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或者会以为聚星就是更高层次的洗髓,可以借助破境聚星那一瞬星海赐予的万千星辉,直接将身体的强度提升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这种看法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人族的聚星强者即便不凝结星域,也能在身体强度与力量上与魔族的高手正面对战,便是这个原因。 但聚星真正的重点就在于凝结星域四字。 修道者借助狂暴的星辉,直接打开体内的诸多经脉循环,尽可能多的点亮三百多处气窍,从此便拥有了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在普通状态下堪称永不消竭的真元数量,星辉外显,自成世界,直至此刻,才可以说进入了真正强者的行列! 问题在于,如何分配星辉数量?如何选择点亮气窍的先后顺序与数量?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即便是拥有极深底蕴的名门大派弟子,在聚星之前,也要由师长帮助进行长时间的准备,如果稍有不慎,聚星便极有可能失败,甚至有可能星辉倒逆,导致修道者重伤,修为就此大减,甚至此生再也没有破境聚星的希望。 修道的数道门槛里,聚星虽然不像通幽那般凶险,但也不能等闲视之,尤其需要破境者拥有足够的经验与感悟。 陈长生就算再如何天才,但终究十七岁未满。而且他不像秋山君拥有真龙血脉,自幼便在道海里沉浮感知,至今修行不足两年时间,怎么可能有足够的时间来感知领悟与体会? 就算他强行破境成功,幸运的没有星辉逆流,但如果打开气窍的顺序不对,或者数量方面有些强求,都有可能导致凝结出来的星域有所缺憾,不要说完美,甚至有可能会非常普通。 对普通的修道者来说,只要能够凝结星域,便是极了不起的事情,如今世间聚星境强者的星域,都很难称得上完美,但他是陈长生,是未来的教宗,世人对他的要求当然不同——就像苏离当初在荒原里嘲弄说过的那样,那样的星域也配叫星域吗? 人们带着不同的心情与等待着结果,脸上表情自然不同。 苟寒食的神情很平静,关飞白的神情很凝重,梁半湖的神情略显落寞,因为他们很了解陈长生,既然他选择在这个时候破境聚星,那么必然是已经有了极充分的准备与自信。 折袖的神情很漠然,眼瞳却微微缩着,唐三十六的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紧握着,他们更了解陈长生,也相信陈长生能够破境聚星成功,但终究还是会有些紧张,他们害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没有人知道,真正最紧张的人是徐有容。她坐在纱帘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体却微微前倾着,似乎随时可能会站起。 一颗星辰在白昼里明亮了起来,星辉自天而降,灌注进陈长生的身体里。坚硬的石坪地面因此而下陷半尺,湖光山色因之而静默无言。 陈长生依然闭着眼睛,但已经醒来,回到了现实的世界里。他坐照自观,察看身体里的情形,确认幽府已然大开,所有真元都开始燃烧,那些灌注进体内的星辉快要控制不住的时候,知道该做选择了。 他当然想要凝结出完美的星域,也有信心能够做到这一点。 聚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领悟感知体会并且准备?他虽然修行不过两年,但已经为此付出了很多时间。因为他的修行向来与众不同。 他还没有洗髓成功便开始坐照自观,当他在引星光洗髓的时候,实际上一直是在通幽,他一直在用超出自己真实境界的法门修行。 去年在天书陵里,通幽境的他已经提前开始聚星。 在荒原里,苏离传他慧剑,他在湖畔看着星空思考如何破掉聚星境强者的星域时,同时也是在如何思考将星海投射到自己的身体里,该以怎样的顺序点亮气窍,凝聚出怎样的星域。 他的星空早就已经在那里。 只等着何时点亮。 …… …… 第593章 天道不可违 湖畔的石坪上,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声音,忽然间,却有一记沉闷的雷声响起。 这雷声有些奇怪,因为它并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响起,而是在人们的识海里响起。 这雷声来自于盘膝坐着的陈长生的身体里,不是来自空气的鼓荡震动,而是来自真元的暴涨和气窍的炽化。 陈长生胸腹处的某一处,忽然间变得明亮了起来,亮光来自他的身体里,穿透了破烂的道袍,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那处的气窍被他点亮了。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沉闷雷鸣响起,这些雷鸣仿佛来自天外,实际上来自他的体内。 越来越多的亮斑,在他的道袍深处显现出来,这些气窍被点亮的先后顺序,看似没有规律,这些气窍之间看似也没有任何联系,如果把这些气窍用线连起来,只能是一幅极潦草的图画,看不出来有任何特异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流逝,场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那些落在陈长生身上的视线变得越来越关切。他已经点亮了身体里的很多个气窍,他的道袍里变得越来越明亮,仿佛就像是一盏琉璃灯,由内而外无比光明。 直到某一刻,雷鸣之声终于停止,他终于停止了星辉点亮气窍的过程,人们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究竟点亮了多少处气窍,是像普通修道者那样的数十个,还是如那些天赋卓异的修道者一般点亮了一百多处甚至两百多处气窍? 四周静止的天地动了起来,湖面的微风轻轻拂至,带动他破烂的道袍,道袍里的那些光明渐渐淡去,显现出星辰般的光点。 那些光点看似杂乱,实际上自有规律,那便是夜空里的无数颗星星,构成了一幅完整的星图。 这便是星域。 陈长生睁开了眼睛,眼神依然那般干净,但与先前相比,已经有了些很细微的变化,清澈的眼神深处隐隐约约散发着星辰的光辉,仿佛被水洗过无数年的玉石一般,他的气息也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得更加凝纯,更加强大。 湖风轻拂,道袍微动,他站起身来,星屑从衣袂间飘出,在空中缓慢地飞舞着。 那些星屑渐渐消失,他道袍上的无数颗星星渐渐淡去,但一道无形的屏障却留下了来。 他还站在原地,却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里。 场间一片死寂。 陈长生聚星成功了! 而且他凝结出来的星域,看上去是那样的完整,甚至给人一种完美的感觉! 先前苟寒食面对槐院钟会展露了自己聚星境界,让人们感到无比震撼与佩服,那么此时呢? 他打破了秋山君的纪录,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聚星境! 安静终于被激动的议论声与震撼的感慨声打破,场间变得极其热闹。 看着陈长生睁开眼睛,唐三十六紧握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了,然后望向关飞白,挑了挑眉毛,说不出的得意。 关飞白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陈长生,而是望向正缓缓起身的关白,面带敬意。 很多人与他一样看着关白,带着敬服的心神。 直到此时,有些人才完全想明白,为何陈长生先前要关白等自己一会儿。 而关白居然就真的这样静静等着。 这等风度,实在是令人赞叹。 还有些人在望着高台上,看着纱帘后方那道美丽的身影。 那些人在心里想着,陈长生破境聚星成功,圣女的心情想必会非常不好。 …… …… 陈长生感知遥远的天穹里那颗星辰,感受着星辉的力量,感受在数道经脉里源源不停运转着的真元,感慨万分。 因为有这么长时间的感悟与准备,对凝结出完美的星域他很有信心,但星域是一回事,对他来说,聚星成功最重要的,是能够部分解决他因为经脉堵塞断裂而导致的真元输出有限的问题,甚至有可能借助这种力量,直接冲开经脉的那些阻塞之处。 他现在觉得身体里充满着磅礴的力量,他相信如果现在魔君再至,自己撑开黄纸伞,至少可以挡住对方两记攻势,这也就意味着,哪怕面对这个世界最顶阶的强者,他现在至少也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一瞬。 一瞬间虽然不能万里,亦不能百年,但足够他施出隐藏着的所有手段,让他找到破开空间,进入周园的方法。而只要进入周园,他相信无论是魔君还是别的可怕强者,都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杀死自己。 推演计算的结果很完美,这让他很安心,体内真元的流动和这种丰美的力量感,加强了这种感觉,破境聚星对感知的强化,让他眼里的湖光山色也变得更加生动起来,总之,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过。 前些天夜里,他和徐有容那番长谈之后,便决意在煮石大会上破境聚星,所追求的便是这种安心的感觉。 所以他才会在明知自己境界实力远不如对手的情况下,也要接受对方的挑战,他就是想要借助这种压力来破掉最关键的那道墙壁,当然,这最需要感谢他的那位对手给了他这种机会,并且极其潇洒地给他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 陈长生向关白认真行礼,神情真挚说道:“多谢师兄。” 关白没有避开,他给陈长生一年时间,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在这一年时间里聚星成功。 “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没有让世人失望。”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但今天这场剑战,我还是要赢。” 这一战,关白是替在天道院寒井畔自刎而死的庄换羽而战。他有剑道强者的尊严,有天道院年轻领袖的气度,可以给陈长生破境聚星足够多的时间,甚至替他护法,但他不会让陈长生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 能够聚星成功,陈长生完成了来寒山最重要的目的。无论是教宗陛下还是苏离对他的期望,都已经被他完全实现——他对天石不感兴趣,哪怕知道盘中的那块小黑石与王之策大概有什么隐秘的关系——他不在意这场战斗的胜负,完全可以就此离开,但基于对关白的感激与尊重,他必须认真地把这场战斗打完,把破境聚星后的第一场战斗送给对方。 他举起手中的无垢剑,指向关白,平静而带着尊敬。 关白左手提着剑,看似很轻描淡写地从上向下斩来。 上是天,下乃地。 从上向下,便是自天而降。 但他的这一剑不是自天穹落下的瀑布,而更像是高天流云,带着更深远的意味。 看着这看似简单的一剑,苟寒食的神情顿时变得极为凝重。 折袖鬓角的发忽然飘了起来,仿佛钢丝。 纱帘后的那道美丽身影,隐约似乎向前动了动。 他们看出来了关白这一剑的可怕之处。 陈长生聚星的时候,关白也没有闲着,他也同样盘膝坐在地面上,一直在积蓄,在感悟。 关白在感悟周遭的天地,身后的湖石,以及陈长生聚星时,天地发生的变化,湖石的动静,从中寻找着那个规律,然后提练出来。 他的这一剑不再是力量,而是规律。 天地间的规律,便是天道。 他的这一剑虽然还远远谈不上真正的天道,但却是无比真实的天道之剑。 天道院作为百年来的青藤六院之首,自然有其非凡之处,最了不起的便是上感天道的道法。 茅秋雨作为天道院的前任院长,对关白这一剑自然无比熟悉。 他的脸上流露出感慨、追忆、欣慰等诸多情绪。 在他看来,陈长生没有办法接下这一剑,哪怕他已经破境聚星,境界修为狂飙突进。 天道剑这是天道院的最强之剑,这一剑要执剑者,将精神气魄都提升至最完美的程度,然后与周遭天地融为一体,才能施展出来。 同境界的修道者,不可能抵挡住这一剑,即便是施剑者本人,一旦开始动用这招剑法,也没有办法再停止。 因为天道不可违,天道不可逆。 如果是普通的修道者,刚刚破境聚星,境界尚处不稳之时,面对着关白的天道剑,或者会生出放弃的心理。 但陈长生不会,虽然在看到这自天空而落的一剑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没有多大把握能够战胜关白,可他还是想试着接一接这剑。 正是因为这剑代表着天道。 他这些年在与命运抗争,他要对抗的就是天道,他必须战胜,至少不能失去那颗勇于挑战天道的心。 所以他非但没有退后,而是迎着天道之剑向前踏了一步。 一步落下,雷鸣之声密集再作,仿佛有无数个小风暴在他的体内成形,然后开始狂暴地运转。 轰!十余个气窍里的星辉开始爆发,然后联结成线,一条堵塞的经脉就此被打通! 场间所有人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散发出来的气息,比先前竟又强大了很多! 但这依然不足以帮助他战胜天道。 他很平静地向前再次踏出一步。 一步落,湖风起,道袍狂舞,虽是破烂衣衫,却如战旗一般。 又有一条堵塞的经脉被打通,他的气息再次变得更加强大! 紧接着,第三步落下! 然而……没有雷声,没有风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一片安静。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些痛楚,有些诧异。 他转头望向某处,显得很是辛苦,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便花去了他所有的气力。 那处是高台,被纱帘隔绝。 他看着纱帘后那个美丽的身影,神情微惘,显得很无助。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站在石坪上,脸色苍白,似乎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而这时候,天道之剑已经斩了下来。 …… …… 第594章 我且为君战一场(上) 陈长生倒了下去。 他的眼睛紧闭着,已经没有知觉,倒的那般决然,就像山顶的一棵树被风刮倒,就像地面的一座山被震垮,就像大地倾覆。 就在同时,关白已经到了他的身前,剑也同时到来,看着倒下的陈长生,他面露震惊惘然之色,却已经无法停下手中的剑,因为这把剑此时代表着天道的意志,纵使被他握在手中,也已经无法由他主宰。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陈长生为何会忽然倒下? 这些问题在场间所有人的脑海里才刚刚开始出现,没有人来得及阻止接下来的惨剧发生。因为没有人能够想到,他前一刻刚刚破境聚星、震惊全场,下一刻便进入如此诡异的状态里。 苟寒食相信陈长生就算不是关白的对手,也应该能够接下这一剑,因为他了解陈长生,在没有足够的把握之前,他不会踏出那一步。 折袖和唐三十六更是对陈长生充满了信心,他们甚至毫无理由地相信陈长生能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战胜关白的天道剑。 茅秋雨最清楚天道一剑的强者和去而无回的特质,他确定陈长生会败,但哪里会想到陈长生连剑都无法举起,甚至动都无法动一下? 连想都没有想到,谁又有能力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应? 只有天机老人能够改变这一切。事先他就知道陈长生身有隐疾,虽然不确定隐疾暴发的时刻,但知道应该与修行境界有关,从陈长生开始破境聚星,他就一直皱着眉头关注着场间。而且作为神圣领域的强者,他有足够的能力在时间的缝隙里施展出足够强大的手段。然而……他满是皱纹、无比苍老的手落在椅扶手上,青筋隐现,微微颤抖,却还是停留在台间,没有出手的意思。 难道说陈长生刚刚破境聚星,本应该意气风发,接受万众欢呼的时候,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天道剑下? 人们震惊、慌张情绪终于变成真实的声音从嘴里喊了出来,一片惊呼刚刚在场间响起,忽然被呼啸的风声压了下去。 一双洁白的羽翼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挤压着空气,掀起狂暴的大风。 台上的重重纱帘碎裂成无数碎片,一道流光从帘后疾掠而出,那道身影的速度太过惊世骇俗,场间只有寥寥数人隐约能够看到两道洁白的线条,但无法看清楚一对洁白的羽翼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挤压着空气,在天地间掀起一场狂暴的大风,带动着那道身影呼啸而去! 那道流光来到陈长生的身前。 天道剑落下。 一片光明仿佛礼花一般绽开,光明里有无数高渺至极的剑意,有无数精妙至极的剑法,却只有一道极其强硬而神圣的意志。 大光明剑! 轰的一声巨响! 天池里的水震离了湖面,像倒泻的瀑布,石坪地面剧烈地颤抖,仿佛地震,石砾狂舞,弥漫全场,日头变得无比黯淡。 烟尘渐敛,现出场间的画面。 关白的左襟出现一道极细的裂口,没有流血,提着剑,神情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怔怔地望着前方。 在他视线落下的地方,石坪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这个坑比先前陈长生聚星时的地陷要深很多,里面是石砾。 徐有容站在坑底,手里握着斋剑,脸色苍白。 噗!她喷出了一道鲜血。 血落到地上,顿时燃烧起来。 金红色的火焰,将地面的石砾轻而易举地烧融。 那是天凤的真血。即便她是真凤血脉,天赋惊人,但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抢接了关白的天道剑,还是受了重伤。 但她终究是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赶到了陈长生的身前,接下了这剑,硬生生地撼动了所谓天道的意志。 她没有让关白的剑落在陈长生的身上,就连一丝剑意都没有。 对圣女峰意义极重要、极珍贵的南溪斋斋剑,被她毫不在意地扔到了地上,因为她要空出手来。 她把昏迷的陈长生抱进怀里。 雪白的双翼缓缓落下,把他和她轻柔地包裹着。 就像当初在周园湖里的草岛上一样。 看着这幕画面,湖畔一片安静,人们无比震惊。 谁都没有想到,场间最先反应过来、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身受重伤也要护住陈长生的人,居然是她。 在人们想来,她是最不可能出现的那个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徐有容的身上,但她根本不在意。 就像她不在意落在石砾间的斋剑一样。 她只是看着怀里的陈长生,脸色苍白,不安惶然。 此时的她是美丽的,是忧愁的,是无助的,是脆弱的。 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如此模样,离山剑宗的人没有见过,天机老人没有见过,想必圣女与天海圣后也没有见过。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 …… 折袖冲了过去,数十道剑意纵横而起,把他拦了下来。 小楼就在前面,但他却无法靠近一步,因为在南溪斋的女弟子在楼前布下了一座剑阵。 参加煮石大会的修行者能够带着随行的师门同伴都不多,最多的应该便算是国教与圣女峰,这也是地位使然。 护侍徐有容来到寒山的南溪斋弟子有百余人,这时候都守在楼外,南溪斋的剑阵极有名气,当年周独夫闯圣女峰的时候也费了些功夫,折袖再如何强悍,也没有办法凭自己的能力闯过去。 折袖面无表情,实际上极为担心陈长生现在的情况,被南溪斋剑阵逼退,肩上多出一道血口,非但没能让打消念头,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意,只见他眼瞳深处现出一抹血红,手指前端探出锋利的爪锋,这便是准备变身,拿出生死间的本事相搏。 然而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别人给拦住了,唐三十六看着他摇了摇头。 南溪斋剑阵最前方,一名女弟子看着楼外的众人,沉声说道:“圣女说了,谁要敢踏进此楼一步,格杀毋论!” 是的,不要说唐三十六和折袖被拦在楼外,就连茅秋雨和凌海之王这样的国教大人物也没能进入楼里。 现在楼里除了昏迷不醒的陈长生,便只有徐有容和天机老人。 第595章 我且为君战一场(中) 剑意纵横,剑光如水,这是国教众人居住的殿宇,现在则是被圣女峰控制了。 数百人站在楼外,最前方都是国教里的人,听着那名南溪斋女弟子的话,脸色变得异常难看,问道:“圣女究竟想做什么?” 这也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人们还没有从震惊的情绪中完全醒过神来,首先是陈长生为何会忽然昏迷,难道说他破境失败,从而星辉倒逆?可当时人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明显已经成功地凝结出了自己的星域,在过往的记载里,还从来没有修道者出现过这种问题。 其次就是圣女徐有容的表现,就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震惊地看着天道剑落下的时候,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场间,不惜以重伤的代价替陈长生挡住了那一剑。为什么她能提前预判到这一剑?为什么她愿意替陈长生挡这一剑? 婚约的故事在大陆流传已久,所有人都知道东御神将府与陈长生之间的恩怨情仇,所有人都以为她和陈长生是敌人,甚至被视为宿命的对手,然而看着她把陈长生抱着怀里,视世间所有为无物的神情,流露出来的无助与脆弱,谁还敢相信那些传闻? 折袖没有想这些问题,他只是想知道陈长生现在的情况,被南溪斋的弟子们结成剑阵拦在楼外,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没有继续向楼内冲去,是因为唐三十六拦在了他的身前。 世间知道徐有容与陈长生真实关系的人很少,唐三十六是一个。 现在,天机老人也知道了,或者说确认了自己曾经的猜想没有错,因为他这时候正在楼里,看着徐有容。 徐有容坐在榻畔,不再像先前那般惶然无助,已经回复了平静。 但那美丽的眉眼间,依然写满了担忧与关切,平日里的明妍变得黯淡了很多。 她的手轻轻地握着陈长生的手。 看着这画面,天机老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陈长生还没有醒过来。 徐有容望向天机老人,没有说话,询问之意却很清楚。 天机老人摇了摇头,说道:“经脉已断,非药石之力可挽。” 陈长生是教宗的继承者,国教的未来,无论天机老人与教宗之间的关系如何,都不可能看着他在寒山出事,天机阁里珍藏的无数灵丹妙药,早就已经全部送了进来,他的榻下甚至堆满了晶石,可对他的伤势没有任何作用。 任谁听着这话,大概都会感到绝望,徐有容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问道:“断了多少处?” 人的身体里一共有七十二道经脉,三百六十五处气窍。 作为自幼修道的圣女,她比谁都清楚那些经脉与气窍的方位与走向,也很清楚有些经脉断裂后的严重后果。 她很担心陈长生现在的情况,但必须要把具体的情况弄的更细致些,才方便稍后有针对性地进行救治。 天机老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所有。” “所有?”徐有容重复问道。 她精致柔细的眉挑了起来,像是剑。 她明若秋水的眼眯了起来,还是剑。 她不相信天机老人的话。就算陈长生破境失败,星辉倒逆,按照典籍与医案上记载过的那些类似情况,当时那些修道者受到过的最严重的反噬,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断掉体内所有的经脉。 天机老人说道:“他的经脉本来就一直有问题,我以前隐约知道,但没有想到问题会严重到了这种程度。” 徐有容望向床上的陈长生,看着他紧闭的眼睛,苍白的脸颊,问道:“他的经脉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天机老人说道:“他的先天日轮在娘胎里便崩毁了,造成经脉堵塞与断裂,同时经脉壁也比普通人要脆弱很多。” 徐有容听着这话,安静了很长时间,看着陈长生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怜意。 “为什么会这时候出问题?” “我也没有想到,问题会在此时暴发,现在想来,应该是破境之时,星辉涌入,直接撑破了他的经脉壁。” “这问题……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想办法解决?” “这是病,没法治。” “没有不能治的病。”徐有容看着昏睡中的陈长生,平静说道。 天机老人看着她,带着一丝怜意说道:“这是他从娘胎里就有的病,这就是他的命。” 世间有没有不能治的病? 有,那就是命。 …… …… 石制的印章在风雪里忽隐忽现。 魔君站在雪老城最高处,看着自己统领的国度,神情极其漠然,脸上残破的山水已然尽褪。 风雪里一道瘦小的身影缓缓行来,然后在他的身后跪下。 “起来吧。”魔君的声音毫无情绪。 她站了起来,神情比魔君还要更加漠然,声音也更加冷淡:“父皇,我想去京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着周园里遇到的那些事情,陈长生说过的那些话,下意识里皱了皱眉。 这样,她双眼间略宽的距离,似乎会变得小了些。 “不允。”魔君看着自己的女儿,面无表情说道。 南客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说道:“陈长生会回京都。” 魔君听着这话,沉默不语。 就在刚才,他从寒山溪畔带回来的那棵杮子树上的一颗杮子熟了,落在白玉石阶上,砸成了一摊果泥,看上去就像被碾碎的头颅。 他有所感应,才会来到风雪里注视自己的国度,思考关于长生的事情。 他的长生以及那个叫做长生的人类。 “我很好奇,那颗果子最后会被谁吃下去。” 魔君说道:“没有人能够忍受得住那种诱惑,就像你的兄长。” 熟透的果子会散发香味,就像代表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魔君王座。 南客平静说道:“我会杀死他。” 不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陈长生还是她的那位兄长。 …… …… 计道人和徐人进了京都,没进京都。 他们去了天书陵,在陵东侧的一片果园里,觅了一处草屋暂时落脚。 不知道是不是天书陵的存在,京都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位国教学院血案当事者的归来。 天书陵神道尽头,凉亭下的那位守陵人,大陆第一神将汗青,也仿佛睡着了一般。 夏天悄悄过去,秋天快要来临。 余人去园外那个无人居住的废园摘青椒,因为腿脚不便,没走多远便累了,伸手扶着树干略作歇息。 只是轻轻一扶,树上便落下了好些果子,滚的到处都是,可以想见已经熟透到什么程度。 余人面露喜色,便蹲下身去拾果子,准备晚上让师父尝尝。 然而,就在手落在果子上的那一瞬间,他的表情便变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是觉得特别悲伤。 他忽然很想念师弟。 …… …… 天书碑是国教所有知识的源头。 星空是国教所有精神的指向。 那些都是命运。 信教之人,无不对此感到敬畏。 圣女峰是国教南派真传,自然也不例外。 徐有容自幼接受这种教育,这种思想早已深入骨髓,不可能像当年王之策和陈长生一样,说出我不信命四个字。 天机老人说陈长生这种病没法治,是命。 她低着头,睫毛轻轻颤动。 “我要带他回京都,娘娘和教宗陛下都在,会有办法治好他。” “没有人能治好他。” 天机老人看着她神情冷峻说道:“娘娘能逆天改命,你能吗?” 徐有容安静了会儿,说道:“或者不能,但我想试试。” 她相信并且敬畏命运,甚至有可能会平静地接受施诸于己的所有命运,无论那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但她没办法接受命运施加在陈长生的诸多悲惨与不公。 她松开陈长生的手,轻轻地覆在了他的额头上。 天机老人知道她要做什么,警告道:“不要用圣光术,那只会让他伤势更重。” 徐有容没有接话,也没有移开手的意思。 天机老人的声音变得有些冷淡起来:“你不信我?” 徐有容淡然说道:“是的。” 天机老人沉默了会儿,问道:“为何?” 徐有容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因为你刚才没有出手。” 天机老人刚才承认以前便看出过陈长生经脉的问题,说明他对此事已有准备。 关白的天道剑落下时,按道理来说,只有他能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安坐高台。 徐有容静静看着天机老人。 无论辈份还是境界实力,她都与这位八方风雨之首相差太多。 但她是南方圣女,代表着国教里极强大的一派。 她的平静里自有威严,问话自有锋芒:“你是不是很想他死?” 天机老人望向床上昏迷不醒的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他,如果继续修行下去,一定会出问题,但他不听,那么他就会成为娘娘的问题,你让他继续活着,那么将来谁来替娘娘解决这个问题?” 他没有正面回答徐有容的话,但已经默认。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他的问题和娘娘又有什么关系?” “我虽名为天机,但竭尽心神,也只能窥得天机一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说完这句话,天机老人背着双手向楼外走去。 作为当今大陆与魔君同年代的、岁数最大的神圣领域中人,他真的已经很老了,背影都有些佝偻。 天机老人其实很喜欢和年轻人打交道,当初愿意支持圣后,便是相同的道理。他很喜欢徐有容和陈长生,他本来想对徐有容解释,前些天他动用寒山天石大阵试图囚禁魔君,最终魔君破阵而出,让他受了很重的伤。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身受重伤是事实,他想陈长生死,同样也是事实。 看着天机老人离开,徐有容的心神终于放松了些,先前锋利如剑的眉眼,重新变得宁柔起来。 便在这时,南溪斋女弟子叶小涟来到了殿外,跪倒在门前,说道:“斋主,有事急禀。” 第596章 我且为君战一场(下) “何事?”徐有容没有抬头,便是连睫毛也没有眨一下。 “有人要硬闯。”叶小涟有些不安说道:“是……国教学院的人。” 徐有容很清楚,敢闯南溪斋剑阵也要来见陈长生的必然是折袖,面无表情应道:“打断他的腿。” 叶小涟说道:“二位主教大人怎么办?” 这说是茅秋雨和凌海之王,作为国教巨头,即便南溪斋也要给予足够的尊重。 徐有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经交待完了。 她只是静静看着榻上的陈长生。 叶小涟在槛外看着远处那道美丽的身影,心情微异。 她天赋不错,很小便进入慈涧寺修行。 慈涧寺和离山的剑坪隔得很近,她小时候经常能够看到秋山君在那里练剑。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她很自然地成为了秋山君的忠实追随者,所以后来在京都离宫的神道上,才会对陈长生出言不逊,却极可怜地被唐三十六骂的痛哭流涕。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她去了周园,崇拜敬爱的对象……多了一个叫陈长生的人。 或者因为这个原因,她对徐有容一直隐隐有些嫉妒,只不过双方相差的太远,也无从诉起。 那年大朝试结束之后的春天,她从慈涧寺进了南溪斋,更加不会在徐有容面前流露出这种情绪,随着时间流逝,当初深藏心底的那抹嫉意早已消失无踪,甚至到最后,她崇拜敬爱的对象,也从秋山君和陈长生变成了徐有容。 就像当初京都里的百姓以及南溪斋的师姐们一样。 她这时候看着坐在榻畔的徐有容,觉得好生高大。 如果是莫雨在场,听着徐有容的说话,看着她此时的身影,一定会觉得她越来越像圣后娘娘。 叶小涟离去不久,楼外渐渐安静下来。 徐有容静静看着陈长生,发现他不时皱眉,看来即便是在昏迷当中,也能感受到无穷的痛楚。 她的医术不能与陈长生相比,也算相当不错,握着陈长生的手这么长时间,默默感受着他的脉动,早就已经断定天机老人的判断没有错。 经脉尽断,那么该如何医治? 她回首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没有看到繁星,才知道今夜有云。 确认没有人在楼外窥视,她转过头来,伸手解开了陈长生的衣裳。 破烂的道袍被丢到地上,亵裤也被脱了下来。 在整个过程里,她的手指都很稳定,动作很干脆,没有任何犹豫,清美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没有一抹羞意。 陈长生的皮肤很光滑,看着就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吹弹可破,代表他当初经历过最完美的洗髓,哪怕经历了如此激烈的战斗,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表面也看不出任何问题,哪怕再细微的伤口也没有一道,看着就像是雪老城里流行的彩瓷,涂着淡淡的一层粉色。 这样的肌肤或者是所有少女梦想的,徐有容的神情却是格外凝重。 因为那层粉色不是因为嫩,而是说明陈长生的皮肤下面正在渗血。 经脉断裂后溢出的血,正在他的身体里慢慢地渗透着,随时可能从身体表面浸染出来,或者从眼睛与口鼻里流出来。 那些血不是普通的血,是他的真血,每滴血里都蕴藏着他的神魂。 徐有容想着陈长生在周陵里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神情愈发凝重,脸色更加雪白,清亮的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焦虑的意味。 这是陈长生此生最担心的事情,也是她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刚才她故意挑破天机老人的用意,不惜直接翻脸,就是要故意让天机老人离开小楼。 在京都的时候,陈长生曾经对她说过,他现在流的血,已经没有他最恐惧的那种味道,但很明显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 或者就是他破境成功,引来无数星辉灌体的那一刻。 徐有容无法确定自己的推演计算是不是正确的,但她不能冒险,她不能让陈长生身体里的血流出来。 一道清淡却蕴藏着神圣意味的光,从她的掌心落下,覆盖住陈长生的身体。 天机老人提醒过她,陈长生此时经脉尽断,任何力量哪怕是圣光的进入,都只会让他承受更大的负担,让伤势变重。 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动用了圣光术,不是因为她完全不相信天机老人的话,而是这道圣光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清光落在陈长生的身体表面,却没有进入他的身体,而是停留在皮肤外极近的地方,距离约摸连十分之一根发丝都不到。 徐有容的手掌缓缓移动,清光随之而行,慢慢将陈长生的身体表面包裹了起来,没有任何遗漏的地方。 这等手法需要极强的控制,需要极其宁静稳定且强大的神识,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徐有容道心通明,施完这次圣光术后,脸色也变得再次雪白了数分。 陈长生身体表面的那层淡粉色,被那层极薄的圣光包裹后,变得更淡了些。 就算他真血的味道顺着毛孔散发出来,也会被圣光完美的隔绝住。 确认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徐有容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些。 窗外湖风拂来,吹乱她鬓间的发丝,被香汗粘在了粉腮上,看着很是美丽。 湖风在寒山里拂着,夜空里的云忽然散了一瞬,银光落下,松涛如银海一般,很是美丽。 山林里的野兽不知道是闻到了什么味道,还是被突然落下的星光吓了一跳,带着被扰后的不安,对着满天繁星吼叫了起来。 在银海般的松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树叶繁多,遮住了那个东西的大部分身体,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线条非常优美,而且在星光下泛着银光,显得格外圣洁。 一只眼睛在密叶间露了出来,满满的都是灵意与宁静,只是在望向山下湖畔那幢小楼里,显出了几抹惘然的意味。 它明明先前闻到了什么味道,所以不远千里而来、不顾湖畔那些可恶的直猴而来,为何……现在却没有那个味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它放弃了,转身向松涛深处走去,借着树林掩去所有的踪迹与身体。 满天星光之下,只能看到一只银色的角在树叶里若隐若现。 寒山里的野兽们,因为莫名的躁动,对着星空吼叫着。 天池里的鱼也莫名地兴奋起来,在楼畔的水里不停游动。 数百只小黑鱼围着浅水细沙里的那颗果核,不停地啄食着,又仿佛是在亲吻,将那颗果核推的越来越远,直至湖水深处,再也不见。 徐有容从袖里取出布包,拈出颗蜜枣扔进嘴里,只是含着。 很甜。 糖,在这种时候可以帮着宁神静意。而且她喜欢吃甜食。第一次被带去圣女峰的时候,她还很小,圣女老师问她如何才能保持道心守一,她看着老师身后桌上的果脯匣子,扭着小身子,含羞说道:“唯蜜枣而已。” 想着小时候的事情,她含着蜜枣,开心的笑了进来。 然后她又想起来,前几天夜里和陈长生肩并肩坐在湖畔,当时也在吃蜜枣,但哪里守得住道心……心微微乱着。 不过,还是很甜。 她望向榻上的陈长生,心想虽然没有师兄生的好看,但也还算英俊,可以看看,而且比较耐看。 陈长生在睡梦里依然紧紧抿着唇,皱着眉,似乎很痛苦。 徐有容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接着,指尖落在了他的唇上,如蜻蜓一般轻点而回。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看着他说道。 因为含着蜜枣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不清楚,却又非常清楚。 把陈长生血的味道屏蔽住,只是解决了第一个问题,接下来,她还要解决更麻烦的问题。 如果陈长生继续这样流血,哪怕那些血散在腑脏之间,他依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怎样替他止血,这是很麻烦的问题,因为现在他承受不住圣光术。 而且就算血止住了,怎样替他补血,这也是很麻烦的问题,因为他失血明显已经太多,不可能指望他自身的造血机制。 换作别的任何人,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像天机老人说过的那样,又像是关白那一剑隐隐寓示的那样,天道不可违。 天道终不可违吗? 徐有容要和天道战一场,就像替他挡那一剑。 她有信心。 因为他当初在救她的时候同时也教过她。 她取出桐弓,右手食指在左手腕间轻轻一划。 一道血痕出现在玉腕间,然后逐渐扩展,溢出越来越多的血。 天凤真血遇风而燃,散出无数光线,把她的眉眼映照的无比清楚,美丽的不可方物。 …… …… 第597章 数千野火 桐宫是一把弓,是徐有容最强大的手段,同时也是圣女峰的空间法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无垢剑之于陈长生。 这个时候,桐宫被竖在于陈长生的胸腹上,徐有容神情专注地盯着相接触的位置,指头轻拨,弓弦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振动起来,化作虚影,肉眼根本无法看见,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道琴声般的嗡鸣。 陈长生浴过龙血,堪比最完美的洗髓,普通的兵器根本没有办法刺进他的肌肤,但此时随着弓弦的颤动,他的胸口渐渐被割开了一道极小的口子,这大概便是以无物入有间的道理。 徐有容当然不会让他的血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左手轻挥,清光自然洒落,将伤口与外界隔绝开来,同时神念微动,手腕间那些正在燃烧的天凤真血便熄灭了,再也感受不到磅礴的力量,如水一般。 她的鲜血沿着光滑的弓身缓缓淌落,凭借着空间法器的自然收拢,变成一道极细的血线,通过那道伤口进入陈长生的身体。 过了很长时间,她停止了动作,用最快的速度把陈长生的伤口修复好,脸色苍白,很是虚弱,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但她没有去休息,因为治疗还没有结束,她抬起右臂,用袖子擦干额上的汗珠,握着陈长生的手,闭上眼睛,开始调动神念。 依凭着与天凤真血这间无法切割的亲密联系,她的神念没有任何障碍地进入了陈长生的身体,顺着那些天凤真血,在他的身体里自由地移动着,看到了那些断裂的经脉以及更多惨淡的画面。 ——无数鲜血顺着经脉的断裂处不停涌进他的身体里,腑脏之间的空隙里,那是他的真血,里面有他的神魂,不知为何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气息,虽然她没有真实的接触到,只是神识看到,虽然她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他,可依然在那一瞬间感到精神世界开始颤栗起来,生出一股极其强烈的渴望,想要去攫取那些。 徐有容闭着眼睛,睫毛颤抖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好在嘴里含着的蜜枣化作的津液,帮助她守住了道心,没有出问题。 此天凤真血已经在陈长生的身体里弥散开来,七十二道经脉,三百多处气窍,哪怕最细微的地方比如毛孔根部,都有了那些血的存在。 就是这个时候。 徐有容神念疾运,那些附着在断裂经脉各处的天凤真血几乎在同一时间内燃烧起来,数千处极细小的火焰在陈长生的身体里生出! 瞬间之后,所有的火焰全部熄灭。 除了淡淡的焦糊味,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在陈长生的身体里放了一把火,燎了一次原。 她让天凤真血化作最细小的微粒,去烧灼那些经脉的断裂处,以此止血,同时又没有伤害到那些极薄脆的经脉壁。 徐有容睁开眼睛,望向榻上陈长生,确认伤势得到了控制,终于放下心来,七十二条经脉上有数千处出血点,这时候全部都被烧灼凝合了,他不再继续流血,至少不用担心撑不过今天晚上。 天机老人断定陈长生活不下去,就是因为像经脉尽断这种伤势根本没法治,尤其是在不能动用圣光术的前提下,谁能想到,徐有容居然能够拿出如此异想天开的主意,施展出如此神乎其神的手段? 她把自己的天凤真血输进陈长生的体内,不仅能够帮助他止住内部的出血,而且还完成了同样重要的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替他补血。 当今世间没有医者会选择这种补血的方法,因为一类人与一类人的血不同,不同的血在身体里会发生冲突,会让人死的更快。 天凤真血当然珍贵,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住,因为这本来就是世间最霸道的真血,哪怕被她神念敛去了所有能量,本身的气息依然太过霸道,更重要的是,她的血本来就与世间其余人的血不同。 陈长生的血也与世间其余人的血不同。他的血最纯净,蕴含着无穷的生命力量,所以当初在周园里,他可以给徐有容补血。现在徐有容的血里,早就已经融进了他的血,那么自然可以给他补血。 当初他坚持救她,现在她才能救她,道理就这么简单。 …… …… 折袖的腿没有被南溪斋的女弟子们打断,楼前也没有出现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道理也很简单,因为唐三十六在他身边。 “他不会有事,你不用担心。”他对折袖说道。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就这么相信徐有容?” 唐三十六说道:“就算整个世界害他,她也不会。” 折袖不明白。 整个世界,至少现在在寒山的所有人也都想不明白。 天机老人先前离开的时候,没有说太多话,只是说会圣女在这里面照看。听到这句话,人们更加吃惊不解。 徐有容是什么身份地位?她先前冒着危险救了陈长生已经难以理解,现在还要亲自照看?如果她还是陈长生的未婚妻,这件事情倒也说得过去,可是婚约不是早就已经解除了吗?不是都说她很厌憎他吗? 离山弟子们的神情有些异样,苟寒食若有所思,关飞白终究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话:“难怪大师兄要离得远远的。” 夜云已散,星光照在湖水上,一片安静,人们各怀心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随着推门声响,徐有容从楼里走了出来。 人们如潮水一般涌了过去。 南溪斋剑阵散开,却还是守在徐有容的身前。 没有人敢主动问些什么。徐有容看着唐三十六和折袖说道:“他还没醒,你们去看着,我要去歇会儿。”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脸色雪白,看着极为疲惫。 凌海之王说道:“我先去看看陈院长。” 徐有容摇了摇头,平静但坚定。 凌海之王微微皱眉,不解且有些隐怒,他以为双方既然是一个阵营的人,理应在这件事情当中获得主导权,不料却被拒绝。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别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这句话,她在南溪斋弟子的护送下离开。 随她离开的不是全部,还有数十名南溪斋弟子留在了小楼前,剑阵重布挡住了所有人,只是唐三十六和折袖可以进去。 楼外的人群渐散,人们以为陈长生破境聚星时遇着些问题,有天机阁和最擅圣光术的圣女亲自出手,自然不会有大碍,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今夜如果不是徐有容,陈长生或者这时候已经死了。 …… …… 凌晨五时,陈长生醒了过来。 他知道这时候是凌晨五时,因为过去的无数天里,他都是这个时候醒来,所以他一时间没有记起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准备起床。 然后他发现自己没有穿衣服。 再然后,他发现唐三十六和折袖都在床边,盯着自己在看。 这让他觉得非常不自在。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神情微变。 唐三十六看着他醒过来,神情微松,却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转身便往楼外走去,说道:“我去通知南溪斋那边。” 陈长生说道:“不要,她不想让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里看了折袖一眼,心想唐三十六先前没瞒着折袖,难道是昨天自己昏迷的时候,唐三十六把什么事都说了? “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唐三十六没好气回了一句,继续掠向楼外。 陈长生望向折袖。 折袖神情漠然说道:“我也知道。” 陈长生怔住了,心想自己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598章 生与死之前有关情与爱的对话 在国教学院众人里,折袖的境界不是最高的,但战斗力肯定是最强的,如果生死相搏,即便陈长生也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他有无比丰富的战斗经验与生死之间锻炼出来的可怕意志,但他对这种事情没有任何经验,更谈不上什么悟性。 “她不是很讨厌你吗?”他很直接地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陈长生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然而这一笑,却让他感觉到了咽喉里隐隐透出来的铁锈般的味道。那是血的味道。他的神情微变,神识微动,坐照自观,然后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脸色很是苍白。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道说自己的二十岁大限提前到来了吗?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所有经脉都曾经断裂过一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经脉上的那数千处血口现在都已经被烧凝了,不再继续流血,紧接着,他明白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感觉到了她的血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 清澈微寒的湖水绕着小楼的木柱缓缓流动着,脚步声响起,徐有容和唐三十六走进楼来。唐三十六示意折袖随着自己离开,于是楼内便只剩下了陈长生与徐有容二人,湖水依然在楼下缓缓地流动着,小黑鱼不再像先前那般兴奋,只是那颗蜜枣的果核不知道去了哪里。 陈长生和徐有容静静对视,很长时间都没有谁开口说话,场间很是寂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清。他心想终究自己是男人,有些话还是应该自己来说,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对不起。” 这句简单的对不起里有很多的意思,比如他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比如他的命不好,连累了你,比如没办法和你继续同行。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天夜里,你说有个秘密想要告诉我,就是这件事情?” “是的,我自幼身体就不好,十岁之后,神魂从断裂的经脉里溢了出来,师父断定我活不过二十岁,但……”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以为怎么也能活到二十岁,我还有三年多的时间,我以为自己真的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想试试看再说,结果没有想到,我的二十岁提前到来了。” 徐有容说道:“然后?” 陈长生看着她雪白的脸,能够想到先前为了救自己她付出了多少心血,真的心血,轻声说道:“对不起。” 徐有容背着手走到窗边,看着夜空里的满天繁星,安静了会儿后说道:“你当时要告诉我,我不想听,所以不需要有歉意。”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好在婚约已经解除了。” “不然我就会成为寡妇?”徐有容没有回头,声音变得清冷起来。 陈长生能够体会到她此时的情绪,有些感动,有些安慰,更多的却是不安,看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会死的。” 徐有容的声音更加清冷,甚至有些漠然:“然后?” 陈长生说道:“折袖的病有治好的可能,但我这个病,真的治不好。” 徐有容说的还是那两个字:“然后?” 陈长生继续说道:“苏离前辈如此潇洒旷达,也不同意让自己的女儿嫁给折袖,你的父母怎么会同意你嫁给我?” 徐有容说道:“我不需要父母之命,我的师长也已远去,我的婚事,便是我自己的事。” 陈长生说道:“那娘娘呢?她这么宠你,如此照拂你,难道你不需要听从她的意见。” 徐有容的声音很平静:“我的事情,向来不会听从别人的任何意见,而且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那么无论你有病还是没病,即将死去还是长生万载,娘娘都不会同意我嫁给你,所以你这个问题没有任何意义。” 星光落在湖面,被反射而起,落在小楼上,一片银色,也把她的身影勾勒出了一道银边,看着很是美丽,仿佛随时可能御风而去。 看着她的身影,陈长生觉得越来越远,低声说道:“那么我呢?” 徐有容转身望向他,裙袂随风而起,声音如风一般微寒:“你又如何?”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没有退让的意思:“我不会让你嫁给一个将死之人,我不想你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告诉世人,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只要我们不承认,那么我死后,你无论嫁给谁,都要方便的多,比如……秋山君。” 醒来后,确认自己经脉尽断,生机已无,去日无多,他便开始考虑一些问题。这是他的真实想法,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他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然而在说,她将来应该嫁给像秋山君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生起了一抹酸楚的意味。 徐有容静静地看着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就在陈长生以为她会拂袖而走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之间的婚约已经解除,那么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关系,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资格以未婚夫的口吻,来讨论死后怎么安排我?”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因为她说的都是对的。 “可是,我真的会死,而且很快就会死。” “每个人都会死,太宗皇帝和周独夫也会死,这是常事。” “我只是担心你。” “你放心,在你活着的时候,我可以为你而死,就像你可以为我而死一样。” 这是最热烈的情话,最真挚的告白,但徐有容说的很平静很淡然,就像在讲述一个最朴素简单的道理,水是往下流的,太阳落下会再次升起,每个人都会死,我们是相伴同道的情侣,自然可以为彼此奉献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换作别的人,肯定无法适应这种情话与情态之间的反差,愕然无语。但陈长生的性情也极特殊,没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反而觉得这才是自己喜欢的她。因为他也是类似的人,无论面临生死还是情爱,都会将情绪放在最深处,以冷静的姿态去面临和处理。 “……但我不会为你而活。你活着的时候,我会过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死了,我同样也会好好地活着。”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首先你要争取活下去,我也想争取让你活下去,我不想你死。” 这番在生死之前有关情爱的对话至此告一段落。 她很平静地获得了这场辩论的最终胜利。 …… …… 第599章 再见,疾驶的车辇 离开之前,她对陈长生说道:“准备好即刻回京,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人能够治好你。” 晨光熹微时,苟寒食等人再次来到小楼前,询问可不可以探视。 离山剑宗与圣女峰之间的关系向来亲近,前代圣女现在正和苏离去往另一个世界,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想着即将便要启程回京,陈长生极有可能再也没机会见苟寒食等人,所以徐有容没有拒绝他们的请求。 陈长生靠在榻上,盖着锦被,看着苟寒食三人笑了笑。 苟寒食说道:“是破境时出了问题?” 陈长生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关飞白急了,说道:“到底是还不是?” 陈长生说道:“确实是破境时出了些问题,不严重,只是有些麻烦,但归根结底,原因不在于此。” 苟寒食问道:“那是何因?” 陈长生看了关飞白一眼,说道:“当初你们都说我的命好,其实我的命真的不好,我有病。” 关飞白没好气说道:“有病就治,至于在我们面前来扮可怜?” 现在的具体情况,只有天机老人和徐有容知道,就连唐三十六和折袖都没有猜到分毫,来寒山天池参加煮石大会的修道者们,都以为陈长生是在破境聚星的时候,遇着了些小问题,苟寒食等人也这样以为,谁能想到,谁敢去想他已经命不久矣? 陈长生笑了笑,说道:“有道理,所以稍后我就会离开了,回京都去治病。” “会有什么麻烦吗?”苟寒食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陈长生摇头说道:“不过就是路途远些,哪里会有什么麻烦。” 关飞白和梁半湖心想也对,陈长生年纪虽然不大,却是国教已经指定的继承者,当今南北合流大事已成,大周王朝正值鼎盛,国教在世间拥有亿万信徒,沿途还有茅秋雨和凌海之王这两位巨头在侧,哪里可能会有些什么麻烦。 便在这时,有南溪斋弟子进来禀报,说辇驾已经备好,圣女询问何时启程。 关飞白猜测了一夜时间,到此时终于忍不住了,看着他问道:“你和徐师妹……不,和圣女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干脆不说话。 好在这时,唐三十六和折袖已经收拾完了行李,南溪斋的弟子们也过来相迎,便把这个问题混了过去。 唐三十六准备去扶他,却被南溪斋弟子叶小涟阻止。 叶小涟看着他平静而认真地解释说道:“圣女有命,非谕,任何人都不得接触小陈院长。” 唐三十六气急,说道:“要不是我知道那些破事,你以为我会忍?” 叶小涟也不理会他说的那些破事儿究竟是什么事儿,直接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把陈长生扶了起来,坐进了车辇里。 车辇未动,剑意随晨风而至。 关白站在石坪上,对辇里的陈长生说道:“抱歉,如此结果并非我意。” 陈长生说道:“与师兄无涉,纯是我自己的问题。” 关白说道:“但终究是因我而起,你是国教的未来,比我重要一万倍,若因为我,影响到人族对抗魔族的大局,我真是万死莫赎。” 陈长生说道:“听闻师兄前些年一直在北方抵抗魔族军中强者,很是敬佩,只盼有机会能与你并肩共战,只是……” 说到此时,他的心情终于变得有些郁郁起来。 还有很多事情他没有做,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魔域雪原虽然去过,却未曾帮那里的军民们做些什么。 关白自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真实意思,说道:“总会有机会,日后我们雪原再见。” 陈长生点了点头,说道:“再见。” 苟寒食等人也停下了相送的脚步,与他告别。 陈长生看着他们,神情平静,心情却越来越低落,心想真的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站在青松之下,看着山道尽头渐渐消失的车队,苟寒食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关飞白有些不解,说道:“哪怕再重的伤,再麻烦的病,回京都后,有教宗大人亲自出手,自然能治好,师兄何必担心?” “陈长生师从商院长,商院长便是计道人,我们也曾经看过他的医术,堪称圣手,徐师妹的圣光术早已修至极致,如果他们两个人都治不好这伤这病,那么还有人能治好这病吗?就算教宗大人真的可以,徐师妹为什么也要跟着他一道回京都?” 苟寒食一面说着,一面整理着自己的分析,越来越觉得不对,神情更加凝重,甚至有些严峻。 听着这话,关飞白醒过神来,望向山道尽头,听着隐约还能听到的蹄声,微急说道:“怎么办?要不要追上去问?” 苟寒食说道:“既然他不想说,何必去问?” 南归的车队高速前行,一路不知道撞碎了多少青叶与果子,山道上满是车辙与压烂的果肉叶絮。 陈长生没有在国教的车里,而是在圣女峰的座辇上,南溪斋的弟子们随侍在旁,随时可以组成剑阵,那些纱帘隔绝不了那些疑惑好奇的目光,她们的剑却可以隔绝那些目光打扰到纱帘里的人。 就像在湖畔楼里同样,圣女有谕,严禁任何人接触陈长生。 按道理来说,虽然徐有容是南方圣女,地位极其尊贵崇高,可陈长生毕竟是未来的教宗,国教中人怎么也没道理同意这样的安排,但不知道是因为那份曾经存在的婚约的缘故,还是圣女峰方面表现的太过强硬,以至于茅秋雨和凌海之王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陈长生自己没有反对这种安排,唐三十六知道内情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折袖则是还没有想明白整件事情。 五百里寒山,在车队的狂驰间很快便被留在了后方,出了写着天机阁三字的山门,很快便来到了山下的那座小镇里。镇上的民众信徒们如潮水一般跪在道路两侧,甚至连田里都有人,却无法让圣女和未来教宗的辇架在这里作片刻停留,最终只能看到些烟尘和隐隐的画面。 雪原上的风雪与严寒被寒山挡住,北方的原野在夏天秋初的时间还算青葱,在近处看可以看到很多瓜果与新结的豆蔓,可如果往远处望去,那些代表着生命的绿意便会疾速谈淡,混着天边的风沙渐趋荒凉,看上去就像人族与魔族交战的主战场荒原一般。 纱帘翻飞,道路前方的风灌了进来,却吹不到脸上,陈长生知道,这座辇上附着某种阵法,如此才能配得上圣女的身份与地位,只是终究还是觉得有些过于奢侈,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合适,待看到远方的莽莽景致,心思转到了别的地方。 他看着仿佛隐藏着无数骑兵的原野,说道:“昨天天机冷眼看着我去死,那么……忠于娘娘的很多人也会很想我死吧?” 大周朝廷的军队尽数在三十八位神将的统领之中,而除了枯守天书陵的汗青,所有神将都像薛醒川和徐世绩一样,绝对忠诚于圣后娘娘。 由寒山回京都归程漫漫,沿途要经过很多关隘重镇,如果双方真的撕破脸,随时可能会有军队来袭,他想要回到京都并不是那么简单。 徐有容身带伤势,又几乎一夜未睡,疲惫到了极点,出寒山后便一直在闭目养神,这时候听到他的感慨,睁开眼睛向远方望了一眼,说道:“那要看天机会不会把你的事情通知京都,通知谁,在我们回京之前,这消息会不会传到那些神将的军府里,而且我不明白,就算你活着又会对娘娘有什么影响,你的存在为何能够影响到她。” 陈长生看了看四周,只见轻纱飞舞间,到处都是南溪斋弟子的身影,唐三十六和折袖骑着马在二十余丈前,茅秋雨和凌海之王带着的国教车队则是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而且这阵法应该能够遮蔽神识的查探。 “你应该听说过娘娘逆天改命的传闻。”他看着徐有容说道。 徐有容隐约猜到他要说什么,挑眉道:“难道你也相信那些市井乡野无知者的胡话?”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在凌烟阁里看过王之策的笔记。” 这是他老师告诉他的秘密,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但他没想过要瞒徐有容,因为她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他的身体里现在也流着她的血,所谓血水交融,彼此信任,莫过于此。 很长时间后,他结束了讲述。 徐有容看着他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娘娘当年就算逆天改命,也不可能如市井传言中说的那般。” 圣后娘娘事实统治人类世界已经超过了两百年,虽然在对魔族的战争方面表现的不如人意,对反对者的手段过于残酷,但在内政民生方面的表现堪称完美,即便是她的反对者也没办法在这方面做太多文章,可是直到今天,朝堂内外对她仍然怨气沸腾,她依然没有办法获得那些最朴素本份的底层百姓的真心敬爱,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那些围绕着她的邪恶传说,比如最著名的那一个。 相传圣后娘娘当年为了逆天改命、成为人类世界第一个女皇帝,用未来的所有子嗣献祭星空,为了成功,她甚至不惜亲手捂死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还成功地栽赃给了当时的皇后…… “我也无法想象这样可怕的事情,我也不会用传言去指责娘娘,但你应该很清楚,娘娘和先帝相伴多年,确实是一个后代都没留下来。” 陈长生说道:“娘娘可能没有主动地做出弑子这种恶事,但极有可能,这就是天道向她索求的代价,或者说她逆天改命的必要条件。” 徐有容说道:“你想说什么?” 陈长生望向近处的青青原野、远处的莽莽大漠,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娘娘逆天改命……还没有成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天地间忽然变得阴暗起来,不知何处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伴着一声雷鸣,天空里下起了雨。 …… …… 第600章 朝夕,在一起 “我虽然刚知道平国公主是娘娘收养的女儿,但我想应该有很多人,尤其是京都里的人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其余的,无论相王一系还是中山王那边都与娘娘没有血缘关系,她没有自己的后代,关于她逆天改命的很多传说,就是从这方面流传起来的。” 陈长生看着大好河山,平静地继续说道:“可是人们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只要昭明太子还活着,娘娘的逆天改命便没有成功,至少应该说还没有结束。” 徐有容想着这十几年来京都里的那些异动,皇宫里那位太监首领一直在暗中调查的档案,秀眉微皱:“这不通。” 陈长生明白她的意思,圣后娘娘已经执政两百余年,如果逆天改命没有成功,她如何能够登上皇位? “如果逆天改命不是一个即时发生的事情,而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就像一条河流,这便能通,圣后娘娘可能有着谁都不知道的隐患,昭明太子的存在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凶险。”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是昭明太子,那么我的存在对娘娘来说就是最危险的事情,她当然要杀我。” 徐有容推演之术极强,自然不会漏过任何的疑问处,问道:“如果你真是昭明太子,商院长为何会把你送到京都来?难道他就不担心圣后娘娘发现你的身份?他和教宗甚至似乎都没有遮掩你身份的意图,仿佛刻意想要让娘娘知道你的存在。” 任何问题都经不住推敲,哪怕没有问题也会被问出很多问题,陈长生不确定说道:“因为我比昭明太子的年龄要小很多,所以……” 这是很强大的理由,也很像借口,因为他究竟多大年龄,只有西宁镇旧庙里的三个人知道。他知道这很难说服谁,沉默片刻后说道:“到京都的时候如果我还活着,我会直接去问师叔。” 徐有容看着他的脸,没有在上面看到任何焦虑与恐惧,想着在讨论的过程中他也是如此平静,心想面临死亡居然能够表现的如此平静,自己喜欢的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心随意动,行随心动,她靠在他的肩旁上,轻声道:“你一定会活着。” 淡淡的香气随着青丝飘至,陈长生看着她,心想如果能够就这样一直靠着,也是件很幸福的事,只是事向不从人愿,待天机老人把消息传回京都后,圣后娘娘必然会派人来杀自己,不会让自己活着回到京都。 徐有容没有抬头去看他的眉眼,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担忧,说道:“除非娘娘亲自动手,谁能杀死你?”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的车驾在后方,茅秋雨当然不会让陈长生死,凌海之王虽然很想陈长生死,但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束手旁观,有这两位聚星巅峰的国教巨头在侧,哪怕再厉害的刺客也很难靠近。只是陈长生很清楚,圣后娘娘如果决意要杀自己,派出来的必然不可能仅仅是一些刺客,而肯定是由神将们亲自率领的军队,茅秋雨再强,又如何能够护得住自己? 正想着这些事情,他忽然在青色的原野里看到了一朵红花。那朵红花在那些青枝里轻轻地摇摆着,时动时静,看似停留在原处,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视线,原来竟是在随着高速疾驶的车辇一道向前。 此时距离清晨已久,原野里的草与植株上都没有露水,那朵红花上却沾着很多晨露,在阳光下耀着美丽的光泽,红艳逼人。 他有些意外,望向徐有容不确定问道:“别样红?” 徐有容点了点头,又望向远处的那片荒原,说道:“观星客应该在一百里外随行。” 陈长生有些吃惊。 前些天魔君入寒山,天机老人传讯世间各处,距离最近的观星客与速度最快的别样红最先赶到。 陈长生没有想到,魔君退回雪原后,这两位大人物居然没有离开寒山,而且看起来,他们会一路把自己送回京都。 别样红和观星客不是普通高手,他们是神圣领域的至强者,位列八方风雨之中,陈长生即便是未来的教宗,也没有资格让他们随行护送。他们的出现以及随行,更重要的是显现出国教旧派以及亲皇族的那方势力的震慑力,是一种宣告。 “娘娘一直都有很多敌人。”徐有容看着原野里的那朵小红花说道。 陈长生心想,现在看起来,自己应该是娘娘最想除掉的那个敌人。 …… …… 有两位八方风雨在旁随行,无论大周朝廷动用怎样的军事力量,都不可能威胁到陈长生的生命,就像徐有容说过的那样,除非圣后娘娘亲自出手,不然陈长生便可以很平安地回到京都,当然他要确保体内的病情不会急剧恶化。 现在的局势相当复杂,里面藏着很多待解的谜题,还有着很多凶险,徐有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陈长生施展一次圣光术,确保他体内的那些血味不会溢散出来,为此她的神识耗损极巨,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休息,看似平静实则警惕地看着沿途的风景。 她把把陈长生安排在自己的辇上,不准陈长生离开一步,无论进食、治伤、休息甚至洗漱等事,都在辇上进行。 同时,她不准任何人踏上辇一步,有关陈长生的所有事情都由她亲自处理——吃什么喝什么,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想见什么人,要知道就连唐三十六和折袖每天也只能在休息的时候,来到辇下与陈长生隔着数丈的距离说会儿话。 某天傍晚,唐三十六来到辇下,像前些天一样,眼巴巴地等了半天,才终于等到纱帘被掀起来的那一刻。然后他和陈长生说了没多会儿,徐有容便端着碗莲子粥过来,示意南溪斋的弟子把纱帘重新落下。 透过纱帘,隐约可以看到徐有容正在喂陈长生喝粥,唐三十六很是恼火,对着里面喊道:“你这是在养孩子吗?你又不是他妈!” 南溪斋弟子闻言,神情骤变,然后剑鸣四起。 唐三十六自然没胆子和南溪斋的剑阵较量,悻悻然转身回了国教学院的车里。 最开始那几天,折袖还和他每天去看一眼陈长生,后来确定陈长生没有什么问题,他哪里有耐心与南溪斋的那些女子们打交道,也不愿意看着辇上的那些画面,便再也没有去过。此时看着唐三十六愤愤不平的神情,问了问事由之后也没有说什么。 “你不觉得很怪吗?”唐三十六说道。 折袖沉默不语,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有问题,只是陈长生看起来更信任徐有容一些,他只能在旁注视着。 很多人都觉得很怪,觉得有问题,从离开寒山开始,很多视线便没有离开过那座辇。 人们的情绪有些异样,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很多天了,圣女与陈长生在辇上朝夕相处,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到了现在,很多人已经隐约猜到,或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在一起了,可是人们还是无法接受,他们时刻在一起。 这与阵营无关也与立场无关。 人们只是无法接受冰清玉洁的圣女,天天把一个臭男人带在身边,这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南溪斋的弟子们,时常可以看到她给陈长生端茶递水,甚至有个女弟子还亲眼看见她替陈长生擦洗身体。 就算已经在一起了,就算他受伤了,何至于圣女要亲自服侍? 因为这些事情,车队的气氛一直有些诡异,南溪斋弟子们的心情更是有些压抑。 因为徐有容是她们的斋主,是她们最敬爱、视为神明的圣女。 当天夜里,南溪斋弟子叶小涟,拿着陈长生手写的一封信去了国教学院的马车。 第601章 站在光明里 唐三十六打开信一看,才知道是陈长生先前听着了他的那句话,担心他会闹事,所以做了一番解释,他在信里说自己伤势并不要紧,只是需要徐有容用圣光术长期治疗,而且徐有容毕竟是小女生,有些担心过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些解释是合理的,却无法说服唐三十六,但在归京的路途上,他也不会闹什么,抬头准备让叶小涟帮自己带封回信给陈长生,却发现这名南溪斋女弟子的神情有些不善,盯着自己的眼神就像是想要吃掉自己一般。 两年前在离宫的神道上,他曾经把这位圣女峰的小弟子骂的狗血淋头,痛哭不已,对他来说,这只是件很小的事情,甚至早就已经忘记,直到上次陈长生提起此事,他才重新想起来,并且把她与当初那个小姑娘对上号。 “请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当初是你挑的事,我只不过是正当防卫。” 唐三十六看着叶小涟正色说道:“先撩者贱,希望你能同意这个道理。” 且不说世间究竟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但要说到贱之一字,实在是很难找到人胜过他。 叶小涟很清楚这一点,自然不会接他的话,只是瞪着他。 唐三十六低头开始写信,说道:“最近你们南溪斋弟子的火气看起来都很大。” 叶小涟心想,任谁看着圣女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陈长生,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唐三十六草草写完回信,把信递到她手里,看着她神情,猜到在想什么,说道:“他毕竟受了伤,你们也不要太小气。” 叶小涟再也无法忍住,说道:“受伤了我们也可以照顾啊,为什么斋主非要亲自动手?” 唐三十六心想这也是自己和折袖最想不明白的问题,却不会当着她的面提及,说道:“他们有婚约,自然更方便些。” “是曾经有过婚约。”叶小涟很认真地纠正道:“婚约已经解除了,而且是被陈长生自己解除的。” …… …… “无论谁来看,这都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们之间的婚约早就已经解除了。”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站在道旁的草原里,看着道路前方的那座大辇。 凌海之王看了茅秋雨一眼,想要确认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是不是隐藏着什么深意。 茅秋雨看着他平静说道:“现在情形很清楚,圣女应该会嫁给陈长生,你们做好准备没有?” 凌海之王沉默不语,脸色有些阴沉。到了这种层级,自然没有人敢以出嫁从夫的世俗准则去要求徐有容,然而,如果徐有容真的嫁给陈长生,也没有道理去与他敌对,他想着在寒山上徐有容的态度变化,微感寒意。 从很多年前开始,圣女峰便是圣后娘娘在南方的盟友,圣后推动南北合流,也得到了前任圣女的很多帮助,再加上举世皆知,圣后待徐有容亲若女儿,所以任谁看来,这种局面应该会在很长时间内都不会发生变化。 可如果这一代的圣女真的嫁给了陈长生呢?圣女峰还会继续支持圣后娘娘吗? …… …… 就如徐有容说的那样,从寒山至京都的万里归程很是平安,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在满天繁星的陪伴下,由数十辆车辇组成的车队进入了京都,那朵在原野里摇荡了很长时间的红花悄然消失,更远处那个戴着笠帽的男子也不知去了哪座高山拾回观星的野趣。 进入京都之后,车队也没有分开,没有去国教学院,没有去皇宫,没有去东御神将府,而是全部都去了离宫。 茅秋雨和凌海之王站在神道的两侧松柏下,没有对视,而是同时望着神道尽头。 除了他们,像唐三十六等人更是连踏上神道的机会都没有。 徐有容推着轮椅上的陈长生,沿着神道走到了离宫最深处那座幽静的殿宇里。 教宗在殿前的石阶下相迎。 这是对国教南派圣女峰一系的尊重,也是因为他很担心。 陈长生坐在轮椅里,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羊毛毯,看着很像个病人。 事实上,他的脸色很好,看着血气很足,非常健康,怎么都不像一个病人。 看见教宗在殿外站着,徐有容没觉得意外,双手也没有离开轮椅,行了一礼。 陈长生对她说道:“我和师叔有些话要说,你去别的地方等我会儿。” 徐有容沉默了会儿,最终还是没有否定他的决定,转身向不远处的那座大殿走去。 守在殿外的教士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不敢拦她,只是眼神难免有些震惊,行礼之后,赶紧散开去通知。 徐有容毫不理会这些人的目光,面无表情走进了殿中。 这座宫殿里的空间极为高大,看上去宏伟至极,石墙上刻着无数道藏里的经典故事,还有很多座前贤的雕像。 这便是国教正殿——光明殿。 国教分为南北两派,北派以教宗为尊,南派则是以圣女为领袖,无数年来,两派之间明争暗斗,不知有多少故事。后来局势渐和,也有数任南方圣女曾经到访京都,毕竟同出一脉,当然会住在离宫里,但又毕竟南北有别,所以那几位圣女从来没有踏进过这座光明正殿。 徐有容小时候经常在皇宫和离宫里玩耍,也曾经偷偷进入光明殿躲猫猫。 但她现在是南方圣女,踏进光明殿便有了完全不同的象征意义。 司源道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带着数位红衣大主教想要带着她参观一番,神态很是恭谨。 “你们不用理我,我只是想在这里静静。”徐有容说道。 司源道人和那几位红衣大主教很是无语,心想您如果只是想清静一下,何必非要来这里? 难道您不知道,如果让世人知晓南方圣女终于踏进了光明正殿,会引发怎样的震惊?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着双手,静静地站在教坛下方,看着那幅高达三十余丈的壁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司源道人无可奈何,只好带着红衣主教退出光明殿,然后在殿外候着。 纵使在深夜,光明殿里依然通明一片,无数柔和的光线,从殿柱、墙上、雕像里散溢出来。 徐有容站在光明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太亮的缘故,她的脸有些苍白。 第602章 眼前尽夜色 万里南归途中,徐有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替陈长生施展圣光术,把他的气息从这个世界里隔绝出去。 在路过北山郡的时候,她还为陈长生连续输了两次血。 无论心神还是真元以及最珍贵的天凤真血及圣光,她都已经消耗了太多。 而且在寒山上她为了救陈长生,硬接了那记天道之剑,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但她依然无法休息。 这时候,她静静站在光明殿里,是因为这里可以让她更快恢复,尤其是可以获得圣光的补充。 而且这里距离那里最近,只隔着一堵墙,如果有事,她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轰破那面墙,赶过去。 这时候,教宗和陈长生正在那里说话。 繁星当空,京都如被银色的水光笼罩,离宫深处到处都是檐角,相对还保留了更多的夜色。 陈长生掀开毯子,却没有从轮椅里站起来。 他低着头,很认真地把毯子叠成一个小方块,然后抬起头来,望向教宗说道:“师叔,我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他问过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给他的答复很肯定,但不够准确。 教宗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就在陈长生以为像前几次那样,自己依然没有办法得到准确的答案时,教宗缓缓开口了:“最开始时接到你师父的来信,我以为你是进京治病的师侄,治病便是修身,你修的是顺心意,我便没有出面。” 陈长生听着这话,想起两年半前初入京都后发生的那些事情,隐约明白,应该是在自己进入国教学院之前,师父的信便送到了京都。 教宗走到他的身后,推着轮椅向殿里走去,石阶两侧是刻着流云纹的斜道,车轮辗压在上面,发出极有节奏感的咯咯声,就像教宗这时候的声音,平静里透着股感慨的味道:“直到后来梅里砂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收到了一封信。” 夜殿里很幽静,池里的清水反耀着星光,在石壁与廊柱上洒下斑驳的清光,那盆茂密的青叶轻轻招摇,美丽的近乎妖异。 “说实话,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你师父究竟想做什么。” 教宗松开轮椅,走到池畔拾起木瓢,盛起半瓢水,开始浇灌青叶。 星光从殿顶的琉璃里落下,落在教宗穿着的麻衣上,仿佛写下了无数个难以理解的符文。 陈长生看着他微躬着的身躯,沉默片刻后问道:“您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那为什么会帮助他?” “我很清楚,你最想知道的事情是你师父为什么要送你进京……如果你真的是昭明太子的话。” 木瓢里的清水落入盆中,发出哗哗的声音,没有掩住教宗的声音,更像是一种背景。 “你师父这一生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天海从皇位上请下来,或者说赶下来,让皇位重归陈氏,我想……他让你入京肯定是有这方面的考虑。到了今天,我已经隐约猜到你师父的意图,只是还无法确定。” “当年国教学院血案,都说是师叔您亲手打死了我师父,现在看来,当然不是真的。” 教宗的声音就像流水一般清柔好听:“国教正统就我和你师父两人,我怎么忍心杀他,再说了,当年虽然他在皇宫里被天海重伤,但我想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本来以为这件事情会永远这样隐藏下去,却没有想到,你来了京都。” 陈长生说道:“因为我来了京都,因为师父的那封信,因为您要照顾我,所以圣后娘娘会很容易查到,我师父还活着。” “都说天机老人能洞彻天道,都说黑袍计谋无双,其实你师父才是真正的谋者,且不提他送你进京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只说他故意让天海知道他还活着的事实,就等于在我和天海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而且那条裂缝会越来越大。” “既然这道裂缝无法弥补,您和圣后娘娘之间的猜疑,终究会变成敌意。” “是的,一旦有了敌意,一旦查觉到对方的敌意,那么相对而立的时候,便会成为敌人。” “这岂不是说,师父是在利用您当年对他的恩情,逼您站到他的那一边?” 陈长生看着教宗的背影,发现越来越佝偻,越来越像个疲惫的老人,声音下意识里低落了起来,如同此时的心情。 教宗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我说过,你师父才是真正的谋者,在他看来,为了达到目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陈长生听着这话,心情更加低落,说道:“为何会是这样?” 教宗的手松开了木瓢的柄,拿起盆旁的干毛巾擦了擦手,说道:“当年我与你师父反目,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不同,如今你师父用尽手段,逼我站到他这一边,我却能平静接受,则是因为时间改变了很多事情,我和天海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已经不同。” 陈长生想起来从天书陵出来后,在这座夜殿里的那番谈话。 “我现在也认为天海应该退位。” 教宗的声音在夜殿里响了起来,声音并不大,然而极遥远的夜空高处,却仿佛响起了一道惊雷。 殿里静寂无声,除了悬在空中的木瓢向盆中青叶注水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再次开口:“那么我呢?我到底是在扮演怎样的角色?您和梅里砂大主教这两年如此照顾我,究竟是为什么?” “你师父的想法我只能猜测,梅里砂知道的应该多一些,但你要相信,这位已经回归星海的老人不会有害你的心思,他的想法和你师父的想法并不完全相同,他坚持认为,在这个过程里你会受到很多伤害,但也会获得很多好处。” “好处?” “梅里砂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治好你的病。” “我的病可以治好吗?”陈长生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教宗走到轮椅前,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像水一般宁静:“命运都可以被改变,更何况只是病?” 陈长生的情绪很快便平复,看着教宗认真问道:“师叔您早就知道我有病了。” 教宗说道:“是的。” 陈长生的神情变得更加认真:“那么,您也知道那件事情吗?” 这里是离宫的最深处,最是幽静,甚至幽暗,只有殿顶的琉璃能够洒落一些星光。 他坐在轮椅上,羊毛毯子被叠成整齐的小方块放在腿侧,衣衫单薄。 时逝星移,夜空里最明亮的龙骧星不知何时来到了夜殿上方,星光透过琉璃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星光要比雪花还要轻柔,落下时自然悄然无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轻微的嗤的一声响起,仿佛什么事物被点燃。 那是陈长生借着星光,点燃了身体里残留不多的星辉。 他身体里的经脉已经尽数断裂,无论幽府还是雪原里生出的真元,都无处流泄,四处冲撞。 很快,他的身体便变得热了起来,露在衣服外的脸与颈,包括双手,都变得有些红。 用眼睛望过去,那是浅浅的粉红色,但在他的身体里,那是血红色,因为那代表着他的身体内部正在流血。 随着他体温越来越高,他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红,已经要从健康的错觉变成妖异的鬼魅,同时,一道极淡的气息从他身体表面的无数毛孔以及五官里面散发出来,随着夜风飘舞而起,来到了教宗的身前。 教宗的神情骤然变化,幽深的眼眸里的无尽星瀚,转瞬之间变成狂暴的星河。 在那双眼眸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仁慈的情绪,只能看到强大的漠然,以及冷酷的意志。 第603章 你是最动人的果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声音从教宗的双唇间渗出来,再不像先前的水声,寒冷刺骨。 陈长生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表现的很平静,实际上很紧张,握着轮椅扶手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甚至连脸上的血色都因为情绪而变淡了些。 他并没有动用燃剑的方法,把真元的调动控制在某种程度上,以确保真血向体外渗透的速度不是太快。 但像教宗陛下这样的世间最强者,在如此近的距离内,自然能够闻到他的血的味道。 教宗陛下眼中的星海已经变成狂暴的星河。 陈长生在冒险,冒着生命的危险,甚至是超出这种程度的凶险。 他是故意的。 无法确切知道师父的意图,教宗师叔是他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长辈,却也是他最无法信任的人。 教宗先前说梅里砂大主教对自己没有恶意,那么他自己呢? 他必须清楚地知道,教宗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对自己存的是善意还是恶意。 如果教宗对自己存的是恶意,那么他能从自己身上获得的最大好处,不过就是吃了自己。 这种诱惑与渴望,要比皇位重要的多,要比权势重要的多。 教宗究竟会怎么做? 他静静地看着教宗眼中狂暴的星河,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是平静,真正的平静。 教宗看着他,眼眸里狂暴的星河愈发可怕,仿佛随时可能将整个世界吞噬掉。 …… …… 徐有容站在光明里,静静看着墙上的壁画,抬着头,却不是仰视。 那幅壁画上绘着十二贤者像,这十二位贤者并不都是圣人,但在国教的历史里扮演过极为重要的角色,地位甚至比圣人还要高。 据说这面数十丈高的石墙以及绘画所用的材料里,混着天石屑,只要有一点外界的光源,便能激发出无限光明。 所以无论白昼还是夜晚,这里永远都是如此的光明庄严。 忽然间,殿内的光线变得更加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徐有容微微眯眼,秀丽的眼睛像是柳叶一般,又像是剑锋一般。 她感受着光明里的狂暴能量,张开双臂。 啪啪两声轻响,桐弓被她握在了左手里,斋剑被她握在了右手中。 呼的一声! 洁白的双翼在她的身后展开,缓缓飘拂。 壁画上除了十二贤者,还画着很多圣人以及神使。 在最高处的那位神使神情漠然,眼神却极暴虐,仿佛恨不得要吞噬掉眼前看到所有生命。 这位神使司毁灭。 看着壁画里的这位神使,徐有容神情平静。 在光明殿里站了这段时间,她没有完全修复体内的伤势、恢复真元与圣光,但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她已经强行把境界提升至巅峰,桐弓在左,斋剑在右,双翼齐飞。 如果战斗真的开始,她将不惜一切代价燃烧自己的天凤真血。 虽然她现在还没有聚星,但这种状态下的她,即便是关白施展出最强的天道剑,都不见得是她的对手。 然而这场战斗她的对手不是关白,也不是壁画里那位司毁灭的神使,而是壁画石墙后面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 …… …… 与光明正殿一墙之隔。 教宗站在轮椅前,看着陈长生,眼眸里的星河狂暴奔涌着,脸上的神情异常漠然,仿佛无情无知的神明一般。 陈长生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心情反而放松了起来。 真相隐藏在夜色的后面,以他的智慧无法看清楚,那么他选择用这种最粗暴的方法来撕开夜幕,哪怕只是一角。 忽然间,水声停止了。 先前清水从悬在空中的木瓢不停向盆中的青叶里落下。 陈长生曾经见过数次教宗替青叶浇水,知道那个木瓢里的水仿佛无穷无尽。 然而,今天木瓢里的水似乎空了。 就在水声停止的那一瞬间,教宗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丝,那些落在他麻衣上的、像符文般难解的星光斑痕,因此变形,有些模糊。 教宗眼眸深处的那道狂暴星河,也在那一瞬,出现了瞬间凝滞。 夜风轻拂青叶,星光照亮着夜穹,苍老的皱纹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历史的真相,渐深…… 教宗闭上了眼睛。 …… …… 司源道人和数位红衣大主教以及更多的离宫教士这时候都在光明正殿外。 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殿内的异样,尤其是那些散溢出殿外的光线里的狂暴能量,更是令他们胆颤心惊。 在圣洁的光辉里,他们隐约看到了一双洁白的羽翼在徐有容的身后展开,能够亲眼目睹传说中的天凤血脉进阶苏醒,本是极值得震撼的事情,但他们此时却无法去体会这种感受,因为他们知道肯定有大事发生。 司源道人再也无法停留在原地,满脸寒意便向殿里的万道光线里冲了过去。 作为国教巨头,他拥有聚星巅峰的超强实力,距离神圣领域也不过半步之遥,那些蕴藏着狂暴能量的光线,并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然而当他来到大殿深处时,却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他隐约知道有大事正在发生,却不知道是何事。 洁白的双翼缓缓摇摆,徐有容左手执弓,右手握剑,平静的神情里隐藏着如临大敌的凝重,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 司源道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抢先出手,要知道徐有容是南方圣女,在国教里拥有与教宗相同的地位,他若不问事由抢先出手,那是极大的不恭,甚至可以说是罪大恶极。 徐有容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石墙上的壁画。 她感受得很清楚,壁画上溢出来的光线虽然依然炽烈,但那种狂暴的感觉,正在渐渐的归于寂静。 她静静看着壁画,壁画里的人也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里除了毁灭神使和云端的圣人,还有站在地面上,怜悯世人疾苦的十二贤者。 那些贤者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 …… 教宗睁开了眼睛,眼眸深处的狂暴星河已然消失不见,也看不到那片浩瀚的星海,只是一片清明。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清澈明亮,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慈悲。 他转身向盆中的青叶走去,于空中取下木瓢,在水池里盛了一瓢水,倒入盆中。 先前某刻因为狂暴气息而变得有些枯黄的青叶,转瞬间重新变得绿意逼人。 教宗又在池中盛了一瓢水,淋在了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都被打湿。 他又盛了一瓢水,走到轮椅前。 水珠顺着白发向下滴着,湿透的麻衣贴在身上,显露出因为苍老而枯瘦的身体。 哗的一声,教宗把木瓢里的水尽数倒在了陈长生的头顶。 夜殿幽暗,极少能见阳光,池中的水寒意难消,陈长生一个激零,浑身湿透。 淡淡的热雾从他的身体表面升腾起来,却未能飘远,便被教宗轻轻拂袖,散为无物。 他滚烫的身体顿时回复了正常的温度,那些正在往身体外渗溢的血,也被压制了回去。 教宗把木瓢放回原处,拿了两块干毛巾,给了陈长生一块。 “我现在知道,你师父为何要替你取名长生了。”教宗把脸上的水渍擦掉,对陈长生说道。 陈长生擦了擦脸,没有说话。 “果然,吃了你,便有可能获得长生。”教宗的声音很淡然。 陈长生看着手中微湿的毛巾,说道:“师父说那是神魂入精血的原因,其实我不怎么相信。” “人人皆有神魂,谁能这般动人?你的与众不同,在于身体里拥有无数圣光。” 教宗看着他,目光极其悠远,仿佛看着另一个世界。 第604章 星空之下,无所敬畏 “圣光?”陈长生神情微惘。 他当然知道圣光是什么,只是他虽然通读道藏,但没有进过青矅十三司,也没有去过圣女峰,为什么身体里会充满着圣光? 忽然间,他想起了一个名词,那是一个很少被提及,在道藏里都没有明确记载的地方。 他真正听到这个地方的名字,还是年初下雪那天,他和徐有容讨论苏离前辈会去哪里的时候。 果然,下一刻他便从教宗的话里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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