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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留王以及教宗陛下三位访客。 陈长生只知道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并不知道这些天京都里发生的事情。 当时,他和苏墨虞正在京都里闲逛。 之所以会出门闲逛,是因为京都的局势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他在藏书楼里坐得太久,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凝滞,而且他很清楚,自己很难离开京都,并不意味着自己不能离开国教学院,最重要的是,他想找到折袖在哪里。 树叶落在洛水里,轻轻摆荡着,他就像这些树叶一样,漫无目的走着。 或者是因为依循着内心深处的想法,就这样走着,他和苏墨虞便走出了城门。 这也是因为京都本来就没有什么城墙,城门太不显眼的缘故。 官道两侧的柳树,在眼前蔓延成两条笔直的青色线条,在萧瑟的秋日里,很是令人愉悦。 如果没有那些哭喊声、喧闹声,如果没有那些血,那些腥臭的味道的话。 陈长生看到了官道上的血迹,还有官道外田野里的乌蝇。 已经很寒冷的秋天,居然还有成群的乌蝇,真是令人厌烦,就像那些杀气腾腾的城门司兵卒,还有那些官员一样。 有很多京都民众在场。 通过人们带着敬意的议论与不耻的低声咒骂,陈长生和苏墨虞很快便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原委。 他向前走去,看到了人群最前方的那名疲惫、憔悴、虚弱、却又坚毅、从容、勇敢的妇人。 原来是薛醒川的夫人。 然后,他看到了那些浑身是血、身受重伤,眼睛里却看不到任何悔意,只有愤怒与不甘的坚毅而勇敢的士兵。 原来是薛醒川的兵。 …… …… 先前那刻,就在那位刑部主事命令下属对薛夫人下毒手的时候,十余名军士忽然间从城门里冲了出来。 这些军士来自葱州军府,受嘉奖回京都秋休。 葱州军府,是薛醒川当年发迹的地方,也是他与魔族对抗,立下最多军功的地方。 薛醒川回京多年,自然不会认识这些普通的军士,但这些军士没有忘记自己的将军。 他们一直在暗中等待,准备寻找机会偷走薛醒川的遗骸安葬,直到薛夫人遇到危险,他们再也没有办法隐藏下去。 混乱很快便结束,薛夫人受了些惊吓,没有受伤,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则是死伤惨重,惨不忍睹。 一位来自城门司的裨将,看着那些浑身是伤的葱州军府士兵,厉声喝道:“薛河神将已经被擒,过些天便要被押回京都受审,你们这些昏了头的小兵,居然敢抗旨伤人,莫不是要谋反不成?” 薛夫人声音微颤却依然失礼数地说道:“将军,我们只是要收尸,不是谋反。” 那名裨将看着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夫人,谁敢替尊夫收尸,谁就是谋反。” 那名刑部主事看着薛夫人微讽一笑,带着极深的恶意。 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只不过直到此时,才有人明白的说了出来。 天海圣后死了,薛醒川死了,薛河过些天也要死了,曾经声震大陆的大周第二神将,现在什么都不是。 他的遗骸无处安葬,成为了朝廷力量的展示,以及对毒杀他的凶手的某种昭彰。 他的遗孀将会受尽羞辱,最终或者投水而死,或者悬梁而亡,或者凄苦度日,直至老死。 他的遗部也将不会享受到任何荣耀,留给他们的只有无法忘却的记忆以及伤痛。 …… …… “入夜后,我会来处理这件事。” 苏墨虞拦住陈长生,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薛醒川的凄惨遭遇,是新朝的一块试金石,或者说是城门前的那根木头。 苏墨虞知道陈长生既然看见了,便一定会管,但陈长生身份太过敏感,如果出手,很容易出大事,所以他决定自己来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很有勇气,又相对稳妥的一种安排,但陈长生不这样认为。 居然已经四天了,那怎么能再多一天? 他走出人群,来到薛夫人身前,说道:“您好。” …… …… 第683章 道理 薛夫人是一位很有教养、很有礼数的妇人,哪怕此时她夫君的遗体还被扔在官道外的原野里,她正承受着无尽悲痛与羞辱,依然没有失了礼数,看着这名并不认识的年轻人,轻声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长生走出人群,来到她的身前,自然有事,就是朝廷现在不让人做的事:替薛醒川收尸。 听着他的回答,薛夫人有些吃惊,接着生出很多感动,却摇了摇头,带着伤感的笑容。 数日来,京都看似鸦雀无声,其实还是出现了鸣不平的声音,只不过那些人就像此时这些麦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们一样,被残酷的镇压了。 她不想这个年轻人经历同样的事情。 陈长生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旁边的一道冷厉声音打断。 说话的人是刑部主事天海盛。 他看着这个年轻人无视那些锋寒的刀剑,自人群里走出来,听到了随后的对话,觉得很可笑,当然,也很愤怒。 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见着此人身上带着书卷气的院服,以为和前两天那些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青藤六院学生是一类人。 “你的那些同窗,现在有的被送进了周狱,有的被打了数十道鞭子,现在都被关在各自的学院里。” 他厉声喝道:“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敢来闹事,难道你瞎了眼吗?” 此时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城门司的骑兵以及刑部的捕快,黑压压的一片,至少有数百人。 先前那些来自葱州军府的士兵,若以本领论,自然不弱,但在这样的阵势前,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便重伤倒地。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青藤六院学生,看着这样的画面,居然还这样站了出来,那确实有些过于热血,甚至可以说是鲁莽。 在天海盛这样的官员看来,这样的学生,自然是瞎了眼。 陈长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过类似的话了,自从那年春天他进入国教学院之后。 无论圣后娘娘还是天海家主,甚至就连寒山上遇到的魔君,或者会无视他,也不会如此轻蔑,毕竟他的身份地位已然不同。 他没有反应过来,于是显得有些木讷,在天海盛看来,则是有些倔强。 天海盛不喜欢倔强的人,因为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倔强过,所以他越发生气,手腕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他手里的鞭子抽破秋风,向着陈长生的脸上落下。 他带着怒意,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看这力道,若落的实了,只怕陈长生的脸上会出现一道极深的血痕。 而且他不准备只抽一鞭,决定要把这个年轻的学生直接抽到哭,抽到在地上打滚求饶。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薛夫人脸色雪白,想要把陈长生拉开,却哪里拉得动。 在民众的眼里,陈长生被吓傻了,只知道看着那根皮鞭,这又有能有什么用呢? 忽然,清亮的鞭声消失了。 一枝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弩箭,直接射断了天海盛手里的皮鞭! 天海盛看着手里只剩下半截的皮鞭,震惊无言,向远处望去。 就在这时,又一枝弩箭射进了他的左眼窝里,鲜血飙射而出! 一声痛苦的惨嚎,从他的嘴里传了出来。 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到处都是人群惊恐的呼喊声,奔避的脚步声,混乱到了极点。 人群前方,天海盛捂着受伤的眼睛,痛的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手里拿着半截皮鞭不停地挥舞,如同疯了一般。 陈长生扶着薛夫人的手臂,向后退了两步。 混乱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那名城门司副将厉喝数声,命令刑部捕快冒着危险上前,把鞭子从天海盛的手里夺了下来,准备替他治伤,同时城门司的兵士围住了场间,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那些重伤难支的葱州军府士兵,一个都没能离开。 又有骑兵向四野驶去,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那名弩手。 陈长生和薛夫人就站在官道上,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那名城门司副将骑在马上,看着陈长生,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知道对方应该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刚才他只是看了天海盛的皮鞭一眼,那皮鞭便断了,紧接着,天海盛的眼睛便被弩箭射瞎。 在人们的感觉里,他就是一个魔鬼,或者说神仙。 城门司的士兵自然认为他是魔鬼,看他望向自家的主官,顿时变得无比紧张,不知多少刀剑出鞘,铁枪平举待刺。 那名城门司副将脸色很难看,举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动。 苏墨虞终于自人群里挤了出来,看着这画面,稍微松了口气,说道:“幸亏你没有轻举妄动。” 那名城门司副将说道:“他不认识陈院长,还说陈院长瞎了眼,那就是他瞎了眼,瞎眼也是活该。” 陈长生当然是名人,但真正近距离见过他的人并不是太多,哪怕在京都也是如此。 只是这位副将是徐世绩的下属,自然对陈长生和国教学院多有关注,所以才会认出来。 他对陈长生说道:“但我必须提醒您,如果您坚持要这么做,真的会……” 陈长生说道:“我也会被指控谋反吗?” 那名副将的脸色更加难看,心想就算是相王,也不敢对未来的教宗安上这样的罪名。 “这件事情卑职无法做主。” …… …… 城门司负责京都治安,很是重要,能够在这里做主的,自然是深受朝廷信任的、资历极深的大人物。 比如曾经深受天海圣后信任、现在也很受相王器重的御东神将徐世绩。 人群已经被赶到远处,知道陈长生身份后,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的薛夫人被苏墨虞扶到旁边休息,官道上的人很少。 这是因为徐世绩不想自己对陈长生的对话被太多人听见。 三年时间过去,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现在无法再以世叔的身份自居,也没有办法以神将的威严去压制对方,如果陈长生坚持的话,他甚至需要向对方行礼。 对徐世绩来说,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是宫里的旨意,就算是你,也不能违背。” 他看着陈长生厉声说道,然后神情微和,接着说道:“再说了,你与薛醒川很熟吗?” 今天这件事情看似是件小事,实际上,这是新朝立威的大事。 徐世绩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他不明白为什么陈长生总要来找自己麻烦,难道他对当年的事情还是怀恨于心,非要让自己颜面扫地? 他不想落到那种境地,所以他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意,试图用温和的语言劝说陈长生。 在徐世绩以及很多人想来,陈长生与薛醒川并不熟悉,以前甚至各有阵营,隐隐为敌,何至于要弄这一场。 “我和薛醒川不熟。”陈长生看着他说道:“但听说您和他很熟?” 徐世绩的脸色非常难看。 薛醒川和他都是天海圣后最信任的军方大员,前者被委以羽林军,他则领着城门司。 他和薛醒川当然很熟,不只是同僚,曾是同袍,更是同道,是友人。 如果说陈长生与薛醒川不熟,没有替薛醒川收殓遗体的义务与责任,那么他呢? 陈长生没有想这么多,只是依循着心里的想法说着话,便让徐世绩无话可说。 过了很长时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这是旨意。” 陈长生说道:“但没道理。” 徐世绩寒声喝道:“旨意就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摇头说道:“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病了要吃药,人死了,就该被收殓,这些才是最大的道理。” 第684章 真人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治,死了就埋,这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什么是天经地义?那就是天地之间最大的道理。 陈长生的声音随秋风而远,四周的人们沉默了起来。 徐世绩无话可说,因为在这样的道理面前,他说的任何话都是没有道理的。 陈长生向官道旁的原野里走去,衣服里生出淡淡星辉,便是清丽的天光也无法掩去。 徐世绩神情微凛,说道:“你要与我动手?” 这句话是威胁也不是威胁,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提醒。 与境界实力无关,与权势无关,陈长生把潜台词听得很明白。 ——我是徐有容的父亲,你确定要与我动手? 在奈何桥那场雪战之前,陈长生想起徐有容时,偶尔会对她生出一些同情或者说怜悯,因为她有一个徐世绩这样的父亲。 这一刻,他觉得徐世绩其实也很可怜,当然,这里的怜字意味有些不同,有些令人生厌。 他没有理会,直接走进了原野里。 苏墨虞按照他的意思,扶着薛夫人,在官道上等着。 很多双视线落在了徐世绩的身上。 城门司官兵握着剑与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徐世绩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 那枝把刑部主事天海盛的眼睛直接射瞎的弩箭,明显发自神弩。虽然无论刑部的捕快还是城门司的骑兵,都没有发现那名弩手,但他确定,国教骑兵肯定就在不远的地方。而且在城门深处的巷口,他已经隐隐看到了数名红衣主教的身影。 很快,那几位红衣主教便来到了场间,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教枢处的教士。 教士们无视徐世绩的视线与城门司、刑部众人的神情变化,开始医治那些受伤的葱州军府士兵。 原野里的事情,自然也有人接手。 陈长生回到了官道上。 薛夫人到了此时才确认他的身份,有些吃惊,很是感动,诚挚说道:“谢谢您的恩德。” 陈长生说道:“您不必客气,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偶尔走到这里来看到。” 薛夫人说道:“只担心这件事情会影响到您。” 陈长生说道:“无妨。” 徐世绩一直在旁冷眼看着,发现他与薛夫人素不相识,才真的确认他与薛府之间没有任何交情,愈发觉得不解。 为了一具尸身,对抗宫里的旨意,与自己的老师背道而驰,这样做值得吗? 他看着陈长生问道:“我不相信你就是为了所谓道理。” 陈长生说道:“我不是王破,万事取直,我选择这样做,自然是因为对自己有好处。” 徐世绩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心想果然如此。 “我修的是顺心意。”陈长生接着说道:“无论遇着何事,都要顺心意而行,不然,对我的修道会有极大影响。” 什么是顺心意? 他如果看青山妩媚,那便罢了。 他如果看青山不爽,那便要移掉。 如果前路平直,那便罢了。 如果路有不平,自然要出刀。 风景如果清美,那便欣赏。 如果满眼污烟瘴气,又如何能够沉默? 苏墨虞赞叹想着,如此顺心意,与王破的刀道又有何区别? 徐世绩最后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怕?”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向着京都里走去。 四天前,他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走下了天书陵,葬进了百草园里。 这都做了,更何况薛醒川。 …… …… 将领们的遗体被安葬了,京都郊外多了几座坟茔,京都里却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要知道,朝廷的意志在过去的四天里曾经表现的那样强硬,以至于显得格外酷烈,所有人都以为,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必然会迎来一番风雨,哪怕离宫方面再次毫不犹豫地表现出了自己的维护之意。 秋风秋雨里,来到国教学院的不是朝廷的军队,是薛夫人。 春天的时候,国教学院重新修复了议事楼,陈长生便在这里与薛夫人相见。 薛夫人再次表示了诚挚的谢意,陈长生再次表示不必在意。 薛夫人说道:“先夫其实一直对您很好奇。” 陈长生有些不解,说道:“薛神将居然在府里提到过我?” 如昨日所言,他与薛家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可言,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人,他想不明白,薛醒川当初为何会在家里提到自己,当然,他或者会与自己的妻子议论些朝堂上的事情,圣后娘娘的心事,但说到好奇……想来应该是更私人的领域,与昭明太子那些传言无涉。 薛夫人看着他说道:“他说您是他此生仅见的第二个真人。” 自西宁来到京都后,世人对陈长生的评价很多,比如天才横溢,比如沉稳早熟,比如宁静如春风。 他不知道,在薛醒川之前,已经有人用真人形容过他。 薛夫人说道:“先夫不解,明明是您砍掉了他亲弟弟的一只手臂,为何偶尔在宫里或是别处,您和他相遇时,总能保持的这般平静。” 陈长生明白,这说的是当初在荒原上送苏离南归途中,他用刚刚学会的慧剑,断了薛河神将一臂的往事。 事后他与薛醒川朝面的机会不少,按道理来说,或者歉疚,或者警惕,他总应该流露出些异样的情绪才是,但他没有。 他甚至没有与薛醒川谈到过这些事情,仿佛就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薛河当时曾经说过,我不杀他,他会记我的恩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他们是兄弟,我不想薛神将记得这份恩情,所以不曾提。” 薛夫人很感慨。 当时在荒原上,薛河说:你没有杀我,只断了我一臂,所以我记你的恩情。 世间最多便是尔虞我诈,一般人听到这句话后,必然不会当真。 陈长生却当了真。 薛醒川想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他的平静与不提,应该是把这话当了真。 那天夜里,他对自己的妻子感慨说道:“陈长生,真人也。” 第685章 活路 真人,是很不一般的称赞。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问道:“还有一个?” 先前薛夫人说,他是薛醒川认为的两个真人之一。 薛夫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您不愧是圣后娘娘的儿子。” 陈长生明白了,说道:“遗憾的是,我并不是她的儿子。” 薛夫人说道:“我很欣慰能够听到您说遗憾。” 陈长生说道:“是的,我并不以为有这样一位母亲是羞耻,虽然她不是好人,但是很了不起的人。” 薛夫人感慨说道:“是啊,不然先夫他们又怎会愿意追随娘娘,至死不渝。” 陈长生忽然问道:“你恨吗?” 要说恨,薛夫人的太多恨的道理,要说悔,也有悔的理由。 那些恨与悔,并不都是对新朝的,对那位刑部主事,对徐世绩的,也应该有对过去那段岁月的。 薛夫人很平静,说道:“不,我只恨周通不死。” 陈长生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没有安慰。 薛夫人聪慧至极,明白了,有些吃惊,很是感动,想要劝说什么,却无法开口,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她又如何劝? 二人告别,在国教学院门前,陈长生对薛夫人说道:“请您不要离开。” 按照教枢处送来的消息,薛府已经人去府空,后门处有几箱准备好的行李,看起来,薛夫人可能会在近日返乡。 陈长生却请她不要离开。 薛夫人懂他的意思,因为他懂她的意思。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好,我会亲眼看着。” 陈长生说道:“您会看到的。” …… …… 抄家后,薛府尽散家仆,无论长房还是二房,只要暂时没受到牵连的人,都已经被送回了家乡,现在府中,只剩下了薛夫人,还有一位仆妇和老管家,显得格外冷清,若依薛夫人的意思,便是这名仆妇和管家也应该离开,只是却没办法说服他们。 那位仆妇说道:“既然要设祭,哪怕再如何简单,也要去置办些东西,我们总能替夫人分担些。” 薛夫人摇头说道:“人都已经下葬了,还设什么祭。” 管家说道:“朝廷既然没有说话,那便是默认了,想必此后数日,总会有些大人或是旧时同僚前来拜祭,我们总得迎着。” 他是按照旧时想法说的,却引动了薛夫人的难过,淡然说道:“你以为有人敢来吗?” 管家心想老爷一世英雄,在京中交游广阔,只要朝廷不发明旨,总会有人来的。 薛夫人说道:“既然我们要设祭,又从哪里去找银钱?” 管家想了想后说道:“在京郊置办的祭田,暂时无法脱手,西直街的铺子……” 如今的薛府哪里还拿得出来银两,如果想要摆出象样的祭堂,便只能变卖没有被抄没的那些族中产业,还必须是最好的那些才好出手。 西直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街上的铺子真可谓日进斗金,从来没有人舍得卖掉。 管家看着薛夫人犹豫的神情,以为她是不舍,劝说道:“回乡后,铺子没有人看,迟早也保不住,既然不会再回来了,何必留着。” 薛夫人沉默了会儿,说道:“铺子不要卖。” 管家有些吃惊,继续劝说:“夫人,请您……” 薛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我已经改了主意,不离京了。” 听着这话,管家更加吃惊,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夫人继续说道:“过些天,你回乡去把谨哥接回来。” 谨哥全名薛业谨,是薛河的独生子。管家已经知道消息,二老爷薛河正在押送回京的途中,只怕也难逃一死。谨哥是薛府现在的独苗,前天确认朝廷的旨意后,被夫人连夜送回了老家,为何夫人现在又决定让他回京都,要知道,这要冒极大的风险,谁知道朝廷里新当势的那些大人物们会不会改了主意。 他颤着声音说道:“就算谨哥回来,又如何看得住那些铺子。” “谨哥是我薛家唯一的血脉,岂能把时间耗在这些庶务上。”薛夫人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回京,是要读书的。” 管家暗暗叫苦,心想现在的京都有哪家学院敢收薛家的子弟?不要说青藤六院,就算是最普通的坊塾,只怕也会把谨哥拒之门外。 薛夫人没有把自己后续的安排说出来,对管家说道:“你先去忙设祭的事,至于银钱,先用这些应着,不够再说。” 说着话,她从发髻里取下一枝赤金钗递了过去。 管家只得受命,拿着那枝赤金钗出了门。 那名仆妇端上一碗茶,说道:“您先润润嗓子。” 薛夫人端起茶碗饮了口,看着茶汤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与前些天不同,她今天的笑容虽然依然疲惫,但终是多了几丝明亮。 然后她觉得茶水有些甜。 嗓子里如果有血,应该也是甜的。 这是薛醒川与她聊过的话。 那时候他们刚成亲,她主持中馈的第二天,便发现家里的账目有很多问题,有很多银钱流向不对。 刚好那时候府里有很多传言。 她有些难过,晚饭的时候没有喝汤。 薛醒川无法,才告诉了她实情,她才知道,原来自家夫君是被抱养的,他还有一个亲兄弟,那个人叫周通。 为了安慰她,薛醒川和她说了很多闲事和趣事,还有战场上的事,比如,嗓子里如果有血,那会是甜的。 如果那枝金钗刺进咽喉,也应该是甜的。 薛夫人想着。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准备离开京都。 她准备替薛醒川收殓之后,便自尽,随他而去。 直到昨日,事情发生了改变。 她不准备死了。 她准备继续在京都里活下去,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周通去死。 她还要把薛家的独苗养在京都,因为她要让他去国教学院上学。 庭外有哭声传来。 那名仆妇领着一个两眼红肿的贵妇走了进来。 那名贵妇入了房间,直接扑到了薛夫人的怀里,哭喊着说道:“母亲,这叫我们还怎么活?” 薛夫人看着嫁给礼部侍郎的大女儿,神情平静说道:“你被休了?” 那名贵妇被吓了一跳,然后怒道:“我又没错,魏家哪里敢休我!” 薛夫人说道:“既然没有被休,为何要哭?” 那名贵妇眼睛再次红了起来,说道:“他们对我不好。” 薛夫人说道:“如果你夫家不肯容你,回来便是。” 贵妇有些尴尬说道:“这几天公公和婆婆的脸色不好看,他……倒还算和气。” 薛夫人平静说道:“和气吗?如果他继续和气下去,就与他和离。” 贵妇有些犹豫,说道:“那孩子怎么办?再说,他对我算是不错,将来事情平息后,谨哥的前程……” 薛夫人说道:“谨哥将来从军也好,入朝也罢,你经营铺子也好,再嫁也罢,哪里还能找不到一条活路呢?” 贵妇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说道:“母亲这话有道理,我就原话对他说去。” …… …… 第686章 挖坑 周通看着面前的中年人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深,深不可测:“这是薛夫人的原话吗?” 那名中年人的神情有些不宁,说道:“拙荆性子急,但想来不至于因为赌气而撒谎。” “感谢侍郎大人前来与我说这番话。” 周通的态度很真诚,眼神很温和。 但当礼部侍郎魏大人离开后,他的眼神很快便变得冷漠起来。 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距离现在不过数日,他作为当事者,自然不会忘记。 他那些忠心耿耿的下属自然也不会忘记。 准确来说,那个夜晚的开端,便是海棠小院里的那记刀光,他险些死在陈长生的手里。 如果没有那一刀,或者后续的局势发展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但他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极有可能与现在不同。 薛醒川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朋友。 薛醒川是世间唯一信任他的人。 所以,被他毒死了。 那天在皇宫里,他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再加上商行舟亲自出手,他的伤势已经近乎痊愈。 他将在新朝里拥有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更加不可撼动。 为了向整个世界宣告并且证明这一点,薛醒川的尸首被扔在官道外,不准安葬。 结果,陈长生替薛醒川收尸,薛夫人不准备离京,那个叫谨哥的孩子将被接回来,薛府……居然还要设祭! 周通当然明白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打他的脸。 那株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庭院残破不堪,清吏司衙门在地面上的建筑都已经废掉,只有地下的牢狱保存的还算完好。 周通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里的淡云,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名下属看着神情略显寂寥的他,试探着问道:“大人……” “我的脸向来很厚,不然也活不到今天。” 周通淡然说道:“陈院长已经打了我的左脸,如果他还有兴趣,我可以转头,把右脸也让他打的开心。” 那名下属不甘说道:“凭什么?” 周通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就凭他是商院长的学生,是陛下的师弟,是教宗选定的继承人,他就有资格打我的脸。” 把薛醒川与那数位羽林军将领曝尸于野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抗? 陈长生敢,谁又敢用违返大周律法或是抗旨办他? 为什么?就如周通所言,如果朝廷不想在刚刚推翻圣后娘娘的情况下接着与国教分裂,便只能忍着。 朝廷都要忍着,更何况他周通只是朝廷里的一员,哪怕是位大员。 那名下属恼火说道:“那要忍到什么时候去?”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娘娘都会死,那么所有人都是会死的。” 他说的不是陈长生,而是在天书陵前坦承自己已经老了、将要死去的教宗陛下。 到了教宗陛下回归星海的那一天,或者陈长生真的会成为下一代教宗,但无论是朝廷还是商行舟,还是国教的集体意识,都不会允许他再像一个年轻人那般行事,虽然他还很年轻,这便是欲戴神冕,必承其重的道理。 周通只需要忍过这段时间便好。 “打脸嘛,又不是杀人。” 这个世界上想让周通死的人很多。 现在新朝的很多大臣,包括中山王在内的数位王爷,都恨不得生啖其肉,却什么都不能做。 陈长生可以用很多种方法来表示对周通的不耻,可以换着方式来打他的脸,也不可能杀死他。 就像说过很多次的那样,他代表着商行舟对整个世界的承诺。 下属还是有些不安,问道:“那薛府设祭?” “设祭?我看那倒更像是在挖坑。”周通笑了笑,然后对下属们说道:“庭院能否修复如初并不重要,但我要这里有一棵海棠树,要和以前那棵海棠树一模一样,树坑记得挖深点儿,这样好活。” 对北兵马司胡同的这座小院来说,那棵海棠树很重要。 就像他对现在的世间一样。 都是某种象征。 …… …… 重修周狱是一个很麻烦的工程,工部和京都府发来了很多工役和优秀的匠师。 工程进行的非常顺利,只两天时间,便已经初见雏形,但时间依然很紧张,入夜后,那些工役依然在辛苦的工作。 院墙下被挖了一个树坑,坑挖的很深,想来无论是哪种海棠树,都能够在里面生长的很好。 夜色最深的时候,工役与匠师们终于去歇息了。 没有人注意到,一道身影来到院墙边,然后跳入坑中。 嗤嗤嗤,仿佛刀锋切进豆腐里的微小声音不停响起。 无数道寒光,从那道身影的指端闪现,但明显不是什么兵刃。 坑壁的泥土就像真的豆腐一样,簌簌而落。 然后,那个身影消失了。 …… …… 薛府设祭。 灵堂在府里,街上根本看不到,只能看到白蟠,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变化。 就连哭声和乐声都没有,真真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乐声,是因为没有乐班敢接薛府的活。 没有哭声,是因为没有前来拜祭的客人,那么无论真心还是假意,府里的人也总不能自己在那里一直哀恸。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预想到了的场面。 薛醒川的遗骸,是陈长生收殓的。 薛府的丧事,自然也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是朝廷与国教之间、商行舟与陈长生这对师徒之间的较量。 这场丧事,可以看清楚京都城甚至整个大陆的风向。 前来拜祭薛醒川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在拜祭圣后娘娘。 心向天海旧朝的人,肯定有,但谁敢表现出来? 清冷的灵堂上,管家看着薛夫人,难过地说道:“看起来……应该没人再来了。” 不要说是朝中的大臣,军方将领,那些曾经的故交,就连离宫都没有反应。 只有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在清晨的时候,来拜祭了一场。 这两位国教巨头与薛醒川的私人关系其实普通,但世人皆知,他们与薛醒川一样,都是天海圣后最坚定的支持者。 薛夫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府门,平静说道:“总是有些人想来的,即便他们不便来,但我们总要等等。” 是的,京都有很多人想要来拜祭薛醒川,以他们当年与薛醒川之间的情义,不来如何都说不过去。 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他们又不敢来,为难到了极点。 正如周通说的那样,薛府设祭,对那些人来说,就像是挖了一个坑。 你跳还是不跳? 时间缓慢的流走。 日头缓慢地移动。 时辰已经到了。 薛府依然冷清,还没有人来。 第687章 闯薛府 北兵司胡同里的庭院已经渐显旧时模样,院墙下的那个树坑已经挖得很深,但海棠树还没有运来。 想要找一棵与以前一模一样的海棠树,即便对权倾朝野的清吏司衙门来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周通很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对下属生出任何不满意,尤其是当听到接二连三的回报之后。 “魏侍郎没有回去,听说昨天夜里府里大闹了一场。” “钦天监的黄大人出门之前,发现家里的马车都被借走了,借给了夫人家的亲戚,说是要回梧州。” “天海胜雪已经上了车,但被家里的供奉拦了下来,据说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最后是承武相国亲自出面,才平息了事态。” “相王府里没有什么声音,但陈留郡王今天一直没有出现,据分析应该是被王爷关进了府后的神堂里。” 从前天知道陈长生出面替薛醒川入敛,周通的脸色便一直没有好看过,尤其是在听到薛府准备设祭后。 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但下属们以及宫里的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很糟糕。 直到听到这些消息,他的脸色才渐渐的好转,眼神里的漠然才渐渐松化。 没有人敢去薛府祭拜,这是意料中事。 薛府设祭,给京都里的很多人提供了一个情感的出口,也是挖了一个坑。 说是祭拜薛醒川,事实上不如说是祭拜圣后娘娘。 今天朝廷盯着薛府,谁敢在那里出现? “陈长生?”周通忽然问道。 一名下属说道:“国教学院一直没有去人。” “没想到我们的小陈院长会如此冷静,分寸感掌握的如此之好。” 周通负着双手向庭院外走去,说道:“不过难免让人喟叹世态炎凉,也对,除了我,谁对他能有几分真情义呢?” 下属们闻言很是吃惊,不明白大人何出此言。 周通停下脚步,望向众人认真说道:“举世皆知,他是我唯一的朋友,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下属们看着大人脸上的笑容,便觉得浑身寒冷,哪里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 …… 国教学院湖畔,茅秋雨看着陈长生说道:“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果然是多虑了,你本来就比同龄人要成熟很多。” “所以你大清早就来了这里,一直看着我。”陈长生看着湖面说道:“但其实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茅秋雨说道:“前天你做的事情已经够了,再做,便有可能会过。”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个分寸怎么把握?由谁来规定呢?” 他已经知道,今天薛府设祭,除了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没有一位客人前来。 “把握与规定都来源于独一无二的意志。”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教宗陛下活着的时候,国教只有一个意志,所以可以只有一道声音,但陛下回归星海之后呢?您继任教宗的时候,还未满二十岁,您的意志很难凌驾于国教之上,只能是共生同存的关系。” 这句话听着有些模糊,实际上很清楚,国教能否顺利传承,除了教宗陛下的意志之外,还是要看继承者自己的能力与手段。 成熟、稳重、分寸感,耐心、责任感,这些都是能力与手段的具体呈现。 茅秋雨接着说道:“教宗陛下的身体不是很好。” 陈长生说道:“过些天,我去离宫看他。” 茅秋雨又说道:“想必教宗陛下会很欣慰。”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倒不确定师叔看见我后会不会高兴。” 茅秋雨说道:“你在逐步学会责任感与沉默之间的关系,这本身就代表着成长。” 陈长生摇头说道:“其实您说错了,我今天没有去薛府,不是因为成熟而选择了沉默,不是因为责任感而看到了分寸,只是我觉得世态炎凉这种事情很常见,而且与我没有太多关系,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与薛醒川确实不熟。” 是的,与周通想的不同,与茅秋雨欣慰的不同,陈长生没有去薛府,与隐忍、分寸之类的词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觉得自己与薛醒川不熟,好像没有必要去,而且他不知道当薛夫人或者那些人伤心恸哭的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我不擅长安慰人。”他对茅秋雨说道。 就在这个时候,苏墨虞忽然走了过来。 茅秋雨问道:“出了何事?” 苏墨虞行礼,然后对陈长生说道:“周通带人去了薛府。” 陈长生看了眼天光,说道:“薛府移灵定的什么时辰?” 茅秋雨神情微肃,说道:“如果因他人的行为而改变自己的心意,与你的道并不相合。” 这是劝说也是警告。 陈长生说道:“心意总是会变化的,承认这些变化,才是真正的顺。” 茅秋雨问道:“因何而变?” 陈长生说道:“我和薛醒川不熟,所以不去薛府,但我和周通很熟,所以这时候该去了。” …… …… 薛府很冷清,于是白幡在秋风里显得更加孤寒,睹之生怜。 冷清不代表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在街头以及巷尾,有很多双视线一直远远地注视着薛府门前。 有一些是好事且不怕事的京都闲汉,更多的视线则是代表着京都里的各大势力。 从清晨到现在,薛府门前没有出现任何客人,便是连麻雀都没有几只。 街前忽然有蹄声响起,又有劲风拂衣之声。 数十名清吏司官员以及高手还有数量更多的缇骑,护卫着周通来到了薛府之外。 很短的时间里,薛府门前便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但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很是死寂。 街上太过安静,甚至隐隐能够看到门后纸线燃烧的啪啪声。 周通从下属手里接过一条白布,系在腰上,抬步便向薛府里走去。 薛府管事看着这幕画面,想要拦,却没有任何勇气,双腿早已软的不行。 一名披麻戴孝的美丽妇人,拦在了周通的身前,愤怒地喊道:“你居然还有脸来?” 周通看着她说道:“魏夫人回来了?” 他望向冷清的府内,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何至于此,我来给薛兄上炷香,也免得他在星海之中太过寂寞。” 那名妇人脸色苍白,喊道:“父亲不会愿意看见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奸人!” “我与薛将军之间的情义,岂是你们这些妇人所能了解的。” 说完这句话,周通神情平静走进薛府,就像回家一般。 在整个过程里,他看都没有看魏夫人一眼。 清吏司的官员们把魏夫人推到一旁,不让她过来。 眼看着仇人闯进了自家府里,想着父亲的在天之灵必然无法安宁,魏夫人悲愤交加,却无力阻止,破口大骂了起来。 听到不绝于耳的脏话,周通微微皱眉,有些不喜,说道:“你父亲一世英雄,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泼妇来了?” 有下属取出布团,往魏夫人的嘴里塞了进去。 第688章 死无地 来到薛府后,周通说话的语气,特别像是一位长辈,尤其是在他教训魏夫人的时候。 站在薛府里,他神态闲适,显得对此间特别熟悉,因为他确实来过很多次,就像一位出外经商多年才归来的长辈。 总之,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这里就像是周通的家。 这让人很愤怒,因为众所周知,薛府的主人就是被他无情且无耻地毒杀的。 薛府管家愤怒地拿着扫帚上前,想要把小姐从那些官员的手里抢过来,却被狠狠地踹到了地上。 那名仆妇惊慌地喊叫着,向府里跑去。 薛府人赶了过来,看着场间的画面,声音微颤问道:“周通,你究竟想做什么!” 周通静静站在庭间,看着眼前的宅院青植,很多回忆画面在脑海里逐渐闪过,生出很多感慨。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想做什么,直到真的来到这里,他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只是想再见那人最后一面。 他望向薛夫人缓声说道:“我上炷香就走。” 薛夫人的声音有些微颤,神情却格外坚定:“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淡然说道:“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数日前的那场阴谋、药碗里的毒、官道外的曝尸,这些事情都与薛府有关,也都无关。 薛府里的人们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还有荣辱,只能绝望地接受或者等待着被拯救。 今日薛府设祭,无人敢来,那么又有谁会来拯救这里的无助与绝望呢? “麻烦让一让。” 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周通的身体微微一僵。 清吏司官员齐齐转头,向后望去,心想居然有人来了? “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堵在别人门前做什么?” 一道来自少女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周通缓缓转身,望向门外,眼睛眯了起来。 他想要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绪,也因为门外的画面让他觉得有些刺眼。 街上来了很多年轻人。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眼神灵动,有的憨厚老实,有的顾盼自豪,有的神情紧张,但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很年轻,满脸朝气。 纵使有万般情绪、百种性情都无法掩住的朝气。 这些朝气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甚至隐隐生痛,或者是因为他已经老了。 京都里,年轻人与朝气最多的地方便是青藤六院。 最近局势紧张,青藤六院紧闭大门,只有一处例外,那就是国教学院。 那些年轻人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陈长生与苏墨虞,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看着这幕画面,清吏司官员以及街上那些代表各方势力的眼线,震惊无语。 陈长生果然来了。 他来祭拜薛醒川。 他来打周通与朝廷的脸。 陈长生向薛府里走去,就像没有看到拦在身前的那些清吏司官员。 国教学院的年轻人也随他向前。 那些官员们堵在薛府门前,如果不让路,双方很容易发生碰撞。 碰撞容易带来摩擦。 摩擦加剧便是战斗。 战斗升级便是战争。 刚刚平静的京都局势,又将重新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吗? 周通没有说话,所以清吏司的官员没有让开的意思。 国教学院的学生也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因为陈长生还在向前走。 周通没有想到陈长生会忽然改变主意来薛府,但来了又如何? 大周朝廷的秘密武力,至少有一半在他的手里,那是非常可怕的力量。 陈长生现在的地位很高,但他没有什么力量,就像现在,站在他身后的只是国教学院的一些普通学生。 他没有登上教宗之位前,便无法调动国教的力量。 就凭国教学院,又能在京都里掀起多大的风雨? 可是……周通的眉头皱了起来。 如果算错了怎么办?如果有意外怎么办?万一那些王爷们想要对陈长生动手怎么办? 就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意外已经来到。 国教学院的学生们与清吏司的官员们相遇,然后发生了冲撞,接着便是理所当然的对骂。 呛啷!寒刀出鞘的声音,在薛府门前显得特别清晰,直欲切断秋风一般。 清吏司官员没有抢先发起攻击,有人拔刀出鞘更多是想要威慑那些年轻人。 他们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尤其是其中的那些少女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住手!”周通沉声道。 那些年轻人自然不会听他的。 清吏司的官员想要听他的,也没有办法再听他的。 十余声清鸣,响于长街。 无数道清光,在秋意里纵横而起,凄美而令人动容。 那是无比纯净的剑意,以及精妙无双的配合。 清冷的剑意,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向着薛府门前那些官员们洒了过去。 周通自己,遇着这些剑意,也只能选择暂避,更不要说那些官员了。 闷哼之声连接响起,鲜血飙射,十余名清吏司官员直接被那些剑意斩的浑身是血,然后被震飞。 只是瞬间,薛府正门两旁的石狮便被血染红了,街上多了十余名血人,场面看着好生血腥。 薛府门前再没有人能够站着,出现了一大片的开阔地。 陈长生走了进去。 叶小涟与十余名师姐同时收剑,站回他的身后,随之进府。 陈长生走到了周通的身前。 四周响起一片金属摩擦声,劲弩上弦声。 局面很紧张,但周通的神情很平静。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我大周朝未来的教宗,居然要靠圣女峰的小姑娘们保护,这要传出去,实在是有些丢人。”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伤十余名清吏司高手,自然不是国教学院学生们的实力,而是闻名天下的南溪斋剑阵。 陈长生没有说话,说话的人是叶小涟。 “你们这些朝廷官员,连我们这些小姑娘都打不过,那才是真的丢人。” 周通并不在意,就算陈长生亲自开口,不管如何羞辱,他都能忍。 因为他自问很成熟,熟到烂透了,血色的官袍底到处都是腐朽的果肉,从不怕被人污。 在教宗陛下回归星海之前,他不会给陈长生任何发难的机会或者说借口。 虽然他并不害怕陈长生,但就像那些朝气让他觉得有些刺眼,同样道理,他不愿意与这些年轻人拼血性。 还是那句话,他是一名很成熟的权臣,也是一位很成功的奸臣。 然而陈长生接下来说的两句话,却让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以及内心的安宁。 陈长生不是刻意想要羞辱他,而是确实想要知道答案。 那种平静与认真,让周通觉得自己的灵魂再也无法不被人看见。 因为他无法回答陈长生的这个问题。 陈长生说道:“我来京都之后,经常听见人们说,如果你死了,只有薛醒川会替你收尸。” 这是大陆流传很广的说法,周通听过不止一次,他的眼睛眯成了一道寒冷的线。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问道:“现在他被你害死了,那将来你死后,谁来替你收尸呢?”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只需要简单的推论便能得出结论。 周通却无法回答。 因为他不想有那样的结局。 谁都不想有那样的结局。 ——死无葬身之地。 …… …… 第689章 告有人 作为这些年来、以及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奸臣、佞臣、酷吏、暴徒,周通没有朋友。 苏离也经常说自己没有朋友,但这是两回事。 无论同窗还是同僚,甚至是同道中人,都恨不得周通赶紧去死,比如现在朝中当势的那些王爷们。 如果周通真的死了,自然没有人会去替他收尸。 其实,他曾经有过一个愿意替他收尸的朋友。 可惜那个朋友被他亲手害死了,并且险些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这个秋天,就已经能够看到很久以后的将来,周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没办法去责怪旁人或者这个世界,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从这一刻开始,他将不安、惘然、困惑,看不到任何希望地活下去,直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陈长生的问题,不是诅咒,而是冷静的分析,平静的揭穿。 这很可怕。 场间变得异常安静,无论是清吏司的官员还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在这种时候,能够打破沉默的人,只能是周通自己。 他看着陈长生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道尊自然会安排好我的身后事。” 这是短时间里,他唯一能够想到的、破除陈长生所做推论的最大可能。 他现在是商行舟的狗,死的时候,主人总会有些怜悯之情。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比你更了解他,每具尸首对他来说都有利用价值,养的狗死了,他或者会吃肉进补,或者把肉分给镇里的人吃,得些好名声,如果那条狗曾经咬伤过人,他也不会介意把它挫骨扬灰,让还活着的人出气。” 周通觉得有些冷,然后有些热,血红色的官袍里开始生出汗意。 “所有人都会死。”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知道,他说的是教宗陛下。 周通接着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候谁会替你收尸呢?” 不等陈长生说话,他盯着陈长生的眼睛,紧接着说道:“不要忘记,你只不过是大人物们的玩物,你就是个替用品而已!” 从最开始的“道尊会安排我的身后事”到这连续三句话,其实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周通被陈长生的那个问题触及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开始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恐惧。 陈长生说道:“我不知道谁会替我收尸,我只知道,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先杀死你。” 鸦雀无声,薛府内外只有秋风轻啸。 同样,这也不是恐吓,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 当然,这也不是说笑,因为他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意,非常认真。 这是一份宣告。 陈长生对整个世界宣告:无论如何,周通一定会比他先死。 周通会横死。 再加上前面那个问题。 那就是,他一定会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 …… 薛府里死寂一片。 清吏司官员们的脸色异常难看,国教学院的学生们神情也有些紧张。 无论如何,周通都是当朝大臣,就算是教宗陛下和皇帝陛下,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宣告。 陈长生做出这样的宣告,或者很解气,但会引发怎样的动荡? 对他来说,这不是问题,他不是想要借此宣泄情绪,他是很冷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至于别人怎么想,他不在意。 说完这些话后,他便向薛夫人走了过去。 至于被那些官员们制住的薛府小姐以及管家,自然被解救了出来。 周通看着他的后背,面无表情问道:“你杀得死我吗?” 陈长生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转身,说道:“那天夜里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大义凛然,说的这些废话掷地有声?顺心意,那些陈词烂调,你究竟准备重复多少次?” 周通最后说道:“没有人会和你有一样的想法,就像没有人会来这里。” …… …… 事实证明,周通错了。 就在陈长生抵达之后不久,薛府便迎来了又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的身份很特殊,便是周通也拿他没办法,同时,也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前来祭拜薛醒川的这位大人物,是中山王陈思玄。 这位曾经在天海朝受过无数羞辱的王爷,对陈长生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周通更是如此。 他给薛醒川上了一炷香,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唾了周通一脸唾沫。 接着,礼部尚书来了,国教里的一些大人物来了,天海胜雪也终于来了。 有很多人注意到,天海胜雪的脸上隐隐有道伤口,应该是先前准备出府的时候,发生的那场冲突所致。 有一位大人物在薛府出现,便等于打一次周通的脸。 周通再如何能够隐忍,也无法继续在这里停留下去。 就在他离开的时候,看见了陈留王。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默默祷告,陈长生能够顺利地接任教宗之位。”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不然,他一定会实践那句话。” 当年在离宫神道上,梅里砂大主教向整个世界宣告,陈长生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最后,陈长生真的做到了。 今天在薛府灵堂前,陈长生向整个世界宣告,他一定要让周通死无葬身之地…… “想杀我的人很多,但这么多年我还是活了下来,为什么?” 周通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狰狞的意味:“因为我从来不把自己当人看,我很清楚自己就是一条狗。” 狗都是有主人的。 打狗,是要看主人面的。 而他这条狗总能找到最强大的主人。 “那些疯狂的、热血的、被青春洗去理智的年轻人,这些年一直想杀我,但他们杀得了我吗?” “至于那些有能力杀我的人,难道他们会瞎到看不到我的主人是谁?” “陈长生说再多,他还是不敢对我动手,不是吗?” 周通微笑着说道,笑容里的狰狞意味渐渐变成嘲讽与疲惫,对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 这是真的,因为他本来就是聚星上境的修道强者,麾下拥有无数刺客与高手,有能力杀他的人,必须是大陆真正的强者。而真正的强者,向来都不是孤家寡人,他们会有宗派山门,会有门阀子弟,会有很多需要照顾的人,比如曾经的朱洛。作为神圣领域强者,如果他想杀死周通,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始终没有做过这方面的尝试。 年轻而有勇气来杀周通的人,没有能力杀死他。 能杀死他的人,必然历尽沧桑,成熟稳重,知道顾全大局的道理。 陈长生这样的人很少。 就算是他,现在他如果想要继承教宗之位,也不能动周通。 在周通看来,那份宣告,不过是些年轻人的狠话罢了。 除了陈长生,还有谁呢? 有能力杀死他的人,必然不会如此天真幼稚。 所以,他一直都是安全的。 这个时候,一辆载着棵海棠树的大车,驶进了京都。 海棠树的树根保存很完好,裹着很新鲜的泥土。 随行的缇骑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行人,咒骂着时间。 官道旁,有个男人静静看着这些画面,没有说话。 他的青衣被洗的有些发白,浆的非常挺直。 他的双眉向下落去,看着有些寒酸。 他像一个被欠了很多工钱的账房先生。 也像一把被裹在粗布里的破刀。 第690章 思无邪 曾经门庭冷清的薛府,现在依然不热闹,但至少,已经有些人来过,而且都是些大人物。在灵前,中山王只是很随意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礼部尚书则是很认真地上了炷香,然后低声说了些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内容。 东院里设了间静室,陈长生、苏墨虞、陈留王、天海胜雪坐在椅子上。 他们四人都很年轻,最年长的天海胜雪也不过三十余岁。 陈长生看着天海胜雪脸上的伤口,想要说些什么。 天海胜雪抢先开了口。 当年大朝试之后,国教学院与天海胜雪之间的恩怨便已解开,私下更有些不为人知的默契。那份默契与曾经的承诺,在天书陵之变这样的大背景里显得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但毕竟双方曾经有过默契。 而且正如先前所说,他们都还年轻。 年轻人之间说话,陈腐气会少很多,会直接很多。 “你应该很清楚,今天来到薛府的这些大人物,都是想借你的势,对当前的朝局进行试探或者说确认。” 天海胜雪说道:“道尊在朝廷里至高无上的权威,需要周通活着以为证明,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挑战这一点,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的父亲不会一直心甘情愿的做小。” 他的父亲是天海承武,陈留王的父亲是相王,都是大周王朝真正的大人物。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安静了会儿后说道:“谁也不知道那需要多长时间。” “不能因为无法确定前路就随便踏步,因为那很容易走进歧路。” 陈留王看着他神情认真劝说道:“任何事情都当以大局为重,你继任教宗,便是比所有事情都重要的大局,值得为此忍耐等待。” 陈长生没有说话,他对此有不同的看法。 他比任何人、包括教宗都更加了解自己的老师。 在西宁镇旧庙生活的十四年,那个中年道人对他来说是师亦是父,但现在回头仔细想想,无论他还是余人都没有见过那位中年道人的真面目,他们看到的不过是浓雾里的山峰一角,阴天里的碧空一线,溪边的一朵花而已。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很多画面与和记忆碎片渐渐凝拢成形,无论是溪边的花,还是雾里的山或是云后的碧空,庙里的道藏,那些看似没有任何目的,实际上隐藏着无穷智谋的细节,组成了真实的图景,那就是他的老师商行舟。 教宗陛下想把国教传到陈长生的手里,他以为凭借离宫的力量以及自己的威名,足以保证自己回归星海之后,至少国教内部没有人敢反对这件事情,那么只要国教内部是稳定而统一的,朝廷便没有办法干涉这件事。 陈长生却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不会这样发展。他非常确定,当教宗师叔回归星海的那一天,便是老师对自己动手的那一天。他或者被杀死,或者像小黑龙那样,被永远地囚禁在某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 ——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天海胜雪感觉到了些什么,说道:“如果你真觉得会出大事,现在就应该提前做准备。”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任何准备都没有太大意义。” 就像那个夜晚,当皇辇图失效之后,整个京都的局势,便取决于天书陵间的战斗。 大陆的历史,向来是由神圣领域里的强者们决定的。 神圣与世俗之间有无法逾越的沟壑。 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强,也没有可能在短短数十日的时间里越过那条沟壑。 “你应该离开。” 陈留王有与天海胜雪不同的看法:“趁着现在教宗陛下还能逼着你老师不能动手……这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时机。” 苏墨虞看了陈长生一眼。 在国教学院里,他曾经有过相同的提议。 陈长生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 天海胜雪离开了,在走出静室之前,说道:“再过些天,庆典便要开始了。” 今秋发生了很多大事,天海娘娘回归星海,魔君坠入死亡的深渊。 还有些事情即将发生,能够与这两件事相提并论的,便只有南北合流。 过些天,南北合流的庆典将在京都举行,按照春天时的说法,白帝夫妇可能会前来观礼。 陈长生明白天海胜雪想提醒自己什么。 落落,也许会回京都。 …… …… 周通回到北兵马司胡同。 他站在院墙下,背着双手,看着深深的树坑,神情漠然,一言不发,等待着海棠树的归来。 斜向的秋空里,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鸟鸣,他与几名下属官员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天空里颓然无力地落了下来。 那是一只红鹰,最耐长途飞行,一夜之间便可过千山万水,还不会觉得疲惫。 这只从南方归来的红鹰,却活生生地累死了。 南方必然出了大事。 离山剑宗?秋山家?还是……槐院? 周通的眉挑了起来。 下属匆匆赶来,呈上南方来的紧急情报。 王破离开了槐院。 一直跟着此人的清吏司暗谍,于两日前在清江处被甩掉,失去了王破的踪迹。 没有人知道王破要去哪里,现在在何处。 周通盯着那名下属,没有说话。 那名下属的声音有些犹豫:“他……可能会来京都。” 周通神情微变,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下属们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王破如果真的要来京都,大人为何不赶紧安排人手阻截或者扑杀,却急着要进宫? “你们都聋了吗?” 周通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有些尖锐。 他急着进宫,是因为他现在很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只有在皇宫里,在道尊的注视下,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他很确定,王破会来京都。 他很确定,王破要做什么。 …… …… 回到国教学院后,陈长生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苏墨虞很困惑,问道:“他来京都做什么?来祭拜薛醒川?” 没有人敢替薛醒川收尸,没有人敢凭吊,在这种时候,王破如果出现,很符合世人对他的印象。 陈长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不是为了祭拜,不是为了别的任何事。 王破来京都,只想做一件事情。 他要杀人。 杀周通。 第691章 刀有道 王破可能会来京都的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引发了很多震惊。 苏离之后,在大陆年轻一代修道者的心目中,王破便是最大的偶像。 他不如苏离那般潇洒,也不像苏离那般别有风姿,冷漠无情却引人敬畏,但他同样也是百年难遇的修道天才,曾经压得踏雪荀梅枯守天书陵不得出,不给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任何机会,神圣领域之下有很多强者,比如薛醒川,排在逍遥榜首的他,却被公认为是最强者。 而且和苏离比较起来,他更符合普遍意义上的英雄定义,比如浔阳城里的那场夜雨。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传奇色彩太浓。作为破落的门阀唯一的后人,他自幼生活的环境非常恶劣,比起别的修道天才来说更加辛苦,在汶水唐家做了几年账房先生,开始游历天下,只有十余年的时间,便在南方自立槐院,成为一方大豪。 和苏墨虞一样,知道这个消息后,所有人最大的疑问就是——他为什么要来京都,他来京都准备做什么? 天凉王破的典故,是整个大陆都知道的故事,他作为王氏的后人,选择王破作为自己的名字,其中的意味不问而知,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对他一向警惕,曾经尝试过无数次打压,而他也很清楚这一点,很少会在京都出现。 王破来京都,当然是件大事。 以往他即便来京都,也来的悄然无声,很是低调,比如荀梅死的那个夜晚。 现在的情形与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他就是想要低调入京,都没有办法做到。 那夜在天书陵,朱洛重伤未愈,强行出手,开启了这场举世战天海的壮阔战役,付出身死魂消的代价,就是为了换取以商行舟为代表的新朝做出的承诺——让王家永世不得翻身。 王家,就是王破。 如果王破留在天南,静守槐院,有离山剑宗等诸山门势力守望相助,同声连气,朝廷不可能向他下手,因为南北合流的大背景下,总要维持一个表面的和平,但如果他离开槐院,单身入京都,朝廷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再强,也不可能是大周朝廷的对手。 如果他在京都出现,朝廷有无数手段,可以杀死他。 所以没人理解,他为什么要来。 陈长生理解,因为他与王破在浔阳城里共过风雨。 他非常欣赏这位强者,这两年行事,隐隐有向对方学习的倾向,这也是唐三十六当初曾经非常担心的地方。 除了陈长生,还有一个人也非常清楚王破的来意。 那就是周通自己。 所以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入宫,求见商行舟。 就在他入宫之后不久,京都的局势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从军部到刑部,从清吏司到城门司,无数高手与刺客开始在街巷里搜寻。 陈长生有些担心,思考一夜之后,冒险请国教里的人帮着寻找,没有任何收获。 朝廷方面也没有任何收获。 没有人能够找到王破。 他就这样消失了。 …… …… 时间缓慢地流逝,秋意越来越浓。 南北合流的庆典将要到来,大周朝廷做了很多的准备,京都各著名建筑都被整修一新,就连天书陵也被清理了一番。 京都里的气氛却并不是全然欢快轻松,因为天书陵之变的余波还无法完全散尽,国教学院依然不肯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王破还没有找到。 这时候,国教学院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圣女峰,徐有容亲书。 她回到了南溪斋,按道理应该召回南溪斋的弟子,在信里也提到这一点,但还是给陈长生留下了十八名少女。 陈长生很清楚,这些女弟子掌握着南溪斋剑阵的神魄,如果全力施展,只要不是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大军来攻,他便是安全的。 还有一封信来自汶水,唐三十六亲书。 除了陈长生,没有人知道这封信的内容,苏墨虞也不知道。 苏墨虞和国教学院的师生,只知道陈长生在看过那封信后,情绪非常低落,沉默了很长时间。 金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北新桥的地面。 不远处便是皇宫,有灯光从里面散出来,落在地面上,仿佛落日重新回到了人间。 站在树下,看着这幕画面,陈长生默然想着,太阳下山不会再回来,离开的朋友,好像也没有机会回来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是金黄色的,于是那口井的颜色便显得更加幽深。 当皇宫里的光线微微黯淡的那一瞬,陈长生的身影从树下消失,井沿处卷起一阵微风,金叶飘卷而起,很是好看。 皇城外的银杏叶,是京都很著名的风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京都外有座叫潭柘的道庙,那里也有相似的风景,甚至更加美丽。 道庙后方的庭院中央,种着一根极老的银杏树,相传是太宗皇帝亲手所栽,到了秋时,古树上满是金黄的树叶,仿佛金云,也像是烟火,树下也满是树叶,厚厚地堆着,仿佛金云落地,如果隔得远些去看,就像是一片金色的瀑布。 在金黄色的银杏叶深处,有个石桌,桌旁有个石凳,这时候凳上有个人,他没有喝茶,而是在悟刀。 整个大陆都知道他来京都了,无数人在京都里搜寻他的踪迹,却一无所获,因为他虽然来了京都,却没有进城。 如果让世人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很吃惊,因为这与他往常的行事作派都不同。 在人们想来,他既然来了京都,便一定会进京都,因为他的人就像他的刀道一样,都是直的。 周通也是这样想的,结果也错了。 王破在潭柘庙已经住了十一天。 他每天都会来银杏树下静坐。 他悟刀而不练刀,那把铁刀始终在鞘中,鞘在膝上。 古树不停地落着树叶,将大地覆盖,显得格外纯净,美丽夺目,以至于很难想象树叶下面的模样。 那些金黄色的树叶当然也会落在他的身上,堆积在他的衣衫里,渐渐掩住刀鞘,以至于很难想象鞘中刀锋的模样。 王破的刀道,在这满天黄叶里,隐隐发生着变化。 第692章 秋有雨 时间流逝,秋意愈深,满天黄叶落尽,潭柘庙里的古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干与树枝。 入山的道路上还铺着落叶,只是被昨夜开始的一场秋雨打湿后,不剩半点美丽,只是像湿透了被褥般令人心烦。 湿漉的落叶,总归还是有些好处,那就是行走在上面,不会发出什么声音——借着阴暗天色与雨丝的遮掩,数十名大周军方高手,还有数量更多的清吏司刺客及密谍,踩着湿漉的落叶,悄无声息地穿过山道,潜入山腰间的秋林里。 潭柘庙通往山外的通道,全部被控制住了,任谁都无法离开。 簌簌的声音响起,有些清脆,有些干燥的感觉,仿佛有人行走在数天前的金黄落叶上,踩碎了无数片枯叶。 不是落叶破碎的声音,那是秋风穿过雨帘,不停拂动着纸张。 山道间走来了一个男人,脸色覆着一张白纸,遮住了口鼻,只是在眼睛的位置有两个黑洞,看着异常恐怖。 ——画甲肖张。 自天空落下的雨丝,来到他的身前便自动避开,那张白纸上没有半点水痕,干净并且干燥。 在这个野花盛开的年代,涌现出无数修道的天才,霸道的强者,他是当中最可怕、最强大的那一个。 与荀梅相同,他这一生所向无敌,唯独没有胜过王破,一次都没有,无论是当年的煮石大会,还是逍遥榜,他都只能排在次席。 但他并不害怕,更没有气馁,不停地向王破发起挑战,且败且战,哪怕走火入魔、险些身死,也没能让他的意志有丝毫的动摇。 一人之下,这似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地位,但他不想接受。 今日秋雨凄迷,他从山道里走来,自然是要与王破再战上一场。 他没有想过王破会不会接受,因为此时朝廷强者云集,包围了潭柘庙,王破想要活着离开,首先便必须战胜他。 ——再一次战胜他,或者,被他战胜。 秋风吹拂着白纸,发着枯叶破碎的声响。 秋雨落在山道上,湿漉的落叶哪里会发出声音。 肖张没有走到潭柘庙前,因为有个人出现在他身前。 踩在湿漉的落叶上,确实不会发出任何声音,那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穿过了山道上的数道封锁线,甚至就连肖张都没能提前感应到。 此人是谁,居然强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人一身黑衣,任由雨水打湿,给人一种极其冷硬的感觉。 他的衣衫,他的眉眼,他的肩部线条,他负在身后的双手,都仿佛是铁铸的一般。 他就这样站在山道前,便把秋雨与地面隔开,把秋风与白纸隔开,潭柘庙与四周的山野隔了开来。 他就像是一面墙,而且不是普通的泥做的或者砖砌成的墙,是一面铁墙,绝不透风。 肖张知道这个人是谁,白纸上的两个黑洞显得更加幽深,隐隐可以看到狂热的意味。 “你想阻止我?”他看着那个铁墙一般的男人说道。 那人面无表情看着他,仿佛觉得肖张说的话极其愚蠢,根本不值得回答。 举世皆知,画甲肖张是个真正的疯子,行事风格异常暴烈嚣张,谁都不敢轻易得罪他,更不要说蔑视。 此人却这样做了,而且令人震惊的是,肖张那双幽深眼睛里的战意虽然越来越浓,但最终……没有出手。 肖张想着那个传闻,以此人与大西洲的关系,没有任何道理为了王破出手,说道:“既然不是,那你为何要拦在我的身前?” 那人说道:“既然我来,你们自然要走,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想你打草惊蛇。” 肖张极其愤怒,脸上的白纸哗啦哗啦响着。 忽然间,秋风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沉默了下来,因为他明白了此人的意思。 “这对他不公平。”肖张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那人明显是要去潭柘庙与王破战一场。 肖张说这对王破不公平。 这说明在他看来,此人的境界实力远在王破之上,按道理来说,不应该自降身份与王破对上。 王破是逍遥榜首,更是世人心目中,神圣领域之下的最强者,世间有谁的境界实力可以说远胜他? 如果真的有,那么必然是神圣领域里的那些大人物们,那些一双手都能数得出来的老怪物。 这人究竟是谁?八方风雨里的哪一位?还是哪位隐世多年的高人? 肖张知道此人是谁,所以说不公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怕对方。 他仿佛看到稍后,王破倒在那棵古树下,浑身是血。 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就像荀梅一样,他这辈子都在试图超越王破,他无法接受,自己还没成功的时候,王破就被人杀死了。 在这一刻,他产生了强烈地阻止这个男人的想法。 这人能杀死王破,王破比他强,他却想要阻止对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他本来就是一个很疯狂的人。 雨水落在铁枪上,打湿了手。 那是肖张的手,很紧,很有力。 “你们,有什么资格与我说公平?” 那个男人看了肖张一眼,神情漠然,仿佛无物。 如铁墙般的他的肩,被秋雨洗过,仿佛被打磨了无数万次,散发出金属的光泽,然后,锋芒毕露。 一声闷哼,穿透白纸而出。 秋雨洗铁枪,指间略白。 肖张终究还是没有出枪。 或者说,他没能出枪。 他只能看着那个男人,在秋雨里,向着潭柘庙走去。 如铁墙般,一身寒光。 …… …… 铁树,八方风雨之一。 他生于大西洲,幼时因故堕海逃难,横渡汪洋,险些身死,幸被海岸上一人所救,那个人叫观星客。 过往十年间,他在南海漂泊以悟天道,现在终于归来。 他悟的是天道,修的是肉身,无比强大。 铁树开花,与别样红的那朵小红花齐名,但从来没有人亲眼看见过。 他来到潭柘庙里。 古树的叶子已经落尽,地上残着些黄叶,在雨水里浸泡着。 铁树走到那个石凳前,坐下,闭目。 就像这些天的王破一样。 第693章 风有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铁树睁开了眼睛,闪过一抹厉色,然后是一丝惘然,显得情绪格外复杂。 在古树下、黄叶间、石凳上,他感受到了王破前些天留下的气息,他没有想到,王破的刀道,竟然更加精深了。 修行到了王破这种境界,想要再往前走一步,都无比艰难,然而,此人却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提升如此之多……当初在浔阳城的时候,王破面对着朱洛,铁刀虽强,却寻觅不到任何机会,而在潭柘庙里静悟多日后,情形已然非前。 如果任由王破再继续提升下去,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迈过那道门槛。 铁树第一次感到了压力。 然后,他的杀意变得更加浓烈。 无论是朝廷还是他,都不会允许王破有刀道大成的那一日。 从石凳上起身,他望向潭柘庙,静静地感知着天地间的所有气息流动。 庙里有人,境界很高妙,距离他也只差了数线。 他向那边走去,湿漉的黄叶在靴底片片碎裂,变成最细的丝缕,仿佛盛开的菊花一般。 秋风破开雨帘,推开了潭柘庙的门,在他离庙槛还有十余丈的时候。 寒冷的秋风没能肆虐,被两道清新淡然的风冲抵,那两道风来自一双衣袖。 庙里的人不是王破,是茅秋雨。 庙侧的篱芭被推开,白石道人从雨中走来。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自东西两面的山野里行来。 秋雨里,还有很多红衣的影子在山林间若隐若现。 四位国教巨头,各执重宝,带着无数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把潭柘庙紧紧地围了起来。 这阵势真的很大。 想要杀死一名神圣领域的强者,便必须要有这样的阵势。 铁树看着茅秋雨,眼睛缓慢地眯了起来,杀意未有丝毫减退,反而变得更加可怕。 离宫果然出手了,是想要护住王破,还是真的趁着这个机会杀死自己? 他很清楚,如果是后者,今天自己就算能够活着离开,也必然要付出极惨重的代价。 他把双手伸向雨里,任由寒冷的雨水不停冲洗。 他看着从缓步从庙里走出的茅秋雨,面无表情说道:“这是教宗大人的旨意吗?” 茅秋雨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向了更远处。 铁树已经感知到了,所以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远处是群山,秋意带来的黄红浓艳之色,早被寒雨洗至极淡。 不知何时,一座王辇出现在那片山崖的边缘。 相王,亲自到场。 这场朝廷对王破的杀局,有可能变成离宫对铁树的围杀。 如果山崖上没有出现那座王辇,如果山后没有隐隐传来大军如雷般的蹄声。 无论是对谁的杀局,至此,已经便成了明局。 “陛下要我问你一句话。”茅秋雨看着铁树问道:“你们都忘了当初的星空之誓吗?” 很多年前,以教宗为首的神圣领域强者们,曾经以星空为引,立下过誓言。 誓言的内容是,一切以人族的利益为先,绝不会主动对那些承载着人类将来与希望的修道天才动手。 王破,当然是那份名单里的首位。 当初在浔阳城里,朱洛对他出剑,已经可以说是破誓,但他还可以找些借口。 他的剑,刺的是苏离。 只不过,王破非要站在苏离的身前。 今天呢?铁树带着一身秋雨来到潭柘庙,明显就是要杀王破,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或者理由? 教宗陛下让茅秋雨问他这句话,他能如何回答? 铁树没有回答。 茅秋雨看着他说道:“既然你无法回答,那么就不要动王破。” 铁树的目光更加寒冷,被雨水洗着的手变得更加洁白,仿佛莲花一般。 这代表着他现在很生气。 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 他带着微讽之意笑了起来。 教宗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陛下还要我对你说……” 茅秋雨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平静说道:“如果他回归星海之后,你还是坚持对王破动手,那么离宫会灭你全族。” 如果说离宫也是一种宗派的话,那么必然是世间最强大的那个,因为它就是国教。 没有哪个修道者能够与国教正面抗衡。 哪怕强大如铁树。 哪怕曾经是八方风雨之首、拥有天机阁这样可怕组织的天机老人。 当然,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只要不像今天这样陷入重围,就算不敌离宫,也很难被杀死。 可是,修道虽然是孤单的,却很少有真正孤单的修道者。 他会有家人、亲人、朋友、同窗、同族、同道。 茅秋雨说完话后,场间一片死寂。 灭你全族。 这四个字就像铁树的人一样,很强硬,很冰冷,有一种令人生畏的金属味道。 铁树看着他说道:“你们应该很清楚,王破来京都是要杀人的。” 茅秋雨神情不变,说道:“他若杀人,触犯周律,自有朝廷官员惩办。” 很多人的视线落在远处那片山崖上的王辇。 相王没有出辇。 铁树笑了起来,带着讥诮与嘲弄。 茅秋雨的说法,代表着离宫的态度。 这种态度,很是冷漠。 “他要杀人,你们不管,我还没有杀人,为何教宗大人却要管?” “因为你有心。” “这不公平。” 茅秋雨没有回答铁树的话,转身向着山外走去。 凌海之王等人,也随之而去。 教宗确实没有杀死铁树的意愿。 就像当初在国教学院那样,离宫只是在展现自己的力量。 所谓保驾,横刀在前便是,所谓护航,横舟在前便是,不需要出刀,也不需要真的去撞,便够了。 铁树看着在秋雨里离开的国教众人,眼角微微抽动。 这些人都是国教里的大人物,但没一个人是他的对手,他却不敢出手。 确实不公平。 就像先前在山道上,他对肖张说的那样。 在教宗与国教面前,他有什么资格谈公平? …… …… 黄叶落尽,寒意渐深。 京都今年的冬天,仿佛比以往都要来得早一些,看日子还是深秋,却已经落了好几场雪。 北新桥的民众,对此感受更是真切,躲在家里,不停地搓着手,咒骂着天气。 没有人注意到,这般严寒与那口废井有关。 寒风从井口不停地向外吹着,呜咽不停,像是吹箫,也像是哭泣,喜极而泣。 第694章 云无心 潭柘庙一役,没有发生真正的战斗,但其间隐藏着的凶险,要比世间绝大多数战斗更加可怕。 那个落着秋雨的日子里,朝廷与国教出动了太多高手,根本没有办法瞒住消息。 世人很快知道了铁树自南海归来的消息,并且知道他抵达京都,要杀王破,同时,也确定了王破的目的,他是来杀周通的。最重要的是,人们最终确认了,朝廷与国教之间的裂痕已经越来越深,随时可能出现大问题。 在天书陵之变里精诚合作的两大势力,没过多少日子便反目相向,这是很难理解的事情,但现在人们都很清楚为什么。 因为陈长生。 没有人留意到北新桥那口底里散发出来的寒风,也没有人知道现在的陈长生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离开过国教学院,安静地坐在藏书楼的窗边看书,不看窗外的景,也不问窗外的事。 很多人都在猜测,圣后娘娘的遗体应该就被他葬在国教学院里,只是没有办法证实。 林老公公这样的大人物都铩羽而归,离宫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谁还敢强行闯进国教学院查探? 朝廷没有继续下旨要求国教学院交出圣后娘娘的遗体,但谁都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就此结束。 很多人都不理解陈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包括国教里的某些大人物,比如白石道人。 如果只是为了国教的继承权,有了教宗的旨意,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向皇宫释放出自己的善意,对方一定会收回原先的打算。 可他没有接旨,也没有请旨入宫,没有通过任何人传话给皇宫里的人,一直沉默着。 现在整个世界都已经知道,他是遗族之后,身上流淌着陈氏的血,但与圣后娘娘并无母子。 往过去数年望去,他与圣后娘娘之间,也应该没有任何情意才对。 他为什么要接而连三地抗旨?为什么要通过对周通的态度表达对朝廷的不屑?为什么要用沉默对抗自己的老师? 薛醒川已经入土安葬,薛河被捕回京,被关在周狱里,因为某些复杂的原因,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薛府重新回归宁静,但没有人会忘记前些天薛府设祭时的热闹,很多势力都派了代表,这是对旧朝的怀念,还是对新朝的仇视?这是对教宗的敬畏,还是对商行舟的挑战? 如果还在天海朝,周通绝对会借此事掀起一场极大的风雨,但现在的他一反常态,表现的格外沉默。 任谁知道像王破这样的人藏在京都里,随时有可能从街边的茶铺里走出来,向自己斩出一道刀光,大概都会如此沉默。 颇有深意的是,最近这些天,周通没有像最开始那数日一样留在皇宫里,而是回到北兵司胡同重新开始视事。 “铁树应该就在附近,他会一直守着周通。” 苏墨虞说道:“他会等着王破出刀,然后杀死他,这样并不违背星空之誓,无论教宗陛下还是谁都无法降罪于他。” 寒冷的秋风从窗外吹进来,翻动着书页,却无法让陈长生的表情有任何变化。 看着坐在窗边沉默不语的他,苏墨虞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潭柘庙那日真是可惜了。” 如果那天离宫不惜一切代价,在秋雨里杀死铁树,现在的局面便不至于如此棘手。 陈长生视线在书上,说道:“那天不好杀。” 苏墨虞明白他说的是山崖上那座王辇,说道:“如果主事的是折袖,他一定还是会动手。” 既然不惜一切代价,哪里还需要顾忌那座王辇和山外的如雷蹄声。 “八方风雨哪里是这般好杀的,就算能够成事,离宫也要付出极大代价。” 如果那天铁树真的被杀死,那么从秋雨里走出来的四位国教巨头,又能有谁活着? 陈长生看着书页,说道:“而且会天下大乱。” 苏墨虞说道:“如果唐棠主事,他还是会坚持如此做,因为道尊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天下大乱,那么,杀便杀了。” 陈长生不认为事情会像他,或者说像唐三十六设想的那般发展。 离宫杀铁树的目的是为了保王破。 王破来京都的目的要杀周通。 周通是皇宫一定要保的人。 王破是皇宫一定要杀的人。 陈长生很清楚,就凭这四句话,师父他便不惜天下大乱,而且…… “师叔不会这样做。”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凄淡秋景说道:“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教宗陛下,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 但他不是豪杰,更不是枭雄。 他看着星空的时候会有所敬畏,他想保护陈长生和王破。 但他更不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他能够把京都的局势维持在还可控制的范围内,已经非常辛苦。 坐在棋枰对面的那个人呢? 皇宫很安静,很多人在殿前,看到过那个房间里商行舟被灯光映出来的侧影,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商行舟应该是在做什么事,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事。 就像天书陵之变,就像雪老城之叛,他的无声,往往是一道惊雷的前奏。 也没有人知道王破在哪里。 整个世界都知道他在京都,他想要杀人,却找不到他。 他消失了,而南城某家酒楼,多了一位来自汶水的账房先生。 …… …… 京都秋意再深,更深,深至极处,寒意刺骨,好在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将那些寒意冲淡了数分。 南北合流,这件万众期待的盛事,终于得到了正式宣告,庆典也即将举行。 庆典前所未有的盛大,既是庆贺南北合流成功,又何尝不是新朝想要完全洗净天海圣后留下的气息。 来自白帝城的使团,提前数日便已抵京,白帝夫妇最终只来了一人。 与魔君惊天一战,白帝也受了不轻的伤,来的是皇后,也是大西洲的长公主。 很多人的视线投向了国教学院。 谁都知道,国教学院与妖族之间的关系向来极为亲近,陈长生更是落落殿下的老师。 那么妖族使团的到来,会对京都的局面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个问题,陈长生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使团抵京的那一天,他第一次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沐浴更衣,然后等待着故人来访。 来的果然是位故人,但不是落落,是金玉律。 “郡主正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法离开,轩辕破我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受了不轻的伤,需要调养,所以我没有把他带回来。” 金玉律看着他说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又叹了口气。 无法离开,没有回来。 陈长生有些难过。 第695章 不再见 当然是因为听明白了,才会难过。 但陈长生难过不是因为明白的那些事情,而是随之而来的别离与再难相见。 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以他与落落之间的关系,大公主访京,理所当然应该与他见面,但没有。 这便是妖族的态度。 “陛下与你的那位老师是朋友。” 金玉律看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所以最开始的时候,陛下没有在意你与落落殿下之间的亲近,甚至乐见其成,然而陛下算到了一切,却没有算到,事后你的那位老师会另有想法,而你……也有想法。” 陈长生保持着沉默,没有对此做出解释。 金玉律继续说道:“当然,就算你的老师生出新的想法,陛下也有办法帮你守住教宗继承者的位置。” 圣人之言,其威无界。 陈长生想起了这句话。 他的老师商行舟,现在当然是一位圣人。 但两位圣人说的话,终究要比一位圣人的话更有力量。 如果白帝坚定地支持他,再加上教宗的指定,就算是商行舟也无法反对。 白帝会不会支持他?在今日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长生是落落的老师,与妖族向来亲近,由他继承教宗之位,怎么看,这都是对妖族来说最好的结果。 现在看来,白帝的态度很明显已经发生了变化。 “你的表现,太不成熟,陛下对此深感忧虑。” 金玉律说道:“就算我们支持你,助你成为离宫之主,可是你有能力在那个位置上坐稳吗?如果不能,那我们为什么要支持你?” 陈长生的心神有些恍惚。 他最近好像经常听到成熟这个词。 十四岁入京,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稳重,很少有人会觉得他这方面有所欠缺。 现在看来,原来还是不够,至少不够成为一位大人物。 只是,什么是成熟呢? 陈长生明白,在很多人看来,在白帝夫妇看来,自己确实做了很多不成熟的事情。 既然教宗师叔亲自替他说话,他只要认输、投降、伏低,老师便没有不重新接纳他的道理。 即便不能,他也应该表现的更成熟一些。 比如最近这些天,他不应该在国教学院里,而应该在离宫,抓紧时间了解国教的一切。 比如前些天,他不应该去城门外,在官道旁替薛醒川收尸,去薛府拜祭。 比如更早些的那一天,他在国教学院里没有接旨,而是用千把剑把林老公公砍的浑身是血。 比如那一天,他背着天海圣后的尸身从天书陵上走下来,与老师擦身而过,仿佛陌路。 就像这些天,他一直在期待白帝城的使团到来。 他以为总会有人支持自己,就算没有人,还有妖族。 现在看来,这种期待,真的很可笑。 他望向窗外,湖畔的大榕树都已经无法保有完全的青意,变得萧寒了很多,湖面上覆着薄冰,衰草上凝着浅浅的霜。 是的,这些都是不成熟的,天真的,幼稚的,热血的,冲动的,中二的,可怜的,可笑的。 可总比这些寂清的、萧瑟的、没有热乎劲儿的世界要来得温暖吧? …… …… 大公主去了皇宫,又去了离宫,与商及寅相见。 三位圣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妖族与朝廷、国教之间搭成了什么协议也没有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她没有去国教学院,也没有请国教学院里的人去她居住的别宫。 她没有见陈长生,这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也让京都里的局势再次变得清楚起来。 南方使团也陆续抵达,长生宗、秋山家等诸世家,圣女峰也派了人前来,就连槐院也派了代表。 京都里的风向哪个方向在吹,谁都看得清楚,于是大公主的态度相同,南方使团没有一个人去国教学院。 因为敏感,也是因为他们要向朝廷表明态度,而且作为南人,他们对天海圣后没有任何好感,自然也不会因此支持陈长生。 圣女峰也只是给国教学院里的南溪斋弟子们送去了一些书信与用具。 某天傍晚,国教学院的门被敲响了,有客来访。 来访的客人是离山剑宗弟子关飞白。 国教学院中人与离山剑宗弟子相识已经三年,其间的故事很是复杂,可以说亦敌亦友,终究还是相熟了起来。 因为双方是真正的同道中人。 这却是离山剑宗弟子第一次走进国教学院。 关飞白跟在苏墨虞的身后,看着国教学院里的景物,显得很感兴趣,直到遇见几名以前便识得的南溪斋师妹,才收回了视线。 在藏书楼里,陈长生与他见面。 他是未来的教宗,关飞白虽然是神国七律之一,离山的天才弟子,身份地位也与他有很远的差距,不过双方的交谈没有变成所谓亲切地交谈、友好的会面,当然也没有像当年那般,充满着凌厉的剑意与敌意,只是简单的说话。 这场对话真的很简单。 “离山就来了你一个人?” “不过是走过场,来那么多人做什么。” “为何会是你?” “谁来都一样。” “那你们不如派七间来。” “要脸吗你?” 苏墨虞很及时地插话:“注意一下你的言辞。” 关飞白有些恼火地瞪了陈长生一眼,问道:“唐棠呢?” “你找他做什么?” “当然是打架。” “试剑好听些。” “都依你。” “他不在。” “去哪儿了?” “回家了。” “……那折袖呢?” “……还是打架?” “……试剑。” “他不在。” “去哪儿了?” “不知道。” 听到陈长生的回答,关飞白沉默了下来。 他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唐三十六和折袖都不在国教学院。 他想象得出,这段时间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有多辛苦。 “那我走了。” “不送。” 既然想找的人都不在,想打的架也打不成,自然便应该离开,只是在离开之前,关飞白有个要求。 他对陈长生说道:“你送送我。” 陈长生摇头,说道:“不送。” 关飞白坚持说道:“你就送我到院门。” 陈长生说道:“不要。” 他送关飞白到院门前,会被很多人看见。 关飞白就是想要人们看见。 陈长生不想把离山拖进这摊浑水里,所以坚持。 关飞白想了想,说道:“那我走了。” 陈长生说道:“谢谢你。” 关飞白向院门走去,没有回头,摆手说道:“不客气。” …… …… 唐棠回了汶水,折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朝廷方面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狼族年轻强者,清吏司的密谍一直没有停止对他的搜捕,却始终一无所获,就像王破一样。 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座庭院,已然修复如初,平整的地面覆着新鲜的泥土,只等明年春日植上一层草皮。 夜色最深的时候,地面上结了一层冰霜,泥土深处传出极轻微的磨擦声,仿佛蚕在啃食桑叶,仿佛是无数蚯蚓赶在寒冬之前拼命地向地底钻去。 秋意最深时,便是冬日至。 南北合流的庆典顺利地结束,各使团却没有离京的意思,因为教宗的病一天比一天更重。 庭院里,周通看着凋寒的海棠树,喃喃说道:“到时候了。” 对有些人来说,是时候了。 城南茶楼里的那位账房先生与东家掌柜伙计一一告别,出门而去。 短短十余日的相处,竟让整间茶楼的人,从东家、掌柜到最普通的伙计,都对他生出依依不舍之情。 陈长生把笔搁回砚台上,吹干纸上的笔迹,封好,递给苏墨虞,向藏书楼外走去。 苏墨虞看着他的背影,心知今日一别,或者再难相见。 …… …… 第696章 大人物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目送陈长生走到院门处,眼神很是复杂,情绪很是感慨。 南溪斋女弟子在院门处等着他。 陈长生示意众女不用跟着自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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