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因在仙宗吃仙丹保养,原本应该年逾四十的水微微甚至比刚至蓬莱那年还年轻一些。 她有一截瓷白修长的脖颈,背影显得孤傲难以亲近。原来不歪脑袋说话的水微微是这样的,徐千屿感到有些陌生。 “把她送回去吧。”徐千屿突然说。 徐千屿当日发信蝶请示徐冰来:水微微已不疯了,人间十年,念外祖父年事已高,恳请送水微微回家,令家人团聚,也令外祖父能享天伦。 徐冰来很快准了,安排车舟,即日启程。 水微微听闻能回家,惊喜感恩不已。 徐冰来也展现出仙宗掌门的气度。他虽不喜水微微,但来者是客,随水微微一并送还的法器、丹药足足装了两箱。 童子们帮水微微打包行李,将许多白瓷瓶塞进箱奁内。 徐千屿觉得这三角状的药瓶很眼熟,她想起洛水给她送的丹药也是同样的瓶,忙扯住一个童子:“这是她平日常吃的丹药?怎么是灵越仙宗的丹药?” 童子不以为意:“灵越仙宗本就是炼丹炼药的大宗,四大仙门常备的仙丹,有一半都是出自灵越,没有什么奇怪。这个皓土三角瓶是当年洛水元君制作的,可保仙丹不化不腐,不碎,还可避水,所以贵重的仙丹,都用皓土三角瓶装,不用普通的匣装。” 徐千屿没再说什么。 等收拾得差不多,徐千屿第一次走进这个阁子,走到水微微面前。 原本与侍女谈笑的水微微抬起头,目光滑过她的脸,没有像以往一样露出恨意,但却疏离而客气,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徐千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忍着情绪道:“我来送你出宗门。” 水微微一怔,点了点头。 徐千屿一路送水微微到梦渡。 大约是感到生疏,水微微没有同她说一句话,反侧头和侍女说笑,说今日这天分外不错,又说不知多年未归,家中是什么光景。还想早日回家,看看父亲。 徐千屿也没有同水微微说话。她心想也是,这两年中是侍女与她日日相伴,理应更熟一些。 直到水微微上船时,船随踏行的动作一歪。 徐千屿扶了她一把,水微微立马反握住她的手。徐千屿闻到了她身上陌生的香气,看到她的手指细瘦,冰凉,迅速从她手中脱出。水微微绞紧手绢,矜然一笑:“多谢。” 徐千屿把手收回,缩进袖中:“何必客气。” 海中一帆远扬,渐渐渺小。 徐千屿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去找水微微,是在希冀些什么,又企望得到些什么。但她很清楚,自己没能得到。 轰然闷雷动,海风吹动衣衫,天上竟然簌簌飘起细雨。 水微微的手指真凉啊,带着陌生的惊悸。伴随急于挣脱的动作,烙印在她手上。 这便是她的母亲。 不远处,陆呦扶着徐芊芊,心内暗骂这天气,方才阳光灿烂,转眼又阴云密布。 更夸张的是徐芊芊。她梦中惊醒说自己透不过气,非要出来散心。看见了徐千屿而已,突然便走不动道了。 徐芊芊盯着梦渡边上那女人,如晴天霹雳。水微微的样貌她一生也不会忘记。真的是水微微,确切是水微微! 徐千屿大包小包地扶她上船,二人一触即分,但可见亲密。 所以,那些梦是真的。 不仅徐千屿是爹爹和那个女人的女儿,爹爹还早就背着她将那个女人接回宗门内将养。这些年,他们是不是一直在一起?那她算什么?她娘算什么? “小姐……”陆呦见徐芊芊眼里噙着泪,暗自惊奇,正想刺她两句,徐芊芊却扯着她转身就走,无论怎么问,都不答她问题。 徐芊芊平日就爱伤春悲秋,自己跟自己较劲。陆呦问不出来,心中郁闷。回头远望,徐千屿独自站在梦渡边许久,好像心情不好。 徐千屿性格咄咄逼人,很招人恨。看徐千屿的骄傲一点一点被击碎,那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曾是陆呦的一大乐趣。 然而徐千屿的背影,仍是十六岁少女的单薄窈窕,却丝毫不复前世梗着脖子还装作无事的失意,像颗一敲就碎的薄皮核桃。 剑风交织环绕,吹过她发上红绫。 风水轮流转,如今徐千屿的修为高些。 陆呦的止水咒没点儿用,连同徐芊芊一起被淋湿,裤脚黏腻,走得极为狼狈。 徐千屿的脖颈大约是随了水微微,发髻挽起时显得修长孤傲,瓷白如雪。发根如墨,红绫如梅,雨半点不沾她身。有种令人心惊的冷艳。 * 徐冰来原本以四根锁链嵌入沈溯微腕骨,这锁链感知他神魂力量的暴涨,变成八根,迅速缚紧,令他只能保持一个规矩的坐姿。 稍有异动,便会即刻收紧,令剧痛深入骨髓。 沈溯微便在那里坐了三日。 若敢有片刻放松,便会陷入温暖如旧的梦境,前一刻徐千屿从后面抱着他,贴着他的背,撒娇喊师兄。后一刻声音骤然消逝,只有他一人,眼前是茫茫白雪。 如果一直如此空寂,倒也不会怎样。 沈溯微直直看着雪地。 偏要令雪脂渗入每个角落,再尽数剥夺,将他放归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他能受得了吗? 他受不了。 前世他不就是受不了这种绝望,才不惜以己身修为豢养心魔。 徐冰来的雪袍从面前逶迤而过。声音自头顶落下:“恨我吗?” 晾着他好些日子,徐冰来方现身。 恨有很多种含义。徐冰来对他有救命之恩,多年师徒情谊不是假的,但到抉择时,还是没见过几面的血脉更重要。对于弟子而言,确切令人寒心。 但他又怎么可能迁怒徐千屿呢?沈溯微抬头道:“师尊珍重弟子心爱之人,我很欣慰。” 徐冰来未料他到此时竟毫不避讳,眼瞳一缩:“你再说一遍。” 沈溯微黑漆漆的瞳,似不解,又毫不退让地看着他:“师尊珍重弟子心爱之人。” “……” 徐冰来一直觉得沈溯微很单纯。这要感谢初见时,孩童那纯净的眼神留下的印象太深,令人觉得别人若不逼他,他是不会有什么威胁的。 如今徐冰来方有一种危机感。 感到眼前是一只会与他撕扯相争的凶兽,不过暂时被锁住手脚而已。 “你还要怎么样?” 沈溯微道:“你既然不叫我教徐千屿,就选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去带教她。师门之内,想来也没有他人了。师尊亲自去教她。” “这些事情用得着你管吗?——别再动了。”徐冰来瞥见沈溯微袖口血痕晕开,厉声喝道,“再动,伤筋脉了。” 管教危险的人,要以暴力的方式震慑,不能有丝毫恻隐。 徐冰来见他不动,方冷笑一声,指着他道:“你真好大胆子,在我眼皮底下,你敢将我当傻子。” 徐冰来果然恼怒自己走了眼,还有便是最信任的人真的背着他行事。若他知道沈溯微也能动了凡心,他肯定不把这两人凑在一起,也不乱开玩笑。 不过发泄出来,也便罢了。 “你啊。人间的嫁娶,都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同意。往后徐千屿不用你管了,将你自己管好便好。” 沈溯微没有作声,半晌才道:“甲之种子,托乙照拂。浇水是乙,培土是乙,日日守护的是乙。如今抽枝长叶,甲说这是他的种子,跟乙无关。”他抬起眼,薄唇微动,“你猜,乙肯不肯还呢?” 不知是疼,还是冷,他竟微微颤抖起来,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师尊,我也是人。” 他看见徐冰来表情变了,他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心里却想着,不止如此,他还碰过徐千屿。尝到了一点味道,就更难松口了。 徐冰来忍不住一巴掌轻拍在他面皮上,止住他的昏话:“是不是疯了。” “我不管徐千屿,有我的理由。”徐冰来烦躁地踱到一旁,“当年有她时,我就算到此子夺我气运。世间万物此消彼长,她生下来,我会衰弱,这便是人世的规律。我当时给了水微微避子汤,可那女人还是把她生下来了。既然活了,那就算了吧,我总不能把她捏死。我躲着她一点又怎么了,我看你是让我死。”徐冰来剜他一眼,“你清醒一下再与我说话。” 徐冰来冷然说罢,抽身而去,留下剑谱、丹药无数。 锁链霎时卸力,沈溯微手落下,几乎动弹不得。这些日子严酷桎梏有一点好处,它将沸然的魔气压了下去。 沈溯微跪了片刻,将剑谱拾起,默默开始翻看。 抬头时,他在天幕上看到了母亲的幻象。明霞公主一袭黑衣,悲悯地看着他。 这是他的梦魇。每当困顿时,他都会看到母亲的幻影。 他现在明白当日梦境中母亲想说的是什么了——你今生本是心魔托生,如何成大道?连自由都没有,就连守住他人都困难。 四面寂静,天暗下时无尽的黑暗,令他想起当年地牢内的岁月,伴随无尽的惊悸。 但什么都不做,是万万不能的。 若撑不住,便会永远被困在牢笼内,永远都出不去。 当年他手上只有半片碎瓷,亦靠此冲出生天。 而今他身边还有一把剑。 沈溯微摸到尺素。剑上红绳挂着金色双鱼,晃来晃去。 他用袖子擦拭剑鞘。徐千屿一眼相中的东西,都是最好的,送起人来却也大方。 尺素确是一把好剑。拇指一拨,剑身锵然出鞘,剑光如银波乍泻,令满室生辉。 沈溯微握剑于手,剑身转了个向,若流风回雪,裁破疾风。 徐抱朴站在外面的长桥上看,正见那洞中剑光,面上渐渐变色。因为此剑精妙,非得百年难以练成,沈溯微突然进益至此,令人惊讶。 更重要的是:“看这样子,他元婴已至圆满。师弟却为没有突破?” 徐冰来冷道:“他早就能凝虚为剑。如今只拿凡铁练剑术,不练心法。压着自己的境界。” 沈溯微心想,如今师尊如临大敌,不就是怕他构成威胁吗? 他自此甘愿停在元婴第七层不往上。徐千屿早晚会越过他,旁人也都会越过他,到那时,他便不是威胁了,便可以早日出来了。 徐冰来还记得沈溯微当年如何执着于大道,又为此如何勤勉。突然这些都不要了。他面冷如霜,快步走开:“疯子。” * 徐千屿不想回花青伞阁子内,去大师兄和嫂嫂那里蹭住几晚。 然而付霜霜自怀孕后,肚子和脸蛋都圆了几圈,看她的目光也充满了慈爱,还拿许多零食给徐千屿吃,反吓得徐千屿落荒而逃,去虞楚那里。 她发现虞楚炼器时,身旁有一个术法宫的小弟子给她端茶递水,无事还偷偷瞄她。但虞楚控火时极为认真,对此毫无知觉。 回去时,徐千屿便将此事告诉虞楚:“那个术法宫的弟子,他好像喜欢你。” 虞楚阁子内正中,仍然有一只大丹炉,床上堆满衣物。为了徐千屿睡得下,虞楚将衣服塞进柜中,又险些被柜子里轰然而出的衣物压倒。虞楚强行将衣物推回柜中:“哦。” 徐千屿:“你若是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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