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 说完这四个字,他带着唐三十六向国教学院门外走去。 折袖和南溪斋弟子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唐家二爷带着唐三十六走出百花巷,来到正街上,已经有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马车停在街上等他们。 看着这幕画面,在夜街里监视国教学院的羽林军精锐略有骚动,然后很快便安静下来。 无论是国教骑兵还是这些朝廷的军队,仿佛都没有看到那辆马车,没有看到唐家二爷带着唐三十六上了马车。 汶水唐家就是这样可怕的存在。 虽然表面上,他们的势力已经有很多年无法进入京都,实际上依然拥有难以想象的影响力。 因为世间真正能够通神的事物,不是信仰也不是力量,而是金钱。 马车在夜色笼罩下的京都前行,附着阵法的车轮无论碾过青石板还是红砖地,都不会发出任何响声,看着就像是幽灵一般,相信平国公主那辆用雪白天马拖行于天空的飞辇,也没有这辆看似普通的马车行进的更快。 坐在这辆车里的人感受不到任何颠簸,却并不觉得如何舒服,这里说的是唐三十六。 他问道:“家里究竟要做什么?” 唐家二爷说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因为行驶的太快,夜风拂起车窗的布帘,唐三十六看着不停倒退的街景,看着那些大门紧闭的商铺,沉默地思考着。 在一片坊市的最深处,车停了,这里是天香坊总会所在地。 在走进通往地下的那扇门之前,唐三十六停向脚步,望向唐家二爷说道:“你们要接收天机阁在京都的产业?” 唐家二爷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猜到家族真正的目的。 “就算大陆局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天机阁就这么好对付?如果天机老人不来京都怎么办?” 想要对付天机阁,当然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天机老人的存在。 就算天海圣后请天机老人来京都相助,唐家又凭何断定天机老人会就此陨落? 要知道那位老人有洞悉天机之能,更是八方风雨之首。 “天机老人不会来京都。”唐家二爷往幽暗的地道里走去,头也不回说道:“因为他要死了。” 唐三十六刚刚抬起的脚步再次停下,震惊到了极点。 天机老人要死了?为什么? “当今世间的这些神圣领域强者里,他与教宗陛下的年岁最长,始终未能神隐,便逃不开生老病死四字。” 唐家二爷没有停下脚步,平静说道:“在寒山里他与魔君隔空交手受了伤,加快了这个进程。” 唐三十六跟了上去,说道:“那圣后娘娘呢?你们就这么确定她一定会输?” 唐家二爷说道:“天海娘娘的强大,靠的就是心狠二字,陈长生入京已逾两年,她却始终没有动他,就算现在她杀了他,也已经晚了。” 沉重的铁门在二人身后缓缓关闭,把京都隔绝在了门外。 这里的地底空间很大,也并不幽暗,到处都是夜明珠与玉火的光明,也不幽静,因为到处都是人。 数百名账房先生,正在各自的桌前抄写着什么、计算着什么,每个人身前的桌上都堆着如小山般的卷宗。 “他们在做什么?”唐三十六问道。 唐家二爷说道:“我们唐家最应该被敬畏的是什么?” 唐三十六想不出来。 汶水唐家乃是大陆首富,即便是天机阁都没有办法超越。在陈氏皇族建立大周王朝之前,唐家便已经是唐家,唐家什么生意都做,军械、法器、粮草、晶石、矿山……要说最值得被敬畏的,难道是钱? 走到最深处的那个房间里,三位天香坊的大管事,看着跟在唐家二爷身后走进来的唐三十六,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这一年多时间,他们一直在做的那件事情,始终都瞒着他。 这里是天香坊,是唐三十六去年秋天借着国教学院新生之势,替家族在京都撕开的一道口子。 家族早就已经在暗中把一切都接手了过去,而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在处理国教学院事务之余,管理天香坊,用的当然是家里派来的管事,那么天香坊很自然地便变成了家族的产业。 是的,他是汶水唐家最受宠的孙辈,但在这种大事上,依然没有任何发言权。 但在这些管事想来,多年后的唐家必然是唐三十六做家主,想着现在己等虽然不是背叛,却和背叛差不多,难免有些不安。 “唐家永远是唐家的唐家,不是哪一个人的唐家。” 唐家二爷端起桌上的茶壶喝了口,走到墙壁前,背对着三名管事说道:“把这件事情做好,唐家就不会亏待你们。” 三名大管事看了眼唐三十六,低声应是。 唐家二爷轻弹茶壶,一张七尺长宽的地图从上方垂了下来,挡在了墙壁的前方。 这副地图是由最坚韧的金蚕丝制成,用的是最细的南水墨,墨水里应该还混了些乌金,在夜明珠与玉火的光线照耀下,非常清楚。 这是京都的地图,绘制的格外细致,无论是皇宫、离宫还是最普通的民宅,都没有任何遗漏。 唐家二爷左手端着茶壶,看着这幅地图,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报。” 那三名大管事依次排好,翻开怀里厚厚的卷宗,开始汇报。 “京和园确认,强度减弱三二三。” “红居南街确认,强度如初始数据。” “建功北里无法确认,太宗驾崩之日,自殉宫女太多,阴气可能有所干扰。” “白纸坊北里确认,强度增一四一。” …… …… 第635章 时隔千年的两副皇舆图 三名大管事说一句,墙壁上那幅地图相应的位置,便会变得明亮起来,而且明亮的程度各有不同。 唐三十六站在角落里听着,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听不懂这些汇报里的数据,但能感觉得那种气氛。 唐家二爷看着地图上那些逐渐亮起的地点,并不如何紧张,也没有随着时间流失而变得更加放松。 对他来说,仿佛这只是一样很普通的工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名大管事的汇报结束了,唐家二爷看着地图,眉头微蹙,有些不满意说道:“进度还是慢了些。” 算盘珠撞击的声音不停地从屋外传了进来,数百张算盘同时被拔动的声音,混在一起,实在是谈不上好听。 一名大管事说道:“这一年的准备时间,只能获得一些粗略的数字,真正开始计算,还是从今夜开始,实在是无法更快了。” 唐家二爷看着屋外那些埋首案上,不停拔着算盘珠的账房先生,说道:“最多还有半个时辰。” 那名大管事说道:“我会盯着他们。” “光盯着不够。”唐家二爷盯着这名大管事的眼睛说道:“你们也去,另外,给我一把算盘。” 不多时,算盘以及一大堆卷宗被搬了进来。 唐家二爷没有理会站在角落里的唐三十六,右手翻着卷宗,左手不停拔弄着算盘珠,隔上一段时间,才会稍微停一下,在卷宗上做记号。 与屋外的那些账房先生相比较,他的速度看上去并不是特别的快,但每个动作却格外清晰,右手翻动卷宗的速度与左手计算的速度,以一种很难解释的节奏近乎完美地合在了一起,看着像小山似的卷宗,很快便被他算完了。 有下属从屋外搬来了第二堆卷宗。 没有过多久,又算完了。 直至此时,唐家二爷才稍微休息了片刻,从桌上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壶,慢慢地啜了一口。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进行如此海量的计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发青,这是因为神识损耗太多的缘故。 “如果徐有容拿着命星盘在这里做推演计算,应该能比我还要快上一倍。” 唐家二爷疲惫地搁下茶壶,说道:“可如果王破还在我们家里做账房先生,哪里还需要我这般辛苦。” 这时候的屋子里只有他和唐三十六两个人,这话自然是对唐三十六说的。 “我们家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就不能吃亏,老爷子当初让王破离开汶水,这笔生意太亏了。” 唐三十六知道,二叔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为了陈长生和国教学院而拖累了家里的生意。 “当初王破离开汶水,难道不是因为二叔你小肚鸡肠,看他不顺眼,想尽办法硬生生逼走的吗?” 他看着唐家二爷微讽说道。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闭上你的嘴,我今天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有心情陪你玩这些幼稚的小把戏。” 数百名账房先生的推算结果,不停地被汇总到小屋里,然后被整理成最简单的语句。 京都某处可否确认,强度如何,就这样两件事情。 墙壁上那幅地图上的光点越来越多,渐渐相连成线,最后变成了一幅看不出意思的图案。 唐三十六站在角落里,看着那幅图案,隐约想起小时候,老太爷把自己抱在膝上讲述久远的故事时,似乎说过相关的事情…… 只是那是什么事? 最终所有的推算都结束了,屋外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算珠撞击声再也没有响起,只能听到有些账房先生疲惫至极的叹息声以及手臂酸痛的呻吟声,唐三十六甚至看到有两名账房先生甚至因为心神消耗过大,直接昏死了过去。 唐家二爷再次走到石壁前,看着地图上的那个图案,双眉微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 无数道光线从那样事物上投射出来,落在京都的地图上,同样变成了一个图案。 两个图案前后相叠,可以看到轮廓大致相同,只是在某些细微处上有些差异,再就是明亮度有所不同。 “变化大吗?”唐家二爷问道。 唐三十六微怔,心想自己没有看过这两幅图案,怎么知道答案,而且变化……指的是什么变化? “已经过了一千年,变化自然不会太小。”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房间的阴影里响起,一个穿着棉袄的老人出现在那里。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老人,吃惊说道:“大供奉,您也在这里?” 那位穿着棉袄的老人向他点了点头,走到唐家二爷身旁看着地图上那两幅仿佛要合在一起的图案,说道:“还好可以解决。” 唐三十六再也无法压抑心里的好奇情绪,走了过去,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图?” “两张都是京都的皇舆图,今夜刚刚算出来的这张图是现在的,二爷刚才拿出来的那张图则是千年之前的。” 那位来自汶水唐家的老供奉说道。 唐家二爷说道:“京都千年的变化,就在这两副图里,这就是历史。” 听着这话,唐三十六再次望向墙上的图案时,自然有了很多不同的感受。 “只有我们唐家才能够看到这段历史的变化,因为我们唐家就存在于历史之中,至少在京都的历史里,我们比谁都要更加久远,比陈氏皇族还要更加久远,所以我们唐家有足够有理由回到京都,你要懂得敬畏这种历史的必然。” 唐家二爷看着他说道:“如果连这都不懂,又如何配姓唐?” 这句话是在回答最开始的时候他问唐三十六的那个问题——唐家最应该被敬畏的是什么? 不是能够通神的金钱,不是遍布大陆无数世家山门部衙甚至深入雪老城的关系,而是作为四大世家之首所拥有的无比悠远的历史。 按道理来说,听到这番话,唐三十六应该有所想法,但他这时候在想别的事情,然后想到了一些事情,脸色骤然变得苍白起来。 他想起来了地图上这两副前后相距千年的图案是什么。 是的,那就是皇舆图。 就像大供奉说的那样。 世间没有几个人知道皇舆图的存在,但他小时候在老太爷的膝上听说过。 那是大周王朝京都最大的秘密,也是一座威力极其可怕的道阵! 汶水家里究竟想做什么?他看着墙上那幅京都的地图,心里生出无数狂澜,今夜需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吗? 唐家二爷与大供奉也在看着那幅地图。 那两张相隔千年的皇舆图里的所有线条,都指向地图里的某个地方。 就在此时屋里三人视线落下的那个地方。 京都地图的正中偏北,那里是皇宫。 唐家二爷漠然说道:“阵枢果然就在那里。” 大供奉感慨说道:“阵枢原来还在那里。” “太祖在天书陵前登基后,便开始对皇舆图进行改造,其后太宗、先帝,也都没有停止过。” 唐家二爷看着京都地图说道:“改造最多的地方,除了建功北里沿洛渠一线,便是深在皇宫里的阵枢。” 大供奉看着第二张皇舆图上那片明亮的光点,说道:“现在看来,当年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太宗修建凌烟阁,就是要把最重要也是最容易被攻击的阵枢,变成最凶险的天意杀机阵,专门针对神圣领域的强者。” 唐家二爷说道:“父亲说过,如果太宗皇帝真的修成了天意杀机阵,神圣领域的强者想要硬闯也只有死路一条。” 大供奉看着那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会试着能不能潜进去。” 唐三十六在后方听着这番对话,再次震惊。 大供奉境界深不可测,多年前距离神圣领域便只有半步之遥,乃是汶水唐家除了老太爷之外最后的神主牌,居然也要出动? 第636章 溪畔的僧侣,雨中的道人 唐家二爷沉默不语。 大供奉说道:“薛醒川今夜必然会留在宫中主持皇舆图,此人气血极盛,又正值巅峰,我与他交手也没有太多胜机,而且圣后娘娘极有可能会把霜余神枪交付于他,如果是真的,那么他便有了无限接近神圣领域的能力。”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如果薛醒川手持霜余神枪,那么便只有神圣领域的强者可以战胜他,以唐家在大陆的千年底蕴,或者真的可以请动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出手,但皇宫里那座天意杀机阵专门针对的就是神圣领域强者。 看起来这是无法破解的局面,只有大供奉冒险出手,才能找到破局的一线可能。 唐家二爷继续沉默。 大供奉说道:“秋山家那位供奉实力不及我,相王老奸巨滑,绝对不会在定局之前赶到京都,中山王又是个疯子,除我之外,再没有人了。” “不。”唐家二爷摇头说道:“我们唐家永远只会提供信息、判断以及金钱,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不会出一个人。” “那天意杀机阵由谁来破?进不了皇宫,就算老太爷亲至京都,也没有办法把皇舆图拿到手中。” “那人对老太爷说过,这件事情由他解决。” “干系重大,这种事情信不过人,与信任无关,只与能力有关。” 唐家二爷说道:“那人便是连我都感到恐惧,所以相信他说能做到,那就一定能做到。” 他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 唐三十六自然不可能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却非常肯定,他说的就是陈长生的那位老师,国教学院曾经的院长,商行舟。 “既然今夜大家的目标都是请圣后娘娘回归星海,为什么不顺便把陈长生救了?”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些,淡然些,表现的不是太过在意。 但这没有办法瞒过唐家二爷的眼睛,他看着唐三十六说道:“这是两件没有关系的事。” 唐三十六说道:“如果是天道所指,让陈长生活着,或多或少会影响到圣后娘娘的心境。” 唐家二爷无声而笑,然后淡然说道:“首先,我们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在聊尽人事,其次,我们姓唐不姓陈,我们不是那些跟随十七位王府归京的忠臣义士,陈长生的死活,我们不应该关心,因为我们要确保自己活着。” 唐三十六说道:“那二叔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失败了怎么办?”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如果那人没有办破破掉天意杀机阵,帮我们走进皇宫,那我们自然只好回到汶水。” 唐三十六平静说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们唐家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当然,因为没有人会看到我们曾经出现在京都。” 唐家二爷平静说道:“不要忘记我先前说过,我们唐家永远不会做可能吃亏的生意。” 唐三十六说道:“可是你先前也提到过王破的名字。” 唐家二爷没有动怒,叹息说道:“不错,除了王破还有苏离,这是老太爷这辈子做的最亏的两门生意,如果今夜二人都在京都,苏离去天书陵困住圣后,让王破算出阵法变动,找到弱点,然后单刀直入皇宫与薛醒川战上一场,哪里还需要我们亲自出面?结果呢?一个人非要做孤耿的名士染了满身的寒酸气,一个人非要做离世的浪子却丢不下如花美眷,真真令人可惜。” “不提王破当年被二叔你逼出汶水的事情。” 唐三十六看着他微笑说道:“在唐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却偏偏都不在,或者正是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我们唐家,不,你们唐家只会算数字、说银钱,让他们觉得恶心,更不要说能让他们感到敬畏了。” 他的笑容很天真,很纯净,很刺眼。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抬起右手,抽在了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唐三十六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左脸高高的肿起,唇角流出一道血水,看着很是狼狈。 但他依然还在笑,笑的还是那般开心,于是显得更加刺眼。 “我说过,我不想和你玩这种幼稚的把戏。”唐家二爷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 唐三十六摇晃着站起身来,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把唇角的鲜血仔细地擦掉,说道:“不,你是因为知道我说的没错。” 唐家二爷看着他微笑说道:“你真的以为二叔不敢杀你?” 唐三十六看着他微笑说道:“在国教学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就已经说过,二叔你一直都很想我死,我怎么会以为你不敢杀我呢?” 不等唐家二爷说话,他笑着继续说道:“相信老太爷这时候已经知道了国教学院里我们的对话,相信大供奉爷爷也会把我们的对话传回汶水,等我回家后我也会亲自对老太爷说这件事情,所以二叔如果你今天不杀死我,还真的有些麻烦。” 唐家二爷看着他微笑说道:“老太爷的眼神与脾气,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唐三十六呵呵一笑,说道:“老人家嘛,眼神再好也快浊了,脾气再大,也宠独孙,二叔你就算生一个,养到我这么大,嘴这么甜,至少也得好几年时间,我估计来不及,所以二叔啊,如果您想继续自己的纨绔生活,或者继续隐忍、在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下扮演一个纨绔子弟,或者你可能真的需要在我回汶水之前把我杀了,不然这场你瞒着我,我假装瞒着你的游戏,还真的没办法继续下去。” 二人对话的时候,都微微笑着,很是相似的两张同样英俊的脸,这样相对,画面却绝不和谐,反而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怎样的一对叔侄啊。 唐家二爷的微笑终于渐渐地敛没,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你这是逼着我争家产?” 唐三十六笑着说道:“我们唐家……不,你们唐家不是最喜欢用利益操弄人心吗?我也想试试。” 听到这句话,唐家二爷再次无声而笑,张着嘴,看着有些可怕。 “别这么笑了,二叔。”唐三十六忽然敛了笑容,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样很傻,这样真的很像个傻叉。” …… …… 因为距离夜空更近,平日里有星星的时候,天书陵峰顶应该比地面亮些,但今夜云多无星,这里的夜色于是比京都别的地方更加深沉,神道前方那片由清光凝成的画面,也就被衬托的更加清楚,能够看到哪怕最细微的画面。 在先前那段时间里,陈长生在上面看到了国教学院,看到了那个和唐三十六很像的中年男人,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能大概猜到,只是现在的他怎么也想像不到那对叔侄之间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汶水唐家的人来京都准备做些什么。 天海圣后应该知道很多,但她并不在意。 她事先就想到,唐家肯定会来人,唐家也应该来人,被她用无上的威权压制在汶水畔两百余年的那个老人家怎么会错过今夜的机会? 该来的人好像都已经来了。 “不该来人的,也来了。” 天海圣后的视线离开了夜色里的画面,投向了远方。 这里所说的远方,是极为遥远的它方。 先前无论是朱洛与观星客、无穷碧与别样红,还是十七路反王、四大世家的出现,都没能让她脸上的情绪有丝毫变化。 然而,当她此时望向那个遥远的地方时,神情终于变得凝重了数分。 京都在大陆的中央,距离这里最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大西洲,或者是南海里的诸岛,或者是雪老城北方的无尽雪原。 或者就是那片云墓。 云墓里有座孤峰,孤峰外三百里有座人烟稀疏的小镇,镇名西宁。 小镇外有间旧庙,庙后有条小溪,都说那条溪是从云墓里的那座孤峰流出来的。 不知何时,溪畔多了一个僧侣。 那僧侣穿着件黑色的僧衣,上面满是灰尘与裂缝,却自有一种飘然脱尘的感觉。 那僧侣容颜清俊,看不出来具体的年岁,大概中年,眼角有几道淡淡的皱纹,眼神宁静湛然,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能够看见所有。 那僧侣把双脚伸进微凉的溪水里,发出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里的情绪异常复杂。 他的这双脚已经走了数十万里路,太累了。 他和他的族人离开这个大陆已经近千年,太久了。 那僧侣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小溪上方的天空里忽然落下雨来。 云墓是所有云的归宿,也是所有水的源头,这里距离云墓很近,这雨便是最新的雨。 数万里外的京都也开始下雨,如烟般的雨丝穿透夜色,洒落在街巷与山陵之间。 南城一条普通的直街上,飘落的雨丝微微变形,光线在其间折射往返。 一位道人从雨夜里走了出来,平空走了出来。 他站在秋雨里的夜街上,却给人一种感觉,并不在此地。 他在某处,在世间的任何一处,真实的位置不停地变化着,根本无法确定。 细雨落地无声,普通的街巷两侧,世人正在沉睡,没有一个人醒来。 只有他是醒着的。 道人望向更南方的那座山陵,神情平静。 在那座山陵的峰顶,天海圣后正静静看着夜色里的她。 陈长生也在看着那名道人。 他默默地喊了声师父,但没有喊出声。 因为那名道人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天海圣后。 他想起来,在西宁镇旧庙生活的十余年里,师父往往也只是看着师兄,不会看自己,好像师父的眼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 “娘娘,退位吧。”那名道人看着天书陵说道。 第637章 朕偏偏不 “为什么?” “六百七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天前,你私离百草园,与师弟及我相见,当时你说,若我们能助先帝登基,你会如何。两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前,先帝眼疾加重,无力视物,决意让你代为批改奏折,询问师兄与我的意见,当时你说只是暂代,这一暂便是两百一十四年六十九天。二十年前,先帝回归星海之前,你对先帝说只垂帘一年,便会将皇位交还给陈氏,然而……” “你的意思是朕应该依循当初的承诺,把皇位传给……这些废物当中的一个?” 天海圣后看着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座辇,看着辇上的那些陈氏皇族的王爷们,脸上流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这是很好的理由,所谓苍生大义,看起来似乎确实要比个人的承诺更加重要,而且你还会说,要为天海家的存续考虑。” 道人站在雨里看着天书陵,平静说道:“但这些理由放在二十年前可以用,现在则不行了,因为我已经替你考虑好了。” 天海圣后收回视线,望向夜色里的画面,说道:“那在你看来,朕的皇位应该传给谁?” 那名道人就在画面里,应该是京都南城的街上,却又仿佛同时出现在别处。 没有人能够确定他现在的真实位置,因为他并没有真实的位置,他就像微雨里的燕子,看似在雨中,或者可能在雨之上。 他说道:“大周皇位当然应该传给娘娘你和先帝唯一的儿子。” 陈长生就在天海圣后的身后,但她没有转身,淡然说道:“传给这个要死的小家伙?” “先帝有很多儿子,但娘娘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他是理所当然的太子,他的身体里除了陈氏皇族的血,也流淌着天海一氏的血,登基之后,自然也会照拂母家,由他继承大宝,相信皇族不会有意见,天海家也不会有意见,这样岂不完美?” 道人说道:“南北合流已然成功,大周王朝必将千秋万代,而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请娘娘你退位而已。” 退位而已,不过四字而已。 好一个而已。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雨中那位道人。 那名道人安静地站在雨里,不再说话,因为他要说的话已经差不多说完了,而且他与她的这番对话,相信整个大陆都已经听到了。 不知因为何事,天海圣后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极其疏朗,又有很浓的嘲讽意味。 “从两年多前你送他入京,一直到现在,你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让朕看见他。” 陈长生坐在地上,看着她的高大背影,听着这句话,发现似乎确实如此。 无论是与东御神将府的婚约,还是国教学院的新生,青藤宴以及神道上的宣告,在过去那段时光里发生的很多事,现在看起来,似乎都是为了让他更快地成长,同时尽早地出现在圣后娘娘的视线之中。 很多事情都是由梅里砂大主教推动的,但在他的身后,必然有着那位道人的身影。 “看见他,会有好奇,会有探究之心,会有怀疑。”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对雨中的道人,对雨中的世界缓声说道:“他就像是一颗青涩的果子,被你们培育着,催熟着,被朕静静地看着,直至最后终于将要熟了,散发着果香,被人闻到,生出吃掉他的欲望。” “对整个世界来说,这颗果子都是极诱人的,对朕来说,更是如此。” 天海回头看了陈长生一眼,说道:“如果我吃掉他,便是最圆满的天道循环,便是这场因果最完美的了结。” 她转身望向夜雨里的整个世界,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但是……朕偏偏不吃。” 整个世界一片安静,无论是天书陵还是京都里,只能听到微雨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继续说道:“这颗长生果,或者能助凡人成仙,但想来对我只有坏处。” 最后她带着些遗憾的意味,感慨说道:“仙人赠我长生果……可惜,你们不是仙人,你们只是人而已。” 人而已。 而已。 …… …… 神国里有片园林,园林里有棵树,树上结着一颗果子。 那颗果子里蕴藏着无比丰富的生命,只要吃掉它,便能够超越世俗,获得难以想象的精神体验与收获。 这是一个传说,这是圣光大陆的传说。 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没有听说过,但他听说过。 那名来自远方的僧侣,在溪畔缓缓抬起头来,望向遥远的京都,清湛的眼眸里,多出了一抹凝重的意味。 …… …… 道人站在夜雨里,依然很平静,却不知道此刻真实的情绪如何。 四周的街巷很安静,在这极深的夜里,人们还在沉睡,只有他是醒着的,但他是清醒的吗? 他从夜雨里平空出现之后,自天落下的那些雨丝便没有一道能够落在他的道袍上,然而此刻,他的发间多了些水珠,晶莹剔透。 是的,那颗长生果就是一个阴谋,或者说是一个局。 除了隐藏在整个事件之后的那卷西流典,没有太多玄妙的地方,很简单,并不复杂。 从二十年前他设这个局开始,他就很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局本来就没有办法太复杂,因为事涉天道妙意,而且越是复杂的局,越容易引发像天海这等层级人物的警惕。 但他相信,除了那个遥远大陆上的某些神明,没有谁能够看破,那颗长生果的问题,天海也不行。 而且他相信,那颗长生果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抑止的诱惑,尤其对天海来说。 这是一个暗合天道的杀局,没有任何理由不成立。 然而,天海却没有落入局中。 她没有看破那颗长生果的问题,她只是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她想吃掉那颗长生果吗?当然。 但她清楚,那些人花了无数精力,用了二十年时间,把他送到我的面前来,表面上用西流典把他的年岁斩了三载,看似不想她我知道他是谁,但那些人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定会知道他是谁?所以那些人就是要她吃掉他。 整个世界都在静静等待着她吃掉他。 整个世界都准备看着她吃掉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么她就不会吃。 哪怕这颗果子可能没有问题,吃掉这颗果子,或者真的能够超脱生死,进入真正的大自由境界,她还是不会吃。 不是因为警惕与谨慎,而是忠诚于自己的意志。 她就是她的意志。 她的意志就是当整个世界都想让她做什么的时候,她就一定不会做。 …… …… 西宁镇旧庙后。 那名僧侣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微微转头,望向小溪的上游。 夜已深,荒凉的小镇上没有任何灯火,四周漆黑一片。 但在他的眼里,四周的景致依然明亮如昼,他能够看到静静浮在石缝里的游鱼,能够看到有花瓣随着流水渐渐飘至。 花瓣飘到他的赤足边,缓缓地回转着。 他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有些遗憾,但并没有失望。 …… …… “或者长生,或者永堕深渊,这是一场赌博,你不吃他,不代表你的眼光能够看穿至高无上的天道,只能说明你在畏惧。” 站在夜雨里的道人也没有失望,因为这只是刚刚开始。 他说道:“你知道这是天道局,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天道,所以你根本不敢落场。” 听到这句话,天海圣后微微挑眉,如凤凰将飞。 “既然你对天道心存畏惧,难道你就不怕天道的反噬?” 道人看着她平静说道:“不要忘记当年你对着星空发出血誓的时候,我也在场。” “就算天道降临,要死的人也是他。” 天海圣后平静说道:“朕会亲眼看着他死去,确保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道人感慨说道:“你果然还是那个世间最冷酷无情的人。” 天海圣后说道:“彼此。” 二人似乎是在对面说话,其实隔着数十里的距离,有时候甚至觉得像是隔着数千里。 因为道人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依然虚无缥缈,无法确定究竟在哪里。 陈长生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位置。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西宁镇旧庙的少年道士,是师父的学生,然而现在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一颗果子。 如果能被吃掉,便算有些价值,如果没有,那么便会被人无视,只等着熟透、落下,然后成泥。 他是天海圣后的亲生儿子,但她却在如此平静地看着他死去。 从道理上来说,此时当着整个世界在对话的两个人本应该都是他最亲的人。 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把他养育成人的师父。 然而他们对话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说到冷酷无情,又有谁能比今夜的他体会的更真切,更深刻呢? 那种淡漠的、悲凉的、又有些令人发笑的感觉,是什么感觉? 很是刺骨。 刺骨般的痛楚,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从他身体里的所有地方暴发出来。 几声细微的破空声,他颈间的金针被激飞了出去,深深地刺进石板里。 蕴藏着无穷能量的鲜血在他的腑脏间像洪水一般汹涌地奔流着。 残余的真气在他断裂的经脉里到处乱窜,向着骨与肉不停地侵伐。 他的腑脏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口。 他的脸色苍白。 他很痛苦。 他要死了。 第638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名从雨夜里平空出现的道人,就是国教学院的前任院长商行舟,也是太宗年间便极为神秘的计道人。 他是今夜京都之事的领袖,或者说主谋。 在他出现之后,天地间便只能听到天海圣后与他对话的声音。 无论朱洛与观星客,还是已经进入京都的十五位王爷,都保持着安静,这代表着尊重,或者说敬畏。 但天地很辽阔,世界很大,终究不会只有一种或者两种声音,总会有些别的声音出现。 “何必如此?” 一道声音在京都东南方向的水渠间响了起来。 行驶在水渠里的那艘大船缓缓停下了来。 站在船首的那名道姑神情骤变,闪电般伸手,却抓了一个空。 在幽暗的渠水里始终荡漾着一抹别样的红色,这时正在渐渐淡去。 下一刻,天书陵外的夜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亮光,将自天而落的雨线照耀的清清楚楚,也照亮其间的一道身影。 那不是阴云里落下的闪电,而是那道身影与天书陵禁制相遇时生出的气息。 那道身影从雨空里缓缓飘落,落在了天书陵外的河畔。 那是一位中年文士,长衫已经被雨水打湿,却丝毫不显狼狈,平静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风采。 他的右手尾指上系着一朵鲜红的小花,此时在雨中轻轻地摆荡着。 别样红。 这位神圣领域的强者,也没能突破天书陵的禁制,被隔绝在了外面。 但既然他已经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么便会继续发声。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别样红的身影骤然虚化,重重雨帘里出现一道清晰的通道,天书陵外那条河上出现一条笔直的浪花。 瞬息间,他便闯进了天书陵,来到了神道的最下方,那片石坪的前面。 但他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进,因为天海圣后看了他一眼。 一道闪电自天而降,落在了别样红的身前。 一片炽白刺眼的光线,直接将那条浅渠里的水尽数蒸发,坚硬的黑石上出现了数道极粗的焦痕。 别样红望向神道尽头的天书陵顶,神情凝重。 先前那一刻,他感知到了天地气息的隐约变化,停下脚步,不然他便可能被这道闪电击中,身受重伤。 天海圣后只是看了一眼。 她展露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居然隐约已经有了能够调动天地法则的感觉! 所有人都知道,天海圣后的境界深不可测,但直到此时,人们才知道,所有的猜测,依然是低估了她! 西北官道上,观星客抬起头来,把笠帽向上推了推,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眼里有几分凛意。 轮椅里的朱洛静静看着那处,用左手轻轻地敲击着剑鞘,那是他现在唯一的手。 “京都是朕的主场,你们不该选在这里。” 天海圣后对这个世界平静说道。 别样红停下了脚步,但他还可以继续发出自己的声音:“无论在何处,我们终究是要来的。” “朕不希望你来。”天海圣后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朕不想杀你。” 别样红说道:“既然读的是圣贤书,总要求个心安。” 天海圣后说道:“不愧是别样红,朕心甚慰,在这些人里,朕一向觉得就你还算不错,别有颜色,别有气度。” 夜雨骤乱,化作无数水波,天书陵外那条河里的浪花变得放肆起来,气息微乱。 那名道姑也来到了天书陵里,站在了别样红的身边,神情警惕地望向上方。 “你这一生做的最糊涂的事情,就是娶了这么个东西。” 天海圣后看着别样红微嘲说道。 那名道姑便是他的妻子,同列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无穷碧听着这话很是愤怒,觉得夜雨的声音和那个女人的声音好生令人心烦,却不敢有何表示。 这种时候,别样红也不能说些什么,稍一沉默后说道:“娘娘,既然总归是死,您为何不给他一个痛快?” 他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没有说完的后半段是——然后,我们来战个痛快。 …… …… 痛快,在很少的时候可以理解为痛且快哉。 陈长生这时候非常痛苦,感受不到任何快哉,哪怕雨中的夜风来自千里之外,越来越劲。 听着别样红的话,天海圣后侧身看了他一眼,只是漠然的一眼,便把他身体里的情况看得分明无比。 按天机老人的推演计算,他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日轮尽毁,九经皆断。 此时的陈长生,则是七十二道经尽数断裂,三百六十五处气窍都已经破开。 他正在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就像当年在她腹中时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他还无知无觉,世间唯一能够感受得到他的痛苦的人就是她。 天海圣后想着当年怀他时的痛苦,生他时的痛苦,微微皱眉,有些厌憎。 夜雨渐急,却有星辰隐耀,还有更澄静宁柔的那片光华。 观星客推着轮椅里的朱洛,也来到了天书陵里。 四方风雨至。 那道人在不知何处的夜雨里。 那僧侣在数万里外的溪畔。 今夜的京都本就是天海圣后的谋划,此刻人都已经到齐了,陈长生也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那么自然可以死了。 从夜空里落下的雨越来越大,相连成线,然后渐要如注,挟着的夜风也变得越来越大。 风雨深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鸣,不时有真正的闪电照亮夜空,照亮了天书陵顶的画面。 天海圣后负手站在神道边缘,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黑发在身后飘舞着,如魔神一般。 暴雨无法打湿她的一根发丝,却让陈长生湿透了衣衫。 陈长生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看着异常虚弱,可怜。 他喘息着,用撑着满是积水的地面,艰难地抬起头来,望向她。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平静,因为他已经麻木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动作,淡然说道:“有容想要救你,我把她送走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转身看他。 陈长生因为寒冷、痛苦、失望而变得有些麻木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稍微软了些,胸口处还残着最后一点暖意。 是啊,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有人在意他,比如有容,比如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比如远在白帝城的落落,比如不知在哪里的师兄…… “谢谢您。”他看着天海圣后的背影说道。 他感谢她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里说出这句话,从而帮助他想起,生命里终究还是有些美好。 这样当他离开的时候,或者会因为怀念而有些不舍,但至少不会因为无所怀念而难过。 雨越来越大,顺着白石神道的两侧向天书陵下流去,越汇越多,最后渐要变成瀑布一般,声势很是惊人。 夜雨声烦,暴雨成灾,树林里隐隐可以看到很多野兽走避的身影,却再也无法听到秋虫的鸣叫。 一只松鼠在树林间跳跃着、穿行着,似乎想要找到合适的避雨位置,却无法做到,很快便被淋湿,雨势太大,以至于松鼠本应油滑防水的毛,都无法完全承受得住,蓬松的尾巴耷拉了下来,灰毛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看着很是可怜。 如果那些灰毛是干燥的,蓬松的,或者这只松鼠看上去应该很肥。 就像先前百草园树林里的那只松鼠一样。 天海圣后的目光随着那只松鼠在树林间移动,直到很久之后,才收回来。 天书陵这里,已经是强者云集,夜雨里的京都看似平静,不知有多少暗流正在涌动。 她对大周王朝的统治,正在遭受最强有力的挑战。 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却很专心地看一只松鼠躲雨。 她究竟在想什么? “两年前在宫里,你应该看见过一只松鼠。” 她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没有头也没有尾。 陈长生有些恍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他恍惚记起来了一些事情。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两年前青藤宴的那个夜晚,他被莫雨引入冷宫,被桐宫阵法囚禁,他为了脱困,冒险经由生门进入地底,却遇着了黑龙,好不容易回到地面却到了皇宫里的一方池塘中。 当时池畔边站着位中年妇人,不知道是准备洗手还是洗衣裳。 当时在池塘里的他,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又值深夜,那位中年妇人似是被吓着,向后退了一步,木屐踩在青石上,发出一声响。 当时池畔的林子里,有只松鼠正在吃食,被吓了一跳,扔下果子跳到偏殿二楼,顺着栏杆奔跑,摆动的尾巴带歪了一个花盆。 当时中年妇人就在那盆花的正下方。 当时陈长生始脱困境,还在深宫之中,正是紧张万分,不能被人发现的时候,但看着这幕画面,却是想也未想便冲了过去。 他把那名中年妇人抱进怀里,转了半个圈,这样,就算花盆落下来,也只会砸到他的背上,不会砸中对方。 幸运的是,那个花盆没有落下来。 现在想来,这一切并非真实,因为她不是普通的中年妇人,她是天海圣后,又怎么会被吓到? 当时自己的那些动作,在她的眼里,肯定很多余,很可笑吧? 只是为什么她这时候会忽然提起那只松鼠呢? 想着当时,陈长生微觉惘然。 …… …… 第639章 在世界中心呼唤 “当时你为什么要冲过来?” “因为怕你被花盆砸伤。” “哪怕当时你深在夜宫,一旦被人发现,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我没来得及想。” “哪怕当时你急着去未央宫参加青藤宴,取出婚书破坏秋山家的求亲?” “我没想那么多。” “三只松鼠。” “什么?” 天书陵顶被笼罩在暴雨里。 陈长生和天海圣后对话的声音却没有被雨声淹没。 他不明白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三只松鼠? 天海圣后看着渐渐消失在雨中的那只松鼠,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第一次看见陈长生的时候,有一只松鼠。 刚才在国教学院里,有一只松鼠。 这时候还有一只松鼠。 看见第一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麻烦的境况里,却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救人。 看见第二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危险的境况里,却只想着求她放过刘青和那些离宫教士,完全放弃了所谓的倔强与骄傲。 看见第三只松鼠的时候,他正处于很绝望的境况里,眼看着就要被她杀死,却因为她说的那句话,很认真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年轻人。 天海圣后的脸上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有些嘲讽,有些不屑,有些生气,有些厌恶,最终化为一片漠然。 “如此妇人之仁,和你那父亲倒有些相似,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她美丽的眉眼间闪过一抹凛意,然后迅疾化作难以想象的煞意。 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预兆,她甚至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抬起右手击向他的头顶。 她的右手在漆黑的夜里带起一道有如闪电般的轨迹,如一座山般落下。 夜色里的京都响起无数声惊呼,情绪各自不同,却同样震惊。 没有人想到,她就这样出手了。 轰! 天书陵顶仿佛响起了一道雷。 无数道闪电亮起,然后落在天书陵上。 暴雨如注,夜色如墨,被不时落下的闪电撕裂,照亮,显出明暗不定的画面。 天海圣后迎着暴风雨而立。 她的右手落在了陈长生的头顶上。 一道强大而恐怖的力量和一道神圣而高妙的气息,几乎同时出现在天地之间。 这道力量来自天海圣后的身躯。 这道气息来自她脚下的天书陵,甚至是整个世界。 这是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力量与气息,引发无数异象,狂风暴雨间雷电轰鸣。 那道力量与那道气息在她的身体里相遇,然后通过她的右手进入了陈长生的身体。 风暴来临。 瞬间,陈长生体内那七十根断裂的经脉被碾压至粉碎,三百六十五处气窍尽破,腑脏表面的深口向下深入,鲜血在体内狂涌。 在断裂经脉角落和气窍深处的那些残余星辉,也无法躲过这场风暴,被尽数逼出。 无数粉末般的星光屑,从他的身体深处来到皮肤表面,透过湿透的道袍,散发着可怜而淡然的光辉。 暴雨再如何猛烈,也无法洗去那些星辉。 暴风再如何肆虐,也无法淹没他痛苦的喊声。 片刻后,他的精神与意志被这场风暴碾压至粉碎,再也无法承受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他的喊声穿透暴风暴雨,传遍了整座天书陵,然后向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里面有无数痛意,沙哑而撕裂,就像是幼兽最后的呼救,给人一种无比绝望的感觉。 所有听到他喊声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情绪与处境,无论是敌是友,都有为之流泪的冲动。 …… …… 余人一直在天书陵里。 他在观碑。 那些大人物与绝世强者们隔着数十里甚至数千里交谈的时候,整座京都里的民众都无法听到,他自然也没有听到。 夜空里落下了微雨,他扶着拐向碑庐里走了两步,借着庐檐避雨,继续看着碑上的线条。 风雨渐骤,夜色更加深沉,他继续向碑庐里走去,无法视物,那便用手去摸石碑上的线条。 风雨再如何暴烈,都无法影响到他观碑的心情。 偶尔有闪电照亮碑面,也不能让他从观碑的精神世界里醒来。 直到那道痛苦的喊声传遍了整座天书陵,传到了这座碑庐,落在了他的耳里。 余人如遭雷击,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因为他听得出来,这是师弟的喊声。 他更从这道喊声里听出了师弟现在很痛苦、很绝望。 他转身向那道喊声响起的地方望去。 他现在已经在天书陵的很高处,那个地方更高,很有可能就是天书陵的峰顶。 他没有再想什么,向着那边便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那副已经陪了他二十年的拐杖,静静地躺在那座碑庐里,等着他回来。 天书陵越往上,地势越是陡峭,越难攀爬,而且到处都是灌木,暴雨让山石无比湿滑,山野里尽是烂泥,更是增加了难度。 更不要说,他本来就是一个腿脚不便的人。 他哪里会管这些,用手抓着石缝,用腿蹬着满是泥水的地面与树根,拼命地向着峰顶爬去。 他只有一只手,他的腿有些变形。 他的手很快便破了,有指甲被掀掉。 他的腿也很快便磨破了。 他攀爬过的道路上,到处都是血迹,只是很快便被暴雨冲洗掉。 他应该很疼,但他感觉不到。 他这样做很危险,但他意识不到。 因为师弟的喊声还在山陵里回荡,他只知道师弟现在很疼,很危险。 忽然间,余人停下了动作。 暴风雨忽然停了,也再没有闪电自天而落。 那道喊声也消失了。 整座天书陵,整个天地间,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到直至死寂。 这座山陵仿佛成了一座真正的陵墓。 他的心里生出很多恐惧,觉得好生寒冷。 他看着天书陵顶,痛苦地喊了两声。 他说不出话来,便是喊声都有些怪异,啊啊啊啊的,像个孩子。 像个着急的、委屈的孩子。 然后他抹掉脸上的泥水或者泪水,继续向峰顶爬去。 …… …… 陈长生静静地躺在地面上,浑身湿透,紧闭双眼,一动未动。 从他身体里飘出来的那些星屑,无法被暴雨冲洗掉,这时候却随着夜风渐渐散去,归于无莆。 雨停云散,如水般的星光落在峰顶。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看着夜空里的繁星,沉默不语。 她站在他的身前,便挡住了星光,也挡住了满天繁星后的命运。 “以后不要再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了。” 天海圣后的声音有些疲惫,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 峰顶只有她与陈长生二人。 陈长生已经死了。 她在对谁说话?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不停咳着雨水。 他望向她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谢谢你。” 天海圣后没有回头,说道:“不客气。” …… …… 第640章 星垂平野阔 当整个世界都以为陈长生的命很好的时候,只有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当整个世界、甚至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活了下来。 他没有死。 他躺在天书陵顶的雨水里,脸色苍白,虚弱无比,但他没有死。 整个世界都安静,死寂一片。 暴雨在夜色里肆虐,闪电不停地恐怖照亮天书陵时,天海圣后一掌拍向陈长生的头顶,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救他。 此时,雨已经变得极其微渺,润物无声。 京都里的民众还在沉睡,没有醒来。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方向,心想究竟谁是真正醒着的人呢? 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迎来这样的变化。 从六百年前开始,从两百年前开始,从二十年前开始,他便准备着今夜、警惕着今夜、筹谋着今夜。 他为今夜布置了无数的后手,做了最完美的准备,无论天海圣后杀死陈长生、或是吃掉陈长生,都在他的局中。 他这个局的真正杀着,现在还在天书陵的雨林里,没有任何人发现。 天海圣后是大周王朝现在的主人,她说天书陵是自己的主场,没有任何问题。 但他是国教正统传人,天书陵同样也是他的主场。 他已经做好准备,当她杀死陈长生后,便揭开这整件事情的真相,动摇她的神魂与意志,然后用陈长生死时释放出来的无限圣光,激发天道感应,献祭星空,请下神罚,直接把她诛于当场。 但……天海没有杀陈长生,也没有吃掉陈长生。 那么就算他此时揭开整件事情的真相,也没有办法在她道心破开一道裂缝。 陈长生还活着,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利用他体内蕴藏着那些圣光,请动神罚。 计道人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比如她为什么要救陈长生? 终究还是虎毒不食子?没有人相信天海圣后会在意这个,至少他不会。 难道你就真的不怕天道反噬吗? 他平静不语望着远方,明白了一些什么——选择已经做出,影响才刚刚开始显现。 …… …… 陈长生最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时狂暴的风雨冲洗着他的身体,如光蛇般的闪电照亮漆黑的世界,天海圣后没有转身,右手带着无数风雨、挟群山之力而至,直接落在了他的头顶,那道天地伟力与那道无比沧桑的气息,向着他的身体里灌注了进来。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思考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就碎了。无论是事先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的腑脏,还是本来就已经千疮百孔、断烈成崖的经脉,还是那些气窍,都直接碎了,融进了骨血之中。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但对陈长生来说却漫长的像是已经百年,来不及思考的时间片段里,他感受到了太多的痛苦,那些痛苦有无数种形态,有无数种味道,尽数混在了一起,变成了无数把小刀,通过无数个角度与手法向他灵魂最深处切去。 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瞬间,真的只是一瞬间,连绝望都来不及的一瞬间,他身体里的一切开始重组,无论是那些裂成花瓣似的腑脏还是断成沙土般的经脉还是已经惨不忍睹、没有形状的气窍,在那道宏伟力量与沧桑气息的共同作用下,开始凝聚,然后成形。 在前后两个瞬间之间的那个瞬间里,他整个人只有外表是完好无损的,里面已经变成了一片血的海洋。 血海里渐有白莲生,那是骨,然后有珊瑚生,那是肉,然后有枝蔓生,那是经脉,然后有叶片生,那是气窍。 被碾碎的腑脏、经脉、气窍,渐渐重新组合成形,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些画面,一定会因为神奇而震惊失声。 对承受这一切的陈长生来说,这却是痛苦到了极点的过程。 形容极致的痛苦,往往会用痛入骨髓,但他的骨髓都碎了,然后重新凝成小溪。 还有一个词叫痛入心扉,但他的心也碎了,然后在血海里渐渐重新浮出。 这是毁灭,也是重生,或者说新生,这是改天换地,这是日月换新颜,却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不要说是他,就算是折袖,也绝对无法承受得住这种痛苦。 风雨里的京都,回荡着他痛苦的喊声,那就是他在对抗这种痛苦。 在当时他的心神早就已经痛的麻木,直至将要涣散,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就算他醒来,也会变成白痴。 更可能的结局是,他的识海直接破碎,就在这个过程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很明显,天海圣后并不在意他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些,她只是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她神情漠然,冷看雨夜,右手轻抚他的头顶,继续施予着最仁慈的恩赐与最残忍的折磨。 很幸运,或许是因为剑意海洋的磨砺,或许是因为折袖的榜样,或许是因为很多天的那个夜里,在百草园的秋林中,天海圣后曾经在他的眉心点过一滴清茶,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灵魂最深处始终有那么一抹不甘心,所以他撑住了。 在漫长的仿佛无数个夜晚之后,他清醒了过来。 那道宏伟的力量与久远的沧桑意,还有些残余在他的身体里继续来回着,过程已经结束,痛苦还在持续,无数把极为寒冷真实的小刀,在他的身体里漠然地穿行,继续刮弄着他的骨与肉、神与意。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便是酸。 他觉得从头发到脚趾,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有无数只蚂蚁在贪婪地噬咬着自己。 他没有一点力气,就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只能坐照自观。 他的神识微动,开始观察身体的变化。 那是一幅有些眼熟、又已经发生了极大变化的图景。 那片悬在天空里湖水依然清澈,灵山在其间孤寂无言,幽府之门已然大开,门前的石阶上落着数片黄叶,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来。 荒原里铺着薄薄的一层雪,很疏松,仿佛只要有风吹过,便能尽数带走,应该是先前这一刻,刚刚落下的星辉。 在雪原的原处,有渐融的雪水,正在原野间缓缓地流淌着,那些细细的雪水汇流成溪,然后成河,一路继续前行。 前面……没有断裂的山崖,也没有干涸的河床,更没有无尽的深渊,只是……一片平坦的原野! 第641章 万里之外,数息之间 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说那些断掉堵塞的经脉,都已经修复好了? 陈长生看着眼前的画面,震惊无语。 无数条大河,在原野间自由地流淌着,灌溉着两岸的稻田。 在原野里,还能看到很多湖泊,或大或小,星罗密布。 清丽的山水,美丽的景物,万千气象,现在就在他的身体里。 原来,正常的经脉是这样的。 原来,完美的气窍是那样的。 原来,真气在经脉里运行,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平滑顺畅,而不是自己以前一直感受的那般凝滞难行。 陈长生怔怔地看着,还没有来得及生出喜悦,便感伤起来。 是的,他还活着,而且看起来,他会比以前活的更好。 他的病……似乎真的治好了。 再也没有诅咒。 命运被打翻在地。 他虽然还在坐照自观,但仿佛已经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了很多,似乎卸下了无数的负担。 他眼前的天空边际,也不再有那个与他形影不离七年时间的阴影,有的只是大好河山,无限光明! 他睁开眼睛。 看到了她的身影。 她背着双手,站在神道边缘,看着夜空,衣衫微湿。 远处的雨夜里,落下最后一道极粗的闪电,照亮了整座天书陵,也把她的身影映照的异常高大。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除了谢谢你。 天海圣后的回答很不客气,似乎她只是随手做一件小事。 可这是为什么呢? “朕救你,不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也不是因为那三只松鼠,因为朕不喜欢那样的你。”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 “朕即意志,你是朕的儿子,你就是朕意志的存续。” “我不懂。” 天海圣后没有做具体的解释,她做事情本来就不需要解释,哪怕对象是他。 “朕听说你说过,你的病不能治,是命。” 陈长生沉默,这句话确实说过,对徐有容,对小黑龙,对自己,说过很多次。 “哪怕这真的是你的命,朕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 天海圣后说道。 当初在寒山,徐有容说过不让他死。 在北新桥底,小黑龙也说不让他死。 天海圣后说这句话的感觉,自然又有很大不同。 因为她说到,就能做到。 哪怕她的对手叫做命运。 “朕相信命运这种东西,但朕从来都不曾尊敬过它。”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面无表情说道:“既然要逆天改命,当然就不能尊敬它,只能利用它。” 陈长生想起了王之策在笔记上写下的第一句话。 都是真正了不起的人,对待命运的态度或者有些区别,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此时风停雨歇,夜云渐散,繁星露出真容,其后隐藏着的命运,却不知是何模样。 天海圣后看着星空,说道:“天道要你死,朕就要你活,天道说你不死,朕就要死,那朕就与它战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强。” 然后她收回视线,望向天书陵外的世界,说道:“至于这些人,终究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 随着话音落下,有风缭绕天书陵上下,拂起她的衣袂一角。 她的人还站在天书陵峰顶,但给陈长生一种感觉,仿佛她已经去了千里之外。 …… …… 数万里之外的西宁镇,夜深人静,小溪淙淙。 游鱼在石缝里静静地休憩着,花瓣从上游飘来,绕着那双洁白如玉的赤足,不再离开。 那名僧侣低着头,看着清溪里的花鱼,若有所思。 溪畔响起一道脚步声,很平静,很舒缓,然而里面却仿佛蕴藏着无数风雷。 溪底里的游鱼惊恐四散,向着石缝更深处钻去,然而却找不到道路,不停地撞在锋利的岩石边缘,撞出了血。 鱼血在溪水里弥散开来,把那些花瓣涂染的殷红一片,那些花瓣离开了他的赤足,在溪水表面的那些小漩涡里相遇。 那名僧侣凝思片刻,抬起头来望向小溪对岸,神情很是凝重。 天海圣后背着手,站在溪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数万里路,对她的神魂而言,只是一念之间。 那名僧侣从溪水里抬起左脚,曲在身下,左手拇指与无名拇相合,似触未触,结了一个莲花印。 他的右手里拿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自行缓慢转动,念珠行走之间,自有时间片段真义留存。 他看着天海圣后,双唇微启,开始念经。 他念诵的经文有些特殊,不是常见的道经,而是一种有些晦涩的文字,音调也有些古怪,起伏之间自有一种韵律。 这是佛偈。 佛宗在这片大陆早已断了传承,但天海圣后对此有所了解,鬓畔的青丝无风而动,似在思索着什么。 随着声声佛偈响起,小溪水面那些漩涡里的花瓣,结合的更加紧密,渐渐合体,变成了朵朵莲花。 有清湛至极的圣光从那些重重叠叠的花瓣里逐渐溢出。 天海圣后站在溪畔,却仿佛站在高远的夜空之中。 来到西宁镇的并不是她的本体,而是她的神魂在空间里的投影,随神念而动,无比高大。 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的眼眸变得异常明亮,仿佛真正的星辰。 溪水里的那些莲花,渐渐离开了漩涡,向着四处飘散,有几朵飘向她,更多的却是飘向了对岸。 那名僧侣的神情变得更加凝重,手里的念珠转动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仿佛就像是一座座山在掌间移行。 小溪变得绝对静止,不再有任何流动的迹象,溪畔的树似乎也想随之静止,却被骤然狂暴的夜风吹拂的到处摇摆。 天海圣后看着那名僧侣说道:“既然敢归来,那就不要想着再离开了。” …… …… 千家万户还在沉睡,道人始终醒着。 他看着天书陵的方向,眉眼间现出一抹凝重的神情,然后转身离开。 夜雨已微,他转身便走进了夜色里,不知去了何处。 下一刻,他的身影出现在了洛水之上的奈何桥畔。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很精致小巧的沙漏,搁在了栏杆上。 时间的行走悄然无声,往往很容易被人忽视,直至有了各种计量工具。 沙漏毫无疑问是最原始的一种计量时间的工具,但正因为原始,所以可靠。 道人平静地看着沙漏,知道再过二十七息,对方便能够确定自己的真实位置。 细细的沙流从水漏的上半部分向下倾泻,将要完全流尽的时候,道人再次消失。 就在他消失之后,一道寒冷的气息出现在奈何桥上,洛水感应,生起波澜,然后迅速平静,河面上甚至生出了一些冰屑。 一道黑影出现在道人先前站立的位置,那是天海圣后腰畔的那柄如意。 那柄如意里仿佛隐藏着一道极其强大的魂魄,已非死物,正在搜寻着道人的去向。 在北新桥底那个寒冷的洞窟里,一身黑衣的小姑娘正在昏睡,她眉心间的那粒朱砂似的伤口,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鲜艳。 道人这时候已经来到了京都西北侧的一间羊肉包子铺外。 他看了眼手里的沙漏,知道这一次自己只能停留二十三息时间。 天海圣后确定他真实位置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短,这也意味着,距离发现他真实位置越来越近。 如果她能够确定道人的位置,必然会全力击杀。 …… ……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平静地看着离宫方向。 今夜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距离黎明的到来已经没有太久。 然而,离宫一直非常安静,居住在那里的那个老人,那个她都必须慎重对待的老人,始终没有发出自己的声音。 …… …… 朱洛、观星客、别样红、无穷碧,这些挟风雨而至的大人物,都听到了天海圣后的声音。 趁着夜色潜入京都的十五位陈家王爷,还有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反对者,也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那声音很淡然,却是那般的霸道无匹。 先前计道人说她不敢吃陈长生,是因为胆怯,不敢赌,畏惧天道的存在。 然而,她竟是根本不屑于用陈长生这颗果子来赌天道的走向,她却是要与天道赌个胜负! 除了很少几位强者,没有人知道,圣后娘娘的神魂已经去了数万里之外,她最强的随身法器,也正在京都的街巷里搜寻敌人的踪影,人们看着她背着手静静站在天书陵顶的身影,内心深处便生出一道无法抑止的颤栗。 那里是京都的最高处,也是世界的最高处,因为她就站在那里,已经两百余年。 远方的地面忽然颤抖起来,积着的雨水随之溅起,变成很多水花四处洒落。 原野上响起轰隆的雷鸣,偶尔有闪电在那处亮起,照出无数若隐若现的骑兵身影。 雷鸣是真实的,也是蹄声。 除了拥雪关等需要重兵布防的北方要塞,数万最精锐的大周骑兵,正在十一位神将的带领下,向着京都进发! 他们都是天海圣后统治这个世界最忠诚的部属,也是最强大的武力。 …… …… 第642章 森然大阵 数万大周骑兵还在自各州郡入京的路途之上,距离天书陵还很远,但无穷碧的神情已然剧变。作为神圣领域强者,位列八方风雨,她的实力境界高深至极,能够轻易地看到远处原野里那恐怖的军势,也能看到在雨云里闪电般飞行的红鹰以及红雁。 “原来是天海的阴谋,我们必须离开了。”她转身望向自己的夫君,脸色苍白。 被雨水打湿的拂尘,在她的肘弯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就像她这时候的精神。 今夜到现在为止,双方都还没有正式开战,无法判明局势,但天海圣后的平静与自信,已经让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 她无法忘记当初在京都里,天海圣后在甘露台上向自己发出的遥遥一击,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根本没有与对方正面对敌的勇气。 勇气这种东西,或者需要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羞辱与夜夜难眠才能积蓄起来,但要失去,往往却只是一瞬间的事。 看着天书陵峰顶那个强大的身影,那些来自各州郡的王爷们也纷纷色变,有些人像无穷碧一样,生出了退走的冲动。 局势确实还没有明朗,但有一点已经非常清楚,那就是今夜这场本来应该是由计道人谋划的局,现在已经变成了天海圣后的局。 既然天海圣后早就知道了一切,那么谁还能战胜她呢?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他们想走,也已经走不了了。 随着一声鹰鸣响彻京都的夜空,京都各处骤然生出反应。 轰的一声!在京和园的秋林里,湿漉的泥地整体下陷,出现了一个大洞,沙石俱落,地泉涌出。 随着地泉涌出的,还有一位由黑矅石雕成的前代贤者像。 那座石像的表面到处都是泥土,渐渐被泉水冲洗干净,露出了真实面目,也开始渐渐散发出一道恢宏的力量。 在红居南街的正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约摸三尺宽,深不见底,幽深无比,然而从地缝深处冒出来的,却不是寒冷的气息,相反则是无比炙热,仿佛地缝的最下方,有座经年不熄的铜火炉,街面上的雨水流进地缝里,瞬间被蒸发,变成雾气。 数息间,这条以清静著称的名街,便变成了云雾缭绕的仙境,美的仿佛不在人间,然而雾里的炽热气息,却在宣示着其间的凶险。 在白纸坊北里的第三座宅院里,伴随着喀喇喀喇的声音,所有建筑的梁木,仿佛受到了千年时光的侵袭,被虫驻风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倒塌,变为尘砾,只留下了地基,那是一片非常古老的、由砖石砌成的浅道。 院落里唯一的那口井也塌了,断井残垣里,井水激荡而起,倒灌进建筑地基里的那些浅道,于是地基便变成了水渠。 一道极为清冽肃杀的气息,从水渠里向着夜空散去。 建功北里有一座仿佛小山般的土丘,在数百年的时间照拂之下,上面已经生满了松柏与青草,看着很是幽美,平时有很多京都百姓会选择在这里游玩,而早就已经忘记了在数百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座大墓。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自天降落,击中在小山丘上。 那棵最粗的翠松,被闪电击中,冒出道道青烟,然后缓缓倒塌。 青松倒在了山丘上,溅起泥土,砸碎秋草。 紧接着,这座小山丘渐渐裂开,露出了里面的真实画面。 那里面没有棺材,也没有什么陪葬品,只有数不清的白骨。 这些白骨,都是当年太宗皇帝驾崩时,自愿陪葬的宫女。 然而这时候感受着大墓里的幽毒寒冷气息,所谓自愿二字,或者需要再作讨论。 那些怨毒而寒冷的气息,没能对建功北里四周的京都民众造成任何影响。 因为一道强大的气息,从山丘底部的最深处的地河里生了起来,如清风般轻而易举洗去了那些怨意,净化了那些白骨。 那道气息冲天而起,直入夜穹,散发着淡淡的金黄光泽,煌煌然,至为威严神圣! …… …… 京都各处,到处都有这样的异象发生,或者石雕为基,或者地裂引火,或者地泉反涌为汤,或者皇气浩荡显现。 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冲天而起,或破层层铅云直上夜穹,或耀眼夺目压下星辰的光辉,渐渐形成了一座巍峨壮观的大阵。 这座阵无法看见,但修道者们能清晰地感觉到,顿时生出有若尘埃的渺小感,以及无尽的敬畏感。 白纸坊北里那些倒灌入地基的泉水,幻作了国教七境里著名的金汤,却只是这座大阵里极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建功北里的皇气,破墓净骨而上九天,忽而落在了皇宫里。 数百年来,始终紧闭、有如黑夜一般的凌烟阁,溢出道道乳白色的光毫。 同时,一道无比霸道、威严、正大的气息,出现在所有人的感知中。 那是已经多年不现人间的百器榜首——霜余神枪! 感觉到霜余神枪的气息以及凌烟阁的变化,别样红的神情终于变得冷峻起来,悬在尾指上的那朵小红花忽然停止了摆动,悬停在了风中。 围绕着天书陵有一条河,忽然间,河里的河水尽数消失无踪,不是干涸,而像是被大地吸收了一般。 七十余座应该是仿佛的天书碑,出现在河底,仿佛石林一般,石碑上散发着庄穆的气息。 本已向着天地四野散去的雨云,受到京都里这座大阵的感召,渐渐重新流回,虽没有完全遮蔽住星光,却也让繁星黯淡了数分。 极其森然的阵意,仿佛无数把利剑,似乎要把天地间的法理都斩断,其中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诛杀神圣领域的强者! 无穷碧的脸色已经变得很苍白,眉间的那抹戾意早已被惊惧所取代。 观星客依然沉默着,笠帽遮着他那平实无奇的容颜,也遮住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这是皇辇图?” 朱洛神情剧变,望向天书陵顶,难以置信问道:“你不是皇族,凭什么?” …… …… 第643章 陈家的王爷们 什么是皇族?登基便能称皇,从这个角度上说,天海圣后能够唤醒这座皇辇图,并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朱洛与陈氏皇族相交数百年,清楚很多秘辛,知道想要动用皇辇图,必须拥有真正的皇血。 天海圣后执政已逾二百年,但登基不过二十载,她根本没有时间,让皇辇图承认她的血就是皇血。 她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京都里的这座大阵,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漠然至极。 是的,她不姓陈,她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天凤真血,而不是皇血,她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让皇辇图投降,但这不代表她就没有办法。 计道人也很清楚她一定有办法,所以没有像朱洛一样发问。 事实上,就在下一刻,包括朱洛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一点。 皇辇图这座大阵,建于很多年前,历史无比悠久,至少要比陈氏皇族的历史还要悠久。 京都,现在是大周京都,但在有大周之前,这里已经是京都。 在陈氏皇族之前,这片大陆还有一个血统极为纯正的皇族,并且一直存续到了现在。 朱洛望向皇宫方向,厉声说道:“梁王孙,你居然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 …… 京都的最高处有三。 天书陵与甘露台,还有一处便是凌烟阁。 凌烟阁在皇宫深处,乃是一座高楼。 大周皇族对皇辇图这座大阵做的最重要改动,便是新修了一座凌烟阁,陈枢也在此间。 梁王孙坐在凌烟阁正中间的地面上。 今夜,他的手里没有握着那根金刚杵,而是握着一根火把。 那根火把的材质非金非玉,有晶莹之感,顶端燃烧着一道白色的火焰。 这是魔族神器——白日焰火。 梁王孙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握着火把的手不停地流着鲜血。 那些鲜血流淌到白日焰火上,没有继续向地面滴落,而是被吸收了进去。 白日焰火怒放出来的光线没有因此被染上血色,依然圣洁,仿佛蕴藏着无数的能量。 那些光线是如此的炽烈,以至于永远都是那般幽暗的凌烟阁,今夜也变得明亮起来。 至于凌烟阁的内部更是被照耀的极为明亮,仿佛白昼,或者说更像是想象中的神国。 墙壁上的那些画像被照耀的非常清楚,画像上的开国诸臣们仿佛在静静地看着梁王孙。 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年轻的王爷便是他们当年辛苦推翻的梁氏皇族的后人,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 这些画像里的传奇们,会愿意保佑谁呢?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始终在皇宫深处沉默,仿佛夜色一般,从来不会轻易让人看见。 今夜它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凌烟阁前的石阶与广场上向无人迹。 今夜这些地方却站满了人。 羽林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薛醒川坐在火云麟上,神情漠然地看着前方。 前方黑洞洞,那是皇城的正门。 今夜皇城的门没有关,仿佛准备在迎客。 此时霜余神枪正在皇宫里散发着无比霸道强大的气息。 他在这里。 那么,谁敢进来? …… …… 这个初秋的雨夜,反对天海圣后的人们,从大陆各处来到京都,意图一举推翻她的统治。 但愿意效忠天海圣后的人,同样也有很多。 除了像薛醒川这样的大周军方重将,还有一些隐匿在夜色里的人们。或者说唐家二爷所说,天机老人经过寒山一役后,真的再也无法抵抗时间的磋磨,已然将死,但拥有天机老人友谊的天海圣后,自然也会拥有整个天机阁的帮助。 前半夜的时候,陈长生突入北兵马司胡同,直接毁了那座海棠树的小院,清吏司的运转却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周通刚刚醒来便强忍伤势命令下属官员与天机阁的刺客合流,开始在夜色里潜行,时刻准备攻击自己的目标。 借助着皇辇图的指引与遮掩,至少数百名精锐刺客,此时已经来到了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外,靠近了那十五座来自各州郡王府的辇驾,只需要一声令下,刺客们便会替圣后娘娘清洗掉那些胆敢不忠于她的大臣与子孙们…… 能够下令的人,当然就是天海圣后本人。 现在只需要她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京都便会迎来一场血洗,过程或者会有些艰难,但看起来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如果说因果,陈长生这颗果子,在这件事情里面反而是因。 她的对手等待着她受到天道的反噬,或者中计,纷纷来到京都。 那些在夜色里隐藏了两百年的敌人们,那些隐忍了很多年的故人们……她早就不想再看见他们了。 今夜之后,所有的敌人都会被她杀死,然后,她就可以放手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是她想要的结果,除此之外,今夜发生的任何事情,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影响。 包括她借助天地伟力以及天书陵的古老气息,直接替陈长生逆天改命,仿佛也只是一件小事。 夜雨微落,没有声音,也仿佛没有实物,只有极淡的湿意。 她负着双手看着夜色里的京都,神情平静。 只有在她身后的陈长生,隐约能够看到,她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 …… 京都某条街上,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哭喊。 “母后,您为了弟弟可以付出这么多,儿臣……儿臣也是您的儿子啊!” 趁着夜色进入京都的十五座王辇里,其中一座辇上翻下来了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淡黄色的衣衫,容颜丑陋,神情异常真挚,对着天书陵的方向跪拜不止,一面流泪一面说道:“母亲,您就饶了我吧,孩儿是受了人蒙蔽……不,宝宝是被人骗到这里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里,这名男子对天海圣后便前后不同,对自己的称谓更是连改三次,令闻者直欲掩耳。 这名男子便是以庸碌无能出名的娄阳王。你可以说这位王爷没有什么廉耻,但还真没有人认为他说的是假话。 ——他自幼就胆小怕事,要说十余路反王进京这等大事,以他平日里的习性,是万万不敢参与的,还真是被人骗到了京都。待进了京都,娄阳王才知晓今夜要做什么事情,吓得浑身发抖,待看着天海圣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局面,更是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停留,只是走也无法走,心惊胆颤之下,赶紧爬出车辇,跪在地上求饶。 紧接着,有两三位王爷想着圣后娘娘往日的威严气势,也纷纷走出车辇,对着天书陵的方向叩拜不已。但更多的王爷则是对着天书陵破口大骂,他们今夜前来京都,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一时间,妖后、受死之类的词语,到处响起。 天海圣后站在天书陵顶,看着这些名义上的儿子,微微挑眉。对娄阳王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太深的印象,只记得这个儿子很蠢,至于其余的那些儿子更是让她极为不喜,喝斥道:“看到你们这些废物,我就会替先皇感到难过,生了这么多,偏偏一个有出息的都没有!” 她是在教训这些陈家的王爷,那么陈家的王爷便都听到了她的声音,无论是在京都,还是在从洛阳到京都的官道上。 在那条两侧尽是荒草的官道上,相王双手扶着腰间的肥肉,气喘吁吁地走到车前,看着京都方向大声喊道:“母亲,我可以的,我有出息,儿子当年对您多孝顺,百草园里的野花,我都摘来给您插在瓶里,果子都洗干净了送到您的榻前,您想玩什么我都陪着您玩……” 他越说越是委屈,捂着胸口,哀怨说道:“陈长生到现在为止,只怕连一声母亲都不肯喊,这样的逆子您都愿意施予这么多的仁慈,您为什么就不能对儿子我好点呢?我也是您的儿子啊,您就让我当太子吧。” 这番极其不要脸的陈述,落在官道上那些王府随从的耳中,令众人很是尴尬,不知该作何反应。 远在京都天书陵顶的天海圣后,听着这番话,眉眼间的那抹煞意却消除了些许,说道:“你算是最有出息的一个了。” 听着在夜空里响起的这道声音,相王满脸喜色,难以自抑。 天海圣后说道:“但你长的太胖,太丑,像头猪。” …… …… 天海圣后与相王时隔二十年的这番情真意切的对话,让已经来到京都的很多王爷先是笑出声来,然后鸦雀无声。 娄阳王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事情,带着王府的随从伴当,趁着夜色,绕过一条幼时熟时的偏巷,没有按照大家事先约定好的计划,直接前去观星台,而是往着某个方向而去。 “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桔园。”娄阳王脸色苍白说道。 他是最后一批被赶出京都的陈姓王爷,有机会与莫雨相识,并且相处的还算不错。 在现在如此危险的时刻,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得去找到她,求她保自己一命。 他从来没有想过,莫雨这时候会不在京都。 如此重要的时刻,作为圣后娘娘最宠信的左膀右臂,莫大姑娘没有任何道理不在。 然而,她真的不在,桔园的门关着,门前的小桔灯也没有点亮。 娄阳王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王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娄阳王一咬牙,说道:“去皇宫,莫大姑娘应该在那里。” …… …… 第644章 真言如血 皇辇图动,大军将返,瞬息之间,局势千变万化,京都再次重新落入圣后娘娘的控制之中。 她站在天书陵顶,看着京都某处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秋山家主与那位供奉进入京都后,一直都表现的非常沉默低调,很容易让人忘记他们的存在。 但这时候天海圣后既然说话了,那么他们总不能继续假装自己不存在。 “这整件事情与我秋山家没有半点关联。” 秋山家主看着天书陵顶,神态异常谦卑说道:“好教娘娘知晓,我们来京都,是准备来赏枫的。” 这个解释没有人信,特别拙劣,甚至愚蠢。 但那无所谓,因为天海圣后需要的只是一个解释,一个态度。 秋山家主的态度很端正,他的理由越愚蠢,说明态度越端正。 天海圣后有些满意,望向京都另外两个位置,问道:“那你们呢?也是来赏枫的?” 前清门下停着一辆马车,木拓家的老太君手里拿着龙头拐杖,站在车畔。 这位老太君裹着一双小脚,然而落在满是雨水的街面上,却像是钉子一般,没有丝毫颤抖,声音却有些颤抖。 “老身只是久未至京都,所以来北方看看,顺便有些事情要办,好教娘娘知晓,我太孙媳妇就要临产了。” 德胜门紧闭着,吴家家主站在门前,对着天书陵方向认真解释道:“娘娘您别误会,我是来看女婿的。” 同样是拙劣愚蠢的解释,但与秋山家主不同,因为这两个理由里提到了人。 木拓家的老太君与吴家家主在夜色中离开了京都。 天海圣后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觉得这两家的态度不够端正,还是在想着四大世家里唯一没有出现的唐家?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了,就算四大世家真的表面了态度,也不可能改变当前的局面。 她没有杀死陈长生,更没有吃掉陈长生,无论那个道人在夜色里用二十年时间布下的局如何深不可测,都不可能再影响到她。 皇辇图已然启动,森然的气息笼罩着整座京都城,除了计道人,还有始终没敢踏入京都一步的木拓家老太君及吴家家主,谁都没有办法离开。 天书陵前的四位神圣领域强者也不行。 她的大周铁骑正在向着京都进发。 京都里还有很多忠于她的大臣将领。 大局已定,现在似乎就只需要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京都里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很轻,仿佛喃喃自言自语,然后渐渐升高,变成某种极具锋芒感的质问,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笑声,嘲讽的意味很浓,然而渐渐你会觉得那是在自嘲,蕴藏着无限感慨以及对某些事物的敬畏,最终一切归于静寂。 如此复杂的声音与情思,实际上只是很简短的一句话。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吗?” 说话的人是计道人。 他站在京都某个偏僻的街市前,脚踩着有些脏的污水,身后是一家散着血腥味道的羊肉铺。 肉铺往往是一个城市最先醒来的地方,这时候夜已极深,在黎明到来之前,先亮起的是铺子里的灯光。 斫斫斫斫,清楚的斩肉声从铺子里传来。 肉铺里的人们,并不知道不远处那些森然而起的皇辇图阵意,也不知道铺子外站在一个人。 计道人看着天书陵方向,感慨说道:“我一直以为今夜是我给你安排的局,现在才知道并不是。” 在天书陵顶,陈长生看着夜色里的画面,看着画面上的师父,情绪依然如先前一般惘然,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或者是因为天海圣后站在他的身前,而她刚刚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这同样也不是你的局。” “我是局中人,你同样也是局中人,这依然还是一个局。” “这不是我安排的局,也不是你安排的局,这是天道给你我安排的一个局。” “天道局。” 陈长生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你和数百年前还是一样,总喜欢说这些看似玄妙难懂的话语,神棍终究就是神棍,想用这些话来摇撼朕的心志?哪里会有什么天道局,不过就是你的一点阴谋小算盘罢了。” “不错,这是我的局,应该是完美的,不管你选择杀死他还是吃掉他,我都准备了相应的手段,但我没有想到,你会选择救他,因为我没有想到,像你这般冷酷无情的女人,居然也会有心软的时刻,更没有想到的是,你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计道人的声音与肉铺里的切肉声混在了一起,并不含混,反而格外清晰,在天书陵顶回荡着。 除此之外,整个京都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离宫一片安静,天书陵下静寂无声。 圣后娘娘已经进入了神隐境界? 很多人对此都有过猜测,然而今夜终于得到了证实,这个消息依然会震惊整个大陆。 “你确实很强,就算你吃了陈长生这颗果子,就算星空真的降下神罚,也不见得能够伤到你的根本。” 计道人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着。 微寒的风在天书陵顶吹拂着,带起天海圣后的黑发。 她就这样静静站在这里,站在世界的最高处,便有若魔神,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陈长生,还是天书陵下方的无穷碧、观星客,或者是数万里之外溪畔的那名僧侣,都隐隐生出某种想法,就算天道有变,就算命运乱流,就算闪电落在她的身上,她也可以毫不在意。 “能够伤到你的根本的、能够让你变弱的,只有你自己。” 伴随着肉铺里的切肉声,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强硬而冷酷起来。 “在你看来,你的意志要比天道更加重要,也更加强大,当天道要你杀死他的时候,你偏偏要他活着,我必须承认,你的自信依然还是那般令人心折,但你有没有想过,当你妄图把自己的意志凌驾在天道之上,天道会做出怎样的回答?” 天海圣后说道:“朕何曾理会过他人的想法,即便是这片星空。” 计道人的声音很是感慨:“所以……你选择了救他。” 天海圣后说道:“救了他又如何?” “你是完美而强大的,我们本来没有任何胜机,但今夜,你选择替他改命,相信你为此也付出了很多代价。” 计道人的声音变得冷酷而强硬起来:“比如你的境界现在已经跌堕,你不再无敌,而这……就是天道对你的回答。” 听着这段话,隐藏在京都夜色里的无数人,震惊之余开始纷纷思考起来。 计道人说的是真的吗?天海圣后为了把陈长生从死亡深渊的边缘带回来,真的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陈长生望向天海圣后的背影,看着她负在身后的那双手,心情有些异样,神思有些恍惚。 微凉的夜风穿行在街巷里,带走残余的温度与淡淡的血腥味。 片刻的安静后,天海圣后的声音响了起来,很冷漠,很居高临下,带着一抹淡淡的嘲讽。 “朕要做的事情,你们这些凡人永远都无法理解。” 她看着夜色笼罩的世界,说道:“朕的心意,便是所谓天道也不能掌握。” 这句话并不霸道,却隐隐透着绝对的自信。 她没有否认计道人的话——为了替陈长生重续经脉、逆天改命,哪怕早已晋入神隐境界的她,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那么她现在的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是的,我刚才说错了,娘娘你不惜自堕境界,也要救他,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慈母怜子这般可笑的理由。” 计道人站在雨街上,看着天书陵顶平静说道:“你是想通过此举,对抗当年献祭星空时发下的血誓,抹掉逆天改命这四个字在你心灵上留下的阴影,如此你才能有机会获得真正的大自由。” 这几句简短的对话,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明白。 只有朱洛等神圣领域的强者,或者已经看到那道门槛的强者,才能体会到其中的真义。 天海圣后是当今大陆最强者,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意志。 她唯一的弱点或者是心灵上的缺口,就在于当年她为了逆天改命,向星空献祭时发下的誓言。 这里指的并不是誓言本身,而是指这个行为本身,就像她先前对陈长生说的那样,当年的她,对天道曾经低下过头。 现在她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当年那件旧事,在自己心灵上蒙着的那层尘埃。 她要让陈长生活下来。 如果她能够做到这件事情,那么她便圆满了,再没有任何弱点。 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从神隐境界跌堕至从圣,依然不可战胜! 天海圣后说道:“你想的太多,也说得太多,这样会显得很无趣。” 计道人说道:“是吗?那么如果我说,陈长生其实并不是娘娘你的儿子,这样会不会有趣些?”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情绪,于是,显得格外冷酷。 街边铺子最深处的房间里,厚厚的油刀重重地落在案板上,羊肉被不停地切开,到处都是喷溅的血。 …… …… 第645章 原来你什么都不是 无论天书陵还是京都的街巷,都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很多人震惊地张着嘴,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人们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夜风呼啸的声音忽然加疾,让自己没有听清? 天海圣后的眼睛很美丽,明亮有若星辰,就如真正的凤眼。 她的眼眸里闪过一道亮光,神念微动一缕。 她望向天书陵某处,没有看得真切,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个感觉依然存在,原来一直都在,原来是在这里。 咔嚓!数道如大树粗细的闪电,自夜空里落下,落在天书陵顶四周,将一切景物照耀的无比清楚。 夜穹里黑云狂卷,不停绞动,仿佛有无数条龙在里面厮杀,似乎天机将动,天意将至。 一道极淡的气息,从天海圣后的身躯里溢出,飘渺而上,直破层云,回归此时肉眼看不到的满天繁星深处。 她抬头望向天空,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 …… “什么意思?” “陈长生不是圣后娘娘与先帝的儿子?” “难道他不是昭明太子?” 随着计道人的那句话,整座京都都陷入了无穷的震惊里。 去年那个流言开始时,没有多少人相信,但后来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人们不得不相信,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便是国教以及圣后娘娘的态度。 为了他,朝廷与国教对峙连连,两大势力便要在今夜发起决战,圣后娘娘不惜堕境,也要替他逆天改命,破除当年的血誓,圆满心灵,可如果他不是昭明太子,那圣后娘娘做的这些事情,岂不是没有任何意义? 最震惊的人,当然是陈长生自己。 一道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力气,让他艰难地站了起来,用剑鞘撑着身体,望向夜色里的京都。 他想看到师父究竟在哪里,他想知道师父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天海圣后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他。 天地间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清稚的眉眼间写满了惘然的情绪。 这是真的吗? 原来,都是假的。 他忽然想明白了。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的师父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骗了整个世界。 无论是圣后娘娘还是自己,都被骗了。 光阴卷或者真能截短光阴,但并不意味着,就一定落在他的身上。 西流典或者可以改变很多,却改变不了大江终究西流去。 …… …… 在很短的时间里,陈长生便想通了很多事情,甚至可以说是所有事情。 那些事情曾经是他不解的,是唐三十六不解的,也是徐有容不解的,同时也是他们隐隐担忧的。 是啊,如果他真的是昭明太子,师父怎么会让他进京,就这样出现在圣后娘娘的眼前? 两年半前的那个春天,他离开西宁镇,来到了京都。 他退婚不成,也没办法考进青藤六院,最后进了荒废的国教学院。无论教宗陛下当时知情与否,莫雨拿的那份文书与之有无关联,现在想来,他必然是要进国教学院的。因为他的师父是国教学院的前任院长,他在国教学院,比较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一点。 教宗陛下最开始的时候,知道这件事情吗?应该是不知道的。梅里砂大主教呢?他应该是知道的。 那位苍老的大主教,坐在教枢处满是梅花的房间里,替国教学院遮风挡雨,替陈长生开山搭桥。他让陈长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成长、成熟,他在神道上说陈长生会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让陈长生木秀于林,无限风光在险峰。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让他更加醒目,更快让圣后娘娘发现他,然后关注他,继而对他产生疑心,开始调查
相关推荐:
福尔摩斯在霍格沃茨
三岁半修仙,洗白系统早来五百年
成瘾[先婚后爱]
芊芊入怀
五个校花女神堵门叫我爸!
假戏真做后他火葬场了
珊璐短篇CP文
南安太妃传
私定男伴设计师 (NPH)
游戏王之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