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周通是一个愿意帮助京都百姓教育自家的孩子、愿意拯救落难妇女的好人,这只能说明在人们心中,他的名字已经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举世皆知,周通是个手段暴虐的酷吏,是个阴险邪恶的小人,残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的百姓、铁骨铮铮的官员。 如果说,苏离因为当年剑下杀过太多人,所以成为很多人想要杀死的对象。那么,天下所有人都想杀死周通,哪怕是他同阵营的官员,有时候,也恨不得他赶紧去死。甚至有时候,有些人会觉得,上天让周通这样的人出现,是对人间的一种惩罚。 按照一般的故事发展,周通这样的人最多只能得一时之势,早就应该被英主凌迟处死,或者是被世外高人化作一道青烟,但他没有。 因为他是大周朝位秩极高的大臣,有无数军士高手保护,而且他本身就是聚星境的强者,最关键的是,他是圣后娘娘最信任的狗。 世间有无数反对天海圣后执政的人,其中大概有七成是因为她的女子之身,剩下三成基本上都是因为周通行过的那些恶事。因为没有人是傻子,就算再愚痴的百姓,在这么多年之后,也应该看得出来,周通的暴虐邪恶,其实就是圣后娘娘的意志体现。 圣后娘娘统治大陆,实际时间已逾二百年,执政手段堪称完美,但依然有无数的反对者。 她很清楚,身为君王,不能一味怀柔,所以她需要一条恶犬,需要一把快刀,去撕咬、斫斩那些在暗地里反对自己的人。 往更深层次里去说,她需要一个人,来实现她恶的意志。 这个人就是周通。 他完美地符合圣后娘娘的要求。 他没有任何童年的阴影,没有任何利益的纠缠,没有任何不得已,他就是喜欢在大周律法的名义下刑囚人,凌虐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周通其实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就是一个纯粹的恶人。 …… …… 陈长生今天来到清吏司衙门,便是要见周通。 从西宁镇到京都,他听过太多关于周通的事情,难免有些紧张,直到捏了捏袖子里的那样事物,才稍微好了些。 被清吏司官员带着走进府中,他没有想到,这座传闻中无比阴森可怕的府邸,竟是如此清幽美丽。 他们被带到了最深处的一座院子里。 院子不大,种着两株海棠树,树龄应该颇老,梢头已经越过了院墙,上面还残着些粉色未褪的花。 轩辕破转着头,有些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唐三十六微微挑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长生则在回忆先前一路上看到的建筑与环境,试图推算出来折袖被关押的位置。 他现在的境界是通幽巅峰,放在世间普通的宗门山派里,已经可以算得上是高手,虽然与天地之间还不能互感,但也已经有了些这方面的直觉能力,尤其是在跟随苏离学习了慧剑之后。但这座看似普通的府邸,明显有远超他当前境界的阵法,不要说找到折袖被关押的位置,越是回想,他竟发现自己连进来时的路,都有些忘了。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通幽越境胜聚星,十年来这是第一次,必然会震惊整个大陆,你此时意气风发,剑意正在壮阔之时,驾车直入北兵马司正巷,从兵法上来说,很是不错,单骑闯关何尝不是行军布阵的一种?只是我未曾听闻过你擅长这些,现在想来,应该还是苏离在路上教你的。” 那声音很平静,很寻常,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此人的声音,陈长生三人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片血海。 血海里,有无数妇孺正在绝望地哭泣,渐渐沉沦。 陈长生知道这是幻境,并不紧张,虽然不明白对方对方要弄出这样一幕画面给自己看。 神识微动,如一缕清风,他醒了过来,望向小院里忽然出现的一名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自然便是周通。 他脸色苍白,仿佛多年不见阳光,神情平静,似乎村墅里的教书先生,双唇极薄,显得格外冷酷。 他穿着官袍,却没有一丝官威,只有浓浓的血腥味道。 第448章 我是来接人的 小院里一片死寂。 陈长生以前见过周通,而且不止一次。 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周通。 见到真正的周通。 他看着周通苍白的脸颊,薄如刀的双唇,血般的大红官袍,感受到了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息,闻到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仿佛是真实一般。 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周通的手上。 那双手很修长,指甲修理的很干净,找不到一点污垢,更没有血迹。 但他知道,这双手曾经杀死过多少陈氏皇族与忠于皇族的官员,更不知活活挖出过多少人的眼睛与心脏。 陈长生觉得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然后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周通的这双手很适合用来握剑。 于是他回答道:“苏离前辈在路上还教过我剑。” 剑是用来杀人的,言出如剑,破的是对方的势。 陈长生不懂这些,却很自然地做出了应对。 数万里南归路上,苏离教过他的那些东西,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不停地发挥着作用。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醒了过来,面露警惕之色。 周通微笑不语。 海棠树上的残花纷纷落下,有几瓣落在陈长生的肩头。 小院里的阴森威压顿时消失无踪,那道浓烈的血腥味道更不知去了何处,只剩下了淡淡的花香。 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周通看着陈长生说道:“不与本官见礼,便是无礼。” 一片安静,陈长生还在想应该怎么应对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唐三十六忽然开口说道:“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盯着周通的眼睛,就像盯着一条危险的毒蛇。 周通微微眯眼,没有想到这位唐家的少爷,居然有胆量质问自己,而且……如此无礼。 不待他回答,唐三十六继续说道:“陈长生是国教学院院长,以身份论,在国教里只在教宗大人之下,而大人您不过是清吏司衙门主官,区区二品,就算圣后娘娘加恩施德,赏了大人三等公爵之位,又如何能与我家院长相提并论?若要见礼,当然应该是大人先。” 周通看着唐三十六似笑非笑说道:“便是你父亲,也不敢这般与我说话。” 唐三十六说道:“所以爷爷说过,我父亲不如我。” 周通说道:“如此说来,倒真应该是我先见礼?” 唐三十六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变化,不轻佻,不骄傲,不得意,只是平静专注到了极点,说道:“理所当然。” 周通挑眉,说道:“如此说来,应该是你先。” 唐三十六说道:“我和轩辕是学生,随行。” 周通说道:“随谁而行?” 唐三十六说道:“随院长而行。” “我就是院长。”陈长生终于跟上了这两人的节奏,很正式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国教学院的院长陈长生。” 周通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轻轻整理了一下官袍。 红色的官袍,在海棠残花之间,格外醒目。 然后,他揖手,为礼,相问。 “不知陈院长今番前来,有何贵干?” “斡夫折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我来接他回去。” 小院清幽安静,清吏司衙门则已然戒备森严,北兵马车巷外更已经是来了无数人。 整座京都,都处于某种紧张的气氛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陈长生今日来见周通是为了什么。 但大概所有人都想不到,陈长生会如此平静自然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因为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折袖是国教学院的学生,院长关心自己的学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天经地义到就连周通都在叹息了一声,心想苏离那个怪物究竟教了这个少年多少东西? 然后他微笑说道:“我依朝廷要求,将斡夫折袖下狱,若要放人,陈院长需要圣后娘娘的旨意,或者大理寺与刑部的审结文书。” 自从清吏司衙门出现之后,大理寺与刑部便变成了摆设,或者说成为了清吏司的附庸。 只要周通没点头,大理寺与刑部什么案子都不能结。 “我自幼通读藏道。”陈长生忽然说道。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了他一眼,心想为何此时要说这个? 周通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安静等着。 陈长生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确认过,大人是直接从离宫处接手的周园一案,刑部和大理寺根本没有立案。” 周通说道:“那又如何?” 陈长生说道:“我通读道藏,对大周律也倒背如流,我很确定,没有哪条律法支持大人继续关押斡夫折袖。” 周通看着他微笑不语。 陈长生说道:“请大人放人。” 周通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着唇角,动作很是优雅,说的话却很嘲讽。 “我们未来的教宗大人,竟是如此的耐不住性子,这让人不得不为国教的未来忧心。” 不知道是因为周通的动作,还是因为这句话,唐三十六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答应过主教大人,再多等两天,但……”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他死了,所以我不用再等。” 周通看着他平静说道:“我想你忘记了一件事情,折袖的罪名是与魔族勾结,只要有这条罪名,我想把他关多长时间,就可以关多长时间。” “大人好像也忘记了一件事情,被指控在周园里与魔族勾结的是三个人,折袖、七间……还有我。” 陈长生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大人真的认为折袖会与魔族勾结,那您现在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我关进监狱里,如果不是,那么你就应该放了他。” 小院变得无比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 只能听到花落的声音与呼吸声。 这就是他给周通留下的选择题——放了折袖,或者,把他也一起抓了。 周通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渐成柳叶,又似乎是他最擅长用的柳叶细刀。 他的声音从薄唇间飘出,也是如此,而且更多了数分寒意。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 …… 第449章 蝉鸣哪能静 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好喝,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周通一句话吓的噤若寒蝉,比如世间有些年轻人就不会。 如果是苟寒食,听到周通这句满含杀机的话后,想必会很温和地说一声,大人您误会了,我只是想帮您解决问题。如果是秋山君听到周通的这句话,大概会笑着说道:是的,大人您没有误会,我就是在威胁大人您。如果是平时的唐三十六,面对这个问题应该会说:傻逼,我就威胁你了,你又能怎样? 有些遗憾也可以说有些幸运的是,周通发话的对象是陈长生,不是唐三十六。 陈长生的反应很符合他的性情,他静静地站着原地,看着周通的眼睛,没有添油加醋,但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海棠树下的寒冷气息渐渐消失,周通看着陈长生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从你进入北兵马司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很紧张。” 陈长生想了想,这并不丢人,也没有隐藏的必要,说道:“是的。” 周通说道:“但你还是来了。” 陈长生说道:“是的。” 周通说道:“那么你应该做好了我不放人的思想准备。” 陈长生说道:“是的。” 周通微微挑眉,颇感兴趣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准备的。”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最终做了决断,看着周通认真说道:“如果大人不放人,我就准备抢人。” 小院里再次变得静寂无声。 海棠残花缓缓飘落。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望着陈长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此时的心里可曾掀起惊涛骇浪,至少脸上没有任何表现。 周通也在看着陈长生,这一次他看得非常认真。 陈长生的眼神很清澈,很平静,所以很容易看到他的想法,哪怕是最深处的想法。 周通看得认真,所以很轻易便看出来了——陈长生是认真的。 他说的那句话不是玩笑话。 如果今天折袖走不出周狱,他真的会动手抢人。 问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周通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这里是周府、周园、周狱。 这里是大周朝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不在皇宫之下。 这片幽美的宅院四周,不知隐藏着多少高手,前后数条街巷里,还有朝廷重兵把守。 就算是天凉王破也没有办法在这里抢人,更何况是他们。 是的,这三个年轻人都是很有天赋的修道奇才,但毕竟只是年轻人,至少现在,他们还没有力量对抗这个世界。 甚至不需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朝廷高手出面,只需要周通一个人,只需要他动动手指头,陈长生三个人便没有办法离开这座小院。 周通不再理会他们,背着手向小院北面的厢房走去。 大红色的官袍在凋落的微微花雨里,还是那样的醒目,甚至夺目。 陈长生的眼睛里,只有这件红色的官袍,就像先前那片充斥天地间的血海。 周通把后背对着他,这种无视大概会让很多人觉得羞辱,但只会让他更加冷静。 很明显,周通根本不在意他出或不出手,甚至根本不相信他会出手。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从始至终,从国教学院到清吏司衙门,他们没有任何交流,但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与摇摆。 陈长生要来清吏司衙门,他们便跟着来了,陈长生要见周通,他们便跟着见了。 这时候如果陈长生说要动手,他们自然会跟着动手。 “大人,请留步。” 陈长生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同时,他的手握住了剑柄。 剑名无垢,真如其人。 唐三十六深吸了一口气,运转真元,右手握住了汶水剑的剑柄,同时左手在袖中握住了一件法器。 轩辕破转头四处寻找合适的兵器,目光最终落在左手边那株海棠树上,心想虽然略细了些,但可以将就用用。 周通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身。 大红色的官袍在他的身上随风轻轻摆动,泛着血腥味的海洋,瞬间淹没了整座庭院,阴森可怕至极。 轰隆隆! 雷声响起。 不是院中有人出手,而是院外远处传来了雷鸣般的蹄声,就连地面都发生了微微的震动。 紧接着,到处响起清吏司官们略显紧张的喊话声。 来的是……国教骑兵! …… …… “你调不动国教的骑兵。” 周通转身,看着陈长生若有所思说道。 整座京都,没有太多事情可以瞒得过他的眼睛,从确定国教学院马车的目的地有可能是北兵马司巷的那一刻开始,无数相关的情报,都被送到了这里。他很清楚,陈长生没有布置任何后手,他就是靠着战胜周自横的那口气、那道剑意,直接闯到了这里。 “和我没有关系。” 陈长生确实调不动国教骑兵。 这些国教骑兵直属离宫统辖,战斗力极其强大。 周通忽然想起了去年的某一天,那天整座京都围攻国教学院,教枢处殿前到处都是人。 然后,国教骑兵来了,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极其强硬冷酷地完成了清场。 那天死了不少人。 也就是从那天之后,很多人才明白,原来教枢处那个随时仿佛会睡着的主教大人,竟然在国教内部拥有如此高的威望,有如此多的隐藏实力。 如此看来,刚刚到来的这些国教骑兵,应该便是那位刚刚逝去的老人,为陈长生留下的遗产之一。 周通看着陈长生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如果向我出剑,会是什么结果。” 陈长生说道:“我会死。” 周通说道:“在我面前,你们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陈长生说道:“不,我自然有办法去死。” 周通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恼火,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陈长生说道:“大人你一直不出手,想来是怕我们真的死了。” 周通冷笑说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刚才大人说我这是在威胁你,便应该清楚,我如果想威胁到你,就只有这样一个方法。” 陈长生说道:“我把我的命押上去,然后看看在那些大人物们眼中,到底是我的命重要,还是大人你的命重要。” 时值初夏,日渐中天,清幽的小院变得有些闷热。 远处不知何处传来蝉声,听着有些令人心烦意躁。 便如周通此时的心情。 当他知道陈留王到了,茅秋雨也到了巷外的时候,这种烦躁更是到了顶点。 …… …… 第450章 红色官袍下的小 今天的京都特别热闹。 清晨之后不久,便是国教学院门口那场战斗,陈长生越境战胜了周自横。 这件事情已经可以说是足够惊世骇俗。 但谁也都没有想到,接下来他做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事情。 他带着国教学院余下的两名学生,驾车直闯周狱,据闻现在正在里面与那位可怕的周通大人对峙。 国教学院要人。 周通不放人。 知道这个消息后,很多京都民众赶过去看热闹,只不过与清晨那场热闹不同,周狱煞气太重,在民间形象太过阴森,人们不敢靠得太近。 于是当那五百骑国教骑兵呼啸过街的时候,没有产生什么误伤。 紧接着,皇宫里一位太监首领到了,副宰到场,茅秋雨到场,最后,郡王府的马车也赶到了现场。 没有人进入周狱,甚至连巷子都没有进。 陈留王从车上下来,看了眼已经那五百国教骑兵,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望向茅秋雨微涩一笑,说道:“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 今天这事情确实闹得太大。所有人都知道,国教关于诸院演武的新规,是朝廷、更准确地说,是天海家以及那两位忠于圣后娘娘的大主教,对国教学院的打压。但谁都没有想到,国教学院对此事的反应竟是如此激烈,而且如此迅速,刚刚获得了首战的胜利,竟是毫不迟疑地直接去了周狱!要人! 曾经的天道院院长茅秋雨,现在是英华殿的圣堂大主教,站到了六巨头的行列里。 他的到场,毫无疑问代表着离宫的态度,问题在于,就连这样的大人物都站在巷外,没有进去。 谁都知道,圣后娘娘与离宫的关系在最近一年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渐行渐远,但是至少表面上还维系着平静。 在两位圣人保持沉默的当下,谁都不想、也不敢让局势变得更加紧张,直至失控,因为没有任何一方愿意承受那个可怕的结果。 直到国教学院的马车进了这条巷子。 如果今天,那间小院里真的出了事,那么京都,甚至整个人类世界,都将会出大事了。 …… …… 小院里,唐三十六看着周通非常认真,甚至可以说真诚地说道:“大人,我必须实话对您说,陈长生他的命……真的很好,堪称贵不可言。我不知道圣后娘娘会怎么看,但至少在教宗陛下的眼里,大人您的命必然是没有陈长生的命金贵,如果他今天真的死在周狱里,你想想教宗陛下会饶过您吗?而且娘娘会怎么看您?” “贵不可言吗?”周通看着陈长生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唐三十六继续说道:“而且您可能不了解他,他这个人有时候真的很执拗,很愚蠢,他真做得出来用自己的命换折袖的命这种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在威胁我。”周通生出很多感慨,说道:“是不是最近京都里我的故事比当年少了很多,以至于都没有人怕我了?” 唐三十六微笑说道:“随便您怎么想咯。” 周通寒声喝道:“你们可承担得起此事的后果?” 陈长生说道:“不是我自己想做国教学院的院长,我不认为自己需要承担这个后果。”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折袖是国教学院名册上的学生,折袖被关在周狱里的时间太长,他当然要把折袖救出去。至于这件事情幕后隐藏着多少深意,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所以他只需要承担一个院长回护学生应该承担的后果。至于此事会不会引发别的什么严重后果,当然应该是让他做国教学院的那个人,以及让周通把折袖关起来的那个人负责。 换而言之,如果今日小院真的起了风波,朝廷与离宫就此势成水火,哪怕天下大乱,魔族趁势入侵,万民流离失所,直至人族惨遭奴役一万年啊一万年……那都是教宗陛下和圣后娘娘的错。 小院里再次变得无比安静。 周通完全没想到陈长生是这个意思,微微眯眼,寒意骤深,地面的花瓣上结了一层霜。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看着陈长生,好生叹服。 …… …… 离宫,光明正殿。 无数的圣贤雕像,或者肃穆,或者神圣,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注视着殿外的天空。 教宗大人也在看着天空,神情平静,就像是刚才根本没有听到陈长生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像陈长生这等不识大体,不知大局之人,如何能够继承国教?” 说话的人是司源道人,折冲殿之主。站在他旁边的是凌海之王,天裁殿之主。 作为国教六巨头里最年轻、同时也是最有实权的两位圣堂大主教,他们对教宗陛下的态度依然尊敬,但说话非常直接。 或者也是因为他们距离神圣领域已经只有一步之遥,已经能够看到教宗陛下的背影了。 当整个大陆都以为,这两位大主教之所以继续支持圣后娘娘而不愿意站在教宗陛下一边,是因为他们对陈氏皇族抱有难以泯灭的敌意与不信任感,却没有想到,除此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教宗陛下决定把国教的未来交给那个叫陈长生的年轻人。 两位圣堂大主教对世俗权力可以不在意,但无法不在意神圣的继承。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说道:“圣女传书里写的清楚,那件事情真有成功的希望,说明给予离山压力是有道理的,周通在此事上有功。” 教宗依然平静,不发一言。 司源道人叹了口气,说道:“您应该清楚,无论是神杖的归属还是皇位,都不是我们反对您的理由,我们的不安在于,您和娘娘至少还有数十年寿元,为何您要着急着做出决定?” 这个决定还是指的归属。 神杖与皇位的归属。 凌海之王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仿佛最幽深的海洋,含蕴着难以想象的威力:“至于周通,杀了便是,一切罪恶归于己身,他应该早就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前一刻,他才说周通立了大功。 这一刻,他便说如果那间小院里出了问题,把周通杀了便是。 下一刻,光明殿外传来一道有些不安、有些惶急的声音。 北兵马司正巷里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 周通,居然真的放人了! …… …… 第451章 少年与光阴 光明的教殿里,大主教在想着黑暗的杀戮——为了解决国教学院年轻人们引发的这场冲突,为了给这件事情一个诸方能够接受的结局,如果教宗不再护着陈长生,周通当然可以死。 然而,周通终究不是普通人,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飘着海棠残花的小院已经陷入僵局的时候,他还是不肯接受别人安排的结局,他给了这个世界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教宗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望向凌海之王,微微一笑。 凌海之王的声音骤然破碎,就像无数的黑暗海水在瞬间破成白色的泡沫。 “他究竟想做什么?” …… …… “很多年前,我的姐姐被……一个王爷家的儿子奸杀。嗯,不是世子,也不是什么受宠的小儿子,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妾生的儿子。我甚至敢打赌,那位王爷甚至连他有没有这个儿子都不清楚,因为他像种猪一样,生了四十几个儿子还有一堆女儿,不过总之……姓陈。” 周通看着陈长生,眼神很冷漠,但最深处又藏着一丝暴虐的回忆:“朝廷怎么会理会这种小事,京都府和兵马司又哪里敢上王爷府去抓人,于是这件事情渐渐被人忘记,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那天的雨下得多大,我的姐姐赤裸的身体上有多少被野兽咬出来的伤口……是的,很难忘记,如果你们是我,你们会怎么办?” 小院里海棠花落,满地如雪,但里面又夹着些血色。 陈长生三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旧事,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当然是要杀人咯。”周通平静说道:“为了杀死了那位王爷的儿子,嗯,我当时还想着把那位王爷一起杀死,我准备了很长时间,准备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一时的快意,然而就在我准备冲进王府的时候,我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个人就是娘娘。” 他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里有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继续喃喃说道:“娘娘对我说,一个不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轰轰烈烈地去死,一个成熟的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了某个理由谦恭地活下去。” 周通收回视线,望向陈长生,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你明白吗?”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说道:“明白,但是做不到。” 周通笑了起来,说道:“谁能做到了?我并不同意娘娘的说法,所以依然抽出刀就往王府里冲,不过幸运的是,娘娘只动了一根手指头,便把我击昏了过去。” 唐三十六问道:“后来呢?” 周通说道:“后来我自然就懂了,于是我开始忍耐,忍了很长时间。” 唐三十六想起当年某件震动大陆的京都血案,有些猜疑,却不敢确定,问道:“最后?” “最后我当然杀了那个人,以及那位王爷,当然……是凌迟处死。当然,整座王府的人都被我杀了,四十几个儿子和女儿……再像种猪一样能生,又哪里及得上杀得快呢?娘娘说的确实是对的,我谦恭甚至卑微地多活了那么些年,最终才能完成自己的目标。” 周通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很开心,天真,所以感觉很残忍。 轩辕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觉得小院骤然寒冷。 唐三十六确认果然是当年的歧山王府被满门抄斩一案,沉默不语。 陈长生忽然说道:“我想当年那个揣着尖刀准备冲进王府的你要比后来的那个你更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很认真地看着周通的眼睛。 周通说道:“哪怕那是不成熟的,甚至是愚蠢的?” 陈长生说道:“有些事情,有些时候,或者不成熟会更好些。” 周通安静了很长时间,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转身向院后走去,大红色的官袍双袖轻拂,掀起一片红白色的花瓣。 小院侧门咯吱一声打开,数位清吏司官员抬着一个担架走了出来。 折袖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 …… 将折袖关押在周狱里,一关便是这么多天,无论离宫和摘星学院给予多大的压力,周通都视若无睹,因为这是圣后娘娘的意志,而且这是在给离山施加压力。 ——就像他对陈长生说的那样,折袖在周狱里,便意味着周园的那件案子没有结束,刚刚摆脱内乱的离山剑宗,必然要为了此事付出一些什么,这对大周来说,当然是好事。 当然,他不肯释放折袖,还有一些更深层次的原因,但那无法告诉任何人。就像到这一刻为止,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其实他早就准备把折袖放出来了,只是…… “大人,为何您会同意放人?”清吏司衙门最幽冷的那个房间里,辛教士不解地问道。 辛教士!谁都想不到,梅里砂大主教最后数月最信任的他,居然这时候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很明显与周通的关系非同一般,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不放人?给离山的压力应该已经足够。我本想看看离宫会有什么反应,结果教宗陛下这样的圣人确实不是我能算计的,但至少我亲眼看到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通闭着眼睛,回想着先前在海棠树下看到的那个干净的少年。 辛教士心想刚才大人说的那段关于成熟与不成熟的定义,极有道理,极难应对,他本以为是陈长生的答复触动了大人你经年的灵魂,所以你才会答应放人…… “感动?”周通仿佛有察知人心的能力,睁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本官从来就没有姐姐,能感动谁?谁的答复又能感动我?” 辛教士摇了摇头,说道:“主教大人逝世之前,一直在看这本书。”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典籍递了过去。 周通伸手接过,发现是一本国教著名的光阴卷。 看着这本典籍,他想起先前海棠树下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对辛教士说的是真话。 他始终不肯放折袖,就是要在这里,借助两棵海棠花,周狱里的杀伐气,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看一眼陈长生。 对他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比折袖,比那两位大主教冷漠的抹灭意图,都更加重要。 因为他想在陈长生的身上,看到一段光阴。 …… …… 第452章 天道西流去 不知道周通有没有在陈长生的身上看到那段光阴,他这时候在看手中的光阴卷。 光阴卷又名西流典,乃是国教典籍里最重要、同时也是最玄妙难明的经典道藏,取江河西去不可缓之意,讲述的是与时间有关的道门妙诣。梅里砂死前还不忘看这本道藏,意味着什么? 周通看着西流典上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默默思考着。 辛教士继续讲述当时那间满是梅花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说商院长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周通微微眯眼,视线骤然间变得寒冷锋利起来。人之将死,其言必信,像梅里砂这样了不起的教士,对于生死早已看淡,临终之前,为何要看这本道藏,为何会忽然提到那个早已消声匿迹多年的人物? 辛教士停顿了片刻,想起主教大人最后的那句感叹:“他说很好奇,将来道藏里下一任教宗的生平会是怎样记载的。” 周通的双眉挑了起来,安静的房间里没有风,红色的官袍却开始微微起伏,仿佛血海来到人间。 外景缘自心境,这说明辛教士转述的这句话,对他带来了怎样的精神冲击——因为他从这段话和这本书里隐约捕捉到了一条线索。 下一任教宗?整个大陆都知道,如果没有太特殊的情况发生,那么国教的下一任教宗必然是陈长生,梅里砂作为此事最坚定的推动者,当然不会有别的想法,那么他为何会好奇陈长生的生平记载,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还是说他认为将来的史书上,对于此事一定会有与现在不同的看法?此事究竟是何事?生平最重要的是什么?功绩伟业还是道德修为? 周通的官袍飘拂的越来越激烈,房间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血海里掀起无数惊涛骇浪,就像他此时的心情。 辛教士脸色惨白,有些快要承受不住这等恐怖的威压,却又不敢退走。 忽然间,所有的压力消失无踪,周通挑起的眉缓缓敛平,眼神不再锋利,官袍静覆于身,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你知道一个人的生平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最重要的?”辛教士想不明白大人为何此时会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周通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真挚,仿佛盛开的花,但配着他的阴森气息,则显得越来越诡异。 “一个人的生平最重要的不是境界修为,也不是权势与疆圭,而是……生卒年月。”他走到门口,看着那两株海棠树,听着更远处巷中传来的车轮辘辘声,说道:“无论是国教典籍还是史书,想要记载一个人的生平,首先需要确认的、也是在第一句话里便必须写明白的,就是你出生于何年何月,以及何地,只有确定这些信息,才能确定那个人究竟是哪个人。” 辛教士走到他身后,不知该如何接话,他隐约察觉到,周通虽然此时表现的很平静,但实际上,内心深处的情绪非常紧张。 什么事情或者说发现,能够让周通这样可怕的人物都紧张起来? “海棠花已残,大狱自有神威,他站在其间,却是不动如湖。” 周通的眼睛再次眯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没有锋利似剑,而是充满了困惑与某种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不安。 辛教士也很想知道,大人摆出这么大的阵式,除了看清楚某些大人物的心意,最重要的那个目的究竟达成了没有。周通想要看看陈长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想看看……陈长生是什么人。只是一般都说不动如山,为何他评点陈长生却用的是不动如湖四个字? “他很像一个人。”周通脸上忽然露出一抹恐惧之意,说道:“很像宫中秘档里的陈玄霸。” 辛教士不解,史书以及民间传说里,陈玄霸作为陈氏皇族千年里的最强者,与太宗皇帝并驾齐驱,向来以暴烈粗鲁闻名,与陈长生哪里有丝毫相似?而且为何要说是宫中秘档里的陈玄霸?大人自然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绝秘的宫中秘档,或者,在那里面记载着的陈玄霸与传闻里的陈玄霸并不相同? “我们伟大的太宗皇帝陛下,把能够修改的所有史书与道藏全部改了一遍,所以陈玄霸自然就变成了一个不识大局、不识大体的粗鲁武夫。”周通带着嘲讽意味说道:“谁能想到真正的陈玄霸其实是一个很安静的人。” 辛教士觉得这两个不识的评价有些耳熟,然后想起来,这正是先前不久大人对陈长生的评价。 周通沉默了会儿,说道:“陈长生也是一个很安静的人。” 这里的安静,代表着很多意思,比如在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拙于言而敏于行,却静于心,比如遇大事有静气。 小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周通最后说道:“而且,他也姓陈。” 辛教士走了,带着极大的心理压力与惶恐不安,离开了北兵马司胡同,这种心理压力与他的双重身份无关,而是来自于周通那番话里隐隐透露出来的信息。陈长生,难道真的有可能是皇族的后代? 他不敢去想,更不敢往深处去想,因为很明显,就连周通大人,都因为这件事情而变得紧张起来。 周通确实很紧张,因为他比辛教士知道的多很多,而且以他身份地位,这些事情必须想,而且必须想清楚。 他站在小院的石阶上,看着那两株花落将尽的海棠树,沉默地想了很长时间,根本没有理会院外的那些纷纷扰扰。 梅里砂死前,说商贼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梅里砂死前,在看西流典,看光阴如水。 是啊,商贼能够帮娘娘逆天改命,让一个婴儿停止生长四年时间,又算得什么呢? 或者,陈长生只是少年老成?可是那般晦晦无趣,老成那样,难道还真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吗? 商贼在西宁镇带走的那个徒弟,年龄倒是对得上,而且据说天残地哑,与传闻里的说法也更契合。 但那太显眼,太明确,所以太不可信。 或者,那个徒弟是用来欺瞒天道的手段? 真正的那位,早就已经被商贼用西流典改了寿元? 周通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寒冷。 他知道宫里那位最受娘娘信任的太监首领,最近这数月时间,一直在查当年宫中那件旧案。 娘娘没有让他查,不代表不再信任他,只是意味着,娘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昭明太子,真的有可能还活着。 如果娘娘真的逆天改命过,而且正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她为了逆天改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烈代价。 她注定将会断子绝孙,血脉全无,才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昭明太子如果还活着,那就意味着,娘娘的逆天改命还没有真正的完全结束! 至少意味着,娘娘的逆天改命还有弱点! 如果所有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是不是必须把昭明太子的存在抹灭掉,才能让一切回归平静? 周通觉得小院的温度越来越低,明明初夏,却仿佛要进入严寒的冬天。 即便是世人眼中最冷血可怕的他,想到当年的那些故事以及现在可能发生的故事,都不禁觉得,这太残酷了。 可是,为什么那些人要把陈长生送到京都来呢?难道他们以为可以一直瞒住娘娘?瞒得住我? 周通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发现这个谜题到现在为止,还有很多事情无法解释清楚。 …… …… 圣后娘娘在甘露台上看天。 清晨的时候,天空是湛蓝色的,后来,国教学院门打了一场架,马车去了清吏司,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片云,天空便变成了灰濛濛的。灰暗的天空,仿佛要遮住所有的真相,但又如何遮得住她的眼睛? 世间绝大多数人,无法在白昼里看到星辰,但她能看到,只不过以往她不喜欢在白天看,因为那样会让她想起先帝,想起太宗,想起很多姓陈的人。此时她看着天空,却正是因为一个姓陈的……少年。 她知道周通猜到了些什么,查到了些什么,开始动疑,所以才会有今天京都里的这场热闹。 她对此并不在意,更未动怒,因为有很多事情,她也没有确定。 白昼里的星辰,藏身于太阳的光辉之后,但与夜空里相比,位置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她静静看着那颗属于自己的命星,天空里最亮的那颗星,静静想着数百年前,她以难以想象的能力,改变了那颗星辰的位置,同时改变了那颗星辰的亮度,自然而然,在那颗星辰周边的无数颗星辰都随之发生了变化。 一个人的命运改变,终将影响到无数人、甚至是整个世界的命运。 蝴蝶扇动两下翅膀,大西洲便会生出一场风暴,更何况是她傲然立于云端。 只是,所有的这些命运集合在一起,又是由何种力量决定的呢?是天道吗? 如果昭明真的还活着,她会面临怎样的天道报应? 如果昭明当初已经死了,她又会面临怎样的天道报应? 数百年前,她向星空献祭的时候,曾经向天道院发出过愤怒而强硬的喝斥,当时的她愤怒绝望伤心,对这个世界无所爱憎,故而强大的连天道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然而她不曾想到,昭明居然真的出生了。 从那一刻开始,她知道自己便将直面天道,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天道便自悄然无声,退隐于夜色之后。 直到去年,国教学院里落下一道星辉,有人点亮了一颗命星。 天道,似乎来找她了。 命星,原来真的可能就是命中的克星。 …… …… 第453章 停车开车,言钱道剑 国教学院的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北兵马司正巷。 巷外聚集的人群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茅秋雨和陈留王,都不知道小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五百国教骑兵随之而散,只留下了道道烟尘。 陈长生等人如此着急,不是因为折袖的伤势已经重到无法支撑,而是因为那间小院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可怕。 折袖躺在担架上,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衣,脸色有些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有些消瘦,但没有什么伤口,看着情况还算不错。 马车高速地行驶着,街上的风掀起窗帘一角,唐三十六看到了周狱飞檐的一角,脸色微白,下意识里握紧了剑柄,哪里像先前在院中与周通侃侃而谈的镇定模样。 周狱阴森,真正可怕的还是周通本人。 陈长生低着头,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看上去就像是刚刚做了极重的体力活。 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将脸上的汗水擦拭掉,然后团在掌心里,真元外放包裹住。 先前进入周狱之前,他捏的便是这块手绢。 他很少出汗,像唐三十六和轩辕破就从来没有见过。 今天的情况特殊,他事先便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流汗。 确认被汗水打湿的手绢没有释放出那股让他不安的异香,陈长生才真正放下心来。 在小院里与周通的这场对峙,对他来说,要比与周自横的那场战斗惊心动魄的多。 因为这场对峙,他们的心境需要承受极其恐怖的威压。 “不要擦嘴。”唐三十六看着不停擦汗的他说道。 陈长生的动作顿住,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拿手帕擦嘴,就像周通刚才那样,会显得很变态。” 车厢前方传来轩辕破的笑声,憨厚的熊族少年,笑点总是这么低。 这是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车厢里的气氛总算是轻松了些。 陈长生心境渐静,开始查看折袖的伤情。 他的手指搭在折袖的脉关上,静静地诊听着,忽然间,车厢里响起嘭的一声闷响,他的手指被弹了起来。 唐三十六问道:“怎么回事?” “心血来潮,他的老毛病。” 陈长生觉得折袖的脉象有些问题,微微皱眉,但没有说什么,接着从指上解下金针,解开他的衣领,准备运针看看。 便是这一解,他的手便僵住了。 唐三十六看到后,身体也僵住了。 陈长生的手指有些颤抖,但依然还是慢慢地解开了折袖的衣服,让他的身体露了出来。 是的,折袖的脸上没有一点伤,也看不出来受了什么伤或刑罚,因为那些都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现在没有一寸肌肤是完整的。 到处都是伤口与烂肉。 有些地方甚至可能看到白骨。 有些地方,甚至就连骨头都变成了黑色。 陈长生不知道折袖受了多少种刑,被下了多少毒。 他也不想知道,因为不忍知道。 车厢里一片死寂。 “停车!” 陈长生忽然说道。 唐三十六低着头,右手不知何时再次握紧了汶水剑。 轩辕破不知道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停下车后钻了进来,便看到了折袖的惨状。 他的眼睛顿时红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因为愤怒,双臂开始变粗,如钢刺般的毛探出了肌肤,正是变身的前兆。 “我要杀了周通!”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没有说话,但他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喊停车,所以才会握住剑柄。 折袖被折磨的太惨了,以至于陈长生无法再保持平静沉稳的心境,唐三十六哪里还顾得自己世家子弟的身份。 如果说梁笑晓用自己的死指责折袖勾结魔族,折袖是受了七间的牵连,那么周通始终不肯放人,用如此残酷的手段折磨折袖,则是在替国教学院受罪。 他们就是国教学院,他们当然要替折袖报仇。 就在这个时候,折袖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深处依然是柠檬色的。 那是南客的毒与狼族烈血的融合。 但因为在周狱里被植的毒太多,各种毒素相互冲突,最后这些天,他的视力竟然渐渐恢复了些。 他周狱里被每次醒来,便要迎接无穷无尽的痛苦,所以他睁开眼睛后,一片冷漠与仇恨。 但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那些稀奇古怪、甚至是专门为了妖族设计的刑具,而是三张流露出关切神色的年轻的脸。 很短的时间里,折袖便完全清醒了过来,并且从他们三人的神情里猜到他们准备去做什么。 他眼中的警惕与仇恨渐渐消失,脸上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直接对轩辕破说道:“开车。”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感觉。 轩辕破大声喊道:“我们准备杀回周狱给你报仇。”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那里面有很多种炮烙,你想给他们做红烧熊掌吗?” 这依然是个不好笑的笑话,而且这一次没有人发笑。 当然不是折袖从来都不说笑话,所以大家有些吃惊的原因。 “可是……这口气,实在是没有办法咽下去。”唐三十六说道。 折袖说道:“打不过对方的时候就要忍,一直盯着他,强大自己,然后,一口咬死他。” 这就是狼的生存之道。 陈长生看着他难过说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折袖闭上眼睛,没有理他。 轩辕破回到了车前,马车继续开始行驶。 离周狱越来越远。 但马车上的四个少年都很清楚,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这里。 车厢里忽然响起一道冷漠平直的声音。 那是折袖的声音,他依然闭着眼睛。 “如果你们觉得我太惨……加钱好了。” …… …… 回到国教学院,早已等候多时的青矅十三司教士开始用圣光术替折袖救治,然后陈长生亲手开始替他治疗,小心谨慎地用金针与小刀处理折袖身上那些惨不忍睹的伤口,竟用了整整半日时间才处理完毕,天色已然尽黑。 折袖受伤太重,为了方便治疗与避免移动,没有住进林畔那几幢小楼,在藏书楼的木地板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就这样席地而卧。 借着灯光的照耀,陈长生看了看国教学院的名录,然后收回抽屉里,望向闭着眼睛,忍着疼痛一言不发的狼族少年,想起在周园里折袖说过他想要一把剑。 “钱……我现在没有太多。”陈长生没有理会唐三十六在旁投过来的恼火的目光,对折袖说道:“但我有很多剑,你可以随便挑。” 第454章 熊孩子们与剑的故事 在周园里,万剑凌空,助陈长生斩金翅大鹏,破黑袍阴谋,是因为它们想要离开那片太阳永远不会落下的草原,想要回到故土。 陈长生对这些剑做过承诺,自然不会反悔,所以回到京都后,哪怕有些不舍,还是第一时间把剑池的事情禀报给了教宗陛下。 这个消息暂时没有在民间传播开来,但离宫通知了大陆各处后,已经不再是秘密。今日清晨陈长生越境战胜聚星境的周自横,更是让很多人开始怀疑,除了那些曾经的名剑,他是不是在剑池里还有别的奇遇,不然只靠苏离的指点,他的剑法何至于进步的如此之快。 陈长生不关心剑池出世的消息在大陆会引起多大的震动,也不在意别人投向他的眼光会有何变化,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 离宫前天夜里给他发来了一份极长的名单,很多宗派山门对离宫及陈长生表达了真诚的谢意,同时附上相关的证明,请求离宫将那些先辈祖师的佩剑还给他们。这份名单很长,排在首位的毫无疑问是圣女峰的斋剑,其后还有很多曾经声名赫赫的神兵。陈长生按照名单,把鞘中的剑重新整理了一番,发现名单虽然长,但与剑池里的传世名剑数量相比,依然只是极少的一部分,由此可见,当年曾经声震大陆的强者与宗派,现在还能在世间找到传承的,已经不多了。 用历史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无疑会感受到其后隐藏的一抹悲凉,很容易让人感慨世事无常,但对他和国教学院来说,这当然是好事——跟随他离开周园的名剑里,至少还有七千多把已经无法找到曾经的宗派山门,换句话说,现在他就是这些剑的主人。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一把带着点点锈痕的旧剑,出现在藏书楼的地板上。 紧接着,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不停响起,不过片刻功夫,本来空旷阔大的藏书楼里,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剑,那些剑的数量是如此之多,合在一起是如此之重,竟连藏书楼的地板都被压的微微下陷,有些快要承荷不住的感觉。 折袖睁开眼睛,望了过去,然后便再也无法闭上眼睛。 昏暗的灯光下,藏书楼里出现了一座由剑堆成的小山。 他只想要剑池里的一把剑,陈长生却把整座剑池都搬了回来。 唐三十六看了眼那座剑山,又看了眼陈长生,最后又望向那座剑山,张着嘴,半晌都无法合上。 他听陈长生说过在周园里发现剑池,与万剑联手对敌的故事,但真正看到这些剑,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即便是堪称富有天下的汶水唐家,也看不到这样的画面。 他忽然觉得,陈长生虽然在周园里损失了很多金银与宝物,但这趟生意还是赚大了。 轩辕破听着声音,也来到了藏书楼,手里还拎着一块脏兮兮的洗碗抹布。 啪的一声,那块比普通围裙还要大的洗碗抹布落到了地板上,溅起了一些水花。 陈长生看了一眼,说道:“说过很多次了,洗碗抹布要经常换。” 轩辕破这时候还哪里听得见他在说些什么,整个人就像小熊上树一般,嚎叫着便向那座剑山冲了过去。 剑山没有被他粗壮的身躯撞垮,因为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陈长生的东西,在最后一刻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陈长生,也不说话,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极其无辜可怜。 “你想要啊?”陈长生问道。 轩辕破用点地点头,因为速度太快,而且脑袋太大,以至于夜晚的藏书楼里,竟拂起了一阵小风。 陈长生说道:“自己挑。” 轩辕破高兴地叫了一声,伸手握住了剑山里的一把剑柄,然后用力拔了出来。 金属的磨擦声,回荡在安静的藏书楼里。 那是一把浑体黝黑的铁剑,并无锋芒,极为粗大,看上去更像是一根铁棒。 轩辕破愣了愣,发现这把铁剑的重量与手感与自己的力量配合的极为自如,甚至生出一种这把剑本就应该是给自己用的感觉。 不得不说,剑与人之间真的可能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神秘联系,或者说缘份,就像星空里那些永远没有人能够看到的无形命运之线一般。 轩辕破随便抽出的这把剑,是一把玄铁重剑,其重如山,其威如海,故名:山海剑。 这把重剑曾经的主人,是一位叫做西客的强者,据说这位强者拥有白帝一氏的血脉,生平从未败绩,直至在周园里败在周独夫之手,最后死在了一个无名之辈手里。 陈长生有些没想到,轩辕破拿了这把剑。 山海剑是剑池万剑里保存最完整的剑之一,仅次于斋剑,而且因为西客拥有白帝血脉的传闻,所以在离宫确认西客已经没有传承之后,他本已想好,把山海剑留给落落。但此时看着喜不自胜的轩辕破,又想着落落如此清丽稚美的小姑娘拿根大铁棒子乱砸的画面实在太美,所以他没有说什么。 唐三十六有话说。 “这是山海剑,虽然很明显剑锋被周独夫的两断刀砍掉了,但即然重新现世,也一定能排进百器榜里。” 一把严重受损的旧剑,只要重新出现,便一定能进百器榜? 唐三十六没有夸张,要知道如果为历史上的那些名剑排序,无论怎么排,山海剑都必然会排进前十。 轩辕破觉得有些不妙的感觉,像孩子抱玩具一搬,紧紧抱着山海剑,警惕地盯着唐三十六,说道:“你想说啥?不管你说啥,我都不会被你们这些狡猾的人类骗的!” 唐三十六嘲笑说道:“陈长生也是人类,你怎不怕被他骗,还好意思收他的剑?” 轩辕破不知如何应答,憋了半天憋出句话来:“他是我师祖,怎么能和普通人比,师祖给我东西,我当然敢收。”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平时从来不认,现在为了把破剑,就心甘情愿当孙子,谁再说你们熊族憨厚老实,我就和他急。” 轩辕破哪里说得过他,气乎乎地不再说话,只是把怀里的山海剑抱得更紧了些。 “你想说什么?”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一个婴儿,怀揣重宝,行于街巷之间,你说会有什么问题。” 陈长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轩辕破的身躯粗壮如小山,本极沉重巨大的山海剑,在他的怀里也不显得突兀。 但唐三十六说得对,在这个险恶的人世间,轩辕破就是一个婴儿,一个熊宝宝。 现在他是国教学院院长,是教宗大人指定的继承者,所以明明知道他身怀重宝,除了寥寥数人,没有谁敢在规则之外对他下黑手。 轩辕破则不然,无论国教还是白帝城,都不会因为一个普通的妖族少年而大动干戈。 “如果他真是一个熊孩子,倒也懒得管他死活,问题在于,这小家伙最近表现的还算不错。”唐三十六说道:“我看不如这样,这把山海剑,我就先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能够打过我,证明自己有了手持神兵的能力与资格,我再把这剑还给你。” 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看着轩辕破,神情很自然,语气很随意。 轩辕破差点被骗,看到陈长生唇角的笑意才醒过神来,恼火地低吼了两声。唐三十六的那点小心思被揭破,也不着恼,微笑着站起身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纸扇,一面摇着一面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要抱着山海剑天天在外面晃来荡去,迟早会被人敲黑棍。” 轩辕破神情变幻不定,他知道唐三十六说的是真的,但哪里舍得把山海剑交给唐三十六保管,那还不如交给陈长生。 “反正我不会给你,但我也不会让别人知道。” 轩辕破抱着山海剑便出了藏书楼,不多时便折返回来,怀里的山海剑已经不见了。 “藏哪儿了?”陈长生真的很好奇。 轩辕破也不瞒他们,说道:“灶房的柴火堆里。”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还真不错,别人就算看到了,只怕也会以为是根烧火棍。” 唐三十六毕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此时身边的汶水剑便不逊色于那些剑池名剑,此时发现没办法把唯一感兴趣的山海剑弄到手,他便没了太大兴趣,听着轩辕破与陈长生的对话,忽然想到一种很有趣的可能:“你们说,将来数千年后,会不会有人在国教学院的柴火堆里发现这把铁剑的秘密,得悟剑道,一举成为绝世强者?” 轩辕破心想,我自己都还没成绝世强者,而且将来我回部落后,难道还会把这剑留在国教学院里? 陈长生心想这确实很有趣,很像书上的某些故事,问题在于几千年之后,自己这些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又如何知道后续? 唐三十六越想越觉得这事好玩,眼睛变得异常明亮。 “只一把剑还不够有意思,还得在国教学院里多藏几把,不,几十把甚至几百把剑,湖边的石头里藏几把,树洞里藏几把,湖底藏几把,藏书楼里的柱子里,噢,对了,大榕树上面不是有个很大的鸟窝?……啧啧,你说国教学院以后的学生,隔个几十年,便会在一个地方发现一把绝世名剑,那画面……” 他越说越兴奋,陈长生则是越听越无奈,心想湖里的鱼倒也罢了,栖在树上的那些鸟又哪里得罪过你呢? 唐三十六说到做到,便向剑山走去,准备挑些损伤太严重的旧剑,藏在国教书院里。 他甚至已经想好,那些藏剑的位置,谁都不会告诉,连陈长生都不告诉,这样以后找起来才有意思。 便在这时,折袖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又有些淡淡的嘲讽。 “不是说让我挑剑?怎么感觉这件事情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 陈长生三人才想起来,从始至终,折袖都没有说话。 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三人说得很热闹,早就把正主给忘记了。 气氛有些尴尬,唐三十六又好死不活地感慨了一句。 “存在感这种东西,还真的很神奇,明明你是我们几个里最凶残的家伙,现在又这么惨,偏偏……” 陈长生看着折袖的脸色,赶紧阻止唐三十六继续发挥,小心翼翼问道:“你想要哪把剑。” 折袖抬起手臂,指向剑山里某处。 因为伤势太重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困难、迟缓,但很坚定。 陈长生三人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神情微变。 “你确认就要这把?” “是的。” “可是……那把剑的来历……将来可能会惹出一些议论。” “周通既然说我是魔族奸细,那我当然要用魔族的剑。” 折袖要的那把剑已经古旧,略有残损,上面却依然盈绕着一道极深远的魔气与血腥意味。 正是魔帅旗剑。 …… …… 第455章 越女 分赃,不,分剑结束之后,折袖没有与他们闲聊的精神与兴趣,再次闭上眼睛。陈长生替他把了把脉,确认他的伤势正在好转,稍微放心了些,又觉得他的经脉似乎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心血来潮的节奏要比以往来的缓慢很多。难道是真元枯竭的征兆?陈长生不敢去想这种可能,把油灯的光调暗,把剑山重新收入鞘中,示意唐三十六和轩辕破跟着自己走出了藏书楼。 “没问题吧?”唐三十六问道。 陈长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周通,究竟是个什么人?” 今日离开清吏司衙门,在车厢里看到折袖的惨状后,他便已经暗定里下了决心,但他也记得很清楚,站在那个清幽的小院中,明明海棠花落如雪,周通那件红色的官袍给他们带去的精神威压与恐怖感受,他很想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直面这种恐怖。 “周通撒了谎,他没有姐姐。” 下午的时候,汶水唐家便送来了相关的情报。 唐三十六说道:“他与娘娘也不是在什么王府前相遇,而是在百草园,当时他应该还是坐照境,但后来境界突飞猛进,很快便聚星成功,据说,那是因为他奉娘娘旨意抄灭那些王爷府邸时,暗中拿了很多天才地宝。” “难道圣后娘娘不关心这些事?”陈长生自然不会以为圣后娘娘不知道这些事,所以用的是不关心。 唐三十六摇了摇头,说道:“周通最强大的手段叫做大红袍,是一种偏精神类的功法,据说可以强行进入修行者的识海。” 陈长生和轩辕破想着今日在小院里看到的那片血海,再次觉得寒意上身。唐三十六继续说道:“大红袍动,周通可以很轻松地碾碎我们的识海,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不过如果你们想这时候就去替折袖报仇,那就一定会品尝到那种滋味。”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陈长生有些不明白:“既然他反正不敢杀我们,那为什么今天要在小院里摧动大红袍?就是为了立威?” “周通这个人残暴阴险,但算策过人,按道理来说,应该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唐三十六也想不清楚,剑眉微挑说道:“我当时感觉他是想通过那片血海震撼我们的道心,然后想看到些什么。” “他想看什么?”轩辕破在旁说道:“反正我不怕,我没什么秘密。” 陈长生沉默了,因为他有很多秘密。 事实上,从西宁镇来到京都时,他只有身体方面的秘密,然而随着时间的流转,他的秘密变得越来越多。比如周园里的天书碑,比如周墓里的黑矅棺,比如棺壁上的两断刀诀,比如……周园可能并没有毁灭,通往周园的道路这时候正在他的剑鞘里。 …… …… 回到小楼,沐浴静身,然后静心。 他来到窗畔,看了眼夜空里的星辰海洋,在地板上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准备进行每夜的功课,引星光洗髓,然后再次试图通过那块黑色石碑的虚影找到通过周园的道路。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在藏书楼修行,还是因为今天在周狱里受到的精神冲击太大,竟很罕见地迟迟无法入定。 下一刻,一缕极淡极幽的香味飘到他的鼻端,他才明白之所以自己无法静心,不是因为这些原因,而是因为有人来了。 莫雨从国教学院里的夜林里飘出,直接飘到窗口,然后飘了进来。 在星光下,她美丽的仿佛不沾凡尘。 整个过程,她都显得特别熟悉,仿佛已经演练过无数次一般。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今夜陈长生盘膝坐在窗后的地板上,于是当她飘进小楼里,就势蹲下时,正好蹲在了陈长生的身前。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鼻子仿佛都要触碰到一起,眼睛看着眼睛。 画面有些尴尬。 好在莫雨气息如兰,陈长生干净的如雨后的天空,不至于让二人觉得太恼火。 夜风轻拂,一缕黑发飘起,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有些痒,于是他皱了皱眉。 莫雨飞到了床上,动作确实显得特别熟,就像是做过无数次那样。 陈长生知道她的那个怪癖,但到现在为止,依然想不明白,当然更无法接受。 “你不会又打算睡我的床吧?”他问道。 “不行吗?反正这时候你又不会在这张床上。” 莫雨显得特别理直气壮,但在星光的映照下,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脸有些微红。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可我这时候在,你怎么也来了?” 莫雨说道:“你平时这时候都在藏书楼里修行,谁知道你今天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这么早就回来了。” 陈长生觉得自己很无辜,心想怪我咯。 然后他又想起落落,想起最近和落落很少有机会见面,更少说话,不知为何,便觉得心情有些低落。 莫雨看着他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折袖伤太重,在藏书楼里歇着,我怕打扰他,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莫雨看着他,忽然蹙了蹙眉,说道:“我本以为现在的你应该很愤怒才对。” 她和陈长生其实没有见过几次面,不算熟悉,在陈长生出天书陵之前,两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当初在皇宫里相遇开始,她便发现陈长生这个人很容易挑起自己的怒意,愤怒其实是一种情绪,那么这就表明,陈长生很容易影响到她的情绪。 这是一件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她更想不明白,为何陈长生才十六岁,便能把情绪控制的如此之好。 陈长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今日在周狱里的遭遇,主要是随后折袖的惨状,当然会让他的情绪出问题。只是从小他就跟余人师兄学会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后来在浔阳城里对这个道理的领悟更加真切。有些事情自己默默记在心里就好,不需要表现出来,只需要做,冲动与热情从来都不是同义词,冷静绝不代表怯懦。哪怕被所有人都认为怯懦,他都不会在意,更何况现在说话的人是莫雨。 他和莫雨不是朋友,他很清楚,这位大周朝的著名美人是怎样的可怕,尤其是在今日之后。 整个大陆都知道,莫雨和周通是圣后娘娘最倚重的两个人,周通如此可怕,她又会差到哪里去? “难道不应该说一声好久不见?”莫雨说道。 仔细算来,大朝试结束之后,他们便没有见过面。 但陈长生不觉得有说这句话的必要,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她见面,只不过她总是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连续三句话陈长生都没有接,这让莫雨的心情变得有些糟糕,眼睛微微眯起,锋利的……像是宫墙外的柳叶,很好看。 “你对我很有敌意。”她说道。 陈长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当前京都的局势。” 莫雨笑了起来,带着一丝嘲讽说道:“你以为自己真有资格被娘娘视作敌人?” 陈长生说道:“就算有资格,我也不想成为娘娘的敌人,但很明显,你们那边的人不是这么想的。” 这说的自然是诸院演武的新规,天海家以及国教新派势力对国教学院的打压。 莫雨敛了笑容,说道:“别人怎么想,与你怎么做,没有任何关系。” 陈长生说道:“我来京都只是想修行学习,从来没有想过会参与到这些大事里,但你觉得我能避得开吗?” 莫雨声音微寒,说道:“为什么避不开?就因为你是国教正统的唯一传人?” 这当然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因为人们无法否定自己的师门背景与过往岁月,那将意味着否定自己。但这绝对不是全部的理由,因为陈长生以前更在意的是修行速度,逆天改命,后来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在乎落落的经脉能不能通,轩辕破的右臂能不能治好,折袖的心血来潮能不能解决,唐三十六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名字,以及最重要的……国教学院的院门能不能保存完好。 梅里砂主教大人临死对他说的话,他没有忘记。 除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以及必须得到的,所谓成长的过程,不就是担起一个又一个的责任? 莫雨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娘娘是不可战胜的。” 此时她变回了平日里能令百官噤若寒蝉的大人物。陈长生对她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想着浔阳城里的满天风雨,想着朱洛和观星客同时出现后王破说的那句很平淡的话,说道:“……我想试试。” 他当然不可能战胜圣后娘娘,这试都不需要试。 他只是想试试,想看看,自己和国教学院能不能挡住这一次的狂澜。 莫雨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向小楼外走去,当然,她还是习惯性地把窗口当作正门。 当她走过身边的时候,陈长生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难道我在天书陵和周园的时候,你一直都在睡我的床?” 莫雨有些羞恼,喝道:“那又如何?” 陈长生很无奈,拿此事没有任何办法,要知道他年龄虽小,但总是个男子,这事无法向谁说理去,而且他打不过她。 “那……”他犹豫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以后记得勤洗澡,最好……每次洗了澡再来。” 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妥,因为听着很是暖昧。 果不其然,莫雨秀眉倒竖,美丽的脸上煞意十足,寒声说道:“你想死吗?” 陈长生知道自己确实不该,连声说道:“对不住,对不住。” 莫雨神情稍和,说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你将来就可以不杀周通?” 陈长生很认真地说道:“当然不行。” 莫雨说道:“所以说,言语总是不及礼物来得真诚。” 陈长生怔住了,心想以你在大周朝的地位,除了唐三十六这样的家伙,谁敢说比你更富有,我又能送你什么? “听说,你这里有一把越女剑?” 莫雨看着他嫣然一笑,说道:“你说这事儿巧不巧?小时候,娘娘刚好教过我这套剑法。” 第456章 两地思 在大周,莫雨如果向谁要什么东西,不要说是一把剑,就算是全部家产,也有无数人心甘情愿地双手送上,还会觉得是极大的荣幸。 陈长生虽然现在身份地位也不一般,但如果能借着先前失言的机会,把二人之间这层隐秘的联系变成友谊,怎么看都是好事。 这是顺水推舟,很轻松,也很自然,谁都不会拒绝。 陈长生没有拒绝,却也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看着莫雨的眼睛问道:“为什么?” 莫雨怔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极难得找人要件东西,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她当然不会回答陈长生的问题,冷笑一声,转身便消失在窗外的树林里。 陈长生看着夜林里若隐若现的那道身影,有些不理解她的情绪为什么会忽然变差。 他先前想了想确认越女剑确实不在名单上,但……那是自己的东西,你就算向我要,我问一声道理不行吗?说的更直接些,我的东西我不想送你难道不行吗?西宁镇上的人多简单,余人师兄多简单,怎么京都里的这些人这么让人想不明白呢? 他不再去想这些比道藏要复杂无数倍的事情,闭上眼睛继续开始冥想。 或者是因为莫雨离开的太急,还没有来得及在房间里留下太多体香的缘故,这一次他入定非常迅速,很快便感知到了自己的命星,开始引星光洗髓。与此同时,他从识海里生出一缕极细的神识进入剑鞘,有些艰难却已经轻车熟路地渡过那片由凌厉剑意组成的海洋,再一次来到彼岸,看到了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经过这些天的努力尝试,他的神识已经不会触到黑色石碑便会破灭,甚至已经可以向里面深入一些距离,尤其是今夜,他的这缕神识完全浸进了黑色石碑的虚影之中,甚至隐隐约看到了一座山崖! 那座山崖很是残破,还能勉强看得出来,山崖顶端应该是平滑坚硬的灰白岩石,只是现在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缝,青树皆毁,只有几株树根深入崖缝里的松树,歪歪扭扭地坚持着,而在那座山崖的远方,还可以看到很多如镜子一般的小湖,更让他觉得眼熟。 是暮峪吧?那些小湖就是日不落草原边缘的湿地,就是自己从山那边的湖底逃出来的地方吧?那么这里真的就是现在的周园?她……还在里面吗?此时他的神识已经深入那座黑色石碑的虚影太多,受了极强大的能量的碾压,不要说深入周园搜索,便是想再坚持一瞬间也无法做到,只是这般远远望了望,想了想,便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无踪。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窗外满天繁星,星空下的国教学院里的树林,看着很像是郁郁葱葱的草枝。 就像日不落草原里那些比人还要高的野草。 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与她在草原里同行的那段日子,想起雪庙生死相依,想起在周陵里血水交融,想起神道尽头的那番对话。如果不是南客用魂枢控制了初生的金翅大鹏,驱领兽潮包围了周陵,或者,他和她已经开始…… 互诉衷肠?是这个词吗?他不是很确定,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陌生的情绪,那种情绪是甜密的,却令人有些害怕,是不安的,却让人那样的向往,最重要的是,那种情绪带来的悲与喜,竟是那样的强烈,有的时候甚至显得比一切都更加重要。 自幼修读道藏,十岁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更是严格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悲不喜,然而无论是当时在草原里背着她,在神道尽头的石门前双肩相触,还是现在想起她,他都无法、也不想控制这种情绪,因为他喜欢那时的美好,确认这时的想念…… 那么,你究竟在哪里呢? …… …… 徐有容走在山崖间。 她眉眼如画,稚意微存,美丽动人,庄严神圣。 是的,这是押韵,因为她本就美到了极致,除了飘渺的音韵,很难用什么实际存在的事物来形容。夜风拂动着衣袂,白衣轻飘,她缓缓行走,脚步间自有大气生,然而如果仔细望去,或者能发现她水般的眸子里,隐藏着淡淡的哀愁。 未满十六岁的少女,正应享受青春,却因何事而悲伤? 因为圣女峰再次传来消息,没有人知道那位雪山宗弟子是谁,远在西北的雪山宗甚至根本不肯承认自己有个叫做徐生的弟子。你或者是潜入周园的,你或者是隐门弟子,或者你有什么隐秘,但那都不重要,只是,你确实是叫徐生吗?你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从周园离开之后,她因为受的伤太重,一直隐居在圣女峰后养伤,她不再每日赏雪、听雨、采药,只是服养、读书,静思。 她静思着周园里的经历,那片草原里的生死,那个男子。 她本来早就决心将生命奉献给书中的大道,哪里会料到自己会真的遇到生命里初次生出的悸动,然而,那抹悸动却又是如此之快地随风而逝。那是难以言说的淡淡哀伤,那是无处去诉的刻骨记忆,她很清楚,或者那段回忆在今后的漫长修道岁月里,将会永远地陪伴着自己,而且也只有自己知道,最终会成为她精神世界里无人能够触及的一处角落。 那是她暂时还不想离开的世界,她自然不再关心世外之事。苏离、梁王孙、画甲肖张、王破、朱洛、观星客……那场浔阳城的风雨惊动了整个大陆,却无法让她抬起微垂的眼帘,只有圣女老师和陈长生这两个人的名字,让她凝神了片刻。 但有个人她必须关心,而且她确实很关心。 离山内乱,小松宫等三位长老谋叛,秋山君重伤将死,这些消息早就已经在天南传开。 当她伤势渐愈,走出圣女后峰的那一刻,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知道自己必须去看看。 是的,她走在山崖间。 她这时候正走在离山上。 …… …… 第457章 那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举世皆知,秋山君对徐有容情根深种,人们也曾经以为徐有容对秋山君同样情深意重,真龙与天凤,同宗同源,相伴成长,一个极有可能重续长生宗断了数十载的圣人传承,一个则是未来的南方圣女,怎么看这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直到……京都去年那场青藤宴。 在那场青藤宴上,陈长生拿出了婚书,同样是在那场青藤宴上,徐有容让白鹤带去了一封书信,在那封信里她明确地表示一切并不是人们想的那样,直到这一刻,整个世界才知道,原来所谓天造地设、理所当然,只是人们心里对美好的想象与希望。 如果是普通少女,徐有容现在应该会不愿意与秋山君见面,因为尴尬与不方便,换成那些冰雪聪明且做事果决的不普通少女,也不会与秋山君见面,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对方尽快地平复心情。 但徐有容没有这样做,她不是那个如清风一般的少年,道心也未染尘,不计算,也不会刻意改变。 走进离山顶峰的洞府,她将空着的食盒搁到桌上,对床上的秋山君说道:“七间师妹还是很虚弱,却总想着要去京都找折袖。” 秋山君靠在床头,苍白的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师叔祖回山知道这件事情后很是不高兴,骂了小师妹好长时间。” 徐有容有些不解,说道:“苏离前辈潇洒不羁,为何在这件事情上如此不近人情?” 秋山君微笑说道:“任何男子做父亲的时候,总会变成他年轻的时候最讨厌的岳父大人。” 徐有容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严厉地反对。” 秋山君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叔祖当年在雪原上见过那个狼崽子,他说……那个狼崽子有病,活不了太长时间。” 徐有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想着那个曾经在青云榜上给自己最大压力的狼族少年,除了身世凄惨命运也如此不堪,不免有些感慨。 秋山君望向她说道:“没有哪位父亲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短命鬼……说起来,师叔祖为了这件事情还把陈长生骂了三天。” 徐有容笑了笑,没有说话。来到离山后,她才知道了些周园之后发生的事情,比如陈长生陪着苏离跨雪原过天凉的故事,不得不承认,这些事情让她对那个叫陈长生的家伙的印象有所改观,但毕竟那个家伙叫陈长生,她不会对他恶言相向,却也不想称赞对方。 秋山君也不再说话,借着石壁上夜明珠的光芒,继续阅读手里的剑经。 徐有容从桌上拿起一卷长生经,开始默读。 洞府里很安静,但并不暖昧,只是非常自然,就像先前徐有容走进来,两个人开始对话,然后结束对话,不需要刻意做什么。 数年前,徐有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从京都来到圣女峰,开始在南溪斋修行学习、解读天书,二人便时常见面,时常像现在这样相对而坐,静静看书,没有言语。 世人都以为两小无猜便是青梅竹马,其实他们清楚,那并不正确,之所以无猜,是因为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有容起身说道:“师兄,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秋山君把视线从书籍上移开,望向她,却没有像前些天夜里那样,像前些年那样,说声路上小心。 这是他数年来,过的最愉悦平静的几个夜晚。 因为他可以静静地看着她,无论是微微眨动的睫毛、翻动书页的手指,唇角微微翘起的线条。 不用时时看,只是看书疲惫时,随意抬头望去,她便坐在那里,他就会觉得安心平静,然后愉悦。 他很想这样的夜晚能够更多,所以他想要多说几句。 “因为师叔祖的事情,我离山剑宗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无论以往双方之间曾经有过什么仇怨,现在只能是我们欠他。”秋山君看着她说道:“但这种事情与人情向来没有任何关系,我想说的是,他很优秀,配得上你,绝不像你小时候说过的那般顽劣,更不像去年你在信里提过的那般不堪,那么现在你对这门婚事又是如何想的?” 这段话里提到的那个人自然就是陈长生。 秋山君的语气很平静,很坦荡,很诚恳。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过段时间,我便会回京都退婚。” “直接退婚……”秋山君认真说道:“对陈长生来说未免有些不公平,人言可畏,去年京都你家做的事情,已经迹近羞辱。”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说道:“可是如果履行婚约,对我不公平。” 与陈长生的这门婚事是她祖父定下的,从来没有任何人问过她的意见。 秋山君沉默了会儿,说道:“抱歉。” 这里的抱歉,指的是去年南方使团去京都提亲的事情,当时也没有人问过徐有容的意见。 徐有容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深知秋山君的为人,相信那件事情与他没有关系,当时她被师门长辈遣去南海静修,秋山君正在与那些魔族的青年强者争夺周园的钥匙…… 想到周园,她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忽然多了一抹淡淡的伤感。 在周陵里,他说过他有婚约,但他会解除婚约。 她对他也说过,她有婚约,但她一定不会嫁给那个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番对话?自然是因为他想娶她,她也想嫁他,虽然没有说,虽然他已死,但怎能否定,怎能忘记? 是的,所以她要回京都退婚,无论陈长生好或者坏,那都是不重要的事,因为他不可能是他。 “师妹,你怎么了?” 秋山君能够察觉到她最细微的心思变化,因为这些年来,他的心思一直都在她身上,他能够感觉到她的伤感,不禁有些担心。 “没什么……”徐有容看着秋山君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件事情不该瞒着他,略一停顿后说道:“师兄,有件事情你不知道,我之所以坚持退婚,是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洞府里忽然变得非常安静,比先前二人看书时还要安静。 秋山君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想来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徐有容微笑,然后把自己在周园里遇到的事情粗略地讲了讲,主要说的是那位叫徐生的雪山宗隐门弟子。 秋山君笑容敛没,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师妹,他应该已经死了。” 徐有容平静说道:“我知道。” 秋山君看着她,有些担心。 …… …… 走出洞府,来到崖畔,松涛被夜风带起,在星光下仿佛一片银海。 徐有容望向崖畔那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说道:“二师兄。” 苟寒食提前离开天书陵,便是因为知道了离山的消息,比她更早抵达。 他转身望向徐有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对他来说,徐有容是师妹,秋山君是大师兄,他最清楚二人之间的事情,而且他还清楚京都那边的很多事情。 如银海般的松涛下方,是一道极其陡峭的崖壁,崖壁里忽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嚎叫声。 小松宫与那两名戒律堂长老,现在便被囚禁在离山崖壁里,那两名戒律堂长老重伤未愈,小松宫的下场则更是凄惨,直接被苏离下令斩去了两只手臂。 至于那位意图趁着苏离不在,重新树立权威的长生宗长老,则是被苏离直接废去了一身修为,离山小师叔行事,果然冷血辣手。 苏离现在正在后山养伤,徐有容也是要去那里,因为她的老师南方圣女也在那处。浔阳城那场风雨过后,整座离山、整个天南、整片大陆才知道,原来圣女与苏离之间竟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便是徐有容,也是首次得闻此事。 “别的事情不说了,只是如果你坚持回京都退婚,希望你能尽可能照顾一下陈长生的颜面。”苟寒食看着她说道。 徐有容微异。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尤其陈长生和苏离这场堪称壮阔的南归之后,她对霜儿和莫雨来信里说的事情,已经产生了很多疑问,对陈长生不至于再像从前那般鄙视,可她还是没有想到苟寒食居然也会主动替陈长生说话。 “陈长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她的问话,苟寒食认真地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是个真人。” 他和徐有容都不知道,在南归的途中,苏离也曾经这样评价过陈长生。 “是吗?” 徐有容很相信苟寒食对人的判断,不禁有些恍惚,小时候的事情她本来已经忘了很多,从陈长生入京后又逐渐记起了些,可是…… 罢了,或者真的有什么误会,但和她也没有关系。 她向苟寒食告辞,顺着松林畔的山道,向后山走去。 苟寒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师妹,陈长生他……” 徐有容转身望向他。 苟寒食本想告诉她,陈长生在周园里发现了剑池,离宫正准备把这些剑还给各宗派山门,其中就有圣女峰失落在外的那把斋剑,但看着她略显淡寞的神情,知道她不想听,又想着她只怕早就已经知道了此事,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第458章 你帮我把伞还给他 陈长生找到了剑池,带出很多剑,这件事情暂时还没有传播开来,但已经算不得秘密。 只不过徐有容一直在幽居养伤,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然而所有人都以为,她当然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这时候苟寒食说了,那么她应该便会提前猜到一些事情,可事实上……什么时候知道从来都不重要。 这段话很拗口,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 如所有故事或真实的人生一样,人们总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有的问题会让你饮了毒药投了坟,有的问题却让你啼笑皆非美了姻缘,归根结底,故事或人生的结局与其间的那些问题并没有太大的关系,重要的是你怎么去解决那些问题。 徐有容走到离山后峰的时候,她的老师就正在试图解决一个问题,身为与教宗分庭抗礼的南方教派领袖,她要解决的当然是大问题。 这个问题叫做南北合流。 人类如果想要彻底战胜魔族,或者至少完全消除魔族的威胁,便需要真正的大一统,或者用两百年来流行的说法,叫做南北合流。 大周皇朝无时无刻不想着能够真正的征服南方,但哪怕是英明神武的太宗陛下,也只做到了让南方的宗派门阀在名义上认同了京都的正统地位。圣后娘娘实际执政之后,最想做到的也是这件事情,但她也没有成功。十几年前,梁王府与长生宗合谋,意图以南伐北,事后看来虽然更像个笑话,但也说明,南北合流乃是大势所趋。 更早的那数百年,南北合流无法成功,有很复杂的原因,而最近这两百年,整个大陆包括魔族都知道,之所以天海圣后、教宗以及南方圣女这三位圣人的集体意志与强力推动,都无法让南北合流向前推进一步,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苏离不同意。 为什么苏离在魔域雪原与魔族强者们血战之后,紧接着便要面临人类世界的无耻追杀?为什么圣人与八方风雨不惜声名受损,也要在浔阳城置他于死地?就因为他杀过太多人?当然不是,而是因为只有苏离死了,南北合流这件伟业才有可能真正实现。 “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周独夫。”圣女看着苏离轻声说道:“如果你觉得周人的嘴脸实在无耻,眼不见为净便是。” 苏离摇头说道:“你始终不明白我为什么不同意这件事情。” “你何时又真正对我敞开过心怀?”圣女看着他的眼睛微笑说道。 徐有容知道老师和苏离知道了自己的到来,只是长辈们行事可以如清风繁星,她却没办法听下去,上前行礼。 苏离指着她对圣女说道:“你有时间,先把你徒弟的问题解决先。” 徐有容神情微凝,心想自己又有什么问题? 苏离继续说道:“她那问题比南北合流还要麻烦的多,便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女微微挑眉,说道:“什么问题?” 苏离说道:“当然是人生大事的问题,秋山君和陈长生那个白痴,便是我都分不出来谁更好,她到底嫁给谁?” 圣女微嗔说道:“在晚辈面前,瞎说些什么呢?” 徐有容真的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画面,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觉得苏离前辈这句话里竟隐隐对陈长生更亲近些。 “我谁都不会嫁。”她说道:“回京都后我会去退婚。” 苏离眉梢微挑,仿佛要飞入离山夜雾里的剑,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圣女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徐有容在周园里遇到了什么事情,谁都没有说,包括她。但她是何等样人物,前些天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女徒遇到了情障,所以不再提婚约之事,转而说道:“去京都的时候,你代为师去离宫取样东西。” 徐有容说道:“是,师父,只是不知是何物。” 圣女说道:“周园剑池重现天日,陈长生愿意将那些剑归还各宗派山门,斋剑便在其间,只是暂时保存在离宫里。” 斋剑乃是南方圣女的随身佩剑,多年前被周独夫从圣女峰夺走,就此消失无踪。 听着这个消息,徐有容很是吃惊,然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是的,非常不对…… 苏离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去京都?” 徐有容醒过神来,回答道:“应该是冬至后。” 苏离说道:“既然你要去京都,帮我还样东西给陈长生,刚好你们认识。” 徐有容下意识里便有些抗拒,说道:“我可不认识他。” “你这丫头倔起来和你师父没两样!” 苏离说道:“天海和你师父就教出来了一个你,寅老头就他这一个晚辈,你们总要打一架,退婚可以不见,打架也能不见面?” 徐有容知道确实如此,回到京都后,不理会青藤宴大朝试那些事情,按当前局势来看,自己与陈长生的一战在所难免。 “什么东西?” “一把伞。” 苏离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黄纸伞,扔给了徐有容。 这是当年他最珍视的一把伞,里面有他最想找回的一把剑,还代表着一段时光。 所以在雪原上,哪怕和陈长生像孩子般斗嘴,他也舍不得给出去。 但现在,他就这样随便地把伞扔了出去。 圣女神情微变,声音微颤说道:“你真的……同意了?” 苏离说道:“还在考虑当中,不过……如果真有机会去别的世界看看,确实好过于在这片泥沼里闻臭气。” 圣女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满是欣慰与感怀。 如果,徐有容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很无奈,但她没有。 因为她正在看着手里的那把伞,那把旧伞。 她当然认得这把伞。 她握过这把伞。 她举过这把伞。 从草原到周陵。 一路何止千里,曾经数次四季。 当时她在他的背上,伞在她的手里。 这把伞替她和他遮过雨雪,挡过风霜,避过烟尘,指引过方向。 还给……陈长生……剑池……斋剑……他。 她的脸瞬间变得雪白一片。 她有些失神。 她很是恍惚。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 …… 第459章 什么情况? 秋山君的脸色很苍白,但与前些天失血过多、伤势过重而导致的苍白不同,要更加憔悴些,更加低沉些。 只是半夜时间,他不知经历了些什么,沧桑了很多。 苟寒食看得清楚,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心情很是复杂,同情,然后有些不悦。 同情是对大师兄的,不悦是对徐有容的。 他知道这件事情不是徐有容的错,只是亲疏有别,而且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哪怕他自幼通读道藏,也想不明白这些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秋山君忽然开口说道:“过些天师妹要回京都,如果你没事,陪她走一趟吧。” 苟寒食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秋山君看着洞府外地面的星光,说道:“师叔祖……可能会与圣女一道离开,今后的天南会走向何方,便要看京都那边的动静。” 听着这句话,苟寒食很吃惊,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问道:“师妹回京都做什么?难道她真要亲自去解除那份婚约。” 秋山君摇了摇头说道:“那件事情不是关键,相反,我主要是提心她与陈长生的那一战。” 苟寒食更加不解,心想为何师叔祖,师父还有师兄你,都坚持认为,有容师妹回到京都后,必然会与陈长生一战? “南北合流在前,无论圣后还是教宗大人都不愿意在这种时候掀起太大的风波,换句话说,两位圣人一定会保持沉默,皇位之争还在水面之下,国教新规,诸院演武……天海家与那两位大主教做的事情,其实与教宗和梅里砂大主教做的事情很像,那就是为最后一战造势。” 秋山君看着他平静说道:“从青藤宴到大朝试,再到天书陵,陈长生踏星光而行,先胜你再胜命,而这一次,如果他还能继续胜下去,当他的气势名声都在最巅峰的时候,有容师妹自天南回京,一举胜之,那么以后还有谁敢轻易挑战圣后娘娘的威严?” 然后他微微皱眉说道:“只是这也太残酷了些。” 苟寒食明白他说的残酷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说道:“师妹先前究竟说了些什么?” 秋山君很平静地将徐有容先前说的话说了些,比如她喜欢上了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雪山宗隐门弟子。 苟寒食心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残酷,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道:“难道就这样了?” 秋山君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死人是无法战胜的。” 苟寒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喃喃说道:“这样不对。” “谁不对?师妹吗?”秋山君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说周独夫的刀为什么无法抵挡?” 苟寒食说道:“因为快。” 秋山君微笑说道:“因为一刀两断,有时候……才是真慈悲。” 慧剑能斩情丝,刀也能。 他微笑地说着,然后咳了起来。 他咳的很痛苦,痛的有些伤心,衣裳上落下斑点血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哪里是刀剑轻易便能斩断的? …… …… 陈长生并不知道这场京都的风雨是在造势,所谓新规的最后,要落在自己与徐有容之间。同样,天海家与国教新派还有远在南方的那些世家门阀、宗派山门们对国教旧派及皇族的警惕与敌意,也全部落在了他与国教学院的身上。 清晨五时,他像过去那些年一样准时醒来,静心片刻后睁开,起身穿衣洗漱。 窗外有雨落下,夏天的晨风却没有因此变得更凉,远处院门口传来的声音也没有变得小些。他已经习惯了醒来的时候,便会听到那些嘈杂的声音以及各种各样的消息,不像当初那般着急,很平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去湖对面的灶房里吃了两碗小米粥、两个高梁面馒头和两片切到极薄的粗脂粒红河火腿,顺便找了找那把被藏在柴堆里的山海剑,才往藏书楼走去。 昨天从周狱回来的时候,发现街上的凉棚没有拆,他和唐三十六便猜到了所谓诸院演武不可能随着周自横的重伤而结束,越境战胜聚星境,确实是件足以轰动整个大陆的事情,但与天海家薰天的权势气焰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尤其是离宫直到现在都保持着沉默。 离宫保持着沉默,不代表国教旧派势力以及教宗大人就真的不管国教学院了。从前些天到现在,一直都有很多离宫教士与国教骑兵守护在国教学院四周,虽然无法阻止嘈杂的声音,但确保了此间的安全。 一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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