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时社会上很多人还觉得双性人是怪胎,赵倩没读多少书,对此也深信不疑,当晚就把孩子丢在医院,趁护士不注意走了。 “我们也有过孩子的。”赵倩满眼泪光望着吴岳,“我为你生过孩子,吴岳。你要丢下我吗?” 吴岳捧着那张出生证明,大脑仿佛被重击一般陷入晕眩,紧接着手指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亲生骨肉,就在他一无所知的岁月中,在外面流落了整整十六年。 门被敲响。吴岳猛地回过神来,起身去开门。他从一家自己常吃的饭馆里点了外卖,拿到餐后一一摆到餐桌上,听浴室里传来慢慢的衣料摩挲声,他便走到浴室门边,“初......初冬,衣服穿好了吗?” 里面传来回答,“穿好了。” 吴岳便推开门。初冬穿上他十几岁时穿的旧睡衣,显得正好。吴岳能翻出这套衣服也幸好是住在他爸妈的老房子这边,两位老人一直留着他以前的东西没扔。这些日子吴岳住在这边,几乎不曾动过家具物件。 他把初冬抱出来,放在餐桌旁椅子上,找出吹风机站在一旁给他吹头发。初冬的头发很软,湿漉漉地贴在雪白的耳尖和后颈,吴岳看着他脖颈后突出的骨节,心想实在是太瘦了。 初冬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让他吹头发。吴岳的旧睡衣是他的母亲亲手用棉布做的,质地厚实软和,将初冬温暖地裹住,让他看起来终于不再那么冷。 吴岳帮他吹干头发,坐到一边,替他拆开筷子摆好碗,“坐了这么久的车,饿了吧。趁热吃。” 初冬就拿起筷子,捧起碗吃饭。他吃饭很慢,低着头小口吃着,好像也不是很饿的样子,吃了一点饭和几口青菜,就停筷子了。吴岳有些着急,问:“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些菜?” “我吃饱了。”初冬说。他放下碗筷,温声说:“我有点困。” “噢,好......好,我去给你铺床。” 吴岳起身去阳台抱来新洗晾干的床铺和被单,进自己常睡的房间铺床。在出发去接初冬之前,他就把家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还特地晒了棉絮。他把自己的东西全都挪到父母曾经睡的房间,把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后,将初冬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他本想和初冬说说话,虽然满腔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初冬却似乎没有要和他多交谈的意思,也没有终于被亲生父亲接回家的喜悦,没有一个人在孤儿院生活这么多年的委屈。他躺进厚厚的棉被里,大大的眼睛望着吴岳,小声说:“我可以一个人睡吗?” 吴岳坐在床边给他仔细捻被角,闻言愣了一下,忙站起来,“当然,当然。你好好睡,房门我留一条缝,我就睡在隔壁,有什么事就喊我,好吗?” 初冬点点头,吴岳就关上房间的灯,替他掩好门。他重新坐回餐桌前,看着一桌几乎没动的饭菜,无声叹一口气,拿起碗开始吃。他倒是饿了一天,这几天心里始终装着事,饭都没吃好。现在无论如何终于把孩子接回来,他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没一会儿就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把初冬那份饭也吃了。 吴岳收拾好餐桌,回客厅坐在沙发上又把初冬的出生证明和医院检查证明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他的心情难以平复,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赵倩给他打了两个电话,他没接,消息也没看。他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起身去冲了个澡,回到房间躺下。家里的灯都关了,屋里安静,黑暗。吴岳躺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好一会儿才慢慢睡去。 隔壁房间,宛若静止的一团被窝终于动了。初冬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坐着,看着窗外不远处的人家灯火。房间里很温暖,不像在孤儿院的时候,天再冷也只有一条棉被,其他小孩都挤在一起取暖,他就一个人抱着被子缩进角落。窗外也不再是被绿色纱窗过滤后的铅灰天空和围墙,他可以看到远处的楼栋,有树木,街道,横过的电线。 初冬的手指碰到棉被上微凉的绣花面。床套都是老式的花样,被单上绣着金丝花鸟,红面铺底。虽然旧,但厚得很,又大,不像他在孤儿院时抱得那团棉被,只能勉强盖到自己的脚趾。 初冬轻轻抚摸着绣花。月色如银面洒落下发光的碎片,落在他的身上,皮肤在月光与夜色里浸入粼粼的水波,像一场温柔的梦境笼罩住他,梦里是林中无人的湖泊,水中盈盈的月。 他抬起眼帘,月亮落进他冰凉没有波澜的眼。 02 洗澡 章节编号:6476184 第二天吴岳就带初冬去了医院。他一上午抱着初冬在医院跑上跑下做体检,一口气都没歇。等体检都做完了,又忙着跑到楼下去买了两碗馄饨上来,生怕初冬饿坏。 吴岳把自己的那份放到一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舀起一个吹半天,小心送到初冬嘴边,“来,小心烫。” 初冬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张开嘴,吃掉那颗馄饨。吴岳说:“这家馄饨开十多年了,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初冬点头,吴岳就一口一口给他喂,他喂一个初冬就吃一个,慢慢吃下去大半碗,初冬就不吃了。吴岳便把剩下的连汤吃光,这才打开放在一边已经稠掉的另一碗,一口两个快速吃掉。他吃完把碗筷收拾进塑料袋里,见初冬还看着自己,便温和笑着说:“你和我战友家小孩小时候一样,不爱吃饭,喂一口才吃一口,不喂就不吃。” 吴岳去丢了垃圾,依旧把初冬抱着,回到楼上去等结果。等的时候时不时给初冬拉好衣服拉链,整理袖子,怕他衣服不合身,冻着了。旁边有人看着,对他说:“你这爸做得可真细致。” 吴岳自然回道:“我亲儿子么。” 初冬听了这话,微微一怔。 “这个腿它从前的手术是没有处理好的,创口里面的碎渣都没清理干净,你儿子难道从没说过他的腿难受疼痛吗?” 吴岳不停道歉,医生给他看拍出来的腿部片子,与他一一解释截肢面的情况,让他赶紧去给孩子办住院手续,缴费,等过几天就直接做手术。 吴岳又忙了半天,才把初冬抱去病房安顿下来。护士过来给初冬挂点滴消炎,吴岳就坐在床边看着,面容又是担忧又是自责,追着护士问了许多注意事项,还一一用手机记下来。护士走后,吴岳给初冬捻捻被角,似乎想握住他瘦弱的手,却又不敢,只能尴尬又笨拙把手放在腿上搓了搓,问:“现在腿疼吗?” 初冬靠在病床上,用一种微微有点好奇的目光观察着他的动作。他闻声一眨眼,答:“不疼了。” 吴岳却听得心里太不是滋味。这孩子从见到他起没说过几句话,腿疼也不说,饿了饱了也不表现出来,一句要求的话都没提过。初冬越是这么安静懂事,他就越是自责,懊悔自己的孩子都长得这么大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才刚刚得知。他错过了初冬从出生到现在漫长的成长岁月,让他的小孩一个人孤零零待在那样一个糟糕的地方。他甚至想到如果赵倩一辈子不告诉他,他的初冬就一辈子这样下去,腿疼了,饿了,冷了,甚至突然有一天死了,都不曾得到过他本该拥有的疼爱和关心。 吴岳的心情难以平静,甚至眼眶一时都有些红了。他不愿意在自己的孩子面前展现出这样的一面,强迫自己平复心绪。他清了清干涩哽咽的喉咙,说,“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 他脚步匆忙走了。初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病房里便只剩下陌生人。有人暗自打量着他,他也全然没看见似的,坐在白色的病床上安静得像一幅画。 男人说自己很快回来,但是过了两个小时,也没回来。初冬输完液,护士过来给他拔掉针,走了。初冬就靠在床头,纤瘦的身体陷进枕头。他低垂着睫毛不知在看什么,想什么,手指轻轻抚过手背上的输液贴,摸着摸着,把输液贴轻轻撕了,随手扔在一边,专注看着手背上微微发青的针眼里冒出的一点点血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初冬恍然有所察觉,抬起头朝门口看去。吴岳提着三四个大袋子进来,带起一阵风。他一进病房,那些时不时飘向初冬的目光立刻散了。初冬看着吴岳走到他床边,把袋子往床头一堆,大冷天里,这个人的额角竟然还冒出点汗来。他从袋子里拿出书,一本又一本,放在初冬的枕边,有小说,散文,诗歌,杂谈,全都不薄,被吴岳一口气堆到他面前,竟是有近十本。 “听说你喜欢看书,我就去市中心的书店逛了一圈,路上有点远,还堵车,回来晚了,对不起。”吴岳冲初冬一笑,“不知道你喜欢看什么,我读书也少,平时都不看书,就让售货员帮忙挑了一些名着,你看看这个,什么安娜妮娜,听说还不错。” 初冬手里被他塞下一本厚厚的大部头,他终于露出一点孩子一样的、吃惊还有些茫然的表情。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书壳坚硬、光滑,翻开纸张就会闻到崭新而好闻的墨香与纸页之间淡淡的木香。不同于他在孤儿院里都快翻烂的那些小说集,薄薄的杂志,书页无人爱护,上面溅了油,沾了污渍,发黄破损,看了一百遍,也没有新的。 吴岳看着初冬反复抚摸书的封面,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但他很快注意到初冬的手背,连忙喊来护士给他贴上新的输液贴。他小心抚过初冬的手背,叮嘱:“小心一点,下次不要蹭下来了。” 吴岳的手心宽厚,温暖,覆在初冬冰凉单薄的手背上,迅速暖热了他的皮肤。他又想起什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手机盒,拆开,从里面拿出一个新手机放进初冬的手心,“电话卡我明天再去办,这两天你住院无聊,可以看看书,玩玩手机。正好我店里没事,就在医院陪着你。” 他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新买的保温杯,洗干净了倒上热水,随时准备拿给初冬喝。吴岳坐在床边陪初冬翻了一遍新书,一看时间又跑下楼去买午饭。他这回速度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拎着两个饭盒回来,与初冬面对面坐在床上一起吃。 这次初冬把饭都吃干净了。他坐在床上安静看书,吴岳就守在旁边,时不时给他倒水,抱他去卫生间,到了饭点就下楼去买饭,每一次都不重样。 他无时无刻不陪着初冬。店里有事他也推了,赵倩和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初冬稍微动一下,他就忙着起身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旁人看着奇异,没见过对儿子这么关心备至的爸,连初冬到后来都有些不自然,让他有事可以去忙,不需要这样一直照顾自己。 初冬做手术那天,他的体检报告也出来了。医生告诉吴岳小孩的身体不大好,免疫力低,容易发炎,缺乏营养,贫血,胃也有些问题。说到初冬的性别时,体检报告给出的判定结果是男性特征比女性特征更加显着,虽然有子宫却没有生孕能力,阴道口也比普通女性窄小,外貌特征更偏向于男性。 医生开了几副中药让吴岳带回去给初冬养身体,吴岳心事重重等在中药房外面看报告,想起医生说初冬这里有问题,那里也有问题,说到底还是出生的时候体质就不好,后来又根本没有好好养过,连基本的营养都跟不上。 吴岳拿了中药,正好初冬的手术也结束了。他的断腿重新开过刀,包着厚厚的纱布,人被送回病床时还在睡。他裹着被子沉沉闭着眼睛,乌黑的睫毛盖在雪白的皮肤上,呼吸清浅,躺在床里就像个瓷白的娃娃,只要睁开眼就会得到生命活过来。 吴岳坐在床边,握着初冬细瘦的手指,粗糙覆茧的手指一遍一遍摩挲指腹下的冰凉手背。他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着初冬的脸,从眉毛到嘴唇,仔仔细细想要全部刻进心脏里,比记住任何东西都要牢固不可打破。 初冬的容貌太夺目,加上他的双性人性别,吴岳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没有家人的保护,孤独的初冬在过去是否遭遇过欺凌甚至侮辱,一想到这些吴岳的胸腔中就难以扼制烧起熊熊怒火,火却最终不知该烧向谁,只能把他自己灼得痛苦不已。 吴岳撑着额头皱眉醒来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这样坐着睡着了。他抬头见初冬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躺在床上看着自己。吴岳发现初冬总是这样看着自己,睁着一双小鹿般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好像对一个陌生的东西很感兴趣,又不愿轻易靠近,便远远地不作声观察。吴岳见自己还握着他的手,手心热度蒸出的汗都把初冬的手指弄湿了,他忙抽回手,俯身摸了摸初冬的头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初冬说:“没有。” “腿呢,腿疼吗?” “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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