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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更强大,则需要不停地改造自己这个小天地。 洗髓,是修行者改造自身的第一步,但那比较粗略,坐照是观察,同样也是修行者对自身的改造,更加细微,而且,到了坐照境,修行者不再直接借用星辉的力量,而是开始学习使用星辉转成的真元。 星辉属于自然的大天地,真元则属于修者的小天地。 和普通的修行者相比,陈长生的情况特殊,他首先需要在这片小天地里,找到那些星辉,然后尝试着转换成属于自己的真元,真正危险的地方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身体未经洗髓,能不能容纳星辉转换成真元的瞬间暴发出来的能量?会不会像坐照四经附注里记载的那个病人一样,直接自燃而死? 他没有去想这些问题,神识进入身体开始自观,开始寻找。 小天地依然是天地,当他坐照自观的时候,神识便变成了天地之间的一缕清风。今夜他在身体里寻找星辉,就像是那夜他在夜空里寻找命星,同样是要在广阔的天地间不停地寻找,这个过程非常漫长,漫长到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模糊的视野、变幻不停的光线,构织成无数奇怪的画面,隐隐约约,仿佛天地,似乎曾经熟识,却又是那样的陌生。 有隆起的地面,如同高险的山川,那或者是骨骼?可是开裂的地底深处,那些隐隐散发着气息的地脉又是什么?是经络? 清风在天地间缓缓前行,神识在身体里不停搜索,他渐渐适应这种感觉,意识里的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然后他看到了断裂的山崖,坚硬的如同花岗岩般的山脉变形成了麻花,地脉残破,满目疮痍,令人心生悲凉之感。 这是他的身体,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体的真实模样,这让他感觉很悲伤,那些断裂的山崖、残破的地脉大概便是自己断掉的经脉?或者说截脉?这便是藏在自己身体里的死亡阴影? 只是……那道让山川变形断裂的恐怖力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清风飘过数万里的荒原,九道横断的山脉,来到一片覆着白雪的原野间。 他不知道此地是何地,只知道万里雪飘,寒冷无比,而且地面覆着极厚的雪层,干净的有些刺眼。 他不知道这片雪原是什么,更不知道如此厚的雪层、如此干净的雪原,对修行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无论是离山剑宗那位传奇的小师叔还是别的绝世强者,如果知道他拥有如此完美的雪原,一定会想尽办法要他继承自己的传承。 最后,他看到了一片湖。 那是一片悬在天地之间的湖,碧蓝汪然,在神识的感觉里,方圆数百里。准确来说,这是一颗悬在天地之间的水珠。里面没有任何杂质,没有水草,没有泥土,更没有沉渣,只有干净透明的水,所以光线可以自然地穿行其间。 至此,他的神识已经在这片小天地里逡巡一遍,从修行本真的意思来说,他已经进入了坐照境,如果这个事实被人发现,绝对会震惊整个世间,因为这说明他拥有世间最纯净、最宁净的神识,甚至可以超越境界之间的门槛! 问题在于,这没有任何意义。 神识再如何强大,没有真元,依然只是个普通人,最多能够帮助他感知的范围更广阔一些。 真元来自于星辉。 从春天到深冬,他夜夜引星光洗髓,洗髓未成,星辉又积蓄在何处? 到了这时候,陈长生开始紧张起来。 当他的神识找到星辉的那一刻,与之接触的那一刻,星辉便将尽数转成真元,他的身体未经洗髓,但被老师和师兄用药汤泡了这么多年,究竟能不能顶住如此恐怖的力量暴发? 他的神识在小天地里再次周游一遍,一息数万里。 最终,他望向那片雪原……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真好看。 他的神识飘的更高了些,看清楚了,这片雪原正在渐渐融化,但因为不停有雪落下的缘故,所以雪原的面积没有缩小,反而在继续增大、变厚,只是在光线最炽烈的某些地方,出现了一些裂缝。 裂缝很少,却贯穿雪原,把整片雪原切割成了数十块。 是这里吗? 是这里。 他静静看着那片雪原,很开心。 那些雪,原来不是雪,是星辉凝结成的冰晶。 自己可以修行。 那些星辉都在。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他没有想太长时间,因为这件事情不需要他想,也由不得他想。 当神识确认那是星辉的瞬间,小天地便感知到了。 观察,然后做出判断,这就是接触。 从天空到地面,或者数万里,或者只是一根手指的距离,他的神识从天空落到地面,只用了一个闪念。 神识落在雪原东南角一块正在缓缓漂离的小雪原上。 他的那缕神识,就像是一根火把,落在了满山满野的枯叶间。 星辉凝结成的冰晶,瞬间放出无限光明,然后开始剧烈燃烧。 没有声音,也没有烟尘,只有暴燃起来的火焰。 小雪原的面积,至少也有数千倾之大,然而当他的神识落下后,只是瞬间,整个小雪原便燃烧起来。 干净透明的火焰,带着无数的高温,炙烤着天空。 冰晶一面燃烧,一面融化,变成岩浆一般,缓慢地向四处流淌,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蔓延出了雪原的范围,来到了那片荒原上。那些岩浆都是星辉的精华,蕴藏着难以想象的能量,散发着明亮的红光,显得格外恐怖,所过之处,无论黄草还是岩石,都纷纷燃烧起来。 岩浆流淌进断裂的山崖,山崖开始燃烧。 流淌进残破的地脉,地底开始燃烧。 整个小天地都开始燃烧起来。 …… …… 冷寂的地底空间里,忽然出现一道温暖的气息。 黑龙看着紧闭双眼的陈长生,看着落在他身上的雪片瞬间融化,眼神里的漠然被一丝诧异所取代。 紧接着,它的眼神变得非常凝重。 陈长生的脸变得通红,口鼻处喷出的呼吸,遇着地底微寒的空间,瞬间变成白雾。 雪落在他的身上便融化,然后迅速被蒸发,他整个都被白雾笼罩。 他现在身体的温度究竟有多高? 黑龙的眼睛里流露出担心的神情,向他轻轻吹了口气。 夹杂着冰屑的龙息,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只是瞬间,陈长生身体表面便多出了一层透明的冰盔。 然而,片刻后,那些冰盔便迸裂、融化、蒸发! 陈长生的脸变得越来越红,身体变得越来越热,颈间的血管变粗,然后突起,紧接着,越来越多的血管开始变粗,开始突起于皮肤,青筋密布,看上去极为可怖,甚至隐隐可以看到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 安静的地底空间里,响起咚咚咚咚的密集鼓声,那是……他的心跳。 他的心脏快速地跳动,血管里的血液快速地流动,衣裳瞬间被汗打湿,然后再次蒸干。 他的身体已经自行做出了很多反应,想要解决他现在面临的问题。 然而此时由星辉转换成的真元,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乱跑,没有经历过洗髓,他的身体哪里承受得住? 更何况他的经脉先天断裂,比正常人能够容纳的真元数量要少很多,情况更是危险。 陈长生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血管不停跳动,眉头皱的极紧,显得非常痛苦。 他跳过洗髓直接坐照,因为他要看一眼那些星辉究竟在不在,如此才能平心意,不然让他就此放弃大朝试,他绝对无法甘心。 现在他看到了那片雪原,星辉开始燃烧,开始转换成真元,他便要死了,难道这样就能甘心吗? 看着神情痛苦的少年,黑龙眼睛里流露出怜悯的神情,却什么都没有做。 …… …… 第124章 无垢 黑龙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它清楚自己救不了陈长生,就算它的父王在场,也救不了这个少年——自然天地的星辉转换成修者天地的真元,这个过程以及随后真元运行,对修行者的身体强度有很高的要求——陈长生未经洗髓,肌肉、骨骼、脏腑的强度太低,根本无法承受,真元此时正由内而外暴发,像无数把最细小却又最锋利的刀刃一般,切割着他的身体,即便连幽府也在瞬间废掉,谁能救他? 陈长生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红润,不是健康的红,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他浑身笼罩在蒸腾的水雾之中,眉头紧拧,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他眼角那根突出皮肤表面的血管,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直接迸裂开来。 鲜血像花朵一般溅起,离开他的脸,来到寒冷的空气里,带起热雾,然后骤然结晶,落到地上,仿佛一枝珊瑚。紧接着,他身体表面越来越多的血管迸裂,数十抹鲜血溅起,离开他的身体,带着滚烫的温度,稍微温暖一下寒冷的地下空间,然后迅速被冻凝。 陈长生四周的地面上,出现越来越多血红色的、仿佛珊瑚一般的东西,看着很美丽,却又是那般的血腥。 血管迸裂之后,紧接着裂开的便是皮肤,再是肌肉,无数鲜血在他的身上到处溢流,偶尔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再也无法保持端坐的姿式,倒在地面上开始抽搐,整个过程和画面惨不忍睹,恐怖异常。 黑龙抬起右前爪遮住自己的眼睛,不再继续去看,对此深表遗憾——这个还不错的人类少年就这样死了,没有办法帮自己完成那件事情——它本可以阻止这一切,但这是陈长生自己选择的死路,它看在烧羊的份上,对此没有干涉以示尊重。 在这一刻,黑龙没有去想脱困的事情,也没有想这数百年来的孤寂以及随后可能会重复的孤寂,只是默然祈盼,希望陈长生能死的更快些,不要承受这么多痛苦,痛苦只有快些结束,那才叫痛快,那才配得上陈长生平静赴死的勇气。 地底空间常年寒冷如冬,地面上积着雪屑与冰渣,陈长生倒在地同,肉绽骨断,滚烫的鲜血流到寒冷的冰雪里,嗤嗤作响,瞬间生出无数道白烟,他体内的星辉燃烧的过于猛烈,竟似乎让血液都已经沸腾了。 正如坐照四经附注里记载着的那个医案,如果今夜不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或者陈长生最终的结局,也就是自燃而死,现在依靠着黑龙带来的酷寒,他没有燃烧起来,但其实不过也就是换了个好看些的死法罢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 很久之后,黑龙放下右前爪,准备向陈长生表示一下哀悼,毕竟这个人类少年是它被囚禁数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结识的第一个人。 想着这些事情,它决定哪怕陈长生的遗体可能会变成一摊恶心的熟肉泥,稍后自己也要捂着鼻子把他下葬。 望向满地血珊瑚的中间,黑龙的眼瞳骤然缩小,幽幽的瞳孔里涌现出无数震惊的情绪。 地面仍然在冒着白烟,那些冰雪里的血水还在沸腾,没有因为陈长生的死亡而迅速变冷。 因为……陈长生还没有死! 他为什么还没有死?他怎么还没死?! 黑龙当然不希望他死,但它震惊于眼前看到的一切,这一切已经超出了龙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谁都知道,龙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最广博的。 星辉从内而外燃烧,从心脏到肌肤都会被摧毁,这是一个无法阻止、更不可逆的过程。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黑龙压抑住心头的震惊与莫名的恐惧,缓缓向前飘去。 随着它巨大身躯的移动,地底空间里掀起了一场寒冷的风。 那些风,把地面上那些血珊瑚吹拂的不停滚动,吹散了沸腾的血散出来的白烟,吹走了陈长生身体上那些凄惨的口子与血肉沫,露出了最里面的画面。 星辉的暴燃,确实是由里而外的,他的身体内部,绝大部分脏腑都已经损坏严重。 但在他的胸口里,依然有个事物在有力地跳动! 他的心脏还在强劲的跳动着! 黑龙眼瞳紧缩。 它当然知道人类的心脏是什么样子。 但它从来没有看见过如此干净、好看的心脏。 心脏表面的血污,随着每一次跳动,都被震到一旁,露出心脏的原来的模样。 那是颗干净的、仿佛琉璃一般的、粉红色的心脏,看上去没有任何恶心的感觉,更像是一颗被溪水洗了很长时间的果子。 黑龙的情绪很震撼,就像是……看见条荒漠骨龙一样。 陈长生的肌肉皮肤甚至骨骼都已经毁坏,现在随着时间,那些星辉还在不停地燃烧,他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溃烂,可为什么他身体的里面却是一点事情都没有,这颗心脏是什么材料做的?竟然完好无损! 黑龙的目光落在散落地面的血珊瑚以及冒着热气的血水间,感觉越来越奇怪,明明是血肉模糊的场景,却无法让它生出恶心的感觉——真正高贵的龙族从来不会以智慧生命为食物——那些血肉仿佛不是血肉,而是别的一些什么。 是的,就是珊瑚,就是琉璃,就是干净的、透明的。 黑龙再次望向陈长生的心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星光洗髓,洗的是污垢,留的是干净,洗髓是修行者终其一生都在不停进行的事情,追求的最高境界,便是:无垢。 陈长生身体很特殊,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断成九截的经脉,那么或者,他的血肉骨骼也与众不同,甚至可能……先天无垢,就算后天因为食物与呼吸空气的原因,多了些世间的浊气,也极少,当他引星光洗髓时,只需要瞬间,便完成了那个过程。 那么星光洗髓还能洗什么? 星光落在有颜色的事物上,可以显现出颜色,但落在绝对透明的事物上,又能出现什么颜色? 透明,就没有颜色。 星光自然不停留。 从春天到现在,陈长生每夜引星光洗髓,那些星光没有作用在他的毛发与肌肤上,也没有与他肌肉、骨骼产生任何联系变化,而是直接穿体而过,引循着大天地与小天地之间的感应,来到了他的幽府之外。 曲径通幽处,有座府。 那就是幽府。 …… …… 第125章 红妆 幽府就是心脏。 这些夜晚所有的星光,都落在他的幽府四周,渐渐沉积,渐渐沉默,无声无息。 想明白这一点,黑龙眼眸里的情绪变得更加震撼。 陈长生引星光洗髓没有任何效果,最后迫不得已,才决定冒着极大的危险,提前坐照自观。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夜夜引星光洗髓,那些星光都穿透了身体,来到了幽府之外,夜夜轻叩不止。 他不是在洗髓,甚至直接越过了坐照,他是在通幽! 距离他点亮命星,到现在已经是多少个夜晚了? 黑龙看着倒在血泊里呼吸快要停止的少年,自己也紧张得快要忘记了呼吸。 …… …… 自天书降世以来,没有人像陈长生这样修行,因为他这种特殊的无垢体质非常少见,也因为很少有人像他一样,夜夜生活在死亡的阴影里,拥有难以想象的毅力与意志,即便这些都有,那些人也不会有他这样的机缘。 没有机缘,他依然会死去,哪怕他直接越过洗髓、坐照二境,通幽成功,也会死去——全体人类总结出来的修行境界,不会有任何问题,根本不可能随意跳过,没有洗髓成功的修行者,绝对无法承受星辉转换成真元那瞬间的能量。 陈长生的心脏依然强劲有力地跳动着,但那些迸裂的血管里溢出的血水则越来越少,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仿佛是个死人。 黑龙沉默看着他,龙眸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挣扎、犹豫,而且不甘。 它知道,自己就是陈长生的机缘。 陈长生此时已经濒临死亡,再珍稀的灵丹妙药也无法救活他,就算教宗大人这样的圣人亲自出手也不行,但它可以。 这个世界上,能够救活陈长生的方法,只有一种。 黑龙犹豫挣扎了很长时间,尤其当它想起自己被人类囚禁数百年的遭遇时,它只想转身离开,等着陈长生去死。 凭什么它要为一个人类少年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只是……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线生机。 而且,自己还需要他帮自己去办那件事。 而且,他真的是它数百年来真正意义上结识的第一个人。 他的一线生机,或者就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黑龙默默想着,其实它并没有察觉到,它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去救这个人类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它终于做出了决定。 黑龙来到陈长生身前,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啸,随着啸声持续,龙眸间的一片鳞片瞬间变亮。 它抬起右前爪,缓缓靠近那片龙鳞。 嗤的一声轻响。 那片龙鳞破了。 一道血水从那道小裂口里喷将出来。 那是真龙之血。 哗的一声响。 那道龙血从夜空里洒落,落到地面,淋的陈长生满身都是。 …… ……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尽了黑龙的所有气力,那道龙血的数量足以把陈长生整个身体都泡在了里面,但相较于黑龙庞大的身躯体量来说,应该算不得什么,不知为何让它急剧虚弱起来。 黑龙缓缓向地面落下,龙须颓然无力地飘起,然后微曲,庞大的身躯,不再有任何活力,就像是一道沉睡的山脉。 紧接着,无比神奇的事情发生。 只听得龙鳞与寒冷地面冰雪摩擦,发出簌簌的声音,又有近乎于金石折断的声音。 黑龙正在慢慢变短!慢慢变小! 沉睡的黑色山脉,渐渐变成一道山梁! 黑龙继续缩小! 山梁最后变成地面上一个微微的突起。 那些蒙着冰霜与灰尘的龙鳞,变成了一件有些陈旧的黑色衣裙! 片刻后,一只手从黑色衣裙里面缓缓伸出来,那只手很白嫩。 那只手落在地面,微微用力,把她的身体撑起来。 黑色衣裙下是一个小姑娘。 一个很美丽的小姑娘。 小姑娘面带寒霜,眼为竖瞳,天然妖魅之余,虽然明明看着还极小,却让人觉得她极冷酷。 她的眉心间,有一道红线,破坏了这种感觉。 那是一道伤口,难以愈合,但很美丽,就像是数百年前大周京都流行过的妆。 她没有能够站起身来,因为她这时候很虚弱,很疲惫,也因为她的脚踝处,拾着两根细长的铁链。 那两道铁链上面满是锈迹,伸向夜色里,被石壁画像上两名传奇神将死死攥在手里。 她望向身前血泊里的陈长生,神情冷酷说道:“你若负我,我必忍着恶心也要将你吃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语气很淡然平静,却很笃定。 她用的是人类的语言,声音清脆好听,再配上她稚嫩的模样,怎么看,都只是个小女生。 其实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她本来也就是十三四岁而已。 …… …… 陈长生破损严重的身体上到处都是血污。 只不过这时候已经分不清楚,哪些血是他自己的,哪些血是龙血。 他浸泡在她的血里。 那些真龙之血,正在缓慢地修补着他的身体。 那些裂开的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弥合,那些溃烂的肌肤,在夜明珠的光辉照耀下,慢慢地重新变得平滑起来,至于断掉的骨头与坏掉的腑脏,自然需要更多的时间,但明显可以看出,一切都在好转。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黑衣少女盯着他,盯了很长时间。 直到很久以后,确认陈长生能够活下来,自己那滴宝贵的龙血没有浪费,她再也无法支撑虚弱的身体,疲惫睡去。 陈长生在她对着的血泊里沉睡。 二人躺在寒冷的地底,相对而睡。 白烟缓缓飘拂,血珊瑚碎在各处。 明明到处都是血,却仿佛神国仙境。 …… …… 风雪漫天,皇宫外寂静无人。 两只雪獒在寒冷的雪地上,欢快地玩耍着,互相扑着,只有獒眼里闪过的寒光,才会让人想起,这是何等样凶残可怕的动物。 那名宫女提着绳子站在一旁,显得有些百无聊赖,雪片在美丽的眉眼间飘过,隐约可以看眉心那点红妆的残留,竟然是莫雨——她本来就是宫女出身,如果不是得到圣后娘娘的赏识,作为犯官之后,她大概要在某个偏僻的冷宫里一直熬到死去。 一道身影在风雪里渐渐显现,莫雨微笑迎上前去。 圣后娘娘没有理会跪倒在雪地里表示谦卑与畏惧的雪獒,面无表情走到那口废井前。 片刻后,她的眉微微挑起,有些无语,这样都能活下来? …… …… 第126章 异变 绵密的风雪悄无声息地落着,废井四周一片安静,北新桥的树落尽了叶子,树干上承着雪,就像是拿着枪的哨兵。圣后负着双手,望向远处国教学院的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大朝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有什么想法?” “教宗大人依您的意思把落落殿下接进了学宫,但再没有别的表态。” 莫雨看着娘娘的侧脸,轻声说道:“其实依我看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把陈长生杀了,哪里还会有这么多麻烦。” 国教学院引起的风波,在圣后娘娘表态后,很快便没有人再提起,但莫雨认为娘娘不是想借此事表示自己的宽容与气度,而是想等着隐藏在国教学院后面的那些人全部站出来——娘娘对世间所有事都了然于胸,此时来问她,想必只是想看看她的态度,那么她的态度一定要足够坚决。 出乎她的意料,圣后对她坚定甚至有些冷酷的态度没有流露出任何欣赏的神情,反而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有些嘲弄意味的笑容,说道:“如此行事何其无趣?再说把他杀了,你如何安睡?要知道枕头和被褥上的味道终究是会散的。” 莫雨闻言慌乱,心想该如何解释此事? 圣后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转身望向她,似笑非笑说道:“青藤宴那夜,是你把他关进桐宫的?” 莫雨忽然觉得今天的雪冷的有些透骨,哪里敢有半分犹豫,应道:“是。” 圣后没有再看那口废井,说道:“那是个好地方。” 莫雨再也不敢说话,恭敬而谦卑地低着头,扶着她的手,向皇宫里走去。 青藤宴那夜把陈长生困在桐宫,是她按照某位大人物的要求做的事情,至于陈长生为什么能够脱困,是不是真的进入寒潭底,遇见了那位禁忌,莫雨并不知道,也不敢去知道,因为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原因。 娘娘没有说对她的安排满意或者说不满意,但既然提起,便是警告。 大周朝野都知道,莫雨是世间权势第二的女人,拥有难以想象的荣华富贵和薰天的权势,她偶尔兴起在眉间点抹红妆,便能让已经沉寂数百年的风潮重新兴起,但她自己非常清楚,这一切都来自于娘娘的赐予或者说同意。 一旦娘娘开始怀疑她,她将会失去所有,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今天的风雪真的特别寒冷,她扶着娘娘的手指节有些发白,嘴唇也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 ……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的床上醒了过来。 他的脸色苍白无比,嘴唇也很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 但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肩与胸还有手指甲里,都是凝固的血,与雪白的被褥对比显得格外刺眼恐怖。 看着屋顶,他睁着眼睛,沉默不语,直至五息时间过去,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后,他才缓缓侧身,左手撑着床沿,慢慢地坐起身来。 在床边,他又坐了五息时间,待心跳渐渐恢复正常,起身走到镜前。 他望着镜中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自己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然后重新回到人世间,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当星辉开始燃烧之后,他的神识便坠入了一道深渊,在那道深渊里全部是燃烧的火焰、高温的烟尘、恐怖的撕裂以及难以承受的痛苦,还有绝望。 他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但他知道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他现在还有些神思恍惚,下意识里抬起衣袖闻了闻,衣服上到处都是血渍,闻着虽然没有什么刺鼻的血腥味道,但对于性喜洁净的他来说,这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他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血,依然无法忍受,于是他开始洗澡,洗了很多遍,才确认把所有的血全部冲掉,拿着大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走到镜前,准备把窗打开,放一些冬雪里干净的空气进来。 走过那面大镜子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向镜里望去。 镜子里,那名少年赤裸着上半身,看着很寻常。但他发现了一些很不寻常的地方。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对自己的身体了解的非常清楚——因为生病的缘故,他向来很注意这些方面——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左臂上方,有师兄给自己针炙时错手留下的一道伤疤。但现在,那道伤疤没有了,左上臂一片光滑。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皮肤变得细滑了很多,就像是初生的婴儿。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身上却找不到一道伤疤,就连以前留下的那些旧伤疤,也尽数消失不见,哪怕是最细微的也没有了。 难道,这就是洗髓?从春天到现在,从遥远的那颗命星汲取的星辉,在变成真元的过程里,有一部分顺便帮自己洗髓成功? 他的心里没有生出得偿所愿的狂喜,因为他这时候很茫然,还处于心神恍惚的阶段。 他看着镜中的少年,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着。 思考,是最能让人冷静清醒的事情。他越来越清醒,想起了越来越多的事情。直至最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昏迷前的那一刻,应该是在寒冷的地底空间里,在黑龙前辈的身前,怎么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 他看着微湿的毛巾,用手轻轻揉了揉,确认那些湿意是真实的。 他走到窗边,望向冬林深处的皇宫城墙,心想从地底空间出来就是那片池塘,如果不是黑羊想办法把自己送回国教学院,唯一有可能做这件事情的,便应该是那位中年妇人,那妇人究竟是谁? 先前在地底空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还活着?难道自己真的洗髓成功了? 他站在窗边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出决定,走回床边,将被褥尽数掀开,盘膝坐上去,闭上眼睛,开始坐照内观。 那道绝望而充满的深渊,就是起始于他开始坐照自观,现在他活了下来,却毫不犹豫地再次坐照自观,因为活着对于他固然非常重要,但他无法接受糊里糊涂的活着,他需要弄明白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 神识进入他的身体,再次开始漫游,只不过现在有了经验之后,这种漫游不再是无目的地观察,更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没有用多长时间,他的神识便来到了那片万里雪原,在高空里望着地面。 他闭着眼睛,睫毛微微眨动,脸色苍白如雪。 他很紧张,很担心神识会像上次那样,直接落到雪原上,再次燃起那般恐怖的大火。 即便意志坚毅如他,也绝对不想再次承受那样的痛苦。 幸运的是,这一次他的神识没有落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万里雪原依然是万里雪原,他的神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片雪原燃烧无踪,化作了数十道涓涓细流在流淌,向着南方流淌而去,一路滋润荒凉的原野,只是那些溪流太细,而且山脉断裂,根本无法构成所谓的水系。 那些细流应该便是真元,因为他经脉的特殊情况,而无法像普通修行者那样互相联通,只能在小区域里存在。 陈长生睁开眼睛,开始思考。 他现在的情况和落落看似有些相似,实际上差别非常大。 落落的体内真元充沛至极,只是妖族经脉与人类相比,非常简单,所以很难用来修行人类的功法。他的真元现在少的可怜,而且经脉尽断,想要修行功法,更是困难。不过二者之间隐隐有某种相通之理。 关于经脉的问题,他这些年一直在思考,所以才会在短短数月时间里,解决落落的问题,而解决落落问题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为他现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做准备,对于自己如何修行,他早有安排。 是的,现在他体内的真元数量确实不多,经脉确实断裂,但不代表他不能修行。 他走到窗边,看着湖畔那片冬林里最显眼的那颗云松,调息片刻,握住短剑的剑柄。 锃的一声清鸣,短剑脱鞘而出,一道形散实凝的剑意,从二层楼的窗畔,向着那处飘渺而去。 钟山风雨剑的第一式,起苍黄。 但他没有钟山风雨剑的真元运行方式,而是用的自己教落落的那种模拟方法。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使用真元,从这一刻开始,他开始称自己是位修行者,或者修道者。 任何人如果有他一样的经历,此时或者都应该喜悦万分,甚至激动的泪流满面,但他没有,就像刚才确认自己体内有真元流动时一样,他平静的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而更像是个五百岁的修行前辈。 因为修行从来不是他的目的,只是他的手段,也因为他曾经无数次推想过现在的场景,想的次数太多,早已变得麻木。 随着剑意破空而去,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声轻哼,感觉有些痛苦。 远处那颗云松纹丝不动,窗外的石台破裂,数粒石块像劲矢一般射进屋内,噗噗闷响里射进墙壁,有一颗击中他的左臂。 按照教落落的那个方法,还是有些问题,要重新寻找通道,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陈长生摇摇头,回身准备取药粉来包扎左臂。 虽然他的真元微弱,难以真正地发挥出钟山风雨剑的威力,但毕竟是以真元驭剑,那些被溅起的石子,比普通羽箭的威力也差不到哪里去,能够深入墙壁,自然能够轻易地击伤他的左臂。 以后应该更小心谨慎些,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左臂根本没有受伤,连根寒毛都没有断。 …… …… 第127章 腰缠十万贯(上) 居然没有受伤?陈长生有些吃惊,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算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星辉在转换成真元的过程里,顺便完成了一次洗髓,也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强度变的如此惊人,要知道那颗石头的杀伤力可不小。 他把手伸到窗外,借着被雪地反耀的更加明亮的天光,仔细地观察着所有的细节,先前他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真元在身体里流淌的事实,吸引了他全部的心神,直到此时,他才开始真正地审看自己的身体。 片刻后,他微微挑眉,除了肌肤变得更加紧实,更加白皙外和以前看不出任何分别,但此时全神贯注去体会,他隐隐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多了一些什么东西,那些似乎是某种力量,又像是一道气息。 他走到镜前,发现了一枝簪子。这簪子应该是前些天莫雨落下来的。他拾起簪子,看着锋利的簪头,想了想,毫不犹豫地向手臂上扎了下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物体的尖锐程度,能感受到簪尖与皮肤的接触,但刺痛的感觉被减弱了无数倍,更没有受伤,锋利的簪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随着他的力量逐渐增加,簪尖传来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楚,但依然没有刺破他的皮肤,他的皮肤仿佛发生了某种神奇的变化,随着簪尖不停下陷,却根本没有会破开的感觉,就像是承载着露珠的荷叶。 陈长生放下簪子,握住那把短剑试了一试。 片刻后,看着左臂上那道清晰可见、但并不宽的血痕,他再次确认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神奇变化,强度得到了极大幅度的提升,就算是道藏里记载过的那些最完美的洗髓,都不见得能够有他现在这样的效果。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问题只能去问黑龙前辈。陈长生感受着体内隐隐流淌着的那道力量或者说气息,再也无压抑住心中的困惑,也无法压抑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突然旺盛起来的精力,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鞋,跳出了窗外。 鞋底踩破冰雪,碾平黄草,他站稳身体,神情有些茫然。他住的房间在二楼,离地面并不高,就算是平时,凭着被老师和师兄用药汤打熬出来的身体,也不会受伤,但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松,如此轻灵。 他沉默了会儿,隔着呼出的热雾,望向冬林那面的寒湖,他想再试一试。 膝盖微曲,腰腹发力,蹬。 嗖! 楼前的雪地里出现一个小坑,残雪与草屑飘舞而起。 陈长生的身影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数十丈外的湖边。 寒风微作,落叶微起。 他的神情有些茫然,脸色有些微白。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拥有如此快的速度。 这一切都来自于他忽然变强无数倍的力量,以及提升无数倍的身体强度。 那道力量是从哪里来的? 这真的是洗髓的效果吗? 看起来,洗髓是唯一的解释,但他很难相信这个解释。 想到先前洗澡的时候,身体上凝固的血被水冲洗掉时那种奇怪的心理感受,他莫名不安起来。 他翻过院墙,离开国教学院,借着风雪的掩护,再次来到北新桥。 雪还是那样的大,地面的积雪还是那样的厚。 废井曾经留下的两行人类脚印与雪獒的足迹,早已被掩盖。 他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远处的侍卫正在换班,纵身跳进废井。 啪的一声轻响,他的双脚落到了实处,这让他很吃惊。 他已经做好了要落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没有想到,刚跳下去便见了底。 这口废井原本没有底,下面是近乎深渊的黑暗,可以一直落到地底空间,落到黑龙的身前。 现在,有了井底,井底是坚实的黄土,黄土上是一层浅浅的雪。 他抬头向井口望去,有雪花飘了下来,让他眯起了眼睛。 他蹲下,量了量井底积雪的厚度,确认这口井被封死还不到半日。 …… …… “你不会吧?” 唐三十六从陈长生的手里夺过菜刀,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最近这些天,轮到陈长生当值做饭,唐三十六嫌弃他做的饭菜比轩辕破做的还没有滋味,准备进来提醒他泡椒炒肉是一定要放泡椒的时候,正好看见陈长生拿着菜刀准备往自己的手指上砍的画面。 陈长生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说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自然是承受不住外界的压力,从而自残以逃避挑战的人,或者是承受不住外界压力,从而精神失常,只欲引刀成一快的人,又或者是那些承受不住外界压力,忘了父母养育之恩,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些人。 “你确实不是那种蠢货,但我很担心你发起狠来,想弄一出断指明志。” 唐三十六把菜刀递还回去,说道:“像我们这样洗髓圆满的天才,就不会让人产生这种误会。” 洗髓成功的修行者,身体强度会得到很大提升,想用普通的菜刀斫掉手指头,不是不可能,只是比较难。 “洗髓不怕菜刀,也没看你这两天帮着切切菜。”陈长生接过菜刀,继续切白萝卜。 这些天,他去过北新桥两次,发现那口废井真的被封死了,他只能学着习惯身体的变化,用菜刀斫自己的手指,是他经常做的事情,只有习惯了身体的强度和力量,才能准确地利用这种强度和力量,并且凭之而战斗。 唐三十六担心他也很正常,因为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 参加大朝试的人们,已经从大陆各方来到了京都,无数目光都投向了国教学院,投向……宣称一定要拿首榜首名的陈长生。虽然说,拿首榜首名这件事情,是由主教大人宣诸于众,他自己从来没有亲自承认过,但没有人会理会这点。 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青云榜,还有这份宣告,他现在变得非常有名,被推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上,问题在于,谁会服他?如果不是金玉律坐躺椅,赏风雪,饮热茶,国教学院那座破烂的院门,只怕早就已经被人踏平。 他现在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其实我一直不理解,国教旧派和忠于陈氏皇族的那些大臣们,如果想借国教学院复兴一事挑战圣后娘娘的威权,比起洗髓迟迟不能成功的你来说,我难道不应该是个更合适的对象?” 唐三十六拿了片青菜叶子,盛了些饭,搁了些酸辣椒与腌菜,一面包着一面说道。 陈长生把切好的白萝卜扔进炖了半晌的骨头汤里,说道:“我这种小人物可能比较好控制些。” 唐三十六美美地咬了口饭包,含糊不清说道:“我觉着吧,还是因为你和徐有容有婚约,这事儿比较重要。” 国教学院里的少年们很清楚自己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所以才会说着小人物之类的词语。但正是这种随意的心态,才表明他们根本不在乎什么大人物,大人物们要做什么,和他们无关,他们只是过自己的日子,参加自己的大朝试,拿自己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没有对唐三十六说自己身体的变化,星辉转换成真元的事情也没有说,他无法想象自己再经历一次燃烧与生不如死。 那片雪原就像二十岁一样,变成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压的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怎样才能确保那片雪原不受打扰?那就是别去打扰,别去坐照自观,便是想,都最好不要去想,做到真正彻底的遗忘。但完全不去想,真的很难做到,尤其是每每想到那片雪原全部都是最凝结的星辉,如果尽数转换成真元,那得有多少? 他感慨说道:“有钱的感觉,真的很好。” 唐三十六说道:“我没什么感觉。” 陈长生说道:“那是因为你从小都太有钱的缘故。” “也许。”唐三十六想了想,承认了这一点。 陈长生又说道:“但有钱没办法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唐三十六同情说道:“真是个乡下孩子,等大朝试结束之后,我教你怎么花钱。” …… …… 雪原就是陈长生丰厚的积蓄,也是可怕的草谷堆,一个火星便有可能点燃,化作灰烬的同时,带着他一道离开这个世界。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选择再去添油,或是加草,但陈长生不这么想,他依然夜夜静思冥想,引星光入体,双手握着落落送过来的玉精,身边堆满了汶水唐家送过来的晶石,显得毫无畏惧。 别人不知道他的身体情况,看着这些画面,自然有些不同的感觉,唐三十六现在对他已经佩服得无以复加,心想洗髓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成功,换作任何人都只怕早已放弃,这个家伙却还在坚持,意志力实在惊人。 佩服归佩服,他对陈长生在大朝试拿首榜首名,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 再乐观的人,也会像他一样。 所以他……变得异常勤奋。 青云榜的点评、陈长生作表率,这些都是他勤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如果陈长生拿不到首榜首名,一定会成为万众耻笑的对象,他作为陈长生的朋友、国教学院的学生,必须得做些什么。 轩辕破同样勤奋。他右臂的伤势已经完全好了,在陈长生的指点下,正在修行一门功法,实力突飞猛进,精力恢复无限,于是湖畔的大树开始遭殃,坚硬的青石就像湖面的冰块一样,不停地碎裂。 平静的学院生活,在某天清晨被一辆马车打破。 当时,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正在斗嘴,陈长生正在雪地里念念有词,不知道背着什么。 …… …… 第128章 腰缠十万贯(下) 当时湖边的那场对话是这样的。 唐三十六看着轩辕破右臂隐隐可见的如铁般的黑毛,问道:“狗熊?” 轩辕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无恶意,说道:“熊。” 唐三十六喔了一声,说道:“果然是狗熊。” 轩辕破认真地想了想,狗熊和熊之间的区别,确认他是在嘲笑自己,说道:“唐三十二,你不是好人。” 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我说过,不要叫我唐三十二。” 轩辕破很坚持:“唐三十二,不是你自己说在青云榜上排多少就怎么叫的吗?” “那是为了激励自己。” 唐三十六解释道,同时下定决心大朝试的时候一定要拼命,争取青云再换榜时能进前十。 轩辕破说道:“唐棠这个名字你也不喜欢。” 唐三十六说道:“太像女孩的名字。” 轩辕破的目光落在他胸口,说道:“像你这么尖酸刻薄的人,如果不是太平,真容易被怀疑成是女人。” 说完这句话,他扛着被砸断的半棵树向灶房走去,再也不理唐三十六。 这场无聊的谈话,最终以妖族少年胜利而告终。 他们对话的时候,陈长生就在不远处的雪地里疾走。 他走的很快,行走间有寒风相随,自然不是散步,也不是消食,是在修行——虽说有些莫名所以,但他应该算是过了洗髓这一关,体内开始有真元流动,只是经脉问题依然无法解决——好在他对这方面早有准备,落落和轩辕破的进步,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 问题在于,他的真元数量实在是太稀少,大朝试之前,又不敢再冒险去点燃一片雪原,如果他想有所作为,便需要想些别的方法,比如充分地利用他身体发生的那些异变——他现在拥有超过普通妖族的力量,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与强度。 最终他决定把希望寄托在身法上,所以他决定继续研究耶识步。 耶识步是魔族不传之秘,他通读道藏,对此有所了解,能够背下那几千个方位,甚至教过落落一些简化的版本,在青藤宴上震惊全场——但当时关飞白的剑上没有附着真元,如果他想在大朝试上战胜那些修行者,只靠简化版本的耶识步远远不够。 雪地上,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他的脚印,在再次被风雪掩盖之前,构织成各种各样的图案,有时简洁,有时复杂,如果天空里的雪云散去,人们抬头望向星空,大概能够找到这些图案与满天繁星之间的联系。 就在这时,教枢处的马车到了国教学院,辛教士前来拜访。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有些意外。大朝试的报名程序早已经做完,都是由辛教士帮忙一手处理,教枢处甚至暗中将其余报名者的资料,也往国教学院送了一份,按道理来说,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大朝试马上就要开始,他还来国教学院做什么?难道就不怕惹出些非议? 金玉律端着茶壶,看着两名少年摇摇头,心想果然都是些好孩子,这种事情都不懂。 辛教士道明来意,原来是报名资料里有所遗漏,需要陈长生拿出花名册和印章再做一次确认。 办完这件事情后,辛教士没有马上离开。 陈长生让轩辕破端来一杯好茶,以示感谢。 辛教士端着茶,却没有喝,走出藏书馆,站到湖边的雪地里,看着对岸,忽然说了一句话:“想抵达彼岸,真的需要无上的智慧啊。” 他感慨完毕,把茶放回轩辕破的手中,看着众人笑了笑,便坐着马车离开了国教学院。 陈长生三人有些糊涂,不知道辛教士弄这遭是什么意思。 彼岸是佛宗的说法,佛宗早已衰败万年,很少被人提起,辛教士这句话是纯粹的感慨,还是有什么深意? “这家伙,怎么忽然变得喜欢抒发幽思了?”唐三十六说道。 金玉律再也忍不住,骂道:“笨蛋,这么明显的漏题都看不出来?” “啊?”轩辕破张着嘴巴,心想题目在哪里?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对视一眼,心想大人们做事真的很不靠谱,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能说的更明确些吗? 大朝试分为文试、武试以及对战三场,教枢处对国教学院的照顾,基本都是落在陈长生的身上,按照他的具体情况,文试完全不需要担心,对战凭的是实力,没有什么题目,那么辛教士专程前来漏的这道题应该便是会发生在武试里。 “过湖?” 唐三十六走到湖畔,站在被轩辕破砸碎的半颗湖石上,望向数十丈外的对岸,有些不解,说道:“这很简单啊。” “我自己过去挺难。”轩辕破回头望向陈长生,说道:“但要我把石头扔到对岸去,很简单。”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没有接话,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得想想。” …… …… 轩辕破砸断的那棵树太粗,很难被劈成柴火。金玉律难得来了兴趣,把那半截树整棵点燃,然后把落落从离宫送过来的一只黑鹿悬在了上面,烤鹿这种东西吃的就是一个霸气,油脂横流,国教学院里很快便被肉香笼罩。 轩辕破站在烤鹿旁等着鹿肉熟,眼睛都不眨一下,唐三十六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盘子,咽喉不时动两下,只有陈长生不在篝火旁,哪怕大朝试马上就要到来,他也没有丝毫放松,严格地执行着自己的原则,像烤肉这种不健康的食物,怎么能吃? 他还在湖畔的雪地里疾行,借助身体的记忆,把耶识步的步法变成自己的本能——辛教士泄的那道题,对于他来说并不难,他现在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过湖,只是那样会暴露他的底细,对最后的对战不利,所以他还在想别的方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鹿肉烤好了,轩辕破在对岸的雪地里对着他喊了几声,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吃,然后便看见轩辕破开始用手撕肉,唐三十六开始用刀割肉,金玉律抱出一瓮好酒,却不肯分给两名少年。 陈长生摇了摇头,心想酒肉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的……不过,牛舌倒确实很好吃,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事情,他爬上大榕树,站在树枝前端,看着雪停后的京都中的白屋黑檐,扶着腰沉默了很长时间。 京都之外,此时应该已是万里雪原。 他的身体里也有万里雪原。 可能就在他的掌心之下。 那些雪原都是星辉,随时可以转换成无数真元。 虽然现在他不敢去触碰那些星辉,但知道那些星辉存在,便让他安心很多。 他现在就像一个拥有无数家财的贵公子,身上只剩下几钱银子,却不敢解开存放有十万两银票的包裹,因为那个包裹里还有一只恶魔,当你打开包裹的同时,那只恶魔也会跑出来。 如果是普通人,处于这种境地里,只怕早就已经要发狂,他却很平静。 有,总比没有好。 腰缠十万贯,就算没办法花,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他站在树枝上,看着雪中的京都城,很是开心。 只是北新桥的井被封了,让他有些担心。 便在这个时候,远处的雪云里忽然被带出一道白烟。 白烟的最前端,是一只浑体洁白的鹤。 数声清亮的鹤鸣,白鹤扇着如雪的翅膀,落在了树枝上,压的树枝微沉。 它从南方长生宗归来,带来了徐有容的回信。 陈长生记得自己给徐有容亲笔写的那封信,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些不解对方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回信,又有些好奇,她会在信里说些什么,还是不要误会,或者好自为之,又或者是给自己一张银票? 好吧,他承认最后那个想象太过恶意,她应该做不出来这种事情。 从白鹤身上解下那封信,他拆开开始阅读,然后沉默了很长时间。 在信里,徐有容提到了青藤宴,向他表示祝贺,提到了大朝试,向他表示祝福,又说今年因为南溪斋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她不会回京都参加大朝试,陈长生在前封信里提到的想要面谈一次的要求,她没有办法满足。 最后她提到了白鹤,问他究竟是做过些什么,居然让白鹤对他如此亲近,又说不要误会,她只是对这件事情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又说听闻你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对此她不方便评价什么,请他好自为之。 很好。 不要误会,好自为之。 两个词都有了。 陈长生摇了摇头,把那封信揉作纸团,准备扔到树下被轩辕破砸裂的冰缝里,不料白鹤紧紧盯着他,他只好把纸团放进了怀中。 想着徐有容在信中问到的事情,他对白鹤生出很多感激,亲热地摸了摸它的颈。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对白鹤说道:“你能不能在京都多停留几天?” …… …… 冬天刚过去,春意并未真正回归大地,京都街巷里探出墙头的依然是梅枝,不是桃花,树枝桠间只有初生的几抹茸绿,根本没有完整的青叶,就像晨时常有的雾气般,世界还绿的朦朦胧胧,大朝试便开始了。 …… …… 第129章 朝阳前的少年们 天书陵在京都,京都便是大周的中心,也是人类世界的中心,甚至可以说是大陆的中心——无论南方诸势力,还是与人类结盟的妖族,都不得不承认大周的中原王朝的正统地位,在诸多利益纠葛里做出很多让步。 只有通过大朝试的人以及极少数特别存在,才有进天书陵悟道的资格,所以大朝试是世间最重要的活动,比起三年或者五年才会举起一次的煮石大会,更加重要。今年的大朝试依然在离宫举行,清晨时分,离宫石柱之前,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民众,有卖瓜子水果的、有卖炊饼肉食的,也有卖板凳的,仔细望去竟是卖水的摊贩最多,京都百姓每年都能看一次大朝试,熟知规矩,大部分人都还在家里,现在聚拢的民众大部分都是来自大陆各地的观光者,可以想象当大朝试正式开始、所有人都来到离宫外时,那场面该是怎样的热闹。 参加大朝试的学生们自然要比看热闹的民众来的更早。离宫石柱前被隔离开了一片横直千余丈的区域,里面已经停满了各式车辆,熹微的晨光里,各学院的老师对着学生做着最后的提醒,还有些学生闭着眼睛在养神。 把这片区域与来看热闹的民众隔开的,是一条很长的黄色布缦,按道理来说,这条布缦绝对无法隔挡民众的热情,更无法阻挡摊贩们抢夺地盘的本能,但很奇怪的是,无论民众还是摊贩,绝对没有一个人敢越过布缦一步。 因为有数百名官员和禁军神情严肃地站在布缦外围,更因为这条布缦的尽头,有一辆黑色犀牛拉着的车,大陆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辆由黑犀拉着的车,那辆车里永远只会坐着一个人——清吏司的周通大人。 南方的学生们到的最早。长生宗所有山门都来了人,苟寒食等离山四子站在最前方,神情平静,仿佛今天只是寻常的一天,晨光落在他们的脸上,晨风轻拂着他们的衣袂,说不出的从容淡定,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圣女峰下辖的诸多宗派也都有弟子前来,虎涧寺那名被唐三十六骂哭的小师妹,站在人群里,看着晨光里的离宫殿群,稚嫩的小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惘然,一名师姐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一名穿着南溪斋外门服饰的少女微微皱眉,似乎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南溪斋分为内外两门,内门只有徐有容一人,外门的人数却不少,她被师门挑选来参加大朝试,自然要担起某些责任。 忘川之南,宗派之多难以计数,大多可以归在长生宗与圣女峰两系之下,这两系都属于南方教派,也可以算作同门,年轻的男女们站在一处,偶尔低声说些什么,身在异乡的不安与大试将至的不安情绪,被冲淡了很多。 唯独有数名穿着褚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相对远些的地方,这些年轻书生,都来自传说中的槐院。 与南方学生相对,京都诸院、以及通过大朝试预科考试的年轻学生们,都站在广场的东面,离朝阳略近,又可以少承受些寒冷的西风,位置要好很多,人数也要比对面多很多,看着黑压压的一片,根本数不清楚有多少人。 庄换羽神情漠然地站在天道院学生们的最前方,天道院的位置又在所有人的最前方,其后便是摘星学院、宗祀所等青藤诸院,一片安静里,青矅十三司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少女们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其后则是那些通过预科考试的普通学生。 大朝试共取三甲,被看好的当然是那些学院及大宗派的弟子。比如天道院的庄换羽、离宫附院的苏墨虞、摘星学院的两名少年校尉、青矅十三司的一名师姐。这些年,南方宗派在年轻一代里独领风骚,自然更受关注,离山剑宗四子,槐院的那些年轻书生,被人们看作理所当然能够进入三甲。 人们更关心的是,谁能进入首榜。 就像人类修行历史一样,大朝试也分为大年和小年,今年很明显是个大年,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要知道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乃是神国七律的第三律,可如果他要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只怕连首榜都进不了。 今年,神国七律一口气来了四人,槐院来了四人,圣女峰也派出了最有潜质的女弟子,京都方面,骄傲如庄换羽也终于决定不再继续等下去,更有像天海胜雪这样的强者也决定不再等下去,要在今年的大朝试上展现光彩。只有妖族的年轻修行者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落落殿下在京都的缘故,没有派人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当然,这里没有算国教学院的那个憨厚老实的少年。 天海胜雪以前之没有参加大朝试,是因为他当时尚没有通幽,没有信心战胜传说中的秋山君,拿到首榜首名。 是的,秋山君不参加大朝试,他对大朝试便没有任何兴趣,庄换羽也同样如此,槐院的那些书生或者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直到今年才来到京都。 大陆所有骄傲的年轻天才,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秋山君。 可惜,今年秋山君依然没有出现。 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天书陵在那里已经等了他们数年时间,再不进天书陵悟道,很有可能影响他们的修行生涯。 既然秋山君不会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在很多人看来,最有希望拿到今年大朝试首榜首名的人是两个,苟寒食和天海胜雪,大陆各大赌坊的赔率,也是这样认为,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和庄换羽,则被看好能够冲击首榜。 那个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名字,被人们刻意遗忘,谈论大朝试的前景时,人们也很少会提到那间学院的名字。 仿佛是为了证明人们的这种态度是正确的,各大赌坊为大朝试开出的赔率名单里,那个名字始终排在最后,赔率高的匪夷所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昨天夜里,大朝试首榜首名的赔率名单发生了剧烈的波动,那个名字的赔率不断下降,最后竟排到了第四位。 今年的大朝试强者云集,可以说是十年来竞争最激烈的一届,而且有无数谈资,比如那间学院和那个人,但依然有些遗憾。万众瞩目的秋山君和徐有容依然没有来参加,世人皆知他们绝对有资格破例随意进入天书陵悟道,可如果他们也来参加,今年就太震撼了。 没有人知道,秋山君为什么不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就连苟寒食这些与他最亲近的师弟都不知道。 按道理来说,以他的实力境界,前几次的大朝试都应该参加,以前人们一直以为他是想等着与师妹徐有容一同入天书陵参详悟道。人们本以为徐有容应该会参加今年的大朝试,没有想到却不来,所以秋山君也不来? 徐有容为什么不来?因为青藤宴上的提亲,还是因为祖父替她定下的那门婚约? 便在这时,一辆马车通过黄色缦布,来到场间。 离宫前的人群里响起议论之声,有人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那些人的身份。 那个走在最后面的少年,就是最近让京都风雨不安的陈长生? 那少年看着如此普通,居然就是徐有容的未婚夫? 就是这个少年,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 …… 无数双目光落在陈长生的身上。 他仿佛毫无察觉,按照辛教士提前告诉自己的那些规程,拿着名册与相关文书报名,然后站到划分给国教学院的位置上。 大朝试的事务工作,都是由教枢处负责处理,位置自然也是教枢处排的。 国教学院的位置……在最前面。 比天道院还要前。 迎着朝阳,无比显眼。 无论是看热闹的民众,还是对面的南方青年们,可以很方便地看到他们。 万众瞩目,很是方便。 场间出现了片刻安静,所有人都望向国教学院的那三名少年。 然后……哄的一声,无数议论声起。 听说那少年连洗髓都没能成功,居然要拿首榜首名?这是在说笑话吗?那个年轻人就是汶水唐家的独孙?唐老太爷在他身上砸了多少钱?那个蛮里蛮气的家伙是谁?才十三岁?原来是个妖族的夯货啊。 国教学院的位置被安排在最前面,最恼怒的自然是天道院的学生们,自从十余年前国教学完破败之后,天道院便是青藤诸院里毫无疑问的领袖,谁曾想往年的位置,今年居然被国教学院夺走。庄换羽没有说什么,一名天道院学生斥道:“今天居然也迟到?” 唐三十六今天刻意收拾打扮了一番,青衫飘飘,玉带系腰,手执纸扇,面无表情,说不出的冷傲。 他理都没有理那名曾经的同窗,轻摇纸扇,正觉潇洒之时,忽然听着旁边传来一声打嗝。 他有些恼火地转过身去,以扇掩鼻,望着轩辕破说道:“让你别吃这么多,你偏不听,剩鹿肉有啥好吃的?” 轩辕破揉了揉胸口,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听说大朝试有时候要考三天三夜,还不给东西吃,这多可怕,再说了,虽然最近天寒,但那些鹿肉已经放了两天,再放三天可不得放坏了?浪费了东西不大好。” 听着这番对话,近处的那些学生们脸色变得极其精彩。 大朝试在即,国教学院的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有心情讨论这些问题? 陈长生没有心情讨论这些。 此时被无数人看着,他却觉得有些孤单。 他想回西宁镇。 他这时候对目光特别敏感。 他发现有人没有看自己。 那是一名少年。 那个少年站在摘星学院的队伍里,却没有穿摘星学院像极了军服的院服。 天气如此寒冷,那少年却只穿了件单衣,甚至还把袖子都卷了起来,小臂露在寒风里。 此时,离宫前所有人都在看陈长生,那少年却看着远方正要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人海之中,那少年显得特别孤单。 陈长生忽然觉得,那少年和自己是一类人。 …… …… 第130章 文试开始 那名少年有些瘦,但绝对不瘦弱,单薄的衣裳下,仿佛隐藏着很多力量。 他眯着眼睛,看着东方初升的朝阳,有些向往,又有些畏惧,不敢接近,所以有些刻意的冷淡,就像陈长生对繁华人间的态度一般。 朝阳渐渐上行,突破天边那层薄云,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所有人依然看着陈长生,议论纷纷——听说他洗髓都没有成功,凭什么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苟寒食微微挑眉,觉得今日的陈长生比那天在神道上见着的时候有些不一样,都看不透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茅秋雨自然不会与普通师生一般排队,坐在离宫里的观席台上,他看着远处的陈长生,微异想着,居然洗髓成功了,但怎么感觉有些奇怪? 陈长生正想问问唐三十六可否认得摘星学院队伍里那名孤独的少年,辛教士已经走了过来。 “一定要赢啊。”辛教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 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前些天辛教士连着去了数次国教学院,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只想着替他消解压力,为何今日大试在前,他却如此说。 “我把全副身家都买了你赢。”辛教士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今天拿不到首榜首名,明天记得去洛水替我收尸。” 在当前局面下,陈长生如果拿不到首榜首名,最受影响的并不是国教学院,而是以国教学院背后的教枢处,教枢处如果撑不下去,辛教士自然再无前途可言,既然如此,他用全部家产买陈长生赢,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唐三十六说道:“难怪昨天夜里赔率的变化如此之大。” 金钱方面的活动,汶水唐家向来不甘人后,虽然说不在乎大朝试赌局这点小钱,盯的还是相当紧。 辛教士说道:“如果只是我这点身家,哪里能够影响到大盘的赔率?” 他们望向离宫里的观礼台,望向国教学院最大的靠山。 在那里,主教大人梅里砂微微眯着眼睛,根本看不出来是睡着还是醒着,没有人知道,他把多少钱押在陈长生身上。 同样没有人知道,坐在他身边的莫雨,押了多少钱在陈长生身上。 是的,莫雨姑娘认为陈长生能够拿到首榜首名,虽然没有任何道理,但莫名,她就觉得他能行。 …… …… 大朝试分为文试、武试以及对战三场,没有先后顺序,每年临时决定。今年大朝试首先举行的是文试,五天前规程出来后,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教枢处对国教学院、准确来说,是对陈长生的照顾。 文试将在离宫昭文殿举行,在开始之前还有些时间,辛教士压低声音,抓紧时间给国教学院的三名少年介绍今天与他们同场竞技的那些对手,虽然前些天他便把相关资料送到国教学院,但只有这时才能把人与名字对起来。 听着介绍,唐三十六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冷峻,陈长生还是那样沉默,今年来参加大朝试的强敌太多,还有一些高手用别的身份报名,或者此时正隐藏在某些宗派里,这些人现在都把国教学院和陈长生当作目标,他们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便在这个时候,人群里隐隐传来骚动,很多人踮起脚向远处望去,陈长生等人回头,只见一座辇从离宫深处,沿着那条笔直的神道缓缓行来,十余位侍女在辇畔沉默跟随,李女史走在辇的最前方。 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那座辇经过石柱来到场间,停在国教学院的位置上。 落落从辇上走了下来,对着陈长生恭敬行礼:“见过先生。” 人群一片哗然,准备参加大朝试的学生们更是一阵骚动,尤其是有些最近才来京都的人,只听说过那个传闻,直到此时才知道那个传闻竟然是真的,落落殿下竟是真的拜那个叫做陈长生的少年为师! 那少年既然是殿下的老师,想必是有真才实学的,很多人这样想,但要拿首榜首名?依然不可能。 槐院那几名年轻书生看着国教学院的方向,神情冷漠。 庄换羽目视前方,仿无察觉,衣袖却在微微颤抖。 国教学院对面的苟寒食等人,对落落行礼。 陈长生提醒落落,落落转身,对着那边微微点头,便算是回了礼。 “你过来替我们助威?教宗大人同意了吗?”陈长生看着她关心问道。 “先生,我是国教学院的学生,当然要代表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 落落想了想,补充说道:“教宗大人已经同意了。” 二人对话的时候,没有刻意压低声量,落落清稚的声音在离宫前的广场飘着,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场间一片哗然! 庄换羽再也忍不住,转身望去。 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喜。 准备参加大朝试的人们都被这个消息所震惊,哪里愿意接受。 只有苟寒食等离山四子,神情平静如先,没有任何变化。 很多人都很困惑,或者不满,但最先敢于对此提出异议的,还是离宫附院那位最讲规矩、最木讷的苏墨虞:“殿下如果要参加,这还怎么比?” 主教大人睁开眼睛,在寒风里紧了紧神袍,淡然说道:“殿下只参加,不算名次。” 众人闻言怔住,此时才想明白,如果落落殿下坚持要以国教学院学生的身份参加大朝试,他们这些人以至他们的学院、宗派,本就没有任何理由阻拦,此时得到殿下不占据三甲的名额,还能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时间继续流逝,随着离宫深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钟鸣,大朝试正式开始。 数百名年轻男女站在昭文殿前,晨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朝阳照着他们青春的脸。 各学院、宗派的长辈,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们自己,可以在很多人的脸上清晰地看到紧张二字。 国教学院方面,只有轩辕破很紧张,当初参加摘星学院的入院考核时,他就已经暴露出来了自己的短板,这几个月在国教学院里虽然被陈长生带着读了不少书,但想着马上便要面对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他便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时间最重要,能答就答,不会答的不要想,直接过。”唐三十六对他说道:“三场考试是连着的,文试之后马上就是武试,文试成绩再好,过不了武试那关,就登不了对战场,最终没有任何成绩。” 轩辕破点点头,心想只能这么办了。陈长生知道唐三十六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在文试上耽搁太多时间——他能不能通过武试,是最值得担心的事情,至于文试的成绩,没有人会担心,看昭文殿前人们的目光就知道。 很多人此时依然在看着陈长生,只不过不像以前或者先前那样,眼光没有质疑甚至嘲笑,只有隐隐的嫉妒或者是复杂的佩服。 经过青藤宴上国教学院与离山剑宗一战,又有青云榜换榜时天机阁的点评为证,再没有人质疑陈长生在学识方面的能力,人们震惊地发现,在苟寒食之后,年轻一代里终于再次出现了一位通读道藏的怪物。 没有人相信陈长生能够拿到首榜首名,但所有人都承认,在文试这个环节,他绝对有能力向苟寒食发起挑战,拿到最好的名资,大陆各大赌坊为文试单独开出的赔率也证明了这一点,他的赔率现在只排在苟寒食之后,高居第二。 第二道钟声响起,考生入场。 昭文殿极大,数十道门同时开启,在国教教士与清吏司官员鹰隼般的目光注视下,数百名年轻人鱼贯而入,不知道稍后谁会化身为龙,谁会游进大周朝的渔篓,又是谁会凄惨地被鹰隼从水里叼走。 静音阵开启,昭文殿自带的避风廊垂下帷幕,只有清光可以入殿,风雨与嘈杂的躁音都不能。 殿内地面极阔,摆着数百张席案,依然不显拥挤,很是清旷,每张桌案之间隔得极远,即便洗髓之后目力再好,也很难不动声色偷窥临桌的答案,更不要说场间至少还有二十余名通幽境以上的教士不停巡示。 教士分发题卷,考生们开始翻阅,哗哗纸声响起,汇在一处,仿佛一场大雨落下。 有人没有翻阅题卷,而是开始磨墨静心,比如天海胜雪。 有人则是百无聊赖地发呆,比如落落,反正她的成绩不算数,自然懒得费神做那些题目,不一时,有位教士走到她案前,恭恭谨谨行礼,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她便起身,随那位教士离开,应该是去偏殿休息去了。 有人则是闭着眼睛开始养神,比如陈长生一直暗中注意着的那名单衣少年。 有人则是该做什么做什么,想翻卷子看两眼就看两眼,想磨墨就磨墨,想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人就看看,想闭眼养神就闭眼,觉得有些渴便伸手向教习向茶水,觉得有些困就揉揉眼睛,就像今天只是寻常的每一天,比如陈长生和苟寒食。 不刻意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才代表着自信。 第三道钟声响起,考生开始动笔。 陈长生提笔,未落卷,看着卷上那些墨字,沉默了会儿。 从西宁旧庙来到繁华京都,从无人知晓的少年道士到万众瞩目,他用了十个月时间。 他落笔开始行卷。 不远处,苟寒食也开始了答题。 …… …… 第131章 最后交卷的两个人 笔在雪白的纸上行走,就像人在沙漠里行走,时而发出沙沙的声音,时而无声无息。 昭文殿里仿佛瞬间多了很多棵桑树,养了很多蚕。 陈长生握着笔,认真地解答着卷上的问题,他的笔在卷上未走龙蛇,认真地写着,一笔一画,认真到甚至有些拘谨。 因为拘谨,看着便有些紧张,实际上他的心神很放松,自幼读过的无数文章,像风里的落叶,在他的脑海里不停掠过,看着题目,他便从落叶里轻轻摘下一片,照着抄写便是,哪里需要做长时间的思考——需要思考才能得出结论的题目,暂时还没有出现,已见的数张试卷里,还没有超出道藏范围的知识考核,出题目的教士,暂时也还没有展现出超过无数前贤的智慧。 不远处的苟寒食,搁下笔揉揉手腕,然后继续行卷,神情平静放松,仿佛是在离山书斋里温书做笔记一般。 昭文殿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翻阅试卷和书写的声音,偶尔会听到一两声咳嗽,那代表着紧张。 就在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人提前交卷。 当然不是苟寒食,也不是陈长生,他们的笔刚刚落到纸上开始书写,作为文试最被看好的人,至少得把所有的题卷全部做完吧? 最先交卷的也不是轩辕破——文试不存在淘汰,如果真的不擅长,干脆便直接放弃,唐三十六是这样对他说的,这也是很多学院老师或宗派长辈对弟子们说的话,这便是所谓经验——如果稍后武试和对战表现极好,哪怕完全没有文试的成绩,一样有希望进入三甲。 提前交卷在每年的大朝试里都很常见,但今年有人提前交卷,依然让人们感到非常吃惊,因为现在时间还太早。 最先交卷的人,正是陈长生一直留意的那名单衣少年。那少年连卷子都没有看,更准确地说,当题卷刚刚被发到他的桌子上,他便起身,拿着题卷向主考官的位置走去。这和弃考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弃考。 往年大朝试里,即便有很多像轩辕破这样的人,禀持着前辈和师长们传授的经验,会直接放弃文试,但总会想着要给朝廷和国教留些颜面,至少会在考场上熬过半个时辰之后再交卷。 那少年却是毫不犹豫,一开场便直接弃考,显得完全不懂人情世故,考生们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吃惊,也有人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想着考官对于这样的考生,就算不会当场发作,也不会留下任何好印象。 那少年走到主考官的座席前,将题卷放到桌上。 那叠厚厚的题卷,自然是空白的。 由朝廷和国教派出的数名主考官盯着这名少年,沉默不语,气氛有些怪异。 一名教士打破沉默,寒声说道:“你确认要交卷?” 那少年容貌清秀,最大的特点便是一双眉毛很细,很平,看着就像是一条直线,偏偏并不难看,只是显得有些冷漠。 听着那名教士问话,少年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不行吗?” 说话的时候,他的细眉微微挑起,显得有些厌烦,似乎非常不喜欢和人进行交谈。 他的声音淡的像冰,语调平的像荒野,语速很慢,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就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一般。 那名教士微微皱眉,有些不悦说道:“按照大朝试的规矩,提前交卷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没有等教士把话说完,那名少年说道:“我交卷。” 语速依然很慢,语调依然很平,情绪依然很冷,表达的意思很清楚,意愿很坚定,那就是,没有什么不过。 那名教士看了眼空白的题卷,不再多说什么。另一名主考官厉声训斥道:“你现在已经进不了二甲,但凡有些羞耻心,也应该感到惭愧,居然还表现的如此得意,真不知道你的师长是怎么教的你!” 那少年依然面无表情,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没有师长,他来参加大朝试,只是为了参加对战,他要打败所有人,尤其是那个白帝城的小姑娘,再次告诉自己,自己才是最强的,至于大周朝廷和国教评选的首榜首名,他根本不在乎。 稍后,有人带着少年离开昭文殿,去武试的场地。 殿内数百名考生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眼神有些复杂。 苟寒食隐隐猜到少年是谁,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庄换羽微微挑眉,神情依然平静,眼睛深处却有些不安。 半个时辰后,陆续有考生交卷。 那些考生被官员带离昭文殿,沿着离宫里的神道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便来到了武试的场所——朝阳园。 朝阳园是离宫东面一大片园林,春和景明之时,无数片草地绿的如茵如海,无数树木带着幽幽森意,晨闻鸟鸣,暮观曲水,风景极为美丽,此时寒冬刚过,春意初至,草地微黄,但景致依然很是迷人。 大朝试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替国教和朝廷选拔人才,为天书陵悟道设置门槛?是的,这些都是,但大朝试最终的目的,是要挑选然后培养出越来越多、真正具有天赋的年轻人,为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储备后续力量。 魔族的单体战斗力太过强大,人类和妖族只能靠着数量的优势,才能苦苦抗衡,从千年之前开始,人们便意识到,只有培养出更多的真正意义上的绝世强者,才能在这场战争里,获得真正的、压倒性的优势。 在修行的漫漫道路里,通幽是最重要的那道门槛,只要过了这道门槛,便会成为人类世界关注的重点,但年龄也是非常重要的参考值,一个三十岁的坐照上境,对于人类世界的重要性,远远不如十三岁的坐照初境,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不然就算你八百岁的时候,终于进入了聚星境,却已然油尽灯枯,再也没有可能进入最高的那些境界,对这场与魔族之间的战争有什么意义? 所以,就像天机阁颁布的天地人榜一样,大朝试最看重考生的潜力与天赋,看的是将来。天赋与潜力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回事,只不过后者比前者要多一些主观能动性方面的因素,合在一起,表现出来的便是能力。 武试,便是大朝试实现自身目的的最直接的手段。 徐有容、落落这样的天才,她们拥有的血脉天赋是天生的,不需要也无从考查,但能力可以被考查。首先是神识强度,这决定了考生定命星的远近,决定单位时间内修行的效率。其次是真元数量,这关乎考生的勤奋程度以及对天地的感知效率。 考生们在官员的带领下,走过朝阳园,来到最东面也是最深处,他们没有看到最早交卷的那名少年,只看到了面前约两人高、被修剪的极为平整的冬青灌木丛,有些京都考生知道这片绿意盎然的树林的来历,才明白今年的武试竟然是这样的内容,不由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哀鸣。 …… …… 不提准备参加武试的考生,面临着怎样艰难的局面,昭文殿里的文试还在继续,有的学生咬着笔尾,脸色苍白,仿佛随时可能昏倒,有的学生在寒冷的初春天气里,竟然汗流满面,身上冒着淡淡的热气,场间气氛格外压抑。 ——今年的文试题目太难,涉及的知识面太多而且太深,远远超过前些年。再如何绞尽脑汁,终究人力有时穷,不断有考生在与出题者的战斗里败下阵来,提前交卷,然后,昭文殿后不时会传来哭声。 主考官以及教士们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的身上,二人却仿佛无所察觉,继续做着题卷,手里的笔没有停顿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昭文殿内只剩下了十余人,大部分席位已经被撤走,场间更加空旷冷清,就连剩下的人,也已经放弃了最后几页题卷的解答,开始认真地检查前面的答案,希望不要出现不应该的失误,苟寒食和陈长生还在答题。 初春的太阳从地平线挪到正中,还在参加文试的人越来越少,就连天海胜雪和槐院那四位年轻书生都已经结束了答题,苟寒食和陈长生还在继续沉默地答题,他们这时候已经答到了最后一页。 殿内的主考官和教士们再也无法安坐,纷纷离开桌椅,端着茶水来到场间,因为担心影响二人答题,所以没有太靠近,隔着一段距离,观看着这幕大朝试里极难出现的画面,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精彩。 ——这些年的大朝试,从来没有人能够把文试的所有题目做完。因为文试出题的人,都是离宫里精研道典的老教士,那些老教士或者修行境界普通,也没有什么权势,但一生埋首于故纸堆,知识渊博至极,他们习惯在最后几页题卷里写些最难的问题,来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些题卷,让这些学识渊博的老教士自己一人单独来答都极为困难,更不要说那些来参加文试的学生。 苟寒食号称通读道藏,陈长生现在也有了相同的赞誉,或者正是因为如此,离宫里那些博学的老教士被激怒了,今年大朝试的题目要比往年难很多,尤其是最后几页题卷,更是精深偏门到了极点,就是想给苟寒食和陈长生难堪。 主考官和那些教士们很清楚今年文试的内幕,此时看着苟寒食和陈长生居然答到了最后一页,竟似乎能够把所有的题卷全部做完,自然震撼无比。 天海胜雪已经交卷,他站在殿门处,回首望向殿内依然在答题的苟寒食和和陈长生,皱眉不语,作为天海家最有前途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自己的要求,但最后那几页题卷实在太难,他想不明白苟寒食和陈长生为什么还能继续答题,难道双方在学识方面的差距真的有这么大? 槐院书生倒数交卷,按道理应该足够骄傲,但看着场间依然在持笔静书的二人,他们无法生出这种情绪,对于学名在外的苟寒食能够坚持到现在,他们并不意外,可他们认为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肯定做不出最后几页题卷,定是虚荣心作祟,不肯离开,脸上不由露出嘲讽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安静的昭文殿里响起衣袂与桌椅磨擦的声音,议论声与隐隐的躁动,再也无法压抑,从偏东面的位置响起。 苟寒食结束了答题,站起身来。 几乎同时,西面也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整理题卷的声音。 人们向那边望去,只见陈长生把题卷抱在怀里,正准备交卷。 安静重新降临殿间。 苟寒食和陈长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静静对视,然后微微躬身行礼。 从钟声响起,他们第一次看见彼此,当然,他们一直都知道彼此都在。 文试就此结束,昭文殿外的静音大阵撤去,如浪般的声音涌了进来。 来看大朝试的民众,被拦在很远的地方,即便如此,声音依然传到了场间,可以想象,此时那里该有多么热闹。 …… …… 看热闹的民众,此时已经得知了文试的具体情况,知道苟寒食和陈长生竟然最后交卷,竟然把题卷所有题目都答完了,不由好生兴奋,纷纷喊将起来,两个通读道藏的年轻人,最后一起交卷,那画面想着便令人神往。 苟寒食名满天下,是文试首名大热,很受世人尊重,但毕竟是个来自南方的年轻人,陈长生虽然因为与徐有容的婚约以及那场秋雨的故事,得罪了京都所有年轻男子,但毕竟是周人,在这种时候,便成了京都百姓的代表、周人的骄傲,竟有大部分民众是在给他喝彩。 苟寒食和陈长生听不清楚远方的民众在喊些什么,接过执事们递来的手巾,在清水盆里打湿,洗了洗脸与手,整理了一番,在官员的带领下走出了昭文殿,很明显,这些是他们二人独有的待遇。 走到神道前的青树下,苟寒食向他问道:“周虽旧邦,其命唯故,这道题你怎么看?” …… …… 第132章 煮时林 陈长生微怔,无论道理还是情理,二人这时候谈话都不是太合适,但苟寒食就这样很随意的问了出来。他对苟寒食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恶感,此时对方表现出来的随意,更让他觉得很舒服。想了想,便把自己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也认为应该是宋先生在濂溪讲学时提过的那个思路,但我记得的先后顺序,与你记的有些不同。” 苟寒食说出了自己答案。 二人对照了一番,发现就像青藤宴上一样,彼此所学内容的差异,还是在于国教于一五八一年前后进行的那次编修,陈长生学的道典是未经编修的旧版,苟寒食学的自然是编修之后的国教审定版,一者胜在原义不失,一者胜在意旨清晰,倒真说不准谁更准确。 哪怕还是初春,神道两畔已是绿树成荫,遮着阳光,很是清幽。 陈长生和苟寒食在树荫下,一面行走一面交流着先前的文试,声音不大,更没有什么激烈地争执,只是平静的讨论,哪里像人们想象当中两强对峙的感觉,却也没有那些矫情的惺惺相惜,只是两个寻常的求知者而已。 没走多远,在前方树后溪畔的凉亭里,出现了落落的身影。 苟寒食对着她行礼。 落落回礼,然后抱住陈长生的手臂,关心问道:“先生,你累不累?” 她没有问陈长生考的好不好,因为苟寒食在旁边,不怎么方便,更因为她相信他一定能考好。 “不累。” 陈长生揉了揉手腕,问道:“什么时候离开的昭文殿?一直没有看见你。” 落落拉着他的手,说道:“我没做题,在这里喝茶。” 她不需要成绩,自然不会耗费精神去考什么文试,一直在殿外凉亭里,等着陈长生交卷出来。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心想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专门请教宗大人同意你来参加大朝试? 苟寒食明白这是为什么,看了落落一眼,有些感慨陈长生的造化机缘,拱手先行告辞。 …… …… 走进朝阳园,草坪广阔,树林在远处,再没有荫凉可以遮太阳。 落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伞,撑开替陈长生挡太阳。 看着这幕画面,站在冬青灌木丛前的那些考生们,脸色很有些不自然。 被殿下如此服侍着,那个少年也不怕折寿吗?很多人这般想着。 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里习惯了被落落服侍,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直到看到那些考生的眼光,才醒过神来,把伞柄从落落手里接过来,带着她走到那片冬青灌木丛前,开始听宗祀所的教谕讲解武试的规矩。 文试里提前交卷的很多考生,此时已经进入那片广漫如海的冬青灌木林里,此时还留在外面的,只有二十余名考生,除了陈长生和落落、苟寒食、槐院的那四名年轻书生、天海胜雪,还有些人。 听着教谕的讲解,陈长生才知道这片冬青灌木林原来是片迷宫,被修剪的极为整齐的青林,就像是无数道屏障,隔出了无数条道路,武试考核的前半段内容,便是看谁能通过这片青林,如果不能在一个时辰之内通过,便会被淘汰。 看着那些考生们脸上流露出来的凝重甚至是畏难神色,陈长生有些不理解,心想京都很多园林里都有类似的迷宫,小孩子都能走出去,就算朝阳园里这片青林广阔,里面道路复杂些,难道还能比文试的题目更难? “这片青林叫磨时林。” 落落知道他虽然通读道藏,但对很多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却不甚了解,低声解释道:“据说最开始的时候,是王之策在京都读书之余用来放松心神的游戏,当时他用的是笔与纸,后来图案被他做的越来越复杂,想要过关越来越难,又到很多年后,那时候的教宗大人觉得这个游戏很能磨励年轻人的心志,考验神识强度,于是在朝阳园里,按照那个图案种植了一大片冬青灌木。” “很难?”陈长生问道。 “王之策当年把这游戏叫做磨时,就是因为很难,可以把时间全部磨光。”落落说道。 能让王之策这样的传奇人物都觉得很难,自然是真的很难。 陈长生想了想,问道:“王之策的解法,应该流传下来不少,为什么我在书里没有看见过?” 落落说道:“王之策用的是笔和纸,靠的是计算能力,他认为这是游戏小道,不值得记在笔记里,所以现在没有人知道他的解法。” 陈长生望向一望无尽的树林,说道:“用笔在纸上画图,可以在短时间内画无数次,现在这图变得这般大,人走的再快也比不上笔在纸上的速度,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找到通过的方法,确实很难。” “所以神识强度一定要够。” 落落看着他仔细说道:“把神识当作笔,越强便能感知到越远的地方,等于笔能画到更远,便能算的更快。” “原来考的是神识强度和感知能力,我想……没有问题。” 陈长生想着自己那颗遥远的命星,很有信心,忽然间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只有唯一正确的解法?” 如果只有一条正确的道路,那考生就算没办法用神识算出来,岂不是也可以跟着别人一起走? “按照教宗大人年轻时做的统计与推算,这片冬青灌木林一共有四千多个入口,有七百多个出口,至少有三百九十二万七千四百种解法或者说走法,如果前面有考生按照某条路线成功地通过奈何天,而你很不幸或者很无耻地走上了相同的那条路线,那么很抱歉,你必须重新再走一次。” 宗祀所的教谕看着考生们说道:“现在,各自挑选入口。” 这时,槐院一名年轻书生提问道:“只要路线不同便可以,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同一个入口进去,中间再分开?” 宗祀所教谕微微挑眉,说道:“不可以。” 按照今年武试的规程,只有通过朝阳园里这片冬青树林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最后的对战,走不出去的考生,会被直接淘汰,而最先通过的学生,将会在最后的对战里,获得极大的好处,还有特别重要的一个规则就是,武试必须是个人战——大朝试本就是要打碎学院及宗派之间的界线,把优秀的年轻修行者收为朝廷和国教而用,当然不会允许出现各学院、宗派的同窗考生一起进行,这一点与煮石大会形成极鲜明的对照。 槐院作为南方著名的学院,经常参加大朝试和煮石大会,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规矩。 那名年轻书生问的这句话,明显是针对某些人。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意思很清楚。 …… …… 第133章 林海听涛(上) 那名槐院书生微胖,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看来平日里很少晒太阳。他对宗祀所教谕说话的时候,却看着陈长生和落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微微扬起的唇角里有着很多嘲弄与警告的意味。 陈长生心想这些人想的真多,摇头不予理会,拍了拍落落的手背,示意她去选入口。落落确实是想着要在武试环节里帮他做些事情,此时被人点破,不禁有些恼怒,冷冷看了那名槐院书生一眼。那名槐院书生想起落落殿下的身份,隐隐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哪里还能收回,只好背着双手,刻意扮出一副敢为万民请命的清高模样。 宗祀所教谕讲完规则,二十余名考生散开,顺着冬青灌木林边缘石径,去寻找入口,这片林海真的像海一般广袤,站在林畔哪里看得到全貌,自然也无法分辩哪个入口更好,只能凭感觉或者说运气来挑选。 陈长生从来不相信感觉或者说命运这种事情,挑了最近的一个入口,落落则是毫不犹豫挑选了他旁边那个,他挑的很随意,落落完全随他的意,别的考生看到这幕画面,难以抑止地再次心情复杂起来,生出很多嫉妒羡慕与怅惘。 没用多长时间,考生们便选好了各自的入口,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数十位离宫的教士,拿着笔与本子开始记录这些考生的学藉与姓名,然后在姓名的边上记下时间,这代表武试正式开始,计时也从此刻开始。 没有一名考生贸贸然便往煮时林里冲——王之策设计的迷宫不可能凭运气便能闯过去。考生们在冬青灌木林外停了下来,有人坐在道畔的石头上,有人靠着树干,有人干脆坐到地上,不论姿式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开始冥想,然后散发自己的神识。 只有两个人没有闭眼。 苟寒食和天海胜雪站在林外,静静看着林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二十余道神识向着煮时林里飘去,或强或弱,隐隐间还有些气息上的细微差别,但神识之间的差别,只有聚星境以上的强者才能大概体味到,就连宗祀所教谕这样的人,都没有办法凭感知判断。 宗祀所教谕在看着陈长生,那些负责记录的离宫教士也有很多人看着陈长生,就像先前文试里的那些考官一样。 宣称要拿大朝试首榜首名的陈长生,在今天的考场上必然是所有目光的焦点。苟寒食和天海胜雪这样真正的大热门,反而没有太多人关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名已经越过通幽境的年轻修行者很强,却没有人知道陈长生现在的情况。 京都所有人都知道,至少在十余天前,陈长生还没有洗髓成功,那么他的神识强度呢?有没有定命星?如果定命星成功,为何迟迟不能洗髓?这是不是说明他的神识强度非常糟糕? 人们很好奇他究竟能在大朝试里走到哪一步。比如说,他能不能通过这片煮时林,至少不会在武试这个环节便被淘汰。 陈长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淘汰,尤其在知道今年武试的具体规程之后。 他坐在冬青灌木林边缘的一颗垂云松下,闭眼盘膝,双掌微悬,神识已然离体而出,深入林海之中。 青树形成的屏障,屏障之间繁密的道路,通过神识的感知,变成他识海里模糊的图像,所有真实的风景在感知里都变了颜色、幻了光线,普通人看着肯定会觉得特别奇怪,但对修行者来说,把这些解构重组成真实的图景,并不是太困难。 尤其是对那些神识强大稳定的修行者来说。 陈长生的神识很强大很稳定,不然他的命星不会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不然落落不会从百草园翻墙到国教学院来找他。 他闭着眼睛,用神识感知着煮时林里的道路,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把入口内数顷的林海查探完毕。 不得不说,大朝试的设计非常精妙,用神识感知这片林海的过程,和寻找命星以及坐照自观的过程非常相像,从出题者的角度倒推,或者说明,可能考生至少要修到坐照境,才有走出这片林海的可能。 陈长生忽然想到,王之策当年读书之余经常玩这个游戏,是不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来训练自己的神识强度?大陆所有人都知道,王之策的神识并不强大,不然也不可能直到中年才开始修行。 他的神识飘荡在煮时林里。同时还有很多道神识也飘荡在林海之中。他隐约感受到了那些神识的存在,却无法与那些神识进行交流,随着神识不停深入林海,他甚至感知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原来有很多考生还被困在煮时林里。 槐院的书生们闭目静思,眉头紧锁,其余的考生亦紧闭双眼,神情有些痛苦——只有用神识查探完煮时林的所有区域,把这幅朝阳园里的大图记在心中,才能开始推算,找到可行的道路——对修行年头有限的这些年轻人来说,这是很难的事情。 便在这时,苟寒食抬步,向林海里走去,天海胜雪只晚了片刻,也开始抬步,不多时,二人便消失在初春新生的嫩芽里。 通幽境,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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