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来,今夜京都大乱,圣女可还安好? …… …… 那辆青竹车离开京都后,一路向南,没有多长时间,便已经行出了千余里地。 不知道是觉得有些累了,还是觉得太过枯燥无趣,在汤望河畔,黑羊停下了。 星光落在清澈的汤望河里,被夜风拂成无数片银叶子,反耀进车窗里,在厢壁上绘出很多美丽的银色花纹。 这些星光落在徐有容与莫雨那两张美到极点的脸庞上,却显得有些黯淡,恰如她们此时的心情。 那枝木钗插在徐有容的发鬓里,她无法行动,只能说话。 她看着莫雨,声音微低说道:“你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 莫雨身上的宫裙微微颤抖起来,那是因为她的身体在颤抖。 她望向徐有容,显得特别柔弱无助,哪里像平日里在朝堂之上杀伐果断的莫大姑娘,就像是一个忽然被遗弃的小姑娘。 “你……想说什么?” 她们两个都是世间最聪慧的女子,随着离京都越远,心越静,猜测越多,此时从对方的神态里得到了某种印证,于是愈发心惊。 无论是徐有容发间的那只木钗,还是这时候在汤望河边怔怔望着京都的黑羊,以及她们本身,都是证明。 圣后娘娘如果对今夜的京都局势有完全掌握的信心,为何会让她们离开? 徐有容的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我们回去。” 莫雨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说道:“这是娘娘的旨意,我们继续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声音却有些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似的。 第657章 三圣归一 天书陵前的夜色忽然淡了,不是因为朝阳即将升起,虽然这时候距离黎明确实已经很近。夜色之所以变淡,是因为一抹青色的降临。这抹青色是如此的浓郁,如此的生机盎然,以至于天书陵上以及四野里的秋树,都觉得有些自惭形秽,把树枝弯得更低了些。 那是一盆青叶,青叶很肥嫩,一看就知道养的极好,从来不会缺少养分与清水的灌溉,叶面很光滑,一看就知道平时照料的极细心,哪怕落上一星半点尘埃,也会在最短的时间里,由那位最尊贵的老人用最昂贵的丝巾擦拭掉。 陈长生很熟悉这盆青叶,在离宫里见过太多次。 这盆青叶出现夜空里,自然是跟着教宗一起。 教宗的神袍在夜风里轻轻飘拂。 他头顶的神冕泛着神圣的光泽,在夜色里格外醒目。 陈长生的剑鞘里传来一阵波动,他知道,那是神杖感知到了同伴的来临。 …… …… 京都的雨停了,洛阳城的雨却变得暴烈起来。 湿漉的荒野上,只留下两个极淡的脚印,计道人已经进了洛阳城,在暴雨的遮掩下,来到了长春观的后门处。 夜空上的那条云色星光幻作的黑龙也已经消失不见,洛阳城的街巷上,不时响起呼啸破空的声音,只能看到一道黑光。 忽然间,那道凄厉的呼啸破空声消失了。 那道黑光消失在长春观前。 一只玉如意,静静地悬浮在暴雨之中。 长春观的横匾忽然间碎成了粉末,瞬间被雨水冲洗干净。 有着雨水的润泽,观门的开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突然笼罩住数条街巷的阵意一般。 数十位道门教士盘膝坐在暴雨之中,闭着眼睛,不停地诵读着道经。 无数若有若无的气息,穿透暴雨,形成道道篱笆,让那只玉如意无法如意离去。 计道人从暴雨中走来,走过道观里经历千年、已然坑坑洼洼的道路,来到了街上。 他静静看着那只玉如意。 就像看着她。 …… …… 西宁镇旧庙溪畔。 哗啦一声。 仿佛静止的溪水,忽然间动了起来。 那是因为僧侣将自己的另一只赤足,也伸进了水里。 哗哗响声继续。 那名僧侣平静地向着小溪对面走去。 溪水并不深,将将没膝,水流也并不急,连那些血莲都无法冲走,但他走的极其艰难,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突破极大的阻碍。 或者,是因为她就站在小溪对面的缘故。 她很高大,威压直入心灵。 那名僧侣平静地继续向前。 他与她的精神力量很接近,他此时主动靠近,便需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与威压,更处于劣势,更加危险。 但他依然继续向前,坚忍而无惧。 终于,他走到了她的身前。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他,说道:“值得吗?” 僧侣说道:“值得,因为现在,你不能再回去了。” …… ……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天海圣后抬起右手,伸向夜空里。 夜空里的京都忽然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狂风呼啸,那是空气被急速排出而产生的结果。 天书陵里的树林被夜风吹拂的微微弯身。 一根铁枪,化作一道流光,破开夜色,来到天书陵里,落在了天海圣后的手中。 那根铁枪浑体黝黑,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却并没有华贵的感觉,只是让人觉得无比肃杀。 那金色并不是黄金的光泽,而是秋林的颜色。 除了黑铁里隐藏着的肃杀意与秋林色,这根铁枪的外表没有什么太过特殊的地方。 但所有看到这根铁枪的人都能感觉到它里面蕴藏着的磅礴力量与无人神威。 人们震惊,然后凛然。 霜余神枪! …… …… 天海圣后望向手里的霜余神枪,视线落在枪杆上的那个手印上,同时看到了那抹极小的幽绿色。 她的眉微微挑起,眼眸里现出一抹怒意。 念随意动,一道金黄色的火焰从她手掌里喷溅而出,瞬间,将霜余神枪上的那抹孔雀翎毒烧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一挥手把霜余神枪向神道下方扔了过去。 看着她的动作,围在天书陵外的那些强者们吓了一跳,纷纷各施绝技,化作无数道残影,避向更远处。 下一刻他们才发现,天海圣后并不是要攻击他们,他们的动作未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霜余神枪化作一道流光,落在了神道尽头的那片废墟里,被汗青神将握在了手中。 天海圣后没有对他交待什么,望向从夜色里走出来的教宗。 汗青破境入神圣领域两年时间,对天地法理规则的了解掌握或者还缺少一些深度,但先前一剑斩杀朱洛,气势正在最盛之时,再加上霜余神枪在手,完全可以与八方风雨层级的强者交战,甚至还要稳居上风。 别样红重伤,应该无力再战,无穷碧胆碎,即便无穷碧的心境突然恢复,暴发出真实的实力,即便茅秋雨、牧酒诗还有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各宗派长老发挥出超出预计的实力,他也能撑到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就是她战胜这三名最强大对手的时候。 是的,从一开始的时候,天海圣后就是这么决定的。 她先解决掉观星客与别样红这两个有些棘手的敌人,清理干净天书陵四周。 然后,她准备以一己之力战教宗、商行舟以及远方那位来自圣光大陆的僧侣。 教宗、商行舟,溪畔的僧侣,这都是比八方风雨层级更高的强者,如果按照大陆的实力境界划分,他们都是圣人。 这样的阵势,即便是周独夫、陈玄霸或太宗皇帝陛下复生,只怕都会觉得很危险。 但她纵使为了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不复全盛时的境界实力,依然信心十足。 夜空里,响起一道雷鸣。 有风穿过树林、穿过树叶上的雨水,来到天海圣后的身边缭绕不去,轻轻拂起她鬓旁的发丝与衣袂。 她依然站在天书陵峰顶,但已然去了别处。 没有被云遮住的夜空里,本来繁星很是美丽夺目,在这一刻却忽然失去了所有光彩,因为一道阴影横亘在天地之间。 那是一对无比广阔,仿佛要笼罩四野的黑翼,幽暗至极,却又壮阔至极。 雷鸣,便是黑凤发出的清声。 黑色的天凤与教宗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夜空极高处的云里。 所有的星光都被撕碎,所有的云层都开始急速地湍动、绞扯。 无数道闪电,在厚云深处不停亮起。 人们隐约能够看到两道身影在云层里,在闪电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地穿行着,却看不清楚具体的画面。 然后响起无数道轰隆的雷声。 闪电是两位圣人引发的天机。 雷声是两位圣人交锋时引发的波动。 …… …… 洛阳城里忽然发生了一场地震。 从牡丹苑到荷香亭,二十余里范围内的建筑摇摇欲坠,街道上出现无数道裂缝,烟尘四起,从睡梦中被惊醒的人们,哭喊着、尖叫着,到处逃奔,却不知应该往夜色里的那一处去。 十余名道人倒在雨水里,生死不知,身上覆着砖石或是断木,长春观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早已不复先前的模样。 玉如意没能破掉这座道阵,它没有想过要破阵离开,就在先前那一刻,它破掉重重雨帘,与计道人的手指相遇在了夜色里。 两道高妙难明的气息相遇,两门极致的道法,在这次相遇里各自释出最强大的威力,洛阳城里的天地气息被绞动的如将倒的山、将枯的海,雨云后方的那片星空都因之而颤动起来! 大地震动,雨帘虚化,计道人的手指不停颤抖着,玉如意也不停地颤抖着,隐隐有碎屑剥落,在地上砸出无数幽深的小洞。 …… …… 西宁镇旧庙后。 那名僧侣走过了溪水,来到了她的身前。 他静静看着她,然后抬起右手,点向她的眉心。 …… …… 这场战斗发生在天书陵,发生在洛阳城,发生在万里之外的西宁。 三名圣人同时向天海圣后出手。 天海圣后以身、道、魂,分而战之。 即便是对她最有信心的臣子也应该清楚,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陈长生就在她的身后不远处,看得最清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这一切。 从道理上来讲,他当然应该是国教一派的人,应该站在天海圣后的对立面,他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他能活着,全因为她。 换作谁,大概也不知道应该怎么选择。 更何况现在的他很疲惫,根本不想做出任何选择。 是的,现在他活了下来,而且似乎可以活很长时间了。但他能够活着的这个世界,好像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 …… 天书陵前的夜色,被很多破空的身影撕开。 破风声像最劲的弩箭,星光折断变形,仿佛天书碑在做什么。 无穷碧放下重伤的别样红,满脸怨毒,望向神道下方的那片废墟,毕竟是八方风雨,她终究还有极强的战斗力。 茅秋雨与牧酒诗等国教巨头,也来到了神道前方。 风拂白纸,发出哗哗的声音,浑身是血的肖张来了。 诸世家宗派山门的隐藏强者,还在夜色里沉默地等待,隐而不发。 人类世界的强者,至少有一半出现在天书陵前。这样的阵势,即便汗青再如何强大,即便他拿着霜余神枪,又如何能够抵抗? 忽然,汗青在凉亭的废墟里找到了一样事物,用手掌把上面的灰抹掉——那是一个饭盒,里面有米饭,还有青椒炒腊肉。 接下来,他做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开始吃饭。 …… …… 第658章 尚能饭否 天海圣后的神魂在万里之外,道法在洛阳城中,身在雷云之间,以一敌三,三位圣人。 留在天书陵峰顶的,是她的本体。 就算她是世间最强之人,相信在同时迎战三位圣人的前提下,她也没有办法再分出余力去对付别的敌人。 换句话说,此时天书陵峰顶的她,正处于无防御的阶段,只要有人能够攻向到她的身体,便有可能伤到她。 今夜,有很多强者来到了天书陵。 他们尚未进入神圣领域,若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对天海圣后造成任何威胁,但现在则不同。 当然,首先他们需要通过神道,去到天书陵峰顶。 但汗青坐在神道下方,就像过去六百年里那样。 汗青很老了。 他与秦重、雨宫是同年代的神将,他在天书陵里坐了六百余年,满身尘埃,锈迹斑斑,可否还能敌得过当世这些强者的围攻?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他很明显没有想这些,因为他在吃饭。 青椒炒腊肉,都是那个园子里的出产,他安静地吃着,认真地吃着,不知道是否想起了两年前,向神道上走来的荀梅。 按照他先前的说法,正是荀梅那夜闯神道、求至真,才让他最终放下一切,破境入神圣,那么,这饭菜便是追忆? 不,这份追忆应该要落在更久远的过去,因为那张苍老的脸上有着更深沉的感慨。 举世强者云集,他却在安静地吃饭,这种无视,代表着绝对的自信还是别的什么? 两年前,荀梅登神道赴死时,茅秋雨就在天书陵外,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死去,他没有任何情绪。 那位叫牧酒诗的少女脸上则是流露出了几抹怒意,至于那些自夜色里出现的诸世家宗派的隐藏高手,也开始愤怒起来。 那些强者的气息,带着愤怒,聚在了神道尽头前。 汗青没什么反应,还是静静地、默默地吃着饭,仿佛那些已经凉了的饭菜,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天书陵外的那条河里,石碑断作数截,散乱于地。 无穷碧站在断碑之间,脸上的怨毒情绪,渐渐变成了警惕与不安,最后变成惧怕。 今夜来到天书陵的八方风雨里,朱洛与观星客已死,别样红重伤,只有她还保存着完整的战力。 先前那刻,因为夫君的重伤,她确实愤怒到了极点,想要出手,纵使汗青展现了深不可测的境界实力,但在夜色里那些强者的帮助下,她相信自己能够击败对方。然而……无论她的视线如何怨毒冷厉,汗青都没有看她一眼。 汗青静静地吃饭。 那根铁枪静静地搁在他的身旁。 于是,她开始害怕。 “扶我起来。” 别样红躺在断碑之间,脸色苍白至极,气息极其微弱,但声音却还是像平时那般平静,有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 他望向天书陵峰顶,视线落在天海圣后的身影上,带着几分困惑与痛苦。 在天海圣后的衣袂间,有一瓣微湿的红色花瓣,在她的袖间,有十几粒流星穿过的孔洞。 那一息之间的惨烈战斗,他是当事者,他清楚这是观星客身死、自己重伤留给天海圣后的回赠。 他还注意到了另一个问题。 无穷碧把他扶了起来,手里的拂尘微微颤抖着,就像她的声音:“我们走吧。” “今夜我既然来到这里,便没有想着活着离开。” 别样红平静说道,然后手指微颤。 那根悬在尾指上的细绳,嗤嗤破空,从虎口里穿过,缠绕了数圈。 他身受重伤,便是连握拳的动作都无法做出,所以他把自己的手指缠在了一起,这便成为了一个拳头。 他一拳击向干涸的河床。 轰的一声响。 这个看似有些无力的拳头,直接把河床击穿了一个大洞,深不见底,其下隐隐有淙淙水声。 皇辇图动,河枯石现,此时皇辇图已破,森然的阵意已去,再无力维持当前的图景。 水声哗哗,无数地泉自河底涌出,只是瞬间,便重新淹没了河床,打湿了他与无穷碧的鞋。 无穷碧知道了他想做什么,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却说不出阻止的话。 地泉狂涌,河里的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伴随着高空里传来的雷声电光,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一声有些绝望的尖啸,从无穷碧的唇里迸发而出。 她与别样红站在水面之上,两道气息散溢而去,瞬间笼罩了整条河。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寂灭的,仿佛没有任何生命的碧波。 从别样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是无比清新,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 河水终于漫过了石堤,倒灌进了天书陵里,缓慢而不可阻止地向着神道处涌去。 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有青叶生出,数息之间,便密布了整个水面,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莲。 紧接着,在这片青色的莲海里,生出无数朵清美的荷花。 莲海于夜风之中招摇,荷花于雷电之中夺目,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天书陵里到处都是水。 茅秋雨站在水一方,神情肃穆,双袖翻舞而起。 两袖清风,无由而作,到处穿行着。 莲叶不停翻飞,荷花轻轻摇摆,电光照亮世间,湿意凝成水雾,形成一片极不真实的美丽画面,仿佛仙境。 仙境来到了神道之前。 汗青还在吃饭,非常认真地吃饭。 炊饭乃是人间事,他由天书陵在往人间去。 别样红想要他回到不理世事的仙境里,无心阻止世人登上神道。 满天莲叶荷花,攻的是他的道心。 汗青会怎样选择? 终于,他放下了手里的饭盒。 不是因为他无法应付别样红的挑战,而是因为饭已经吃完了。 他伸手握住铁枪,望向莲海深处。 别样红在莲海深处,浑身是血,脸色苍白,却很是平静。 他要杀天海,世人要杀天海,便要登神道。 他这时候在燃烧自己的真元与境界,即便能够战胜汗青,大概也无法再继续活着。 他不在意,因为他本来就是在赴死。 赴死的道路,就是他的道,这是他的正道。 禀道而行,自不会在莲海里迷路,自不会退缩,浑身是血的他,在夜色里是那样的鲜明,就像青叶里的那些朵朵红花。 但他没有出手,他在等待最后的时机。 等着西宁镇旧庙溪边,等着洛阳城的旧观,等着大地之上的那片夜云散开。 他抬起头来,静静望向那片夜云。 所有人都望向了那里。 雷声不断,电光相连,夜云绞动,狂风大作。 那里并非人间。 …… …… 第659章 一叶一世界 在人间,却非人间,或许是因为交手的双方已然超出人间的范畴。 西宁镇旧庙后的溪边,那名僧侣走到天海圣后的身前,手指点向她的眉心。 随着他手指的前行,夜空里落下的星光忽然变得黯淡了数分,紧接着发生了转折,仿佛星空变成了假的。 来自遥远大陆的精神力量,与来自万里之外的那缕神魂,进行着直接的对抗,发散出无形、却拥有难以想象威力的波动。 静止在夜风里的林梢,忽然碎了,远处浓雾里的那座山峰间,响起无数声音。 那是妖兽恐惧的低鸣声、慌乱地逃亡声,还有惨叫声。 小溪里出现无数细密的气泡,到处喷涌着,仿佛沸腾了一般。 …… …… 洛阳城里的暴雨还在持续,道观四周的雨却忽然停了,街面上那些不停跳跃着、仿佛沸腾的积水,变得异常安静,表面凝出了一层浅浅的霜。 地震的余波渐渐平息,四周的建筑却还在不停倒塌。 这便是道法的力量。 数十道代表着天地法理与规则的无形线条,在夜色里切割着一切,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笼罩住了街道四周。 散化于夜色之中、却并未真正消失的玉如意,已经脱离了具体的形态,变成了最纯粹的道法攻击。 计道人站在道观之前,神情漠然,无数代表着道法的隐星,在他的身周时隐时现。 …… …… 天书陵上的夜空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神道下方那片如海的莲田里,荡起无数水花,那些鲜艳的荷花,不停招展,似乎随时可能坠落,却又是那般的坚韧。 闪电落在水面上,把景物照耀的格外清楚,也照亮了汗青那张苍老的容颜。 这声巨响并不是雷鸣,而是两道沛然莫御的巨大力量直接对冲产生的回响。 夜空里的那片厚云,被强劲的罡风撕裂,然后吹散,变成无数道碎絮,其间甚至能够看到恐怖的空间裂缝。 一道正在成形的闪电,还未来得及落下,便消散于虚无之中。 没有了云层,自然也就没有了雷鸣闪电,也不再有雨点落下。 恐怖的对冲,直接将夜空里的所有事物尽数驱走,只剩下最干净的天空与最遥远的那片繁星。 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的身影,分别出现在夜空里的两端,相隔数十里。 星光落在他与天海圣后的身上,镀上一层银光,仿佛神明。 这片天地似乎都无法承受二人的力量。 过了数刻,夜空里的这次对冲产生的力量波动终于来到了地面。 天书陵里到处蔓延着的水面,恐怖不安地跳跃起来,仿佛沸腾,终于有荷花自枝头坠落,很多青青莲叶上出现密密的孔洞。 河水倒灌而去,对面的民宅纷纷倒塌,没有溅起烟尘,只能听到无数折断的声音。 很短的时间里,京都南城,至少有数千幢房屋倒塌,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教宗陛下看着京都里的惨状,听着那些微弱的呼救声,沉默了片刻,然后望向远处。 洛阳城里也有很多人在死去,西宁镇那边呢? 夜空里出现一道白线,直抵地面,教宗回到了京都的街巷里,出现在那片倒塌的街巷间。 随着他的出现,力量的余波渐渐平息,不再继续肆虐。 天海圣后也回到了峰顶,身与影合。 教宗陛下望向天书陵方向,抬起右手伸向夜空里,那盆青叶,出现在他手指之前,随着夜风轻颤。 说是一盆青叶,其实只有四片叶子。 教宗摘下了一片。 这个动作很简单,按道理来说,也很容易,但他的神情却很凝重,眼里的浩瀚星海,在那一瞬都有所凝滞。 当那片青叶离开枝干,一道极其恐怖的声音,出现在所有人的耳中。 那是山脉断裂的声音,那是大江倒流的声音,那是天塌下来的声音。 教宗将这片青叶掷向天书陵。 青叶很轻,飘飘悠悠地向着那边飞去,看似没有任何威力。 然而,天海圣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情,然后她抬起右手,遥遥指向天书陵里的某处。 那片青叶在夜风的拂动下,飘过夜色,一路缓慢前行。 夜风渐渐碎了,夜色也碎了,青叶经过的空间,仿佛承受了无穷力量的撕扯,出现了无数道裂缝,久久不曾湮灭。 青叶来到了天书陵里。 河水跳跃的更加厉害,青莲向着夜空生长,仿佛脱离了大地的束缚,那些荷花,更是生到了数尺之高。 青叶来到了神道上。 坚硬的石阶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缝,神道两侧的树叶与碎石,狂舞着向青叶涌去,然后消失无踪,就像被漩涡吞噬。 山陵里的那些石碑,都因为青叶的来临而生出了反应,无数道沧桑而玄奥的气息,自雨林里散溢而出,向青叶飘去。 甚至就连自夜空里洒落的星光,都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弯折,化作无数道流光,向着青叶而去! 这究竟是什么道法?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竟能触动天书碑,竟能改变星光的轨迹! …… …… 陈长生知道这不是道法。 他看着那片缓慢飘来的青叶,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与难以想象的压迫感,终于明白了为何教宗师叔会一直如此细心地照料那盆青叶,会不停地浇水灌溉,想要让它长的更加茂盛。 青叶是一个小世界,里面有天地,有宫殿楼宇,有光与风。 落落曾经在里面生活过,他也进去过。 这是一个真实的空间,真实的世界,世界可以分大小,但对人类来说,重量都可以看作是无限的。 所以无论是落叶还是星光,都会被吸引过去,然后被碾为肉眼看不见的尘埃。 教宗以青叶为剑,便是用一个世界打人。 在星光的照耀下,在空间的扭曲里,那片青叶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是那般壮观。 在那片青叶里,陈长生仿佛看到了江山社稷! 这等手段,谁能抵挡得住? 青叶缓慢地飘了过来,应该显得很轻,却给人一种异常沉重的感觉。 因为这是一个世界。 天海圣后的神情也变得更加凝重。 她指向天书陵里某处的右手,忽然向下落了一寸,仿佛握住了一件极其沉重的事物。 第660章 当惊世界殊 那片青叶自夜色里来。 教宗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仿佛透明,眼中的浩瀚星海不停高速地转动着,仿佛燃烧的火焰。 就在教宗祭出自己的最强手段,用青叶世界打向天海圣后的同时,洛阳城以及万里之外的小溪畔,那两场战斗也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已然消散为道法的黑如意,在长春观四周构筑出无数道凌厉的线条,清光时隐时现,极其寒冷的气息,笼罩住整座道观,缸里的水被冻成了冰块,然后缸被冻破,观里的豆般灯火被冻成琉璃珠,然后冻破,就连裂开的地面涌出的岩浆,竟也被瞬间冻凝! 计道人的道袍变得白了起来,那是霜色,也仿佛是年月,看着笼罩道观的玄霜气息,感知着天书陵处传来的力量波动,他漠然的容颜上忽然现出一抹极其幽远的情思,清光自道袍里散溢而出,如清水一般流入那些代表道法的星辉里。 长春观里还活着的道人们吐着鲜血,不停地颂读着道藏。 一个极其复杂难懂的音节,从计道人的双唇间响起! 那是三千道藏里的最后一卷,那是最难懂的龙语,那是最高妙的道法精华! 随着这个音节出现,洛阳城上空的夜色忽然颤了颤,那些由玉如意散成的道法顿时为之一滞,夜空里的那些玄霜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计道人拔出长剑,第一次出剑! 道法之剑斩落,夜色里响起一道并没有什么意识,却极为不安的尖啸声,紧接着,是无数碎裂的声音! 无数细碎的声音响起,破裂的缸依然还是破裂着,缸里那个透明的大冰块则也裂开了,如琉璃珠的灯火也裂开了,冻凝的岩浆也裂开了,裂成碎末,融成清水,化作水雾,霜雪皆裂,琉璃世界重新被清光统治! 万里之外的旧庙溪边,那名僧侣走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天海圣后的眼睛变得无比明亮,金黄色的火焰喷涌而出,仿佛有凤凰将要从里面新生。 这是一双真正的凤眼。 她眼光所及之处,溪上的那些血莲碎片像有神识的活物一般纷纷飘起,覆在僧侣的身上,紧接着,片片碎裂,仿佛枫叶。 每片裂开的血莲下方,僧衣也随之而裂,肌肤也随之而裂,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一道乳白色的光线。 那些光线里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圣洁能量,与离宫里的圣光差相仿佛,却有着一些最根本的、也是对这个大陆的生命来说最致命的差别。 这也是圣光,但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带着天然敌意的异族的世界。 无数量的圣光从僧侣的身上喷薄而出,但庙后的溪边却没有任何声音,那些沸腾的水静止了下来,那些水变成的热雾也静止了下来。 在这片绝对的静止里,只有一样事物还在移动,那就是僧侣的手指,那根向着天海圣后眉心点去的手指。 …… …… 青叶来到了天书陵顶,来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那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山陵里的树与石感知到了那道真实的、无法计数的重量,颤栗不安,向下塌陷。 如果此时她还处于巅峰状态,或者她不会觉得棘手。 但她这时候已然离开了神隐,无法与世俱存或与世俱隐。 如果身、道、魂俱在,她或者可以硬挡这个世界,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叫陈玄霸的男人在周园里曾经做到过的一样。 但她的道法在洛阳里被计道人所破,她的神魂在西宁镇溪畔被那名僧侣压制,这时候在天书陵顶的就是她自己的身体。 即便她是真凤之躯,也无法承受一个世界的来临。 她能怎么办?她会就此陨灭吗? 就在所有人仰望着天书陵顶,怀着各种情绪,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时,一声清亮至极的凤鸣,响彻夜空! 从雪老城到长生宗,从大西洲到云墓,整个世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这声凤鸣。 这声凤鸣霸道到了极点,骄傲到了极点,夜穹洒落的星光,被那片青叶折射,又被凤鸣撕开,顿时散涣不见! 云墓里那座孤峰里妖兽惊恐的呼喊、奔逃的声音,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变成了一座真正的坟墓。 溪畔,她眼睛里散发出来的金黄色火焰,被涂满了一道令人心寒的煞意,溪水与石头都随之燃烧起来,那些血莲碎片也燃烧起来! 溪水动了,石动了,林动了,夜风也动了。 夜风轻拂她的衣袂,她的神魂招摇而起,由数十丈而至数百丈,直至只能仰望,仿佛要触及夜穹。在这道仿佛由星空组成的巨大身影之前,溪里那名僧侣仿佛蝼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万丈圣光,就像是不起眼的灯火,顿时被压制的快要熄灭! 同时间,洛阳城里那些被道剑斩碎的道法落到了地面,真凤之血自虚无里出现,与岩浆合在一处,开始燃烧一切。 先前在洛阳城外夜空里现出身形的黑龙,忽然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却生出了双翼,于烟雾拟成的仙境里破空而出,凤爪闪电般抓住了计道人手里的道剑,凤喙如坠落的星辰般,伴着那声清亮暴戾的凤鸣,啄向计道人的眼睛! 她在天书陵峰顶,看着那片青叶,神情漠然。 这里是京都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这里,她就应该站在最高处,一旦让开,这里便不再那般高险,她也就不再是她。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要避开这片青叶,她的选择就是硬接。但她能用什么接? 青叶是一个世界,就算霜余神枪或者是两断刀这样的神器,也无法抵挡。 她的右手微微下沉,便在夜空里抓住了一样事物。 那件事物很沉重,很方正,并不是武器。 那是一座石碑。 陈长生望去,觉得那座石碑上的线条有些眼熟,然后反应了过来,震惊无语。 那座石碑是照晴碑! 是天书碑! 天海圣手伸手,把照晴碑从陵里抓了过来! 然后,向着那片青叶砸了下去! 当她握住这座天书碑的时候,她的衣袖便碎了。 当她挥出这座天书碑的时候,整个夜空便碎了。 天书碑重重地砸在了那片青叶上。 青叶很轻很软,石碑很重很硬,二者的相遇,本应像枯叶落在湿水里,像纸片落在炉里,不会有太大声音。 但这次相遇,肯定不会如此。 如果说雷声震耳,那么如果从太始元年到今夜,所有的雷都来到了此时此刻同时响起,那会是怎样的声响? 轰的一声巨响! 自出现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变化的天书陵,仿佛要离开地面,震了三震。 京都城南那些刚刚稳定下来的建筑,就像被风吹过的沙城一般瞬间垮塌。 山陵里的树林尽数碎裂,然后飞舞起来。 漫在天书陵里的那片莲海,被震了起来,一道约数十里长的水线弥漫而起,环绕着天书陵。 夜穹,出现了一道裂口。 星海,仿佛都改变了形状。 …… …… 第661章 一饭之恩 夜空里的云尽数散去边缘处,星星无比明亮,无数河水离地而起,变作数十里长的一片水烟,围绕着天书陵,仿佛一条腰带,青色的莲枝与粉红的荷花在里面若隐若现,看着无比美丽。 与美丽的仿佛并非人间的奇景相比,真实的人间则是无比凄惨,京都南城的房屋或者倒塌,或者被水势冲垮,不知死了多少人,呼救声与痛哭声此起彼伏,虽然因为距离尚远听得并不真切,却依然令人心生极大悸意。 那些借着夜色潜至天书陵四周的修道强者们,更是被这次青叶世界与天书碑的对撞余威直接波及,境界修为稍差些的教士直接被震死,那些诸世家宗派的长老与供奉们也各自带了伤,那名叫做牧酒诗的少女脸色雪白,唇角挂着一道鲜血,不复先前明朗,神情很是黯淡。只有茅秋雨、无穷碧与别样红三人,因为身在莲海之间,借着宁柔水意相护,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那片青叶从峰顶缓缓飘回夜空之中,无来由地又是好大一阵风。 人们的视线从青叶回到峰顶,看着天海圣后的身影,惊怖与敬畏交杂,根本无法言语。 天书碑很大,很方正,按道理来说,没有办法被一只手握住。 但她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那座天书碑握在了手里,或者说提在了手里。 教宗陛下的青叶是真实的世界,拥有近乎无限的重量,可以碾碎一切事物,即便霜余神枪与两断刀也无法正面相抗。但天书碑自太始元年降世以来,无论风吹雨打,空间转换还是时间流逝,都无法改变它的面貌,以此而论,天书碑是近乎永恒的存在,是无法被毁掉的存在。就像道藏龟元论里的那个著名寓言,当什么都能刺穿的矛遇到什么都刺不穿的盾时,会发生什么? 寓言只是寓言,没有给出真正的答案,青叶与天书碑的第一次相遇,也没有得出结论。以此观之,天书碑是对抗青叶世界最合适、也是最强大的武器,问题在于,除了天海圣后,谁有如此恐怖的能力把一座天书碑提在手里作为武器?谁有如此壮阔的气魄,敢于想到把天书碑当作武器? 这场当惊世界殊的战斗没有结束,刚刚开始,星光再次折射,空间再次扭曲,那片青叶再次向着天书陵顶飘去。 江山社稷尽在其间,无数声响接连响起,那是裂土、那是搬山、那是断河,那是世界再次降临。 天海圣后提着石碑,再次向那片青叶砸落。 与前次不同,这一次没有任何声音,不要说从古至今的所有雷声,就连秋雨里将死的昆虫的鸣叫声都没有,只是一片静寂。 那是因为所有的重量、力量、气息,都完整甚至完美地在青叶与石碑之间来回,没有一丝释放到天地之间。 天书陵峰顶的地面,忽然向下陷落了半尺。 天海圣后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道鲜血从手指间流出,把石碑染红了一角。 教宗陛下的脸色更加苍白,神冕上仿佛多了很多灰尘,脸上的皱纹深刻的仿佛已经千年未曾下雨的黄土高原。 天书陵山腰间那数十里的水带,落到了地面上,仿佛一场暴雨。 青叶如同湿了的纸一般,粘在了天书碑的上面,不停地颤抖着,叶面渐渐撕裂。 很明显,在这场最极致的力量对冲里,天海圣后已经占据了优势! 国教千年历史里最强大的两位道尊,来自异大陆的神秘僧侣,他们都是圣人级别的绝世强者。 天海圣后手持天书碑,以身魂道分而战之,不落下方,甚至隐隐要获得这三场战斗的胜利! 如此霸道,如此强势,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就是这片星空之下的最强者! …… …… 最高处便是峰顶,最强时便无法更强,凤舞九天,终究要落下。 天海圣后与那三位圣人之间的战斗,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展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境界实力,也是她全部的实力。 这也就意味着,她不可能再有更不可思议的手段。 别样红很清楚这个道理,他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他看了无穷碧一眼,把手指捆在一起的那根细绳,忽然寸寸断裂。 无穷碧脸色苍白,手里的拂尘高速地舞动起来,将那些断成数十截的细绳,尽数收了进去。 那道寂灭的、仿佛死海寒波般的气息里,忽然掺进了一道鲜活的生命气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非但没有互相抵触攻击,反而在极短的时间里真正地融合在了一起,生成一道很难形容的沧桑意味。 生命与寂灭,原来本初就是一体两面,只有当它们相融的时候,才能显现出世界的真相。 莲叶不停地摇晃,荷花在里面乱动,这道气息向着神道上方狂涌而去,显得无比强大,天书陵前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沧桑的味道。 他们是八方风雨里唯一的夫妻,也可以说是整个世界,除了白帝夫妇之外最强的一对夫妻。 当他们真正联手,发出最强一击的时候,强如天海圣后,也必须要慎重对待。 但此时天海圣后的力量尽数在天书碑里,道法正在洛阳城中,神魂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应对? 莲海深处有片废墟,那里曾经有座凉亭,在神道下方,所有想要登上天书陵的,无论是人还是气息,都必须经过那里。 当别样红与无穷碧的沧桑之意漫卷而至时,那里响起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里同样充满了沧桑的意味,显得很是怅然。 一只手握住了那根黝黑的铁枪。 天书陵里狂风大作,无数顷莲海无由生波,莲叶摆动,将那些珍珠般的水滴甩的满天都是。 那根铁枪并不像外表那般普通,那是天上地下最强的一根铁枪,甚至可以说是千年来最强的一件神兵。 汗青握着铁枪,指向夜色深处。 萧瑟秋风今又至。 天地之间,万物皆枯。 莲海深处,响起别样红与无穷碧的两声闷哼。 汗青神情漠然看着那处,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脚下。 他的脚下有一只饭盒。 饭盒里面的米饭与青椒炒腊肉早已被吃的干干净净,这时候残着些水,一荡一荡的。 铁枪所向之处,莲海里的青叶随之枯萎,看着就像是饿死鬼,被系在了发黄的茎枝上。 他看着这片急速枯萎的莲海,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从北方走来,一路见过的很多尸体。 他的族人和人类长的很不相似,但在饿死之后,却很奇怪的变得有些相像,或者是因为都很干枯的原因。 他没有饿死,但也已经快要变成鬼,眼睛比狼骑还要绿,瘦的只剩下了一身骨头。 就在他以为自己无法走出雪原的时候,他遇到了陛下。 陛下的神情很温和,眉宇却很飞扬,言语简洁而有力量。 陛下问汗青饿吗? 汗青点了点头。 陛下对汗青说,那今后就跟着我吧,酒肉管饱。 汗青想了很长时间后,点了点头。 …… …… 千年之后。 看着莲海,看着那些像吊死鬼、饿死鬼、投河鬼的正在枯萎的莲叶与荷花,汗青再一次点了点头。 然后他运起全身功力,把铁枪掷了出去! 铁枪的啸声破空而起,天地闻之而惊,鬼神闻之而泣。 铁枪之前,莲花俱散,举世皆枯,生死契阔。 铁枪如一船,破水,如一蒿,破影,如一箭,破云,破天心而去。 去向何处? 莲海深处? 青叶之间? 古都旧观,还是万里之外的那间旧庙? …… …… 第662章 秋杀 西宁镇旧庙溪畔,星空被遮住,一片黑暗,一片安静。 天海圣后的神魂在天地之间,那些偶尔露出的星辰,仿佛是她衣袂上的点缀。 她居高临下看着溪水里那名僧侣,神情漠然,仿佛看着一只蝼蚁。 溪畔很安静,雾里的那座孤峰也很安静,这时候更是近乎死寂一般。 静止的溪水表面,有燃烧的血莲碎片,僧侣的身上,也有很多血莲碎片,僧衣已碎,血肉已裂,圣光如花一般绽放着。 一道无法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把僧侣身上散发出来的圣光碾压的仿佛萤火一般。 在越来越黯淡的圣光里,僧侣的神情却变得越来越宁静。 被天海圣后神魂重伤的他,浑身是血,满脸亦是血,然而那双宁静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别的情绪,除了怜悯。 他是在怜悯谁?这个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的世界还是那方遥远的异大陆还是族人? 不,他这时候正在看着天海圣后,所以他眼里的这抹怜悯是给她的。 …… …… 洛阳城里,计道人也在看着天海圣后。 夜色里到处都是雾,仿佛仙境,又仿佛冥国,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她的无上道法在雾中,拟成一道凤形破空而出。 雾凤的爪落在他的道剑上,喙如闪电一般啄在了他的脸上。 他的脸上有无数线条,每根线条便是世间一条法理。 随着雾凤的尖喙落下,夜空极高处响起一声带着恐惧意味的声音。 清光四散,道法尽碎,他脸上的那些线条纷纷曲折,如同皱纹,如同老木,有鲜血自虚无里生,然后溅向夜色里。 计道人看着这只雾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警惕,没有怜悯,只是平静。 这种极致的平静很可怕,因为他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 …… 天书陵外的京都南城已然汪洋一片,肮脏的水面上飘着无数碎砾与垃圾,还有死尸。 教宗陛下站在积水里,任污水淹过自己的膝盖,打湿自己的神袍,脸色苍白,仿佛透明,又因为那些皱纹,而显得格外悲凉。 他抱着那盆青叶,视线穿越山陵四周如海般的莲花,落在峰顶那道身影上。 浩瀚星海在教宗的眼中,因为震惊而急速黯淡,然后变得更加悲凉。 …… …… 西宁镇旧庙溪畔,星光忽然亮了数分,溪水明亮了数分,然后开始流动起来。 溪畔的林梢,也在夜风的轻拂下摇动了起来,血莲片从僧侣的身上落到溪面,继续燃烧着,然后渐渐成灰。 一切由静止转向运动,便是从星光忽然亮起来的那一刻开始。 天地间还是没有太多声音,雾中孤峰里无法计数的生命,臣服于地,颤栗着,根本不敢望向溪畔,自然不知道星光为何会变亮。 星光之所以变亮,是因为那道横亘于天地之间的身影,出现了一道裂缝,于是有些被遮住的星星露了出来。 那道裂缝很大,足以容纳数座山峰,在地上望过去,仿佛夜穹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星辉从那道大口子里散溢而出来,看着就像是血一样。 …… …… 洛阳城里。 道观已然变成废墟。 计道人站在废墟之前,脸上的无数道线条已然弯折甚至崩断,看着也像是一座废墟。 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雾里出现的那只凤凰。 雾凤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横跨两条长街,招展之间,檐碎石飞,然后静止。 夜空里的那道闪电消失无踪,凤喙离开了道剑,凤眼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丝破碎的感觉。 或者,那是因为雾凤的身躯中央,那两道羽翼的下方,出现了一道大口子的原因。 白色的雾气,炽热的雾气,寒冷的雾气,从那道大口子里缓慢流出,看着就像是血一样。 …… …… 天书陵峰顶。 那片青叶离开了天书碑的表面,缓慢而沉重地向着夜色里退回,看着就像是受了重伤、难以飞翔的禽鸟。 只有很少人能够看清楚,这片青叶受损极其严重,三分之二的叶面都已经碎了,只靠着细细的叶脉联在一处,看着很是凄惨。 没有人看这片青叶,所有人都在看着天海圣后,震惊无言。 天海圣后望向万里之外的西宁镇,望向洛阳城,然后望向京都,美丽至极的凤眼里现出一抹微惘的神情,然后变成微微的痛楚意味。 黑色的凤翼已经展开,在她的身后缓缓地摆荡着。 那片莲海,那些荷花,那道沧桑的意味,在先前那刻来到她的身前,然后被黑色的凤翼扇到了九天之外。 纵使那一刻,她正在祭出最强的手段,应对三位圣人的最强攻击,她依然留着后手,不会给敌人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 只是她没有想到,抱着必死决心出手的别样红与无穷碧夫妇,依然不是敌人们最后的手段。 更准确地来说,她没有想到,最后的那个敌人究竟是谁。 她眼里的微微惘然与痛楚意味,在下一刻尽数消失不见,只剩下漠然。 她望向自己的身体。 一根铁枪穿透了她的身体,在她的腹部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这根铁枪看上去很普通,表面没有任何花纹,黝黑一片。 这自然不是普通的铁枪,不然如何能够刺穿她的身躯? 鲜血从那道大口子里涌出,像是雾一般,又像是星光一般。 铁枪开始燃烧,溅出无数令人迷醉的星屑,同时散发出一道极其深远的肃杀意味。 天海圣后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身体的铁枪,说道:“这是秋杀?” 不等人回答,她带着些感慨继续说道:“很多年没有看到了。” …… …… 无论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还是陵下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把铁枪便是百器榜首的霜余神枪。 天海圣后说的秋杀,自然不是枪的名字。 这是霜余神枪的枪诀,是当年太宗皇帝陛下横行天下时的无上神功。 自太宗皇帝回归星海之后,霜余神枪便一直藏在皇宫里,至于秋杀,更是再也没有在人间出现过。 直至今夜,终于在汗青的手里重见天日。 原来,这根生死契阔的铁枪,去的不是莲海深处,也不是青叶之间,更不是古都旧观,还是万里之外的那间旧庙。 铁枪去了天书陵顶。 杀天海。 …… …… 第663章 千年之战 鲜血从天海圣后的腹部涌出,顺着铁枪落到地上,遇风而化,生成金黄色的火焰。 即便如此,被火光照亮的她的脸依然是苍白的,没有什么颜色,就像她此时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 秋杀,真的好杀。 “我确实没有想到是你。因为在我眼里,你生来高洁,虽不是人,却比所有人都要更重情重义。” 说到这句话时,她终于不再用朕自称,或者有什么深意,或者是因为痛楚,或者只是习惯。 她习惯了把对方看作平等相处的人或非人。 神道下方的那片莲海,在夜风的吹拂下显得有些乱,就像是等待着被收割的稻田,迎来了一场突兀的暴雨。 铁枪已静,秋风渐起,有霜降于世间,莲叶的边缘被绣上了道道白边,粉色的荷花仿佛被冻凝一般。 汗青站在莲海之间,身影很是落寞,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先前正是他用霜余神枪,施出了秋杀,改变了历史。 天书陵四周的所有人都震惊人,没有人注意到,天海圣后的话里隐藏着的一些重要信息。 他看着天书陵顶,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怅然,说道:“情义吗?” 天海圣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苍白。 “是啊,一位在人族生活了千年时间的魔族太子,他的情义究竟应该落在何处,确实是个问题。” 天书陵四周一片死寂,人们听到这句话,更加震惊,无数视线落在了汗青的身上。 汗青神将居然不是人族,而是魔族?而且他还是魔族的太子? 一位魔族太子,居然会替大周出生入死,在当年与魔族的战争里勇作先锋,直至成为大陆第一神将! 一位魔族太子,居然会甘守天书陵六百载,直到今夜,深得民众的爱戴与信任? 别样红与无穷碧在莲海的更深处,没有什么反应。 夜色里的教宗陛下也没有发出声音。 很明显,这些进入神圣领域的强者,事先便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 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问道:“你为何要杀朕?” 汗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是魔族太子,更是大周忠臣。” 天海圣后说道:“如果你是忠臣,你就应该忠于朕。” “这是陛下的遗命,我必须执行。”汗青对她说道。 天海圣后看着那片莲海,悠然说道:“原来直到今天,对你来说,大周依然只有太宗皇帝这一个陛下。” 汗青说道:“娘娘对我而言,亦是陛下。” 天海圣后忽然问道:“太宗待你如何?” 汗青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待我有如手足。” 天海圣后嘲讽说道:“你的那些手足都已经死了,现在就挂在凌烟阁上。” 汗青没有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海圣后说道:“太宗皇帝用你,也疑你,他临死之前,逼着你立下星空之誓,一生守陵,不得出世,不然六百年前,你就已经要进入神圣领域,最终,是朕想办法解除了你身上的这些束缚,朕对你,是有恩的。” 汗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娘娘以知己待我,当年无论天机老人与教宗如何说,娘娘对我都信任有加,助我远离世间是非与危险,助我破除当年的星空之誓,可以说是上是恩深似海。” 天海圣后说道:“朕还对你承诺过,一定会带领大军杀进雪老城,让你亲手杀死魔君。” 听着这话,那些落在汗青身上的视线变得更加凝重。不知道这位神秘的魔族太子与魔君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恩怨情仇,竟让他在千年之前离开雪老城,并且以亲手杀死魔君为目标。 “商院长对我有过同样的承诺。”汗青沉默片刻后说道:“如果我能完成陛下的遗命,那么魔君今夜便会死去。” 洛阳城方向很安静。 这句话却像雷声一般。 天海圣后的脸上微显惘然,说道:“是吗?他也要死了吗?” 这句话里有死字,有也字。 汗青听到了,不知为何,觉得身上的盔甲变得沉重了无数倍,有些艰于呼吸。 “娘娘对我恩重如山,恩重似海……远胜陛下。” “但陛下的恩情在前,若不是陛下,千年之前我就死了。” “一饭之恩,不敢或忘,因为……那是一切之始。” 他说出这几句话时,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并不是那般自信,有些像是想要强行说服谁,或者是说服自己。 事已至此,无须多言。 言已至此,到了尽处。 天海圣后没有再与他说话的兴趣,视线从莲海里上移,落到远处的京都里。 京都的街巷间偶有火光,呼喊之声再起,很是混乱,唯有一片区域很是安静,漆黑一片。 “哪怕死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数百年了。 她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把他的子孙后代赶出了京都,给予无尽羞辱,她以为自己成功地回赠了当年受到的所有苦,她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然而到了今夜,她才发现原来时隔多年,自己还是在和那个男人战斗。 那里是大周皇宫,还有国教学院,还有百草园。 从很多年前,她便在这些地方生活,在这些地方战斗,见过很多人和事。 直到此时,她才明晓,原来一切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变化。 …… …… “现在,你应该可以死了吧?” 洛阳城道观前,计道人看着渐渐淡去的雾凤,显得有些疲惫。 “请好好地离去。” 西宁镇小溪边,僧侣看着渐渐淡去的神魂,神情略显感慨。 “对不起。” 京都夜色里,教宗陛下看着天书陵峰顶的她,苍老的脸上满是悲伤。 …… …… 天海圣后看着这个世界,微微挑眉。 她有些痛。 霜余神枪贯穿了她的腹部,她的身、魂与道,同时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她能够感受得到,离开的时刻已经来临,这是无法抗拒的事情,就像血燃烧成青烟,然后回到青天里。 一道暴戾、冷酷、强大、愤怒的凤鸣,在天书陵峰顶响起,然后迅速传遍整个大陆。 黑发在她的身后狂舞,凤翼撕裂夜空。 她伸手握住铁枪,向腹外拔出。 只看着画面,便能想象其间的痛楚,但她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就连挑起的眉都落了下来。 第664章 最后的选择 铁枪从天海圣后的腹部一寸一寸抽出,就像是雨后林中泥地间新生的笋,然而带着的并不是水珠,是血水,凤血打湿了铁枪,打湿了她的手,落在峰顶的石板上,熊熊燃烧,仿佛圣火。 在火光里,她的身影显得特别清楚,在身后狂舞的黑发与凤翼被衬得极其幽暗。 暴戾愤怒近乎疯狂的凤鸣,从天书陵峰顶向着世界各处传播而去,只是瞬间,便笼罩了整座京都。很多境界稍低的修道者直接被震昏了过去,更近些的一些人甚至爆体而亡,变成了蓬蓬血花。 铁枪终于被完全拔了出来,被天海圣后握在了手中。 她浑身是血,站在天书陵峰顶,摇摇欲坠。 夜空万里无云,此时却忽然落下了些雨点,落在了她那张绝美无俦的脸上。 似乎下一刻,她便会倒下去,但最终她没有倒。 咔嚓一声,闪电落下,照亮了天书陵峰顶,驱走了那些雨点,把峰顶的画面给所有人看见。 与闪电一道落下的是铁枪。 霜余神枪落在了天书陵峰顶,依然被她稳稳地握在左手里。 山陵剧烈震动了一瞬。 她挥动右手,提着天书碑砸向了天书陵前的夜色。 夜色看似虚无一片,照晴碑破空而去,竟生生在夜空里撞开了一条通道,来到了数里外的南城废墟前。 天书碑上的那片青叶,随之而碎,散成无数道丝缕,向着教宗缠绕而去。 教宗伸手,于夜空里重新拾起那盆青叶,置于自己的身前。 悄然无声,清光骤现即隐,照晴碑消失了,回到了天书陵里自己的位置。 那片青叶也真正地消失了,盆子里只剩下了三片叶子。 …… …… 天海圣后身、道、魂俱受重创,最后的那抹生机已然不在,即将消逝于星海之中。 这是所有人都已经确认的事情,但人们同样确认,作为太宗皇帝之后,这片大陆真正的统治者,人族历史将永远无法抹灭其痕迹的大人物,圣后娘娘绝对不会安静地死去,这并不符合她的性情。 在她离开人世,回归星海之前,究竟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举动,会让哪些事物随着她一道毁灭,谁都不知道。 天海圣后站在峰顶,居高临下看着世界,神情漠然,浑身是血,仿佛神明,亦是魔鬼。 整个世界都开始提前恐惧起来。 莲海生波,荷花盛开,把无穷碧重重包围。 做完这些事情后,别样红撑着重伤的身躯,拦在了茅秋雨的身前。 牧酒诗早已不知去了何处,那些各世家宗派的长老,再次向夜色更深处隐匿,根本不敢迎接天海圣后的目光。人们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不过他们也清楚,圣后娘娘离世前的最后一击,应该会留给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而不应该是自己。 天海圣后望向洛阳城。 道观之前的夜色骤然碎了,雾凤也骤然碎了,化作无数道空间裂缝,向着计道人涌去。 计道人神情骤凝,数道怪异难明的音节,从他的双唇间迸了出来,一把木剑从道观的废墟里破空而起,化作一道明丽的流光,在夜色之中看似胡乱地斩了下去,同时,他的身影虚化,向着更远处遁去。 无数道鲜血,在洛阳城的夜空里洒落,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十余里长的血线。 计道人破开夜空,落在了街上,浑身都是伤口,到处都是鲜血。 三千道藏最后一卷,以龙语颂之,以本命木剑斩之,他依然没能抗住天海圣后的道法,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天海圣后不再理会洛阳,收回目光望向京都南城一条无名的街。 教宗陛下这时候便站在街上,站在积水里,站在倒塌的房屋与尸体之间。 教宗陛下看着天书陵峰顶,看着今夜饱经灾患的世间,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悲悯的神情。 整个世界都极安静,等待着这两位圣人的最后较量。 忽然,教宗放下了手里的那盆青叶。 夜色里到处响起惊呼声,紧接着是破空声,无数离宫强者,顾不得天海圣后的视线,拼命地向着此间奔来。 因为人们看得很清楚,教宗准备放手。 教宗陛下准备与天海圣后一道离开这个世界,回归星海! 时间看似缓慢、实际正常地流逝。 什么都没有发生。 世界依然很安静。 那盆青叶在满是尸体与砖石的积水里缓缓飘荡。 天书陵峰顶,天海圣后的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她在嘲笑自己曾经的同伴。 真是无趣。 朕又岂会随你的心意? 汗青神将站在神道尽头,望着峰顶,眼神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教宗陛下搁下了那盆青叶,圣后娘娘却没有向他出手。 但就算自己真的能够放下那个饭盒,娘娘也不会放过自己吧? 那些错综复杂的情绪转瞬即逝,汗青真正地平静下来,等待着铁枪穿透自己身躯的那一刻。 忽然间,天书陵峰顶的星光散了。 夜空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通道,紧接着,才是如风雷一般枪啸声响起! 天海圣后挥袖,霜余神枪如闪电般刺穿夜色,向着京都某处飞去。 她看都没有看汗青一眼,这种无视便是她此时真实的心情与态度。 霜余神枪回到了它应该停留的地方——大周皇宫。 远处的京都里响起一道极其沉重的撞击声,紧接着是建筑倒塌的声音。 眼看他起高楼,那楼是他修的。 眼看他楼垮了,朕要毁了你的楼。 那座楼从高台之上崩裂,落到地面上,砸成粉碎。 京都数百年来最著名的建筑,大周王朝最具象征意义的凌烟阁,就这样消失了。 …… …… 成功岭的暴雨还在下,雨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大陆第六神将天槌是圣后娘娘最忠诚的部属,他率领的寒州军府在大周北军里最为强大,今夜虽然骤遇伏击,反抗也最是激烈,死伤也最为惨重。 摘星院院长陈观松,看着瞪圆眼睛的天槌神将遗体,脸色略显苍白,眼中生出一抹歉意。今夜如果不是他以恩师的身份,带着军方与天海家的强者偷袭天槌成功,根本没有可能停下寒州军府大军的脚步。 “为师一定会实践你的遗志,带领大军攻入雪老城,所以天槌啊……你就瞑目吧。” 雨夜里忽然响起一道漠然的声音。 “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第665章 黎明前的黑暗 陈观松在大周军方资历极老,极擅隐忍,深得圣后娘娘信任,执撑观星院多年,在军中拥有大批门生子弟,实力境界更是深不可测,早已半步神圣,在初秋的这场谋叛里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如果没有意外,事后,他必然会成为大周军方的领袖人物,与商行舟一道登上权力的最高峰,并且将会成为大周军队北伐魔族的统帅。 然而,就在胜利近在眼前之时,他死了。 他死的很惨,是被天凤的真火烧死的,而且不是立刻便死去,被烧了很长时间,才没了呼吸。 在死之前,他经历了人世间最痛苦的折磨。 因为这是天海圣后的复仇。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她提前为自己复了仇。 同时,也是为那些至死都忠于自己的部属复仇。 她拂了拂衣袖,把天槌神将的尸首化作了一片火焰,给予他追随自己同归星海的荣光。 然后,她去了万里之外,再次遮蔽星空,踏足溪水,一掌向着那名僧侣拍了下去。 无数星光随着她的手掌落下,并不沉重,却无比玄妙,根本无法躲避。 那名僧侣手掌一翻,迎了上去,溪后的浓雾从孤峰处呼啸而来,随掌势而聚。 双掌相遇,僧侣便明白了她的心意,问道:“便是连粒种子也不留了吗?” “朕自有传承。”天海圣后说道。 僧侣以为她说的是徐有容。 其实不是,或者说不止。 “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僧侣看着天海圣后说道,眼睛开始流血。 这是他第一次对天海圣后表达出敬畏的情绪。 然后他的身躯骤然虚无,化作无数碎裂的光片,顺着云墓消失无踪。 无数万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片满是如玉般的沙漠里,有一座极大的祭台。 那名僧侣盘膝坐在祭台上。 数十万名信徒跪在祭台四周的沙漠里,举着双手,对天舞着,无比虔诚,如痴如醉,如癫如狂。 忽然,一道来自异大陆的精神力量,笼罩住了整个世界,向着地面碾压而来。 那名僧侣睁开眼睛,眼瞳一片幽黑,两道鲜血从眼角淌落,然后浑身开始流血。 祭台四周十余名祭司暴体而亡,信徒们发生惊恐地呼叫,开始哭喊。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沙漠被染红。 …… ……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里,天海圣后没有如很多人想象的那般,把最后的生命化作最狂暴的力量,去击杀那些她不喜欢的人。 教宗搁下了那盆青叶,她没有出手。 汗青放弃了抵抗,她没有出手。 天海家的庄园那般安静,她没有出手。 她一枪毁了凌烟阁,一拂袖烧死了陈观松,然后燃烧最后的生命,击溃了那名僧侣。 因为那名僧侣来自圣光大陆。 直到很多年前,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开始与圣光大陆上的异族打交道,人们才会明白,那个初秋的夜晚,圣后娘娘击溃那名僧侣从圣光大陆来的投影,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争取了多少时间。 天海圣后当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人,更谈不上圣贤。 之所以在最后时刻她会这样选择,是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准备做这件事。 虽然这个世界已经背叛了她,但她依然执着地认为,这是她的世界。 ——这是朕的世界。 既然是朕的世界,当然要由朕来守护。 任何胆敢伸向朕的世界的手,都要被斩断。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并且也做到了。 …… …… 做到了。 做完了。 天海圣后回到了天书陵峰顶。 看完了她自己的世界,现在终于有闲暇可以看一眼自己的身边。 陈长生在她的身边。 从很久以前开始,便被整个世界遗忘了的陈长生,一直就在她的身边。 或者是因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没有忘记他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从汗青神将掷出霜余神枪偷袭,到那番对话,到她最后巡游自己的世界,其实只过去了很短一段时间。 而且陈长生的身体有些僵硬,所以一直保持着先前那一刻的姿式。 他的左膝微曲,左手握着藏锋的剑鞘,右手握着无垢的剑柄。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画面。 就在最开始的时候,霜余神枪来到天书陵峰顶时,他就摆出了这个姿式。 那时候的天海圣后,身道魂尽皆不在,无人守护。 霜余神枪来了。 他想都没有想所谓阵营,所谓不是母子这些问题,他本能地握住了剑,想要替她挡住这一枪。 他重伤未愈,极其虚弱,但他的鞘里还有数千名剑,他还有那串石珠。 然而,那是霜余神枪。 那是汗青神枪。 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那根铁枪便像一道闪电般,刺穿了天海圣后的身躯。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什么都做不了。 剑到不了,能到的只有心意。 “你想要救朕?” 天海圣后微微挑眉。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凭你?”天海圣后看着他嘲笑道。 下一刻,黑色的凤翼消失于夜风之中。 忽然,她脸上那抹嘲弄的笑容敛去无踪,向后倒去。 陈长生向前扑了过去,把她抱在了怀里。 天海圣后看着满天繁星,脸上流露出厌憎的情绪,似乎觉得太刺眼了。 他抱着她转了半个圈,把星光挡在了身后。 就像几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 当时在皇宫里,在池塘边,在那只松鼠跑过的时候,他抱住她,转了半个圈,把没有落下的花盆挡在身后。 夜空里再次下起了雨,淅淅沥沥。 明明繁星在天。 远处的天边隐约可以看到极淡的光线,天书陵顶却是无比黑暗。 漫长的夜晚终于即将过去,黎明快要来临。 陈长生能够感觉得到天书陵下方的气息,知道师父已经来了。 “我带你走。”他对她说道。 “你能带朕去哪里?周园?”她看着他嘲讽说道。 陈长生这才知道,原来娘娘一直什么都知道。 “朕才不会去那个见不到天日的鬼地方。” 天海圣后看着东方的那抹晨光,漠然说道:“这里就挺好。” 第666章 破晓 黎明前,最是黑暗。在人们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往往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只要度过这段最黑暗的时光,便能迎来清丽的晨光,这便是所谓希望永远在的道理,然而,当黎明真正到来时,与那段最黑暗的时光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光就是生命,去了便不能回头,他人的光明与自己的黑暗之间,向来并无联系。 “我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太阳。”天海圣后看着东方那抹极淡的天光、还无法跃出地平线的朝阳,说道:“我要普照世间,所有反对我的,都必将被阳光烧死,无法藏匿。” 她的言语或者说心声一如既往的强大霸道,然而,她这时候并不是在站在甘露台或神道边缘,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世界,她这时候躺在陈长生的怀里,就像一个普通女人那般,有些轻,没有什么力量。 陈长生感觉的最为清晰,听到这句话,莫名觉得难过,说道:“哪里可能杀得光所有人呢?” 昨天在皇宫里,徐有容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当时圣后娘娘的回答很简单,很强硬,但此时她没有这样回答。 因为在这个漫长的夜晚里发生的很多事情,证明了她当时的说法是错的。 她安静了会儿,说道:“是的,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杀光。” 这句话很淡、没有什么味道,陈长生听着,却觉得很是悲凉,酸的不行。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将死的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神道畔的山林里响起一阵声音。 他抱着天海圣后望了过去,右手再次握住剑柄,神情很是警惕——天书陵峰顶的树林极密,到处都是带刺的灌木,本就没有道路,被暴雨打湿后更是泥泞难行,再加上本来就有禁制存在,是谁能够来到这里? 灌木被压倒,泥土溅飞,余人从里面爬了出来。 这半夜时间,他一直在天书陵里艰难地攀爬,手上与身上到处都绽开的裂口,血水与泥水混在一处,看着极为惨淡。 来到了天书陵顶,余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陈长生抱着一个美丽的妇人。不知为何,他觉得那名妇人很是危险,张着嘴,满脸焦虑,啊啊叫着冲了过去,想要把陈长生拉开,把他护到自己的身后。 然而,当他一瘸一拐来到陈长生身前时,却停下了。 因为他觉得那个美丽的妇人有些眼熟。而且她脸色苍白,像他一样浑身是血,看着很是可怜。 余人的医术很高明,宅心仁厚,在西宁镇以及游历天下的两年里,时常替那些没钱治病的穷苦人诊治,确认师弟没有事,他下意识里便想要替那名妇人治病,下一刻却发现,这个妇人早就已经没有救了。 这是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余人从灌木丛里浑身是血地爬出来时,陈长生很吃惊,因为他没有想到,师兄原来一直都在天书陵里,然后他很感动,因为他知道师兄肯定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后来救自己,接着他很愧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愧疚。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又瘸又瞎的年轻道士,微微挑眉,不知是喜还是惊还是别种情者。 “这……就是你师兄。” “是的。”陈长生望向余人,说道:“师兄,这是你的母亲。” 余人怔住了,看着他怀里那个美丽的妇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者是因为,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 天海圣后看着陈长生说道:“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我不知道。”陈长生微惘说道:“我原先以为自己是您的儿子,结果不是。” 天海圣后说道:“做我的儿子很丢脸吗?”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如果能做您的儿子,应该是很骄傲的事情吧?” “一个呆,一个傻,真是……” 天海圣后看了眼陈长生,又看了眼余人。 最后,她看了眼还在夜穹里散播着无尽光辉的夜空,说道:“但朕终究是有了两个儿子。”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很是淡然平静,又有极浓烈的嘲弄意味,总之非常复杂。 说完这句话,她就没有再说话了。 看完陈长生和余人还有星空,她就没有再看别的了,比如这个世界。 她闭上了眼睛。 …… …… 陈长生感觉到怀里的她没了呼吸,感觉到了神魂的去了,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仿佛也失了魂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艰难地转过头,望向余人说道:“她……是圣后娘娘……师兄你……的亲生母亲。”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说的如此艰难过,断断续续。 他刚把这句话说完,就哭了起来。 他抱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哭着说道:“师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人也开始流泪,对他不停地比划着手式,也表达着歉意。 陈长生不停地哭着,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余人不停地哭着,比划着对不起。 陈长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师兄说对不起。 余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师弟说对不起。 如果仔细去分析,这份带着悲痛的歉意,自然有道理,只不过这时候,说不清楚。 或者,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很对不起他们,而他们却无处寻找道理。 …… …… 雨早就停了。 不管是暴雨还是天地感应而落下的微雨,都已经停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跃出地平线,云海却已经开始发光。 东方天欲晓。 教宗没有压制自己的伤势,回到了离宫。 无穷碧背着重伤将死的夫君离开了京都。 商行舟从洛阳城来到了天书陵前。 大周朝廷很多大臣、羽林军与城防司的军队,还有国教的势力,都已经来到了天书陵前。 莲海已然消散无踪,人海如潮,包围着天书陵。 天海承武带着忠于自己的部属,也来到了神道下方,他的神情很是漠然,毫无悲戚之色。 整整一夜时间都没有出现的徐世绩,也来了,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所谓亲情,都是假的,所谓忠诚,有时候也是假的。 天,一天天的了,地,亦天天的了,世间的人或事又能熬得过几朝? 商行舟向着天书陵峰顶走去。 汗青让开了道路。 商行舟踏上了神道,道袍飘飘,仿佛并非尘世中人。 陈长生看着神道上渐渐行来的师父,感知到了他的意志。 他把天海圣后的遗体背到身上,向着天书陵下走去。 整个过程里,余人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和天海圣后的遗体上。 天书陵只有一条道路。 商行舟踏着神道向峰顶走去。 陈长生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向峰下走去。 师徒二人在神道的中段相遇。 商行舟没有看他一眼。 他也没有看商行舟一眼。 师徒二人擦身而过,形同陌路。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消失在天书陵下的山林里。 商行舟来到了天书陵的峰顶,慈爱而威严地摸了摸余人的头,然后牵起了余人完好的那只手。 他带着余人来到神道边缘。 在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地方,他举起了余人的手。 陈家的王爷们、各宗派世家的代表们、无数大周官员、离宫教士、将士们跪到了地上,如潮水一般,山呼万岁。 朝阳初升,照耀在天书陵的峰顶。 晨光落在那座石碑上。 那是天书陵最高的一座石碑。 那上面没有文字,没有线条,没有图案。 原来,什么都没有。 …… …… 第五卷 战地黄花 第667章 一块抹布 三天后的京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羽林军在皇宫外戒备森严,神情如往常一般冷毅,只有最细心的人或者才能看得出来那些将士们眉眼间的疲惫与一抹惘然,城门军奉着严命,不停地在诸坊市间巡察,逮捕了很多想要趁乱造反的贼人,治安没有任何问题。 民众重新开始忙于生计,闲时也不再像平日里那般喜欢在茶楼里议论政事,暗底里骂那个妖后误国,而是早早归家,把院门锁了,便当作小院外的风雨与自己无关,京都里的人们见过的事情太多,听过的故事太多,不要说什么百草园的往事,便说二十年前,京都闹出那场国教学院血案时,很多人曾经亲眼目睹过更血腥的场面,无论政变还是谋反还是清君侧或是正朔重归,他们早就已经有了经验,那就是,这些事情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沉默等着最初的风波消散便是。 这几天的天气也格外的好,秋高气爽,明日当空,落叶轻飘,仿佛前些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而街上看不到什么行人,安静的京都并不宁静,只是死寂,因为终究还是有很多事情发生了。 就在天海娘娘死后的那天清晨,一个年轻的道士在前任国教学院商行舟以及陈家王爷还有无数大臣们的陪伴下,从天书陵走进了皇宫,然后在朝堂上再次接受了臣子们的朝拜,正式登基。 据闻正是当年逃出宫去的昭明太子。 新君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颁布了一封诏书。诏书的字数很多,很是繁杂,就算是礼部的官员都无法记住所有的细节,但哪怕最愚笨的莽汉也能从大诰里的那些话里听出一些基本的意思,那就是——天海圣后这些年做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她惩罚的那些人都是无辜的,然后有赏赐,自然也有惩罚。 赏赐出去的,都是朝廷的官位,反正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官员都被下了大狱,以及神将的荣耀,反正那些忠于天海圣后的神将或者死了,或者被重伤,或者叛了,至于惩罚,那就更加简单,不过是个杀字。 都说秋风秋雨好杀人,这几天是清冷好个秋,并没有萧瑟的风,也没有凄楚的雨,但同样杀了很多人。 当把该杀的人、必须杀的人都杀完了之后,很多人的视线投向了一个地方。按道理来说,这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落在皇宫或者离宫,但偏生人们就是忍不住望向那里,带着完全不同的心情。 那里是国教学院。 只有很少人知道,那天清晨,陈长生背着天海圣后的遗体回到了国教学院,从那一刻开始,国教学院的门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就连澄湖楼冒着风险送来的瓜蔬都没有送进去,因为院门始终没有开,也因为国教学院已经被包围了。 两千玄甲骑兵将国教学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百花巷和百草园里到处都是修道者。只有极少人知道,新君登基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并不是颁布那份告天下的诏书,而是下了一道旨意,令人把国教学院看管起来,严禁任何人进出,违者杀无赦。 有些微妙的是,负责看守国教学院的人是天海胜雪以及一位合郡王。 合郡王是相王的同母弟,关系向来亲厚,当年甚至为了替相王出气,斩死了宫里派给他的一位属官。天海胜雪是天海家最优秀的年轻一代子弟,与国教学院有旧怨,但似乎已经解决,关键是,宫里为何会让他们两个人一起处理这件事情。天海娘娘已经死了,陈家与天海家之间复杂的关系,还要继续持续下去吗? 知道内情的人都保持着沉默,望向国教学院的目光里有着很复杂的情绪,因为天海圣后的遗体就在里面。不知道内情的人们,在各自的府邸里议论纷纷,望向国教学院的目光里充满了嘲讽、同情、或者是幸灾乐祸。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真的很漫长,起始于陈长生离了国教学院,在北兵司胡同那座有株海棠树的院子里把周通杀至半死,其后他被国教送回国教学院,又被圣后娘娘带至天书陵峰顶,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圣后娘娘会杀死他的时候,不知为何娘娘却放了他,直至举世强者云集京都,最终圣后娘娘的神魂回归星海……一夜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相对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的细节自然很容易被人遗忘,但整个世界都不会忘记商行舟的那句话。 陈长生……不是昭明太子,他不是圣后娘娘的儿子。他只是一个用来保护陛下安全的幌子,他只是用来削弱圣后娘娘的诱饵,现在圣后娘娘已经死了,陛下也成功地登上了皇位,那么他还有什么用?没有了背景身份,就算陈长生的修行天赋再高又有何用?谁都承认他在杀周通一事里展现了极其罕见的能力与勇气,可是……如果不出意外,在这次谋叛里起到最关键作用的周通大人必然会在朝廷的新格局里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到时候他将如何自处? 那些大人物们想着围在国教学院外的玄甲重骑,相信过不了太多时间,便会有新的、准确的旨意下来,陈长生会失去他曾经拥有的一切,国教学院的院长?教宗的继承者?一切都只不过是洛水里的星河,终究不是真实的啊。 看着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想着这两天夜里父亲唇角的那抹讥诮笑容,想着天海牙儿那一系族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天海胜雪苍白的面容上涌现出两抹不正常的红晕,说道:“事情刚毕就要扔掉,这真是把他当抹布在用吗?” 合郡王知道他说的是陈长生,嘲笑说道:“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就因为运气好,把商院长他老人家挑来做了陛下的替身,进京后惹出这么多风雨,但棋子终究只是棋子,难道还想把那些他没资格拿的东西继续拿着?” …… …… 第668章 一位公公 无论是陈家的王爷们,还是那些冒着极大风险背叛了天海圣后的大人物们,其实很应该感谢陈长生。如果没有陈长生,天海圣后就不会因为要替他逆天改命而变弱,那么无论商行舟和他们做出再完美的计划,都有可能无法把天海圣后从神坛上请下来。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陈长生对他们的计划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但他们不会记得这些,同样,无论有意还是无意。 合郡王的话,便是现在这个世界对陈长生的态度。 天海胜雪很清楚这些,冷笑说道:“如果他不是你们陈家的子孙,圣后娘娘会认错?野种?王爷这话真是可笑。” 合郡王闻言微怔,脸色迅速变得难看起来,因为他发现这可能是实情。 便在这时,骑兵如潮水般分开,一位极其苍老的太监坐着一辆软辇走了过来。 看着那名老太监,合郡王的眉微微挑起,望向天海胜雪冷笑说道:“看起来,陛下可不是你这般想的。” 那位老太监是来传圣旨的。 然而,在随行官员宣读来意之后,国教学院的门却依然紧闭,迟迟没有打开。 “看起来,是陛下派我们围住了国教学院,但换个角度想,何尝不是国教学院不想开门?” 天海胜雪笑了起来,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喜意。 “贤侄,不要开心的太早……” 合郡王冷笑说道:“传说陈长生与陛下有同窗之谊,可如果他得罪了这位公公,只怕什么情谊也没用。” 天海胜雪神情微沉,说道:“王爷这话我听不明白。” 合郡王冷笑说道:“秋公公当初是父皇的奶兄弟,自愿入宫服侍父皇,深明大义,备受敬重,便是母后当朝后,再怎么看他不顺眼,也只能让他归老,回彰州养病,如今被商院长请回来接了掌印太监,我倒想看看,有谁敢给他脸色看。” 那位苍老的太监,一直躺在软辇上闭着眼睛假寐。天海胜雪先前便觉得有些奇怪,既然是来传旨的太监,又亲眼看着国教学院前的紧张气氛,怎么敢摆出这样一副作派。他这时候才知道,居然是当年那位了不起的林公公回来,下意识里想着,林公公便应该是如此作派吧,望过去的目光里不自禁地多了几分对传奇人物的好奇与敬重。然而紧接着他又想起来,就在昨天皇宫里那些忠于圣后娘娘的太监宫女……包括他自幼相熟的那位太监首领,都死了。那些死亡想必也是这位林老公公的手段,一念及此,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位苍老的太监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国教学院依然紧闭的院门,面无表情说道:“再不开就砸了。” 当这位老太监闭着眼睛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当他睁开眼睛时,身上却自然有一道凌厉的气势释放了出来,仿佛是一把挣脱了旧布的铁枪,目光所及之处,言语落下之地,都有锋芒显现。 自幼在皇宫长大,修行过无数精深的秘笈,林老公公的境界实力自然极高,但这道凌厉的枪势却并不是来自于他的力量,那道无处不在的锋芒,更多的来自于他的心,以及由心而呈现的眼,那双因为岁月而微浊的眼眸里满是坚定与正道,没有丝毫游移与不自信。 商行舟请林老公公回到皇宫重新掌印,这本身就意味着改朝换代,或者说正朔重归。 他自皇宫里来,手里拿着圣旨,他的话便是代表着整个大周朝廷的意志,现在哪里有人敢反对? 然而,当听到他的这句话后,国教学院外依然一片安静,没有人上前砸门,一个人都没有。 无论那些玄甲重骑还是城门司的军队,甚至就连那些护送林老公公前来的侍卫,都停留在原地。 很多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天海胜雪的身上。 前年春天的那场晨雨里,便是这位天海家的骄子自拥雪关归来,带着家将,直接把国教学院的门毁了。 那天,京都里死了很多人,国教学院第一次展现出了自己的背景底蕴以及力量,出乎所有人意料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但国教学院没有把院门修好,而是任由废墟一般的院门,在风雨里坚持了很长时间,甚至变成了京都里新的风景。 直至很久以后,陈长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天海家认错,替国教学院修了无比华美的一座院门。 这座新院门便是国教学院力量的证明,也成为了天海家无法洗去的羞辱。 从那开始,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情,国教学院的院门,不是那般好砸的,想砸,是会死人的,是会丢死人的。 …… …… “我在乡下住的时间久了,竟不知道这两年京都这般热闹。” 林老公公听完随侍太监的低声解说,望向远处的天海胜雪,伸手召了召。 天海胜雪走了过去。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当年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在京都,我当时对你父亲说,天海家都是一群白痴废物,唯有你的母亲是个不错的娘子,希望她能教出一个不错的孩子,现在看来,这句话没有说错。” 天海胜雪知道这段往事,真诚说道:“公公谬赞。” 林老公公没有再提旧事,说道:“听说你曾经在这里受到过羞辱?” 天海胜雪望向紧闭的国教学院院门,说道:“那是晚辈自取其辱。” 林老公公听着这四个字,有些意外,静静看着他说道:“如此说来,你是不准备自己去取回来?” 取回曾经受到过的羞辱,不是自取其辱,而是光明正大的复仇,比如,把国教学院的院门再次砸掉。 天海胜雪用沉默表明自己的心意。 林老公公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难道说天海家的人都像现在的你一样,心意不坚?” 听着此话,天海胜雪觉得身体有些寒冷,要知道现在局势敏感紧张,只凭心意不坚四字,只怕便会为天海家惹来好大的麻烦。然而,他的心意足够坚定,所以才会拒绝林老公公先前明显带着善意的提议,这个时候,又怎会反悔? “公公先前说我的母亲不错,我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那么我想,总要表现出来一些道理。” 天海胜雪深吸一口气,话锋如冰雪般寒冷:“而且公公先前的话本就不妥,陈院长于人族有大功,而且是未来的教宗,莫说一纸圣旨,即便是陛下亲至,想来也不便太强硬,更不要说要毁掉院门。” “是吗?”林老公公忽然笑了起来。 下一刻他笑声骤敛,神情比天海胜雪要更加寒冷、显得非常强硬,抱拳向天说道:“太祖的子孙终于拿回了天下,举世同庆,现在国教学院居然敢抗旨不接,这真的很令人不解,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连一个院门都不敢毁,还说治什么天下?” 这话很重,很可怕。 不等天海胜雪反应,合郡王便醒过神来,咬牙一鞭抽到自家亲将的背上,喝道:“还不赶紧把院门给轰开!” 一声令下,那些沉默的侍卫与城门司官兵终于行动了起来,开始准备清场。 数百玄甲重骑开始准备冲锋,沉重的盔甲覆盖在骑士与战马的身体上,闪耀着寒冷的光芒,给人一种近乎窒息般的压迫感。 国教学院的院门就算修的再如何华美,再如何结实,也必将会被玄甲重骑的铁流碾成碎片。 到那时,国教学院里面的人,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第669章 一座学院 国教学院的门一直紧闭着,里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无论是朝廷的重兵围困,还是那位带着圣旨的老太监到来,都没有带来任何变化,始终一片寂静,任谁望向那面厚重的院门,都会认为院门后肯定没有人。 事实上,国教学院的院门后面一直都有人。 院门后种着两株黄杨树,入秋后树叶已经变得稀疏了很多,清冷的天光穿过枝丫落下,落在一名少女的脸上。 那名少女眉眼清丽,犹然带着稚意,年龄极小,被天光照亮,更显可人,但脸上的焦虑与疲惫,也变得清楚了很多。 叶小涟,南溪斋内门弟子。 苏墨虞站在她的身旁。 数十名南溪斋女弟子,站在他们二人的身后。 剑,早就已经拨了出来。 清秋的天光能够落到她们的脸上,却无法落到她们的剑上,因为那些剑太锋利,剑光太过明亮。 她们一直守在国教学院的院门后。 南溪斋的剑阵,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时间。 现在,南溪斋的女弟子已经很疲惫,在听到院外隐隐传来的声音后,更是微微色变。 大周的玄甲重骑举世无敌,如果就这般冲了过来,就算南溪斋的剑阵也无法支撑。 “怎么办?”叶小涟望向苏墨虞,清丽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的情绪。 苏墨虞转头望向藏书楼的方向,想着那个从天书陵回来后便始终沉默的家伙,始终无法下决心。 “那可是林老公公!你们还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把院门打开接旨!” 一位国教学院的学生看着院门前的人们,满脸惊恐喊道:“难道你们还真准备抗旨不成!我可不想陪着你们去死!” 听着此人的话,国教学院的师生群里出现了轻微的骚动,议论之声渐起,有的人甚至激烈地争吵起来。 苏墨虞看着那名学生,想起是河南路的一名富商子弟,默默把他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叶小涟看着他的视线,以为他有些动摇,望向国教学院的师生沉声喝道:“圣女有旨,南溪斋弟子一定会护住陈院长的安全!如果有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自己从后门离开便是,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不然莫怪斋剑无情!” 听着这话,那名河南路的富商子弟学生脸色顿变,很是生气,却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向人群外走去。 紧接着,有十几名国教学院的学生还有数名教习也从人群里离开,看方向都是向着后门去了。 看着这幕画面,留在场间的师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尤其当他们看到南溪斋女弟子们的眼光时,更是觉得好生羞愧。 苏墨虞没有说什么,只是把那些离开的人的名字记在了心里。 叶小涟这才发现他的沉默并不意味着动摇,有些不解问道:“你在想什么?” 苏墨虞平静说道:“我在想,如果国教学院能够保住,我应该用什么方法来报复这些人。” 叶小涟微怔,心想当初离宫附院以守礼矜持著称的苏墨虞,性情何时变了? 她没有说,苏墨虞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着国教学院里清美的秋景,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思,说道:“这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任何人在这里的时间长了,都会发生一些改变。” 这样有趣的国教学院,如果能够保住,自然是很好的,但,如果向来是最靠不住的一个词。 不然他为何现在便开始提前开始感到悲伤,开始怀念? …… …… 百花巷已经清空,巷对面的建筑甚至被强力地推平,只留下了那幢茶楼。 渐生的烟尘里,那幢曾经观看了数十场诸院演武之战的茶楼,显得很是孤单,那数百骑玄甲重骑的身影则是那样的可怕。 国教学院的院门依然紧闭着。 “居然有这样的胆魄,果然不愧是商院长一手打造出来的国教学院,不愧是陛下的师弟啊。” 林老公公忽然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感慨。 老年人的声音有些浑浊,有些轻,除了近前的小侍者,没有别人能够听到。 但下一句话,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林老公公看着国教学院紧闭的院门,敛了笑容缓声说道:“陈院长是孤家寡人,但国教学院里的教习和学生……是有家人的。” 听着这话,国教学院里面终于传出了声音,街上同样是一阵骚动。 无数道目光望向这位苍老的掌印太监。 天海胜雪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位林老公公与传闻里的刚正坚毅完全不同,竟然出手便是这样强硬卑鄙的手段! …… …… 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国教学院的深处好像有声音响起。 然后,整整三天三夜时间都没有开启过的国教学院正门缓缓开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片寒意逼人的剑光,还有两百余名国教学院师生。 明知不敌,依然严阵,以待。 看着这幕画面,无论是合郡王还是那些玄甲重骑,都脸色微变。 林老公公很平静,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他有些欣慰。 苏墨虞这三天时间就没怎么睡觉,很是疲惫,但眼神与声音一样清明。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林老公公说道:“宣旨一人就够了。” 圣旨驾到,国教学院没有大开院门,摆香案,跪拜,甚至只让林老公公一人进去,这态度依然极不恭敬。 林老公公没有生气,微笑说道:“如果要杀他,一道旨意,和我一个人也就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国教学院里走去,与苏墨虞擦身时,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叶小涟神情骤凛,握着剑柄的手微紧。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苏墨虞没有喷血倒地而亡。 林老公公只是想要表达对苏墨虞的欣赏与看重。 今次大事,无穷碧与别样红这两位神圣领域强者,尤其是后者,立了大功。 苏墨虞是别样红的侄儿,却在事后留在国教学院不去,在世人看来或者很傻,但在傻了一辈子的林老公公看来,这很了不起。 …… …… 藏书楼的门开着,天光落在光滑的乌黑地板上,一片明亮,可以鉴人。 陈长生坐在窗边,没有看窗外的秋色,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老公公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林老公公忽然明白了,他是在看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陈长生在看自己。 第670章 一道旨意 秋天的清光洒在藏书楼内外,很是安静。 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那声音很苍老,很淡定,很优雅,从容不迫、令人信服。 林老公公说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陛下是被我们这些奸臣裹胁了,所以才会在三天之前发出那道旨意,让人围住了国教学院,不让里面的人离开,但你错了,那确实是陛下自己亲自拟的旨意,因为……他要保全你。”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窗畔的那个年轻人,或者说是盯着对方,仿佛想要看穿。然而,那个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无论听到什么,都依然低着头,沉默不语。怎么会没有反应呢?不管是感激、不信、嘲讽、愤怒,还是别的,在听到这番话后,总应该有些情绪上的变化,不是吗? 藏书楼里依然一片安静,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林老公公没有接着说什么,也没有宣读旨意,而是任由安静继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个年轻人终于抬起了头,望向窗外那片清冷的秋色。 距离天书陵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他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明显瘦了很多,神情却依然很是平静。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悲伤与愤怒,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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