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后的对象二字,小黑龙高兴起来,很是喜悦,然后不知想到何事,双颊有红霞渐生。 她低着头不肯看他,低声说道:“流氓。” 陈长生怔住了,不明白为什么她要骂自己,为什么要生气,想了想后取出一个箱子,搁到了她的身前,说道:“这是给你的。” 小黑龙抬起头来,看着那箱子,清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 “是什么?” 她掀开箱子,美丽的小脸被一片光明照亮。 箱子里尽数都是珍奇的金银珠宝。 有白帝城赏赐给他的,有离宫给他的,有教枢处孝敬他的,有唐三十六给他玩的,有周陵里的,什么样的宝贝都有。 这是他全部财产的三分之一。 当然,这是他去年冬天与徐有容切割清楚财产之后剩下的全部财产。 他把三分之一留给了落落,三分之一留给了师兄,还剩下三分之一是留给小黑龙的,他以为这是对自己最好的三个人。 看着箱子里的珍宝,小黑龙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 “喜欢吗?”陈长生看着她,有些紧张,带着希冀。 她低着头,轻轻地嗯了声。 哪有不喜欢金银财宝的龙族,更何况她被囚禁在地底数百年,就是靠皇宫里的那些大人物承诺给的金银财宝才能熬下来。 而且这是他专门留给她的。 她抬起头来,望向陈长生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离开南海的家乡来到你们人族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但只有认识你之后,才过了些开心的日子,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 陈长生想着她的经历,想着自己的一生,自然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我最开心的那段日子,就是化作游魂,跟着你离开京都,一直到汉秋城,看了很多风景,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 “周园里的风景也不错。” “我不喜欢周园。” “为什么?” “因为父王就死在里面。” 陈长生沉默无语。 小黑龙看着他冷笑说道:“而且在周园里面,你和那个女人卿卿我我,早就忘了我是谁,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陈长生有些无奈,说道:“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徐有容,而且……在我心里,你是值得尊敬的前辈。” 小黑龙不理,恨声说道:“反正你就是个负心薄幸的家伙。” 陈长生心想负心之说从何而来?忽想着先前小黑龙准备吃掉自己之前说的那句话,心想如果真是如此,用这种单方面的誓词来约束对方的行为,实在是有些不可理喻或者说孩子气吧。 他年龄不大,但向来沉稳平静,自然不会与她幼稚地争吵。 然而她见他沉默不语,更加恼火起来,张嘴便向他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她是玄霜巨龙,吹的气便是龙息。 龙息落下,按道理来说,陈长生应该会像前几次那般,瞬间被冻成冰块,她本也是这般想的,准备把他好生收拾整治一番,然而却忘了,以往她都是用玄霜巨龙的本像与陈长生见面,这时候她则已经化形成了人类小姑娘,不说别的实力境界,至少无法再喷出龙息。 她这时候的龙息,就是一口气,这口气息如兰一般,幽香莫名,没有半点威力,就这样吹到了陈长生的脸上。 说来也奇怪,陈长生的身体被她用龙血完美洗髓后,普通兵器都无法伤到他,她的这口气息明明没有任何威力,但他的脸却红了起来。 小黑龙怔住了,然后有些傻傻地向着他的脸又吹了一口气。 陈长生的脸越来越红,尤其是耳根,就像他的命星一般,通红一片。 小黑龙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下一刻才想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顿时有无数羞意涌上心头,小脸瞬间红艳无比。 她觉得自己的脸很烫,就连身体也热了起来。 她忘记了自己是玄霜巨龙,只需要一动念,就连火山都能冻凝。 火山能够被冻凝,霜雪能够被融化,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热的软了起来,有些无力支撑,缓缓向前,靠在了陈长生的怀里。 她的呼吸就像是冰川里的拂着雪莲的风,在他的耳畔轻轻地穿行着。 陈长生的身体仿佛被冻住一般,不敢有任何动作,忽然间觉得有些微湿。 那是她吐出丁香般的舌尖,在他的耳垂上舔了一下。 “味道真香。”她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道:“如果你真要死,就让我吃掉,死在我的肚子里吧。” …… …… 第615章 雏凤之鸣清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可能很久,可能很短,陈长生醒过神来,逃也似的向着远处掠去。 小黑龙看着消失在夜色里的他的背影,眉眼间流露出一抹煞意,尤其是竖瞳里的情绪变得异常寒冷。 王之策留在石壁上的禁制,让她无法回复真正的境界实力,但如果她愿意,依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陈长生抓回来一口吃掉,不然她怎么可能成为皇宫里所有人不敢提及的所谓“忌讳”。 但她没有这样做,竖瞳里的怒意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孤单委屈和倔强。 她很清楚,陈长生之所以要逃,并不是真地怕被自己吃掉,而是要逃避别的一些东西。 没有小黑龙的帮助,陈长生没有办法通过那面池塘回到地面,他选择的道路是当初第一次误入地底时的路线。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回到那座已经很久不见的冷宫后,望向远处的未央宫,难免生出了一些感慨。 当初莫雨动用两心通的神通,借用皇宫里的阵法,把他从未央宫困入这里时,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真的有勇气进入地底去直面传说中的“忌讳”,从而觅到了一线生机,同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个“忌讳”是个表面暴烈冷酷、实际上却有些天真懵懂的龙族小姑娘,而他居然和这个小姑娘之间有了如此多的联系与故事。 站在黑龙潭畔的秋树里,看着这座著名的桐宫阵,他若有所思。他通读道藏,对阵法也颇有研究,虽然及不上徐有容和苟寒食的水准,放在世间修道者里也算得上是佼佼者,所以当初被困在这里时才能发现这座阵法的生门在寒潭深处。 为了解除王之策布下的禁制,他准备了很长时间,加上徐有容的帮助,他相信最多只需要十年时间,那两道铁链便会逐渐被侵蚀失效,小黑龙能够重获自然,如果她同时修行他留在地底的那本光阴卷抄本,时间甚至还能再缩短一些。 只是,那个时候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千载岁月,白云悠悠,物是人非,亭亭如盖,便是如此。 可终究还是有些放不下的人或事。 南溪斋有件神器与这座冷宫里的著名阵法名字相同,都叫做桐宫。 桐宫在她的手里。 她这时候应该正在皇宫里,距离自己没有多远。 陈长生绕过潭边,顺着一条石道走出桐宫的后门,来到一片树林中,望向远方那片宫殿群。 他不喜欢孤单地死去,但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被她看见。 他准备稍后去周园,那里没有人,没有人能进。 在这之前他还要做一些事情。 树林前方响起一阵细细索索的声音,正在变黄但青意犹盛的树叶落下来数片。 黑羊从树林里走了出来,看着陈长生微微歪头,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今天你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在池塘边。 陈长生对黑羊长揖及地,很认真地行了一个大礼,说道:“多谢你这两年的照顾。” 黑羊回首,望向远处宫殿群里的某一处。 陈长生明白它的意思,摇了摇头说道:“我不去那里。” 黑羊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他,幽暗的眼眸仿佛最深的夜色。 “我这辈子都活的认真,或者说很死板,因为希望这样能够多活几年,现在确认没办法多活几年,仔细想来,最大的遗憾却是自己从来没有放肆地活过,我修的是顺心意,其实又哪里真的顺过心意呢?” 自从确认自己的死期后,陈长生没有向任何人流露过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时候却向这只黑羊表明了心意。 “所以在死之前,我决定去做一件自己很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够成功,我想自己应该会很高兴。” …… …… 杀东杀西杀东西,原来不过是一个杀字。 把所有反对您的人全部杀光,那么自然就没有反对您的人了,把敢于违逆您意志的天地杀伐颠倒,这天地自然也要臣服于您的意志之下,只是如果天地人尽皆顺服之后呢?天地之外又该如何?人心又如何? 听完圣后娘娘的话后,徐有容安静了很长时间。 这是娘娘的霸气宣告,也是娘娘对她——这个唯一的继承者的教诲。 她需要思考一下,同时,她也在默默地进行着推演计算。 当初她对陈长生说自己要进皇宫去找娘娘求情的时候,陈长生便说过这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看着圣后娘娘的冷漠态度,似乎真是如此。 其实这是谁事先都应该能想到的结果。 但她还是来了皇宫。 为了尽人事听天命?只是希望能够替陈长生乞求到十数日安静的遗世时光? 不,她是道门中人,却自有锋芒,不修无为。 从离开寒山到昨天夜里,她一直在推演计算,纤细的指尖没有离开过命星盘。 她试图看到天道,想要拔开命运的迷雾,看到真正的前路,但无数次推演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要让陈长生从命运的困局里摆脱出来,唯一的那抹近乎虚无缥缈的命运细线,另一头都是连在娘娘的身上。 按常理来看,陈长生受到的天道之罚,本就是娘娘当初献祭星空时的誓言在生效,最想他死的人也是娘娘,那么想要解开那根命运的线条,当然应该要着落在娘娘身上。 但她知道命运隐隐显现出来的意思并非如此。 看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山终究都是山,意味却不同。 所以她才会离开国教学院来到皇宫。 她坚信此行一定会带出一些变化,然而,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变化却始终没有发生。 瓷杯依然在指尖转动着,从白天到黑夜仿佛没有停过,就像溪上的水车,就像时间本身。 “推演之术,最终便是穷其变,然而天道不可言不可数,如何能算?” 圣后忽然把瓷杯搁到了桌上,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已经看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应道:“虽不能真实触及,但总能接近一些。” 圣后说道:“你现在连人心都还算不清楚,又谈何接近天道?” 徐有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因为她隐隐感觉到,自己等待的变化已经发生了,然而……那变化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你在国教学院布下剑阵,再请离宫派人相助,然后你来皇宫见我,以为这样就能把他隔绝在世界之外,把我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然后等着天道自然运转,试图觅到一丝变化,然而你算来算去,却算漏了一件事情。” 圣后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忘记了他自己也在算。” 徐有容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陈长生自己离开国教学院怎么办?她不在场,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的离去。 娘娘召她进宫,就是要给陈长生创造这样的机会。 换句话说,当她在试图替陈长生选择一条可能的出路时,娘娘早就已经清楚陈长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娘娘,你这么了解他,就因为你们是母子吗?”徐有容看着她,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圣后说道:“到这时候还没有忘记时刻提起此事试图动我心弦一瞬,你这孩子倒也执着。” 徐有容美丽的脸上显现出倔强的神情,说道:“但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圣后的声音仿佛金玉一般沉着:“我了解他,只是因为我了解过他。” 她站起身来,再一次走到窗畔,向宫殿外的远处望去。 暮时的晚云已经变成了满天繁星,她的声音也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淡漠,甚至显得有些寒冷。 “凡夫俗子眼中,所谓圣人能知万物,却不知,越过那道门槛之后,依然还在红尘之中,圣人之所以不会犯错,是因为圣人不能犯错,一旦有错,便会红尘覆身,再难解脱。” 这些字句伴着清冷的声音,落在了徐有容的耳中以及心上。 “天道、命运这种东西,我未曾畏惧过。它把你我当作牛马,我便把它当作牛马,拿缰绳套着,拿重犁挂着,用它开疆辟土,用它风调雨顺,然而现在想来,我对天道命运有利用之心,便是承认它有用,承认它有超过我自身能力的强大之处。而这便是我当年犯下的最大错误,一朝如此论断,神魂之间便有尘埃,再也无法洗去。” 圣后转过身来,看着徐有容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论及天道的缘故,她的神情很肃穆,完美的容颜里多了很多神圣的意味。 徐有容很清楚这也是教诲,而且大概是除了自己之外,再也没有人听过的真义。 自童年到现在,这样的场面发生过很多次,她早已习惯,此时却不然。 因为娘娘说的是至玄至高至妙的天道,谈的是对天道极为不恭的内容。 而且她隐约明白娘娘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 “将来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我一样强大,我希望你能更强大,所以我不会允许你犯下和我相同的错误。” 圣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天道在前,当斩杀之,若情丝在前,更应斩去。” 徐有容听着最后这句话,证明了自己的猜想,身体微寒。 “你是我的继承者。” 圣后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平静说道:“任何会坏你大道之人之事,我都会斩杀之。” 徐有容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往常明亮无比的眼眸里多了一抹黯然的意味。 “秋山我很喜欢,但你不接受他,这我很喜欢。” “你喜欢陈长生,虽然他有很多值得喜欢的地方,但我还是不喜欢。” “你的生命,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所以你越在意陈长生,我越要杀他。” 徐有容沉默了很长时间。 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白,直到最后仿佛雪一般,再看不到任何别的颜色。 她的眼睛却逐渐回复了明亮,仿佛雾霭过后、重新迎来晨光的山林。 然后,雪原里仿佛生出了一株腊梅,多了一抹红色,渐渐梅丛盛开,她的脸变得越来越红。 嗡的一声响,大殿里狂风呼啸,两道十余丈的洁白双翼在她身后展开! 她飞到了空中,散发出极为炽烈的光线,还有一道神圣而强大的气息。 她燃烧着体内的天凤真血,把境界提到了最巅峰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超越了本身能够承受的范围上限。 她是国教圣女,代表着圣洁与光明,挟着无数星空赐予的神圣力量。 她现在还只是通幽巅峰境界,当然没有真的进入神圣领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已经有了些许神圣领域的特征与意味,与逍遥榜前列的高手都有一战之力,甚至八方风雨这等级数的强者想要完全镇压住她,也需要些时间和手段。 她没有想过能够威胁到圣后娘娘,只想争取一些时间,来破掉这个不知道是天道还是人心织成的局。 哪怕只能绽放一点光明,若能照亮大周皇宫,或者也能照亮京都,让离宫看见。 然而就在下一刻,宫殿里的风便停止了。 那些四散的圣洁光线消失无踪。 她身后那对洁白的羽翼无力地垂落了下来。 一只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那是圣后娘娘的手。 那只手看上去很秀气,这时候却显得无比可怕。 圣后的身形并不如何高大,伸出手臂,却把徐有容举在了空中。 一道百余丈的黑色羽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破开了阔大的宫殿两侧,在夜色下缓缓地起伏。 这画面显得异常妖异,却又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第616章 向死而生(上) 夜风轻拂,来自于无比巨大的黑色双翼,拂散所有神圣与光线,隔绝所有视线与感知,代表着最纯粹的幽暗与强大。 “雏凤清于老凤声……那终究是将来的事情。” 圣后看着手中的徐有容,面无表情说道。 没有任何人能够进入这片夜色,除了她允许的人,比如那一抹红。 莫雨低着头跪在殿外,不敢向里面看一眼。 “把她送回圣女峰,确认陈长生死后再放开她。” 听到圣后娘娘的声音,莫雨这才敢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青竹小车备好,黑羊不知从何处踱了回来。 圣后看了黑羊一眼,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向着皇宫外的夜色缓慢驶去。 莫雨坐在座位上,看着怀中昏睡的徐有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她是替徐有容难过,也是替陈长生难过。 陈长生看来是死定了。 其实,她也有些难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国教学院了,没有见陈长生了,而且她没有任何立场与道理去,就算陈长生死了,她都没有理由难过,想到这里,她就愈发地难过起来。 青竹小车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疾,而且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诡异之处,夜色里的街上行人虽少,但有很多正在搜捕陈长生、想要保护陈长生的骑兵与强者,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辆车。 没有用多长时间,青竹小车便通过南门离开了京都,驶上了通往圣女峰的官道。 几乎就在离开京都的同时,徐有容睁开了眼睛。 不是她隐藏着什么后手,而是圣后娘娘的意志。 她睁开了眼睛,却做不了任何动作,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因为在她如瀑般的黑发里,斜斜地、看似很随意地插着一根簪子。 或者说那是一根木钗。 百器榜第三,木剑小凤。 徐有容不能动,但可以说话。 不过她这时候明显没有说话的心情,只是静静地看着车顶,不知道视线穿过去后,会落在星空里的哪一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好,能有什么办法。”莫雨看着她怜惜说道。 徐有容收回视线,看着她说道:“我不觉得他会死。” 莫雨自然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心想就算教宗陛下能保住他不被娘娘杀死,他又能多活几日? 徐有容仿佛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平静说道:“那终究是他自己的命运,就应该按照他的想法去运行,我想把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却偏要回去,天道要他去死,他偏向着死处去活。” “向着死处去活?” “你还记得汗青神将当年吗?” “记得。” “太宗陛下说过,向死而生者,很难死。” …… …… 陈长生没有考虑过生死的问题,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离开了皇宫,来到了一处非常隐秘的地方,或者说很普通的地方。 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 当初他在这里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在这里真正结识了唐三十六。 这座客栈对他来说很有意义,是他京都生活的开始,现在他回到这里,首先是考虑到没有人会想到他会来这里,再就是他也想让自己京都生活的最后这个片段,也从这里开始。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皇宫后不久,一辆青竹小车驶出了皇宫,徐有容就在那辆车里。 他也不知道这时候师兄余人就在河对面的天书陵里借着星光读书。 在这个夜晚,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曾经与他距离很近,只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的心思与精神都在自己的身体上、随身的丹药法器上、识海里的各种功法、以及鞘中的无数把剑上。 他坐在小院的树下,在星光下对自己的修道情况开始进行梳理。 因为经脉尽碎的缘故,他现在的真元输出比两年前还要微弱,甚至连普通的坐照境都不如,但散布在他血肉里的星辉就像山川里的积雪一般,看似东一片西一片,实则总数极大。而且他在寒山破境聚星虽然出了问题,但不能说完全失败,从表面上看他的境界还停留在通幽境巅峰,可如果他不在意经脉再次破碎危及生命,他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凝结星光为领域。 换句话说,如果不要命,他可以是短时间的、真元数量极多的、聚星初境强者。 他还会无数种剑法、身法、道法。 进入通幽上境之后,他遇见的对手大部分都已经是聚星境的强者,当初曾经帮助他很多次的简化版耶识步,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步法带来的速度加成与他自身的速度比较起来,幅度非常少。同样,像百花剑和七星剑这样的普通剑法,或者在同阶对战里偶尔还会起到些作用,但在今夜的战斗里也没有用处,可以去除。 他静心明意,去除了那些杂而不精的剑法与道法,只在识海里留下最坚硬、最锋利、最强大的手段。钟山风雨剑、国教真剑、倒山棍、临光剑、汶水三式、燎天剑、破军剑……以及苏离教他的那三剑。 燃剑、慧剑、笨剑。 这就是陈长生现在最强大的手段。 对真正的剑道高人而言,剑法本身或者没有高低,但一定是有大小的。 陈长生最擅长的这些剑法都是大剑,尤其是苏离教他的这三剑,无论如何机变,气象都极大。 大剑或者说大招对神识真元的损耗极大,陈长生的神识极为稳定强大,真元数量亦多,但输出一直是个问题,所以他不耐久战,在过往的很多场战斗里,他都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只有像大朝试最后一场对战以及浔阳城前后那段乱战时,迫于无奈才会让自己陷入苦战的局面,而事实上也战的极苦,好些次都险些败在对手的剑下。 今夜他重伤未愈,强行调动真元出手,更加不能进入这种局面,必须一击得手。 他睁开眼睛,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开始推演计算。 那个人出身并不贫寒,生母乃是前礼部侍郎的小妾,童年也没有什么不堪入耳的惨痛经历,不缺衣少食,也没有嫡母羞辱,科举虽然谈不上特别顺利,但也不算特别,那个人的性情非常冷酷残暴,实力非常恐怖,神识格外强大,仿佛集结了千万人的怨念与无边的痛苦,他曾经体验过,确实非普通人能够抵御…… 无数的资料、信息出现在他的识海里,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繁不胜数,看似潦乱地凑在一起,根本无法从中分析出有用的东西,然而星辰之间自有联系,无数道无形的线条构织成一片星图,其中自然隐藏着真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向李子园客栈外走去。 无垢剑依然静静地躺在藏锋剑鞘里,但他已经出剑。 …… …… 青竹小车沿着官道向南而去,车前的黑羊应该不清楚京都里的这些风云激荡,只是在皇宫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想要出去逛逛,它看着道旁的秋树不觉得新鲜,对草上那些刚刚成形的露珠却有些兴趣,这般走走停停,看似不快,然而离开皇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车便已经过了崤山,按时间算或者过午的时候便能到圣女峰。 天海圣后的视线顺着崤山向东而行,来到山势尽处那片平原上,平原中央有座大城,城墙极为厚实高大,单从视觉上来看,甚至要比京都城更加巍峨壮观,正是天下名都——洛阳。 在洛阳城位置最好的长乐坊里有座占地面积极为夸张、奢华到难以想象程度的王府,相王、泰王……好几位她名义上的儿子还有几个孙辈正在那里抱着歌姬放浪形骸,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专门做给自己或者那些属官们看的,也并不在乎。 她收回视线望向京都,看到了离宫里正在浇水的老人,看到了庄园里的亲人,看到了小桔园没有燃尽的蜡烛,看到了北新桥底的雪,看到了北兵司胡同里的那株海棠树,看到了向着那处而去的举着伞的年轻人。 她站在甘露台上,整个世界都在她的脚下,在她的眼中,就是没有看见那个人。 十余年前,她以为那个人死了,没有想到对方却活了下来。从确认这个事实的那一天开始,她和教宗之间便出现了一道裂缝,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的整个世界对此都毫无察觉,京都的风雨如这十余年里一样温驯,可是终究不是以前了。 她很清楚那个人让陈长生来到京都就是想故意走漏消息,就是要让自己和教宗之间彼此疑忌,但她只能接受,因为时光无法回溯,当年在国教学院那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教宗不可能相信她对此没有意见。 从在百草园第一次相见开始,她就不喜欢那个人,甚至可以说厌憎,也不如何看重他,直到知道原来他不仅仅商行舟,也是计道人,她才开始正视他,当初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商行舟这个名字代表着国教正统与反对她的那些故人。 计道人这个名字,代表的是太宗皇帝的意志,或者说遗志。 这才是真正令她警惕起来的原因。 第617章 向死而生(下) 无数年了,她见过很多英雄豪杰,意气风发的、温文尔雅的、心怀天下的、悲天悯人的,见过无数天才强者,唯我独尊的、和光同尘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这些人里,只有那个男人让她感到过畏惧,哪怕她现在已经追上对方的境界,哪怕她现在提起那个男人时经常流露出嘲讽与不屑的神情,但她必须承认,直到今天,那个人的名字依然能够让她感到一丝凛意。 或者是因为当初面对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天真活泼可爱完全不知世事的小姑娘,而他则是高高在上的世间最强者、还活着却已经注定会在青史上成为千古一帝的君父? “太宗陛下,你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肯安息吗?” 她举头望星空,看着很多年前最亮的那颗明星曾经存在的位置,沉默很长时间后皱了皱眉头。 …… …… 初秋的这个夜晚真的很漫长,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人。 天海圣后想起太宗皇帝的时候,周通也在想着那位曾经的国教学院院长商行舟。 周通是一个纯粹的恶人,他享受敌人甚至是朋友的痛苦——虽然除了薛醒川,他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这并不意味着他很疯癫、脑子有问题,相反他比绝大多数世人更加清醒而理智,而这才是真正的恶。 想要继续这样美好的人生,他需要保有自己的地位,就要保证圣后娘娘的皇位不可动摇。 现在看来,最有可能动摇娘娘皇位的人,当然就是陈长生。 或者用不了很多天,他便会死了,但周通不会冒险,就这样沉默地等下去。 这是商行舟、皇族等无数大势力出的一道题,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解答这道题的方法,但首先他得找到这道题。 在思考如何破题的过程里,他对商行舟的佩服越来越深,最后甚至感到了敬畏。 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一人可以掌握一方风雨,一圣可撼动八方天地。 商行舟是当之无愧的强者,国教正统的大高手,虽然名声不显,不入风雨之列,但任谁都清楚,他肯定早就已经踏入神圣领域,境界实力高深莫测,但他真正令周通感到敬畏的,却是他的深谋远虑。 他在西宁镇旧庙养了陈长生十五年,什么都没有教,直接把他送到京都,然后给教宗写了一封信。 他还活着,这本应是当年教宗对他的恩情,现在却成为了他的武器,至于国教正统的同门之情,自然也是武器。而梅里砂作为国教旧派的代表人物,一心要助皇族重夺皇位的老人,他或者很早就知道了陈长生的身份,所以才会如此急着、甚至有些像揠苗助长一般帮助陈长生成长,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便成为了国教的继承者。如此一来,当圣后要杀陈长生的时候,国教必然要护着陈长生,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联盟自然就要崩裂,圣后失去了最大的支持者,陈氏皇族自然复位有望! 只是把陈长生送入京都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便破了大周王朝近二十年的平静! 都说圣人以天下为棋盘,落子无悔,商行舟此人却是敢把圣人作为棋子,把国教传承用作手段,至于感情、经历、人心这些东西更是被他信手拈来,随手可弃,真是了不起的阴谋家! 这些当然是周通自己推想出来的,因为他也是阴谋家。 他对商行舟越是佩服,越是后悔,后悔没有早些直接把陈长生杀死。 “我要的不是过程,是结果。” 他站在石阶上,看着跪在院子里的下属们,微笑说道:“你们怎么分析判断,我都不在乎,我要看着他死掉。” 他不是变态,所以无论是行刑还是凌虐大臣的时候,并不会刻意扮演文静儒雅,或者在唇角挂着微羞的笑。当他发笑的时候,一般都是觉得事情的发展很无语,无语到只能苦笑,就像此时。 “那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个名人,最关键的是,他还是个病人……结果,你们居然找不到他在哪里?” 周通看着院子里的下属们,没有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只有他知道陈长生是一个要死了的人。 无论名人还是病人还是要死的人,归根结底,都是很好找到的人。 清吏司拥有数千名暗谍与数量更多的眼线,结果用了半夜时间都没办法找到这个人。 这让周通实在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 看着大人脸上的微笑,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没有一个感到轻松,更没有人不长眼地试图陪着一同笑,官员们的脸色很是苍白,黑色的帽子无法遮住自天而落的星光,显得格外惨淡。 周通看着跪在最前面那名官员,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朝廷给你的俸禄最高,我对你的期望自然也最高。” 这名官员乃是清吏司里专职情报的大员,平时在各部衙门与国教诸殿里出入无禁,深受敬畏,但这时候被顶头上司这般淡淡地提到名字,他的身体却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期望高,失望自然也大,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然周通大人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让自己记住今天夜里的挫败。 只听得咯崩一声脆响,那是手指折断的声音! 他硬生生地折断了自己左手的尾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隐现痛意,说话的声音也颤抖起来。 “卑职无能,请大人再给我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一定能找到那人!” 周通看着这名官员,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程俊在旁边则是皱了皱眉头,在他看来,只是折断一根尾指,实在是谈不上决心,如果是他在缇骑的直接下属,他绝对会要求对方砍掉自己一只手臂。 在程俊看来,这根断指显得周通大人太过仁慈,但在院子里的清吏司官员们看来,这已经是非常明确而恐怖的警告,官员散出小院,带着各自的部属,再次在京都的夜色里开始搜寻,动作与气氛较诸先前要变得更加迅疾与紧张。 “用了半夜的时间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说明对方有遮掩自己踪迹的能力……毕竟那是未来的教宗。” 程俊随着周通回到室内,很恭谨地替他斟了一杯茶,压低声音说道:“依我看来,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还不如先弄清楚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后要去哪里,然后我们提前去那里设局。” 北兵马司胡同这座小院里备着无数名贵的茶叶,但周通向来只饮一种,那就是产自天南的大红袍。 这时候壶中沏的也正是大红袍,时间稍嫌有些不够,倒入杯中的茶汤颜色淡了些。 周通看着茶杯里微漾的茶色,说道:“如果能够猜到他要去哪里,离宫现在也不会着急成这样。” 程俊脸上流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说道:“那我们就逼他现身好了。” 周通的视线依然落在茶杯里,仿佛只要看得久了,便能把杯里的茶汤颜色看浓一般。 听着程俊的话,他的神情不变,淡淡喔了一声,问道:“怎么逼?” 作为正统八虎里最嚣张的一员,程俊的方法永远是那样的简单粗暴。 “就算他想要远离京都里的这场风雨,但他总有在意的人。”程俊咬牙说道:“我们去把国教学院的学生抓几个,把百花巷里的摊贩抓几个,砍了手脚扔到朱雀街上,我就不相信他会收不到风声。” 周通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是因为杯中的茶汤颜色真的浓了几分。 浓郁香馥的大红袍,看着就像是血。 血腥而粗暴,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周通向门外望了一眼,自有下属官员会意向夜色里潜去,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个听上去有些疯狂的主意,便会传遍整座京都,也会传到陈长生的耳朵里。 “你有没有想过,这代表着与离宫正式开战?当初陈长生来我这里要人的时候,国教的骑兵可是把我这里包围了。” 周通看着程俊微笑问道,笑容里有着极深的意味。 程俊知道对方想要知道自己的坚定程度。 他想得很清楚,自己就像周通一样,如果圣后娘娘失势,肯定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今夜才会亲自来到北兵马司胡同,不顾平日里的警惕,把所有的缇骑都交给了清吏司指挥。 他看着周通,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却有着壮烈的感觉尖声说道:“已然你死我活,不能再让一步!” …… …… 谁都想不到,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国教学院,更准确地说,他是回到了国教学院外的那条巷子里。 清吏司刚刚拟定的那个血腥方案,他并不知晓。 他来到百花巷,不是为了防止周通发疯后会对国教学院的学生以及周遭的摊贩下毒手,而是另有事做。 他站在百花巷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时隐时现的身影——朝廷的以及离宫的——最后视线落在街口那辆马车上。 去年秋天的时候,天海家与国教新派为了打压国教学院,通过诸院演武的提案,派出了很多高手前来挑战,那是一段很有趣的故事,在那个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街口的这辆马车。 每次对战的时候,那辆马车便一定会出现。 这辆马车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所有人都知道它来自清吏司。 仅仅知道是不够的,折袖专门查过这辆马车,查到的那些信息,现在都在他的脑海里。 …… …… 北兵马司胡同并不窄,实际上是一条直街,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清吏司衙门的地方也很大,除了阴森的大狱之外还有无数幢建筑,那个著名的海棠花开的小院在最深处,从衙门外到这里需要很长的时间,经过无数道检查。 那辆从国教学院回来的马车,直接驶入了衙门,顺着里面铺满石子的道路,通过检查继续前行,那些凶猛可怕的三头黑犬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异样,终于来到了小院的外面。 夜色深沉,京都却有很多人都无法入睡,小院里的人也是如此。 周通和程俊正在对坐饮茶,不知道此时的他们能不能品出茶中的真滋味来。 随着院外的通报声一声声传来,程俊的精神有些振作。 这辆马车带回来的是国教学院的最新情况,他很关心这点。 院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然后停止,想必官员已经停步,正站在小院的地面上。 程俊回首向庭院里望了一眼,发现那名官员微低着头,没有主动汇报的意思,不由微微皱眉。 作为朝廷重臣,他名声极为糟糕,但能力其实不错,御下极严,如果是缇骑将士向他汇报公务却是如此懒怠,他肯定早就把手里的茶杯掷了过去,还不准对方躲开…… 但这里是北兵司胡同,不是他的地盘。他看似粗豪暴酷,实际上很聪明,绝对不会当着周通大人的面去管教他的下属,就像先前,他觉得那名清吏司官员折断尾指的惩罚太过轻松也一言不发,他这时候也保持着平静。 但下一刻他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因为庭院里的那名官员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 程俊震惊地站起身来。 周通转身望向庭院里,眼瞳微缩,寒意骤生。 陈长生。 来人是陈长生。 整个京都都在找他,找了他一夜时间,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清吏司的刺客与杀手正在到处找他,结果他却出现在清吏司里! 他想做什么? 周通静静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没有言语,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大红袍已经泡的有些过久,汤色浓的像血一般刺眼。 陈长生静静看着他,右手上提,于腰畔的秋风里握住了剑柄。 在这个漫长的秋夜里,周通一直在找他,想要杀死他。 殊不知,他也在找周通,想要杀周通。 第618章 杀周(一) 陈长生站在庭院里,看着屋里的那两个人。他与周通只见过数面,并不熟悉,另外那个人他更是不认识,但在深夜能够与周通对坐饮茶的人不多,他大概能够猜到那人是什么身份,那么便有去死的道理。 ——他是来杀周通的,因为他要死了。 在死之前,总要做些事情,做些顺从自己心意的事情,这可以称之为最后的疯狂,也可以说是落幕前放个烟花。 他是国教的继承者,主动或被动地拥有了很多敌人和对手,但真没有太多人是他想要杀的,他没有仇人。京都里没有魔族,梁笑晓自杀了,庄换羽自杀了,那么便只剩下周通。 折袖在周狱里被囚禁过很长时间,被折磨的惨不忍睹,当时在车上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时,他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杀死周通。 国教学院的人们都知道,折袖留在京都,也是想做这件事情。陈长生决定替他把这件事情做了,因为周通当初折磨折袖,就是因为他和国教学院的关系。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杀死周通的理由,但不需要再提,终究不过是一个想字。 陈长生就是想让周通这样的人去死。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让周通去死,已经想了很多年,但只是想想,没有多少人敢来做这件事。 陈长生敢。 他按照折袖事先做好的计划,潜入那辆马车底顺利地通过数道检查,凭借自身的特殊体质瞒过那些阴森可怖的三头犬,没有触动周狱里的阵法,终于成功地来到这座小院,来到周通的身前。但他能够杀死对方吗? 周通的可怕不仅在于他的性情与手段,这些年他不知道抄了多少家王公府邸,得了多少功法秘笈,境界早入聚星上境,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修至聚星巅峰,大红袍精神秘法阴森可怕至极!圣后娘娘当朝但未登基之前的那些年,皇族派出的高手以及那些矢志为惨死在周狱里的无辜者复仇的仁人志士,不知道行刺了他多少次,但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这些年的事实早就已经证明,没有人能够杀得了周通,陈长生的修道天赋再如何惊人,终究年纪太小,境界不过通幽巅峰,尤其寒山上破境失败后,伤势未愈,凭什么有信心闯到这里来杀他? 程俊看着庭院里的年轻人,在想着这些事情。 陈长生自己也在想这些事情。 都是心理活动,悄然无声,不动夜风。 想这些事情的时候,陈长生的动作没有停止,他抽出无垢剑,反装在了剑鞘上。 当初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时,王破是这样做的,他也是这样做的。 短剑变长,更添锋芒,如枪在手,正临战场。 这说明他很慎重,也很有决心。 他望向周通。 他看都没有看周通身旁那人一眼。 他不知道那人是缇骑首领程俊,亦是聚星中境的强者。 这不是轻视对方,这是无视。 他要杀的人是周通,任何拦在剑前的人,都必须死,不管是谁,不管多强。 程俊感受到了那道杀意。他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如此年轻、甚至还带着些青涩意味的脸上,居然能够看到如此平静且又坚定的意志,他更没有想到,在清吏司的这座小院里,居然有人敢向周通释放出如此肯定的杀意。 这道杀意不是针对他的,但他就在周通的身旁,甚至比周通还要离陈长生更近一些。所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警惕,因为心情的沉重,也因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本是京都有数的聚星中境强者,此时真元暴起,呼吸之间,庭院里海棠树无风而狂动。 无数夜风尽数被他吸入肺中,只见他胸腹微微鼓起,仿佛就像是一面战鼓! 一声如同雕鸣般的尖锐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发出来!这声尖啸瞬间撕破夜空,传遍整座周狱,甚至可能传到了京都的所有角落! 程俊觉得自己不应该怕陈长生,哪怕他是未来的教宗,因为陈长生太年轻,境界在同龄人里已经高的匪夷所思,但毕竟远远不如自己,而且身体里的伤势应该没有好……但他很怕死。 作为大周王朝的缇骑首领,这些年他与周通狼狈为奸,禀承着娘娘的旨意,或者冒用着娘娘的旨意,不知道杀了多少王公大臣、文人教士、富商名流、无辜百姓,他见过的死人太多,于是也越来越怕死。 而且他是个很聪明、很明白自己位置的人,从来不会轻视任何对手。都说陈长生在寒山聚星失败,但他终究是未来的教宗,真正的天才,程俊觉得自己怎样重视这个年轻人都不为过,所以他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尖啸以动京都。 尖啸声中,陈长生动了! 脚步声尚未响起,便被靴底踏碎的石板撕开,然后被溅飞的石砾击穿,只留下几声嗡鸣。 他的身形骤然虚化,带着呼啸破空的风声,如箭一般掠至石阶之上,手中的剑笔直刺出。 擦的一声。 这道剑声非常凝纯,没有任何杂音,显得格外干净。 因为他的剑就是这样笔直的刺出,没有任何偏倚,也没有任何变化。 换句话说,他的这一剑没有招术。 陈长生的剑法承自苏离,却自出机抒,经过浔阳城的风雨之战,尤其是去年秋天国教学院门前的数十场剑战以及与徐有容的奈何桥之战后,整个大陆都不得不承认,他在剑道上的天赋已经达到惊世骇俗的程度,如果不是年龄太小,甚至已经够资格被称为剑道大家。 但今夜前来刺杀周通,他的第一剑竟是如此的简单,根本没有任何剑法可言。只是笔直无比,无比迅疾,仿佛在庭院与屋房的灯光之间,拉出了一道直线,直线的尽头便是周通。 这时候在其间还站在程俊。陈长生的这一剑很快,很犀利,但对他这样的聚星中境高手来说,并不难以应付,他可以凭借身法暂避其锋然后趁势反击,当然最简单的方法是,他可以用自己的星域硬接。 但程俊毫不犹豫选择了避让。 因为陈长生的这一剑意志太过强大,锋芒太盛。 房间里昏黄的灯光忽然黯了一瞬,程俊的身形仿佛一道黑烟,飘向了右侧,避开了这一剑,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惶然。 这正是陈长生最想看到的画面。 他没有想过这一剑能够刺死此人,他的这一剑本来就不是刺此人的,他不知道此人的姓名,不介意顺手刺死此人,但这是他精神意志最饱满的一剑,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种浪费。 他的这一剑必须要落在周通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剑光太亮的缘故,房间里本来昏黄的灯光忽然变得白了数分。 看着迎面而至的这一剑,周通的脸也变得有些白,不是恐惧不安,而是不屑愤怒。 他很清楚陈长生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其实并不简单,其后隐藏着无数变化。 那些变化必然极其精妙繁复,蕴着陈长生在剑道上的所有体悟,就连他都无法提前看清。 但他并不畏惧,甚至毫不担心,依旧沉静从容自信。 因为他与陈长生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陈长生的剑道修为再如何不可思议,都无法弥补这一点。 他根本不会在剑道的层面上与陈长生进行较量,他根本不会给陈长生把这笔直一剑里隐藏着的剑势以及后续的剑招发挥出来的机会,他直接选择用深不可测的境界把对方碾压成一缕血海里的幽魂。 当的一声清音在房间里响起。 那是周通苍白的手指叩击茶杯的声音。 瓷制的茶杯与不知挖出多少双眼睛的指尖相遇,发出的声音却是如此清亮。 杯中的茶水荡起道道涟漪。 茶是天南贡品,最好的大红袍。 今夜这茶已经泡了太长时间,酽的有些过头,汤色赤浓至极,就像是血一样。 茶水微荡,便是血海生波。 房间里的灯光忽然变成了红色的。 一片血色的海洋出现在房间里。桌子与茶壶茶杯,依次被血海吞噬。血腥刺鼻的味道,随着血海的翻滚,向着四处弥散,就连庭院外的海棠树上的青叶,也变得了红色的,仿佛被鲜血浇灌了无数年。 在血色的世界里,周通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刺眼,异常恐怖。 瞬息之间,他的神识便已经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世界,把真实的世界变成了血色的海洋。 这片血色的海洋,不停地浸润着他身上的红色官袍,让官袍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让人睹之遇呕。 血海里仿佛有无数的冤魂正在凄厉的呼救与咒骂。 陈长生的剑距离周通还有三尺,这些声音提前进入了他的耳中。 就在他听到这些痛苦的声音的同时,一道强大的、恐怖的、充满了杀戳意味与痛楚感的气息,直接侵入了他的识海! 这就是周通最可怕的精神秘法——大红袍! …… …… 第619章 杀周(二) 去年秋天,诸院演武第一日,陈长生在国教学院门前一剑破了周自横的星域,借着未尽的剑势,带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驾长车直闯北兵马司胡同,来到海棠花落的这间庭院里,开门见山便要周通放人。 当时周通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他们看到了那片血海。 无论他还是唐三十六,都无法承受那种精神的压力与痛苦,险些崩溃,哪怕事后离开这座庭院很久,依然无法忘记那片血海带来的悸意与恐惧,而那时候周通还只是释放出了一部分威压,并不像现在这般是在直接进行攻击。 要知道周通全力施展大红袍秘法时,哪怕他的对手是聚星上境的强者,大概也只有像画甲肖张这样的时刻处于疯癫状态下的非正常人类才会不受任何影响,即便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也会选择暂守心灵。 陈长生不过是通幽巅峰,就算他的神识再如何稳定强大,这一年里再有进步,又如何能够抗得住这片血海? 现在看起来,他或者直接被周通的精神攻击摧毁意识,或者侥幸地保持清醒,必须收剑而回,尽可能地远离。 对修道者来说,周通的这片血海就是苦海,如果不能脱离,那便只能沉沦。 但就算他选择收剑离开,又真的能够离开这座庭院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谁都没有想到。 陈长生的脸色很苍白,但他没有选择逃离,也没有倒下。 他的身形从虚转实,速度变慢了无数倍,但依然握着剑,向前刺去。 他仿佛在齐腰深的粘稠血海里前行,虽然艰难,虽然缓慢,但没有停下脚步。 看着渐渐要撕开血海的那道亮光,来道来自无垢剑的清亮剑光,周通眼瞳微缩! 为何陈长生的神识竟强大到了这种程度! 两年多时间前,国教学院里还只有陈长生一个人。 他在藏书楼里定命星,神识招摇而上九天,直至星海深处。 当时圣后与莫雨在甘露台上有过一番对话。 他的神识很强,但并不夸张,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神情很宁静。 唯宁静方能致远。 可以至远。 现在,他的神识除了宁静,更加坚韧。 这一年时间里,他借助藏锋剑鞘里有万道剑意,无数次的磨洗过自己的神识。 他的神识无数次的越过那片剑意的海洋,在彼岸接触那座黑色的石碑,未曾迷失方向。 周通这片血色的海洋,又如何能够令他的神识沉沦其间? 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石珠,石珠的数量不多,每颗都是一座天书碑,那些石珠此时隐现光毫,护着他的道心。 除了上述这些原因,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在于他自身。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正处于十七年人生里的绝对巅峰。 他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他向着死亡走去。 他向死而生,一朝平静下来,便无所畏惧。 很少有人,能够拥有他这样的体验,当然,相信也没有人愿意有这样的体验。 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勘破了生死,至少在这些日子里。 所以他能够抵抗住周通的精神秘法攻击,能够在粘稠恐怖的血海里执着前行,直至最终,剑光终于照亮了房间,剑势终于在血海里生生斩出一条道路,来到了周通的身前! 周通幽深的眼瞳被剑光照亮,隐约可以看到一抹悔意。 他知道陈长生的剑道修为极为高妙,所以不想在这方面与陈长生缠斗,只想用最强的手段,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这一切,所以他不惜放纵陈长生提升自己的剑意,直接选择用精神秘法隔空进行攻击。然而他没有想到陈长生的神识现在竟强大了到如此程度,硬生生地挡住了大红袍,闯过了这片血海,于是那把锋利无双的剑也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周通的眼里出现一丝警意。 即便是聚星上境的强者,也不能无视陈长生手里的剑。 从雪原到浔阳城,从京都到寒山,从薛河到梁红妆,从林平原到周自横,有太多的聚星境强者败在了陈长生的剑下。 但周通的眼里依然没有惧意,因为他不是普通的聚星境,他是聚星巅峰强者! 他的境界修为比陈长生强太多,即便应对出现问题,让陈长生的剑来到了身前,他依然不用担心什么。 因为他的身前就是他的世界。 无数星光从血红色的官袍里亮起,不是银色的,同样是血色的。 笼罩周狱前后的血色海洋,忽然像落潮一般退下,然后凝结成一个血球。 那个血球是如此的真实,仿佛就像是真的新鲜的血凝成的一般。 庭院里的海棠树重新恢复青色,却如得了一场理病,落下无数叶子。 石阶的缝隙里,出现无数干瘪的昆虫尸体。 周通的身体便浸在这个血球里,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这个血球便是他的星域。 这是他的世界。 周通的脸色很苍白,在血中若隐若现,时沉时浮。 血水开始沸腾,散放出难闻的血腥味道,闻到这种味道的人,极容易神魂俱丧,陷入癫狂的状态里,直至脱魂而死。 程俊退至房屋后面,才没有受到影响,看着这幕画面,眼中满是悸意。 陈长生浴过龙血,而且无垢的体质本就特殊,没有受到影响,继续一剑刺向那个血球。 周通苍白的脸在血雾里愈发鲜明,看着那道剑光与陈长生,眼神漠然无比。 聚星境巅峰的星域,可以说无限接近完美,几乎没有任何薄弱之处,更不要说漏洞。 陈长生的这一剑如何能破掉这片血海? 无垢剑明明向着周通的咽喉刺去,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斜上方的空间某处,出现了一道剑光! 嗤的一声!那道剑光破血海而入,直刺他的左眼! 周通冷酷的薄唇间迸出一声厉啸,双袖疾舞! 大红色的官袍狂颤不停,仿佛波澜起伏的血海,官袍表面绘着的仙禽与妖兽仿佛活了过来,血海深处涌起难以计数的无面无体的怨灵,发着凄厉而怨毒的尖叫,向着那道剑影扑了过去。 那道明亮的剑光,轻而易举地将那些怨灵撕裂成碎片,继续向前,刺进了周通的左肩!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鲜血飙射了出来! 聚星巅峰强者的完美星域,居然真的被破了! 看着这幕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画面,程俊脸色苍白,身体微颤,根本说不出话。 是的,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当执剑的人是陈长生的时候,这种事情的发生,似乎又变得可以理解起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从最遥远的过去到现在的无数年里,以通幽之身越境破聚星,他做到的次数最多。 因为他在天书陵里便懂得了满天繁星与修道者星域之间的关系,在北方的荒原上苏离传授过他剑法,给了他一双看穿星域的慧眼。 慧剑,是一种极为消耗神识、枯竭念力的剑法或者战斗法门,是苏离教给他专门破星域的手段。 这种剑法的重点在于感悟星空与生灵之间的关系,从而算到修行者星域的漏洞。 陈长生在天书陵里观碑感悟的历程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推演计算能力虽然不如徐有容与苏离,但在对慧剑的领悟上并不稍弱。 从李子园客栈开始,他一直在推演计算,就是为了找到或者说猜到周通血海领域的薄弱处。 他的剑早已出鞘,又怎会落空? 鲜血飙飞,剑意大作,庭院温度急剧变高,陈长生知道自己与周通的真实境界差距极大,一着得手,不敢有任何耽搁,用神识摧动体内的星辉星屑暴燃,化作难以想象数量的真元,通过无垢剑向前涌去! 无垢剑变得更加明亮,散发着圣洁的白色光线与热量,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周通的生机摧毁。然而在真实的下一刻,这画面并没能发生……直剑明明刺穿了血海,刺进了周通的身体,这时候却仿佛刺进了虚无,剑锋之前什么都没有! 周通的真身竟然不在血海之中! 大红色的官袍在夜风里轻轻飘拂,不知何时,他已飘到了房间的半空中,散发着血腥恐怖的威压! 一个血球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里,那就是他的血海星域? 星域,是聚星境修行者最强大的防御手段,可以说就是他们的世界,有谁能够离开自己的世界,然后把那个世界握在手中? 陈长生以往在道藏里见过类似的记载,但在真实的战斗里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 周通离开了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星域变成了掌心的一个血球。 这也就意味着,陈长生经过无比繁复艰难地推演计算,才用慧剑破掉了对方的星域,却已经无法伤害到对方的本体,反而他的剑进入那片血海之中,便等若是被周通握在了手中,再也无法继续向前刺出。 通过剑锋传回来的感觉,陈长生很快便确认了这个令人心生寒意的事实。 周通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就是那一剑?” 从他决意要杀陈长生的那一刻开始,甚至早在去年夏天之前,他便开始收集有关陈长生的所有资料。那辆马车一直停在百花巷里,他知道陈长生在荒原里、在浔阳城里做过些什么,他知道苏离教过他三种剑法,甚至知道其中一种剑法的关键在于计算。 既然知道,作为大陆最著名的阴谋家,略于谋算的大人物,他又怎会算不到陈长生会如何出剑? 他散开的血海领域是真的,被陈长生所破也是真的,他的应对很冒险,哪怕已经准备好了后手。 所有的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 他要废了陈长生的剑。 第620章 杀周(三) 都说陈长生是修道天才。在这两年的很多事情之后,这个论断已经得到了整个大陆的公认。但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哪方面最强,真元数量还是感悟能力?通读道藏当然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知识的积累与战斗的能力之间,总需要一些具体的手段来作为桥梁。 直到送苏离万里南归、国教学院前的数十场剑战、奈何桥之战这三件大事之后,人们才逐渐确定,陈长生最强大的是他的剑。 这让很多人尤其是国教的教士们感到有些意外甚至是隐隐不安。 国教里当然也有剑法,比如国教真剑,比如天道院的临光剑,再比如南系的斋剑,但国教的底蕴更多体现在别的方面。作为教宗的继承人,陈长生最擅长的不是国教神术,也不是道藏教典里的道法,而是承自离山的剑法…… 周通对陈长生看的更加清楚,知道陈长生的强大除了剑道天赋之外,还在于剑本身。 他隐约知道陈长生在周园剑池里有奇遇,他试图派人找到那些流失的名剑被藏在何处,但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遍布天下的清吏司暗谍,最终也只在国教学院的茅厕里找到了一把,其余的那些名剑都消失无踪,这让他很警惕。 他更警惕的、也是摆在明路的那把剑,就是陈长生现在手里握着的那把剑。 无垢剑,百器榜上最新出现的神兵。 这把短剑没有任何别的神奇之处,除了锋利。 但正如天机阁的点评那边,任何事物只要发挥到了极致,便会特别可怕。 这把短剑太过锋利,可以轻而易举地刺破天海家的神器——六御神甲。 周通虽然是聚星巅峰的大强者,身体的强度堪比钢铁,也不敢以身试剑。 而且他不想让陈长生把自己的剑道修为尽情地发挥出来。 所以先前在屋里,看着陈长生抬起头来的那一刻,他便决定好了自己的应对方法。 他散出自己的血海星域,等着陈长生用剑来破,他用极其冒险、并且极为消耗念力的手段,强行脱离自己的世界,把血海握在了手里。 陈长生的剑在血海里,被他握在了手里,被威压死死地控制住。 那把剑再如何锋利,也无法触及他的身体与神魂,陈长生的剑道再如何玄妙,也没有了发挥的空间。 至此,陈长生的慧剑,尽数落在了空中,然后落在了他的算法之中。 感受着剑锋处传来的磅礴力量,感受着那道血腥而恐怖的威压,抬眼望着在房间空中飘舞的大红色官袍,陈长生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从李子园客栈便出鞘的慧剑,已经消耗了他太多的念力与迷恋。 这是自荒原学剑以来,他的慧剑第一次完全无效。 他的剑被强大的敌人控制在了手里,他的剑道被粘在血海之中,无法施展。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不知道是念力流失过剧,还是失去信心的缘故。 无垢剑被血海侵染,不再那般明亮,更无法继续自己的剑招,但他还有一记剑招,可以不需要动作,便能施展出来。 他的神识落在幽府外的雪原上,星辉凝成的雪屑狂舞而起,然后瞬间尽数点燃,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暴发出无穷的光与热。 一道强大的气息与仿佛实体的火焰,从剑锋之上暴燃而起,试图冲破周通掌心里那个腥恶的血球。 轰的一声巨响!屋子里大风呼啸而作,无数光线从周通的手指间迸发出来,竟仿佛能够看到他手掌里的指骨! 包裹着短剑的血海之珠,震动不安,表面剧烈地起伏,不时溅飞几滴血水,那些血水落在地面上,蚀的坚硬的青石地板嗤嗤作响! 周通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他知道陈长生有一招剑法可以极大程度地提升真元的输出,但没有想到,这一剑竟是如此狂暴! 一声厉啸,从他薄厉的双唇里再次迸出,夜风自屋外呼啸而至,吹拂得他的大红官袍猎猎作响,一道极为冷酷强大的气息出现! 随着大红官袍的狂舞,周通的身形仿佛增大了数倍,直接将房屋的后半截完全撑破,变成了一尊十余丈高的法像! 陈长生的剑狂暴地喷涌着光与热、剑意与杀机! 无数明亮的光线与无形的剑意,一道从周通的指间迸射而出,将房间里的墙壁切削掉无数石砾。 然而,他的剑却始终无法真正地破开周通的手掌,无法从那个血海星域凝成的血珠里出来! 这就是聚星巅峰与通幽巅峰之间无法弥补的境界差距,就算陈长生的剑道修为再高,无垢剑再如何锋利,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办法。 在周通仿佛魔神般的法像之前,站在地面上的他,看上去是那样的渺小,仿佛就像是一只蝼蚁,他手里的剑散发出来的光热与剑意,在周通的手掌里看着是那般的黯淡,就像是萤火一般,随时可能熄灭。 这一场初秋夜晚的刺杀就会这样结束吗?陈长生的向死而生最终还是只能无奈地迎来死亡吗? 不,虽然是萤火,只要多了,一样可以照亮深夜,直至最后燎原,甚至燎天而起。苏离教给他的燃剑,取材自金乌秘剑,用的是燎天剑之势,但真正的气势,则是来自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那一剑的特点就是……不要命! 陈长生今天来杀周通,本来就没有想着能活着回去,他是真正地向死而生,他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自然比谁都可以更不惜命。 如果星空之上真有所谓天道,应该能够感知到他此时的心情,如果星空之间真有所谓命运,他的命运依然还在他的手里。 忽然间,又有一粒极小的萤火出现了,就在他的手腕上。 那粒萤火变得越来越明亮,直至变成一颗星辰。 紧接着,他的身上又有多数出现类的明亮,仿佛一颗颗的星辰依次被点亮。 那些星辰出现的地方,都是他的气窍。 在寒山的时候,他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当时他险些身死。不过现在他反正已经要死了,他本来就准备死了,哪里还会在乎这些。 他早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座开着海棠花的庭院里,再次点亮那些气窍,让星海重临自己的身体! 星辉自天而落,悄然无声地越过残破的房屋,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身上那些星辰越发明亮。 无数颗星辰,在他的衣袂里若隐若现,连成线,连成片,变成星图,凝成……星域! 寒山之后,陈长生再次聚星! 周通神情微变。 他知道在寒山上,陈长生就是因为试图聚星而身受重伤,怎么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陈长生居然再次试图聚星,并且真的成功了! 星光敛入陈长生的身体,他的气息没有降低,反而陡然提升,挡住了血海威压,剑锋之上迸发出来的光热,竟仿佛要将周通掌心间的那颗血球炽化,而那些剑意更是已经开始有了穿透出血球的征兆! 周通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黑发崩断发带,在夜风里狂舞不停,气息再提,强行将那些剑意握在手里! 只要陈长生的无垢剑无法破开他的血海星域,那么这场战斗,他没有任何输的可能! 如果战局就这样发展下去,陈长生的剑被控制住,无法以剑势增锋,确实没有任何可能破开周通的血海。 就算他聚星成功,毕竟也才是聚星初境,距离聚星巅峰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 但他的无垢剑不能动,不代表他就不能出剑,因为那把名为藏锋的剑鞘里,还隐藏着无数把剑。 嗤的一声,房屋里的空间仿佛被切开了一道裂口,屋外的海棠树的树干上无由出现了十余道清晰的剑痕! 一把古剑从他握着的剑鞘里飞了出来,沿着无垢剑的剑身,刺进了周通掌心的血海里! 这把剑名为越女,正是当初莫雨想要找他要,却没能要到的名剑,这把剑曾经在周园的草海里沉睡了数百年,早已锈迹斑斑,不复往年光毫逼人之象,但这两年在藏锋里滋养,已经重现了当初的锋芒! 嗖的一声,越女剑直接刺进了那片血海里! 紧接着,无数道剑纷纷自剑鞘里飞出,前仆后继地向着那片血海杀将过去! 数百年来,周园剑池里埋葬着万余把名剑,直至陈长生带着黄纸伞走上那片草原,这些剑才纷纷醒来。与陈长生一起战兽潮,破周陵之魂枢,再撑天穹,最后随着他一道离开周园,回到曾经离开很久的世界。 有很多名剑回到了它们曾经的山门宗派,比如斋剑,比如灵光剑,有些剑重遇机缘,比如山海剑、魔帅旗剑,有很多剑被某人藏在了国教学院的诸多角落里,还有很多剑一直留在陈长生的身边,至少还有六千余柄。 作为战友、同袍,今日陈长生要挑战此生最强大恐怖的一个敌人,面对最艰难危险的局面,它们岂能甘居人后? 群剑纷纷出鞘,争先恐后,向前而去! 一时间,庭院之间到处弥漫着森然的剑意! 不要说海棠树,就连那些坚硬的青石板上,都出现了无数道笔直的剑痕! 程俊惊恐地尖叫一声,境界陡然提升,两只手掌仿佛铁板一般护在身前,便向房屋后方逃去。 …… …… 第621章 杀周(四) 无数道剑光从藏锋剑鞘里喷涌而出,向着那片血海轰击过去。或者凄厉或者沉闷的撞击声与切割声,不分先后的响了起来,刺眼的光亮照亮了幽暗的小院,将断的墙壁,伤痕累累的海棠树,照亮了粘稠的血海,也照亮了周通那张苍白的脸。 群剑仿佛无数颗陨石自天而降,带着令人惊栗的光与热,不停地向着那片血色与威压里刺去。 周通的境界已至聚星巅峰,事先对陈长生的手段早已预备,陈长生的慧剑无法找到真正的漏洞,反而被其所制,但他的星域又如何承受得住如此多剑的轰击?再如何近乎完美终究不是真正的完美,只要有漏洞,那么便一定会被刺穿! 那片血海凝成的血球,将锋利无双的无垢剑困在其间,在无数道剑光的冲击下,却开始呈现出败裂的迹象。 啪的一声轻响,就像盛满了酒水的皮囊被锋利的剑刺破,又像是窗户纸被手指轻轻捅破。 血海破了! 周通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眼瞳变得愈发幽深,最深处看到了一抹恐惧的意味。 无数道剑光穿越血海,带着森然的剑意,纷纷落在了他的身上! 凄厉的剑割声中,无数道真正的鲜血迸射进夜色里,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愤怒而痛苦的厉啸。 瞬息之间,周通的身上便多出了数百道剑痕,鲜血从那些剑痕里流了出来,甚至隐隐可以看到森然的白骨! 周通知道陈长生有很多把剑,也想过他可能把剑放在那把名为藏锋的剑鞘里,但他怎样也想不到,陈长生居然有能力同时操控这么多把剑! 要知道这些剑都是在世间曾经享有赫赫凶名的传世之剑,凭什么被一个刚刚晋入聚星初境的少年所驭使? 鲜血在夜色庭院里狂喷着,流到破裂的青石地面上,也流进了那片看似虚幻的血海星域里。 那片血海被破,但没有散掉,反而随着周通真血的流入变得更加狂暴,血腥意味更加浓裂。 一只手从血海里伸了出来,从夜色里伸了出来——那是周通的左手,他的手掌上面已经出现了无数道裂口,皮肉绽翻,鲜血涂染,甚至中食二指上的血肉全部都已经被剑意削掉,只剩下白骨,看着异常恐怖可怕。 就像他在这片庭院地底的大狱里经常看见的那些囚徒的惨状…… 骨肉尽破的手在夜风里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可能断裂,却依然坚狠地向前,伸向陈长生的咽喉。 血海出白骨! 在数千道剑光的轰击下,周通身受重伤,但竟然没有当场死去,还有再战的能力! 他飘在空中,浑身是血,大红官袍早已湿透,不停向地面滴着血。 大红官袍的正面早已被剑意撕的破烂无比,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那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一件明亮至极、带着淡淡神圣意味的软甲,软甲上靠着胸腹的地方,有一个肉眼极难发现的小洞。 陈长生眼瞳微缩,第一时间就认了出来……那是天海家的至宝:六御神甲! 六御神甲上面那个极细小的剑洞,就是去年秋天,他在国教学院门前亲手刺穿的。 无垢剑可以破掉六御神甲,不代表别的名剑也有相同的能力。 六御神甲作为百器榜上最著名的软甲,甚至可能说接近神器的效能,成功地替周通挡住了数千道剑光里的大部分! 这件神甲为何会在周通的身上? 那只如白骨般的左手穿破夜色与血海,向陈长生的咽喉抓去。 周通阴森而暴怒的声音在陈长生的识海里响起:“你以为我会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染满鲜血的大红官袍在破烂的庭院里狂舞着,向四周洒着鲜血,以及愤怒怨毒的情绪。 血海恐怖的威压,笼罩着场间。 那数千道明亮的剑光破血海而出,直飞夜空,无法即刻归来。 陈长生耶识步动,连续退后! 然而,苦海难渡,血海也同样如此。 他的身影再如何变幻莫测,最终却依然还是停留在原地,无垢剑依然无法脱离周通的手。 喀喇一声闷响,那只滴血的白骨手握在了陈长生的咽喉上。 纵使浴过龙血的身躯,也无法承受这血海骨爪的全力一击,陈长生的喉骨尽碎,却没有一滴血漏出来。 周通站在他的身前,官袍里满是腥臭的血味,就像是湿漉漉的沼泽,令人闻之欲睹。 陈长生的脸很苍白,眼睛却很明亮。 周通的脸很苍白,眼神很幽然。 这是开战至今,他们两个人隔得最近的一次,不过咫尺。 这场惨烈的战斗就到此为止了吗? 不,陈长生不这样认为。 周通也不会这样想。 周通是这个世界上杀人最多的人,见过最多死亡,所以他最怕死,他不想死。 他一生谨慎,不会漏过任何细节。 他不知道陈长生会来杀自己,但这数十年里,随时都有人来杀他,所以他时刻准备着。 直到陈长生出现在这座曾经开满海棠花的庭院,他的那些谨慎与准备都起了作用。 他知道陈长生有多少本事,有多少奇遇。 他知道苏离传给陈长生的三剑,他知道陈长生从周园里带出来无数把剑。 他自然有相应的手段,比如血海星域变成掌心的血球,比如他在大红官袍下藏着的这件六御神甲。 这就是全部吗?不,他知道陈长生应该还有压箱底的东西,比如落落殿下当年赐给他的那些法器,比如苏离可能留给他了一些保命的本事,比如教宗陛下赐给他的那根神杖,那么他自然也还隐藏着相应的最强手。 他哪怕身受重伤,血肉惨被剑光切碎,依然没有动用自己最强的手段,因为他一直记得那根神杖。 那根代表着国教权柄的神杖,那根传说中有开天辟地之能的神杖。 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带着残酷的命运已经扼住了你的咽喉,你还等什么呢? 周通的眼瞳变得异常幽深,像某种妖兽一般缩小,仿佛要变成一道直线。 他知道就在下一刻,陈长生便会动用国教神杖,做出最具决定性的一击。 他等待着那片光明到来的瞬间。 …… …… 无数道剑光穿透血海,直飞夜穹,尚未归来。 血淋淋的白骨手,扼住了陈长生的咽喉。 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刻,也是周通离他最近的一刻。 陈长生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出手了。 正如周通所料,他一出手便是一片光明。 周通的脸色被那片光明照耀的异常苍白,脸上却没有任何意外与惊惧的神色,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血红色的官袍在光明之下泛着妖异的光泽,鲜血滴嗒声里,一件带着悠远古老气息的法器,从他的袖子里飘了出来,拦在了那片光明之前——那是一面镜子,古老的气息里带着几分神秘,镜面平滑如水,仿佛能够反射一切光明。 陈长生如果能够识得这面铜镜,就会知道,这面铜镜即便无法完全抵挡国教神杖的光明,但足以替周通争取一段时间。 只需要最短的一段时间,那只滴着血的骨手,便可以把他的头从颈上拧下来。 然而,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周通眼眸里的幽深被光明驱散,露出了一抹惊恐。 因为来到他身前的光明并不是一片,而是一道。 一道无比明亮的亮光,在他的眼中闪过。 这是哪里来的光? 不是正在疾速飞回的剑光。 同样也不是国教神杖散发的神圣光明。 这道光是那样的纯净,没有任何杂质,唯因此,又显得那般的可怕。 这道光决然,暴烈,惊艳。 周通的眼睛最先看到这道光,于是他的睫毛断了,紧接着,眼瞳上也出现了一道血线,从中而断。 从他袖中飘出的那面铜镜,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从中而断。 这道暴烈的刀光仿佛起于夜穹,落于黄泉,斩中了他。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从他满是血渍的唇间迸发出来。 他带着的无数法器纷纷自爆,庭院间仿佛放起了烟花,然而,却依然无法阻止那道光的落下。 大红官袍惊惧地狂舞,他的身体变成一道幽暗的影子,向庭院深处狂退,却依然避不开这道光的落下。 那道光照在了他的身上。 六御神甲的系带就此断裂。 他的耳垂断落。 他的肩膀断开。 他的左臂断开。 那道明亮的光之前,所有的事物,甚至就连其余光源散发的光以及夜风,都随之而断。 这道光是一道刀光。 刀光落下,一道清晰且笔直的血痕,在周通的脸上与身上出现,从他的左眼一直延展到肋下。 擦的一声轻响,他的眼睛里飙出一道血花,左脸颊随风剥落,左肩被切削,左臂落在了地面。 然后,他才重重地摔落到了地上,喷出了一口浓至化不开的稠血。 这是什么刀? 陈长生向废墟里走了过去,手里握着那把刀。 那是他离开国教学院之前,在灶房里拿的一把菜刀。 这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最可怕的刀。 此刀之前,无论山川还是河流,必将两断。 一刀两断。 第622章 夜色深处有一道声音(上) 陈长生带着一身星光走向那片残破的血海。 透过衣衫,仿佛数百颗星辰若隐若现。 周通倒在庭院的废墟里,不停地呕着血,已经无法站起。 从开战之初,程俊便躲进了阴影里,但这时候,整个庭院都已经毁了,自然也就没有影子,露出了他的身形。 作为唯一亲眼目睹这场战斗的人,大周朝的缇骑首领已经呆怔了很长时间。 陈长生居然胜了?一个重伤未愈的少年,居然在正面战斗里击败了聚星巅峰的周通大人! 在这场战斗里,陈长生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完全超乎他的想象,不,应该是超出了整个世界的想象。 这时,陈长生已经走到了废墟前,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在这场搏命的战斗里,他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也为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体内的真元已然消耗殆尽。更可怕的是,强行破境聚星的代价,让他体内的经脉再次断裂,那些蕴藏着无限生命力量与凶险的鲜血,正在他的腑脏之间渗透流淌着。 程俊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 陈长生在这场战斗里表现出来了难以想象的实力,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最后那抹惊艳而暴烈的刀光究竟是什么,但很明显,陈长生现在已经快要不行了,应该没有继续战斗的能力,所以他想搏一把。 他的右手在夜风里提起,悬至腰畔,随时可以取出法器,准备进行偷袭。 就在这个时候,陈长生转头望了他一眼。 眼光落下,神识落下,心意微动。 庭院废墟上方夜穹里响起无数道凄厉的剑啸,紧接着,无数道剑光自天而落。 先前离鞘而去击毁周通的血海星域的数千道剑光,依循着陈长生的意念,回到了人间。 森然的剑意笼罩了场间,剑啸不闻,随之响起的是很轻微的穿透声,就像布片被捅破。 程俊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个血洞。 紧接着,更多的剑光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他的身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血洞。 数千道剑光,数千个血洞,是那样的密集,以至于最后他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洞,到处都在喷血。 因为剑洞太多,血在瞬间就流干净了,庭院后方幽暗的灯光从那些洞里透过来,他的身体看上去就像一个造型别致的灯罩。 程俊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身躯骤然松散,变成了地上的一摊肉泥,只有头颅还保存的相对完好。 数千道剑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庭院间横扫一周,然后回归到陈长生的剑鞘里。 两株海棠树,随着夜风轻拂,变成满地木屑与叶茸,以庭院为中心的数十幢宅院,尽数被斩成废墟。 就像程俊震惊不解的那样,陈长生就算强行破境入聚星,按道理来说,怎么也不可能战胜周通这等级数的大强者。 可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真实的实力,没有人知道他如果全力施展,到底有多强。 徐有容大概清楚,但也没有亲眼见过。 周通只知道他有很多把传世名剑,他跟随苏离学过剑,却不知道他还练过王破的刀意,更不知道他学过周独夫的两断刀诀,知道他带着国教的神杖,却不知道怀里有苏离留下的一封信,手腕上还有五座天书碑。 今夜这场战斗是陈长生第一次完全展示自己的实力。 不,哪怕到了最后,他也没有施展出全部手段,因为没有必要。 陈长生利用周通知道自己什么,不知道自己什么,完美地设计了今夜这场战局,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当初从雪原万里南归,路上苏离教过他很多东西,行军打仗、谋略布置,尽数都被他用在了今夜。 这才是真正的慧剑,从开始到结束,所有的细节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当然,最终他能够胜过周通,最关键的还是最后那一刀。 那一刀他用的是周独夫的刀法,但借的是王破的刀意。 王破的刀意在于一个直。 单刀直入的直。 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陈长生不知道,但他知道在死之前,自己最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杀周通。 所以他来到北兵马司胡同,单刀直入,要杀周通,就能杀周通。 看着躺在废墟血泊里的周通,这一刻陈长生没有去想那些惨死在周狱里的名臣大将、无辜百姓,没有想折袖曾经在这里遭受过的可怕折磨,他什么都没有想,松手任菜刀落在地上,在夜风里握住无垢剑,向前走了过去。 只需要向前走两步,剑落,周通便会死去。 对此,他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对恶者的同情,更不会提前替恶者做解释或祭文。 然而……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走过去。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时候的他,就像一个久病未愈的孩子。 夜风在庭院废墟里轻轻吹拂,无论剑光还是血海都已经敛没无踪,微风之间隐隐有某种法理规则显现,拦住了他的脚步。 那是现在的他无法突破的法理规则,是超过他现有理解范畴的存在,却是他似曾相识的过往。 他望着夜色的最深处,想要看到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后听到了一些什么——是夜风轻拂的声音,是远处秋虫哀淡的鸣叫,是破空声,是街上传来的如雷般的蹄声,是高手吐气的声音,是战斗的声音,是鲜血喷溅的声音。 庭院回归安静不过片刻,夜色便被更深的夜色撕破,十余名清吏司的刺客杀手,化作十余道黑光,来到了场间,来不及因为发生的事情而震惊,第一时间护在了周通的身前,同时数名气息阴寒的刺客向陈长生掠了过来。 陈长生知道今夜应该没有办法杀死周通了。 这个事实让他握着剑鞘的手变得有些寒冷,身体也随之寒冷起来,他没有理会那几名杀向自己的清吏司刺客,而是继续望向夜色深处,希望对方能够现身解释几句,可是夜色依然如前,于是他的鼻息渐渐变粗。 只有与他最亲近的人才知道,这代表着他现在非常生气。 隐匿在夜色里的那个人,也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穿着黑衣的清吏司刺客,就像夜色里的一部分,悄然无声来到陈长生的身前,毫不犹豫提起染着毒素的铁刺,向他刺了过去。 陈长生这时候的真元已经消耗殆尽,内伤正在发作,但按道理来说,应该还有战斗的能力,至少不会被这几名刺客杀死。 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夜色深处,眼睫微垂,掩着内里的失望与淡淡的悲伤。 嗖嗖嗖嗖!数十道凄破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幽暗的庭院废墟间,出现了很多道明亮的光痕。 那些光痕都是附着神圣力量的弩箭,来自于国教骑兵的神弩。 那数名黑衣刺客闷哼连连,拼命地闪避,却依然无法脱离这片弩雨,惨被射中,然后被化作数道青烟。 密集而匆忙的脚步声响起,强行破门的声音响起,踩破屋檐旧瓦的声音响起。一百余名来自离宫的国教骑兵,不知何时舍了坐骑,从正街处,翻屋越墙而至,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对这座庭院的包围,同时把陈长生严密地护在了身后。 就在国教骑兵闯入清吏司衙门的同时,夜空高处忽然燃起一道火线! 薛醒川来了! 他手持铁枪,站在周通等人身前,神情冷峻看着国教骑兵当中的陈长生,然后举起了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庭院废墟后方的夜色里,出现了很多羽林军士的身影。 那些军士的手里持着弓弩,弩尖泛着幽暗而恐怖的锋芒。 一片死寂,双方就这样对峙着,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率先抠动弩箭,所有人都看着薛醒川的右手。 人们知道,随后他的右手一定会放下来,只是不知道是会平缓地落下,还是用力地挥下,那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志。 那也意味着,今夜的京都,今后的大周王朝,将随之进入两种完全不同的局面。 “到此为止吧。”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这座庭院里的海棠树已经变成了碎屑,屋宅已经变成了废墟,只剩下通往外界的那扇石拱门还有些残余。 茅秋雨和一位穿着教袍的道姑,从残缺的石拱门处走了进来。 薛醒川眼睛微眯,认出那名穿着教袍的道姑,正是离宫常驻南方的圣谕大主教桉琳,却不知何时返回了京都。 国教六巨头,已经有两人出现在这里。 茅秋雨的手里,还拿着一根光毫隐现的法杵,那是离宫的重宝。 “陈长生谋杀朝廷大臣,难道离宫想朝廷当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薛醒川没有转身去看,也知道周通现在生死不知的惨状。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他是周通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真正的朋友,而是因为他是大周神将,他代表着圣后娘娘的意志。 茅秋雨走到陈长生的身前,看着他平静说道:“周通大人这些年谋杀了这么多朝廷大臣,朝廷一直都当没有发生过,陈院长身为下一代的教宗陛下,偶尔做这么一次,又算得了什么呢?” …… …… 第623章 夜色深处有一道声音(下) 听着这句话,薛醒川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握着铁枪的手微紧。 他是大陆第二神将,境界实力要远比普通的聚星巅峰更加厉害,隐隐超出同境界者半个层次,加上正值盛年,无论精神气度都在最巅峰的阶段,很多人甚至认为他的境界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天书陵里的汗青神将。 就算茅秋雨和桉琳联手,再加上那件离宫重宝,薛醒川都有信心应对,但他真的能把陈长生留下吗? 就在这时,与北兵马司胡同并行的长街上忽然响起一道巨大的轰鸣声,紧接着是蹄声,再接着是楼房的倒塌声,烟尘四起! 庭院废墟四周的人们向那边望去,只见沿街的建筑已然被摧毁,露出正街上的画面。 明烛在灯笼里,火把在燃烧,长街上光线昏黄,落在盔甲上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意味。 在长街的这头,是离宫十八位境界高深的红衣主教,还有数百名手执神弩的国教骑兵。 在长街的那头,是黑压压仿佛潮水一般的京都城门司官兵以及装备极其精良的羽林军,在最前方的竟是神情肃杀的徐世绩本人。 朝廷与国教两大势力的对峙,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 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是在找人,现在则是剑拔弩张,随时可能动手。事实上双方已经动了手,那些倒塌的建筑、未落的烟尘、倒卧街面血泊里的骑兵尸身、徐世绩唇角的那道血水、三名身受重伤的红衣大主教,都是明证。 长街上的气氛异常压抑紧张,就连那些战马都感觉到了,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最终结束这场对峙的,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一个人。 浑身是血的周通,奄奄一息说道:“我还活着呢。” 是的,他还活着,这是陈长生无法接受的事情,却是国教与朝廷双方都愿意接受的事情,因为这说明事情还有缓冲的余地。 现在周通本人开口说话了。 临街的巷子里驶来了一辆马车,车帘掀起,露出陈留王的脸。 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尤其是看到陈长生之后。 “我来接他回去。”陈留王对薛醒川说道,眼神平静而无畏。 薛醒川沉默片刻后缓缓放下右手,面无表情看了陈长生一眼,然后对下属吩咐道:“送周通大人回宫。” 蹄声再起,依然如雷,却不似先前那般惊心动魄,朝廷方面与国教方面的骑兵依着命令,缓缓向长街两头的夜色里撤去。 “给大家添麻烦了。”陈长生对茅秋雨说道,然后在陈留王的搀扶下走上了马车。 因为某些问题,局势方面的以及心理层面上的,他现在不想与离宫方面走的太近。 夜风拂起窗帘,他看到了以往无法在正街上看到的北兵马司胡同以及那片院落,看到羽林军正把周通抬到担架上面。 周通闭着眼睛,脸色惨白,浑身是血,看着就像个死人。 就算皇宫里的御医能够把他救回来,这位著名奸臣的灵魂与身体都会少了一半,已经等于是个废人。 可陈长生眉间的那抹郁结依然无法抹去。 “我这么做是不是胆大妄为,不顾大局?”他对陈留王问道。 陈留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说道:“周通当然不是普通臣子,但对娘娘来说,他有用才会用,如果你刚才真的把他杀了,难道娘娘还会为了他报仇?还会为了他挑起一场战争,杀死未来的教宗?当然不会。” 其实这句话他还没有说完。在他想来,陈长生如果是娘娘的亲生儿子,那么自然要比周通的命更加重要——无论那个传闻是不是真的,就算娘娘想杀陈长生,但在她的心里,陈长生的命依然要比周通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陈留王的视线越过窗帘,落在担架上的周通身上,沉声说道:“他就是一条狗。” “死了的狗才是狗,只要活着,那就还是狼。” 陈长生想起折袖以前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忽然间觉得很疲惫,说道:“今夜没能真正杀死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他很清楚,至少自己是没有机会再去把周通杀一回了。 “周通这样的人物当然不好杀,你能把他逼到这种地步,已经算是很了不起。” 作为皇族一员,陈留王不可能对周通有任何好感,他比任何人都恨不得周通去死,所以他比谁都感谢陈长生今天夜里做的事情。 “我很佩服你。”他看着陈长生说道。 想着今夜京都的动荡以及先前长街上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他的神情也凝重了数分。他先前出现在长街上,这时候与陈长生坐在一辆马车里,在国教骑兵的护送下离开,也等于是整座京都与圣后娘娘正式宣告了自己的立场。 陈长生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地方值得佩服。 因为他还是没能杀死周通。 在国教学院里折袖曾经说过,他要杀死周通之后再去离山接七间,当时他和唐三十六等人就觉得这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周通这样的大人物当然很难杀,但今夜他真的差点成功了,如果不是最后那抹夜色拦在了他的身前。 如果不是夜色的最深处传来一道声音直接落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是他很熟悉的声音,也是他很久没有听到的声音。 …… …… 当时夜色笼罩下的庭院里,只有陈长生和周通两个人。 陈长生听到了那道声音,周通也听到了。 他当时以为这是濒临死亡时产生的幻觉。 夜色是那样的幽深,是那样的寒冷,他不想死,因为死亡是更幽深、更寒冷的深渊。 在距离死亡最近的那一刻,他所有的阴森的、恐怖的壳尽数被尽碎,剩下的是那个恶毒的、卑微的、胆怯的他。 在确认那道声音是真实存在后,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个人的条件。 果然,那抹夜色保住了他的性命,然而,他无法因此感到一丝温暖,反而觉得更加寒冷。 世人都说他周通是与魔族军师黑袍齐名的阴谋家,但在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后,他才知道,这种说法只是个笑话。 在夜色深处那人的身前,他哪里有资格谈论什么阴谋,哪里算得上冷漠无情,在那人的眼里,自己大概就像是一条狗。 一条还有些用处的狗。 可是就算自己真的是一条狗,也要活下去。 哪怕对着整个世界摇尾乞怜,目露哀光,也要活下去。 想着这些事情,心神愈发激荡,周通再也无法抵抗伤势的侵袭,昏死了过去。 在薛醒川和徐世绩两大神将的亲自护送下,重伤的周通被送进了皇宫。 只有这样,只有在这里,才能确保他能活下来。 周通身受重伤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开,夜色下的京都,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他死。 就像当初苏离南归途中遇到的情况一样。 看着榻上奄奄一息,惨不忍睹的周通,薛醒川和徐世绩沉默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说话。 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长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周通从左脸到肋下那道恐怖凄惨的刀口,就这样坦露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薛醒川和徐世绩都是自以为很了解陈长生的人,尤其是后者,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长生居然还有这样强悍的一面。 朝廷奉养的圣光师来了,宫里最好的御医也来了,那位老太监首领也代表圣后娘娘来了。 直到诊治结束,确认周通应该能拣回一条命,娘娘却始终没有出现。 “我先去处理事务。” 徐世绩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触动,脸色有些难看,就这样离开了宫城。 薛醒川没有离开,替周通仔细地清理伤口,然后搬了个椅子,坐到了宫殿的正门口。 他闭着眼睛,铁枪横于膝前。 无论谁还想来杀周通,都必须先杀死他。 因为他是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 周通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如果连他都离周通而去,那么周通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 …… 世人皆知,薛醒川是周通唯一的朋友。 这也是世人怎么想、想了几十年也不想明白的一件事情。 薛醒川是大陆第二神将,汗青守陵数百年,他便是实际上的神将之首。无论是实力境界、战绩还是在北方立下的功勋,他都可以毫无愧色地承担这个盛名。甚至一直以来都有种说法,他和王破两个人,是最有希望突破那道门槛,进入神圣领域的候选者。 而且他的名声颇佳,无论治军还是持家都甚是严谨,偏偏却与臭名昭著的周通交好。以前曾经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是因为圣后娘娘的缘故,可是,别的那些忠于圣后娘娘的神将,对周通虽然忌惮,却也从来不会主动亲近,甚至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宫里御医的医术果然高明,圣光也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周通受了如此重的伤,没有过多长时间,居然便醒了过来。 薛醒川起身走回塌畔,看着脸色惨白的他说道:“不要急着说话,疗伤为先。” 周通没有理他,声音虚弱在道:“我现在是不是很像一条狗?” 第624章 兄弟 这时候的他半个肩和手臂都被陈长生的刀削掉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如果要说像狗,那么必然是一条丧家犬。 薛醒川皱了皱眉,说道:“好好静心养伤便是。” 周通还是没有听他的,艰难地转了转颈,望向宫殿门口,看见了那把椅子,知道先前薛醒川就是守在那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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