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惘然与无措,只是平静。 清稚的眉眼,因为若有所思而变得更加沉稳,不是以往世人评价的少年老成,而是真正的成熟。 一夜的时间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穿越了生死,见到了那么多或者丑陋、或者壮丽的风景,任谁都会变得成熟起来吧? 想着这些事情,林老公公望向那名年轻人的眼光里,不期然带上了些许怜悯。 那封明黄色的圣旨已经从他的袖子里取了出来,没有展开,而是像道枪一样,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你知道我今天来国教学院要做什么。”林老公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要把娘娘的遗体带走。” 藏书楼里依然一片安静,秋风从窗口灌入,在书架与地板之间放肆地来回着。 “然后呢?”陈长生说道。 三天三夜的时间,他没有进食,没有饮水,没有张嘴,直至此时。 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干涩,就像是被太阳曝晒了三个秋天的沙漠。 “你终于开口说话了。” 林老公公看着他说道,声音里有很多的感慨。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先前就说过话了,如果我不开口说话,你怎么能进到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依然望着窗外,窗外是那片正在变黄的草地,那片微寒的秋湖以及湖畔的大榕树。他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情绪,神情很认真,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因为这只是很冷静客观的说明。 然而,林老公公有些无法适应,觉得胸口被堵住一般。 这是事实,虽然有些无意义,但终究是事实,就是他让苏墨虞打开了国教学院的院门。 与林老公公没有任何关系,与那封圣旨也没有太大关系,只是他想要说话了。 就像三年前,李子园客栈里某个少年说的那样,陈长生和徐有容,都很让人无法可说。 楼间再次回复安静,直到林老公公再次开口。 “是的,但你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他看着陈长生说道:“就像终究不是所有人都会与国教学院同生共死。” “国教学院不是摘星院,没有太严格的院规,也没有什么道德准则,这里只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些?” 对那些离开国教学院的师生,陈长生没有任何恨意,也不觉得需要向这位老太监解释。 “然后呢?”他看着窗外的秋景问道。 这是重复,也是加强,更重要在于,这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 “把圣后娘娘的凤体接回去后,自然是风光大葬,不……当然是国葬。”林老公公面无表情说道:“虽然在我看来,妖后更应该被挫骨扬灰,扔进臭水沟里,但她毕竟是先帝的元配,是陛下的生身母亲,身份地位在这里,你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 陈长生依然静静看着窗外的秋景,说道:“我已经把她埋了。” 藏书楼再次安静,很长时间都是如此,没有任何声音。 既然已经埋了,自然就有墓,如果有墓,自然不能发掘,哪怕是圣旨,也没有意义。 因为这里面有伦理,有纲常,有死者为大。 “周园里的墓既然都能打开,那么就没有打不开的墓。” 林老公公微微眯眼,看着他说道:“你或者可以直接告诉我,她的墓地在哪里。” 她埋在百草园的深处。 陈长生默默想着,没有回答。 这数年,他与天海圣后数次相遇,都在百草园里。 他没有问过圣后娘娘,为何喜欢在百草园里喝茶,那张小石桌,那件铁茶壶,还有黑茶以及白茶,究竟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在百草园里,她摸过他的脸,看过他的眼睛,他在她的眼睛里见到过追忆,他知道她最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她曾经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所以,他把她葬在了百草园里。 “陈院长这是要抗旨吗?” 林老公公的眼睛眯的愈发厉害,锋芒之意毕露,语气异常强硬。 这是他第一次用院长称呼陈长生,很严肃,神情异常认真。 陈长生看着窗外的秋色,没有说话。 他这时候才发现,没有雨的秋天,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 没有雨水落在红或黄的树叶上,院墙外生起的烟尘,折散了阳光,不复清丽,反而粘腻,令人有些不喜。 他不喜欢这样的秋天。 “无论朱洛还是观星客,死后都化作尘埃与流光,回归星海,不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娘娘她的境界要远远超过这两位风雨,如果她愿意,临死之际可以化作一片星尘,然而,她没有,你可明白这是为何?” 林老公公来到了楼内,站在了那片漆黑却又明亮的地板上。 那道高高的门槛,就在他的身后。 他看着陈长生继续说道:“因为娘娘知道你重情,知道你一定会带着她的遗骸离开,那么,就会留下现在这么多麻烦。”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凝重或者说沉重,神情很是严肃认真。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世间绝大多数人也都是这样想的,但他并不相信。 天海圣后这样的人,在回归星海之前,哪有心情去理会这些身后的小事? 可惜,没有人会相信这一点。 “妖后死于天书陵峰顶,你是有功的,更不要说,你还是陛下的师弟。” 林老公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严厉:“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她在天书陵峰顶救了你,也看到了,你背着她离开。” 陈长生依然看着窗外的秋景,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在别人眼中,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不理你,或者杀了你,都是很简单的事情,即便是商院长,也认为留你用无,留你无益,但……我不这样认为,所以今天是我来国教学院颁旨,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陈长生眨了眨眼睛,仿佛要把窗外的秋意尽数碾碎。 第671章 一个朋友 “什么机会?” “放弃那些无谓的、虚无的执着,不给人杀死你的理由,从而可以继续留在国教学院,留在京都,帮助陛下的机会。” “我不明白。” “那夜妖后说的对,那些王爷都不是吃素的,天海家也不会一直老实,陛下能否坐稳皇位,始终是一个问题。” “难道你并不相信老师?” “商院长的忠诚不需要证明,但我不介意陛下能够得到更多的帮助。” 陈长生大概明白了林老公公的意思。 或者,这真的是他和国教学院的机会,但他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接旨吧,交出天海的遗体,向整个世界表明自己的态度,留在陛下的身边。”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林老公公说道:“因为陛下需要你的帮助。” 陈长生沉默了更长时间,说道:“我为什么要帮助他?” 林老公公的神情渐冷,说道:“唯如此,方不负同窗之情,君臣之义。” “同窗之情……当然有。” 陈长生站起身来,右手落在窗台上,看着窗外日渐肃杀的秋色,有些木讷说道:“但君臣之义又是什么?” 林老公公看着他厉声说道:“身为大周子民,难道你敢不以臣子的身份自居?” “就算我愿意做一个臣子,可师兄又何尝想做一位国君呢?” 他摇了摇头,说道:“而且我师兄只会治人,又哪里会治国?” 林老公公以为明白了什么,声音变得异常冷漠,看着他说道:“妖后并不是你的母亲,你只不过是个棋子,你最好能够清醒一些,不要因为她在天书陵峰顶救了你,你就觉得她对你情深意重,觉得自己应该替她守墓尽孝。” 陈长生说道:“棋盘之上,棋分黑红,如果我是娘娘的棋子,又怎么会变成你们的棋子?” 举世皆知,他是反天海一派从很多年前开始苦心培育的一枚棋子或者说果子。 天海圣后虽然没有杀死他,也没有吃掉他,但他这颗果子,终究成功地把毒素送到了她的身体里。 这大概便是所谓命运,又或者是所谓天道,难以捉摸,至今无人能胜。 既然他是师父的棋子,那么,自然不是圣后娘娘的棋子,那么便不需要探究太多。 这是他用了三天时间才想明白的事情。 “所以你认为她是好人,为她的离去而伤感,于是不肯接旨?还是说你觉得这三天时间,京都里死了太多人,违背了你的原则?不要忘记,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贤良仁义的女子,如果这一次胜的是她,京都死的人只会更多。” 林老公公看着他肃容说道。 “圣后娘娘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在天书陵峰顶她救我,只是那一刻她想要救我。” 陈长生投往窗外的视线渐渐上移,落在很远处那片隐约可见的山陵里,安静片刻后,继续说道:“我不会欺骗自己,那就代表着母子之情,或者有多大的善意……但终究是她救了我,而且在那一刻,我能体会到她的善意是真实存在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平静且又落寞,在年轻人的身上很少会看到这样的两种情绪同时出现。 过了很长时间,他收回视线,低头说道:“您应该很清楚,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 任何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这些事情的人,对这个世界都不会再有任何信任。 “你可以信任我,就像很多人那样。”林老公公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在西宁镇的时候,陈长生自然不知道这位老太监的传闻,但来到京都后,哪怕他再如何离群索居,也听说了关于此人的那些故事。 在世人的眼里,林老公公是最重情重义的英雄,是最忠诚无双的国士,是最不可欺的君子。 当年太宗皇帝始终没能定下继承者,皇宫里凶险万分,作为先帝的奶兄弟,他毅然自宫,入宫做了太监,便是要保护先帝的安全,其后,先帝病重,圣后娘娘当朝,他为了大周朝与黎民的利益,忍辱负重,在宫里一直生活到先帝驾崩才离开。 像这样的事情,林老公公还做过很多,他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近乎完美。 今天,他带着圣旨来到了国教学院,他要替大周朝,替黎民万姓,替陛下,收服陈长生。 想要收服陈长生,林老公公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说服陈长生,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值得信任,并且为之而奋斗的。 比如大周王朝的千秋存续,比如人族的光明未来,比如陈氏皇族的无上荣光,比如陛下的皇位。 藏书楼里很安静。 “我不信任你。” 没有什么考虑或者犹豫,陈长生的回答很直接,很坚定。 所谓大义、忠诚,对他来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林老公公眯了眯眼,说道:“为什么?” 陈长生说道:“因为先前,你用我们亲人的生命威胁我们。” 林老公公面无表情说道:“我用他们亲人的生命推开了国教学院的院门,没有杀戮,没有死亡,难道这不是最好的结果?” 陈长生说道:“为了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都无所谓?” “是的,只要在这个过程里,你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 林老公公带着傲然的神情说道:“我用自己的一生证明自己做到了。” 陈长生没有再说什么,问道:“如果我坚持不接旨,会发生什么?” “我离宫之前,商院长对我说,这座学院太小,如果毁掉,重建起来应该也不是太麻烦。” 林老公公的声音变得有些飘浮,仿佛仙音,也如幽冥里传来的鬼泣。 “原来,这就是初心吗?”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很遗憾,我有个朋友离开了。” 林老公公说道:“就算你那位朋友在,又能改变什么?”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他当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我不擅长说话,他如果在,或者可以替我把话说清楚。” 林老公公问道:“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想象着如果那个家伙遇着这种情况,大概会说些什么。 片刻后,他转过身来,望向林老公公的眼睛。 “这些年,陈家的王爷在州郡里行事暴虐,残害百姓,你可曾说过什么?” “圣后用周通、程俊等奸臣,自然不是好人,现在你们也在用周通,还会重用,那么你们又算什么好人?” “那年,你为了满足自己虚妄的殉道快感,自阉入宫,有没有想过,你父母是如何想的?陛下又是如何想的?” 林老公公神情骤厉,喝道:“我与陛下……” 不待他说完,陈长生继续说道:“陛下与你情同兄弟,你只肯以臣或奴才自居,令陛下更加孤单伤心,情义又在何处?” 林老公公大怒,喝道:“本是君臣,自然君臣……” 陈长生依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平静而坚定地继续说道。 “不理你如何看待自己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但那绝对不会是我与师兄之间的关系。” “师兄他肯定不想为君,我自然不能称臣。” “而且,我本就是未来的教宗,不是臣子。” …… …… 林老公公怒极反笑,看着他嘲讽说道:“你以为自己还是未来的教宗?真是可笑之至。” “如果我那个朋友还在,他一定会说……这不是你有资格问的事情,你算什么东西。” 陈长生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任何嘲弄的意味,像是机械的重复,或者说模仿。 包括在说到资格,以及什么东西的时候。 他是在学习那位朋友的说话方式。 这种说话方式与截然相反的平静合在一起,有着超乎想象的杀伤力。 还是像他那位朋友三年前在李子园客栈里说过的那样。 林老公公的鼻息变得有些粗重。 现在这世间,在太多仰之鼻息的人,国教学院外的玄甲重骑准备冲锋,那些披着沉重盔甲的战马,鼻息也变得粗重起来。 下一刻,林老公公或者是因为已经出离了愤怒,反而安静了很多。 他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我看重你,是因为你在国教里的地位以及这三年来挣下的些微名声,而不是你这个人,你以为就凭你们这些小孩子,便可以逆转人间的大势,抵挡天道的狂澜吗?不,只会有很多无辜的人因为你的愚蠢决定而死去。” 陈长生说道:“而那些无辜者的鲜血不会染到你的手上,你永远是干净的,是吗?” 林老公公傲然说道:“那是因为,我有大义在手。” 陈长生想起三年前在青藤宴上,那些为了大义要求徐有容嫁给秋山君,要求自己解除婚约的人们。 他说道:“我错了。” 林老公公漠然说道:“知错已晚。”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我是说,如果我那位朋友在,他不会像我刚才那样说这么多话。” 林老公公挑眉说道:“是吗?” 陈长生说道:“他大概只会说四个字。” 林老公公眼瞳微缩,说道:“哪四个字。” 陈长生说道:“去你妈的。” 第672章 一件事情 当陈长生说出这四个字后,宣旨自然无法再继续进行下去。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说道:“你觉得我不敢杀你?” 陈长生说道:“新君登基的第三天,派人杀死未来的教宗,这会上史书的。” 林老公公依然静静地看着他,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你是陛下疼爱的师弟,在国教里也有很多支持者,正如你所言,如果我真的杀了你,陛下会悲伤,京都会大乱,为了平息事态,为了给历史一个交待,想必我也会被赐死。” 陈长生说道:“但你还是会杀我。” 林老公公神情漠然说道:“因为你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感觉到了你的危险,那么既然你不肯称臣,便只能去死,陛下登基,需要震慑天下,任何心念妖后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至于我个人的结局并不重要……因为我是一个愚忠的人。” “愚,并不意味你就有权力不讲道理,更不意味着需要被敬重。” 陈长生在窗边转过身来,清冷的秋光落在院服上,与星光很相似。 他抽出剑,倒装在剑鞘上。 他的手很稳定,呼吸也同样如此,声音也如此:“我师父这时候在离宫?” 林老公公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他到了此时还能保持心境的清明。 “你有没有想过,三天前在天书陵,他为什么没有杀我,也一直没有来国教学院见我?” 陈长生看着林老公公说道:“因为他不敢见我,而且他无法确定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我。” …… …… “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开口要去他死,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死,这才是本分。” 离宫最清幽的那座宫殿里,一道如秋意般清冷的声音在回荡着。 “如果这是本分,师兄你为何不敢去国教学院见他?” 教宗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为什么不敢见他?我只是不想,他因为那些愚蠢的想不开,见着我后说出一些不妥当的话,让我生气。” 商行舟现在已经不像这二十年里那般寻常,依然穿着道袍,但没有谁会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中年道人。 他满头黑发,鬓间偶尔能见一抹霜色,容颜俊美,肌肤嫩滑如新生子,神态平静而漠然,文雅又令人心生悸意,明明要比教宗还要年长,但看着却依然无比年轻,身体里仿佛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精力。 教宗看着他平静说道:“是吗?那师兄你来见我做什么?不怕我说些不妥当的话让你生气?” 商行舟说道:“我来见你,是想商量一下我教传承的事情。” 教宗说道:“那根杖?” 商行舟说道:“不错。” 教宗确定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问道:“为何?” 商行舟平静说道:“天海已死,留他何用?” 教宗缓缓摇头,说道:“他自幼通读三千道藏,修道天赋极佳,品行更是无可挑剔。” 商行舟静静看着他,说道:“师弟你应该很清楚,国教的传承向来与天赋无关,不然当年怎么会轮到你继位?” 国教的传承,最重要的考量,便是如何能够让国教存续千秋万代,确实与备选者的天赋无关,只与利益相关。 当年,离宫选择下一代教宗的时候,境界实力隐胜一筹,手段心志更是远胜的商行舟,就是因为这方面的考虑,主动退出了竞争。 千年前如此,当年如此,现在又如何能够例外? 想着当年事,教宗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他的血脉明显来自遗族一系。” 既然不说天赋与道心,只说利益,那便着眼于此。 “不错,我曾经承诺过那名僧侣,只要大事成功,陈长生作为遗族的代表,继任教宗,他们放弃对皇位的争夺。” 商行舟面无表情说道:“但那夜,天海斩碎了他的意念,毁灭了遗族用了数百年时间才打通的通道,就算他们得到了圣光大陆的真正传承,想要重新打破晶壁,至少还需要数十年的时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践行承诺,让那个没用的小家伙做教宗?” 听着这话,教宗的神情没有变化,淡然问道:“那你想让谁做教宗?” 商行舟没有说话,拍了拍手掌。 清亮的掌声在清幽的殿里回响着。 片刻后,伴着极轻的脚步声,一名少女从殿外走了进来。 那天夜里,这名少女曾经在天书陵前出现过。 她生的很秀气,很娇俏,很可爱,眉眼间却有着掩之不住的贵气与傲气。 牧酒诗,年轻而神秘的国教六巨头之一,就连天海圣后对她的态度也与众不同。 教宗看着她出现,似乎并不觉得意外,问道:“你确认一定要做教宗?” 牧酒诗笑着说道:“我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没有信心与徐有容争夺在南人心里的好感度,所以我不会去南溪斋做圣女。” 她笑的很洒脱大气,说的话很是骄傲霸气。 “但陈长生什么都不是,我凭什么让他做教宗?” 教宗陛下微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牧酒诗的笑容更深了,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应该有的笑容。 她说的话也更深了,像是刻在木头上的字迹,绝不是对教宗陛下应该有的言语。 “您不是说……就要死了吗?”她看着教宗陛下笑着说道:“就算您现在不想我做教宗,死之后也没办法阻止,何不如现在干脆一些,将来我做了教宗之后,感念您的恩情,自然会给陈长生留一条活路。” 那夜在天书陵前,天海圣后问教宗缘由,教宗给出的理由很明确——他老了,快要死了。 这应该是事实,但牧酒诗说的这些话,已经不是直接,而是无礼。 商行舟抬起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望向教宗说道:“我后半辈子要做的两件事情,已经做完了一件。” 这里说的,自然是天海圣后之死。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情,师弟你也很清楚,那就是消灭魔族,完成太宗陛下的遗志。你也是同意这一点,才会在今次事中与我联手,你更清楚,想要消灭魔族,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太宗陛下完成了妖族与人族的联盟,天海与你做成了南北合流,接下来自然就轮到东西合壁,所以多年之前,你便开始培养牧酒诗,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把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留给了她,那么为何不能让她做教宗?” 教宗想要说些什么。 商行舟说道:“我知道,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女子担任教宗的旧例,但当年你能支持天海登上大周皇帝的宝位,就应该能支持她,师弟你不要忘记,她代表着整个大西洲,一个宣文殿大主教的位置是不够的,我们必须付出更多,才能看到人族真正大一统时代的来临。” 教宗沉默了很长时间,戴上神冕,穿上神袍,向着殿里深处的那面石壁走去。 石壁渐渐分开,圣洁的光线从里面迸射而出,照在了牧酒诗的脸上,笑容是那般的傲然。 商行舟看了她一眼。 牧酒诗上前,扶住了教宗的手臂。 教宗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 她带着甜甜的笑容望了回去,没有松开的意思。 教宗没有说什么,向着石壁那边走去。 那边是光明正殿。 数百名主教在殿内安静地等待着。 数万名教士与师生还有骑兵在殿外等待着。 教宗走到了光明最盛处。 牧酒诗站在他的身边。 看到这幕画面,包括桉琳、庄之涣在内的很多国教大人物,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茅秋雨静静地站在最前方,神情不变。 教宗看着人群,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第673章 一个问题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光明正殿的最高处。 看着教宗陛下和站在他身旁的牧酒诗,人们心里生出很多不安的情绪。 如此郑重其事,教宗陛下要宣布的,自然与天书陵之变有关,很多人甚至已经想到了陈长生的名字。 气氛很是紧张不安,没有人注意到,在殿侧的通道里,走出来了两个人。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这两位国教巨头,那个夜晚被教宗陛下亲手下了禁制,囚禁在了道狱里,为何此时忽然出现? 只是三天时间,他们便瘦削了很多,脸色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他们穿过人群,向着正殿前方走去,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存在,发出了一声低呼。 渐渐的,惊呼声越来越多。 凌海之王与司源道人,再次站在了光明正殿的最前方。 桉琳大主教脸上流露出震惊的神情,庄之涣眼瞳微缩,只有茅秋雨与大主教领白石道人神情不变,应该是提前便知道了此事。 正殿里到处都是光明,牧酒诗站在高台之上,站在光明最盛处,视线有些受影响,而且即便以她的身世来历,想着教宗陛即将宣布的事情,依然忍不住紧张起来,没有注意到台下人群的惊呼声与片刻混乱。 下一刻,她便将成为国教的继承者,未来的教宗陛下。 当今的教宗陛下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悲悯与慈爱。 她有些微羞地笑了笑,心情却是极为镇定,略带着兴奋,期待着听到那句话。 “宣文殿大主教牧酒诗严重违背教律,妄窥天道,当何罚?” 光明正殿里响起一片狂潮般的惊呼声与议论声。 国教即将迎来历史上的第一位女教宗,果然很令人们吃惊啊,牧酒诗带着矜持的微笑想着。 忽然,她神情骤变,脸色变得无比苍白。 因为直到此时,她才听清楚了教宗陛下的声音。 严重违背教律?妄窥天道? 教宗陛下要宣布的事情,难道不是册封自己为下一任教宗吗? 怎么会这样! 这是怎么回事! 牧酒诗震惊到了极点,霍然转头向教宗望去。 她看到的还是那张苍老的脸,那双充满了悲悯与怜爱的眼睛。 那悲悯与怜爱不是赐予她的。 她很清楚。 她很愤怒。 “为何要罚我!”她对着教宗寒声说道。 她望向高台下方的人群,厉声喝道:“谁敢罚我?” 人群很沉默。有资格参加光明祭的教士,都是国教里的重要人物,他们很清楚,这位神秘的宣文殿大主教的来历,也知道,她的存在,对国教新千年的大事业意味着什么,但此时他们的沉默并不代表着不安,只是因为教宗陛下那句话不是问他们的。 国教诸殿各有职能,流云殿司刑罚,流云殿大主教,这时候已经来到了场间。 凌海之王看着牧酒诗,眼睛里的怨毒如幽火一般:“当杖三十,禁断功法,逐出国教。” 这是教律里的成文律,殿内的任何人都背得出来,然而听到这三句话后,依然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 已经有六百年时间,国教没有对牧酒诗这种层级的大主教,执行过如此严酷的刑罚。 看着凌海之王的眼睛,牧酒诗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异常寒冷。 她知道不能再作停留,闷哼一声,转身便向殿外飘去。 她相信只要自己离开了光明正殿,商行舟一定能够保住自己,教宗之位已经成为泡影,但后事终究可期。 然而,她刚刚飘离高台,便发现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重重地摔了下去。 凌海之王带着流云殿的数位红衣主教,面无表情地来到了她的身前。 …… …… 圣洁的光明深处,隐隐传来恐怖的气息波动,还有牧酒诗愤怒的喊叫声。她毕竟代表着大西洲,凌海之王在收到茅秋雨暗示后,以神杖不在的借口,暂时记下了三十记杖刑,但禁断功法……依然是很可怕的事情,要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教宗陛下没有听到,于是殿里的所有人都没有听到,安静如沉睡的海洋。 在茅秋雨与白石道人的搀扶下,教宗走下高台,来到了教士们的中间。 他看着这些侍奉了自己数百年的人们,说道:“三天前,我说过我要死了。” 人群里有悲泣之声响起。 “我死后,教宗之位传予陈长生。”教宗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说清贤殿该修一修了,离宫左苑的鸽子是不是喂的太肥了些。 奈何桥之战后,教宗陛下把象征着国教权柄的神杖赐予了陈长生,所有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此时他再次做出确认。 这代表着不可抗拒的意志与威严,整个国教都将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句话,直至陈长生登上教宗之位。 以茅秋雨和白石道人为首,所有的主教、包括殿外的教士、诸院师生,还有国教骑兵都跪拜于地,仿佛潮水一般。 司源道人跪了下去,凌海之王跪了下去,渐渐平静,然后虔诚,开始颂唱道典,赞美星空与美德。 殿里光明大作。 …… …… “寅老头,我父皇不会放过你!我家姐一定会替我报仇!” 远处隐隐传来牧酒诗愤怒的喊叫,渐渐变成了哭声,然后渐远,直至消失。 这位来自大西洲的神秘公主,曾经的国教巨头,就这样被逐出了离宫,而且应该永远没有机会再踏入一步。 教宗在浇水。 盆里的青叶只剩下了三片,有些委顿,但还有生命,被擦掉灰尘后,恢复了很多精神。 “为什么?”商行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先前你也问过,为什么要让陈长生当教宗?”教宗抬起头来,望向他平静说道:“因为我要他当啊。” 商行舟有些意外于这个回答,目光微沉。 这绝对不是他认识了近千年的师弟。 “师兄你说今天来见我,是为了商量我教的传承……但国教不是你的教。” 教宗把湿了的方巾搁到池旁,取了块干巾擦掉手中的水珠,说道:“如果非要说是哪个人的教,那么,这是我的国教。” 商行舟确认了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今日的教宗,已然不是过去千年的寅了,为什么? 他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为了自己的情感倾向,完全不顾人族的大局,国教的未来。” 教宗安静了会儿,说道:“娘娘那夜在天书陵上说我困于济世二字,这是对的,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者真有可能为了人族的大局,国教的未来,把神杖从陈长生哪里拿回来,然后如你所愿,册封那个小姑娘为下一代的教宗。” 商行舟说道:“为何现在的你无法做到?” “还是那句话。”教宗平静说道:“我老了,要死了,总要过几天自己想过的日子。” 人之将死,当然有资格放肆些,不需要悲悯地看着世间,可以自由些,不需要想着人族的大局,可以短视些,不去看国教的未来。 他是教宗,国教就是他的,不是任何别人的,他想要让陈长生当下一任的教宗,那么任何别人都不要想坐上那个位置。 这很有说服力。 商行舟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他是我一手养大的,我知道,就算你要他当,他也不会当。” 教宗说道:“我把国教给他,至于他要不要,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商行舟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眼神一片漠然:“死人当不了教宗。” 教宗神情不变,说道:“你要杀他?” 商行舟面无表情说道:“就算是只小狗,养了这么多年也有些感情,怎忍亲手杀他。” 教宗说道:“我一直不理解,你怎么能教出一个像陈长生这样的学生,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你教出来的。” 商行舟说道:“他的一切都来自于我,他当然是我教的。” 教宗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他真是你教出来的,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当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会是多么强大?” 商行舟的眼睛眯了起来。 …… …… 国教学院藏书楼里。 “我是他养大的。” 陈长生说道:“当我想要理解他的时候,我就能特别理解他,我知道,三天前在天书陵他让我带走圣后娘娘的遗体,是刻意想要把这件事情留个尾巴,借此生事,就算教宗师叔继续护着我,也会有像你这样人借着这件事情来杀死我。” 林老公公点头说道:“不错,我不来国教学院,也会有别人来。” 陈长生说道:“但有一个问题。” 林老公公挑眉说道:“什么问题?” 陈长生举起手里的剑,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杀得死我吗?” …… …… 第674章 一颗石头 林老公公挑起的眉缓缓落下,唇角却缓缓扬了起来。 这是感慨,也是自嘲,但归根结底,是对陈长生的嘲弄。 林老公公自幼在皇宫里长大,天赋极高,见识极广,修行的功法更是极为高妙,多年前便已经晋入聚星巅峰,如果不是太宗晚年时,宫廷局势极为险恶,他在修行的最关键时间段自阉入宫,自此成了畸余之人,甚至有可能进入神圣领域。 陈长生的修行天赋就算再高,哪怕身怀各种重宝,有无数手段,那天夜里甚至险些杀死周通,依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只有十七岁,而且他在寒山聚星失败了。 先前在国教学院外,苏墨虞担心陈长生的安危,拦住林老公公的那些随侍,说宣旨一人足矣。 林老公公的回答是,如果要杀陈长生,一道旨意,和他一个人便够了。 这并非虚言,而是实情。 这时,陈长生却很认真地问他:“你杀得死我吗?” 林老公公的笑容渐渐敛去,望向陈长生说道:“离开京都二十年,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忘了我是谁。” 陈长生没有说话,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两道烟尘从他的靴下飘起,那代表着力量,然后烟尘骤乱,衣袂同乱,变成数根线条,在藏书楼的空间里拉出残影。 他从原地消失。 乌黑明亮的地板上,出现了十余道极淡的足迹。 那些足迹仿佛是同时出现一般,没有先后。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去看那些足迹的方位,或者可以联想到星空里一些星辰的方位,可以联想到照晴碑上的那些线条。 无比繁复的星辰位置,难以计算的星图,代表着方位、顺序,蕴藏着超乎速度的位置移动。 正是魔族秘法耶识步。 藏书楼正门处的空间微微变形。 一道剑影刺破楼外洒来的天光。 陈长生的身影随之而出。 这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林老公公的身前。 他的速度无比迅疾,甚至给人一种感觉,就算闪电也不过如此。 或者那是因为他在动用耶识步的同时,也已经刺出了自己威力最大的那招燃剑。 剑光照亮了藏书楼的大门,把门外洒来的天光都压了下去。 一道炽烈的气息,笼罩住场间,然后迅速向着四周蔓延。 藏书楼外那些已经发黄的草瞬间变得更加委顿,藏书楼里书架上的那些书籍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翘起,仿佛失去了所有水分。 无垢剑上燃烧着火焰,向着林老公公的眉心刺了过去。 林老公公神情微凝,似有些意外。 他没有想到,这一剑里蕴藏的威力竟是如此之强! 与传闻有些不同,陈长生的真元数量竟是如此丰沛,便是与那些修行数百年的强者相比,也毫不逊色。 或者是因为这记剑招的关系?都说苏离传授了陈长生一种能够在短时间里狂暴提升真元的剑招,看来这便是了。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林老公公的袖子已经飞了起来。 凝纯至极的星光,从他的身躯里散发而出,灌注到双袖之中,如两座自天外飞来的石山一般,把陈长生的剑夹在了里面! 面对百器榜上的神兵,无比锋利的无垢剑,林老公公竟是把自身的星域分成了两半,当作了武器! 这等应对何等样的天才,又是何等样的霸道无双! 修道者之间的战斗,在乎悟性,比如战斗意识,比如应变能力,比如经验,但真正最重要的,还是实力本身。 林老公公是聚星巅峰的强者,星域近乎完美,真元数量无比丰厚,对天地法理规则的感悟亦是远胜陈长生,自然能够掌控整个战局。 这场战斗会就此结束吗?当然不,无论林老公公还是陈长生都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 名为藏锋的剑鞘里,还藏着数千把绝世名剑。 有那些绝世名剑的守护,陈长生可以把周通杀得浑身流血,至少也可以抵住林老公公片刻。林老公公很清楚这一点,他不准备给陈长生出剑的机会,所以先前他才会选择分开星域,这种看似强悍、实则有些危险,甚至可以说轻敌的手段。 林老公公要确保自己的手是自由的。 这时候,他的双袖带着星域,封住了陈长生的剑锋,他的手,则是从袖子里穿了出去,落在了那把剑的中段。 陈长生的剑由无垢剑与藏锋组合而成,林老公公的手落下的地方,正是剑鞘的出口。 既然敢握在那里,林老公公自然有应付鞘中那些剑的把握,或者说,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忽然间,林老公公眼瞳微缩,生出不可思议的情绪,尖啸声里,便想要向后疾退。 从剑鞘里出来的并不是剑。 是一颗黑色的小石头。 …… …… 按道理来说,一个不起眼的小石头,绝对不可能让林老公公如临大敌,甚至生出退却之心。 但林老公公精研道法,对天地规则的感悟已近化境,看到这颗黑色石子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不对。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超越世俗的力量,随着这颗黑色石子而来。 既然已经超越世俗,自然无法避开。 林老公公手指如花般散开,捏碎藏书楼里的空气,把那颗黑色石子抓在了手里。 喀喇一声,他三根指骨断成了十三截,紧接着,腕骨也碎了。 他这时候才明白,那道超越世俗的力量,并不是来自神杖,也不是来自某些自己不知道的神器。 这种力量,是重量,是难以想象的重量。 仿佛天空一般的重量,落在了林老公公的身上。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体颤抖,双脚踩着的地板上裂出无数道口子。 …… …… 那颗黑色石子是王之策留下的一座天书碑。 天书碑本身就很沉重,但这时候黑色石子的重量,则是因为它也是一道门。 一道通往周园的门。 三天前在天书陵,陈长生亲眼看到教宗陛下摘下一片青叶,便有世界伟力袭向圣后娘娘。 从那个画面里,他领悟到了一些什么。 黑色石子不是真实的周园,只能带着周园的些许气息,或者说,很小一部分的周园,但林老公公也不是圣后娘娘。 既然你用这个世界压我,那我就用我的世界打你。 周园要比青叶世界更大,但青叶是完整的世界,黑石只是一个世界的门,陈长生的境界修为更是远远不如教宗陛下。 林老公公只不过是遇到这等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手段,应对不及,才会如此被动。 只要让他撑住片刻时间,想必便能找到破解的方法。 但片刻时间,足够做很多事情。 黑石出,藏书楼里秋风大作,天光骤暗。 林老公公仿佛被星空压顶,难以动弹。 陈长生的剑鞘里流出万道剑光,奔涌而去。 剑光撕破星空,切碎秋风,夺了天光。 无数道剑意纵横而起,无数道剑鸣铿锵不断,间或响起林老公公愤怒的啸声、狂暴的出手声。 忽然间,藏书楼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那些剑意也消失了,无比安静。 轰!无数碎屑从藏书楼里喷飞了出来,在国教学院里形成一道极宽的尘团。 秋风穿堂而过,带走了那些灰尘与碎屑,留下一片清明。 藏书楼所有的门窗都消失了,看着空荡荡的,只剩下两道身影。 一立一坐。 站着的是陈长生,提着剑,平静不语。 林老公公浑身是血,箕坐于地。 第675章 一次感受 林老公公的脸色惨白,身上淌着鲜血,却遮不住密密的剑伤,看着异常狼狈凄惨。 这时候的他哪里还有先前在国教学院外的高人模样,就像一个老乞丐,令人睹之生怜。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眼里尽是不可思议与震惊的情绪,然后有些失神。 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明白这场战斗开始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何那颗黑色的石子拥有如此恐怖的重量,或者是来自神杖?但真正让他震惊、无法接受的是其后发生的事情,当陈长生出剑之后,他竟然没有找到任何还手的机会。 在那片刻时光里,剑光照亮了藏书楼,便结束了这场战斗——陈长生的剑太快,剑法无比犀利,剑势无比强大,在剑道上的修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想不明白,就算这个年轻人从娘胎里开始学剑,也没可能只用了十七年便把剑道修到这种程度。 而且在这场战斗里,陈长生还展现出来了一些别的不可思议的能力,比如他的真元数量,比如他的…… “完美星域!这怎么可能!”林老公公看着陈长生尖声喊道。 陈长生说道:“师父可能忘记了一些事情,托他的福,我的病已经好了。” 三百多处淡淡的星光正在向他的院服深处隐去,隐约能够想象得到先前,那些星辰同时亮起时,画面该是如何美丽。 说着是托福,他的神情却很平淡,没有什么感激的情绪。 但他说的是实话,在天书陵峰顶,圣后娘娘替他逆天改命,治好了他的病。 在寒山的时候,他本就已经聚星成功,而且凝结出了完美的星域,现在他的病好了,真元流动自如,自然成为完美的聚星境。 他身体里的经脉无比通畅,那些如山脉般的阻塞已经尽数化为平坦而野旷的草原,那些蜿蜒难以前行的小溪早已变成了大江大河。数年时间里,那些从夜空里落下的星辉穿透藏书楼进入他的身体,变成极厚的雪原,现在那些雪原可以放肆地燃烧,尽情地流淌。 前两年,他经脉不通,便能凭着自己的剑法与道法,连续完成破境杀,前些天,重伤未愈的时候,便能凭着层出不穷的法器与手段,苏离的剑以及周独夫的刀,险些杀死周通这等级数的大强者,更不要说现在。 可以很肯定地说,现在的陈长生,终于拥有了短时间里与真正强者对抗的能力。 他已经不是那个从西宁镇往京都来求医改命的少年病人,而是一个通读道藏、见闻极广,连遇明师,天赋极高的天才。 他或者还看不清自己的命运前方有什么在等待着,但至少已经没有了那片阴影,一片光明。 现在想要杀死他,已经是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是神圣领域之下的对手,他即便不敌,至少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还没有想到这一点的人,比如像林老公公,都会受到深刻的教训。 林老公公轻敌了,任由他先出手,于是现在浑身是血,箕坐于地,震惊到有些失神。 陈长生提着剑向藏书楼门口走去,星光渐渐隐于衣衫里。 林老公公脸色苍白靠在半缺的门槛上,张嘴欲呼,却发现有道无形的屏障,把藏书楼与外界隔绝了开来。 国教学院才重新招生一年,还远不及当年的风光,更无法找回曾经的底蕴与实力,但作为院长,陈长生总能控制几处阵法。 “你在害怕。”陈长生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解说道:“原来,你也怕死啊。” 林老公公羞怒至极,喝道:“要杀便杀,休得辱我。”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你误会了,我是真以为你不怕死。” 林老公公怔住了。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我在书上看过很多故事,像你们这样的名士、忠臣,不是都觉得有大义在手,不惜一死吗?” 就像他所说的,这是误会,他并不是刻意羞辱对方,但这种平淡的语气,却让林老公公觉得极其愤怒,咳着血厉声说道:“不惜死不代表不怕死,只要是人都会怕死,因为总会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比如陛下。” “我不怕。”陈长生忽然说道。 林老公公怔住了,说道:“你说什么?”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怕死。” 藏书楼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秋风从破烂的门窗向里涌着,拂起书页,散发出经年的灰尘味道,就像他的这句话般——这是一种很容易让人觉得难过的味道,充满了无望,而无所期望的人生就像书架上无人翻动的书,内容再如何丰富,都是无意义的。 如果说人们都会怕死是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那么他说自己不怕死,或者就是他已经没有放不下的事? 林老公公看着陈长生,没有在他的脸上找到任何情绪波动。 他十七岁,正青春,却安静地仿佛老井、秋水、落叶,枯木,沉沉。 林老公公忽然对他生出些怜悯与同情,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却说了一句话出乎意料的话。 “走吧,我不会杀你。” 林老公公眼瞳微缩,看着他寒声说道:“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是你最后的机会。”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林老公公是聚星巅峰、甚至近乎神圣的真正强者,如果因为轻敌,又被他用那颗黑色石子突然袭击,绝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如果他这时候放过对方,将来再次相遇,林老公公绝对不会如此,二人之间的实力境界差距,会让他没有任何机会。 “以后……可能我们也很难再遇到了。”他看着林老公公说道:“请您好好照顾我师兄吧。” 林老公公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看来你很清楚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陈长生没有说话。 林老公公说道:“商院长去了离宫,今天之后,你将不再是教宗的继承人,没有人会帮助你,你将直面整个世界的压力,因为你的位置,这三年京都发生的事情,会让很多人不舒服,而那些人,都是今次的胜利者。” 是的,无论是陈家的那些王爷还是天海家还是那些朝臣,都不会愿意在京都继续看到陈长生。 因为利益分配的问题,因为位置的问题,还有一个没有人宣诸于口的问题。 看到陈长生,人们很容易想起圣后娘娘。 …… …… 藏书楼很安静。 林老公公的身影渐渐消失,陈长生始终没有再说话。 这场没有观众、也没有记录的战斗,在日后很少有人会想起,更不要说提起,自然也没能被记载在史书上,但事实上,这场战斗很重要,是陈长生来到京都后,发挥最完美的一场战斗,也是他成为真正强者的奠基之战。 他赢了,可以杀死对方,但没有,因为这个老人对师兄是忠诚的,因为他只是想要战胜对方。 他只是想赢一次,想感受一次,没有病的自己,是什么样的,这样不用想着死亡而活着的感受,是什么样的。 至于别的事情,真的无所谓。 那些人要圣后的遗体,他不会给。 那些人知道他不会给,所以想借此事问罪,最好直接杀死,他无所谓。 就这样吧。 他望向国教学院上方的天空,隐约看到了数只红鹰飞过的痕迹。 国教学院外面响起沉重的蹄声,如暴雨,如密雷。 玄甲重骑开始冲锋了。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无法敌住。 更不要说,国教学院的秋林里,还传来了那么多道肃杀阴寒的气息,只是不知道那是清吏司还是军部的杀手刺客。 下一刻,便会有无数的人涌入国教学院,把这里的树林、湖水、大榕树、楼阁尽数毁灭。 陈长生不接受。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撕开这封信后,会死很多人,然后,他大概也该死了。 但他很平静,很沉稳,握着信封的手没有任何颤抖,显得对这一切都毫不在意。 …… …… 第676章 封城 撕开信封,把死亡赠予他人,然后迎来自己的死亡,对此,陈长生真的不在意。 就像先前他对林老公公所言,他现在真的不怕死,因为已经没有放不下的事。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与事,对他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因为三天前,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原来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他站在藏书楼残破的门槛处,拿着那封信,安静地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秋风在湖面上缭绕,大榕树在天光下伸展着腰肢,依然有很多青意,与草地上的金黄落叶,形成鲜明的对照。 时间缓慢地流失,国教学院依然一片安静。 陈长生抬头望向院门处,眉缓缓地挑起,就像刚刚被风卷起来的那片落叶。 如暴雨如狂雷的蹄声,在某个时间停止了,远处的那些烟尘渐渐低到院墙下方,再没有什么动静。 院门依然紧闭,石墙完好无损,重新落到湖里的那片落叶,惹来几只鱼儿的追逐。 始终安静,没有人冲进国教学院。 无论是玄甲重骑,还是大周军方及清吏司埋伏在院墙外、树林里的那些强者杀手,都没有出现。 苏墨虞以及那些坚守着的国教学院师生,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院门。 他们看到林老公公凄惨的模样,隐约猜到藏书楼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震惊于陈长生的隐藏实力,也明白了陈长生的选择。 国教学院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在林公公离开后,国教学院的院门再次紧闭,有些意外的是,门外的世界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他们很紧张,并没有因为此刻的安静而放松下来,只觉得很诡异。 先前门外那些如雷般的蹄声是真实的,进入了他们所有人的耳朵。 那些凛冽的杀意也是真实的,寒彻了他们所有人的院服。 剑光如水,映出一抹秋意。 南溪斋剑阵再变,叶小涟自阵中飘掠而前,来到最前方,望向苏墨虞道:“究竟出了何事?” 苏墨虞脸上露出一抹坚毅的神情,直接走上前去,然后双手向前推开了院门。 随着院门的开启,一道身影出现在国教学院师生们的眼中。 天光洒入庭院,还有两道清风。 那是一位老者,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的石阶上,背对着他们,两道广袖随风轻舞。 苏墨虞有些震惊,说道:“茅院长?” 两袖清风茅秋雨,曾经的天道院院长,现在的英华殿大主教,像苏墨虞这样的青藤六院学生,还是习惯称他为院长。 苏墨虞还没能从惊愕的情绪中醒来,便被场间的其余几道身影再次震惊。 大主教令白石道人、桉琳、司源道人、凌海之王,此时都站在国教学院门前的石坪上。 国教六巨头,有五位亲至。 紧接着,苏墨虞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身影。 如今的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宗祀所大主教、青矅十三司的不二教授、还有他曾经的老师:离宫附院院长。 百花巷对面的那排酒楼,先前已经被朝廷的军队强力碾平,此时却又烟灰微起,可以看到如潮水般的骑兵,黑压压的一片。 国教学院依然被围着,但不是被包围。 因为这些骑兵已经不是朝廷的玄甲重骑,而是直属离宫的国教骑兵。 国教骑兵们的刀枪与神弩都对着外面。 苏墨虞很是震惊,隐约想明白,先前那些如雷般的蹄声,并不是玄甲重骑冲锋的信号,而是国教骑兵来援。 他下意识里回首望向国教学院,只见秋林如前,安静无声,院墙处与林中,隐约可以看到很多教士的身影。 尤其在藏书楼的四周,更是隔着十余丈距离,便站着一位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 这等阵势,实在是令人震撼无言。 这是离宫在毫不掩饰地、尽情地向着这个世界展示着自己的力量。 在这道力量之前,就算是大周朝廷,都要表现出相应的敬畏与礼让。 苏墨虞知道国教学院安全了,放松了下来,然后觉得后背有些湿冷,这才知道自己推开院门的那瞬间,竟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南溪斋的弟子们与国教学院的师生,来到他的身后,向着院外望去,震惊之余,纷纷生出劫后余生的感觉。 …… …… 藏书楼的门窗已经尽毁,秋意入室分外浓郁。 教宗站在陈长生的身后,说道:“对修道者而言,生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遇到很多的困难,会生出很多的失望,也就是所谓劫数,怎样面对这些劫数,是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苟活着,还是经过认真的思考后重新找回自己,这是最重要的分别。我给了你三天时间思考,也给了你三天时间去离宫见我,但你没有,所以我只好亲自来问,你究竟准备怎么选择。” 陈长生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的意思。 教宗明白了他为何这三天时间没有向离宫求援,说道:“你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欺骗了你?” 陈长生依然沉默。 教宗说道:“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护着你一天,这是我对梅里砂的承诺。” 陈长生还是没有说话。 教宗走到他的身边,与他一道向着已经不存在的窗外望去,说道:“我要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长生的视线正落在湖畔草地上,那里铺着厚厚的落叶,有的泛着金黄色的光泽,很好看,有的死灰腐烂,死气沉沉。 他终于说话了。 “师叔,你究竟要我说些什么呢?” 教宗望着黄红一片的秋林还有那株有些醒目的青青大榕树,淡然说道:“过去的已经过去,那是时间。与此相类,星辰的运动、命运的变化,都只能向前,那么我们也只能向前看,无论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对你来说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但至少,现在你的病好了。” 如果按照一般人的想法,陈长生在天书陵之变里,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反而获得了最大的好处。 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死后自己的世界便会毁灭,当然没有任何事情,会比活下去更重要,更值得庆幸。 教宗不是一般人,不会如此想,只是想通过点明这一点,让陈长生醒过来:“梅里砂当初应该便是算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没有拒绝师兄的提议,他认为,与受到的欺骗、利用、悲伤、痛苦相比,你会收到足够的回报,这是我的猜测。” 陈长生说道:“您知道的,我不是唐棠,也不是王破,并不擅长算账。” 这句话有深意,教宗微微一笑,没有接过,继续说道:“你的血今后也应该不再是问题,娘娘她都没敢吃掉你,自然也没有谁还敢对你生出贪欲,除非魔君亲自出手,但现在他自顾不暇,应该无法威胁到你。” 陈长生问道:“出了什么事?” 教宗说道:“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来,只知道雪老城已经封城三日。” 第677章 无病 雪老城终年风雪不断,距离人类的世界无比遥远,但从来都没有断绝过消息。 这座魔族都城是与京都、洛阳等观的大城,就算十七道城门全部关闭,依然有无数方法能够向外界传递消息。 然而,现在雪老城已经封城三日,教宗陛下却还不知道雪老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明显,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封城,城里一定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 天书陵的事情,也刚刚过去三日。 陈长生想起那夜师父对圣后娘娘说的那番话,他说自己对魔族的事情早有准备,难道说,雪老城封城与此有关? 他摇了摇头,不再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不管雪老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教宗看着他的侧脸,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说道:“有用之身,总要用来做些有用之事,无论为天下黎民,还是令道心宁静。” 陈长生看着窗外的落叶,有些木讷说道:“我已经被用了很多次了。”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者有些莫名,但教宗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眼神里多出了些怜悯与愧疚。 “除了利用,总还会有些别的,比如亲族,比如友朋。”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姓陈,你是皇族中人,这里还生活着很多你的亲人。” “您是指那些王爷吗?”陈长生说道:“他们只会恨不得我早些死去。” 这是很准确的判断,无论是必将权势熏天的相王,还是将要掌握大周军方极大势力的中山王,现在最忌惮的人便是陈长生。 因为陈长生也是皇族,是商行舟的学生,是举世皆知的名人,更重要,他是未来的教宗。 无论争夺皇位还是权势,他都是那些陈家王爷们最不想看到的对手。 至于亲情二字,对陈氏皇族来说更像是个笑话。 时间过去了近千年,也没有人会忘记百草园之变。 现今的这些王爷们,都是太宗的子孙,又怎么会乐意于遗族的子孙重新获得那么多的权利。 教宗明白陈长生的意思,说道:“就算如此,你还是有亲人的。” 这里的亲人,自然指的是现在生活在圣光大陆的那些遗族。 比如那位曾经出现在西宁镇旧庙溪畔的僧侣。 那些被太宗皇帝追杀到异大陆的皇族,从血脉上来说,当然是陈长生的亲人。 甚至有可能,他的父母现在都还生活在那边。 陈长生明白教宗陛下提到那些圣光大陆的人们,不是想要自己去做什么,而是要说服自己,自己与这个世界是有关联的。 这种关联,或者能够让他对这个世界生出一些暖意,不再那般心寒,或者说,让他能够找到一些喜欢这个世界的理由。 这让他有些感动。 但他感动的是教宗陛下说这些话,并不是那些内容。 因为,他对生活在圣光大陆的那些“亲人”没有任何好感。 “那些也不是我的亲人,他们都是坏人。” 陈长生说道:“在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不,甚至有可能还是个胎儿的时候,他们就对我做了这么多事情。” 什么事情?为了让天海圣后相信他就是昭明太子,圣光大陆的人们在他还是婴儿甚至是胎儿的时候,就用外力强行毁了他的先天日轮,断了他的经脉,灌注了无数看似充满生命气息、实则无比险怖的圣光能量。 在布置这个局的时候,无论他的师父还是圣光大陆的那些亲人,都肯定没有想过,天海圣后最终会替他逆天改命。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个局的最终,他或者被天海圣后吃掉,或者被无视而死去。 这也就意味着,从出生开始,那个婴儿注定无法活过二十岁。 这是很残忍的事情。 所以,那些人是坏人。 …… …… “我医术很好,我生活很规律,我从来不吃重油重盐的东西,更不要说腌制品,我健康地生活,认真地修行,我从西宁来京都,说是退婚,其实就是想要治病、救己、想要逆天、改命,我所做的一切的指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活下来。” 望着湖面上起起浮浮的那几片落叶,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有些低沉。 “现在我的病好了,我可以继续活下去,可以活过二十岁,二百岁,甚至千岁,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只是一个替身、一个工具、一个果子,我的存在,原来没有任何意义,那么继续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教宗欲言又止。 “师叔,我知道你是想安慰我,可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我连病都没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没有任何颤抖,显得很平静。 但即便是饱经沧桑,阅遍世情的教宗,都伤感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了,连病都没有了。 这句平静的话里,隐藏着多少难过与哀伤? 教宗叹了口气。 他今天来国教学院,就是想让陈长生重新振作起来,至少要找回生活的意义,陈长生却对他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他想说服陈长生,这个世界对他还是有善意的,可事实上,从出生之前,这个世界对陈长生就只有满满的恶意。 他本可以继续劝陈长生几句,比如余人,比如徐有容,比如唐三十六。 但看着如此平静而悲伤的十七岁的年轻人,他不忍再说什么。 “其实,我本来以为在国教学院里会看不到你,或者会看到你正在收拾行李,但既然没有,说明你还在犹豫。这个世界对你殊无善意,你便更要对自己好些,做一个对自己最好的选择,慢慢来,不要着急,我还能活几天。” 教宗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没有转身,依然看着窗外的秋色,所以没有发现,教宗陛下离去时的背影很是萧索。 教宗陛下离开了国教学院,茅秋雨等国教巨头也随之离开,数十名红衣主教与国教骑兵也先后撤走。 大周朝廷的骑兵与那些高手们,没有再次出现,因为离宫已经展现了自己的力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陈长生,依然是下一任教宗。 国教学院重新恢复了平静,院门重新开启,迎进浓浓的秋意。 有些师生趁着混乱离开了,他们的名字被苏墨虞记在了某个小本子上。 更多的师生没有离开,开始打扫清洁、整理藏书楼四周的石屑,同时准备明天的课程。 陈长生去了隔壁的百草园。 这里的树林,要比国教学院里的林子和煮时林都要茂密,此时的颜色被秋意涂染的很是漂亮。 秋林里有张石桌。 桌上没有茶壶,也没有茶杯。 他坐在桌旁,只是在发呆。 第678章 所思 数十座民宅被尽数碾平,只有那座茶楼还留存着,烟尘初敛的百花巷深处,迎来了数辆马车。 国教学院门前没有人,很安静,实际上在暗处有无数双目光一直注视着这里。 陈留王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位大周皇族最年轻的郡王,依然像以前那般神情温和,给人如沐春风般的感觉,只是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气要浓郁了很多,或者那是因为他比以往更加从容,眉眼间的神采更加明亮,面容也仿佛清晰了起来。 十四位陈姓王爷入京,相王为首。大朝会上已有提案,相王将会兼任国相。他是相王的儿子,也是这十余年里陈氏留在京都的唯一血脉——这让他被很多王爷以至兄弟忌惮,但也代表着功劳,如果没有他,陈家的王爷们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稳定住京都的局面。 陈留王走到国教学院门前。 没有人来迎他,也没有人阻止他,只有数道凌厉而清淡的剑意,从院墙里面探出来,仿佛寒梅一般。 数位眼神深远、明显境界非凡的修道高手,来到他的身后。 陈留王摆手,示意这些王府高手不要擅动,留在原地,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哪怕走进了国教学院,依然没有人来迎他,或者阻止他,只有秋光水色还有湖畔那棵青青的大榕树。 陈留王向藏书楼走去,这两年,他与陈长生闲叙,不是在澄湖楼,就是在这里。 数十名少女在湖畔的草地上,或坐或立,轻声说着什么。 看着这画面,陈留王神情微异,心想圣女已经南归,这些南溪斋的弟子们为何还要留在这里? 藏书楼四周,国教学院的师生在清理,苏墨虞在安排重修事宜,直到被身旁的一名教士提醒,才发现了他的身影。 他知道陈留王的来意,直接说道:“院长不在。” 陈留王心想,如果换作是自己,大概也不想见陈氏皇族的任何人。 “那我等等。”他对苏墨虞说道。 苏墨虞说道:“现在朝堂大事,多有倚重王爷之处,王爷有事,留言便是,何必把时间耗在这里。” 陈留王听出苏墨虞这句话里隐藏的意味,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说道:“就当是为我自己求个心安。” …… …… 陈留王性情高洁,一诺千金,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他说等那便是真等,拿着一杯清茶,坐在湖畔树下,以微笑回应南溪斋少女们好奇的目光,直到暮色降临,终于等到陈长生回来。 南溪斋少女们和国教学院师生知道二人肯定有话要说,很自觉地离开。 陈留王端着茶杯,看着脚下的草地与那些落叶,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不能去娘娘墓前祭拜一下?” 陈长生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有些吃惊。 “不理那些恩怨是非,娘娘对我不错。”陈留王抬起头来,说道:“我被她养到十几岁才出宫。”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那十几年时间,你过的很苦吧?” 陈留王微微一怔,然后苦笑起来。 不愧是陈长生,不需要刻意地做什么,只需要往最真实的深处去看,便能用最简单的一句话,揭露所有的真相。 “不错……那些年,娘娘对我很不错,宫里的人对我也很尊敬,但我确实过的很苦。” 陈留王躬身把茶杯搁到草地上,继续说道:“因为我姓陈。”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无论她怎么对你,你还是想她死?” 陈留王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回答道:“可能是因为我一直都不理解,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很畏惧她。” 陈长生想了想,对此表示赞同:“我也不理解她。” 陈留王看着他认真说道:“但到了现在,你却站在了她的那边……你知道,我说的是精神层面。” 陈长生没有解释,问道:“王爷你来寻我做什么?” 陈留王说道:“我想拜祭一下她。” 陈长生用沉默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把天海圣后葬在了哪里。 哪怕陈留王是被圣后养大的。 “平国被接回天海家了。”陈留王忽然说道。 这是陈长生不关心的事情,但他知道陈留王既然提及此事,必然有后话。 “除了皇位,整个世界并没有太多改变,有丑陋的一面,但也有温情脉脉的那一面。” 陈留王看着他说道:“或者这个世界对不起你,但我不希望,你就此对这个世界失去所有希望。” 不久前,教宗陛下在藏书楼里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陈长生说道:“王爷究竟想说什么?” 陈留王说道:“你还记得梅里砂大主教临死前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吗?” 陈长生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摆满了梅花的房间里,想起了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主教对我说,要我记住你付出了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现在,我们知道了。” 成熟,果子,牺牲,很多以前梅里砂提过的晦涩难懂的话,天书陵之变后都已经有了答案。为了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人们利用了陈长生,他为之付出了很多东西,一些言语难以描述的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用文字进行解释,大概便是:信任、希望、存在感、情感。 “我不知道商院长怎么想,父亲怎么想,叔父们、兄弟怎么想,但陈家欠你的,我会替他们还给你。” 陈留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会穷尽一切,保证你的安全和利益。” 陈长生说道:“谢谢。” 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木讷,但身体里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暖意。 陈留王接着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希望你能够尽快振作起来。今日教宗陛下给了你如此大的支持,如果你放弃,或者离开,让教宗陛下如何以对千万信徒?国教学院里的这些师生,他们又该怎么办?陛下又该怎么办?” 陈长生想着白天的时候林老公公说过的那些话,觉得有些疲惫,说道:“我以为这不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 陈留王说道:“如果传言确实,你与陛下真的情同兄弟,那么这就是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第679章 新元 从三天前开始,大周的陛下便不再是天海圣后娘娘,而变成了一个叫做陈余的年轻人。 他是先帝与圣后唯一的儿子,也是二十年前离奇失踪的昭明太子。 他是国教一代道尊商行舟悉心培养二十年的学生,是十四位陈家王爷与天海家都宣誓支持的君王,他能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知道皇宫里有问题,但如果这时候对话的对象是唐三十六,他或者会说,否则,他会保持沉默。 陈留王误解了他的沉默,想着大朝会上,那个静静坐在皇椅里、脸上无悲亦无喜的年轻男子,觉得胸口有些微闷,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强硬起来,对陈长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他的残障,会成为很多人野心的出口。” 陈长生低着头说道:“有师父在,有林老公公在,无论你的父亲还是中山王,都不敢毁诺,而且天海家一定会支持他。” 没有对朝堂上的局势发表过任何意见,不代表着思考过,不代表没有这方面的眼光。 作为陛下的舅家,天海家一定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否则那夜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死去,便会变成一场笑话。 陈留王盯着陈长生的眼睛说道:“你不是陛下,你无法体会到他此时的压力。” 陈长生说道:“师兄不是喜欢做皇帝的人,他的压力不是来自于那些野心家,而是来自于皇位本身。” 陈留王心想世间哪有不想做皇帝的人,陈长生即便经历了天书陵之变,依然还是有些天真,不够成熟,忍不住叹了口气。交谈到了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深入,陈长生始终不肯接话,他也没有办法,伸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肩头以示安慰,便离开了国教学院。 那天夜里皇宫死了很多人,接下来的两天里,还有很多人不停地死去,无论是那个陈长生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太监首领,还是秋芳宫里那些本来就没有名字的小宫女,都变成了一缕幽魂,然后像被擦拭干净的血渍一样,渐渐被所有人忘记。 但即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死了这么多人,皇宫也没有乱,因为谋划多年的商行舟,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请回了很多皇宫里的老人,那些老人或者是前皇宫的随侍,或者是像林老公公这样的先帝旧人,曾经迫于天海圣后的威严退出京都,现在都回来了。 太傅白英也回来了。 秋风从殿外灌入,拂动他的白发,却拂不动苍老面容上的一根皱纹。 他正在看卷宗上的那些批阅,都是朱红色的字迹,字体有些秀气,但不失风骨,隐见坚韧,至于书写的意见,往往只有简单数句,却极有见地,并且极为老练,为朝堂与部官以至州郡当地官员都留下了足够的空间行事。 一封卷宗如此,十余封卷宗皆是如此,白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与威严,抬起头来,望向旁边的书案。 曾经的西宁镇年轻道士,已经变成现在的大周朝年轻皇帝,身份地位的变化,并没有让他与以前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案后,安安静静地翻着书,看着书,偶尔拿起朱笔,在上面写些什么。 仿佛还在西宁镇旧庙,读着道藏,写着所得。 他在看的是大周朝的历年卷宗,他要做的事情像以前的帝王一样分析判断决定,他这是在跟随太傅学习如何统治一个国家。 太傅眼睛微湿,生出无限感慨,心想先帝与娘娘的亲生儿子,果然不凡,乃是天生的英主,只可惜……他的视线落在年轻皇帝的腿上,左袖上,还有那络黑发上,沉默片刻后,叹息想着,世间哪有完美的事情呢? 暮色已至,今天的功课结束,太傅起身告退。 年轻的皇帝在太监的搀扶下,有些困难地起身,很端正地行了弟子礼。 太傅退出殿去,太监低声问了几句什么,年轻的皇帝摇了摇头,神情温和。 无论是那名太监还是在周遭服侍的宫女,再次松了口气。 这几天皇宫里死了太多人,流了太多血,当他们看到新登基的陛下竟然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臂,行路一瘸一拐的时候,真的绝望了——他们见过太多畸余之人,知道这种人往往性情暴戾恐怖,自己近身服侍这样一位陛下,只怕稍不如意,便会被重惩,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同伴和自己被杖毙的心理准备,哪里想到,陛下这两天不要说动怒,就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他们从来看见过出现过这样温和的主子,就连当初被养在皇宫里的少年陈留王,也偶尔会发些小脾气。那些在心里念着圣后娘娘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大周迎来这样一位君王……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 年轻的皇帝陛下开始用餐,菜很多,他只择着清淡的吃,油腻的只吃了几筷,汤只喝了小半碗。 饭毕,小太监呈上浓酽的红茶,助以消食,皇帝摇了摇头,示意喝些清水便好。 太监依命送上清水,然后退下,站在殿外的廊下,心想陛下这究竟是像谁呢?先帝还是圣后娘娘? 不,皇帝陛下的饮食、养生,只与一个人很像,那个人叫陈长生。 准确来说,应该是陈长生和他很像。 在西宁镇旧庙,十四年间,都是他在做饭,他按照陈长生的喜好与需要在做饭。 陈长生的性格,陈长生的喜好,陈长生喜欢的菜,都是随他来的。 陈长生本就是他养大的。 他走出殿外,站在石阶上,望向暮色下的宫墙那边。 他知道陈长生就在那处,相隔其实并不遥远,不过数百丈距离。 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因为无法相见,之所以无法相见,自然有道理。 暮色如血,商行舟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异色,他站在殿侧某处窗外,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年轻的皇帝陛下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转身,对着那处木窗行礼。 商行舟很认真地回礼。 师生之间隔着窗,窗间没有任何事物,是一片虚,但并不意味着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是师生,亦是君臣。 …… …… 甘露台上秋风四散,随着夜色渐浓,台边的夜明珠也越来越明亮。商行舟负手站在台畔,看着京都里的街巷,看着这个已经很久未见、但绝不陌生的世界,平静说道:“中山王昨夜对崔尚书说,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 到了今天,世人皆知,他是太宗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所做的这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完成太宗皇帝的遗志。 中山王的这句话看似有些莫名其妙,意思含混,实际上非常清楚。 既然他也是太宗皇帝的嫡孙,那么商行舟完全可以支持他,不见得一定要支持那位年轻的皇帝陛下。 “嫡这个字不能乱用。”甘露台后方传来一道声音。 商行舟没有转身,淡然说道:“看起来,你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那个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说没有想法,太虚假,但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现在应该想的事。” 商行舟神情不变,眼神里却多了很多满意的意味。 那个人很年轻,一身青衫,腰间系着根明黄的带,容颜清俊,竟是陈留王。 商行舟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那你想要说些什么?” 陈留王说道:“陈长生准备离开。” 教宗去国教学院的时候,也以为陈长生已经离开,或者正在收拾行李。 陈长生没有这样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没有离开的想法。 商行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会让他离开。” 陈留王说道:“您非要把他留在京都,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商行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这一生有两件必须要做到的事情,第一条已经完成了。” 如果是教宗在场,便会知道,他说的第一条是推翻天海圣后的统治,第二条则是彻底战胜魔族。 陈留王不知道,所以更不知道,为何他会在这时忽然提到这些事情。 便在这时,暮色浓极的天空里,忽然出现数道极其清楚的裂痕,紧接着,数道凄厉的鸟鸣响彻天地之间。 十只红雁以及四只红鹰自遥远的北方雪原归来,能够回到京都的,只有三只红雁与两只红鹰。 它们带来了一个人们困惑已久也是期待已久的消息。 雪老城依然封城。 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联手叛乱。 大乱。 暴雪成灾。 七位魔将身死。 南客逃亡,遁入风雪之中。 魔君生死不知。 …… …… 第680章 莫名 …… …… 皇城诸门紧闭,在京的神将、诸部的朝臣、王爷们已经来到了宫里,茅秋雨与白石道人也从离宫赶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从雪原抵达南方的情报越来越多,那个震惊整个大陆,可能会带来无数动乱的消息,渐渐有了更多的细节,更多的画面。 三天前,也就是京都天书陵之变的当夜,雪老城里也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魔帅忽然打起叛旗,带领大军强攻魔宫,魔君遭到魔族军师黑袍与一名元老会的隐藏强者偷袭,身受重伤,坠入幽泉之中,断无幸理。 魔族公主南客动用暴血秘法,强行打破魔宫屏障,化身孔雀向东南飞去,借漫天风雪成功逃脱,七名忠于魔君的魔将与数万名魔骑在这次叛乱里被杀死或者被处死,雪老城的街巷里到处都是血色,如碧波一般,令人睹之生畏,其后,黑袍与魔帅奉魔君最小的儿子登基为帝,连颁数道魔旨,要求魔族诸野的部落以及军队宣誓忠诚,同时下达了对南客的必杀令。 这是怎么回事?殿内的大周诸公面面相觑,哪怕已经从多个不同途径证实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可是人们依然难以相信……一千年来人族最大的敌人、那个曾经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北方的魔鬼、就连太宗皇帝陛下都没能杀死的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是的,千年之前,魔君败于周独夫之手,身受重伤,今年在寒山里为了破掉天机老人的阵法,也消耗了很多精血,很少人还知道,魔君在回归雪老城的路途上,还曾经遇到过白帝,想必那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也必然让他伤势加重,可是他怎么就死了呢?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他怎么可能死在一场叛乱中? 要在魔族内部找到某个势力推翻魔君,绝对不会是元老会,也不可能是那些已经被杀破了胆的部族,只可能是掌握相当多魔族军队、自身实力也异常恐怖的魔帅,以及那位神秘莫测、暗底里不知道培植了多少势力的黑袍,而且,还必须是他们联手。 问题就在于,就连想象力最夸张的那些说书人,也不敢往这个方面去想。 举世皆知,魔族军师黑袍与魔帅势成水火,如果不是魔君亲自镇压,多番调停,双方根本不可能共存。 这不可能是假的,因为这种局势已经维持了数百年时间。那么究竟是谁,能够让黑袍与魔族摒弃前嫌,冒着如此大的风险,给予对方如此大的信任,联手向魔君发出了如此阴险而又可怕的一击? 人们的视线下意识里望向某处——那里是大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很是幽静,没有太监宫女站在那里,只有一排珠帘,随着秋风轻拂,珠帘摆荡无声,隐约可以看到后面的画面,帘后没有座椅,而是一条长廊。 那条长廊通往殿后一个很普通的房间。 很多年前,凌烟阁里那些画像上的传奇名臣们,都习惯在那个房间里喝茶、下棋、骂娘,打发着上朝之前的那些无聊时光。 现在,太宗陛下早已魂归星海,那些传奇的名臣也早随之而去,再没有谁敢在皇宫里如此放松,也没有谁会刻意那般宽宏,甚至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那个普通的房间里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 有一个人没有忘记,因为他就是那个年代的人。 他没有登上凌烟阁,他没有那些传奇名臣的名气,但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里他比凌烟阁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更加重要,因为那些传奇名臣临死之前,被吴道子画上纸面之前,都曾经被他亲眼看过,换个角度来说,那些传奇名臣都是被他送上凌烟阁的。 他现在就在那个普通的房间里。 不知道是在追忆那些曾经的战友,还是在向太宗皇帝陛下禀报什么。 …… …… 天书陵之变时,天海圣后曾经问过,谁来解决魔族的威胁。 商行舟说,他能够解决。 汗青相信他能够解决,所以才会掷出霜余神枪,完成那记秋杀。 三天时间过去了,魔君果然死了,雪老城大乱,商行舟证明了自己的话。 汗青这个时候,或者正在往雪老城赶去,曾经的魔族太子,会看着自己的幼弟登上魔君之位吗? 殿里的大人物们,看着那排无声摆动的珠帘,震撼无语。 他们看不到商行舟的身影,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敬畏的神情。 …… …… 有云的时候,京都的灯火会被折回一些,于是夜色无法太浓。 没云的时候,满天的星辰会照耀人间,夜色依然无法太浓。 总之,在京都这样的繁华地,总是很难看到极浓的夜色,更不要说伸手不见五指,除非暴雨催着人们熄了自家的灯火。 星光被飞舞的红雁与数辆极为珍贵的巡天辇撞散,陈长生站在大榕树上,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始怀念三天前那场暴雨。 或者是因为三天前,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他还有机会,假装自己的人生是宁静美好的。 就像三年前,落落和他两个人在国教学院的那段时光一样。 然而一年前,唐三十六便在这棵大榕树上对他说过,他的老师有问题,很多人都有问题,你要好好想一想这些问题。 陈长生想过那些问题,只不过他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与智慧。 唐三十六走了,被唐家的人强行带回了汶水,不知道可还会有回来的那一天。 徐有容走了,被天海圣后派莫雨强行送回了圣女峰,不知道她再次回到京都的时候,这座城会掀起多大的风雨。 折袖走了,就像一只真正的孤狼消失在京都的夜色与灯火里,但他一定还在京都,只是不知道在准备做些什么。 真正令陈长生感到有些落寞,或者说难过的是:周通还活着。 他已经知道了天书陵之变那夜的全貌。 那座种着海棠树的小院毁了,周通却得很好,而且……他还毒死了薛醒川。 京都局势的转变,由皇辇图失效那刻开始,可以说,周通在其间起了最重要的作用。 他背叛了天海圣后。 陈长生可以接受这一点。 因为折袖是狼,周通是狗,狼行千里吃肉,狗是吃屎的。 可是,徐世绩也叛了。 就连,天海家也叛了。 这些让陈长生难以接受。 和立场阵营无关,只是难以接受。 这样的世界实在是太莫名其妙。 他实在没办法喜欢上这样莫名其妙的世界。 第681章 死事 那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规则,死板、单调,重复,哪怕偶尔出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可如果往深里望去,依然还是那些陈年旧事的翻版,无论阳光底还是星空下,都没有新鲜事,阴谋与背叛里尽是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期待、希望,依然有勇气在阳光里直视黑暗,在星空里仰望道德的年轻人,对这样的世界自然无法生出任何好感,比如唐三十六,但在汶水唐家那位喜欢无声而笑的二爷眼里,在天海家那些老人的眼里,在周通的眼里,年轻人的想法总是那样的幼稚可笑。 人生不能是一场扮家家酒——陈长生甚至能够想到,从京都被押回汶水的旅途上,唐三十六会听到多少句类似的话。他也能够想象得到,这时候在东御神将府,满脸肃容、一身正气的徐世绩,在满桌菜肴撤下后,会对着夫人振振有辞地说,自己这个父亲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女儿,如果不是我当机立断、力挽狂澜,圣后娘娘死后,你以为她还能在圣女的位置上安稳地坐下去? 星光微散,夜色渐浓,国教学院门前忽然有些骚动,然后苏墨虞匆匆来到湖畔,把那个消息告诉了他。 雪老城的消息确实很令人震惊,陈长生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魔君死了,对他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在周园里,他和徐有容数次险些被南客杀死,他对那个眼距有些开阔的魔族小公主没有任何好感,只是想着曾经你死我活的对手,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变里,就像水花一样消失,难免还是会有些微惘。 “离开京都吧,这是最好的选择。”苏墨虞对他说道。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 魔君的死亡,魔族的内乱,让布置这一切的商行舟,登上了神坛,在人类的记忆还没有彻底淡去之前,没有人还会有勇气反抗他。 今天教宗陛下以极其强硬的姿态,保护了他和国教学院,也只能维持一个均势。 可正如教宗陛下所言,他已经老了,快要死了,如果那天真的来临,陈长生该如何面对那个人? 那个人将会成为整个大陆的神明,而且是他的老师。 陈长生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确实想要离开京都,在藏书楼里枯坐的这段时间里,曾经数次想要收拾行李,最终却放弃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离开,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除非他死去。 余人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在皇宫里静静地做着自己的皇帝。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默默地等待着时间的流淌。 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商行舟的人,甚至比教宗陛下还要更加了解。 虽然以前他们心目里的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道人,现在却是一位道尊。 但无论是普通道人还是至高无上的道尊,都是他们的师父。 …… …… 天书陵之变后第四天,又有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从寒山传来。 天机老人在天池畔的一间小屋里安然逝去。 这位八方风雨之首,与教宗、商行舟同年代的老人,终究还是没能敌过时间以及伤痛,神魂回归了星海。 被这个消息震动片刻后,京都再次进入有序的混乱之中。 之所以说混乱,是因为到处都在死人,都在抄家,之所以说有序,是因为这一切都是在朝廷的强力控制下进行的,无论波及范围,还是烈度,都在一个大多数人都能够承受、也不至于引发民众太多恶感的程度之下。 天海朝的大臣死了一些,被抓进大狱里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放出来了,只有几位死硬派还在苦撑,或者能够撑到秋后处决。 或者是因为陈观松被天海圣后用天凤真火活活烧死、汗青真实身份被揭露外离开京都,大周朝找不到一个有足够资历的名将压阵,诸州郡军府里不时有激烈的战斗发生,于是军方的清洗也要来得相应更加冷酷暴烈很多。 雪老城的叛乱让七名魔将身死,大周朝方面则已经有八位神将死去,还有数名神将心灰意冷,解甲归田。最令人感到寒冷的是,依照宫里传出的旨意,薛醒川神将以及羽林军里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将军的尸身,至今依然弃在城外的官道旁示众,不准入土。 举世皆知,薛醒川神将与天槌神将是天海圣后的左膀右臂,最忠诚的部属。 天槌神将的遗体,已经化作青烟,随天海圣后一道归天。薛醒川却无法得到相同的待遇。 不说薛醒川当年在北方军府力抗魔族大军,曾经为大周朝立下极大功勋,即便他只是一名普通将军,何至于死后还要承受这样的羞辱? 很多人都觉得这不对,但不敢反对,因为这是皇宫里传出的旨意,而且人们知道,这是某些大人物对京都某个传闻的强硬回应。 在那个传闻里,薛醒川死在周通的阴谋之下。 周通背叛了天海圣后,还背叛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人们对周通的痛恨以及不耻,随着传闻的播散,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时,宫里那道旨意出来了,薛醒川与那些羽林军将领被曝尸。 那些大人物就是要通过如此冷酷的展示,告诉所有世人,只要愿意与天海圣后切割开来的人,都会得到他们的宽仁以及最强硬的回护,他们甚至不惜用这种羞辱死者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意志,来替周通撑腰。 大陆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周通死了,来替他收尸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就是薛醒川。 现在薛醒川死了,死在周通的手里,却还要因为周通的缘故,死无葬身之地。 这很令人齿冷,很多人开始愤怒,可是整座京都依然鸦雀无声。 可能是因为天机老人的死讯,让世人联想到天书陵之变那夜教宗陛下的话,他也已经老了,快要死了。 如果教宗陛下都死了,那么谁能承受得住那位道尊的怒火? 有人可以承受得住,或者说她根本都没有想过,能否承受的问题,因为她是薛醒川的妻子。 清晨时分,薛夫人第四次走出城门。 她来到官道上,望向道旁那些被随意搁在地上的死者遗体,依然没能分辩出来哪具是自己的夫君。 然后她望向负责看守的刑部主事,说道:“大人您好,我想替先夫……”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疲惫,双唇干枯,但神情依然平静,自有一股凛然之意。 那名刑部主事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啪的一声清脆鞭响! 薛夫人的裙摆被抽破了一角。 可能是因为被薛夫人的平静与凛然之意震慑住了,从而觉得有些羞恼,刑部主事的声音有些尖锐,难听到了极点。 “薛醒川追随妖后逆行倒施,以谋反论罪,曝尸十日,然后喂狗!” 第682章 生者 薛夫人没有被吓到地上,也没有动怒,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轻声说道:“大周律里没有这条。” 那名刑部主事见她不肯退去,还如此平静,不由更加愤怒,示意部属上前驱赶,骂道:“你这老贼婆,若再不滚,继续阻碍本官执行公务,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到时候你可不要怕痛!”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薛夫人性情再如何坚毅,也无法越过那些兵士手里的长枪,神情黯然准备离开,忽然觉得听到的这句话有些耳熟。 她又看了眼那名刑部主事,发现有些眼熟,有些不确定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名刑部主事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厉声喝道:“把这人给我赶走!” 城门司士兵们走上前去,准备把薛夫人逐走。 薛夫人忽然想了起来,看着那人神情微异道:“你是天海盛?” 那名刑部主事脸色微白,声音变得更加尖厉,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废物还在等什么!” 听着这话,城门司士兵们再不敢耽搁,举起手里的兵器,作势向薛夫人便要落下,想要把她吓走。 薛夫人却仿佛没看见这些泛着寒意的刀剑,只是盯着人群外的那名刑部主事,面带讥诮,还有一丝沉痛。 她确实见过此人,就在自家的府上。 此人是天海家的一个旁戚,托着天海家的关系,死乞白赖地找了门路上府,对薛醒川与她无比恭敬,送上极重的礼物,便是想要谋一个差事。 薛醒川从来不收礼,她也如此,不过事情最终还是替此人办了,毕竟也不是大事。 数年时间过去,看来此人在部堂里经营的不错,竟是任了主事,而且没有受到任何牵连,现在依然被朝廷予以重任。 想着当年此人的那副嘴脸,再想着今日此人的这副嘴脸,薛夫人只觉得好生讽刺。 数日来这场京都的清洗里,态度最激烈,手段最凶狠的人,并不是那些反天海多年的老臣、甚至也不是那些陈家的王爷,而是天海朝那些曾经显得最忠心耿耿的朝臣,那些曾经最嚣张的天海家的属吏。 这有些疯狂,不可思议,但其实无数年来的历史,都是这样的。 大事之后,表现最疯狂的、经常做出一些最不可思议举动的人,就是那些背叛者,似乎只有通过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表现,他们才能证明自己现在的忠诚与以前的忠诚并不相同,才能说服自己不用担心会被新的当权者抛弃,从而获得免于恐惧的自由。 这名刑部主事如此,城门司如此,宫里的某些太监如此,天海家的属吏如此,周通也是如此。 听说那天凌晨,周通接受了圣光术的治疗,重伤初愈,便立即重新召集清吏司的下属,开始视事,替新朝保驾护航。 想着这些传闻,看着那名刑部主事,薛夫人笑容里的讥讽意味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刺眼。 那名刑部主事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刺花了,恶意陡生,不再让人把她赶走,喊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 …… 离宫。 茅秋雨看着正在给青叶浇水的教宗陛下,说道:“宗祀所清点完毕,学生全部都已经回来,离宫附院……有两名学生被送去了周狱,司源稍后会亲自去要人,青矅那边相对安静,天道院所有院门已经关闭,没有学生能够出去,只是国教学院那边没有理会。” 盆中的青叶明明只比以前少了一片,但看上去却像是缺少了很多,有些空虚的感觉。 教宗没有回头,说道:“既然这些事情处理妥了,就去替薛将军送行吧。” 茅秋雨应下,转身向殿外走去,片刻后又折转了回来,说道:“有人去了。” 教宗身体微顿,问道:“谁去了?” 茅秋雨说道:“那位。” 教宗有些不解,说道:“那孩子心有善意,但性情并不是这样直接。” 茅秋雨摇了摇头,说道:“据说是刚好路过。” …… …… 在藏书楼里静坐三天,然后便迎来了林老公公、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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