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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也想不明白,因为苏离的剑道修为再高,甚至可以以剑算天心,也没有可能预知到一位神圣领域强者的行动轨迹,从而提前做出埋伏。 苏离留在国教学院的这道剑意,本来就不是为老道姑准备的。 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七封信,让陈长生阅后即焚的这封信里的剑意最强。 老道姑来了国教学院,轩辕破的铁剑,唤醒了那团灰里的剑意,于是那道剑意便顺势把老道姑击退。 是的,顺势,顺道,顺便,只是顺手而为。 哪怕老道姑身为八方风雨,都没有资格让苏离专门施出这道剑意。 他对她毫不在意,很是不屑。 他想要与之战斗的人,这道最强剑意的目标,始终都是那位。 那位在皇宫里,一直在皇宫里。 那位不是普通人,是位圣人。 一声清啸响彻夜空,薛醒川乘火云麟直上天穹,化作一道火线,握枪便向燎天巨剑刺去! 然而他的枪却根本无法刺中燎天巨剑,在外围便受阻,狂风呼啸,火线骤断,颓然向地面坠落。 薛醒川和火云麟震落到洛水里,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燃烧的巨剑终于动了,挟带着无数火焰与热量,从洛水畔冲天而起,向皇宫而去! 看着这幕无比瑰丽壮观的画面,地面上的所有人都震惊的无法发出声音。 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的眼里满是敬畏与仰慕的神情,修道之人若到了这种境界,方始无憾吧? 折袖面无表情,眼里却满是狂热与坚定的神情,心想就算你再强,将来总有一天,我也要击败你! 入冬后,京都的雪一直断断续续地落着,天空里的云层却极少散开,直至今夜,那道剑意化成的燎天巨剑向着天地喷吐出无穷的光与热,雪云瞬间被烧蚀干净,露出了点点的星辰。 随着燎天剑向着皇宫而去,在经过的夜空里,雪云随之而散,不停有星辰显现,这幕画面很美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笔头正在涂抹着夜空,无数星辰随着这把剑不停地亮起。 夜空里不停明亮的星辰,没有把星光洒向人间,而是落在燎天剑的轨迹上,变成了无数的明亮鳞片。 燎天剑终于成龙! 整座京都,在这个时候终于醒了过来。 有人一直都没有入睡。 那个老道姑走过那条巷子的时候,天海圣后便醒了过来。 然后她拾级而上,登上了甘露台。 这里是京都除了天书陵之外,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最近的星空,也可以看到最广阔的人间。 她看着老道姑出现在国教学院外,神情漠然。 她看着国教学院里出现一道强大的剑意,神情依旧漠然,只是挑了挑眉,似乎对此有些感兴趣。 现在,那道剑自洛水畔正在向皇宫而来。 她站在甘露台上,狂风拂着她完美的脸庞,拂不散上面漠然的神情,只能让青丝微微飘拂。 她背着双手,凝视着夜空里越来越近的那道剑龙,神情平静,眼眸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凝重。 …… …… 第542章 一枝乌木簪 她向前走了一步,便来到了甘露台的最边缘。 夜明珠和人间在她的脚下,星空与命运在她的头顶。 她缓缓张开双手,广袖垂落,迎风而舞。 她如临深渊,谨慎小意。 她如临沧海,气象壮阔。 一道高妙至极、强大至极的气息,出现在甘露台上。 她广袖微振,夜风骤然转了方向,逆而前行,向着燎天剑而去。 缕缕青丝依着她的脸颊,向前飘去,微显凌乱,更添美丽。 发鬓微颤,插在其间的那枝乌木簪落了下来,却没有落下,而是飞向了夜空。 世人皆知,圣后娘娘有枝乌木簪,无论何时,都插在她的鬓间。 不是因为那枝簪很美,凤首雕的栩栩如生,而是因为那不是一枝普通的簪子。 那就是百器榜第三,木剑小凤! …… …… 一声清丽至极、无比庄肃的凤鸣,响彻整座京都。 乌木簪由甘露台直上夜空,随星光而化,变成一只雍容美丽却无比狂暴的黑凤凰! 这只黑凤凰是如此的巨大,竟似要将所有星辰遮住,只见它探出一爪,直接向着燃烧的燎天剑抓了过去! 一道恐怖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不休。 黑凤凰的右爪直接握住了燎天剑化作的火龙! 燎天剑四周如龙鳞般的星光,骤然暗淡,然后伴着无数细碎的噼啪声,纷纷碎裂! 但燎天剑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点,直接从那些星光鳞片里穿了出来! 苏离的剑……真正出鞘! 一道锋锐至极的剑意,遍布整个夜空,那些碎散的星光竟被切割的更加细碎,如雪花一般飘落! 数道黑羽飘溅而起! 一声凤鸣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更加霸道无双! 黑凤凰张开十数里长的双翼! 燎天剑刺进它的黑羽里,它的尖喙也狠狠地击中燎天剑的剑首! 一道流光亮起,无数道流光亮起,流光溢彩,壮丽难言! 夜空被照亮,世界再次进入白昼,从皇宫到天道院,从朝堂到离宫,无数建筑的保护阵法受到高空里的气息对撞激发,自行展开,无数道清光凝成的光圈,几乎同时出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里。 这幅画面真的太美丽了,美丽到炫目,令人无法直视,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离宫四周的那些石柱里释放出古老的气息,最深处的宫殿里,教宗静静看着被天井切开的夜空,看着那把燃烧的巨剑与那只已经很久不见的黑凤凰,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悠悠叹息。 天书陵里的树林里释放出更加古老的气息,神道下端亭中的苍老神将缓缓抬起头来,盔甲里的历史的尘埃缓缓飘离,即便是心寂道孤的他,都被今夜的这场战斗震撼了心灵。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夜空里的流光终于渐渐敛去。 高空里如雷般的气息对冲声也渐渐消失,天地四周的雪云缓缓汇至,重新遮住那些破碎的星光。 京都再次回到黑夜,世界重新变得安静。 人们站在自家的窗边,站在废墟里,站在洛水畔,揉了揉刺痛的眼睛,再次向夜空里望去。 夜空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燃烧的巨剑,没有黑色的凤凰,一切异象都已经消失,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些壮观瑰丽的画面,似乎是想象出来的。 雪重新落下,在寒风里缓缓飘舞。 陈长生伸出手掌,接过一片雪,发现雪的颜色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 京都里的人们都发现了,这时候夜空里落下的雪,竟然都是灰色的。 因为先前在夜空里降临京都的剑,本来就是一张信纸烧成的灰。 圣后看着右手里的乌凤小簪,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甘露台上的风将簪上粘着的一片灰雪拂走,露出木簪的本体。 木簪上殷红的凤首依然高贵美丽如前,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看见上面多了一道浅浅的剑痕。 乌凤小簪上本来就有一道浅浅的刀痕,现在多了一道剑痕,也并不如何明显。 只有她知道,这意味着苏离已经无限接近当初在她木簪上留下刀痕的那个人。 今夜的这场战斗,是平手。 苏离留下的一道剑意,居然能够抵住她的乌凤小簪,这让她有些意外。 片刻后,她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不想走,却不得不走,为情所困皆庸人,就算剑道再强,又能如何?” 她忽然有所感应,望向城南某处,眉尖微挑,寒声道:“居然还敢留着,真是不知死活的东西!” …… …… 不想走的人有很多,比如那位老道姑。 她去国教学院里去立威杀人,结果却被苏离的那道剑意直接击退,狼狈不堪的借夜色遁走。 作为八方风雨,她如何能够甘心? 所以她并没有真正离开,借着城南某座贵人家的阵法隐匿气息。 然后,她看到了夜空里的那场战斗——站在幽静的园里,看着渐渐敛去的流光,想着先前那把燃烧的巨剑和那只黑凤凰,老道姑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天海的实力境界原来高到了这种程度,难道圣人们都隐藏着自己的真实水准,要比自己这些人高出一个层次?只是苏离何时把境界提升到了这种程度? 看完了这场战斗,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距离天海和苏离有一段很远的距离,甚至极有可能此生都无法追上对方,这个事实让她生出很多挫败的情绪,然后变得越来越愤怒,愤怒到想要杀人。 她刚才没有离开京都,就是想着要杀人,苏离的那道剑意已经被乌凤小簪碎掉,相信没有人能够想到,以她的身份地位和境界,居然会如此阴险的再次去往国教学院杀人,谁还能再阻止她? 一道怨毒的杀意在她的眼里显现,无穷数量的寒冷碧海如墨一般地翻腾。 她拿着已经快要全秃的拂尘,满脸杀意向国教学院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她刚刚抬步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我一直认为命运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在你的身上得到了最好的明证,像你这等猥琐下作的老妇,为何却能得到星空的垂青,进入神圣领域?” 那个声音很冷漠,很威严。 同时,一道冷漠威严的目光,从很远的高处落下,落在老道姑的身上。 …… …… 第543章 这才是他给世界留下的信 老道姑闻声,神情骤变,抬头望向甘露台的方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天海圣后站在甘露台边缘,神情看着南方那座府邸,目光威严至极,仿佛一道真实的光。 从老道姑进入京都的第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 老道姑在巷子里虐杀了一条狗,斩了关白握剑的手,就已经触犯到了她。 或者在很多人看来,无论那条野狗还是关白,和老道姑相比都不值一提。 但圣后娘娘不这样想,因为这是她的天下。 青天之下,再满身溃烂的野狗,也是她的狗,再不重要的人,也是她的子民。 当然,如果老道姑先前被苏离的剑意击退后,就此老实退走,她也会看在老道姑夫君的面子上不会出面。 可是老道姑不该还留在京都里。 这是对她的不敬。 老道姑尤其不该留在那座府邸里。 这是对她威名的利用。 圣后娘娘不喜欢,所以不想听老道姑的解释。 “滚。”她面无表情说道。 随着这个字,她腰间的玉如意骤然间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遥远的城南而去。 玉如意化作了一道黑龙,挟风雷之力,却悄然无声,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整座京都,只有两三个人能感觉那条黑龙的出现。 北新桥地底深处,那个眉眼间尽是煞意的小姑娘正在吃陈长生前些天送过来的烧鸡,同时低声抱怨着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来看自己,同时满心希望着自己可以跟他学离山剑法,将来如果能够修到苏离那种程度,身后的锁链如何还能锁得住自己? 忽然间,她抬头蹙眉向上方望去,小脸上露出一抹恐惧的神色。 借着夜色的掩护,玉如意化作的黑龙来到了城南。 那个滚字如雷般在老道姑的耳畔炸响。 她神情骤变,不再迟疑,转身便走,同时拂尘落下,在身后布下重重碧海。 嗖的一声,玉如意来到幽园里,破拂尘而入! 黑龙入海,掀起无数风暴! 轰的一声,老道姑的后背被击中,衣衫骤碎,一口真血狂喷而出。 她哪里还敢再作停留,强撑着重伤后的身体,动用秘法,跃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 片刻后,幽静的园里亮起火把。 天海承武与几位最重要的子侄,站在园墙下,脸色难看到极点。 那里的墙上与竹上残着老道姑的真血,斑驳、泛着金光。 “姑母生气了。” “我们又没有想着杀陈长生,只是想着挫一下国教的气焰……娘娘这都不准,到底想我们怎么做?” …… …… 教宗坐在椅子上,看着越来越茁壮的盆中青叶,想着今夜发生的事情,微微出神片刻后,自言自语说道:“师兄你当年的判断是对的,她确实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而且我想,这还不是最强的她。” …… …… 除了像教宗陛下和老道姑这等层级的大人物,今夜的京都一战,除了苏离展现了自己惊世骇俗的剑道修为之外,对很多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看到了那只霸道强大无双的黑凤凰,这时候人们才最终确认,原来圣后娘娘真如传闻里猜测的那样,拥有高贵至极的天凤血脉,难怪她会对徐有容如此宠爱,从天赋血脉的角度来说,她确实可以把徐有容当作真正的女儿。 只有很少人知道,在这场圣后娘娘与苏离的惊天之战前后,京都还发生了两场战斗,如果放在平时,那两场同样是神圣领域的战斗必然会引发世间无数议论,然而在今夜这两场战斗必然只能成为不起眼的注脚。 没有人知道八方风雨之一的无穷碧曾经夜潜入京,想要去国教学院替自己宠爱的独子找面子,结果遭到苏离和圣后两位传奇的连续镇压,非但没能找到半点面子,反而身受重伤,无比惨淡的离开。 没有用多长时间,苏离留给大陆的七封信终究还是被知道了。 汉秋城外的万柳园被烧成了焦土,这件事情实在没有办法瞒过去,天凉郡朱阀和绝情宗忽然间变得低调了很多。同时,长生宗的梁长老忽然因病暴毙,又有两位长老身染重疴,十余年前那场剧变后硕果仅存的第一代强者就此凋零,长生宗昭告世间,即时闭关三年,就连即将到来的南北合流这样的大事,也就此置身事外,再也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接发生了这么多大事,谁都知道这肯定与苏离有关。 真正令到举世皆惊的,当然还是京都雪夜里苏离与天海圣后之间的那场战斗。 当初传来苏离与圣女相伴避世的消息后,很多南人以为他是抵抗不住周人的压力,就此作了逃兵,当初爱之有多深,现在恨之便有多切,尤其是那些曾经视他为偶像的南方年轻人提起他来时,言语里多有不敬,无比痛恨。 然而,苏离终究是苏离。作为南方这数百年里最挺拔的那株参天大树,他怎么可能会因为逃避而离开?怎会如此平静沉默低调甚至有些委屈地离开?在离去之前,他必然要了断所有恩怨。 他曾经冷血无情地杀过很多人,这个世界有很多理由憎恨他、仇视他,而他没有太多需要怨恨这个世界的地方,回望过去的这些年,也只有从魔域雪原南归途中受到的那些羞辱与伤害未曾洗干净,挑起离山内乱的那些无耻之徒还活着,所以万柳园被烧毁了,朱洛废了,长生宗渐渐要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至于恩怨里的前面那个字,自然有陈长生怀里的那封信、槐院忽然收到的万顷良田馈憎、某个著名杀手忽然拿到的由天海圣后亲自颁发的大赦令作为了结。 当然,在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忘记做一件他其实一直都很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与天海圣后真正的较量一场。 很多年前,当苏离还很年轻的时候,已经是杀手榜上的天下首席刺客,曾经有无数人愿意花无数金钱甚至是一州一郡的代价请他刺杀天海圣后,但他始终没有接下,甚至不惜最后与追随自己的那些下属分道扬镳。 过了些年,他已经是离山剑宗辈份最高的师叔祖,陈氏皇族及很多南方的大人物包括他故乡的父老,摆出无数大义的名份,言辞恳切甚至涕泪纵横地请他执剑入京都,替天下万民除掉妖后这个祸害,他也没有答应。 十余年前,长生宗和梁王府联手擒了他怀孕的妻子,逼着他去杀天海,他还是没有做。 不是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现在的剑道修为,没有信心去挑战一位真正的圣人,也不是他不愿意时局动荡,人类世界内乱,从而给魔族大军南侵的机会,而是因为那些时候都是别人要他去挑战天海。 苏离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有人要他去做什么,他越不会去做。现在他要离开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敢命令他做什么,也没有人敢再来烦他,反而他非常想试一下,到底自己和天海究竟谁更强。 最终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不过相信他应该很满意。 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苏离让这个世界很是热闹了一段时间。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一个很爱热闹的人,他很担心没有自己的世界,会显得太无趣。或者,他也很担心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会有很长时间没办法看到这么多热闹。 他登上世界这个舞台的时候,无比风光,惊才绝艳,夺目至极,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同样轰轰烈烈,潇洒无比,相信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办法忘记他的名字,哪怕他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出现。 他这样做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替离山,替南人立威。 燎天剑照亮京都,与木凤小剑同耀夜空。 他这是在告诉天海圣后与教宗,当初达成的协议要做好,南北合流之后,要对南人好些。 同时他这是在告诉整个大陆,不要趁着自己不在,便试图对离山如何。 不然,你们会像长生宗的那位长老一样死的很难看,你们的家宅与山门会被万柳园一样被烧成焦土。 以上。 …… …… 第544章 南北合流破阵始 苏离走了,生活还在继续,人类世界的那件大事还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 其实说起来,正是因为苏离走了,那件大事才有了成功的可能,才能够得以继续。 徐有容带着圣女峰一系抵达京都之后的第十七天,秋山家主为代表的南方诸世家代表,也进入了大周国境,长生宗闭宗三年,名义上隶属于本宗的诸多山门宗派则是派出了得力的代表。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南方势力代表,坐进了谈判席里。 南北合流,不再只是个存在于典籍与想象里的名词,越来越快地接近真实。 对于南人来说,现在他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随着苏离与圣女的离开,他们现在没有一位神圣领域的强者,无论在谈判桌上还是在别的地方比如酒桌上,总会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大周朝廷还是国教,并没有借着这种实力对比的变化提出任何不合理的要求,相反,表现出来了极其罕见的大度与开明,为南人将来的利益做出了一系列的保障承诺。 只有那些真正明智的人才能看出隐藏在这场谈判之后或者说之前的交锋。 那是苏离与天海圣后及教宗之间的交锋。 他以难以想象的智慧与勇气,放弃对南归途中那些追杀的报复权利,随着圣女一道离开,直接让南方失去了所有的底气,从而让这场谈判再也没有机会陷入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泥潭。 那么圣后与教宗便要相对应的给予他足够的回赠,要给南方异常优厚的条件。 体现在谈判的细节里,这些回赠或者说优厚的待遇便是:南北合流之后,南方将会尽可能多地保有独立性。 这种独立性已经超过了南方诸势力事先最好的想象。 不需要改县,不需要重新划州合郡,当地官员均可自行选出,不需要由京都吏部核定,只需要三年入京受验一次。赋税方面也极为优待,而在国库的银资转付上,更是极大程度地偏向南方一些相对穷弱的县府。 除此之外,南方还获得了很多好处,尤其是大朝试和科举,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由京都方面分出份额,而是可以像其余州郡一样,按照户籍人数确定名额,以南方最近这些年的表现,这在大朝试里将会占极大的便宜。 当然,南人不可能只得好处没有任何付出,谈判还远远没有结束,已经有一些事项得到了确认,那就是军队与对外事务,将来会由京都统一管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北方那片绵延万里的雪原边疆里,以往南方诸宗派、世家也会派出强者加入北方军塞,对抗魔族的大军,但都是客卿身份,听调不听宣,而现在这些强者则将直接加入军队,再加上后勤支持等多方面的变化,相信人类军队的实力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得到很大的提升,而这本来也就是南北合流最重要甚至是唯一的目的。 在南北合流谈判逐渐走向成功的同时,人类世界的强者与军队也加强了对北方的警惕,来自南方的粮草辎重源源不绝地运往十一处重要边关,时刻准备着对南下的魔族铁骑给予当头重击,因为很明显,魔族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人类世界南北合流成功,肯定会做些什么,尤其是那位阴险至极的军师黑袍,说不定已经开始施展他的阴谋诡计。 北方的局势有些紧张,京都的谈判桌两边也有些紧张,但紧张的情绪是不一样的。徐有容在南北合流里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在精神层面她是最重要的代表人物,因为她是周人,同时又是南方圣女。很自然,她的日程也变得忙碌起来,不停地召见南方各势力的代表,同时与大周朝廷进行交流,好在她就住在皇宫里,想与圣后见面很是方便。 陈长生已经有十余日没有见过她,有些挂念,但知道她在做着极重要的事情,当然不会有任何怨言,作为一个最珍惜时间的人,他没有把日子浪费在想念和等待上,借着深冬的寒意不停打磨着自己的精神,感悟着那五颗石珠,默背着两断刀诀,偶尔给国教学院的新生上课,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不停地学习,当然也没有忘记别的一些重要事情。 某个风雪交加的普通冬日,他在街市上采购了大批的吃食与小玩意儿,撑着黄纸伞,避开国教学院四周的无数眼线,就在皇宫侍卫的眼皮子下走到宫墙外的那棵树下,然后趁着大风起兮雪迷人眼的机会,跳进了北新桥的那口井。 最能吸油的毛边纸在地上铺了整整半个房子的大小,无数种热乎乎的吃食很整齐地摆在上面,冒着相同的热汽还有不同的香味,有蒸鹿尾、烧鹅烧鸭,还有十几串粽子,但这次没有蒸熊掌……因为轩辕破的关系,国教学院现在没有人吃那个。 陈长生用两根手指从袖子里抽出干净的手绢,把手上沾着的油水仔细地擦干净,抬头望向黑龙说道:“唐棠把澄湖楼变成了国教学院的食堂……我忘了对你说过……但除了蓝龙虾,别的我还是在外面买的,感觉要更好吃些。” 在满地的食物正中间,有着一座蓝龙虾堆成的小山。 陈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在笑,他的笑容很干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能够给黑龙弄这么多好东西吃,他是真的觉得很满足。 黑龙如山的身躯缓缓落下,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寒冷意味,瞬间将那些食物散发出来的蒸汽压的低了下去。 陈长生赶紧拔剑而斩,一道隐隐带着火光的剑意破空而去,那些食物顿时变得热了起来,没有被冻成冰块。 他用的是燎天剑。 前些天夜里,他感悟了很长时间那封信里的剑意,接下来又看到苏离的燎天剑与圣后的乌凤小簪之战,有所增益。 现在他的剑道,虽然还谈不上登峰造极,但在他现有的境界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无双。 只是……用极难完全领悟的燎天剑来替食物加热,这怎么看都觉得有些不妥。 黑龙不这样认为,她觉得非常妥当。 她对陈长生费心准备的满地食物和那座小山般的蓝龙虾很满意,她更加满意于陈长生用燎天剑替食物加温的做法,因为这说明在他眼里,让她吃到新鲜热乎的好食物要比保持所谓剑道尊严要重要的多。 她决定原谅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来这里看自己。 一道威严而辽远、简单却又无比复杂的龙吟,在幽暗寒冷的地底响起。 陈长生微微怔住,不明白为什么黑龙不急着进食,却要自己先上龙语课程。下一刻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给黑龙已经送了这么多次食物,却似乎没有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吃过东西…… “啊……” “呃……” “噫……” “呜……” “吁……” 地底不时响起黑龙低沉而威严的龙吟声,陈长生笨拙而认真的学语声。 陈长生非常专心致志地学习着,直至嗓音沙哑,识海一片空虚,身体虚弱至极,却也没有忘记每隔一段时间,便向着身边斩下一记燎天剑,帮助那些烧鹅烤鸭在最合适的热度下保持着原有的香气。 黑龙的龙须也偶尔会飘起,洒下片片雪霜,落在那座蓝龙虾堆成的小山上,画面很是漂亮。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今天的龙语课程终于结束了,黑龙对着他的脸轻轻吐了口气,一道寒霜顿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伸手将那些寒霜揉开,只觉得一阵冰凉,神清气爽,所有的疲惫顿时消失无踪。 “我去那边看看。” 陈长生没有忘记最重要的那件事情,向后掠去,看到了那两根铁链。铁链的另一端在石墙上,被那两位传奇神将握在手里。与黑龙如山般的庞大躯体比起来,这两根铁链就像是两根发丝,然而却能把黑龙死死地锁在这里。 相信在过去的数百年里,黑龙已经尝试过无数次方法,想要把这两根铁链挣断,却没有成功。 从周园回到京都后的这大半年里,陈长生也想过很多方法,也都失败了。 王之策在石壁上布下的阵法太过复杂繁妙,仿佛星海。 雨宫与秦重两位神将在石壁上附了一缕神识,太过强大暴烈,仿佛雷电。 上次野花盛开的年代,距离现在已近千年,但那些传奇依然是传奇,哪怕已经化作一缕英魂,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对抗的,甚至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触碰的领域——那个领域的名字叫做神圣。 陈长生坐在石壁下端,就在这些传奇的目光注视下,静静地读着手里的书。 他这时候在读的这卷书有些旧,名字叫《射阳真人阵图谱考》。 没有人知道王之策的具体师承,当年天道院里的那个普通教习,在中年时忽然星耀京都、声震大陆,谁都不知道他的老师是谁,他在国教学院的藏书楼里翻了数百卷书,在王之策的家乡查到了位姓吴的普通道士。 王之策的家乡就是射阳。 那个吴姓道士便是射阳真人。 …… …… 第545章 冰雪向来不聪明 那位姓吴的普通道士没有任何名气,平生只著过三本书,其中就有那本阵图谱考。陈长生最开始的时候只是随便看看,没有抱着太大希望,但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位吴道士在阵图谱考里记述的阵法都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拙劣,在修道有成的人看来完全不值一哂,可他在其中的几页上面隐约看到了煮石林那套阵法的痕迹。 时间缓慢地流逝,陈长生继续看着书,没有一丝焦虑与烦躁的情绪,眼神平静而坚定。 他答应过黑龙,会把她救出去,那么他就一定会做到,今年不行,明年不行,总有一年可以。他坚信,黑龙一定不会在地底再被囚禁数百年。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够活过二十岁的基础上。 “前几天夜里,我看到了一把燃烧的剑……很厉害。” 一道冷漠而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道什么时候,黑龙悄无声息地飘到了他的身后,在提到那把燃烧的剑时,龙眸深处闪过一抹悸意:“那是……苏离的剑?” 陈长生早就已经确认黑龙的性别,并且听过她这种声音,但还是有些不习惯。 在南归的万里旅途里,黑龙因为当初在周园里帮他镇压伤势,神魂消耗过剧,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但不得不承认,它不肯醒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被苏离发现。 那时候的苏离身受重伤,连普通人都不如,黑龙还是本能里对他感到畏惧。最初在雪山温泉里,她便感知到了,苏离的剑……曾经斩过很多她的同族,甚至是比她更强大的同族。 “苏离前辈和圣后娘娘战了一场,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平手吧?” “那么你呢?这么多天没有过来看我,肯定是很忙,在忙些什么?” “我在查阵法相关的书籍。” 陈长生看了眼石壁上那两位高大的神将画像,接着说道:“……别的时间,我在为一场战斗做准备。” “你是下一代的教宗,谁敢向你挑战?” “好多人。” “你可以不和他们打。” “那个人不行。” “谁?” “徐有容。” “……你那个未婚妻?” 黑龙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淡漠起来,音调少了很多起伏。 陈长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她还算不算我的未婚妻。” 黑龙的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说道:“说来听听。” 陈长生犹豫片刻后,把最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向黑龙讲了一遍,无论是奈何桥前后,还是后来雪夜入宫,甚至就连他心底最细微的那些情绪都没有作任何隐藏。 这是他第一次讲述自己和徐有容之间的这些事情,虽然他对唐三十六说过,但绝对没有说过当中的一些细节,之所以对黑龙毫无隐瞒,是因为黑龙曾经数次救过他的性命,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虽然他知道以龙族的漫长寿元,这只黑龙才刚刚进入青春期,但它毕竟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下意识里总会把他当成德高望重的前辈。 总而言之,他对黑龙非常信任,而且觉得很方便,所以把很多事情毫无遗漏地说了一遍。 地底空间里一片幽静,石壁上忽然出现了一道雪霜,遮住了那两位传奇神将的脸。 黑龙飘落下来,漆黑的龙眸里反照出陈长生的身影,然后它缓缓张开了嘴。 最近这数次来北新桥,每当陈长生研究阵法、替黑龙思考脱困之策至心力交瘁之时,黑龙便会低下它高贵的头颅,吐出淡而冰凉怡人的龙息帮助陈长生驱除疲惫、恢复精神,就像先前那样。 陈长生已经习惯了如此,这时候看见黑龙的动作,很自然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夹着星点霜雪的凉意。 嗷呜,一声低沉而肃杀的龙吟响起。 一道龙息落在了陈长生的脸上与身上。 那不是带着星点雪霜的凉意,而是真正的玄霜巨龙的龙息。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身体被便冻住,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冰块。 …… …… 水轻轻地拍打着冰块,发出哗哗的声音。 这里不是洛水,而是皇宫里的那方小池塘,因为有阵法的缘故,皇宫里四季如春,池塘虽小,也没有结冰。 这对陈长生来说,是好事,也不是好事。 一个巨大的透明冰块,在池水里不停地起伏着,他就被冻在冰块里。 之所以说池塘没有结冰是好事,是因为在水的冲洗下,冰块可以尽快地化掉。之所以说也不是好事,那是因为池水不停地摇晃着,冰块在其间沉降不安,不时翻滚,他在里面很难受,而且很尴尬。 尴尬这种情绪,一般是在尴尬的情况被人看到的时候才会发生。 如果没有人看到,不管你是像唐三十六一样在雪林里抱着树不停地打嗝,还是像他这时候一样被冻在冰块里随波沉浮,都是无所谓的事情,陈长生这时候觉得很尴尬,是因为一直有人在看着他。 准确地说,那不是人。 黑羊站在池塘边,微微歪着头,看着池塘里的冰块里的他。 它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觉得这很有趣,竟始终没有离开。 于是陈长生觉得越来越尴尬。 如果他这时候能够破开冰块,当然早就做了,只是玄霜巨龙的龙息果然非同寻常,竟是直接把他的识海身躯一道冻凝,哪怕他现在已经完全掌握了燎天剑,可以凝剑意为火焰,也没有办法把身周的冰块破开。 他用了很长时间,也只能艰难地融化掉脸上薄薄的一层冰,勉强睁开了眼睛。 时间缓慢地流逝,冰块继续沉浮,黑羊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似乎不明白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是说这是在练什么道法? 陈长生脸前的冰融化的越来越多,继睁眼之后终于可以张嘴,他赶紧对黑羊喊道:“请帮帮我。” 就因为这声喊,冰水顺着他的口鼻倒灌了进去,呛的他好生难受。 虽然声音很微弱,黑羊看懂了他的嘴型。 就像过去两年里的每一次,当陈长生需要帮助的时候,黑羊都会回应他的要求。 黑羊缓步走进池塘里,用角把那个大冰块顶回石阶上,然后低头微微用力。 只听得喀喇一块脆响,冰块从中裂开,陈长生摔落了下来。 他浑身都被冰水打湿,被冻的极惨,脸色苍白,幽府与识海都被寒意所侵,竟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悸意与惘然。 为什么黑龙会忽然变得如此冷酷暴戾?自己到底哪里得罪它了? 皇宫上方的雪云渐渐散了,露出那抹清淡的仿佛假的太阳。 再如何清淡非真,终究是真实的太阳,阳光是那般的温暖。 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一套备用的衣裳,因为手脚被冻的发僵,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换好。 他靠在冷清宫殿的柱子旁,闭着眼睛,开始借着阳光恢复体温。 黑羊缓缓屈起前肢,静静地蹲在他的身边,然后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 …… 很久以后,陈长生回想起那年冬天的这一天,总会生出很多感慨与淡淡的怅然。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懂,很多细节都没有注意到。 那些细节在夜明珠照耀的地底,也在阳光照耀的池塘边。 他以为黑龙是前辈,是可以信任的,是可以方便讲述自己情事的对象。 这句话里,便有两处是绝对的错误。 黑龙当然值得他信任,但她不是前辈,她听着陈长生与徐有容之间的故事,觉得非常不方便。 因为她是个小姑娘,她有足够的理由生气。 幽暗寒冷的地底洞穴里,小姑娘正在吃东西。 她不想以黑龙的模样在陈长生面前吃饭,因为那样会太过风卷残云,没有美感,她怕吓着他。 但陈长生不懂,所以她很生气。 她听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奈何桥上相遇,也很生气。 她以前想着,如果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好了,结果……不知道是食物还是生气的原因,她的脸颊微微鼓起,美丽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神情,眉间那道朱砂痣般的血痕里满是煞意,威严的竖瞳里现在满满的都是委屈。 “负心郎!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奈何桥上也是眉心多了道伤口,和我有些像……我先前就一口把你给吞了。” 她双手拿着蓝龙虾,像啃甘蔗般狠狠地,恨恨地啃着,同时狠狠地,恨恨地想着。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带来的数十样吃食,都被她吃干净了。 黑衣下,她的腹部只是微微鼓起。 然后,她缓缓地低下头,坐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其实,她不在乎吃什么。 吃什么,都是一个人吃。 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 她已经一个人吃了几百年的饭。 她想能有个人一起吃饭。 或者不吃饭,聊聊也好。 不聊也行,坐坐也好。 …… …… 第546章 谁来赐你名与姓 陈长生靠着柱子坐了很长时间,直到日头西移,身体渐暖,才睁开眼睛。 黑羊走到他身前,准备领路带他离开。 陈长生看着它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些事情。” 他继续坐在原地,看着池塘里的那些冰块,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羊如夜色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一抹困惑的神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站起身来,没有离开皇宫回国教学院,而是直接去了另外一座宫殿。 这座宫殿他已经来过数次,每次都是借夜色而至,隔着窗与她说几句话,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殿内。 霜儿果然也进了皇宫,看到他后脸色瞬间苍白,险些惊呼出声,好不容量平静了些,上茶时手有些颤抖,险些泼了他一身。 “不要放在心上,我可以很确定地说,她不是想借机报复你。”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清楚,既然自己提出过要求,那么一般情况下,陈长生绝对不会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来见自己。 陈长生迟疑了片刻,说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被困在一个地方已经很长时间,我想救他出来。” 听着这句话,徐有容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然后?” “他当年可能做过些错事,但……已经被关了很久,真的很可怜。” 陈长生不知道该怎样叙述这件事情,言语有些混乱:“可是我没有办法,所以……” 徐有容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确定要做这件事情?” 陈长生怔了怔,很认真地说道:“是的,我要做这件事情。” 徐有容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那个朋友……是朱砂?” 陈长生有些糊涂,说道:“朱砂?” 徐有容有些没想到,问道:“你不知道她的名字?” 陈长生微怔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徐有容说道:“朱砂就是小龙女的名字,据说是当年王之策大人为她取的。” 陈长生吃惊地看着她,说道:“你知道黑龙的事情?” 徐有容点了点头。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黑龙是大周皇宫的忌讳,是只有很少人知道的秘密,但徐有容是圣女,而且自幼被圣后娘娘教育长大,知道这件事情,确实也不是太难以想象。 “原来……她叫朱砂。” “原来你不知道。” “为什么会是王之策大人替她取的名字?” “很多年前,黄金巨龙一族忽然消失,身份尊贵的玄霜巨龙,便成为了龙族族长的唯一人选,但那一代最强大的玄霜巨龙有一颗无比向往自由的灵魂,不愿意承担这种责任,悄然隐形来到人类世界,然后遇到了周独夫。” “后来呢?” “千年来最高贵、最强大、最骄傲的一条玄霜巨龙就此殒落,化作了周园里的暮峪。” 陈长生沉默了。 当初在周园里,他亲眼见过那座逶迤的山脉在暮色下仿佛燃烧起来的壮丽画面。他也感受到了黑龙的那缕神魂产生的异样。但他哪里会想得到,那座暮峪,原来竟是一位玄霜巨龙陨落后的身躯。 “后来呢?” “朱砂是那条玄霜巨龙的女儿,她不知怎么离开了南海的龙岛,单身来到了人类世界……按照离宫和朝廷后来的记录,她说她的父亲离开的时候,忘记了赐予她名字,而她的同族长辈给她取的名字,太长太难听太难记,她很不喜欢,所以她才会来人类世界,想要找到自己的父亲,请他给自己取一个好听些的名字。” “她就是想要一个名字?” “是的,所以在那些年里,她又被叫做寻找名字的恶龙。” “恶龙?” “是的,她自南海登陆之后,摧毁过很多渔村与城镇,杀死过很多人,甚至险些在京都引发大乱。后面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王之策大人设计将她擒获,然后用那道阵法把她囚禁在北新桥下。” 陈长生摇头说道:“那不叫设计,那叫骗。” 徐有容想了想,说道:“确实如此。” 陈长生说道:“为什么王之策会给她取名叫朱砂?” 徐有容注意到,这一次他在提到王之策的时候,没有在后面加上大人二字,不由微微一笑。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但王之策大人取的这个名字必有深意。” 她看了他一眼,若有深意。 陈长生没有留意,问道:“那她现在多大了?” “把龙族的寿元等同于人类,她大概比我们小一两岁?” “虽然有想到,感觉还是有些怪……我当初一直喊她前辈。” “你现在还想把她救出来吗?” “是的。” “哪怕她曾经犯下过滔天的恶行?” “你说过,她比我们还小一两岁,那么她离开南海来到人类世界的时候有多大?一岁还是两岁?” 陈长生安静了会儿,说道:“我不知道当年那些渔村与城镇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也没有替她辩解的意思,但她那时候只是个婴孩,就算罪恶滔天,现在被囚禁了数百年,也应该够了。” 徐有容很认真地想了想,轻声说道:“确实够了。” 陈长生很高兴她和自己对此事有相同的看法,但哪怕再如何愚钝,也知道自己的请求其实有些不妥当,所以情绪没有变得欢欣鼓舞,反而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声音都轻了很多:“你可不可以帮我?” 徐有容看着他认真说道:“当然可以,只是除了圣后娘娘和教宗陛下,谁能解除掉王之策大人留下的阵法?” 陈长生想起从周园回京都后,在离宫里与教宗师叔的那番谈话,摇了摇头。 徐有容明白了,说道:“虽然我没有亲眼见过,但也能够想到那个阵法应该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够破掉的。”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再过多少年,北新桥也不可能变成真的桥。” “那倒未必,沧海都能变成桑田,时光的力量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 …… 第547章 京都里的流言 “难道还要再等数百年?” “或者,我们真的应该研究一下时光的力量,当年的传奇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胜过时间。” “三千道藏里,光阴只有一卷。” “那就先看那卷光阴。” “明白了,到时候请帮我参详。” 主意已定,见天色已晚,陈长生站起身来告辞,向殿外走去。 霜儿站在殿外的雪地上,随时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看到他走出来,神情很是复杂。 陈长生准备对她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徐有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与朱砂姑娘很亲近?” 陈长生怔了怔才明白,她说的朱砂姑娘就是小黑龙,不解问道:“亲近?” “莫雨见过你们曾经抱在一起。” 很明显,徐有容是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因为平静的近乎呆板。 陈长生很是无语,心想黑龙像一座山,自己怎么可能抱得住? “你难道不知道……她如果不守龙身,就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 …… …… 夜色已至,陈长生沉默看着那片平静的小池塘,和水面碎开的残冰。 小姑娘和黑龙,或者只是外显的变化,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有名字和没有名字,也有非常大的差别。 王之策当年给她取过一个名字,叫做朱砂。 他也给她取过两个名字,一个叫吱吱,一个叫红妆。 这之间仿佛有些隐隐若现的联系。 在周园里战死的那只玄霜巨龙,有着高贵而无限向往自由的灵魂。 她是那只玄霜巨龙的女儿,想必也是颗无比渴望自由的心,却被囚禁了这么多年。 真的很可怜。 他没有对着那片池塘说话,直接离开。 当天夜里,他通过那颗王之策留下的石珠,进入了周园。 他没有理会如海洋般伏低的兽潮,只是注意到现在的周园,要比前段时间变得好了很多。 草原四周的水泊已经疏浚干净,崩塌的山崖也已经被整理好。 他去往瀑布那边的湖畔,在石上那些晒干的书籍里找到了光阴卷。 他回到暮峪,借着远处天边投来的天光,开始看书。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收起书卷,对着眼前的雄山峻岭说道:“请放心,我会把您的女儿救出来。” …… …… 在北兵马司胡同的院落里,周通也在看光阴卷。 现在世人只记得他是位残忍可怕的权臣,早已忘记他最初也曾以学识渊博著称,而且是位聚星巅峰的得道者。 自梅里砂大主教回归星海后,他一直在研读光阴卷,直到最近,他终于悟出了这卷道藏的真实本义。 “真的可以改变时间的流速吗?” 看着院子里的雪以及雪中那棵孤单的海棠树,周通眼瞳深处的血色海洋不停翻滚,显得异常暴虐可怕,这代表着他此时的心神处于震撼的状态,识海随之不安,就连冷酷的道心也有些把持不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眼瞳里的血色海洋渐渐平静,苍白的面容上显出些许疲惫与感伤,他知道,自从当年自己决意跟随圣后娘娘开启盛世,沉沦进这片永劫不复的血色海洋后,便再也没有可能抵达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已经是他无法触碰到的领域,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相信如果能够晋入传说中的神隐境界,或者借助某些极其强大的阵法,也许真的有可能凭借光阴卷改变时间的流速,那么这也就意味着,某人的年龄可能被人修改过,也许那个少年和那位昭明太子刚刚同岁? …… …… 有两个流言在京都传开。 第一个流言相当无稽,说的是国教学院的小陈院长,乃是陈氏皇族之后,甚至极有可能是当年宫变时失踪的那位昭明太子。这个说法没有人相信,因为陈长生的年龄明显要比昭明太子小很多,而且相对这个似乎有些震撼的传闻,京都百姓们更愿意相信那种更加寒冷阴森的传闻——可怜昭明太子早就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在了襁褓里。 第二个流言引发了更多人的兴趣,也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可能是唐三十六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说给了酒楼里的那位舞伎,可能是霜儿回东御神将府取小姐常用的暖手炉时,在夫人的旁敲侧击之下露了口风,更可能是,某些真正的高人在京都高台上偶尔望向街巷,发现了那对年轻男女并肩而行的画面,那把黄纸伞没能遮住陈长生的脸……很多京都民众都听说了,在奈何桥之战后的这些天里,圣女和小陈院长经常相会,据说小陈院长时不时还会进宫去探望她。 今天是陈留王请客的日子,陈长生是主宾。今天聚会的主题的赏雪,赏雪自然要吟诗,随陈长生来王府增长见识的数名国教学院学生,与青藤五院的学生论诗,没几个回合便败了下来,现在陈长生和国教学院的地位已经与以前完全不同,无论是天道院还是宗祀所的师生,没有谁敢用这件事情嘲讽,但国教学院的学生还是觉得有些面上无光,不时偷偷向陈长生望去。 陈长生自然感受到了这些目光,很自然地开始想念唐三十六——那个家伙才是应付这种场面的最佳人选,无论是被嘲弄被羞辱还是被无视,或者己方士气不振甚至陷入绝望,他都有办法把场间的气氛扭转过来。 如以往一样,不知为何始终不喜欢陈留王的唐三十六连借口都懒得给一个,直接拒绝了参加今天的诗会,不过也没有离得太远,带着相好的舞伎坐在国教学院的马车里,于王府外等着,指着窗外的落雪说着诗句,扮足了风流世家子的模样。 王府大门开启,陈留王亲自送陈长生等人走了出来。 落雪先前已经停了,喜好看热闹的京都民众在王府外汇集了很多,这时候随着陈长生的出现,顿时无数双视线投了过来,同时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幽静的王府前街仿佛变成了课堂一般。 第548章 在天书陵里的约会 “男人果然都是色鬼,都说小陈院长不近女色,现在看来也是假的,一见圣女生的漂亮,这不立即就生出了悔意?” 说着这样的话的人都是些妇人。 “谁能在见到圣女真容之后还能郎心如铁?再说了,小陈院长和圣女本来就有婚约,这怎么控制得住?” 对陈长生表示谨慎理解,但言语里依然带着调笑之意的,都是些男人。 “你们说院长大人当初怎么就犯了傻,非要退婚呢?” “谁说院长退婚了?不是一直都是传闻,没有证实过?” “离宫里早就传出了消息,折冲殿那边连婚书契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就算退婚又怎样?” “我只是好奇当初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话说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院长从西宁镇来到京都,叩开了东御神将府的门……” “啧啧,受到神将府如此羞辱,被如此打压,便是我也忍不下去,更何况院长。” “院长后来奋发图强,能有现在这般造化,说不得便是当初受到的刺激太大,如今一朝得势,当然要反过来打神将府的脸,所以说啊,莫欺少年穷,只要咱们努力学习、修行,以后一样也可以如此意气风发。” “可是……按照那些流言里的说法,现在院长莫不是后悔了?那岂不是打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可是你说的。” 以上这番对话,则是发生在国教学院的学生们之间。 修行境界提升会带来很多好处,也会带来很多意想不到的苦恼,比如你的五识会变得敏锐很多,哪怕是市井妇人掩着嘴巴说是非,哪怕是街坊汉子笑眯眯地低声打趣或者自家学院学生的悄悄议论,都会清楚地传进你的耳朵里。 陈长生坐在车里,看着窗外飘过的雪花,看着很平静,只有微微握紧的手,表明他这时候其实有些尴尬。 唐三十六派人把那位舞伎送了回去,这时候坐在陈长生的对面,看着他的神情,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陈长生看似专情于雪中,实际上非常在意四周的反应,自从那个流言传开之后,他就变得有些敏感。 “你笑什么?” “笑你蠢。” 车厢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尴尬的安静,唐三十六看着他极其不屑说道:“当初在李子园客栈里我说过,你和徐有容都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家伙,现在看来,你们也是自己作死的典范。” 每次只要谈到这件事情,唐三十六很随便的一句话,便能让陈长生无话可说。 他对此无话可说,只好转了话题,很认真地请教道:“我当初曾经请落落帮我查一下那位周园里的秀灵族姑娘,现在既然知道是误会,我想写信告诉她,但又觉得似乎不是很妥当,你怎么看?” 唐三十六看着他不屑说道:“怎么看?如果你连这都不觉得不妥,那你就真的是头猪了。” “那怎么办?” “我给落落殿下写封信,然后你再在信里提一下。” 唐三十六给出了自己的主意。 陈长生想着先前王府外听到的那些窃窃私语,还是觉得有些郁闷,问道:“她为什么不同意我去神将府提亲?” “提亲?”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然后呢?” 陈长生很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去提亲,然后她同意,这些流言蜚语不就会结束了?” 唐三十六问道:“你凭什么认为她会同意嫁给你?” 陈长生怔住了,心想难道还用想吗? “你去东御神将府提亲,徐世绩会同意?还是说你指望徐有容自己坚持?”唐三十六看着他恼火说道:“当初是你自己哭着喊着要解除婚约,现在要她哭着喊着嫁给你?你就不想想,这样的话她会有多丢脸?” 陈长生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时候一想,发现确实很有道理。 “那……我应该怎么办?” “承受着,忍受着,这些像雪花一样飘舞的议论与嘲笑,直到她觉得够了,开始同情你。” …… …… 因为南北合流带来的事务,也因为在京都转来转去的流言,陈长生想要见徐有容一面变得越来越不容易。 就在他看着满天雪花,有些懵懂地思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没有落款的信。 这封信不是苏离的,是徐有容的,站在雪湖对面新修的院墙下看着完这封信后,他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然后他去了藏书楼,在学生们微异的目光下,挥毫疾书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不是回信,是给教宗陛下的信。 在信里他说为了准备明年的煮石大会,想要稳定境界,为聚星夯实基础,想要再次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 当天晚上,他就收到了教宗陛下的回信。在信里教宗陛下对他的好学表示了赞赏与欣慰,对他再次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赐予祝福,然后在信的最后说道,以后如果想进天书陵,只需要在离宫备案便可以,不需要特意写信给自己。 看着信上的这些字,陈长生才真正体会到某种改变。 天书陵不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大陆无数修行者为了获得进入天书陵的资格,或者在北方与魔族浴血奋战积攒军功,或者在大朝试上努力前行争取进入前三甲,而最后能够成功的依然只是少数人。 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天书陵就是一个想进就能进的地方。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自西宁镇的少年道士。 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是教宗的师侄,是未来的教宗。 他的年龄还很小,已经是大人物。 …… …… 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开启,地面微微地震动。 看着眼前这座在深冬依然青意不褪的山陵,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一年前初至此地时的震撼。 驻守天书陵的教士与骑兵们,看着站在数位红衣主教前方的少年,猜到了他的身份,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陈长生走进了天书陵,这一次他不是游客,也不是观碑者,更像是来视察的。 这种感受因为身旁那些红衣大主教恭敬的态度变得无比真实。 他拒绝了离宫替他安排的住所,直接去了荀梅留下的那间草屋。 草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住人,锅沿上有些灰,梁上悬着的腊肉还没有吃完,院子里的篱笆却要比当初他在的时候坚固了很多,也不知道是唐三十六还是关飞白修的。 想着当初在这里做饭看日观碑的时光,他的心里生出了些想念。唐三十六和折袖天天都能在国教学院里见到,只是苟寒食他们已经有一年不见了,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离山过的如何。 一道声音在篱笆外响起,可能是因为林子里的腊梅正盛开的缘故,带着种清冽的香气。 “这里就是荀梅前辈的居所?” 陈长生从回忆里醒过神来,转身望去,便看见徐有容站在篱笆外。 篱笆外的林子里,梅花正在盛开,她站在那里,晨光洒落,好看的就像是花。 陈长生现在可以随意进入天书陵,她是圣女,自然也可以。 他说道:“是的,我们当初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 徐有容没有走进篱笆,看着晨光下有些破落的草屋,平静说道:“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好奇,当初你们和离山剑宗的师兄们势成水火,却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呆着,难道不会每天夜里都打架?” 陈长生说道:“苟寒食是谦谦君子。” 徐有容说道:“但师兄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气。” 陈长生想着第一天夜里,唐三十六和关飞白为了争夺一床干净被褥真的险些大打出手,笑了起来。 “大朝试后天才开始,现在的天书陵还很清静。” 他看着徐有容说道:“这真是个好主意。” 京都里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虽然基本上是在取笑陈长生,但对徐有容来说,也是一种困扰。 二人相见有些难,想要安安静静说些话更难,她写信邀他进天书陵,确实是极妙的主意。 当然,把世间修道者拼命奋斗努力才能进来的天书陵当作约会的场地,着实有些夸张。 也只有她和他才能做得到。 徐有容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还这般直接地说了出来,微生羞意,但没有什么恼意。 因为陈长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很干净,神情很真诚。 他有热情,但在平静之下,他眼睛明亮,却不灼人。 如果说秋山君是一轮太阳,给人温暖与热,光明正大到了极点。 陈长生便是一缕清风。 所有人都喜欢太阳。 但她更喜欢在清风缭绕间随意行走。 隆冬时节的京都,已然万里如银,天书陵却依然郁郁葱葱。 走在陵间的树林里,拂面来的都是春风,清新怡人至极。 陈长生和徐有容沿着山道,向照晴碑庐方向走去。 一个中年人出现在山道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眼神幽深,境界明显极高,看着陈长生,眼中有无尽寒意,如果仔细看,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怨毒。 …… …… 第549章 断碑之前续前事 纪晋,来自南方槐院,立下血誓成为碑侍,终其一生都不能离开天书陵。 此人去年曾经试图帮助槐院弟子钟会在观碑悟道途中胜过陈长生和苟寒食,对陈长生和苟寒食的解碑法发表过很多辛辣的嘲讽与训斥,最后却被陈长生和苟寒食用事实无言地羞辱了一番。 纪晋看着陈长生,眼神里隐有敌意与怨恨。 虽说身为碑侍,终生不得离开天书陵,但毕竟不是与世隔绝,天书陵外的消息,陆续传到了他的耳中。 陈长生一日观尽前陵碑;他成了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他去了周园;他可能死了却又活了过来;他与苏离一道南下;他剑道修为一日千里,破境胜聚星,在奈何桥上胜了一代天骄徐有容;他终于被确定为国教的继承者…… 被他寄予厚望的槐院弟子钟会,在去年大朝试里拿到了首榜第三名,在陈长生和苟寒食之下,在随后的短短一年多时间里,获得了极大的进步,震惊了整个天南,可是又如何能够与陈长生相提并论? 更关键的是,这里是天书陵,是自己愿意献出生命与自由才能留下的天书陵! 你凭什么就能如此随意地来去! 徐有容不认识纪晋,但能感觉得到,这位境界高深的碑侍对陈长生明显有敌意。 陈长生大概明白纪晋的愤怒来自于何处,微微欠身,没有说话。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纪晋向他行礼,但他想着对方毕竟年龄和辈份都在这里,所以先行了礼。 然而,纪晋却依然没有向他行礼的意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静,看着纪晋的眼睛却渐渐变得明亮起来。 陈长生摇了摇头,带着她从山道另一边走过。 纪晋露在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尤其是当陈长生和徐有容擦着他的身边走过时,更是青筋毕露。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不敢。 他这些年过得很苦闷,他很想要发泄,陈长生自然是最好的目标。 但他在天书陵里,家人与槐院还在天书陵外。 他如果不想自己的家人和槐院被国教愤怒的火焰烧成灰烬,便什么都不能做。 他可以不向陈长生行礼,但他不可以向陈长生动手。 …… …… 太阳渐起,雪云已散,冬天的京都有着一种别样的、带着疏旷意味的美感。 站在陵间的树林旁,看着远处的京都街巷,陈长生想起当初在国教学院和落落站在榕树上看街巷,说道:“我曾经请落落帮着查你的消息,既然……现在找到你了,我觉得这件事情应该和她说一声,所以在给她的信里提了两句。” 徐有容轻声说道:“当初在离山的时候,我最开始以为你死了,把周园里的事情说给了师兄听,师兄有些担心我,前些天吃过牛骨头后,我写了封信给他。” 那天在奈何桥见过,然后吃了牛骨头锅,确认了一些事情,于是便应该把别的一些事情确认清楚——这是一种很负责任的态度,虽然他和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没有想过太具体的事情,但都这样做了。 此时提到这两封信,自然也是另一种表明心意的方法。 从周园到现在,他和她已经表明过很多次心意,只是那些方法都有些特殊,比如掸雪,比如沾一沾肩,比如给别人写信。 陈长生的眼睛很清澈,像小溪,很容易看到那些像鱼儿般游动的悦色。 徐有容轻声说道:“让你来天书陵,不是为了……是有正事的。” 言有不尽之意——这句话里的不是为了四字,其实应该是不仅仅为了。 天书陵里相见,能有什么正事?自然是天书碑的事。 在他们的身后便是照晴碑庐,黑色的石碑上,那些诗句是如此的清晰,那些线条却还是那般难懂。 陈长生走到碑庐前,回想着去年在这里观碑的时光,略有感慨。 “我当时在草屋里煮饭,看见光线落在篱笆上……” 他把自己观碑悟道时的体会经验以及数种方法,毫无保留地说了一遍。 徐有容静静聆听,背在身后的双手在清风里轻轻地颤抖,如在推动命星盘,按照他的话不停地进行着推演。 当陈长生说完后,她开始讲述自己最初观照晴碑时的经验与所得:“……所以本质而言,所谓浓淡,亦是光线变幻。” 陈长生有些不确定,说道:“拓本的笔墨浓淡本就不一,会不会因形失意?” 徐有容说道:“南溪斋保留的天书碑拓本,乃是初代圣女用天心印于神魂之中,再反诸石碑,真意能存二三。” 陈长生闻言,对那位开创国教南派的圣女不由生出无限敬畏。 真意能存二三,这听上去是个有些寒酸的比例,但要知道这里的真意乃是天书碑的真义,那位初代圣女居然能够将那些真义直接复印在自己的神魂之中,还能再重新释为线条形状,真可谓是大神通。 这种天书碑的拓本,自然与李子园客栈门前小摊贩们卖的拓本完全不同。 “而且我刚才说的不是拓本。”徐有容说道:“我说的浓淡,就是天书碑的笔痕浓淡。” 陈长生有些没反应过来,问道:“你来天书陵观过碑?” 徐有容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五岁的时候,被娘娘抱进来过。” 陈长生默然,心想果然是让人无话可说的人啊。 看完了照晴碑,便去了第二座天书碑,偶尔能看到一些观碑者,但人数不多,而且那些人长年留在天书陵里,一颗道心早已沉寂,注意力只在石碑之上,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二人在山陵里随意行走,交流着当初观碑时的经验与感悟,彼此对照,又有所获益。 当他们来到那座断碑前时,冬日已至中天。 断碑庐前空无一人,陈长生走到庐里,看着那座断碑沉思不语。 徐有容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摇了摇头,轻声却坚定地说道:“不要。” …… …… 第550章 同修 不要做什么?陈长生自然明白,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 这座断碑是被周独夫斩断的,原先在这里的那座天书碑被他带走,应该是安置在了周园里。这也就等于说,那座天书碑现在极有可能就在他和徐有容的身上。刚才看到断碑的那瞬间,他生出一种极强烈的渴望,想要看看这座天书碑完整的模样。 他想试试二人身上哪颗石珠是这座天书碑,然后重新装上去…… 徐有容没有让他这样做,因为她很清楚,天书碑重归旧陵,一定会令天地变色,世间所有强者有所察觉。 “流落在外的天书碑一共有十一座。” 他看着天书陵的峰顶,低声说道:“如果前陵是以断碑为分界,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这里一共分成十二座陵?” 天书陵是很神奇的地方。 那处峰顶仿佛很近,却又远的似乎要接到了天空。 陈长生和徐有容都知道,在周独夫夺走这些天书碑之前,天书陵其实没有前陵之类的说法。 徐有容说道:“这些事情可以问人。” 陈长生神情微惊,说道:“问谁?” “我问过娘娘,但她不肯说。” 徐有容望向天书陵下某个地方:“不过肯定还有别人知道。” 陈长生说道:“什么时候开始?” 徐有容掀起前襟,在碑庐前盘膝坐下,然后伸手,请他坐在右手边的草地里。 纤细的手指隔着数尺的距离,落在残余的断碑上,落笔如风,变成一个又一个的字迹。 她写的很快,但笔画之间绝对没有任何断绝,非常清楚,就像当时在奈何桥上破风雪而至的那一剑。 就算是踏入神圣领域的圣人,大概也只能隐约捕捉她的手指留下的痕迹一二,无法完全看清楚。 能够看清楚那些字迹的,只有与她并肩坐在草地里的陈长生。 当她写完之后,便轮到了陈长生,他的手指稳定至极,一笔一画仿佛刀削斧凿。 手指破空,带起的是风,风散后,自然痕迹也就没了,至于残碑上,更不可能留下些什么。 陈长生和徐有容,却很专注认真地看着那座残碑。 因为他们把刚才那些字迹都记了下来。 那些字迹是文字,也是图画。 分成三段,一百零八式,合在一起,便是两断刀诀。 当初在周园里,黑矅石山般的巨棺开启,他们在棺壁上,发现了这套世间最著名也是最强大的刀法。 周独夫留下的刀诀非常神奇,一百零八刀看似都是单独的刀法,但实际上是一个整体,只有把所有的一百零八刀完全掌握,才能真正明白这套两断刀诀的真义。 当时南客带着兽潮来袭,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只好分头背,徐有容正背,背下了三十七刀,陈长生倒背,记住了六十九招,然后,就在他们的双肩相遇,对视微笑的那瞬间,棺壁上的两断刀诀就此消失无踪!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让两断刀诀重新现世。 离开周园后,他们曾经分别尝试过,要将这些刀法抄录下来,却震惊地发现,周独夫在棺壁上刻下刀诀时的手法,竟然隐隐有天书碑的几分神妙,以他们现在的境界,根本没有办法把识海里的那些线条重现于纸上。 这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练两断刀。 当初在周陵里,陈长生曾经说过:“我们一起练。” 现在看来,这句话真的是无比准确的预言。 隔了很久很久,他们终于重逢,终于有机会可以一起来练这套刀法了。 庐下的断碑是周独夫当年用两断刀砍断的,虽然历经数百年甚至千年的风吹雨打,依然保留着一些刀意的残余。 在断碑前,两断刀诀这样的绝世神功重现,感悟然后修练,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事情。 他们进天书陵当然有正事,这就是。 时间缓慢地流逝,冬日缓慢地移动。 断碑庐前一片安静。 接天的高台上,天井分割的天空下,清澈的水渠前,有数双目光落在了这里。 那对年轻的男女肩依着肩,静静地坐在草丛里。 任谁来看,这都是在谈情说爱。 谁能想到,他们是在学刀,是在修道。 当然,学刀和修道也有可能就是他们谈情说爱的方法。 …… …… 十座天书碑,周园的秘密,阵营的对峙,有太多理由让陈长生和徐有容对彼此生出警惕与担心。 不要说什么相爱,在历史的长河里,父子相残,夫妻反目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那些人都是真正的大人物,都拥有能够看穿俗世红尘的慧眼。可他们依然最终陷入彼此伤害的泥潭。为什么?因为那些利益大到已经超越了世俗的范畴。 好在十座天书碑,周园的秘密,只能同修的绝世神功,有太多相同或者不同的理由,让他们此世似乎注定了无法分离。 观天书碑,参两断刀,读光阴卷,思考如何破解王之策留下的阵法,时间走的很快,天书陵里的约会结束了,他们二人对天书的感悟更深一层,终于把两断刀变成了真正拥有的知识,虽然还没能完全掌握光阴卷,但有了一段美好的光阴。 他们从断碑庐前离开,没有直接向出陵,而是沿着天书陵脚下的道路,向南走到了那片浅渠。 浅浅清清的水渠在石坪间穿行,形成一个极为复杂的图案,而在上方的山麓间则是一条简单到极点的山道,山道非常直,从山脚直通最高处的峰顶,石阶由白砌成,这便是传说中的神道。 对这些风景与画面陈长生并不陌生,当初进入天书陵后的第一天,他便来过这里。 那天夜里,他和同伴们看着荀梅从天书陵这场梦里醒来,离开小院,来到这里,踏过这些渠里的浅水,踩碎水里的星痕,走向那间凉亭,想要通过这条神道,登上天书陵的顶峰,然后,倒在了他的怀里。 荀梅在神道前的绝然前行,给他和苟寒食等人留下了难以抹灭的精神冲击,比留给他们的那个笔记更重要。看着山崖间笔直的神道和神道尽头仿佛无比遥远直要接触到天穹的顶峰,陈长生沉默不语,想着总有一天自己要从这里走上去。 想要走上神道,便需要经过那方凉亭,凉亭下有个人,浑身覆盖沉重而陈旧的盔甲,连脸与手也都被带着锈迹的金属遮住,看着就像是一座雕像,但没有死寂的感觉,只是令人觉得无比沧桑。 …… …… 第551章 十三陵里说旧事 前些天徐有容说过,如果想要知道天书陵里的情况可以问人。哪怕圣后娘娘不说肯定也有人知道,既然是天书陵的事情,这世间还有谁能比此人更了解?这个人已经在天书陵里枯坐了数百载。 她和陈长生走过清澈的渠水,来到了凉亭前,向亭下那人行礼。 世间有资格让她和陈长生同时行礼的人已经很少了,但亭下那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大陆第一神将汗青,辈份极高、岁数最大,境界深厚至极,多年之前便已无限接近神圣领域,战场之上堪称无敌,当今世间唯一堪与当年那些传奇神将相提并论,徐世绩、薛河之流根本无法比拟,就连当今的八方风雨也不敢说稳胜他。 最令世人敬畏感叹的是,这位守着天书陵已经数百年时间,未曾离开,仿佛要在这里一直坐到生命的终点。 “您好,我是徐有容,奉家师之命,前来请教前辈几个问题。” 徐有容看着盔甲里的男人轻声说道。 因为被遮着的原因,没有办法确认盔甲里的男人有没有睁开眼睛,但陈长生看得很清楚,盔甲缝隙里的一些灰尘忽然飞了起来,像极小的蛾子一般在阳光下飞舞,同时感受得很清楚,一双仿佛铁枪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徐有容的身上。 “你的老师是谁?”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盔甲深处传了出来,仿佛带着斑斑的锈迹,显得无比沧桑。 徐有容说道:“我来自南溪斋。” 南溪斋分为外门内门,但只有当代圣女或嫡系传人,才能在世间以南溪斋的名义行走。 冬日的光线落在盔甲的表面,没有增添暖意,反而显得更加寒冽,便如从盔甲里传出的声音。 “她为何自己不来?” “家师说了,她的问题前辈当年回答不了,现在同样也回答不了,所以把这个机会留给了我。” “那你问吧。” “天书陵里究竟有多少天书碑被抢走了?” 徐有容的视线隔着飞舞的尘埃与冬日的光线,落在了神将的盔甲上,很平静也很温和。 但她的问题却是那样的直接凛冽,仿佛天书陵南麓的这条神道,直接便要把天刺破。 陈长生看了她一眼,心想汗青神将枯守天书陵数百载,守的便是天书陵的神道与秘密,有很多座天书碑不在天书陵里,而是流失在外,这毫无疑问是天书陵最大的秘密,他怎么可能回答你?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那道苍老而冷硬的声音便从盔甲里传了出来。 “十二座。” 听到这个答案,陈长生有些吃惊,首先是汗青神将居然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其次是这个答案本身。 他和徐有容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惊讶——有十二座天书碑流落在外? “所有都是那个人拿走的?”徐有容看着亭下的人继续问道。 “十一座。” “那还有一座呢?” “太祖皇帝取走的。” 听到这里,陈长生想起王之策藏在凌烟阁里的那本笔记。 在笔记里,王之策曾经提到过,太祖晚年被幽禁在宫中,纵情于声色,最后给了他一个东西…… “周独夫拿走了天书碑,所以才有了前陵的说法?” “不错,所以现在的天书陵,实际上是十三座陵。” 一座断碑便是界碑,十二座碑自然便是十三座陵,这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计算题。 “那些天书碑……现在在哪里?” 徐有容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在来到神道凉亭之前,她和陈长生都以为,所有的天书碑都在他们的手中,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人抢走的天书碑现在在何处,没有任何人知道。” 听到盔甲里传出的声音,陈长生低头不语,心想自己却是知道的。 “但有一座天书碑……应该是在魔君的手里。” 听到这里,陈长生和徐有容终于震惊了。 山陵寂静无声,渠里清澈的浅水缓缓地流淌着,也没有什么声音。 “他们抢走这些天书碑究竟有什么用?” “首先,这已经超过了我当初答应南溪斋的范围,其次,如果我知道的话,我何至于在这里枯坐了数百年?” 说完这番话后,再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冬风在凉亭里外呼啸着,带着盔甲上面的灰尘,拂乱了清冽的寒光,那位神将仿佛再次变成了一座雕像。 离开凉亭,回到荀梅的小院里,陈长生和徐有容看着篱笆外的那几株梅花,沉默了片刻。 “周陵四周最开始一共有十一座天书碑,如果说王之策从太祖皇帝那里得到的天书碑并不是原先就在那里,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最开始都猜错了,当初进入周园拿走那座天书碑,让周独夫不得不用万剑镇压的人,不是王之策,是魔君。” “那座天书碑如今在魔君的手里,还有十一座在我们手里。” 徐有容转过身来,看着他轻声说道:“不需要太过担心。” 除了陈长生,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亲眼见过周陵四周的那十座天书碑,以及陈长生从剑鞘里取出的那块黑石。既然周园重启,陈长生的手里应该有十一座天书碑,但那天夜里在皇宫窗畔,他拿出来的是十颗。 徐有容一直没有问他,还有一座天书碑在哪里,她大概猜得到,而且就算按照陈长生说的平分,他们本来也应该十颗,那颗太祖皇帝偷偷给王之策,然后又传到陈长生手里的黑石,本来就是他带进周园的,是他自己的事物。 “我从来不会担心那些自己还没有能力进入的世界会不会让自己迷路。”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我只是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承受一些不需要承受的压力。” 这是他们从来没有讨论过的问题。 徐有容是当代南方圣女,她自幼便被视为人类世界未来的领袖,她从出生开始便习惯了带着责任感生活。 当初在日不落草原雪庙里,她曾经对他说过,这种生活确实有些累,但她已经习惯。天书碑重新现世,对人类世界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甚至有可能影响到人类与魔族之间的实力对比。以她怀抱天下的道心,如果这件事情不是与陈长生有关,她大概早就已经把这件事情昭告天下,然后把这些天书碑重新放回天书陵中。 那个雪夜,陈长生把五颗石珠交到她的手里后,才想起来这个问题。 他不想她承受这种压力。 …… …… 第552章 生命难以承受的…… “我会学着习惯把这些石珠当成漂亮的饰物,而不是天书碑。” 徐有容看着他平静说道:“然后,我这时候有些饿了。” 荀梅的草屋已经很久没有人住,灰尘很多,但各类用具都还齐备。 陈长生去园子里摘了两把青菜,掐了十几颗尖椒,切了半方腊肉切片铺上蜜糖蒸熟,配上白米饭便是香甜的一餐。 徐有容吃的很满意,有些不好意思。 接下来他们讨论了一下大朝试以及明年煮石大会的事情,以及怎样离开天书陵。 为了避免被人看到、从而猜到些什么,继而让京都里的流言更加沸沸扬扬,二人商议好了,分头离开,徐有容先走,陈长生则会在天书陵里再多留一天,却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在欲盖弥彰,哪里瞒得过人。 或者说,这叫掩耳盗铃。 然而,徐有容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小院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那位出身槐院的碑侍纪晋,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徐有容的身份,还是猜到了些什么,他站在篱笆那边,神情显得有些落寞,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的怨毒不甘意味也没有了,很是复杂,却无法说明。 陈长生准备说些什么,徐有容示意他稍候。 她衣袖轻飘,走到篱笆前,看着纪晋神情漠然说道:“我会提请取消你的碑侍资格,将你逐出天书陵。” 天光从桔林梅树的枝丫间漏过来,落在她的脸上。 那张美丽至极的脸,顿时平添了数分神圣庄严的感觉。 因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高高在上的南方圣女。 想要成为天书陵碑侍,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需要立下非常极端、而且冥冥中真的有某种天道之力的血誓。 一旦发下血誓,成为碑侍,便拥有了修行者梦寐以求的与天书碑朝夕相处的自由,同时也失去了离开天书陵的自由,终生只能在陵里研读天书碑,做学问,而不能离开天书陵一步。 从当初国教定下这个规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无数年的时间,只有一次破例——那就是苏离闯进天书陵,把出身离山剑宗的两名碑侍骂的狗血淋头,然后强行带回了离山。 那两位碑侍,便是后来离山戒律堂的两位长老,也正是离山内乱的主因之一。 天书陵对修道者的诱惑力太大,就像一场无法结束的美梦。 越是道法精深,研读天书碑时间越长,越得舍不得离开这里。 就连荀梅这样天资卓异的修道大家,也用了数十年时间才能醒来。 要取消一名碑侍的血誓,将他逐出天书陵,就只有教宗与圣女才有此资格,而且那位碑侍会受到血誓的反噬,非常痛苦。 听着徐有容的话,看着脸色瞬间苍白,身体不停颤抖的纪晋,陈长生心生警意。 在他想来,纪晋受到这样的羞辱,如此大的惩罚,必然会愤怒到极点,甚至有可能发疯,对徐有容出手。 然而纪晋没有暴怒出手,片刻后,他渐渐冷静下来,隔着篱笆对着徐有容鞠躬行礼。 他长揖及地,显得无比恭敬。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很是激动,略带惘然。 “多谢圣女垂怜,纪晋感恩不尽,必以死相报。” 看着纪晋渐渐消失在树林里的身影,陈长生有些不解。 “为什么?” “因为他想出去。” “听说……血誓的反噬很可怕。” “终究比不自由更可怕。” “可是,他们成为碑侍难道不是自愿的吗?” “人的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往往会发生一些他们当初怎么都想不到的变化。” 徐有容走到他身边,说道:“天书陵对很多修道者来说,是最美的梦,也是最长的幽禁。” 陈长生隐约记得自己当初听过相似的说法。 她继续说道:“其实我很早就有想法,准备说服斋里的师叔们,与离宫商议,把这个规矩改掉。” 陈长生看着她清丽无双的眉眼,觉得她越来越发看,发自内心说道:“你是个好人。” 然后他又说道:“如果离宫不答应南溪斋的要求,等我将来当教宗了,也会争取废掉这条规矩。” 徐有容轻声说道:“你也是个好人。” …… …… 第二天,陈长生出了天书陵,在数位红衣主教的护送下,回到了国教学院。 其时晨光熹微,西天如夜,时间还很早,他正准备去湖对面刚刚新修好的灶房找轩辕破要些吃食,却忽然间在大榕树上看到了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人,不由微惊问道:“出什么事了?” 除了极少数特殊情况,唐三十六绝对不会这么早就起床,但这时候他却站在大榕树的树臂上眺望着远方,也不知道是整夜未睡,还是怎么回事,他没有看陈长生,依然望着远方,神情漠然问道:“你知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 陈长生摇了摇头。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当我们这些人累的像猪狗一般的时候,某些人却还有闲情逸志去约会,而且你还要替某人保守秘密,可以啊……居然在天书陵里幽会。” 国教学院招新之后,新生们面临的第一次考验就是大朝试,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朝试,无论唐三十六还是苏墨虞都忙碌到了极点,就连折袖都偶尔会给学生们上课,用痛苦与鲜血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战斗。 然而陈长生身为国教学院的院长,却完全没有理会此事。 唐三十六真正的痛苦,还是要说到保守秘密四字。 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周园里便曾相识,互有情意,经常私下相会,这个秘密,现在京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所谓秘密,一旦被人知晓之后,身怀秘密的人往往会放松很多,就好像这些天的陈长生和徐有容。 但知道了秘密,却不能往外说的那个人,便继承了他们的痛苦与压力,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流言传遍京都,所有人都在说陈长生苦恋徐有容而不得,唐三十六恨不得把唾沫星子喷到那些人的脸上,恨不得重开澄湖楼,然后站在楼顶上对着万千民众讲述这个故事,把那两个人的秘密昭告天下。 但他不能这样做,所以他很痛苦,甚至有些愤怒。 陈长生看着他,有些不理解地说道:“当初是你说我要忍下去。” 唐三十六看着说道:“可是我已经快要忍不下去了。” 第553章 天地之间诸事更新 大朝试如期来临。 还是在离宫。 离宫外依然人山人海。 各大赌坊早已做好准备,说书先生用最好的毛尖漱着嘴。 但终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看热闹的民众们的神情还有眼光,不再像去年那般炽热与兴奋,很多人不停地打着呵欠,以及从外地州郡赶过来的游客明显要比去年少了很多。 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去年的大朝试乃是大年,青云榜上靠前的很多少年天才都来与会,与去年相比,今年的大朝试真的是乏善可陈,竟没有几个出名的人物,而曾经被很多人期望的徐有容,随着她接任圣女一位,彻底没了指望。 事实上,无论秋山君还是徐有容,现在都已经不可能参加大朝试了。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大朝试来肯定自己,而且现在有资格与他们平等较量的那几个人,去年便已经来了,比如陈长生。 当然,陈长生还是来了离宫,引来了民众的热情欢呼,当然还有最近这些天一直没有减弱的议论。 小陈院长真的可能是皇族之后?他真的就是昭明太子?好吧,这种说法太过荒唐,那么他是不是真的在试图重续婚约,听说他在圣女殿外痴痴等了一夜是不是真的?那夜的雪不是很大吗? …… ……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带着国教学院艰难通过预科考试的三名新生进了离宫考场。 陈长生则是在一位红衣主教的引领下,向重重深宫的最远处走去,不是他不愿意负起院长的责任,实在是国教学院第一年招新,新生的基础着实太差,能够通过预科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对他们在大朝试里的表现实在没有办法给予太多希望,再加上现在离宫等于是国教学院的主场,他也不用担心会遇到去年那样的问题。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看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清水,从木瓢里注入那盆青叶,他再次生出以往曾经有过的疑问。 青叶世界和周园一样,既然不能变大,那么为何要如此细心照料、让它不停茁壮成长? 教宗搁下木瓢,取过软巾擦拭了一下手上的水珠,示意他坐下,说道:“有些规矩或者确实过于陈腐,需要改变,但你也要清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生活在星空之下,怎能不需要敬畏?都像苏离那样活着,自然快活,但不要忘记,规矩对强者来说是束缚,但对弱者而言,有时候则是保护,我们需要更多的考虑这个世界如何运转,而不是自己的想法。” 先前陈长生提出了黑龙与碑侍的问题,教宗对后一个问题做出了明确的回答,却提都没有提前者一个字,态度已经很明显。 “师叔您对世界的看法与圣后娘娘不同,所以才会有现在这些问题?” “你可以这样认为。” “可是……”陈长生还想再争取一下。 教宗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看着他说道:“就算你想实践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也不用急在一时。” 陈长生想着那片横亘在前方的阴影,心道自己不得不急。 “等你做了教宗,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到时候也不用再来问我。” “师叔……” “听完这句话,是不是很想我像梅里砂一样,早点去死?”教宗看着他微笑说道。 陈长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放心吧,要不了多长时间了。” 教宗走到盆栽旁,用手帕很仔细地将青叶上的水珠擦掉。 陈长生在那座幽静的宫殿里,没有得到任何好消息,离开之后不久,却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好消息——大朝试正式结束,喜讯传来,国教学院居然有两名学生进了三甲,那个从天道院转校而来的初文彬,甚至排到了二甲第十七名。 当夜百花巷里的酒楼灯火通明,国教学院的师生们很是开心地庆贺了一番。 至于今次大朝试的首榜首名是谁,除了那些嗜赌的赌徒之外,还真没有谁关心。 世人现在最关心的还是南北合流,就在大朝试结束之后不久,双方的谈判终于取得了堪称完美的成果。秋天的时候,南北合流便会正式签署协议,拥有无数修道强者与财富的南方诸宗派山门和世家,终于被并入大周王朝的版图,虽然很大程度上只是名义上的并入,但这终究是当年太宗皇帝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一时间,整个大陆都在宣扬圣后娘娘的威名。 被很多人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隐流,被朝廷严密地控制住了,北兵马司胡同里不知道断了多少根手指,添了多少缕幽魂,周通和效忠天海圣后的那些官员们,在功绩簿上又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 至于最担心的魔族南侵,也很幸运地没有变成现实,据说今年魔域雪原连降暴雪,雪老城里的魔族皇族与贵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救济自己的部落和借机并吞攻击方面,顾不得向南边多看两眼。 就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陈长生也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人类世界在面对魔族时会更加团结,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易被击败,这也意味着徐有容的地位可以更加超然,同时,白帝夫妇据说到时候会来参加签署仪式,那么落落也会跟着回来吧? 南方使团渐渐离开京都,南溪斋的车队最后离开,但终究也是要离开的。 对徐有容来说,京都是故乡,而圣女峰才会是她今后度过漫长修道岁月的地方。 风雪落在奈何桥上,仿佛回到那一天。 “煮石大会再见。” “再见。” 陈长生和徐有容着在雪桥上,互道珍重,然后告别。 他撑着黄纸伞,看着她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身影,没有太多离愁别绪。 煮石大会就在夏天,很快便会重逢,而且他总会去南溪斋的。 相反,他的心意变得更加平静而沉稳。 不仅仅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 他坚信自己一定能够逆天改命成功,能够活过二十岁,然后活过二百岁,年年岁岁。 因为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他要和她一起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他以前只是想着一定要活下去,却很少去想、当然也没有体验过太多活着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直到那天在奈何桥上白纱落下,看到了她的眼睛,他才明白了些什么。 从那天之后,他改变了很多,依然平静而专注地活着,但是活的要更加自然随意了很多。 换句话说,现在的陈长生,活的更加生动,不再像以往那般沉闷甚至木讷。 这种精神世界发生的变化,也反过来影响了他为了活着做出的那些努力。 他依然继续读书、学习、冥想修行,手腕上串着的五颗石珠,虽然连最渺淡的气息都没有释出一丝,却要比最珍贵的晶石还要更加好用,他继续学习苏离教给自己的剑以及世间所有的剑,也没有忘记学习那一百零八刀。 他的境界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接近通幽巅峰,每夜引落的星辉,在他的身体经脉与诸窍间缓慢地积蓄,等待着将来某日大放光明的那一刻,而他的将来必将一片光明。 他来到京都已经快要两年。 进入凌烟阁,看到王之策的笔记,已经有一年。 他还有三年。 在这一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想过按照王之策笔记里的说法去逆天改命,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得到了全世界承认的下一代教宗,按道理来说,他最有机会也最有条件去让整个世界起舞,从而改变星海的模样。 但他不会那样做,因为那样会死太多人。 他相信自己能够用三年的时间修至从圣境界,踏入神圣领域,尝试重续经脉。 这听上去是件不可思议、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既然他只用了两年时间,便从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乡下少年道士变成现在的候补教宗、已经看到了聚星境那道门槛的年轻强者,那么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不可能这个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他不能不可能。 …… …… 陈长生在进步,整个世界也在进步。 不愧是野花盛开的年代,王破、肖张、荀梅、梁王孙那代天才之后,更多的天才涌现了出来。 天机阁颁布的诸多榜单,在这一年的春天,正式更新。 这一次榜单上面的变化非常大。 首先是已经多年来没有变化的百器榜,终于迎来了改变。 霜余神枪依然排在首位。 两断刀列第二。 木剑小凤第三。 重新现世的遮天剑排到了第四! 谁都知道,这是用剑的人太过强大的缘故。 事实也是如此,哪怕再如何强大的神兵,终究也要在更强大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因为失传而被涂成灰色的国教法器——藏锋,再次登上修行界的舞台,新写的墨字异常清晰。那把名为无垢的剑,排了第九十五位,在六御神甲之前,但依然远远不及第六十九位的龙鳞剑,或者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百器榜上的神兵利器当然引人注意,但人们真正关心的还是人本身。 逍遥、点金,青云三榜也换榜了。 …… …… 第554章 消逝的名字 新青云榜没有什么新意思,最出名的竟然是轩辕破,在天机老人言简意赅的点评里,对这位熊族少年的功法与自身的契合程度,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而其余新出现的名字,大多数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少年少女,没有多少人认识。 去年那夜,陈长生在天书陵引落满天星光,修道者们最难逾越的通幽一境,被很多人轻而易举地通过,往年十中难以留存三四的惨烈画面没有发生,青云榜上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自然下榜,去了点金榜。 唐三十六离开了青云榜,却没能进入点金榜,以他现在通幽上境的水准来说,这在往年是很难想象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在国教学院里安静了很长时间,直到确认折袖和苏墨虞也没有登榜,才变得重新高兴起来。 在陈长生的帮助下,折袖的心血来潮没能治好,但境界已然再有突破,再加上他先天强大可怕的战斗能力,之所以没能进入点金榜,只是因为他在周狱里受的伤太重,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任何表现。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未能进榜,只能说明今年的点金榜竞争的太过惨烈。 在青云榜里人数极少的妖族,在点金榜中充分发挥了妖族修行中期发力的特点,占了整整四分之一的名额,其中排名最前的三位妖族青年强者,甚至被天机阁认为将来有可能威胁到逍遥榜第五妖族强者小德的地位。 最令人吃惊的是钟会,这位去年的大朝试首榜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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