道以及剑魄,自然也聊了聊将要去做的这件事。 那个家伙请他帮忙拖住铁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要求。 王破做到了更多,斩了铁树,那么,那个家伙自然能够做完剩下的事。 …… …… 雪落在废墟上,落在那个家伙的肩上。 一道剑光从风雪里探了出来,如闪电一般。 这一刻,剑光离他还有十余丈,但下一刻便会到来,聚星境强者的剑,可以无视这一段距离。 陈长生没有看,依然盯着小德,对那道剑光,很是无视,显得有些过于骄傲自大。 事实并非如此,当这道剑光出现的时候,他也已经出了剑,只是除了相隔极近的小德,没有人发现。 一声清脆的剑鸣,响彻北兵马司胡同深处的这片宅院。 那是两剑相交的声音。 风雪骤散,一名清吏司的高手被迫显出身影,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他手里握着的剑上出现了一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这是他的宗门山剑,被他极为珍视,但他这时候来不及心痛,满心都是震撼。 他盯着眼前的雪空,脸色苍白,就像看见了鬼一般。 在雪空里,飘浮着一把古意盎然的剑,发出嗡嗡的低鸣。 这是什么剑?居然能够把自己的宗门山剑斩伤? 更重要的是,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在他还处于极度震撼之中时,又有一道剑光穿破风雪,向陈长生刺了过去。 这道剑光更加阴险,起于地面两尺之下,角度异常刁钻,竟带着几分巫族剑法的味道。 陈长生看到这道剑光,却依然未动。 寒风骤乱,一把旧剑出现在那道剑光之前,仿佛平空生出来一般。 两剑相遇,剑声乱作。 一声怪叫,一名天机阁的刺客从树上极其狼狈地跌到了雪堆里,左肩上出现了一道伤口,鲜血淋漓。 “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天机阁刺客运起身法,狂挥着剑,拼命地抵挡着那把旧剑的追击,震惊至极地呼喊着。 雪空里接着响起数道如闷雷般的撞击声。 数名正面突袭的大周军方强者,发出数声吃力的闷哼,被震回了院墙的下方。 他们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神情很是凝重。 雪空里再次平空出现了数把剑,只是与先前鬼魅般出现的剑不同,这几把剑明显要粗重很多。 哪怕经过了数百年时间的磨洗,这几把重剑,依然蕴藏着极其可怕的威力。 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住了这片庭院。 再没有人出手。 一声清鸣,那把追击天机阁杀手的旧剑,破雪飞回,静止在了陈长生的身前。 十余柄剑,静静地悬浮在他身体四周的空中,承接着自天而落的雪花,守住了所有的方位。 这些剑形状不一,气息不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很旧。 有几柄剑上甚至还能看到锈迹,但并不能稍掩锋芒。 看着这幕画面,朝廷的强者们想起了那个传闻,神情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开始流露出畏惧的意思。 如果那个传闻是真的,那么这应该只是刚刚开始。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他们听到了很多声音。 呛呛呛呛! 不是剑身与剑鞘的磨擦声,而是剑锋破开雪空的声音。 无数把剑,从陈长生身前飞了出来。 就像是无数条鱼,不停地涌出深潭。 庭院之间,剑意大作,剑光大作,把风雪的颜色都掩了下去。 第714章 我于同境全无敌 这两年,那个传闻一直都存在,但没有人相信,于是渐渐被人遗忘。 因为那没有道理。 哪怕陈长生的剑道天赋再高,也是要讲道理的。 今天他们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画面,才知道,原来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 这真的很没有道理。 首先,你得有这么多剑。 其次,你的神识要足够强大,强大到超出想象范畴、稳定到匪夷所思,才能控制这么多剑。而且,不能是简单的控制,如果只能用神识控制这些剑横削直刺,无法做出更复杂的变化以及更及时的应对,对他们这些聚星境的高手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完全可以无视。 是的,你有这么多剑,你的神识强大到可以像手握着一样控制,但你还得会这么多剑法。 这些要求太高,按道理来说,星空之下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到。 然而,这些条件却像是为陈长生量身订制的一般。 他有这么多剑,他能控制这么多剑,或者说这些剑愿意听从他的意志,然后,他会很多剑法。 所以陈长生能够做到这个看上去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于是,对朝廷的高手们来说,今天这场战斗,便变成了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陈长生只需要同时控制雪空里的这些剑出招,便等于数十个甚至数百个陈长生在出剑。 这还怎么打? 雪花从天空飘落,落在陈长生的肩上,涂了层薄薄的白色。 同时,这些雪花也落在他身周的数百道剑上,让天地间多了很多白色的线条。 他向着前方走去,空中的数百道剑,随之也向前移动,悄然无声。 这画面看着异常诡异,令人心生悸意。 数百道剑于风雪之中微微振动,没有声音,只有当外力来扰时,才会嗡鸣作响。 数道剑光,非常突然地照亮了风雪一角,清脆的剑鸣与暗哑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一道鲜血飙飞,落在雪地上。 一把断剑,斜斜刺入墙壁里,深不见影。 剑光骤敛,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两名试图偷袭的朝廷高手,未能穿越这数百道剑构织而成的剑网,一伤一退。 风雪里残留着一些痕迹,隐约可以看到,国教真剑第二式以及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的大模样。 陈长生走过这片残破的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也随之而过,越过庭院之间的墙壁,就像涌过石头的溪鱼。 那边的庭院里有个大水缸,缸的表面飘着些薄冰。 陈长生向那边望了一眼。 数百道剑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对准了那只水缸。 擦擦擦擦,无数声碎响几乎同时响起,水缸表面的薄冰被切成了无数碎片,同时水缸本身也变成了无数碎片。 哗哗声响中,水从缸中倾泻而出,把地面的积雪冲乱,同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刺客随着水也落到了地面上。 刺客的身上到处都是剑伤,不停地流着血,但他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只是震惊地看着陈长生。 “退远些!”一名清吏司的官员高声喊道。 都是聚星境的高手,战斗经验无比丰富,人们很快便反应过来,只要保持足够的距离,这些剑的威胁便会减弱很多。 甚至已经有些人已经算出了大概的安全距离,应该是八丈左右。 顿时有无数道破风声响起,数十名高手现出身影,向着庭院四周散开,与陈长生之间至少隔着十余丈,但没有离开。 看到这一幕,陈长生的脚步没有任何停滞,继续向前,很快便回到了北兵马司胡同的庭院里。 庭院里的那棵海棠树,已经没有一片树叶,在雪空里伸展着秃秃的枝干,并没有占据太多的空间。 但当数百道剑来到庭院里时,这里的空间便会显得有些逼仄了。 断枝不是落叶,从空中跌落的时候,不会发出簌簌的声音。 那棵从京郊深山里移来不过数十日的海棠树,悄然无声地分解成了无数碎木,变成了雪地上的一堆事物。 这画面依然很诡异。 庭院之间,到处都是剑,凌厉至极。 天地之间,到处都是剑意,森然无比。 无论是谁,想要突破这些剑攻击陈长生,都将会迎来这些森然剑意的全力攻击。 在雪街上,王破与他分头行事。 王破去战铁树,因为他擅长以弱胜强,事实证明,他确实做到了。 陈长生来这座庭院杀周通,是因为他擅长以寡敌众,就是这个道理。 “终于动用自己的最强手段了?” 小德站在庭院石门处,看着陈长生说道。 这时候,陈长生站在石阶上,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不多不少,正好是八丈。 这个距离能说明很多事情,首先,小德也没有自信能够同时面对数百道剑的集体攻击,其次,他似乎非常了解陈长生的手段。 就像他的这句话。 前些天,林老公公在国教学院里身受重伤,震惊了很多知晓内情的人。 陈长生的手段,对小德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早已不是秘密。 “同境界里,你真的可以说无敌了。” 小德看着他继续说道,有些感慨。 同境界无敌,听上去似乎很寻常,实际上不然。 千年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没有。 破境之前的王破,与薛醒川的实力大概在伯仲之间。苏离当年聚星初境的时候,曾经被来自北方雪原的一个少女打的像条狗一样。就连周独夫,被称为星空之下最强者,但谁都知道,他在通幽上境的时候,必然不是以早慧著称的陈玄霸的对手,哪怕那时的陈玄霸也是通幽上境。 现在的陈长生能够真正做到同境界无敌。 他现在是聚星初境,隐隐有再次突破的征兆。 但不要说聚星初境,就算是聚星中境,也无法找出一个能够战胜他的人物。 一个都没有。 不可能有。 因为他有多少剑,便有多少个自己。 和他战,便要和无数个他战。 谁能战得过他? “好在只是同境界无敌。” 小德叹了口气,说道:“不然我还真的只能转身就走。” 第715章 事情的原点还是杀人 …… …… “所以,这对我没用。”小德看着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 往木桶里添加再多的热水,也没有办法让水沸腾起来,把泥土堆成比天书陵还要高的一座山,也不可能比石头更硬,陈长生就算真的能够一身化万,也没有办法依靠数量的迭加,突破到更高的层次。 这个道理并不难以理解。 修道是人世间最冷酷的事情,从不相信勤能补拙,量变从来无法引发质变。 现在的他可以同时面对很多的聚星初境甚至中境的修道高手,但很难把对方尽数斩杀。更重要的是,当他面对像小德、肖张这样的聚星巅峰强者时,彼此境界之间的差距,会急剧拉低他在数量上的优势。 当初在周园里,他能够与南客驭使的金翅大鹏正面对抗,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的强大,而是因为自剑池里苏醒过来的万道名剑,把数百年积蕴的那份渴望尽数化作了战意,才能施展出惊天动地的终极一剑。 如今周园已静,名剑各自归山,依然在他身旁的这些剑,在藏锋海洋焠养渐新,却再没有办法凝结出当时那样的战意。换句话说,万剑成龙的神奇画面,在这个世界间再也无法重现。 “当然,你还是很可怕。”小德带着对当前的感慨与对未来的恐惧说道:“如果让你活下来,将来修行到了聚星巅峰,那你和你的这些剑,会开创出怎样的局面?” 如果真如小德所言,未来的陈长生,一人可敌万骑,可以攻城灭国。 “到时候,像我们这些的人,在你的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会被你打成狗。” 小德停顿了会儿,看着陈长生继续说道:“而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 庭院里一片死寂,碎掉的海棠树早已死去,便是风都安静在了那些悬浮的剑之间,不敢稍动。 朝廷高手们听到了小德的这句话,沉默不语,脸上的情绪很是复杂。 陈长生没有说话,有些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像是一道线。 就像是此时雪空里的那数百道剑形成的线。 没有修道者愿意看到那样的将来,愿意自己成为一名绝世天才剑下的狗,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敌对的。 为了这样可怕的将来不会出现,他们唯一能做,也是必须要做的,就是杀死现在的陈长生。 小德依然静静看着陈长生,忽然间,他的眼瞳里涌出一抹黄褐色的光芒,一道恐怖的气息随之而生。 这道气息充满了原始而野蛮的味道,哪怕最细微的片段里,仿佛都在淌着最新鲜的兽血。 他的衣服被绷的极紧,显现出如山一般强壮的内在,然后被无数细密而坚若钢针的兽毛刺穿。 他的胸前本来有一道极深的伤口,那是第一次交手的时候被陈长生的燃剑所伤,一直在缓慢地淌血,这时候血忽然止了,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然后再也无法看到。 陈长生握剑的手微紧,知道对方要动用最强的手段了。 妖族有着人族难以比较的诸多优点,比如速度,比如力量,比如身躯的天然强韧程度,但最大的优势在于,妖族强者可以短暂地显现本体,从隐藏在命轮里的祖先血脉中,借得更快的速度,更大的力量,让身躯变得更加强韧。 这就是狂化。 庭院里响起嗡的一声,散落在地面上的那些海棠残枝,被劲风拂动,砸向墙壁,然后变得更加细碎。 小德从石门前消失,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 雪空里的数百道剑,微微一振,嗡鸣始作便骤静。 瞬息之间,小德越过了八丈的距离,被六道剑斩中。 但这六把依次施展出精妙剑招的剑,没能让他的脚步有片刻延缓。 他的身体表面出现了六道剑痕,鲜血微溢。 作为妖族中生代的最强者,他的身体强度很可怕,狂化之后更是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如果不是因为陈长生的剑都来自剑池,都是数百年前的名剑,只怕连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些剑痕都做不到。 风雪之中,小德的拳头向着陈长生砸了下来。 就像最开始的时候,在墙外的第一次相遇那样,他还是没有用兵器。 寒山归来后,小德的性情变得沉稳了很多,修为也增益了很多,最大的改变就在于,他变得更加相信自己的拳头。 他是有兵器的,但在寒山的山道上,还没有来得及抽出,便被刘青刺了一剑。 然后,在那条溪边的柿子林里,他遇到了魔君,他的兵器无论拿不拿出来,都是一个笑话。 从那之后,小德便弃了兵器,只用手。 与剑、刀、枪、法器这些比较起来,手才是真正属于修道者的武器。 出手,要比出剑快。 也比陈长生的出剑更快。 陈长生来不及出剑,小德的拳头便到了,好在黄纸伞一直还提在他的左手里。 伞借风势而起,挡在了小德的拳头之前。 伞面深陷,巨力传来,只听得一声巨响,陈长生落在后面的左脚,深深地陷进了地面里。 坚硬的青石板被他踩的碎如蛛网,中间深陷,仿佛漩涡。 喀喀数道声音,从他的身体里响起,不知道又是哪处的骨头裂了,甚至是断了。 一道因为过于犀利以至于显得有些凄厉的剑光,在黄纸伞的边缘亮起。 小德暴喝一声,举拳再打,一时间狂风大作,庭院里的海棠碎枝尽数不见,墙面上出现无数裂痕,有石灰块不停剥落,看着就像是在这短暂时的瞬间里,度过了数万年。 就在拳落如山的同时,朝廷高手们集体向着陈长生发出了攻击,庭院间剑意纵横,无数剑招层出不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场间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小德借着反震之力,如风沙般卷回庭院石门之前,似乎毫发无伤。 忽然间,一声擦的轻响,在他的脸上响起。 随着这声音,一道剑痕在他的脸上扩展至约半寸宽度,鲜血横溢,深可见骨,异常恐怖。 陈长生站在石阶前,收剑。 数根坚硬的兽毛从空中落下,砸在地面上,仿佛钢针般,发出清脆的鸣响。 随着这声音,陈长生咳嗽起来,不停地咳着,脸色越来越苍白,踩在碎石里的脚微微颤抖,身体也是摇摇欲坠。 很明显,他受的伤要比小德更重。 小德的神情很凝重,不是因为他再次被陈长生所伤,再强韧的身躯,也不可能硬抗百器榜上的无垢剑。而是因为陈长生的身上没有一道剑伤,这说明,在先前的乱战里,这数十名朝廷高手的剑,没有一柄能够靠近他的身前。 面对自己的全力一击,陈长生明明受了不轻的伤,为何他同时还能控制庭院空中的数百道剑? 小德很是不解,要知道陈长生的神识强度虽然远远超过普通的修行者,但对他这样的强者来说,也并不是太过夸张。 陈长生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小德看着雪空里的数百剑道,沉默不语。 他没想明白这件事情,但他现在至少可以确定,陈长生要同时控制这数百道剑,对神识的消耗速度必然极为剧烈。 如果就这样战斗下去,很有可能的情况是,陈长生还没有倒下,但他的神识已经枯竭了。 “你还能撑多久呢?” 小德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说道:“如果你坚持留在这里,最终的结局只能是被我一拳一拳地活活轰死。” 数百道剑,静静地飘在雪空里,守在陈长生的四周。 这可以看做防御的剑阵,也可以看作进攻的锋营,但也像是一座囚房。 别人很难攻进这座囚房,陈长生也很难走出去,因为他不敢开门。 那么,他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陈长生想了会儿,说道:“至少要撑到周通死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德终于明白了,有些吃惊。 其实先前,陈长生便已经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但他和四周的朝廷高手都不相信。 但这时候,小德越来越相信他的话,因为直到此时,陈长生依然没有离开,依然站在石阶之前。 陈长生在这里,他和如此多的朝廷高手便也只能留在这里。 大周朝廷今天的安排,本是为了杀王破和陈长生,但打到现在,小德已经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知道陈长生还有手段没拿出来——只凭雪空里的这些剑,根本没有办法在国教学院里击败林老公公。 如果陈长生拿出那等手段,至少可以突围而走。 他为什么不走?难道说,他真的是在拖时间,在等着周通被别人杀死?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已经给出了答案,而且是两次。 今天最开始的时候,是他和王破要杀周通。 后来演变成,朝廷借此事要杀他和王破。 局面一直在变化,不停地摆动。 那个人到现在没有现身,应该是被师兄留在了皇宫里。 离宫一直安静,想必是被那位圣人暂时镇住,但那位圣人,自然也无法再做别的事。 整个局势,最关键的变化就在于,铁树没能杀死王破,反而被王破杀了。 于是,溯本正源。 事情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还是杀周通。 所以他会在这里撑着,一直撑到周通死。 他相信周通一定会死。 不管是被谁杀死,都是死。 第716章 地狱(上) 基于很多原因,陈长生一定要杀死周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天书陵之变本身就起始于他上次杀周通。 那次他走进这座庭院,是历史转变的开端,是一切生死的源头,现在天海圣后死了,很多人都死了,历史的河流转了一个大弯,然而周通还好好地活着,甚至活得可能比以前更好,怎么想,他都觉得应该把这件事情做完。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都还不知道周通究竟在哪里。 便在这时,小德和他同时低头,望向了庭院地面上的那些残雪。 那些雪正在发生着极轻微的移动,仿佛是大地深处传来了一道极微弱的震动。 数名清吏司官员对视一眼,满脸惊疑,眼神迅速变得决然起来,握紧手里的剑,望向陈长生。 陈长生没有看他们,只是盯着地面的雪在看。 忽然,十余道剑光照亮庭院,向地面斩去。 残雪狂舞,剑意凌厉,青石地板骤碎,黑色的泥土飞溅而起,只是片刻,庭院的地面上便被挖出了半尺的坑。 那几名清吏司官员惊怒而喝,纷纷施展出自己威力最大的剑招,试图逼迫陈长生停止现在的行为。 小德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眼中凶光大作,双拳如山,向着雪空里的数百道剑砸了过去。 …… …… 这座庭院里曾经有棵海棠树,被陈长生毁了,后来新移来了一棵海棠树,与原先那棵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是冷血无情、对美好事物没有什么兴趣的清吏司官员们对此也颇为称奇,当然,这棵海棠树现在也毁了,同样是被陈长生。 为了找到这棵一模一样的海棠树,清吏司衙门很费了些功夫,等了段时间,靠近院墙的地上被挖好的树坑也空置了很长时间,在某个落下秋雨的夜晚甚至变得成了一个小水塘,只是凌晨尚未来到,那些水便沉进了土里,消失无踪。 清吏司衙门在北兵马司胡同,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周狱,但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周狱其实在那个树坑向下十七丈的阴暗地底,由五间囚房组成,石制的墙壁四周是夯实的泥土与带着无数棱角的碎石,还有无数的阵法保护。 这里深在地底深处,有重重阵法遮掩,很是隐秘,从来没有外人进来过。这里很坚固,无论是陈长生第一次杀进周狱时的万剑如虹、暴烈刀意,还是此时地面上的剑意纵横,都没有对这里造成任何影响,就连一丝波动都没有。 最深处的那座监房里,昏暗如豆的灯光很是稳定,照着房间里的小桌。 小桌上有盘花生米,有两壶酒,两双筷子。 坐在东面的那个中年男子,身形很魁梧,虽然囚服上到处都是发黑的血渍,乱发披肩,更是断了一臂,却依然掩不住那股豪迈与英武之气,正是前些天才被缉拿回京的薛河神将。坐在他对面的那位中年男子,没有穿官服,穿着件寻常的布衫,身形瘦削,脸颊深陷,脸色苍白,眼神幽深,看着就像是鬼。 周狱里死过很多人,但不知道有没有鬼,即便真的有,想必也早已经被这个人折磨的苦不堪言,早早投胎而去。 他是周狱的主人,在这里,就连鬼都怕他。 先前那惊艳的一剑刺穿太师椅上的他,只是刺破了那件红色的官袍。从那一刻起,无论陈长生还是别的人,都在猜测他躲去了哪里,很多人觉得他躲进了皇宫,有些人甚至认为他已经吓破了胆,逃出了京都。 谁都没想到,他还留在这里,留在了这片庭院之间,只是深在地底。 换句话来说,他与陈长生之间,一直只有十七丈的距离。 他对此毫不在意,平静地吃着花生米,喝着酒,似乎无论地面上的剑雨再如何凌厉,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在害怕。”薛河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他是大周很出名的神将,因为他是薛醒川的亲弟弟,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能力。在北方的战场上,他带领着将士与魔族的狼骑,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对于生死、恐惧这种事情,有很深刻的认识。 人们在最恐惧的时候,往往会坚持停留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哪怕这种选择并不明智。周通没有去皇宫,而是留在这里,事后在某些人看来,或者会叹服于他的从容与智谋,但在薛河看来,这只能说明他在恐惧。 深在地底的周狱,是周通最熟悉的地方,他在这里杀过太多人、妖、魔,折磨过太多人、妖、魔。 周通没有去皇宫,是因为内心深处的那抹警兆,以及对那位圣人的不信任,但他不会向薛河解释——薛河是他的犯人,没有资格让他解释,而且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对那位圣人的忠诚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坚定。 深在地底的监房,太过嘲湿,而且阴暗,不可能让人觉得太舒服,哪怕是周通自己,薛河所在的这间囚房,相对来说是最干燥的一间,上方的石壁隔很长时间才会落一滴水,而且不会落在桌上以及铺着稻草的床上。 这当然算是优待,虽然薛河身上的那些用来禁制功法的金刺,是周通亲手一根根扎进去的。 “不要尝试激怒我。”周通平静说道:“我不会杀你,毕竟他说过,我们也是兄弟。” 周通与薛醒川是兄弟,薛醒川与薛河也是兄弟。 只有他们兄弟三人以及薛夫人知道这件事情。 过去的这些年里,薛醒川一直希望,薛河与周通也能变成真正的兄弟。 薛河不喜欢周通,但没有表示过什么。 在知道大兄是被周通亲手毒死那一刻,他悲愤到了极点,但依然冷静,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周通当成自己的兄弟,而且他知道周通就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听到这句话后,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口带血的浓痰吐了过去。 周通转身避开,却没有转回来。 他保持着这个姿式,望向囚房外西南角的一处石壁。 他能够感觉到,在那片石壁深处,传来了一道很轻微、但很清楚的震动。 有人触动了阵法。 第717章 地狱(下)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阴森,就像是两团鬼火。 那道微弱的震动,看似很寻常,但对有着层层阵法稳固以及防护的地底世界来说,意味着很可怕的事情——有人触动了周狱的阵法,而且不是像昆虫投入蛛网里那般一头扎进去,就像一个琴师伸出手指,拉动一道弦,轻轻地弹了弹。 周通盯着那片石壁,没有发现,牢房顶部的石壁缝隙里,落下了一滴水。 地底很是潮湿,纵使有阵法的隔绝,四周的石壁上依然有很多地方在渗水,即便是在这个相对干燥的牢房里,这个画面也并不显得突兀。问题在于,那滴水落下的位置很巧,刚好落在酒壶的壶嘴上。 泥土里的湿意经过碎石与阵法的层层过滤,从石壁中渗出来时,已经没有丝毫杂质,透净地仿佛露珠一般。 那滴露珠,悄无声息地顺着细长的瓷嘴,滑落进了酒壶里。 便在这时,周通转过身来。 薛河说道:“陈长生应该感觉到了,他会猜到你在这里。” 周通知道,所以才会急着离开。 他不知道那个触动阵法的人是谁,居然能够深入周狱。 那个人距离这边应该还有段距离,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离开。 正如薛河所言,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想通过这种手段,通知地面上的人,他的具体位置。 他平静地说道:“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想我死。” “我也一样。” 薛河端起自己面前的酒壶,把空杯斟满。 周通端起酒壶,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满。 薛河举起酒杯,说道:“祝你死的很慢。” 死亡是很可怕的事情,但如果这个过程足够快,或者能够称为痛快,如果很慢的话,那自然只剩下痛苦。 周通笑了笑,与他轻轻碰杯,然后送至唇边饮尽。 “陈长生的剑就算再快,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来到这里。” 周通的视线再次望向那片已经安静下来的石壁。 这里是他替自己安排的最隐秘也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这时候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抛弃,另觅地方躲避。 薛河再如何痛恨此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决断,真的是强大到了极点,同时也有些好奇,问道:“我虽然不知道今天的风雪有多大,但可以想象,此时的京都没有太多地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你能去哪里呢?” “兔子都会留三个洞以备随时逃路,更何况我们这些做人的。” 周通说道:“你肯定会感到遗憾,像我这样的恶人,真的不容易死,至少今天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走出牢房,顺着昏暗的巷道,向着更加阴暗的前方走去。 巷道两侧如豆般的灯火,与他此时眼中的些微光亮很是相似,都是幽幽的鬼火。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道的尽头,仿佛向着地狱走去,直至沉没入最深的黑暗之中。 隔着铁栏,薛河一直看着周通的背影,沉默不语,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周通消失,还在看着那边。 不是有所感慨,也不是因为此时心里确实存在的某些复杂情绪,他只是要确定周通是真的离开了。 屋顶石壁上再次落下水滴,然后侧方的墙壁上,发出摩擦的声音。 两块坚硬的石块被移开,一团烂泥从里面挤了出来。 那不是真正的烂泥,而是一个在泥土里生活了数十天的人。 天书陵之变那夜,陈长生被圣后带去了天书陵,唐棠被唐家二爷绑回了汶水,之后折袖便消失了。 再也没有人发现过他的踪迹,无论是朝廷还是离宫,还是国教学院。 原来他一直藏身在北兵司胡同里,只不过是深在地底。 如果仔细讲来,会很漫长复杂,但其实也很简单。 清吏司重植海棠树,在庭院里挖了一个树坑,他从那个树坑里跳了下去,便在地下停留到了现在。 谁也不知道,这数十天,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对折袖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他是狼,拥有难以想象的耐心与毅力,为了捕获猎物,他可以等很长时间,可以忍受人类无法忍受的饥饿与干渴,为了杀死魔族的前哨骑兵,他经常在雪层深处,一潜伏便是数十天,虽然雪比泥土要松软很多,但也要寒冷很多。 周通是他狩猎经验中最强大,也是他最想杀死的猎物,所以他付出了更多耐心,当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的脸很苍白,瘦削到了极点,眼神虽然依然冷漠专注,但比在地面上明显虚弱了很多。 薛河看着他问道:“阵法是你触动的?” “不是,我不懂阵法,也不知道陈长生会来。” 折袖的声音很沙哑,因为这数十天喝的水很少,也因为说的话很少。 薛河想起自己刚被关押进这座最深处的牢房的那一天,从石壁里传来来的声音很低,也很沙哑。 当时他不知道石壁里的是谁,人还是鬼,但他当听完对方说的话后,即便对方真的是鬼,他也会与对方合作。 薛河伸手从满是血渍的衣衫上拔出金刺,眉头微皱,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十余根金刺都被拔了出来,但只有真实长度的三分之一,这是他和折袖提前就做好的准备。 在原先的计划里,他要配合折袖想办法给周通下毒,然后尽可能地拖时间,拖到周通毒发,折袖破壁而出,与他联手发难。开始的时候,现实比想象的更加顺利,下毒顺利完成,意外的是,有人触动了阵法,惊走了周通。 很明显,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不知道折袖的存在,当然更不知道折袖的计划,但同样也想周通去死。 薛河说道:“你去通知陈长生,我去追周通。” 折袖没有出言反对,但不代表默认,只表示,他根本不会听意薛河的话。 他把一串钥匙递给薛河,走出监房,向着周通消失的方向走去。 最开始的时候,他走的很慢,因为虚弱,也因为这数十天,他一直在泥土里爬行,很长时间没有靠双脚走路了。 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动作便变得协调起来,虽然还不是很快,但足够稳定。 …… …… 在阴暗的巷道里,周通向前行走着,每走一段便会折转,不时会有门落下,然后被泥土掩盖。 地底的巷道本就密如蛛网,再经过这样的手段,更是变得复杂无比,他相信,就算有人帮助陈长生突破朝廷的围杀,陈长生找到了周狱的真正位置,杀到了地底,也没有办法找到自己。 想到这里,让他觉得安心了很多,伸手摸了摸胸口。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有些快,不知道是因为行走太疾,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恐惧。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害怕,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暗运真元,准备让心跳变得平缓些。 真元在经脉里平缓地运行,就像在水渠里流淌的水,忽然间,遇着了一面过不去的岸。 他的胸口一阵剧痛。 他开始呕血。 那血是黑色的。 …… …… 第718章 庭院的阳光照着煎药的窗 周通停了下来,眼睛微眯。 灯火幽暗,他依然可以看清楚血的颜色,因为那血黑的有些刺眼。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带动手与臂都随之颤抖起来,双肩也开始颤抖,直至整个身体。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看上去就像在这么短的时间患了一场重病。 他中毒了,而且是一种罕见的剧毒。 如此快便能判断出这种毒物很罕见,是因为他的清吏司本就是世间最擅长用毒的地方。 他亲眼见过、亲手用过的毒物,要比普通人这辈子吃过的菜色还要多。 什么时候中的毒?他不知道,眯着的眼睛里幽幽的光不停地高速掠过,回溯过去的这段时光,虽然没有线索,但他还是很快便确定了是谁下的毒,是何时中的毒,因为这些不需要证据,只需要时间的倒推以及对一些细节的把握。 对方应该还在原处,但他没有转身,因为这时候首先要考虑的事情是离开。 他从袖中取出手巾擦拭掉唇角的污血,继续向着前方行走,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里。 过了段时间,黑暗里有轻微的声音响起,石壁上的灯火幽幽复生,映出折袖苍白的脸,脸上带着泥水干涸后的痕迹。 他蹲下身体,伸出手蘸了些污血,凑到鼻前嗅了嗅。 黑色的污血,在锋利的、泛着寒芒的、如刀的手指上散发出淡淡的腥味。 他很满意,顺着气息向前继续追去,很快也消失在了黑暗中。 …… …… 清吏司衙门下方的这些地道,繁如蛛网,很是复杂,而且超乎想象的长,可以直接通往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如果放在平时,周通会在地底停留更长的时间,绕更多的路,设置更多的机关,以确保绝对的安全。 今天不行,他已经身中剧毒。 这种毒与清吏司惯用的那些毒截然不同,没有专门针对经脉或者星窍又或是识海,而是像一把沙土般在腑脏之间弥漫,带着一种粗励甚至粗暴的感觉,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北方那片辽阔的原野。 这是一种无比接近自然的东西,圣光术都不见得能够治好。但他是世间最擅长用毒的那几个人,在这方面的能力堪称大宗师,即便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毒,也知道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要对付这种毒,只能用药,而且必须是草药。即便在周狱里,那些草药也很难找到,幸运的是,他知道有个地方备得相当齐全,更幸运的是,那本来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走过湿寒而又无比漫长的巷道,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弯,地势不再平坦,而是斜斜向上拱起,他继续向先走去,走到尽头,双手准确地伸进墙壁里的某个缺口,解除掉阵法,然后打开机关,双手向前微微用力,推开了一扇门,离开了黑暗。 一片灿烂的阳光在门外等待着他,还有一张如阳光般温和动人的脸。 阳光来自庭院之上的天空,阴沉的雪云不知何时被风拂走,露出了一片瓷蓝色的天空,冬日暖阳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那张温和动人的脸,则属于一位美丽的少妇。 看到这片阳光以及少妇的脸,周通顿时觉得身体变得温暖了起来,也平静了很多,而少妇眉眼间那无法隐藏的担心与焦虑,更是让他的胸口都变得火热起来,这种与畏惧厌恶完全不一样的情绪,是他这辈子最缺少也是最需要的。 少妇把他扶出地道口,然后有些困难地把地道口关闭,重新启动了机关。 这座宅院并不大,也谈不上精致,但无论是黑檐照壁,还是青竹围栏,所有的细节里都透着安宁二字。 周通当初亲自设计这座宅院时,追求的便是这种东西,他始终认为安宁才有家的味道。 这座宅院就是他的家,真正的家,是他疲惫的身体与被毒液泡了无数年的心脏最后可以宁静安放的地方。 只有回到这座宅院,他的心情才能获得真正的平静,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为了安全,守住这个秘密,为了难得的安宁与不被打扰,周通很谨慎小心地经营着这座宅院。 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里,无论是清吏司里的最忠心的下属,还是程俊等八虎,圣后娘娘也不知道。 唯一知道这座宅院与他关系的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每次回到这座宅院,隔着那丛青竹,听着隔壁那座院子传来的声音时,周通总会想起一些事情。 这些年来,薛醒川很希望他能够把薛府当成真正的家,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薛府上小那些仆役与晚辈看着自己时惊恐不安的眼神,只凭他姓周这就不可能,他的那位兄长不要自己的姓,他总是要的。 …… …… 除了魔帅,周通大概在这个世界上杀人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也最是怕死。除了这座宅院,他在京都里还有几处隐秘的据点,但是那些地方对他来说,都不如这里安全,不如这里重要,也不如这里舒服。 因为这座宅院有一个温婉动人却又真心敬爱他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藏了很多珍贵的事物,比如一些极珍稀的药材。这些药材里有很大一部分是他暗中派人在百草园里取的,还有一部分是当初天机阁派人送给他的。 他接过泛着热气的毛巾盖在了脸上,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气刺激了肺,沉闷地咳了数声。 取下毛巾时,上面已经多了几处黑色的血,看着就像是墨画出来的花,并不真实,有些恐怖。 妇人很是不安,周通却显得特别平静与淡定,让她先去磨墨,他则是在椅上闭目静心,仿佛在品味什么。 他在品味身体里那种带着旷野味道的剧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睁开眼睛,在妇人的搀扶下走到窗前书桌旁,提起毛笔,如写书法般一挥而就,极为潇洒。 纸上墨痕淋漓,字迹却是清楚无比,不是草书,是药方。 用哪些药材,几碗水,如何煎制,用什么火,什么炉,什么炭,什么水,药汁如何滤,何时加晶石,非常清楚。 那妇人见他神情,知道应该无碍,放心了下来,接过药方,便去后厨煎药。 这样的事情以前曾经发生过数次,她有过经验。 药材的种类还是分量都没有任何错误,生炉的动作很熟练。 不知何时,药炉旁出现了一位宫装美人,炉火照红了她的脸,映清了她无比美丽的眉眼。 这名宫装美人很美。 事实上,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被认为是大周朝最美丽的女人。 妇人神情平静地煎着药,分药、滤渣的动作非常稳定,就像是没有看到这名宫装美人。 宫装美人往药罐里放了一些东西。 妇人还是像没有看见。 房间里悄然无声,只有药罐里的汤汁咕咕作响。 第719章 世上最了解你的那个人来了 宫装美人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的阳光,沉默不语。 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却无法带来太多的温暖,美丽的眉眼底始终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冷漠与憔悴。 厨房里很安静,画面很诡异,就这样在阳光里慢慢地持续着,发酵着。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药煎好了,那名妇人双手端着药罐浸入盆中备好的冰水里,等着药汁变凉。 和周通一样,宫装美人也很擅长精神方面的秘法,妇人看不见窗边的她,很有可能是被她营造出来的幻境所迷。 最终,那名妇人还是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证明这一切并非虚幻,而是真实。 宫装美人倚在窗畔,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一切如常进行。 …… …… 药汁不可能真的完全放凉了才喝,那样或多或少会损失一些药力,端到周通面前的药碗还在散发着浓郁的热雾。 周通有些陶醉于热雾所带来的炽热感觉,那种感觉会让他觉得充满了活力,而当他把碗里的药汁尽数饮尽后,却有些不满意,因为药汁烫着了他的上腭与牙龈——不是责怪那妇人,而是不满意自己的心态——有些太着急了。 没有被烫出泡,还是有些不舒服,他用舌头舔了舔。 舌尖传来一阵微甜的感觉,有些像铁锈的味道。 他知道那是血的味道,不由微微皱眉,从桌旁取了面镜子,对着观察了一下。 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是牙龈有些微肿,有些出血。 血的味道渐渐消失,剩下的便是药汁的苦味,他从盘子里抓了两粒糖衣花生,扔进嘴里,仔细地咀嚼了起来。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很怕喝药,因为药太苦,所以每次喝药,都会提前准备好一些甜到发腻的小吃食。 他一面嚼着糖衣花生,一面想着自己今天遇到的这件事情。 薛河长年在北方雪原里领兵,能够拿到这种剧毒倒也理所当然,可是刚才在地底监牢里,他是如何下得毒? 想要毒死自己,给薛醒川报仇,让世人觉得这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问题在于,想要毒死自己,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周通的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幽冷的眼神多出了些得意。 糖衣花生很好吃,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些粘牙,他取出精制的银制牙签,一面剔牙一面继续想着心事。 薛河这时候很有可能已经逃出了周狱,但那无所谓,天下虽大,但已经没有薛家人的容身之所。 周通的视线越过窗户落在隔壁的院子上,心想事情办妥后,得尽快把薛河抓回来,然后毒死,慢慢地毒死。 他已经想好了用哪几种毒,可以让薛河死的最慢,又最痛苦。 一声轻微的喀嚓声在他的嘴里响起,打断了他此时漫无边际、充满了快感的思绪。 他的一颗牙齿断了,齐根而断,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断茬上到处都是血丝与污渍,看着很是狰狞。 看着这颗断牙,周通刚刚温暖没多长时间的身体再次变得寒冷起来。 他沉默了会儿,拿起镜子再次看了一眼。 只是一眼,便惊心动魄。 他的牙龈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牙齿松动的非常厉害,仿佛一阵风轻轻拂来,便能落下。 从断牙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忍受的痛苦,让他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 他只是想剔掉牙间的糖渍,却撬落了一颗牙。 精致的银牙签前端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就像是炭,很是触目惊心。 这一切都是幻觉,他对自己说。 对于用毒这种事情,他实在是太有经验,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判断错误,他的解毒方法,就算不能完全清掉体内的毒素,但也绝对可以暂时压制住那些毒素,然后他会有很多时间,慢慢地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可为什么明明自己已经喝了药,体内的毒非但没有受到压制,反而变得更加可怕,已经侵噬到了牙齿? 周通想不明白,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这个时候,他依然没有想到,他用的药没有问题,但是煎药的过程里可能会发生问题。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妇人。 他取出两颗珍贵的丹药,送进嘴里,直接吞入腹中,暂时压制住正在暴发的毒。 他这时候觉得有些晕眩,有些眼花。 如果不是眼花,他怎么会看到妇人走到小院的门口。 妇人的手臂上挽着一个碎花蓝布做的包袱。 那个包袱很小,很简单,没办法装太多东西。 是的,当然是的,这些年他给她置办了那么多值钱的东西,这么小的包袱哪里装得走。 所以她不可能是准备离开,她不可能是准备抛弃自己,不可能是她出了问题,不可能是她下的毒。 那么确实是自己眼花了,这毒真的太厉害了,竟然会让自己都产生了幻觉。 周通对自己这样说,然后从椅中站起身来。 房间与正门之间约有十丈距离,中间的庭院里满是阳光。 他与妇人隔着一地阳光,遥遥相望。 妇人神情平静,温和安宁,微微一福,就像每次与他告别一样,只不过今天告别的是她。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幻觉。 为什么?周通没有问,因为他明明知道这会有无数种道理,但既然他自己以前没有发现,那么现在何必发现。 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便是当你不想知道答案的时候,有人偏偏要把这个答案说出来给你听。 “她不喜欢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 那位宫装美人走到门外,对他说道:“她只是害怕你,所以才不敢离开。” 为什么今天不害怕了?自然是因为他要死了。 周通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吃惊。 事实上,他这时候已经完全想不明白了,不是自己的药不管用,而是有人在那个药里下了另外一种毒。 从想明白这一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知道有人来到了这座小院,甚至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最了解你的人,当然不是亲人,不然薛醒川会会死的那么惨,死后还差点曝尸荒野。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见得如书上所言,是你的敌人,因为你对敌人总会有所警惕,提前会做很多防备。 最了解你的人,也不见得是你的朋友,白首如故很美好,可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太远,相见时总在喝酒,回忆往事,展望将来,痛骂以前的老师和现在的朝堂,很难有机会聊到一些很细节的东西。 所以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在工作上的搭挡。 在持续多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你们想要彼此不了解都很困难,你们会一起喝很多次酒,聊很多细节上的东西,而且因为或隐或明的竞争关系,你们会把这些事情记得特别清楚,以准备以后随时可能会用到。比如他知道你最喜欢吃哪家的盒饭,你知道他最喜欢哪家的面条,他知道你最讨厌哪个领导,你知道他最喜欢哪个频道,他知道你这些年谈过几个女朋友,你知道他最近这个月踩着几条船,平安夜第二天的清晨,你们甚至有可能从同一家便捷酒店里出来,然后相视一笑,因为公司在这家便捷酒店里能够拿到最合适的协议价。 按道理来说,周通没有工作上的伙伴,因为清吏司是个很特殊的衙门,直接对天海圣后负责,不需要和朝廷里任何人打交道,程俊等八虎、缇骑都是他的下属,但世界上总会有些比较特殊的存在,比如这位宫装美人。 天海圣后在控制大周军队靠的是薛醒川、天槌、徐世绩等神将,而她掌握朝廷、继而统治大周亿万民众,则主要是通过两个人,一个是周通,另一个当然就是莫雨。 他们是天海圣后在朝堂上的左膀右臂,被很多人私底下斥为狼狈为奸,他们在一起合作了好些年,虽然谈不上心意相通,但自有默契存在,无论是面对天海家还是面对军方的强势意志,这种默契一直发挥着很正面的作用。 因为这种默契,他们很了解彼此。 周通知道隐藏在莫雨心灵最深处的那抹叛逆之心与不甘,甚至隐隐察觉到她对某人的想法。莫雨知道他隐藏的很好的对圣后娘娘的恐惧以及这座洒满阳光的小院,所以她今天找到了这里,然后向他发出了最致命的一击。 …… …… 看着莫雨从门外走进来,周通很快便平静下来,甚至比他自己想的还要更快。天书陵之变后的这些天里,他一直让清吏司在南方追查或者说确认她的下落,或者因为这样,其实他早就已经在心理上做好了在京都看到她的准备。 他对莫雨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会回京都,但没有想到会是现在。” 莫雨问道:“为什么?” 周通说道:“既然你很清楚,你回到京都,一定会死。” 莫雨看着他说道:“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只要你能一定死在我的前面。” 周通并不知道陈长生在不久前说过很相似的话。 他看着莫雨问道:“你回来是想要替娘娘报仇?” “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也不是我的仇人,因为你没有这样的资格。” 在莫雨看来,他只是娘娘养的一条狗:“我是来替娘娘惩罚她的那条狗。”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你准备怎么惩罚这条狗?” 莫雨说道:“放进锅里炖?我觉得似乎不错。” 周通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你可以不做那只兔子。” “不是兔死狗烹的意思,我只是在折磨人这方面不像你这么有经验,只能想到把你煮死。” 莫雨看着他很认真地问道:“你有什么别的好建议吗?” 第720章 血色长街(上) “我没有什么建议,但有几句解释。” 周通有些困难地喘了几口气,说道:“这些解释对别人没有什么意义,但我想你不同,毕竟这些年,我们两个人的处境差不多,我的所谓背叛缘自恐惧与自保,而你因为相同的原因,也曾经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情。” 这指的是当初,莫雨瞒着圣后娘娘,听从教宗陛下的意原,暗中把陈长生安排进国教学院的旧事。 莫雨摇了摇头,说道:“我的恐惧与自保缘自娘娘之后的世界,与娘娘无关。” “不管你如何说,但在我看来,既然娘娘从来不曾在乎过你我的死活,我们又为何一定要为她活着?那天夜里,陈长生去北兵马司胡同杀我,我差一点就死了,但娘娘是怎么做的呢?” 周通嘲讽说道:“她完全不理会我的处境,只想着怎么与她的儿子相认,可惜她瞎了眼,竟连儿子都认错了。” 他冷笑的时候,紫黑色的牙龈与苍白的脸色相映鲜明,很是难看。 莫雨有些骄傲地说道:“娘娘在乎我,她让我和有容先行离开了京都。” 周通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难道你以为我中了毒,你就可以轻易地杀死我?” 莫雨没有解释,只是阐述:“我会杀死你。” “你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太年轻。” 周通说道:“年轻意味着岁月不够,天赋再高,境界也无法太高,而且你耐心不好,应该晚点再现身,让我的毒发作的再深些,另外,你不应该选择这里,这里是我的家,想要在一个人的家中杀死对方,总是比较困难的事情。” 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来说,家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堡垒,是真正的主场。 周通把自己最珍视的宁静与宝贝都藏在这座小院里,自然相应做了很多安排,在这里有很多机关与阵法。 随着他的这句话,窗外响起很多机关启动的声音,天井里的阳光仿佛黯淡了数分,数道强大的阵意由地底而生。 那两粒珍贵的丹药已经在他腹中化为精华,随着经脉流转全身,暂时压制住毒素的侵噬,恢复了一部分的力量。 天空里的太阳没有什么真实的温度,徐来的清风有些寒冷,一股血腥的味道随着阵法笼罩住了整座小院。 他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大红袍秘法,如果有人用神识察看,会发现整座院子现在已经浸泡在了一片血海之中。 大红袍秘法是他最强的手段,对神识与真元的消耗极为剧烈,尤其是他现在身中两种剧毒,更是没有办法支撑太长时间。但莫雨也没有办法在这座血海里停留,她如果不想与自己同归于尽,便必须暂时退开。 他只需要抓住她暂退的机会,逃离这座小院,只要来到街上,便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就是周通在死亡之前想到的最有效的方法。 小院看着很普通,但院外的那条街上住着很多不普通的大人物,当年他选择这里,便有这方面的考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周通的想象,更准确地说,超出了他对莫雨的了解与认识。 因为,莫雨没有离开,她站在门旁,任由无形的血海把宫装涂抹成恐怖的颜色。 她很平静,很专注,眉眼之间的疲惫,已经尽数被死寂取代。 宫装里星光闪耀,从血色里透了出来,很是美丽。 一把外形看着很秀气、却蕴藏着时间风雨的细剑,刺破了屋里的血海,如一道凝聚的星光。 噗的一声轻响,那把秀剑没入了周通的小腹,剑尖从他的腰后探了出来,带出来一道黑色的血水。 周通没有惨呼,没有痛嚎,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她,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莫雨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的血海也已经吞噬了莫雨的神识。 不要说莫雨只是聚星中境,就算她现在突破到聚星巅峰,也再没有可能离开这片血海,这座小院。 换句话说,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周通很快便明白了,她本来就没有想过要活下去。 自己想用同归于尽四个字逼她退让,而她本来就是来与他同归于尽的。 她回到京都,本来就是死路一条,她只是要把他带着。 无论堕入深渊还是进入星海,她都要把他带着,要把他带去圣后娘娘的面前。 周通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不想和她一起死。 整座小院还在他的控制中,还有机关与阵法没有启动,他还想要搏一把。 然而,他没有成功,不是因为那把贯穿身体的剑,而是因为他的身体变得僵硬了起来。 一双手落在了他的双肩上。 那双手很瘦,很枯,像树枝,很白,很多天没见过阳光,指甲很尖,很长,很锋利,上面满是泥垢。 那是一双狼爪,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锲进周通的肩骨下方,刺破了几个血洞,黑色的血汩汩而流。 周通知道自己伤势还要更重一些,肩骨上已经出现了裂痕。 他的身体感到无比寒冷,异常恐惧,不敢回头去看。 他已经猜到了那个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的人是谁。 当初他看过此人在雪原上杀人的相关卷宗,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绝对会被对方把颈子咬穿。 生死边缘,周通不再理会体内的那两种剧毒,把哪怕最后的一滴真元,都压榨了出来。 被血海笼罩的房间里,掀起一阵惊天巨浪。 一声厉啸,他变作一道血光,冲向了门外。 喀擦一声,贯穿他身体的那把秀剑,穿过他的身体,竟被他的前冲之势生生折断了。 像幽灵般来到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没有来得及扭断他的脖子,只听得嗤拉数声,数道血水飙起。 无数机关在同一时间启动,数道阵意发挥出最后的作用,如烟花一般炸开。小院里的假山照壁尽数倒塌,紧接着倒塌的是房屋本身,烟尘弥漫,青竹断成数截,石板破碎,就连阳光仿佛都碎了。 周通倒在了墙边的断竹处。 他用最快的速度推掉一根假竹笋,残存的院墙尽数倒塌。 他被气浪喷出了院外,重重地落在了雪地上。 皑皑白雪间,他浑身是血,画面并不美丽,也无法让人觉得壮烈。 他的血是黑色的,泛着腥臭,从胸腹间那道剑伤里淌出来。 他的后背更是凄惨,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十道爪痕极为深刻,隐隐可见白骨。 周通活了很多年,这是他最凄惨的时刻。 但他满是恐惧与痛苦的眼睛里,终于看到了些许希冀,甚至是狂喜。 因为他终于来到了街上。 …… …… 烟尘弥漫,石屑狂舞,整座小院,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废墟。 对此,莫雨并不意外。她知道,像周通这样的人,在临死的时候,绝对会弄出很大的动静,而且这里确实是他的主场,她有些意外地是,居然有人能跟着周通从地道里走了出来,她即便有周狱地道的细图,也从来没有想过下去。不过当她发现那个人是折袖的时候,意外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她知道这个狼崽子最擅长的就是跟踪隐匿,然后杀人。 她和折袖对视了一眼,然后向院外走去,带着伤,但不算太重。 周通的修为境界要远比莫雨和折袖高,正常情况下,就算莫雨与折袖联手,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莫雨和折袖是这个世界上最想他去死的人,准备的非常充分,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毒。 即便是这种情况,周通依然活了下来,逃出了小院。 不过莫雨和折袖并不着急,因为周通只剩下了半条命,离死不远了。 他们走到街上时,周通还在前方不远。 …… …… 周通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不要说施展功法疾掠,走都无法走得太快,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血不停地淌落在雪地上,颜色很深,就像是墨。 折袖不知去了何处,沿街的阴影似乎有些变形。 莫雨来到了他的身后,青丝微乱,在微白的脸上轻拂。 她没有说话,面无表情看着他的后背。 她回京都,就是准备与周通同归于尽,没想到,现在她还活着。 她不在乎被别人发现自己回到了京都,不在乎被别人看见。 周通知道她来了,努力地想要加快脚步,却无法做到。 雪街上很是安静,只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 莫雨握着半截断剑,向下斩落。 啪的一声,周通重重地摔落在了雪地里,左肋多出了一道血口。 他还是没有回头,喘息着,努力地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街边有一座府宅,大门是朱红色的,墙角伸着只白色的幡,有些残了。 吱呀一声,这座府宅的大门被推开,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周通知道这座府宅是谁的,满是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继续向前。 剑光再次闪起,他的身上再次多出一道血口,然后他再次摔倒在了雪地里。 石阶上响起一声惊呼。 周通倒在雪地里,痛苦地咳着,不停有血溅起。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伴着一声野兽般的低声哀嚎,他再次从雪地里站了起来。 莫雨就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剑,剑上是他的血。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急促而痛苦地喘息着。 雪街如此清旷,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他要去哪里? 第721章 血色长街(中) 京都北城有条长街,叫做平安道,这里距离皇城不远,过了前方不远处的三舍桥,便能上朱雀大道,上朝很是方便,无数年来,这条街上住着的都是达官贵人,由前朝直至当下,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改变,只是随着时局的变化,住在街旁宅院里的人们不停更换罢了。 到了正统年间,平安道上位置最好,也是最靠近皇城的那座大宅院,自然归了天海家。天书陵之变后,天海家没有什么变化,但往东数去,很多宅院都换了主人,大修土木,因为相王、中山王等十余王爷已经陆续搬了过来。 平安道最东也是最靠近槐花里的那座宅院是薛府,作为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大周军方第一人,薛醒川自然有资格享受这样的待遇,现在薛家自然不可能再继续保着这座宅院,新的主人可能是某位王爷或者某位神将,谁知道呢? 薛夫人也不知道这座宅子新的主人是谁,但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从来没奢望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早就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家仆尽数遣散,在设祭结束之后,用当初的嫁妆银子在百花巷外的街上买了座小院。 做完这些后,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了,但听着身旁传来的哭声,发现平静终究也是一种奢望,觉得头都有些疼了起来,沉声问道:“你究竟是因为疼在哭,还是因为伤心在哭呢?” 前些天被侍郎府连夜赶出家门的薛家小姐,一直留在薛府以泪洗面,今天听到那个消息后,更是哭的不行。听着薛夫人的喝问,她被吓着了,带着怯色抬起头来,抽泣着问道:“母亲,怎么了?” 她的双眼早已通红,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更不知为何,脸上有很多伤口,竟似是被人打过一般。 薛夫人指着她直到今天都没有消去青肿的脸,恼怒说道:“如果是因为被打到痛了就哭,那说明你没出息,不配做你父亲的女儿,如果是因为他死了才哭,那就说明你脑子有问题,为这种人哭,值当吗?” 礼部魏侍郎被陈长生和王破所杀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京都。薛家小姐每每想到夫君的绝情与辣手,便会愤怒至极,恨不得他去死,但忽然间发现那个男人真的死了,想着这些年,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听着母亲的话,薛家大小姐也觉得自己确实好生没用,可是……陈院长怎么就把他杀了呢?难道不应该是把那个男人痛揍一顿,然后押到薛府来与自己赔礼道歉,对天发誓以后一定会对自己很好很好,就像从前那样…… 一声不期而至的厉啸,打断了她有些杂乱的思绪。 那声厉啸来自薛府隔壁的宅院。 紧接着,又有无数轰隆的撞击声响起,隐隐还可以听见风雷之声,然后,便是房屋倒塌,烟尘弥漫。 薛家大小姐被惊呆了,脸色苍白,哪里还顾得上悲伤与哭泣。 薛夫人的视线落在隔壁渐起的烟尘上,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隔壁那座宅院的倒塌,没有影响到薛府,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这应该与薛府有关。 很多年前,圣后娘娘把平安道这座宅子赏给薛醒川后,一墙之隔的那座宅院,也开始同步进行翻修。 那座宅院门开在南向的槐花里上,寻常人甚至发现不了,从平安道上走过只会觉得那座宅院是薛府的一部分。 那座宅院的主人很神秘,从来不与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为止,薛夫人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只隐约猜到应该与自家有关系,因为她曾经亲耳听到薛醒川做过两次相应的安排与最为严厉的警告。 她甚至曾经怀疑过,这个神秘的邻居会不会是传闻中的昭明太子,当然,后来证明这种猜想是错的。 房屋倒塌,带起无数烟尘,断竹如断弓,崩了些翠绿的竹片,到了薛府的花园里。 薛夫人抱住惊恐的女儿,低声安慰了几句。 隔壁那座宅院还在倒塌,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好像有人从院落里直接落到了街上。薛夫人不知道隔壁为什么塌了,但看着这可怕的动静,心想那人就算逃出来,只怕也会被砸伤,吩咐管事把门打开,看看对方需要不需要帮忙。 天色近暮,有些昏暗,好在街的雪还是那样的白,于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虽然那个人流的血竟似是黑色的。 管事推开薛府的门,薛夫人与女儿第一眼看到的画面便是这样的血腥。 薛家小姐惊呼了起来,连声喊道:“快来救人啊。” 说完这句话,她看到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位穿着宫装的美人,出现在了那个血人的身后,悄然无声。 那个宫装美人的身上也在流血,还有些灰尘,遮住了些眉眼,却遮不住美丽。 她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就在薛家小姐发怔的时候,那位宫装美人举起了手里的断剑向那个血人斩了下去。 一道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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