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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谢危却始终视若未见一般,将那茶盏搁下,起身来,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发慈悲的怜悯。 他道:“不过你当年放过我,的确算半桩恩。” 万休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瓢冷水将他泼清醒。 他听清了谢危的话,尽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抓着一丝希望,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唇边于是浮出了一点奇异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机会。” 万休子浑身颤抖起来。 谢危眼帘低垂,轻声续道:“天教还是你的,义军也是你的,尽管往北边打,龙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一瞬间,万休子竟感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也算是老谋深算之辈了,岂能听不懂谢危的话? 然而别无选择—— 从这里出去,在这广阔的天下征战,或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便要身首异处! * 先前抓起来的那些天教上层魁首,连带着万休子在内,都被谢危放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在万休子放回去半个月后,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义军,便重整旗鼓,如同疯了一般,挥兵北上!一路见城拔城,见寨拔寨,几乎是不计后果,拿人命和鲜血去填去换! 天下已乱,群雄逐鹿。 朝廷发了檄文讨逆。 原本在边关打了胜仗、踏平鞑靼的忻州边军,拥护旧日勇毅侯世子燕临为统帅,向天下宣称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举起勤王的旗帜,同时集结忻州黄州两地兵力,剿灭天教,卫护朝廷! 天教的义军在前面打,他们的“勤王之师”便在后面追。往往是天教这边费尽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追兵便已经临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过,只好继续往北逃。 边打便逃,边逃边打,简直像是一头被放出笼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饿狠了的豺狼,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为了那一线生机只好疯狂地往前奔突! 猎人则跟在后面,不疾不徐。 捡起他们丢下的城池,安抚他们惊扰的百姓,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半壁河山,赢得民心无数。 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被逼红了眼的天教义军打到直隶,剑指京城! 紧随其后,便是谢危所谓的“勤王之师”。 都这时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师,竟还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军确系勤王而来,且领军的乃是当朝少师谢危大人,届时与京中八万禁卫军前后夹击,必能尽诛天教贼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举! 第236章 幺娘 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隶,于保定府驻军;所谓的“勤王之师”则紧随其后,收了天教花费大力气打下来的真定府。 保定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半日。 真定在保定东南, 距离京城稍远一些, 但距离保定同样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临等人率军来到真定时, 驻扎在城中的那些个天教义军根本抵挡不住进攻,本来就是军疲马惫, 才打过朝廷,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就迎战忻州军、黄州军,哪里能有半点反抗之力? 没两个时辰就开城投降。 入得城中, 周遭所见皆是战乱贻害, 遍地狼藉, 满目疮痍。 万休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深知自己若停下来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临前有狼后有虎的状况, 遭受谢危与朝廷的夹击,届时更无半点生路。 所以最近两月,倒想出了些“削弱”谢危的法子。 比如进得城中便烧杀抢夺, 将乡绅官僚富户的家财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半点粮草都不愿意留给谢危。甚至若城中还有青壮, 要么强行抓了编入自己义军之中,充当下一次攻城的牺牲;要么当场杀掉, 以免使他们加入忻州军阵营。 所以天教义军所过之处,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万休子下令劫掠清理, 后期则是百姓们赶在交战之前便早早逃离,以避危难,等到燕临将军的勤王之师到了,才会回城。 两相对比之下—— 万休子是魔鬼,谢居安是圣贤; 起义军是悍匪,忻州军是王师。 可谁能知道,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谓的“王师”,所谓的“圣贤”呢? 燕临领兵作战,谢危谋划大局,吕显协调粮草。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宁一分力,毕竟自打从天教手中接管南边之后,蜀中与江南一带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来,即便周寅之盗去信物,可也不过只是劫走存放在钱庄的十数万两白银。 钱是死物,能使钱的人才是稀罕。 她没闲着,一路都随在军后,把没去参加科举的卫梁也给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问民生,因地制宜,布置农桑,于安抚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过嘛…… 剑书捏了手里那封信京城来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卫梁卫公子来,不由轻轻撇了嘴。倒不是他对卫公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位只对种地感兴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却没半点架子,还挺得人好感。 可坏也坏在这里。 谁让他是宁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长得将就,总跟着宁二姑娘走,话也聊得来,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着这俩人手里拿着红薯在田间地头蹲了一下午,脸色简直黑得跟锅底似的。 偏偏这人还听不懂人话。 某一次宁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来喝茶,花了三言两语敲打他。卫梁愣是没听明白,而且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还颇为迷惑地反问:“东家姑娘不能一块儿去吗?可她管钱,大伙儿都喜欢她,事事要她点头,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儿能隔着账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种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连带着宁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霉,学琴时候走了神,还顺嘴提了一句卫梁,被先生抄起戒尺来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头来都没明白先生那日火气怎么那样大。 剑书琢磨自家先生闷声不响吃大醋的架势,都觉得脖子后头发凉,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里有数。 吃醋也就吃一时。 毕竟宁二姑娘与那卫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一心种地罢了,再不乐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时的真定府知府衙门里,早已经换上了忻州军的人,抬眼庭院里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在走动。 原先的知府在前阵子天教进城的时候,便被万休子一刀砍了脑袋,其余官僚也杀了大半,剩下没死的更是早跑了个精光。 是以衙门就空了出来。 正好挪给谢危燕临等人住。 宁二姑娘的院落当然是这府邸最好的院落。 时以入秋,枫叶渐染。 走廊上飘来了泉水似流泻的琴音,已经算是摸着了门路,渐渐有种得心应手之感了。 剑书在外头听着,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头看见手中的信封时,面容又慢慢肃冷下来。 他步入了院中。 临院的窗扇开着,姜雪宁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抚弄琴弦,谢危则立在她边上,静默地看着,听着。 一曲毕,她舒了口气,紧接着便喜上眉梢,回头道:“怎么样?这回可全部弹对了吧?那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谢危闻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凉的目光掠过她含着期待的眼,心里虽知道她这说是与自己打赌,说什么弹对了这首便算是她会了,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能休息,其实就是讲条件,想偷懒。 只不过来日方长。 一日学不会便继续学一日,宁二这小傻子是一点也不懂。 他也不为难她,笑一声道:“那今日便练到这里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后,宁二说到做到,倒是真的跟着他学琴。这几个月来,若逢着当日无战事,他不去商议筹谋,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窝在房里,一个教琴,一个学琴。 只不过,宁二的嘴,骗人的鬼。 她天性并不喜静,待在屋里便惫懒,出得门去又活蹦乱跳。说是要学琴,往后好了弹给他听。学是真学了,长进也是真有长进,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儿半个时辰便浑身难受,要左蹦右跳,赖皮躲懒。 谢危向来是严师,若换作是当年奉宸殿伴读学琴时,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练琴;他生气;她苦命练,他又心疼。 明明叫剑书备了两把戒尺,可直到现在两柄都还崭新崭新的,别说打断了,上头连划痕都没几条! 姜雪宁是不知谢危怎么想,只觉这人越来越好说话。 这段时间她倒不是不想练琴。 毕竟对谢居安做出承诺时,她是认真的;只是眼见战事发展,快打到京城,旧年那些事情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往脑海里浮。这般心不在焉地练琴只怕是事倍功半,不如等寻心思清净的时候再练,所以才跟他耍赖躲懒。 坐得久了,脖子酸疼。 她长舒一口气,没忍住转了转脑袋。 谢危立在她身后,见状便笑,伸手过去搭在她后颈,修长的手指使了力,一点一点替她捏起来:“就你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架势,只怕学到七老八十也未必能有我七八分,这点时辰便累了……” 姜雪宁翻他个白眼。 不过回过头去时,一眼就看见了门外来的剑书,同时也看见了他的面色,脸上轻松的笑意便慢慢敛了,只问:“消息到了?” 剑书入内,奉上那封信。 他躬身道:“有定非公子襄助,刀琴已经带了人平安出城,今夜便到真定。” 姜雪宁将那封信接过,拆开来看,面无表情地坐了许久,才抬眸看向窗外的红叶,向谢危道:“一眨眼,又是秋来百花杀的时节了……” * 周寅之少见地不想骑马,也不想乘轿,只是背着手,走在回府的路上。 方才朝中议事的一幕幕又从脑海划过。 分明今日刚被授以九门提督的之位,可与定国公萧远各自领兵卫戍京城,可以说距离位极人臣就那么一步之遥,可他竟没有半点高兴。 朝廷如今竟落到这般局面,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自从忻州归来,萧姝面上有光,沈琅也对他大为赞赏,本以为虽然对尤芳吟下了重手,算是得罪了姜雪宁,可这一桩做得也不算亏。 可谁能想到,还没高兴两日,天教便反了。 紧接着便是如今一片乱局。 去过忻州,也了解攻打鞑靼始末的他,自然不会跟京城里那些天真的权贵一般,以为谢燕二人真是勤王之师,是善类。 只不过谁也不敢明白地说出真相。 随着天教越打越近,京城所面临的危险也就越来越重,更别手天教恶名在外,城中许多勋贵之家都不大坐得住,有人暗中筹谋要先跑了避避风头,有人甚至在动投敌的念头。 沈琅岂能不管? 锦衣卫最近就暗中抓了不少想要逃出的人,统统关进监牢,更有甚者直接暗杀。 现在不提谢燕二人的“勤王之师”,尚且能稳住京城的局势;倘若将这件事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京城简直要不攻自破了。 毕竟谁能相信—— 这孤零零的一座城池,能抵挡住天教义军与谢燕二人的共同进攻? 在周寅之看来,如今的朝廷,便像是一枚悬在头发丝的上鸡蛋,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一阵小风,便掉下去摔个粉碎稀烂! 通州屯兵,皇城禁卫。 加起来拢共也就那么一点人,这一战当真能撑得住吗? 再想起皇帝今日,竟单独留下那个油盐不进的张遮说话,似乎是有什么事情交代,可却不叫群臣旁听,实在不一般。 他渐觉烦躁,抬头已经到了府门口。 新修的府邸原本占地就极广,装饰雕梁画栋,自迎娶陈淑仪进门后,更添上了仆从上百,珊瑚玉树,金银珠翠,甚是豪奢。 只是此刻他都没有心情多看一眼。 于庭院中驻足片刻,周寅之想想陈淑仪那副端着的架势,心下厌恶,索性调转脚步便过了垂花门往西院去。 往日外头都有丫鬟候着。 可今日不知怎的,外头没人也就罢了,里面更没有半点声音。 这一时,周寅之有些奇怪。 但也没太在意。 然而就在他脚步就要跨过门时,却看见边上一盆往日照看得好好的金黄龙爪菊摔倒在地,心里顿时一凛,忽然生出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快步走进门,入目所见,所有丫鬟竟都塞住了嘴绑了扔在墙下! 周寅之眼皮一跳,立时按住腰间的刀冲了进去。 他声音里藏了几分恐惧:“幺娘——” 屋内空空如也。 地上落着一件还未绣完的婴孩儿衣裳。 一封信静静搁在案头。 * 入了夜,走廊上挂起了灯笼。 屋内的烛火则因风吹进来,而带了几分摇晃。 姜雪宁端丽的面容,也因此闪烁不定。 一去京城数月的刀琴,终于回来了,而且带回来一个女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 面容清秀,眉目腼腆。 比起前些年姜雪宁第一次见她时,皮肤却是细白了不少,身上的布衣也换了绫罗绸缎,五官倒是柔和温善,此刻为她深静的目光打量,更露出了几分恐惧,不自觉地轻轻伸手,护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里有一片隆起。 幺娘已经有了六个多月的身孕。 上一世,姜雪宁从未见过她;这一世,也不过是两面之缘。 倘不是因为周寅之,或恐她连她名字都记不住。 姜雪宁莫名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抓起她一簇垂落的秀发,思索着这个女人究竟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只慢慢道道:“不用紧张,我要杀的不是你。”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幺娘的面色几乎瞬间煞白。 她自然是记得姜雪宁的。 自家大人何以能发迹,她当年都一清二楚;后来大人去了一趟忻州,刚回来的那两日焦躁难安,总是后半夜都不能入睡;如今,这位姑娘回来了…… 第237章 寒夜热粥 刀琴这趟去京城, 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周寅之早不比以往未发迹时,如今府邸新修,又在锦衣卫要职, 格外注重自身的安危, 府里的护卫大多都是好手, 且日夜巡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后院里一个大活人劫出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心思。末了还是那市井里摸爬滚打混上来的萧定非有主意, 找了往日天教专训练来刺杀朝廷命官女刺客, 扮作绣娘, 抬着一口装满衣裳的大箱子进去,又抬着一口装装了活人的大箱子出来, 简直是偷天换日, 在周寅之眼皮子底下变戏法。 出城门又是一番折腾。 如此才把人给带到真定府来。 姜雪宁自然知道幺娘的恐惧, 可谁又还她那个活生生的芳吟呢? 纵然有怜悯都被仇恨压下。 她也不多说什么,只收回手来, 吩咐道:“把人带下去, 好好看着吧,到底也是有身子的人,该小心些。” 刀琴便先将人带了下去。 幺娘似有千万的话想说, 可本就笨嘴笨舌,说不出口。 况且姜雪宁也不想听。 人走之后,她独自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眼见窗外星河漫天, 弦月渐满,竟觉心内有一股凄怆蔓延开来, 浑无困意。 于是干脆起了身,往外走。 夜里巡逻的兵士都放轻了脚步, 见着她便停下来唤一声“宁二姑娘”,她只点头示意,也不停留,径直向着谢危所居那最僻静的庭院去。 然而深夜的院落里,竟静悄悄的。 屋里虽点着灯,却空无一人。 只有小宝坐在屋外的走廊下,一看见她便笑,都不用她问,就开口道:“先生去了后厨。” 姜雪宁只觉纳罕,心道这大半夜的,谢居安还去后厨干什么? 她也不多问,折转身便去。 到得后厨外面,果见里面点着灯,有刀不轻不重恰恰好挨着砧板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地传来,听得出使刀的那人有着熟练的刀功,大约正在切菜。 姜雪宁走进去,看一眼便道:“你饿了么?” 厨台上搁着干净碗盘。 炉子上文火煨着热粥。 谢危长身立在灶台边,挽了袖子,垂眸将砧板上的山药且成丁,推至一旁堆上,才抬眸瞧她,淡道:“我不饿,但琢磨今晚你或许想吃点。” 后厨比不得书房,只点着两盏油灯,甚是昏暗。可这般不够明朗的光线,却正好勾勒出他颀长的身形,将淡淡的阴影描在他颈侧,像是蒙了一层真切的俗世烟火。 姜雪宁竟觉得心底泛出一股酸涩。 这个人总是什么都知道。 她曾以为,假如真与谢居安在一起了,他那样厉害,又并不是真正好相处的性子,内里又偏执又疯狂,该是燕临说的那般,很累,甚至不自在。 可这小半年下来…… 小半时间学琴,大半时间赶路,从吃到用,从人到事,竟然没有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谢居安总是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不该她操心的事,一件也不让她插手;该她料理的事情,他半桩都不多问。 学琴吧,有时恼她惫懒,一样拿戒尺抽她。 只是她假假哭叫两声,他攥着她手,抿抿唇,也就不大能狠心打下去。末了多半只能由着她去,甚至还得给她沏壶茶,端盘点心,让她歇着吃会儿再继续。 但也有招他狠了的时候。 这种时候,谢居安便很难轻饶她。有两回撩出火气来,大白天剥了她半边衣裳,摁她到墙边上,面贴着窗格,弄得她心里害怕,浑身发软,然后一声声问她:还敢不敢? 她说不敢,他才放他; 倘若倔脾气上来不认错,那就是自讨苦吃,等琴练完,手未必酸,腿一定软。 只不过事后,往往轮到谢居安来哄她,搂进怀里吻去眼角泪痕,却偏只笑着说:让你下回还嘴硬。 姜雪宁真觉他是把圣人魔鬼两面都融在一体。 但不管什么时候,他注视着她的眼神,总是平和深静。有时她同别人说话,偶然间一抬头,经常会触着他注视的目光。初时被她发现,这人还会有少许的不自在;只是久了,便光明正大,坦荡得很。 她也曾问:看不够么? 谢居安开始没回答她。 一直等到他们打下了济南府时,庆功宴上他被人多敬了两盏烧春,那夜不知从哪里揣了一把鸡头米,跌坐在她床边的脚踏上,一颗一颗剥给她吃。 她当他是喝醉了。 谢危说:我清醒得很。 那一刻屋里没有亮光,他一双眼眸像是浸过了水,然后凑过来亲吻她,像是怕碰碎了一场幻梦般小心翼翼,然后问她:你不会走,是不是? 姜雪宁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那一刻心底到底是什么在冲涌。 良久后才回答:不走。 姜雪宁没有去问他从何得知自己偶尔爱吃这些东西,但之后却很少会见着燕临了,偶尔碰见也总有其他人在场,寒暄两句便各自有事情要去忙。 而今天,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谢危却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的确想找个人说话。 只是知道他都知道后,便都尽在不言中,似乎也用不着再说了。 姜雪宁在那火炉旁的小木凳上安静地坐下来,看谢危将那些切好的碎丁都放进快煮好的粥里,拿了勺在里面慢慢搅动,终于道:“我还没有真的杀过人。” 谢危搅好,又将砂锅的盖子盖上。 他也在火炉边上坐了下来,同她挨着,目光则落在烧红的炭火上,格外平静:“总有第一次。” 姜雪宁便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伏身下去,眨了眨眼,似乎想得多一些,没有说话了。 谢危就在边上陪着她。 等了有好些时候,外头都完全安静下来了,才将熬好的粥盛了一些进碗里,端给她。两人也不去多搬一张桌案来,只坐在火炉旁,在这微寒的霜夜里,吃了有半热碗,等着那烧红的炭火渐渐暗淡了,才一道从后厨出去。 谢危送她回屋,知她心情并不十分好,守着把人塞进被窝里,往她唇上亲了一下,道:“明早不练琴,你可以睡个懒觉。” 姜雪宁整个人都裹在被窝里,就一张脸露出来。 她笑:“你近来倒很正人君子。” 谢危抬眸,盯着她:“这大半夜你要想死个痛快,我现在就满足你。” 姜雪宁顿时缩了下脑袋,接着又吃吃笑一声,倒是真也不敢再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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