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若连做梦,都只敢在断指之后,也委实可怜了一些……” 久坐不动的身体有些僵硬,她扶着门起身,缓步走在这间简陋的屋舍里,带伤的手指慢慢抚过那木桌上的纹理,陶盏上的豁口,还有窗边那一只狭长的钗盒,里面只躺着一根简单的乌木发簪…… 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氏昨日已经下葬。 送葬的人不多。 几位村民帮着把人抬了,到山里寻了个不错的地方,卷上草席盖上黄土,立块牌子,便算是墓碑了。 她盯着簪头看上一会儿,又慢慢放回盒中。 未关紧的窗扇缝隙里,透进一痕深蓝的夜色。 周满拉开了门。 不大的院子被竹篱圈起,东角的石磨盘上残留着血迹,地上落了一把柴刀。只是接连下了几天的雨,石磨盘上的血迹被冲淡了,柴刀上的血迹则和锈迹混作一块儿,已看不分明。 细雨未停,带来满地潮气。 周满坐在了檐下。 犹记得,这场雨是周氏斩断她小指的那天晚上开始下的,而她就捂着包扎后的断指,坐在这茅檐下,听了一夜的雨。 从如豆大雨,到连绵细雨…… 原来这一场雨,到今天也没停,竟下了有这么久吗? 周满一动不动,静听细雨,一直听到东方见白、潇潇雨歇,远远闻得一声鸡鸣,方才起身,朝院落柴门走去。 村里有早起贪玩的小孩儿,一路追逐着朝这边来。 她出得门来,走没两步,便见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儿追上了前面那个小孩儿,两三下摁倒在地,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笑着大声喝骂。 领头的少年格外壮硕,是村里孙屠户的儿子; 被摁住打的小孩儿却仅有七八岁,显得瘦弱单薄,唇红齿白,五官秀气,是学塾里教书匠成夫子的儿子成方斋。 因他父亲脾气古怪,常在学塾上罚人,若学生背不出书来还常向家长告状,难免让这些小孩儿怀恨在心。 他们不敢为难夫子,便都报复在他身上。 成方斋年幼懦弱,独自忍受,也不敢告诉成夫子,因为那多半会招致更多的为难。 周满虽未上学,却也曾因扒在学塾墙上听过几回讲,这样的状况见过好几次,向来是不好管的。 只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 周氏昨日才下葬,她嫌他们太过吵闹,搅了门前清净,于是脚步一停,淡淡道:“别在这儿打。” 几个小孩儿哪里肯听? 周满虽大他们好几岁,身量更高,可纤长细瘦,又脸容苍白,站得再直,在小孩儿眼里也没有任何威慑力。 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断了半根手指头。 屠户家的小孩儿看她一眼,冷哼一声:“一个残废来管什么闲事!” 说罢又踢了成方斋一脚。 周满压下眼帘,回身进屋。 三个小孩儿以为她是走了,并未在意。 谁料想,片刻后,竟见周满手里提了一把柴刀,再度从门里出来。 也没一句言语,就站在人面前。 柴刀弯刃,刀尖静静下垂,仿佛只是随手提着,可刃口沾血,本已使人心惊,偏她一张脸还面无表情,不起半分波澜。 便是屠户家的小孩儿常年看杀猪,这时心里也冒寒气儿。 几个小孩儿全吓坏了。 无须周满再废话半句,他们心惊肉跳,拔腿就跑,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原地只剩下污泥满身的成方斋。 先前遭人欺负,尚能咬牙忍辱,如今得人解围,却平白红了眼眶。 他强撑着从地上爬起,倒把他父亲教的繁文缛节牢记在心,拱手便要向周满道谢:“谢谢满姐姐……” 然而周满看他的眼神与看方才那几个小孩儿并无半分区别,只随手将柴刀扔到道旁竹篱边上,冷冷对他道:“滚远再哭。” 成方斋脸色顿时煞白。 漆黑的眼仁里泪水打转,他竟觉得此刻的周满比方才还要可怕几分,哪里还敢多留?也赶紧仓皇跑走。 只是周满扔下柴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杏树下站的一行十数人,大多都着青黑长袍,虽然未佩刀剑,可那一股沉冷静肃之气,却绝非远近村民所能有。 看样子,已经来了有一会儿。 其中一位老者,须发尽白,手持藤杖,正微微皱眉瞧着她。 在看见这名老者的瞬间,前尘记忆便纷至沓来。 周满认出了他们。 只是她看得一眼,便收回目光,并不理会,转身朝村外走,选了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上山。 老者一见,眉头皱得更紧,问:“是她吗?” 身后一中年男子穿着富贵,轻擦额上冷汗,回道:“小剑故城,属下亲眼所见,十成十的天生剑骨,确系是她,错不了。” 老者手抚藤杖,回想方才那姑娘眼神,只道:“年纪轻轻,性情却如此冷酷……” * 连日下雨,山道泥泞。 上山的路不好走,可周满走得格外稳。 山上是连片的杏树,因地势高些,四月时节尚有几朵杏花开在枝头。她到得半山腰,忆及周氏独爱杏花,于是停下,折了一枝拿在手里,方才继续往前。 周氏的坟,在山北阴面,上头是新盖的黄土。 周满到时,素衣布裙已满是泥水。 她先轻轻将那一枝杏花搁在墓前,然后才慢慢道:“娘亲,我终于回来看你了。” 是的,终于。 自打被神都王氏接走、离开蜀州,便是一去千里,天遥地阔,连性命也未必能保,如何能回? “你还不知道吧?对你来说,还是昨天的事;对我来说,却已经像一辈子那样长……” 风吹来几片枯叶,沾在刻有字迹的墓碑上。 周满抬手,一一捡去。 “你总仁厚宽和,不曾跟谁红过脸,我便以为能跟你一样。等到了外面才知,世道似乎并不如此容易。你不让我学剑,是为了我好,我也的确向你发过誓。可外面风大,雨也大……” 言至此时,她喉间似乎有几分苦涩、少许哽咽,然而一低头,看着自己那包扎起来的小指,却笑一声:“你说不疼,就一下。可我好疼,疼了好久,好久……” 久到多年后,午夜梦回,还时常惊醒。 为那半截缺掉的小指,为那一副失去的剑骨。 她失剑骨后,横遭追杀,辗转于死生之间,才艰难寻得武皇十二道金简,于万难中辟得一丝生机; 神都王氏那位公子却本就是天之骄子,得剑骨后,更进境神速,先令天下第一剑“冷艳锯”认主,后得来自瀛洲的天人张仪辅佐,统摄三大世家,堪为一代圣主。 到她岱岳封禅那日,此人未露一面,仅遣张仪前来,便聚集千门百家,将她逼上绝路! “我曾想过,即便断了半指,可若我铁了心要学剑,是否会不那么容易答应他们,借出剑骨?是否又能找到更多的可能,逃出生天?” 整肃衣衫,周满长身而跪,仿佛周氏就在眼前。 同时在耳旁响起的,还有那恓惶的、带着哭腔的誓言:“阿满对娘亲发誓,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此生此世,绝不学剑! “上一世,斩断我半指,不让我学剑,是你写给我的命数,我认了;可这一世……”望着眼前墓碑,她终于敢将两世的不甘吐露,“这一世,让我回来,却仍在断指之后,便是天写给我的命数——我不认,不服,偏要强求!” 周满俯身,一个长头磕进泥水里,将眼闭上:“母亲容谅,不孝女周满,决意违誓,万难不避,百死无悔!” 第003章 请借剑骨 一行人在茅屋外已经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人回。 那手扶藤杖的老者不禁皱了眉。 边上衣着富贵的男子,姓孔名无禄,乃是神都王氏在蜀州势力分支若愚堂的一名管事,生怕大人物等得不耐,忙道:“那小姑娘刚才所走乃是上山之路,想必是去祭拜她母亲。其母新丧,可能一时伤心,还不愿下来……” 老者略微惊异:“她母亲亡故?” 孔无禄道:“是,似是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没扛过去,昨日方下的葬。说来也是可怜,听闻她母亲大病前发了一场疯,提刀剁了女儿半根手指头。前脚测得天生剑骨,后脚就出这种事,断了半指,还是右手半指,往后还怎么学剑……” 说到这儿时,语中多少带了几分叹惋,只是一瞧老者面容,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话锋一转补道:“不过眼下倒是正好合适,想来便是‘天命’吧。” 老者看他一眼,并未接话。 只是隔着竹篱,往院中看去。但见那石磨盘上,残留着几许血迹,于是目中一片幽明闪烁,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又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远处荒草小径里才隐隐现出一道身影。 从者中有人目力极佳,瞬间辨认出来:“长老,人回来了。” 众人顿时都向那边看去。 下山的路,周满走得也不快,远远瞧见那帮人在茅屋前等候,更不着急,待得不慌不忙走近了,方才看向众人。 老头子立在最前,右侧是那富贵男子,左后方却还立了一名蓝黑劲装的青年,双目锋锐,下颌上一道刀痕,不似善类。 其余人等都在后方。 周满尚未在自家门前站定,老者便已带着人上来。 只是老者先未说话,由孔无禄先道:“周满姑娘,有礼了。” 周满心底冷笑,却偏貌似疑惑地看他一眼:“我不认识你。你们有什么事吗?” 老者凝目打量她。 孔无禄于是续道:“在下是小剑故城内若愚堂的管事孔无禄,姑娘当然没见过我。不过前些日听闻姑娘在城中测得天生剑骨,我等正为此事而来。” 他说话时,村中几名妇人端着木盆去河边洗衣,正正从他们身旁经过,却像穿过一片透明的波纹,好似根本看不见这边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周满不禁多看了两眼。 那老者见状,这才一笑,开口道:“略施障眼小术罢了,他们瞧不见的。我等身份特殊,多有不便之处,不知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周满目光落回他身上。 在这一瞬间,老者竟觉得她眼底仿佛划过了一抹讥诮,只是细看又浑无异样。 周满考虑片刻后,道:“那请诸位进来说话吧。” 她先将之前放在道旁竹篱下的柴刀捡了,才推开门请众人入内。 小小的院落并不宽敞,陋舍的空间便更见狭窄,根本塞不下他们一行十数人,于是倒有多数,只能立在院中或是檐下。 跟着周满进屋的,仅有三人—— 老者,青年,以及孔无禄。 地位高低、关系远近,瞬间分明。 周满将柴刀靠在墙下,走到桌旁,背对着众人,拎起茶壶,将昨夜的冷茶倒进盏里,好似不经意般问:“所以你们找我,是有什么事?” 那老者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寻常小姑娘骤然见到这么多人找上门来,即便辨不明对方善恶,只怕也难免心生忐忑。 可这周满,镇静得过分,实在令人惊异。 只是老者思及此行目的,无论如何都不至将一个小姑娘太放在眼底,于是持藤杖,将两手交叠身前,还是说出了那一早就准备好的话:“神都王氏斗胆,请借姑娘剑骨。” “……” 冷茶落进陶盏的水声,忽然停了。 周满握着茶壶,望向盏内那回旋的水波,仿佛能从那水面混乱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唇边森寒的弧度:多少年了?又听见这句话。一字未改…… 屋内一时寂静。 孔无禄见周满背对着众人,既不出声,也看不清表情,以为她是不知此言所涉的分量,便道:“周姑娘偏居蜀州,在测剑骨之前,也从未接触修界,或许有所不知。神都王氏,在中州大地……” 岂料他话未说完,竟被周满截断:“我知道。” 孔无禄顿时一愕。 前方的老者也完全没想到。 周满端起那豁口的陶盏,喝了一口冷茶,搭着眼帘,声音平缓:“三横一竖,谓之‘王’。三横者,天、地、人;一竖者,纵贯天地人之道也。万类伏首曰‘王’,号令天下曰‘王’。王氏乃神都三大世家之首,即便远居蜀州,又怎会没有半点听闻?” 她放下陶盏,总算回头问:“寒舍不曾料想今日会有客来,未备茶水,仅有些隔夜的冷茶,诸位要么?” 孔无禄先下意识道了一声“不必劳烦”,然后才反应过来:“姑娘既知神都王氏,便该知道,姑娘若愿借剑骨,以王氏之尊,必不慢待。不知姑娘意下……” 周满不解:“我为什么要借呢?” 老者面容顿时微冷。 周满道:“城中测试天赋时,就有人说,天生剑骨,万万人中也未必能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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