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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是最重要的圣物,不会允许被任何人拥有,就算大周皇宫和离宫也没有,汶水唐家因为无数年前一段久远的故事,很幸运地拥有了一株小臂大小的血珊瑚,也深藏在老宅的密室里,终年不敢见到天日。 那名主教听着唐十七爷的断言,有些犹豫说道:“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南海……” 唐十七爷摇头道:“所有龙族都把血珊瑚视若生命,就算周独夫复生,也无法在群龙环峙之下得手。” 主教不解说道:“可是如此丰沛的能量和如此浓郁的生命味道,除了龙血结晶还能是什么?” 唐十七爷若有所思,问道:“有没有可能是圣光?” “这种异物里没有神圣气息,能量太过狂暴。” 主教摇头说道:“而且圣光无形无质,极难实体化,离宫里的五位大主教都无法做到,除非祭出精血。” 羊先生说道:“不错,我们分辨出来的那些药材应该是用来中和狂暴能量的破坏力,最关键的是,按照教典上的说法,想要把圣光实体化,需要一位大主教奉献出全部的精血,如何能够源源不断地产出这么多朱砂丹?” 那名奉阳名医吃惊道:“岂不是说想要用圣光结晶救人命,只能救一次,而且那位大主教自己也要死?” 主教肃容说道:“不错,星空从来都公平,生命向来无贵贱。” 唐十七爷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终究没有再次发问,说道:“你们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走出了密室,来到了微寒的庭院间,视线越过光秃的枝丫,落在了高远而灰暗的天空上。 掌柜与那名主教来到他的身后,感受到了他此时的心情,隐约猜到他在忧虑什么,不由沉默无语。 汶水唐家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请来了这样几位医道名家,真正的企图并不是通过分析药物成分,找到仿制朱砂丹的可能——英华殿与大周军方的这种尝试都已经失败了,证明这条路是死路,或者说太难行走。 唐家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是通过这些药物成分,找到朱砂丹是从哪里出来的。仙茅到处都有出产,但不同地方的出产,药力有极细微的不同,当归更是大陆到处都有,但总能从药物流动里找到一些痕迹,还有丁香、淫羊霍…… 世间万事万物都必然留下痕迹,唐家行商天下,拥有难以想象的资源与网络,最容易捕捉到这些痕迹,然后找到那些痕迹发端或者说最终落下的那个地方。如果能够知道朱砂丹从哪里来,那么自然便能找到那个人。 对这场人族与魔族的战争来说,那个人太过重要,即便把这场战争除开,那个人依然重要。 无论是唐家还是国教又或是朝廷,当然都想把这个人控制在手中。 “从现在的三十四味药材倒溯,应该能够找到朱砂丹成药的地方,但就算找到那个人,也不见得能控制住他。” 很明显,这位主教知道唐家的真实目的,微显不安说道:“英华殿和拥蓝关的两位神将最开始的时候,都做过类似的尝试,虽然他们没有我们离那个人近,但应该也找到了一些线索,甚至已经做好了全部的计划。” 掌柜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控制不住,就直接杀人?” 主教点了点头。 这听上去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但对于这个险恶的人世间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如此神奇的丹药,如此重要的人,或者为我所用,或者死去,必然不能落在别人尤其是敌人的手里。 “军方因为考虑着这场战争的缘故,态度相对保守,参与的不是太深,但英华殿方面很担心那个人被朝廷控制,而且也知道那个人不愿意被人找到,一定会动怒,所以提前做好了杀死此人的安排,然后……” 主教脸上生出一抹悸色,声音微颤道:“浔阳教殿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死状极惨。” 掌柜神情剧变,说道:“好强硬的反应,好强大的手段。” 很显然,一夜惨死了三十三位主教的浔阳教殿,具体负责执行这件事。 主教望向唐十七爷说道:“随后茅秋雨与凌海之王在京都的那场清肃,可能是想把这件事情掩盖下去。” 这句话有未尽之意,唐十七爷沉默着,却是在想别的事情。 谁是朱砂丹的主人,其实他一直有所猜测,就像有些人一样,他也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失踪的那位。 如果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红晶,真的是传说中的血珊瑚,那么答案似乎就更加确定了。 他是唐家三爷的亲兄弟,最信任的下属,所以他知道更多的秘密。 失踪的那位,现在身边便有一只龙,而且刚好是一只玄霜巨龙。 但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浔阳教殿曾经一夜死了三十三名主教。 这让他对这个判断生出了些怀疑。 那位或者有这样强大的手段,也有资格做出如此强硬的反应,但那位从来都不是如此冷酷无情的人,更不要说那些主教本来就是他的下属——那位毫无疑问是位大人物,但从来没有大人物的自觉。 而且按照唐家的分析判断,那位如果还没有死,现在应该在南方。 去年雪原上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大周王朝的玄甲重骑与魔族狼骑在广漠无垠的原野间厮杀不歇。 谁也没有想到,在大陆消失已久的那位会带着满天如暴雨般的剑出现在战场上,经过一番血战,逆转了当时的战局,自己却被实力恐怖的魔将海笛重伤,就此再次消失于战场上的人海之中,再也没有出现过。 只有像唐十七爷这样的极少数大人物知道,那人被海笛重伤之后,还连续遭受了三名人族强者的偷袭。 这件事情当然很无耻,绝对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朝廷遮掩的极紧。 所以唐家断定,如果那位真的侥幸地活了下来,现在当然应该在南方。 最有可能圣女峰,也可能是槐院,还有可能是离山,因为只有这些地方才能保住他的命。 如果那位在南方,在前线诸军府里已经出现了一年时间的朱砂丹自然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线索,隐隐指向他? 难道说是隐藏在幕后的朱砂丹主人,想用那位的名字做些什么大事? 第751章 活着不过是一场扮家家酒(上) 商贾之道,奉行的永远是现实主义,落到袋里的才安乐,而任何迷雾,只要被撕破,便再没有任何价值。 唐十七爷不再想这件事情,决意先把那人找到再说,视线从掌柜的脸上落到那名主教的脸上,说道:“三爷这次交待的非常清楚,这个人必须找到,然后控制住,如果不能,我会死,你们也会死,而你,会死得非常惨。” 这名主教是唐家在国教里埋下的伏笔,现在被逐出京都,虽然侥幸活了下来,却再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不能在朱砂丹一事里表现出自己的忠诚与能力或者说用处,那么等待他的结局想必定然很不美妙。 听主教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掌柜更是冷汗湿透了衣背。二人都很清楚,这件事情已经牵涉到了汶水族中的权势争夺。他们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知道所有的内情,但很清楚,这两年里的汶水城已经发生了多少场狂风暴雨。 诸房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甚至可以说惨烈,虽然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死人,但已经隐隐有了血腥的味道。最重要的信号便是长房大爷的旧疾复发,而就在今年年初,那位名声越来越大的唐家三爷……生了一个儿子。 汶水唐家乃是千世之家,自有规矩。 当初老太爷决意让长房继承家业,唐三十六是唐家的独子独孙。 在他正式继承家产之前,老太爷禁止其余诸房有第三代的子嗣。 这个规矩非常残酷,好在诸房的主子都修道有成,数百载寿数可期,倒也不急于一时。 这个规矩,到了年初终于被打破了。 唐家三爷生下了一个儿子。 那是唐三十六之外,唐家第三代唯一的血脉。 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老太爷在家族继承上终于完全改变了主意?长房就此失宠?还是说唐家三爷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等下去,明确而强悍地表达出了夺权的野心? 野心当然要建立在实力之上,现在的唐家诸房以三爷为首,已经在这场斗争里取得了明显的优势。 两年前的京都巨变中,在更早这些年的幕后交易里,唐家三爷代表着商行舟,在大陆各势力之间来回纵横,沟通联络,为推翻天海的统治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破掉京都皇辇图的关键一役里更是扮演了无法替代的角色。 在这件大事里,无论任何方面,唐家三爷都表现的极为完美,而且很低调,给汶水家里带来难以想象好处的同时,也非常符合唐家的风范,获得了很多族人的支持甚至是崇拜。 如果不是那年冬天在杀王破的时候出了问题,也许他现在就已经取代了唐三十六的父亲…… 这时候,掌柜与主教听到这是唐家三爷的命令,顿时没有了任何侥幸或者求饶的念头。 那就赶紧找到那个人吧,如果控制不住,杀了便是。 可能是因为唐家三爷的冷郁太出名,也可能是因为十七爷一直坐在庭院里亲自盯着,丹药分析破解倒溯的工作进行的比想象中更快,当天傍晚时分,几位医道大家及唐家运输、土产方面的掌柜,终于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 某种药材产自何地,运至何地,途经何地,某种药材只有何地有,某种药材在天凉郡一年的用量又几何,无数的信息汇总在一起,然后伴着算盘珠啪啪的清脆声响变成纸面上的数字,最后指向了地图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 那里是天凉郡东北,人迹罕见,天寒地冻,群山之间有座叫高阳的小镇,近乎荒弃。 …… …… 与客栈一墙之隔的圣医馆里,随着伤者们的伤势渐渐好转,气氛变得越来越轻松。 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气氛依然压抑、低落。 那名年轻的阵师依然没有醒来,本来微黑的脸现在很是苍白,呼吸短促而微弱。 安华坐在窗边,闭着眼睛在养神,很是疲惫。 按照松山军府的军令,她和圣医馆里的神官、军医非常努力地在医治这名年轻的阵师,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年轻阵师还能再撑七天时间,比最初神官预计的要多出两天,之所以如此,当然是因为她的到来。 青矅十三司的圣光术不比离宫神术稍弱,不然当初圣女徐有容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学习。 但这依然还是不够,因为……朱砂丹要十天之后才会出现。 在松山军府的受药序列上,年轻阵师排在第一位,只要有药,他便可以拿到,然后活下来。 可安华知道,无论自己和神官、军医再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让他撑到那个时候。 看着希望就在眼前,而且似乎越来越近,然而仔细望去,却还是那般遥远。 人力终究有时穷,这个事实总是那么容易令人感到悲伤,甚至绝望。 结束冥想,安华睁开眼睛,起身走到塌边,观察了一下年轻阵师现在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停照顾的缘故,她觉得年轻阵师的眉眼越来越清楚。 怎样才能让他活下来?还有别的希望吗?比如请离宫里的大主教出手? 不,就算那些大人物愿意为年轻阵师出手,也赶不到这里,更不要说现在的离宫,除了派遣相当数量的神官医者在北方前线,在其余的时间与地方都表现的异常低调,从清晨到日暮,从春到秋再到冬,殿门紧闭,戒备森严。 茅秋雨这样的国教巨头,更是轻易不会出离宫一步。 这样的情形已经维持了两年。 因为教宗离开京都已经两年了。 没有人知道年轻的教宗如今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安华不闻窗外所有事,也不知道现在的朝局或者雪老城现在的模样,她只知道这两年一直在打仗,很多人已经死了。 南方诸宗派山门世家,在这场战争里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从天海圣后到道尊商行舟都格外重视南北合流,自然有其道理。新一代的修道者们也开始正式登上历史的舞台,离山剑宗、槐院与青藤六院的年轻人们表现的最为出色。 当然,和那位初登战场时的动静比起来,这些都是扮家家酒,不值一提。 虽然都是年轻人,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是他离开京都后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前,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秋高气爽,万马奔腾,狼烟四起。 他千剑齐发,无数魔族士兵洒碧血而亡,原野变成一片血海。 如山海般的凝重气息混乱里,海笛魔将全力出手,云撕地裂,天地变色。 年轻的教宗重伤倒下,然后再次消失。 仿佛他来战场走这一遭,出现在无数双视线之前,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杀了那么多魔族,流了那么多血,受了这么重的伤,只是专程来告诉这个世界和某些人——我还活着。 这真的像小孩子在玩扮家家酒。 第752章 活着不过是一场扮家家酒(下) …… …… 想象着当初教宗陛下在战场上的画面,安华的眼睛微亮,心怀敬意想道,真是了不起。作为国教中人,她特别骄傲,心情微漾,没有注意到病榻上那名年轻阵师的眼睛睁开了一道小缝,透出来的视线显得很幽暗。 这时窗外庭院微乱,将军来到了圣医馆,同时带来了一个难辩真假的消息。 一个叫高阳镇的地方可能还有朱砂丹,为什么?因为炼出朱砂丹的神秘人可能就住在那里。 整个大陆都想知道的问题,忽然间有了答案,安华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哪怕冷静下来后,依然无法相信。但年轻阵师的生命只剩下了七天时间,从松山军府到高阳镇只需要三天,至少从数字上来说有希望。 她神情怜惜地看了年轻阵师一眼,说道:“我想去看看,哪怕是假的。” …… …… 从松山军府向南很远还是天凉郡,但汉秋城的风景明显要好很多。唯一的遗憾就是城外那片著名的庄园依然无法回复当年的盛景,从重新生出的耐寒柳树,东一片西一片地散发着绿意,看着就像是被羊群啃食过的草原。 两年前,朱洛在天书陵下被汗青神将一刀斩死,朱阀与绝情宗失去了神圣领域强者庇护,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但天凉郡毕竟是朱家经营了千余年的地方,朝廷欠着他们情,加上与相王一系的关系密切,所以现在除了在浔阳城里的势力渐被梁王府压制,整个天凉郡里依然无人敢撄其锋,更没有谁敢在汉秋城挑战朱家的地位。 但朱夜的情绪明显不是太好,看着河道两岸的原野,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厌恶与憎恨的神情。 他是现在的绝情宗宗主,也是朱氏当家人,可以说继承了朱洛的绝大部分遗产。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朱洛的儿子,而是侄子,如今却在汉秋城主人的位置上坐得如此安稳,便可以知道他这个人肯定很强,至少很狠。 “我不喜欢看到万里焦土,更不喜欢看到这些烂膏药似的画面,得想办法治一下。” 朱夜端起手里的酒杯,向对面那人致意:“如果能有好药,我当然不介意出些力气。” 与他对饮的是位将军,身上散发着强大的气息,明显已经超过了聚星上境。 松山神将宁十卫,没有任何背景,性情木讷,当年为圣后不喜,所以虽然实力强悍,治军有术,但在大周神将里的排位一直不高,名声不显。直到天书陵之变,他奉旨归京,做了几件大事,终于得到了道尊与相王等人的赏识。 当初在洛水畔,王破断臂破境,有两名神将想要杀他,被肖张一根铁枪拦了下来,其中一人便是他。 可能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承担败责,被迫离开了京都,来到了松山军府。 松山军府自然要比他以前所在的军府强很多,他知道这是朝廷对自己的恩赏,但还是无法满意——如果不是唐家二爷向道尊明确地表示了对自己的不满意,他本应该留在京都更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取代徐世绩。 来到松山军府的这两年,他想了很多事情,所以很快便明白了朱夜这句有些意味难明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种丹药能够生白骨、医死人,自然也能如春风一样,令焦黑的万柳园重新变绿。 朱夜当然不会真把那种药用来化水浇地,这只是一种形容,一种非常贴切的形容。 宁十卫想要那种药以为晋身之阶,朱家也想要那种药重振家威,何妨共谋之? “朝廷对唐家已经让的足够多,那些汶水商贾现在越发骄纵,有些不知分寸,确实需要教训一下。” 他说道:“我会派人过去,如果宗主有兴趣,可以让他们一道。” 朱夜放下酒杯,看似很随意地说道:“我会亲自走一趟。” 宁十卫发现这件事情比自己想象的更重要,如果不是战事紧张,他似乎也该去那座小镇看看。 “我也去看看。”一道声音在旁响起来。 说话的人是位年轻公子,在微寒的天气里摇着折扇,以至于本来很俊俏的眉眼多了些凉薄的意味。 “虽然我不并认为那个药有你们说的那么重要,但我很好奇。” 年轻人叫天海沾衣,平国的亲弟弟,也就是陈留王的小舅子,而陈留王是相王的儿子。天海家与朱家的关系一直非常糟糕,可以说势成水火,朱洛不上京,甚至已经成为了大周朝的一句谚语。但正所谓时移势易,如今圣后娘娘死了,朱洛也死了,曾经的警惕与恨意已经变得无所谓,一门心思的隐惧,让他们通过相王这条线携起了手来。 朱夜看着天海沾衣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谁都知道,天海家的权势与资源,最终会落到天海胜雪和天海沾衣其中一人身上。相对于得到了很多军方重臣的欣赏的天海胜雪来说,宁十卫非常不喜欢天海沾衣,因为这个年轻人太阴沉,给人的感觉太凉薄。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拒绝,问道:“王爷是不是已经确认不是那位?” 天海沾衣收起折扇,在掌心轻轻一击,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莫不是怕了?王爷说过,那人应该在南方。但我与你们想的不一样,若这药真与那人有关系,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 他没有把话说完,起身离开。 看着渐渐消失在落日残柳间的身影,朱夜说道:“走得太快,容易出事。” “在战场上,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向来死得很快,而我早就已经不年轻。” 宁十卫说道:“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个年轻阵师离死不远了。” “这时候有人忽然知道了朱砂丹的下落,自然会想办法找过去。” “不错,如果他能活下来,当然极好。” “将军真是待兵如子。” “一切都是朝廷里大人们的恩赏。” …… …… 在地图上高阳镇是雪原群山间的一个小点,在记录里高阳镇是一个早已荒败废弃的军寨,但当安华等人来到这里时,才发现地图上的那个小点竟是雪山下一大片的古旧建筑,而镇子依然颇有人气,很是热闹。 高阳镇的复兴,要全部归功于这场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因为雪原北端战事频仍,由东北往天凉郡一线的军械运输,现在大多数时间都选择经过重新启用的山间军道,而这条横穿寒山的军道出口处,正好在高阳镇。 现在的高阳镇真的很热闹,甚至可以称得上繁华,街上到处都是军人与商贩,还能看到很多浓妆艳抹的女子。 妓院都有的地方,自然不会没有客栈。领队的校尉抬起担架上的年轻阵师进了后院,安华带着两名女学生走上了客栈二楼,准备要些吃食,同时打听些东西,还未来得及坐下,视线便被楼间的一对父女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对卖唱的父女,父亲穿着件书生的旧衫,怀里抱着一把古琴,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 那女儿年约十二三岁,容貌清丽,略有稚意,两眼之间的距离有些宽,看着又有些憨拙的感觉。 第753章 青梅一炉火 安华会注意到这对卖唱的父女,是因为她从一些细节上发现了些古怪。 那位琴师的衣衫很旧,也没有时常清洗的痕迹,却干净异常,更奇怪的是,高阳镇里外都飘着微雪,街上泥泞难行,他的那双布鞋上却没有一点泥点,看上去就像新的。 还有那个清丽的小女孩,没有寻常卖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怜,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屋角,微抬着头,略有些木讷的眼神,因为她眉眼间的漠然,也可以理解为对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总之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疏离感。 这不是一对普通的卖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见的卖唱父女。 安华刚想到这句话,一声清脆动人的琴音从那名中年书生的手指响起,然后再未断绝,淙淙然有如流水。 随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声,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但发音有些特殊,尾音时舌尖会微微卷起,仿佛要把那音节咽回一部分,但并不令人觉得含混不清,也不会让人听着觉得腻烦无趣,反而就像半卷珠帘后的一位绝世美人。 安华久居京都,听过很多名家妙曲,但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内,暂时忘记了先前心里的古怪感觉。 一曲罢了,客栈二楼里安静良久,才响起了掌声与赞叹声。掌声与赞叹声不是特别热烈,不是因为众人觉得这对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像安华一样,觉得余韵难忘,不忍用掌声打断。 那对父女没有起身回礼,也没有表示感谢,就连收钱的动作都没有,静静地坐在屋角。 父亲调理着琴弦,小姑娘依然面无表情。 安华吩咐侍女把那个小姑娘带过来,想要问对方几句话。 小姑娘没有理会,依然望着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着何处。 安华有些郁闷,但她性情温和,也不以为忤,喊来客栈的小二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对卖唱的父女是昨日才来的高阳镇。那位父亲是个哑巴,那个女儿也有些问题,似乎是得了某种怪病。 安华起身向屋角走去,对着那位哑巴琴师微笑致意,然后在那个小姑娘身前蹲了下来,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职,圣光术与医术都极高明,只是简单的一牵手,手指便已经完成了搭脉。感受着指腹传来的脉象,她眉头微蹙,发现小姑娘的身体确实有问题,而且很复杂,极有可能已经对识海带去了极大的损伤。 她抬头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着窗外。 安华的视线落在小姑娘的侧脸上。 小姑娘除了眼间略有些宽,竟挑不出任何问题,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美丽。 ——如此美丽的小人儿,却有些痴傻,真是可惜了。 安华对这个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从袖子里取了个荷包,准备偷偷塞给对方。 那个荷包里有些碎银子。 这时,那个小姑娘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了安华。 这时候距离她的手被安华牵起已经过去了数息时间,小姑娘的反应似乎真有些迟钝。 但安华再也不会这样认为,或者说,再不敢这样想。 因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她终于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并不呆滞,只是平静。 她的气息不是疏离,而是深植于骨的傲然。 天地间除了飘雪,没有其余的人或事能够扰动她的心湖,让她不再平静。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华忽然觉得窗外的雪全部涌了进来,穿透了衣衫与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识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无尽的风雪暴,仿佛蝼蚁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体变得无比寒冷,无比僵硬,便是连动一根手指都无法做到。 她甚至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识海便会被冻成冰,然后悄然无声地死去。 便在这时,那个小姑娘看到她手上的那个荷包。 小姑娘很缓慢地点了点头,动作很细微,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注意到。 然后,她转头再次望向窗外。 狂暴的风雪停止,巨人漠然的俯瞰消失,安华终于感觉到了真实世界里的那抹暖意。 她的身体不再僵硬,可以活动,再不敢做任何停留,带着侍女向楼下走去。 来到楼下,她才发现衣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打湿。 …… …… 安华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包括领队的将军,以及那名姓杨的圣医馆管事。因为她有种强烈的认知,自己险些因为探知了某个秘密而死去,现在能够活下来,便应该把这件事情当做秘密继续保有。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对她无言的要求。 因为恐惧,所以当她回到后院,听到将军说最好即刻出发时,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提出了一些问题。 “确认了具体位置吗?” “军府已经提前派人查了两天药材的去向,应该不会有错。” 高阳镇上开着一间药铺,据斥候的回报,很多药材都会运到这家药铺里,然后半夜时分,又会运往城外,不知所踪。很明显,朱砂丹的主人选择高阳镇就是因为现在这里交通便利,想要什么药都能弄到。 当天下午,将军、安华、杨先生以及数十名军士,带着侍女还有担架上的年轻阵师,踏上寻医的道路。 离开高阳镇,偏离官道及军道,向着更北处的寒山深处进发,道路上覆雪渐深,不再泥泞,同样难行。 越往深山里去,越是寂静,越是美丽,寒松之间,隐有温泉轻烟。 如果不是战争的缘故,或者这里早就已经变成了风景名胜。 暮时的红暖尽数消失,夜色降临,借着星光掩映,队伍艰难地前行,不知何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寒山深处有个小院,院旁有活水围绕,烟气蒸腾,应是温泉引流而来。 因为地热的缘故,纵然已是寒冬,小院四周依然生机盎然,依着与温泉水的距离,自然形成四季之态。 院墙那片有丛青葱的竹林,庭前是盛开的花,半拱窗前是在落叶的树。 当然,绝大多数地方还是天寒地冻,比如那片小湖上到处都是雪。 雪湖里有亭,四周有纱帘,里面隐隐有两个人影。 风乍起,掀起纱帘一角。 亭里有一炉火,数枝梅。 一名男子和一个小女孩隔着火炉相对而坐。 那女孩一脸稚气,一身黑衣,浑身寒意。 那男子年岁不长,眼神干净。 无论雪与梅,都不如。 …… …… 第754章 红焖总是肉 寒雪深夜,亭台楼榭,青梅泥炉,对坐饮茶,自然透着风雅与不凡。 在过去数日里,安华对那位活人无数的世外高人有很多想象,这时候看着雪湖之上的画面,觉得正该如此。 这时,雪亭里的年轻男子举起了手中的酒,浅浅饮了一口。 夜风轻送,掀起帷幕,也送来了杯中的味道,人们神情微异,因为闻出了那并不是茶,而是酒。雪夜饮酒,亦是雅事,安华在心里想着,对着小亭恭谨行礼,待抬起头来,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那名年轻男子不见了。 那名黑衣少女也离了桌畔,来到栏边。 她的视线落在湖岸上,仿佛在看安华一行人,又似乎在看更遥远的地方。在雪夜的微光与湖水的雾气里,少女的容颜清楚了些,却又更加模糊,稚意犹存却是冷艳夺目,如梦似幻,仿佛山鬼精灵。 如此荒僻的深山,寒冷的雪夜里,遇着如此美轮美奂的园林,如此清冷孤艳的少女,任是谁都很容易联想到某些传说故事。便是安华自幼在青矅十三司长大,道心清明,也不禁有了片刻的恍惚,甚至生出了些莫名的惧意。 但她不会离开,因为年轻的阵师还躺在担架上,随时便要死去。 别的人也不会离开,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 “先过去再说。”将军皱眉说道。 这趟求医问药之旅,当然不会太过顺利,因为很明显,朱砂丹的主人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来自松山军府的小队踏上了湖面上的木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此间的寂静。 那名黑衣少女却仿佛无所察觉,看着夜空里某处,绝美清冷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 借着黯淡的星光与灯光,安华注意到桥下的湖水里有很多微小的气泡在翻滚,迸裂之后便凝成了弥漫湖面的水雾,水雾里充满了湿意与暖意,很明显这片湖水应该是由温泉汇聚而成,甚至有可能湖底深处便有地缝。 众人进入亭中,黑衣少女依然没有转身,依然望着栏外,仿佛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并没有打扰到她雪夜饮酒的情绪。 又或者是,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人的存在,哪怕这些人已经来到了她的眼前。 安华望向她准备再次行礼,忽然闻到了一股味道,下意识里望向泥炉上,身体微震,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泥炉很秀气,不过尺许,搁在桌上也不显得突兀,炉上搁着一只土钵,钵中汨汨作响,就像是亭外的这些湖水。 酒在雕梅的小壶里,任其被风雪寒沏,所以这不是在温酒,也不是煮茶,而是在炖肉。 泥炉上炖着一钵红焖羊肉。 与雪夜煮茶的画面相比,这固然少了几分风雅,但也不至于让安华如此震惊。 她之所以震惊,甚至现在脸上忍不住流露出心痛的神情,是因为她闻得很清楚,这钵红焖羊肉里有很多药材的味道。 当归、枸杞、丁香、仙茅、淫羊藿…… 在这钵羊肉里,她闻出来了一些药材的味道,而那些都是她曾经在某种丹药上闻到过的味道。 那名圣医馆新来的医官杨先生,现在的脸色也非常难看。 因为他的真实身份是来自汶水城的唐家药行供奉羊先生,他曾经亲自分解过那种丹药。 他非常确信,这时候炉上炖着的这锅羊肉里混着三十四种药材,就是构成朱砂丹的药材!再次望向栏边的那名黑衣少女,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锋利的仿佛寒刀,带着刻骨的敌意与愤怒,就像从他牙齿间渗过去的这句话。 “真是好豪奢的作派!” 如此荒僻深山,寒冬时节,能有这样的一片美园,亭台楼榭,主人家自然不凡,不是普通的大富之家。 但所有这些,都不如这钵红焖羊肉带来的震撼更大。 “怎么了?”将军察觉到二人的神情有异,沉声问道。 安华没有来得及做什么,杨先生抢到桌边,拿起筷子把钵里残剩下来的红焖羊肉翻了翻,然后倒了杯酒凑到鼻端嗅了嗅。 只是嗅了一嗅,杨先生的脸便红了起来,和钵里的羊肉颜色一般。 不是醉了,而是怒了,他气的身体不停颤抖,杯中的酒水泼了出来,就像接下来的这句带着怒火的质问。 “暴殄天物啊!这是用来救人命的东西,你们居然用来炖肉酿酒!” 人们这时候才明白了过来,不由震惊,将军的脸色更加沉郁,有人盯着桌上的羊肉与酒壶,眼睛开始放光。 安华已经从震惊醒来,依然觉得很心痛,更多的却是失望与难过。 知道朱砂丹后,她对那位神秘的医道大家有过太多猜想,她总觉得那必然是一位无视名利的世外高人,但……能够让前线将士远离死亡与痛苦、无比珍贵的药物,对那个人来说,竟是如此的不用在意吗?朱砂丹并不是他苦心孤诣创造出来拯救苍生的神迹,而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玩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像小孩子一样,在玩扮家家酒,结果在旁边看的人们却认真了……那世人对朱砂丹的珍视,像自己这样的人对他的崇拜,在他眼里岂不是特别可笑? 好吧,哪怕这只是对方的一场游戏,但对于自己这些生活在凡间的普通人来说,依然事关生死。安华在心底无奈叹息一声,掩去那抹悲凉,对那名黑衣少女问道:“请问,您便是朱砂丹的主人吗?” 黑衣少女转过身,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望向了杨先生。杨先生发现这钵羊肉与那壶酒都极有可能含有朱砂丹后,情绪已经完全被愤怒与荒谬这两种感受所占据,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望了过来。 没有人能看出黑衣少女的情绪,她那张稚嫩而清丽的脸永远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万古寒冰。她的声音同样寒冽,但表达的意思却与冰雪截然不同,充满了非常多的热情,甚至有些狂暴,当然还是依然无比荒谬。 “你那只肮脏的手居然敢触碰我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酒和肉……这真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情。” 安华在内的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杨先生也终于醒过神,愕然望了过去。 黑衣少女的眼睛非常明亮,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人肉了,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完美的理由。” …… …… 第755章 断桥都是人 除了魔族,没有谁会吃人肉。 ——就算有那等变态的人物,也只会是私下的行为,绝对不敢宣诸于众,更不会还带着骄傲的神情。 黑衣少女的话很荒唐,听上去就像在说笑话,按道理来说,也只能是笑话,然而亭子里的人笑不出来。因为这里是远离人间的深山雪岭,寒意渐深的冬夜湖上、诡异故事最容易发生的地方,而且她的神情很认真。 恐惧与不安的气氛笼罩了雪亭,占据了所有人的心灵。羞愧有时候容易令人愤怒,害怕同样也会,因为那都是逼迫着你必须直面自己的心灵弱点,那位杨先生本想解释几句,说出口时却变成了老羞成怒的训斥。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这些药材能救人命,却被你们用来满足口舌之欲!你们吃的就是人肉!喝的就是人血!” “你说的当然没有错。”那名黑衣少女稚意未褪的眉眼间一片冷漠:“因为我本来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 话音落处,雪亭里响起一声痛苦的惨嚎,那名杨先生的手齐腕而断! 伴着惊恐的呼喊,还有洒向夜空里的那串晶莹血珠,那只断手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控制着,飘到黑衣少女的身前。 她看着那只断手,微微挑眉,暂时没有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幕血腥的画面,心想难道她真的会把那只断手吃进腹中? 安华注意到黑衣少女的神情格外严肃认真,审慎而专注,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意味。 这个发现让她感到了无穷的恐惧,身体异常寒冷,因为这让她想起了今天在高阳镇高栈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 “不要胡闹了。”一道声音从湖岸上响起。 那名刚才忽然消失的年轻男子从桥上走了回来。 因为此人的出现,雪亭里的压抑紧张惊恐气氛莫名变得松缓了很多。 不知道是因为他温和的语气,还是那张干净而秀气的脸给人一种无害的感觉。 黑衣少女看着他恼火说道:“我哪里胡闹了?那可是你给我炖的红焖羊肉,被那个家伙的脏手碰过还怎么吃?” 年轻男子来到亭外,看着她说道:“难道就因为这样,你就要去啃他的手?” 黑衣少女生气说道:“我不管!我就要吃人肉!我本来就是吃人肉的,为什么不能吃?” 年轻男子有些无奈说道:“两年前就已经试过了,你不喜欢吃那个,怎么现在还对这件事情念念不忘呢?” 黑衣少女哼了一声,说道:“不能吃人肉的我,还是我吗?” “乖,你刚才也说过,这只手很脏,赶紧扔了。”年轻男子对她说道,声音里有些极细微的宠溺,更多的是无奈,还有关照、责任、义务,就像是长辈对晚辈,很古怪的是又有些畏怯的感觉。 这番对话也很古怪,曾几何时吃人肉这种事情也能拿到台面上来讨论了? 众人当然觉得很荒谬,但除了已经痛的快要昏厥的杨先生之外,所有人都希望这名年轻男子能够说服黑衣少女。 没有谁想在今后的余生里每天夜里都做恶梦。 黑衣少女明显很不高兴,但最后还是依言把那只断手扔进了湖里。 看到这画面,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我真的没办法给你们,另外……” 年轻男子的视线落在安华的脸上,说道:“羊肉钵与酒壶里确实有药材,但那也不是你们要的东西。” 安华已经确认他便是朱砂丹的主人,不解为何这么多人里他偏要对自己说话,不由怔住了。 年轻男子继续说道:“我不是那般奢侈的人,如果这肉与酒能够救人,当然不会用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安华越发觉得不解,此人必然不是普通人,而且没有任何必要向自己这个青矅十三司的普通教习解释什么。而当她看到正在痛苦呻呤的杨先生后,那抹困惑再次被悲哀取代,说道:“可你们终究是无视普通人生死的大人物。” 年轻男子看着她认真而倔强的神情,有些微微失神,大概是想起了某个曾经也在青矅十三司修行过的姑娘。 他想解释几句,或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你是一名纯粹的医者,你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他看着安华和将军说道:“但这个人不同,他不是普通的医官,我看得出来他的贪婪,所以断手便是他需要付出的代价。” 就像前面的解释一样,没有证据,只是唯心己断,很难令人信服,但看着年轻男子干净而清澈的眼眸,安华和将军都相信了。 接着,年轻男子带着遗憾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快便会被人找到。” 雪亭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众人握住了刀柄与弩箭,呼吸微急,心想对方准备要灭口吗?如果没有看到黑衣少女悄然无声隔空断了杨先生手腕的画面,众人或者会嘲笑这种想法是异想天开,但现在没有人还敢这样想。 然而年轻男子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把黑衣少女唤出雪亭,便转身向桥上走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他一直背着行囊,原来刚才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竟是去准备离开的事宜。 安华毕竟是女子,心思相对纤细,想到的事情更多些。 只用这么短时间便收拾好了行囊,那么说明他们随时在准备离开? 他在避着什么?朱砂丹带来的举世盛誉、不世富贵、无尽风险,还是这个世界本身? 这个年轻男子究竟是谁?他的身上有着怎样的故事? 那名将军带着军命前来,自然不甘心任由对方离开,沉喝一声,便向雪亭外掠去。 轰的一声,亭下溅起无数烟尘,他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下来,震倒在了地上。 人们才知道,原来对方离去之前已经在雪亭里布下了禁制,或者没有什么危险,却让己方无法阻止他们的离去。 安华走到亭边,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喊道:“我们只是想求一颗朱砂丹救命。” 年轻男子没有转身,说道:“我这里真没有了,下一炉要几天后,你们回去等吧。” 安华有些绝望地喊道:“可是他已经等不及了。” “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自己无法决定的,只能认命。” 年轻男子带着黑衣少女继续向木桥尽头走去,一路还在说着什么。 “以后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人家哪里有无理取闹!” “那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暴虐?动不动就要杀人吃人,这样真的很不好。” “那些人是来抢东西的!说不得还想对你动手,我当然要杀了他们,杀都能杀,顺便吃吃又算什么?” “我知道你也不想吃,何必勉强自己……”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不想吃人肉?还不是想着你说的有道理,那只手太脏,洗净拔毛太麻烦……” “我那是给你找个台阶,好方便你下来。” “喂!你这样说出来,我岂不是又被架到梯子上了?再说了,拜托你拎拎清楚,我那是给你面子!” 听着这些对话,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雪亭里的人们情绪很是复杂。 就在他们以为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回忆,终将变成生命里难以忘记却了无痕迹的一场寒梦时…… 忽然。 满天的星光与碎雪骤然间狂舞起来,一颗巨石从天空里呼啸而落,砸在了木桥上。 湖水翻涌,水浪大作,木屑乱飞,烟尘与雪屑遮蔽了整个天空。 木桥断,雪湖乱。 年轻男子与黑衣少女站在断桥边,衣衫微湿。 沉寂无声,格外压抑。 忽然有风声响起,呼呼不绝,那是寒风吹拂着火苗。 接着又有金属磨擦的声音响起,盔甲撞声的声音响起。 无数火把在湖边依次点燃,渐渐照亮画面。 到处都是人。 第756章 雾重时,杀人无声 雪湖四周原来隐藏着这么多人。 既然是隐藏,自然说明这些人早就已经到了。 这些人来自高阳镇,来自浔阳城,来自松山军府,来自汉秋城甚至京都,都是高手强者。 但他们只是真正大人物们的随侍。 大人物们一直站在山岭间的夜色里。 天海沾衣穿着件薄衫,雪花落在上面便飘走,看着很是潇洒。 年轻人总喜欢用各种方法来展现自己的风度,夸耀自己的境界,但身为朱阀之主,朱夜不需要如此,穿着件极名贵的裘衣,神将宁十卫在这严寒的天气里,依然全身盔甲,显得格外肃杀。他看着山谷下方那片被雾气遮掩、仿佛仙境的庭院,皱眉说道:“这里如此荒僻,而且与魔域极近,竟能修出这样的地方……” “是哪个人拥有这样的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夜之后,谁能够拥有那个人。” 天海沾衣望松林对面看了一眼,没有掩饰自己的嘲讽与轻蔑意味。 哪怕是最愚蠢的人物也能想到,能够炼制出朱砂丹这样的奇宝,那个神秘的主人必然不是普通人。 但他们代表着朱家、天海家以及相王,等若半个大周王朝。他们需要考虑的不是怎样才能抢到那个宝贵的药方以及更重要的那个人,而是要考虑如何避免另外的一些人抢夺。 那些人就在松林对面。 唐十七爷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说道:“真没想到,我汶水唐家的货,居然也有人敢抢。” 看起来,唐家对今夜的局势已然失去了控制,哪怕他提前有所准备,但应该也没有想到,对那个人和药方朝廷里的大人物竟是如此重视,以朱夜和宁十卫的身份居然也悄然潜至这片无名雪岭之间。 天海沾衣看着他身边那些唐家高手,嘲笑说道:“如果你们唐家依然老老实实像过往那样负责发放朱砂丹,那确实可以说是你们的货,可如今你们自己都起了夺宝之心,难道还有脸阻止别人?监守自盗……可要更难听些。” 唐十七爷敛了笑容,说道:“我这是在代表唐家和你们说话。” 自在雪岭里相遇开始,朱夜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听到这句话时,笑容陡然更盛,说道:“待你二哥什么时候把大哥毒死,然后再进祠堂把可怜的小三十六打杀,到那一天的时候,你再来说自己代表唐家也不为迟。” 听着这番看似寻常、实则锋芒毕露,无比轻蔑的话,唐十七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目光渐寒。这里是天凉郡,而且他不是大爷不是二爷,甚至在唐家的地位就连唐棠都远远不如,这番话他只能应着,然而…… 便在这时,宁十卫霍然转身,望向下方雪谷里的庭院,闷哼一声道:“想走?” 声音未落,他的拳头带着寒铁的味道,重重地轰击在了山崖上,只听着一声巨响,一块山石被震飞而出,向着下方坠去。 雪谷里隐隐传来倒塌的声音,湖水似乎起了波澜,那木桥就这般断了。 “走,我们去会会此间的主人。” 宁十卫向着雪湖而去,看都没有看唐十七爷一眼。 但唐十七爷知道,他的这记铁拳事实上就是给自己看的,这是警告,也是决心的展现。 天海沾衣满脸嘲讽地摇了摇头,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朱夜看着他平静点头致意,也随之离去。 那位前英武殿主教看了始终不动的唐十七爷一眼,有些忧虑,又有些不解。 看着远处雪湖四周的火把依次点燃,看着那片因为湖水激荡而越发浓郁的水雾,唐十七爷忽然皱了皱眉。 …… …… 山石砸断了木桥,惊了湖水,起了一场大雾。四季皆有的庭院被水雾笼罩着,无数火把释放出的昏黄光线,被散射成极梦幻的图景,较诸先前更多了几分仙意,当然,在不同心情的人看来,也可以说是添了几份诡异。 天海沾衣站在雪湖边,看着雾里断桥上隐隐若见的两个身影,微微挑眉说道:“阁下自然是了不起的人物,闲云野鹤,世外高人,奈何……哪能真正不食烟火?既然早晚要入红尘,何妨与我等同行?” 他觉得这段话说的极雅,比较满意,然而雾里传来的回答,却表明并没有起到他想要的效果。 那名黑衣少女的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没有情绪,却又极容易撩动他人的情绪:“你是妖族?不会说人话?” 天海沾衣闻言怒极,轻哼一声,便准备如何,却被朱夜用眼神止住。 “简单一些,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但既然见了天日,便再没有回到夜里的可能。” 朱夜看着雾里那两人平静说道:“没有人能够私吞朱砂丹,唐家不行,我也不行,谁都不行,这是朝廷的,我们要的只是首献之功,至于你的酬劳,一分都不会少你,甚至,你有可能得到道尊的欣赏。” 水雾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我的东西。” 朱夜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对晚辈耐心解释的师长:“我说的谁都不行里的谁,也包括你。” 雾里那名年轻男子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 朱夜肃容说道:“既然是天下至宝,便应由天下所有。” 雾里再次安静。 天海沾衣冷笑道:“身怀重宝,又不愿意与世共享,就应该藏得更隐秘些,不然便是取死之道。” 无论说的文雅还是婉转或者耐心,其实大人物们的道理始终都很清楚。 朱砂丹是世间至宝,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实力或者说权势,便没有资格保存,想要强行保留,那就去死。 雾里再次响起黑衣少女的声音,那是对天海沾衣的回答:“呀!你真是妖族吗?” 还是不会好好说人话那个梗。天海沾衣大怒,厉喝道:“把药方交出来,饶你不死!” 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在身后暗中比了个手式。 他根本没有等着对方回答的意思,要的就是突然动手。 朱夜与宁十卫都看见了,眉头微挑,却没有阻止,因为他们也想看看会如何,哪怕只是试探也会有些回音。 一名天海家的高手悄然无声地掠过湖面,极为诡异地消失在了水雾里。 然后……就只是消失了。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时间缓慢地流逝,雾里依然安静,哪有什么回音。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真正的诡异。 天海沾衣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朱夜与宁十卫的神情凝重了几分。 忽有水声响起,水雾里莲叶轻动,那名天海家高手的尸首从里面飘了出来。 就像一只舟,经过之处,湖水渐染,殷红夺目。 第757章 只是打了个照面 看着湖水里轻轻飘荡的那具尸首,天海沾衣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如纸亦如雪,与他那位更出名的兄长多了几分相似。 这并不代表着他恐惧,而是代表着愤怒。 “再去!”他看着雾里隐约可见的那对身影沉声喝道。 破空声随之响起,这一次未作任何遮掩,数名天海家的高手从湖岸上一掠十余丈,便进入了浓雾之中。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音,很快便到来,那是数声轻响,仿佛是盛满水的皮囊被利箭刺破。 啪啪啪啪,数名天海家高手还在空中,便碎裂了开来,化作难以数清的肉团,纷纷落下。 湖水瞬间被染得更红,浪花难安。 雾没有散去的征兆,依然浓稠,那对年轻男女在其间若隐若现,也看不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动作。 宁十卫与朱夜神情凝重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内心的那抹警意。对于这位神秘的朱砂丹主人,他们知道必然不是凡俗之辈,正是因为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才会亲自前来这片荒僻的雪岭。然而他们还是没能预想到,此人竟然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境界,诡异难明的手段,更可怕的是对方的心志竟是如此冷酷强硬。 他们不禁想到,先前唐家临阵而退,莫不是知道更多内情,才故意让他们当作前锋? 就像他们暗中安派此时雪亭里那个小队一样。 但到了此时,已经容不得他们再做别的安排了。 “你这是在找死!”天海沾衣愤怒的浑身颤抖,厉声喊道:“给我放箭!” 宁十卫没有说话,神情漠然看着雾里,盔甲上的寒霜骤然间变得重了数分。 弩弦渐渐绷紧的声音,在湖畔的雪林里四处响起,百余把松山军府最强硬的神弩,对准了湖雾深处那对身影。 朱夜也没有说话,眼睛微微眯着,裘衣上的毛不知何时纷纷翘起刺向夜空,看着就像是准备跃涧搏杀的猛虎。 他与宁十卫很清楚,只凭松山军府的这百余把神弩,并不见得能够对付得了浓雾里的那对年轻男女,相反,极有可能激发对方的真正凶性,对方想要杀出重围,必然会全力出手,那么今夜能否获得全面的胜利,就看下一个照面了。 照面之间,便要结束这场战斗,自然不能留手,必须出全力。 朱夜与宁十卫的神情如常,实际上已经默运真元,把气息提升至了巅峰状态,准备一击将对方制服或者杀死。 一位是朱家家主,一位是大周神将,都是毫无争议的聚星上境强者,二人以如此决然的姿态出手,再加上百余把神弩的配合,不要说雾里那对男女还很年轻,即便是肖张或者梁王孙这等级数的逍遥榜强者,只怕也要暂避其锋。 一触即发之时,忽有清风徐来。 这片雪岭极北,已经靠近魔域,又逢隆冬时节,山间的夜风自然极冷,可以说得上是刺骨,只是这片园林湖亭有温泉汇流,便是再寒冽的罡风吹拂到湖面上,也被变成了再无寒意、拂面令人清醒的清风一阵。 这阵清风拂动了湖面上莲叶,拂动了死尸上的衣衫,那片浓郁的仿佛永远化不开的浓雾也渐渐淡了。 星光从夜穹里落下,被满山遍野的白雪无穷映照,将湖面照的清清楚楚。 这里极似南方的园林,湖山相映,花树对掩,水间有莲,莲里有亭,亭之南北有条木桥,这时候桥断了。 星光落在断桥处,首先落在了一只手上。 那只手很小,洁白如玉,但这时候上面满是鲜血。 黑衣少女看着自己的手,紧蹙着眉尖,小嘴微张,隐隐可见丁香般的舌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再舔一下。 在她身边,一名年轻男子低着头,正在手帕擦着身上的水,应该是先前山石砸断木桥时,被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接着,他把手帕递给黑衣少女,应该是想让她擦掉手上的鲜血。 一片安静。 无论是被禁制困在亭里的那些人,还是湖畔的更多人,都看着这幕画面,情绪复杂,沉默不语。 对雪亭里的那些人来说,这时候应该知道了自己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所以沉默。对湖畔的军士高手们来说,他们沉默是因为震惊于对方真的就是一对年轻的男女,虽然容颜俊美,但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令人不解的是,宁十卫和朱夜也一直沉默着,直到看清楚了那名年轻男子的正脸。 在很短的时间里,他们的脸色变幻了无数次,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从唇间挤出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很复杂,很古怪,仿佛是叹息,却又更加无奈,还带着一些痛苦,更像是呻吟。 然后,他们的身体忽然向下沉去。 不多,只是半尺。 他们的脚陷进了湖岸里。 两道恐怖而强大的气息狂暴而出。 无数的泥石被震得激射而飞,仿佛劲矢。 离他们稍近些的数名军士与一名绝情宗的高手,直接被震成了血沫,便是更远些的人们也纷纷受伤,惨叫连连。 即将出发的弩箭就这样消失在这场混乱之中。 宁十卫的盔甲上蒙满了灰尘,面色如铁,极其难看。 朱夜不停地咳着,显得有些痛苦,连腰都弯了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了? 天海沾衣的情绪同样很混乱。 他的境界不够高,但毕竟是世家子弟,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过很多强者,所以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一刻,朱夜与宁十卫的气息提升至了巅峰,举手投足间,自有开山破云之力。 但就如大江东去,在这个时候,如果你想要停下来,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寻常时节,他们完全可以徐徐散之,但那一刻,他们因为某种原因,必须立刻做到,所以出了些问题,虽然绝大多数气息被他们强行灌进了大地里,但还有些余波震荡了出来。 两名聚星上境强者的巅峰气息有多可怕?哪怕只是余波。 所以场间一片混乱,他们自己竟也是受了不轻的伤。 天海沾衣看懂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愈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朱夜和宁十卫会忽然散去气息?而且竟是如此决然? 要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修道强者,而是世家之主,一方重将,都是真正的枭雄人物! 战意暴发之时,哪怕对面站着的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也会照样出手! 然而,当他们看到那名年轻男子的脸时,便知道自己无法出手。甚至,哪怕会震死自己身边的亲信下属,甚至还要冒着自己受伤的风险,他们都必须立刻让对方知道,自己不会出手,立刻! 让一名世家之主和一名大周神将忌惮甚至畏惧到了这种程度,断桥上站着的那人究竟是谁? 下一刻,天海沾衣终于想到了那名年轻男人是谁。 他的脸瞬间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里生出了无穷的茫然与惶恐。 …… …… 第758章 夜色难散 如果到这个时候,天海沾衣还猜不出来那人的身份,那他还有什么资格与天海胜雪争家主之位? 当初在万柳园里,他甚至就已经提到过这种可能,还曾经说过,如果真是那位,自己倒很想遇上一遇。 谁能想到,今夜他真的遇到了那位,那么接下来他会如何做?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任何提前的设想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真实情况出现之前,人们往往会比真实的自己拥有更多勇气——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平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很少有人拿那位与别的年轻一代强者比较,不是因为那位的境界实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同龄人,而是因为那位早已超越了所谓年轻天才的范畴,他已不再是凡俗中人,而是真正的圣人。 看着断桥上那道身影,天海沾衣的身体无比僵硬,无比希望自己今夜没有出现。 朱夜还在不停地咳嗽。 朱家家主受的伤似乎比人们猜想中的更重,咳的非常痛苦,低着头,弯着腰,根本直不起身体,仿佛肺都要咳烂了。然后他有些艰难地举起右手摆了摆,绝世宗的高手们会意,上前把他扶住,就这样向夜色里退去。 看清桥上那人的容颜后,宁十卫的脸色便变得很难看,这时候看着朱夜退走,他的脸色更是变得阴沉无比。 因为他看懂了。 朱夜一直在痛苦地咳嗽,就是为了不抬起头来。他只要不抬起头,便不会看到桥上那位,或者说,不会让桥上那位看到他。如此,他便可以假装先前什么都没有看到,现在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认出对方的身份。 宁十卫的反应没有朱夜快,没有办法假装,那他该怎么办? 这时天海沾衣也醒过神来,看着以难以想象速度退入夜色里的朱夜等人,在心里恨恨骂声老狐狸。 绝世宗的高手们扶着朱夜退走了,雪湖四周还有很多人。 再没有神弩上弦之声,刀锋出鞘之声,金属磨擦之声,肃杀而沉重的呼吸声,一片寂静。 弩营士兵与与天海家高手们,此时已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心情紧张不安到了极点。 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本来很短的数息时间,在人们的感觉里,便变得很漫长。 那个满身盔甲的肃杀身影,终于向着湖心拜了下去。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他坚持不跪,不管今夜结局如何,事后在场的数百人还有几个能活下来? …… …… “松山军府宁十卫,拜见教宗陛下。” 宁十卫单膝跪在岸边的雪泥里。 天海沾衣跪在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情绪。 金属的磨擦声,再次打破雪湖的沉寂,密集响起,不是刀剑出鞘,而是盔甲的变形。 数百人在湖畔的雪地树林里跪下,对着湖里桥上那个身影,齐声道:“拜见教宗陛下!” 人们声音很整齐,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或者是畏怯。 那名年轻男子明显有些不适应,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起来吧。” “谢陛下。” 盔甲的摩擦声再次密集响起。 年轻男子说道:“散了吧。” 无数双视线落在了宁十卫和天海沾衣的身上。 天海沾衣脸色苍白,紧紧地抿着薄薄的唇,一言不发,显得有些阴厉,但终于有了些年轻人的倔强味道。 宁十卫面无表情说道:“谨遵陛下诰令。” 盔甲的摩擦声与脚步声匆匆而响。 雪泥被踩烂,仿佛很多人此时的心境。 …… …… 散了吧。 简单的一句话,所有人都散了。 火把无踪,星光复盛,夜色愈浓,幽静无声。 转瞬间,雪湖便回到了先前无人打扰时的模样,只有断桥上的那对年轻男女,还有亭中那些无法离开的人们。 年轻男子自然便是消失了两年的陈长生,黑衣少女便是小黑龙,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雪湖静美无声,陈长生看着湖水里莲叶,沉默想着事情。 有人通过朱砂丹找到线索查到自己的踪迹,这很正常。 那些人发现朱砂丹的主人是自己,于是不战而疾退,这也正常。 ——大概只有肖张那个疯子才敢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对当代教宗出手。 但这前后两样正常在一起发生,便显出了异常。 很明显,无论亭子里的那些人还是刚刚离开的那些人,都是被人利用的角色。 今夜的事情,看来还没有结束。 雪湖很安静,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山石自天而落,没有强者围湖,没有雾中杀人,也没有被血染红的湖还有那阵险些发出的弩雨。但木桥终究还是断了,湖水还是红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来过,那么此间便不宜长留。 他看了朱砂一眼。 朱砂白了他一眼——到底是玄霜巨龙,哪怕小女孩翻白眼的动作,效果也与众不同,用妖异的竖瞳表现出来,显得格外的白,把情绪表现的格外清楚——但还是依他的意思,解除了雪亭的禁制。 那位将军带着人们从亭子里走出来,跪倒参拜,不敢言语。 安华心神激荡至极,动作依然一丝不苟,显得虔诚至极,待想着先前自己对教宗陛下的无礼,又不禁紧张起来。 至于那位断了手的羊先生,更是脸色苍白,恐惧至极,心想自己只怕是死定了。 “尽快离开这里,稍后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我可能护不住你们。” 陈长生没有转身,静静地看着雪岭里某处。 那里有无尽的夜色,仿佛也隐藏着无尽的凶险。 …… …… 在雪岭里某处地方,唐十七爷也在望着相同的那片夜色。 那名前英华殿主教以及来自汶水的亲自下属们,此时看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敬畏。此时众人自然已经知道,原来唐十七爷竟是早就知道了朱砂丹主人的身份,此时想来,先前被朱夜、天海沾衣等人压制,自然是表象。 不愧是唐家的主子,手段果然沉稳老辣,如果说这是借刀局,那今夜他借的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快的那把刀。就算朱夜等人见机奇快,就算陈长生现在的性情依然如当年那般平和,但此事若被离宫知晓,国教怎会善罢甘休? 可为什么唐十七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得意的神色,却是那样的凝重? …… …… 第759章 翻山越岭的另一边 在雪岭里某处,深沉的夜色被火把撕开一道不大的口子。 天海沾衣盯着朱夜,脸色异常难看,羞恼至极说道:“就这么走了?” 朱夜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那日在万柳园里,是谁说这位在天南?” 天海沾衣不说话了。 那天他转述的是相王的话,这位权高位重的亲王,代表的便是大周王朝的想法——朝廷一直认为陈长生藏在天南,不是圣女峰就是槐院里。谁能想到,他竟会出现在这片雪岭之间,而且还是朱砂丹的主人…… 宁十卫望向朱夜,无声发出问询。 “人太多。” 朱夜的回答很简略,有很多未尽之意。 这里离那片园林已经很远,但依然不够远,至少没有远到千里之外,所以他的说话很小心。 宁十卫和天海沾衣都听懂了。 人太多,所以离开。如果人少,今夜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天海沾衣咬着牙恨恨说道:“唐家那些商人着实阴险。” 在他想来,朱砂丹既然出自陈长生之手,而汶水唐家又负责朱砂丹的分配,那么唐家自然知道这个秘密,至少也是掌握了某些证据,那么先前唐十七爷的隐忍与避让,自然便是想诱使他们与陈长生发生正面冲突。 朱夜与宁十卫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他们见机得快,脸皮够厚,退得决然,先前在湖边真有可能出现无法收拾的局面。 这与实力对比没有任何关系,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当然极高,那名黑衣少女应该便是传说中的那位,即便如此,也不见得是他们这些人合力的对手,然而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谁能承受对教宗不敬的罪名? 可是真的就这样离开吗? 朱夜忽然说道:“今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浔阳城里的那场风雨。” 这说的自然是当年举世杀苏离的旧事。 现在的局面自然与当时不同,陈长生与苏离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也不相同,但两件事情有类似之处。 无论苏离还是陈长生,只要他们在世间露出踪迹,自然有很多人想杀死他们。 就算不能明着杀,也可以暗着杀,不能当着很多人的面杀,可以私下偷偷地杀。 人们明白了朱夜的意思。 离开是不得已,是必须表明的态度,但事实上,陈长生今夜想要离开这片雪岭,其实也是很困难的事。 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便是尽快把陈长生的位置传出去,同时在这片幽暗寒冷的雪岭里,做好伏杀的准备。 此时,隐藏在夜色里的山道前方,忽然传来了一阵琴声。 那琴声很平,很淡,就像是水凝成的雪,雪冻成的冰,覆在道路上,寒冷,而且危险。 …… …… 唐家并不知道朱砂丹的主人是陈长生,至少在今夜之前,他们和朝廷一样,以为陈长生肯定藏在天南某处。直到他们拿到一颗完整的朱砂丹进行分析,怀疑里面的红色晶丝是血珊瑚后,唐十七爷的心里才第一次想到这种可能。 只是猜测,无法完全消除的可能,但更是无法证明,所以他并没有太当回事,至少表面上没有太当回事。 但事实上,因为这种猜测,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 那个念头一旦出现之后,便再也无法消除,也无法抑止,像野火般,烧得越来越旺,烧得他心痒难耐。 唐家究竟会落在长房还是二房的手里? 这首先要取决于双方的实力对比,取诀于老太爷的态度,但也与两房在外界的援力密切相关。 二房这两年深得老太爷的信任,势力不断地增长,为何?便是因为唐家二爷拥有道尊的支持。 长房的靠山是谁?多年前,大爷把他唯一的儿子唐棠送去天道院交给庄之涣培养,便可以看清楚,他交好的是国教。现在更是如此,谁都知道唐棠与陈长生之间的关系,朝廷压力再大,也没有人会愚蠢到舍弃与教宗之间的友谊。 二房如果想要越过长房,接手整个唐家,首先便要解决这件事情。作为唐家二爷最信任的臂膀,唐十七爷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所以这一次在发现这种可能后,他很自然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如果那个人真是陈长生,那……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他杀死? 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教宗出手,天海沾衣不敢,宁十卫不敢,朱夜不敢,就连唐家二爷都不敢。 唐十七爷自然也不敢,但那个夜里,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因为野心与恐惧而渐渐深陷的眼睛,终于下了决心。 如果不是陈长生,那便争一争,如果真是陈长生,那就看一看……看着陈长生去死。 他没有把这个念头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给自己的二哥写信请示,这样事后他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实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没有把发现朱砂丹主人踪迹的消息隐藏得太完美,让这个消息流传了出去。 于是,今夜来了很多人。 虽然朱夜等人离开了,但他知道,陈长生已经很难离开这片雪岭。 那些人会隐藏在夜色里,等待着出手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今夜还会有人来。 这个说法不是特别准确,因为要来的并不是人。 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陈长生出手,但那些不是人,是魔族。 在雪湖雾散之前,没有人知道,当代教宗陈长生会住在如此偏远的雪岭深处。 但朱砂丹的主人住在这里。 唐十七爷坚信,只要魔族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一定会派真正的强者过来。 魔族来这里,绝不是为了抢夺朱砂丹或者药方,而是要杀人。 唐十七爷望向夜色里的北方,仿佛看到了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看到。 那里的天空终年雪云难散,遮蔽星光,一片黑暗,连那座高险的雪峰,都很难被看见。 寒山最北的雪峰,是人类世界与魔域之间的天然屏障。 这里寒冷无比,罡风刺骨,即便是先天强健的魔族,也只有少数强者能够翻越。 此时在翻山越岭的那一边,有数道黑色如山般的身影,看似缓慢,实则无比高速地割开夜色,向着南方进发。 …… …… 第760章 那是一座黑色的巨山 数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来到了雪峰的最高处。 从这里越过去,便是人类的世界,虽然无论在军情还是地图上,这里应该荒无人烟。 为首的魔族强者只有一只手,便在这时举了起来,示意停下。 寒风呼啸,拂动铁衣,把他的黑发也拂得到处乱飞,露出两根看不出来真伪的魔角。 他的眼瞳是幽绿色,冷酷至极,高大的身躯里散发出无比强大的气息,任谁看到,都会生出无穷的恐惧。 第二魔将海笛。 无论在雪老城还是在雪原,无论是魔族还是人族,都更习惯称他为海笛大人,因为尊敬或者畏惧。 作为魔族军方地位仅次于魔帅的大人物,他杀死过无数人族士兵与修道者,凶名远播。 数年前在雪原里,魔族伏杀苏离时,他便是参战的主力之一。 当时苏离一剑斩落他的一只手臂,他也在苏离的肩上留下了一道深刻的伤口。 能够伤到苏离,可以想见这名魔族大人物的实力多么恐怖。 海笛居高临下看着雪岭里那片庄园,冷酷的青脸上极为罕见地露出一抹凛意。 世间能够让他感到吃惊的事情,已经非常少了。 那片庄园距离雪峰最高处还很遥远,可能有千余丈,那片庄园在峰顶这些魔族强者的眼中,就像是盆景一般。星光落在盆景里,湖桥上有个年轻男子,小的仿佛沙砾,如果不是海笛,根本无法看清楚那年轻男子的模样。 他看清楚了,所以很吃惊。 便在这时,那名年轻男子抬起头来,望向了峰顶。 隔着千丈雪峰,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陛下您。”海笛面无表情说道。 他说得当然是魔族的语言,声音低沉而富有一种诡异的魅感。 …… …… “尽快离开这里,稍后会有事情发生,到时候我可能护不住你们。”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感应到隐藏在极深处的神杖传来了一阵波动。 这让他知道魔族已经到了,而且来的应该是位自己无法应付的恐怖强者。 他的视线上行,来到了雪峰的最高处,却看不清楚那里的画面。 无论他的视力再如何好,也无法看破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夜色。 但他知道是谁在那里。 安华和将军等人很吃惊,因为他这句话里说的不是顾不上护住你们,而是护不住…… 连教宗陛下都无法护住他们,即将到来的敌人究竟是谁? 本来静美如春的湖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雪岭里的寒风冽意破四季之息而入,在湖面上来回狂掠,带出阵阵刺耳的声音。 呼啸不止的风声里,隐约还夹杂着别的一些声音。 除了安华,人们都听出来了那是魔族语言,将军本人甚至还听懂了里面有陛下这个词。 众人色变,才知道原来敌人竟是魔族,而且想必是魔族的强者! 没有人逃走,人们纷纷拔出腰间的刀剑,抢到陈长生的身后。 将军让安华去照顾后方担架上的那名年轻阵师,自己则是走入亭里,把那名羊先生直接砸昏了过去。 与魔族强者的战斗即将开始,在这种时候,他不会允许己方的阵营里有任何不安全的因素。 朱砂看了将军一眼,有些欣赏。 陈长生看着遥远的峰顶,感慨说道:“我也没有想到,今夜会再次见到你。” 一年多前,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的眼前,是人族与魔族的战场上。当时他带着朱砂,隐姓埋名藏在那个军府里,一边做医官救人,一面悄无声息地杀魔,直到那日,人族军队的情形实在是太过危险,他迫不得已终于显露了身份,千剑齐发,强行逆转了当时的战局,然而……也引来了那位恐怖的魔族强者。 海笛自天而降,只用了一招便重伤了他。 朱砂冒着神魂流离的风险,瞒过了海笛的感知,从地底带着他离开了战场,然而谁能想到,随后在那片莽莽群山里,他们连续遇到了数位人族强者的偷袭。 事后他们自然清楚,这些人族强者来自朝廷,更准确地说,来自被朝廷所用的天机阁。 当时的情形真的非常凶险,如果不是刘青像鬼一样悄然出现,或者他那时候便已经死了。 这是一段有些惨痛的回忆,更令陈长生有些意冷,所以他才会选择幽居在这荒无人烟的雪岭里。 而所有这一切的源头,便是因为海笛。 今夜,他再次遇上了对方,难道当初的那些遭遇又要重复一次? 严寒的峰顶,海笛俯瞰着雪岭下方遥远的仿佛珍珠般的那片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到了极点。 “吾奉军师之命,前来取你的性命。” 黑袍要杀的是朱砂丹的主人。 如果让他知晓,朱砂丹的主人就是陈长生,自然更要杀死。 ——荒无人烟的雪岭,没有真正强者保护的年轻教宗,这般好的机会如果错过,那雪老城会被月神抛弃。 不知道为什么,海笛并不担心陈长生逃走,没有急着向雪岭下方掠去,而是站在峰顶与他对话。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答案,原来他并不需要掠下雪岭,他确信陈长生来不及离开。 ——海笛从峰顶跳了下去。 夜空里亮起一道火线,然后迅速熄灭。 狂风呼啸,星光骤黯,便是夜色都仿佛被撕扯的变形。 不久前,宁十卫曾经震落一块山石,砸断了湖上的木桥。 海笛则是把自己当作一块石头,不,把自己化作了一座大山。 与他的声势相比,宁十卫的山石弱的有些可笑。 伴着尖锐刺耳的空气挤压声,如山般阴影覆盖了湖面。 一道难以想象的恐怖的冲击力量,落到了湖上。 轰隆! 沉闷而恐怖如雷的撞击声里,湖里的水被瞬间蒸发,雾气弥漫,遮掩了半座雪岭。 庭院尽毁,化作满地废墟,木桥如寸寸裂开的死蛇,躺在满是泥土的湖底。 那些来自松山军府的人们或死或伤,或昏迷不醒。 一片青叶在安华的身前展开,护住了她以及担架上的那名阵师。 那名裨将还活着,倒在断亭的石砾间,不停地吐着血,看着夜色里依然肆虐的气息湍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这时,清脆的剑鸣终于响了起来。 无数道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挟风雨之意,斩向了那座如山般的黑色身影。 …… …… 第761章 何以降魔? 浓雾里,忽然间亮起无数道剑光。 陈长生看着遮蔽四野的雾气,左膝微屈,右手握着腰畔的剑柄,仿佛下一刻便会出剑。 事实上,已经有无数的剑,从他的虎口里,从他的衣衫里流溢而出,向着四面八方斩落而去。无比锋利的剑意弥漫于天地之间,已经残破的庭院瞬间被切碎成无数碎片,无论是湖底的圆石还是覆着厚雪的树林,但四野的浓雾却没有被斩破,这片雾的颜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深沉,漆黑一片,有如夜色,无比浓郁,无比真实,仿佛最粘稠的污泥。 再如何锋利强大的剑意,落到这片黑色的浓雾之中,就仿佛落入泥水里的枯叶,旋转着、挣扎着,然后消失。 这片黑色的浓雾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水雾,而已经沾染上了最纯粹的魔意。 锃的一声,陈长生拔出了短剑。 无垢而明亮的剑身,无视那些可怕阴秽的魔意,终于把这片魔雾斩开了一个破口。 黑色的浓雾疯狂地涌动起来,尤其是被无垢剑斩开的破口处,更像是有无数黑色的泥浆不停地喷涌。 溅射的黑雾里,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握着一块像石块般的武器,如果仔细望去,竟像是半座断碑。 和这座形若断碑的武器相比,那只手本身更加可怕。 ——哪怕是撕裂的空间以及陈长生强大至极的剑意,都无法让那只手微微颤抖一丝。 黑雾更加狂暴地挤压喷涌,那道如山般的魔影,终于出现在了陈长生的视线之中。 呼啸的寒风吹拂着这位魔族大人物的须发,却撼不动那两根魔角,也撼不动他的人。 断碑自天而落。 陈长生仿佛看到了一座黑色巨山在眼前倒塌,压了过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狂暴气息,没有丝毫偏倚地向着他双眉之间偏右一寸的地方轰了过去。 无限霸道的力量,指向最细微的地方,这代表着海笛难以抗拒的强大实力。 一年多前在雪原战场上,陈长生已经有过这种近乎窒息的体验。 他就算有千道剑意、万种手段,也无法弥补双方实力之间无法逾越的差距。 没有任何新意,仿佛还是去年,他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惧意,手腕一翻,短剑齐眉而去。 他还是准备用苏离传授的第三剑。 笨剑。 他知道这一剑可以挡住海笛,但自己也会受重伤。 当场在战场上,这个结局已经得到了证明,但他还是这样选择。 看上去,这种选择确实有些笨,就像这一剑的名字。 但除了这一剑,他没有别的任何办法挡住海笛的全力一击。 是的,他不能避,不能退,必须要硬挡住海笛,就像当初在战场上一样。 因为当时他的身后有数百名普通人族士兵,现在他的身后有那些受伤无法离开的普通人。 但今夜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自从去年他在战场上身受重伤之后,那个小姑娘便再也没让他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黑色的浓雾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更加幽黑的光影,那是她高速前掠在空间里留下的痕迹。 在陈长生把短剑平举到眼前的时候,黑衣少女出现在了他的身前,举起双手向破雾而出的断碑迎了上去。 与海笛如同巨山般的身影比较起来,她是那样的娇小。 与那座断碑状的黑石比较起来,她洁白的双手是那样的可怜,仿佛脆弱的下一刻便会变成无数碎片。 但她还是举着双手迎了过去,姿式有些奇怪,不像是在战斗,而像是在献花。 下一刻,她的双手里居然真的出现了一个花盆。 但那个盆子里没有花,只有一株青叶,而且只剩下了两片叶子,看着有些凄凉。 断碑与青叶相遇在空中。 …… …… 没有声音响起,与四周浓雾被挤压形成的呼啸声相比,断桥前安静的有些诡异。 那是因为这两道力量过于恐怖强大,把四周事物撕裂、震动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正常生物能够听到的范畴。 湿泥里最后残存的水,都被这两道强大的力量挤了出来,然后再次蒸发。 紧接着便被黑衣少女眉眼间散发出来的寒意冻结。 浓雾渐薄,无论湿意还是魔意,都被凝成了水,没有来得及变成雨,又已经结成了冰珠。 无数颗晶莹的冰珠映照着夜穹里落下的星光,就像无数颗夜明珠般,把此间照耀的无比美丽。 美丽的仿佛并非人间。 就像那无数个夜里的北新桥底。 站在满天的细微冰珠之前,黑衣少女的身影依然娇小。 但这时候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娇弱的感觉,而是无比强大。 一道意味难明的笑声从海笛的嘴里响起。 雾气忽然间再次变得浓郁起来,恐怖至极的魔气,如滔天的洪水向着她拍打了过去。 已经异常干涸的湖底裂出了无数道深刻的痕迹,她的黑衣狂舞着,出现了数道裂口,她的黑发狂舞着,有数茎断落,她脚踝上系着的铁链也在不停地狂舞,如火中承受着无尽痛苦的蛇。 很明显,没能完全破除禁制的她,哪怕手持离宫重宝,依然不是这位魔族大人物的对手。 但她如冰雪般清冷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任何畏怯的神情,更没有逃避的想法。 她仰着头,就像一个好强的小姑娘。 也像一个高傲的龙族。 …… ……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瞬间里。 陈长生没有收剑,却也来不及去帮助她。 伴着山石滚落、裂空如雷的声音,数道高大如楼台般的黑影,已经来到了雪谷外。 这些都是跟随海笛的魔族强者。 陈长生忽然消失了。 坚硬干燥而布满裂痕的湖底上,忽然出现了数十个淡淡的脚印。 如果有人此时望着夜穹里的繁星,或者能够看出这些脚印的位置与天上的星宿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这正是他当年从道藏里悟通的耶识步,通过这些年的研究,尤其是渐渐消化掉天书碑文后,已非当年。 瞬息间,他便离开了断桥,去往了雪谷之外,带去了无数风雨,把那数名魔族强者尽数笼罩其间。 风与雨,都是剑。 到处都是剑。 “古伦木!” 海笛忽然大声喝道,声音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意。 …… …… 第762章 传说级别的碑石 古伦木是魔族语言里小心的意思。 海笛当然知道陈长生会耶识步,去年还在战场上亲自感受过陈长生的剑法,知道这位年轻的教宗陛下确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修道天赋与剑道修为,但他并不认为陈长生能够战胜自己带来的几名得力部属。 但在陈长生消失,雪谷时掀起一阵剑的风雨之时,他感受到了强烈的警意。 他这时候才知道,先前陈长生施出的那些剑,竟然是刻意隐藏了真实的水准。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陈长生的境界未变,但剑道居然再次提升,已经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以此想来,黑衣少女硬接他的断碑,必然是他们事先就已经做好的安排。 这种安排,体现了他们无比强大的信心或者说决心。 他们相信黑衣少女捧着手里那盆青叶,至少能够把海笛这般恐怖的大人物拖一段时间。 他们相信就在这一段时间里,陈长生能够把随后赶来的其余敌人尽数杀死! …… …… 雪谷里到处都是剑,却看不到剑的真身,只能感受到剑意。 风雨都是剑,剑便隐藏在风雨之间,偶尔露出真容时,便必然是已经靠近了那几名魔族强者的身体。 擦擦擦擦,金属磨擦与切割的声音,没有任何节奏地随意响起。 那几名魔族强者高大身影的四周,锋利无比的剑痕没有任何规律地不停出现。 那些剑痕是剑与魔族强者们身躯切割留下的印迹,如闪电一般,格外夺目,惊心动魄。 魔族的身躯先天强韧,哪怕是最普通的魔族,身体强度也堪比人族的完美洗髓,今夜随海笛前来杀人的这几位是魔族军方有数的强者,身体强度更是难以想象,再加上那些淡黑色的魔气,即使风雨里隐藏着的都是名剑,也没有办法瞬间破开。 但魔族强者们也没有办法反击,因为他们这时候无法确认陈长生的位置。 剑隐在风雨里,陈长生便在风雨后,想要找到他,便首先要驱散这些剑。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风雨骤狂,雪谷里飞舞的剑的数量,瞬间增加了很多倍。 水滴石穿是时间跨度极长的画面,陈长生要做的便是把无数年浓缩进极短的时间片段里。 咔嗒一声轻响,屋檐下那块满是青苔中有小洞的石头终于裂开了一道缝,然后有些无力地向着两边分离,就此断开。 咔嗒一声轻响,一名魔族强者的身上也出现了一道裂缝,然后便是无数道裂缝。 风雨里的剑光陡然明亮,照亮了阴晦的雪容,数百道绿色的血液,从魔族强者们的身上喷射而出,看上去就像雪老城里的画师往黑色的幕布上面狂放在挥洒着颜料,有些无尽妖异的感觉。 数声带着痛意的低吼,在雪谷里响起。 两名魔族强者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倒塌。 如果局势这样持续进行下去,只需要再给陈长生一段时间,他便能够重创雪谷里的所有魔族强者,然后回身与小黑龙联手,前后夹击海笛,即便依然不是海笛的对手,但应该能够找到脱身的可能。 作为魔族军方仅次于魔帅的大人物,海笛纵横魔域雪原多年,哪里会看不破他们的想法? 一声饱含杀机的啸鸣,从海笛的唇间迸发而出,同时一道乳白色的光毫,从他的唇间射出,融进了滔天的魔意之中。 那道乳白色的光毫异常澄净,没有任何杂质,甚至给人一种神圣的感觉。 当年在浔阳城里,陈长生曾经见过这种光毫,此时他虽然不及转身,已经知道是何物——这是月华,来自大陆最北方的那轮明月,拥有着不逊于星辰光辉、甚至从狂暴程度上尤有过之的能量! …… …… 啪啪啪啪,无数清脆的迸裂声,在早成废墟里的庭院里同时响起。 就像是数万个烛花同时炸开,又像是迎接新年的爆竹。 无数颗晶莹的冰破同时碎裂,从夜空里缓缓飘落,洒在小黑龙的身上,也落在了断桥上。 海笛手里的断碑,破开冰雾,向着小黑龙继续压去。 一片青叶的边缘微微卷起,隐隐能够看到一道裂口,裂口细如发丝,却是触目惊心。 小黑龙的眼瞳里生起一抹恼火与愤怒的神情。 她的衣衫上已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便是眼角也已经裂开了。 带着难以形容的气息的龙血,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随即便被凝成了两道血霜。 如果陈长生还不赶回来,或者下一刻,她便会成为死在这座断碑下的又一条龙。 雪谷里的暴雨骤然停歇,风却没有静止,陈长生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便要掠回。 那几名魔族强者听到了海笛大人的啸鸣,知道陈长生接下来要做什么,哪里会任他如意? 狂风忽然间碎成了无数道清风,数声闷哼里,隐藏着数声低沉的嗡鸣。 数名魔族强者的右手,变成了夜色里的一蓬血花。 他们竟是毫不犹豫地动用了魔族血解秘法! 陈长生同样毫不犹豫,没有停下或者试图躲避,借风势与拳势而退,去势更疾。 数道沉闷的撞击声在夜色里响起,然后袅袅消散,没有回响。 陈长生已经回到了断桥上,站在了小黑龙的身前。 他的前襟上裂开了数个破洞,露出里面的肌肤,数个深刻的拳印留在了上面。 断碑正在落下。 一道亮光照亮断桥残湖。 如闪电一般。 却又是那般沉重。 仿佛横于大江之上的铁链。 却又是那般的坚固。 更像是大江两岸坚不可摧的堤。 这一剑是只有陈长生和王破这种笨人才能学会的笨剑。 知其愚,守其痴,所以这一剑才是天下第一守剑。 即便恐怖如海笛,即便是他的全力暴击,即便是这座无人知晓的传说级别碑石,也无法破开这一剑。 陈长生的剑挡住了断碑。 但,他的剑挡不住那道力量。 那道磅礴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力量,直接袭向了他的身体。 他握着剑的右手,重重地击打在了自己的胸口,响起恐怖的骨裂声。 他向后飘去,撞在了小黑龙的身上,一口鲜血从她的唇间飙出。 他们像石块一般破空而飞,穿过满天冰屑与夜色,撞毁了桥中间的雪亭,摔落在了湖的对面。 第763章 不知何来的琴音 来自松山军府的那名裨将,撑起重伤的身躯,跌跌撞撞抢到陈长生和吱吱的身前,挡住了随后到来的气息余波,随后重重地撞到了院墙上,倒在了满地碎石中。安华顾不得担架上那名年轻阵师,爬到陈长生与吱吱的身后,伸手抓住他们的衣领,用尽全身气力,拼命地向后拖去,想要离木桥上那个恐怖的身影越远越好。 无数颗冰珠碎裂成了絮状,飘舞在庭院间,如同柳絮一般,仿佛真的到了南方,只是其间有着无尽的寒意,海笛大人恐怖的身影从桥上走了过来,满天冰絮纷纷飘走,哪敢沾身。 看着倒在湖岸上的陈长生,海笛的神情依然漠然,幽绿的眼瞳深处却仿佛有鬼火在燃烧。他是魔族大人物,这辈子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大事,但即便是他,想着下一刻人族的教宗便会死在自己手里,也抑不住有些紧张,无比兴奋。 笼罩湖园的薄雾已经被滔天的魔气所取代,仿佛感受到他此时的心神荡漾,也随之震荡起来,变成一场寒风。 如果仔细观察,或者能够发现,绝大多数的寒风都来自他手里那座断碑似的武器。 安华苍白的脸上满是绝然的神情,低头不看那个无法战胜的恐怖敌人,继续把陈长生和吱吱往院墙后拖去。 忽然间,她发现陈长生的身体变得沉重了很多,自己再也无法拖动。接着,一只手很干净,很温暖,很稳定的手,在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一道很干净,很温暖,很稳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还可以。” 说话的人是陈长生。 他起身望向桥上,手已经握住了剑鞘。 剑名无垢,鞘曰藏锋,其间隐藏着无数惊世名剑,也隐藏着他真正最强大的手段。 在他伸手握住剑鞘的那一刻,一串石珠出现在他的手腕上。 这串石珠看上去朴实无华,甚至可以说有些粗陋,也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但吱吱的眼光刚落到上面,便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受控制的快了起来。 她是世间层阶最高级的生命,即便无法看破这些石珠的本真,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还是会对这些石珠天然敏感。 这些让她触目惊心的石珠,究竟是什么事物? 安华境界不够,无法感受到这些石珠的特殊,但她一心奉道,道心清明无比,却让她更早地感受到了另外的一道气息。 那道气息同样来自那些石珠,却并非石珠本身,而是隐藏在其中某颗石珠后方非常遥远的另一方世界里。 无数道原始的、蛮荒的、野蛮甚至血腥的气息,仿佛正从那里赶来。 …… …… 陈长生手腕上的那串石珠,给了落落一颗,又分给徐有容了一半,现在只剩下了数颗,被一根红色的绳子串在一起,却并不显得稀疏,因为这些石珠是他从周园里拿到的天书碑,自有难以言语的高妙之处。 安华感应到的那些蛮荒血腥的气息,也来自周园。 虽然到今天为止,他依然没能完全参悟这些天书碑的秘密,周园里的那些同伴也不见得能够改天换地,但这依然是他现在最强大的手段,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封信始终没有拆开。 凭借着这几样手段,他相信自己就算不能战胜海笛,至少也能够撑一段时间。 可是如果这些手段都施展了出来,依然无法改变当前的战局,又该如何办? 今夜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有过与海笛战斗的经验,在事先便有准备的前提下,他本以为凭借这些手段,便足以战胜对方,然而他没有想到,比起去年来,海笛更加强大恐怖了。 他的视线落在了海笛手里的断碑上。 变化便是因为这件事物,不然吱吱刚才应该能撑更长一段时间,足够他把雪谷里那些魔族强者尽数杀死。 这块断碑应该不是海笛常用的武器,至少去年在雪原上,他没有见过。 “你哪怕再有万般手段,今夜也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 海笛站在桥上,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神物在手,谁能抵挡?” 他说的就是这座断碑吗? 先前这座断碑把吱吱手里的青叶砸出了一道裂缝,虽然很细微,依然让她和陈长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因为青叶是世界。 能够对抗一个世界,甚至隐隐能够破掉这个世界真实客观的武器,不是神物又能是什么? 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了当年天书陵那夜的某个画面。 教宗师叔的青叶飘过夜色,来到了天海圣后的身前。 天海圣后伸手从天书陵里取了某样事物,就那般蛮不讲理地砸了过去。 虽然那夜与今夜两场战斗的威能相差很多,但真的很相似。 越这般联想,陈长生越觉得海笛手里那块断碑越眼熟,甚至生出了某种亲切的感觉。 难道这真是流落在外的那块天书碑? 这似乎是唯一的结论,但陈长生还有件事情想不明白。 如果海笛拿着的真是那块消声匿迹多年的天书碑,以他的恐怖境界,只要全力出手,他和吱吱只怕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就连现在握住剑鞘,准备动用最后的全部手段的机会都没有。 为何海笛没有这样做?这时候还在桥上说着话,是在忌惮离宫的重宝,还是等待什么变化? 便在这时,变化真的发生了。 庭院里飘着的满天冰絮,忽然间消失无踪。 因为一道清冽至极的琴音,占据了天地间的所有位置。 对魔族来说,杀死人类教宗的机会,绝对不容错过,哪怕要为之付出无数生命,也在所不惜。 此时,海笛距离这个必将震动天下的历史性事件,还有十余丈的距离,呼吸之间便能完成。 按道理来说,就算是白帝或者商行舟亲至,也无法阻止他的脚步,哪怕随后他可能会被杀死。 然而,随着这道清冽的琴音响起,海笛停了下来。 琴音极清极冷,带着一道刺骨的寒意,不知是否代表着操琴者此时的心情。 琴音落下,桥面覆了层浅浅的霜,此时再想过去,想必会有些湿滑难行。 海笛的身体表面也覆上了一层冰霜,仿佛变成了一座冰雕。 他缓慢地转身,动作异常艰难。 他望向琴音起处,幽绿的眼瞳深处涌出无比复杂的情绪。 那是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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