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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的斋剑的意图,因为他用的是慧剑,他用整整七天时间洗亮了自己的慧眼,他要见真实。 能猜到隐藏在烟雾里的剑意,能看到尚未发现的真实,不代表就能够轻易破之,他是怎么做到的?无垢剑那看似随意地一挑,那记剑招明明普通至极,但却特别合适于当前,就像一幅工笔花鸟画,他看似无心随意地落下最后一笔,墨线是那样的扭曲无力,然而若稍隔远一些看,你才会看到,那是一根梅枝。 随意的点墨,也有可能是点睛,平凡的一笔,有时候也能让整幅画面生动起来。 问题在于,要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局面下点下那团墨,落下那一笔,需要平时无数次的练习与感悟,这样才能知道这一笔应该落在哪里,而且应该用怎样的笔法。 这是什么笔法?这是什么剑? 大船甲板下面的某层响起一道有些不自信的声音:“梅庐小剑?” 说话的人是宗祀所的一名教习,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站到船首,但隔着里许的距离,他勉强还是能够看清楚陈长生在雨雾里挑起的这一剑,他觉得陈长生的剑招很眼熟,很是吃惊,下意识里便说了出来。 有很多人都听到了这句话,再回想起陈长生的那一剑,发现居然真的就是宗祀所极不出名的梅庐小剑,一时间竟没有人能够说出话来,陈长生在剑道上涉猎极广的事实早已让人震惊到麻木,只是他怎么就能想到、并且敢于用这样一门非常普通的剑法来破徐有容的大光明剑?而且眼看着居然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吗?不,这是刚刚开始。 世间五大绝招之一的大光明剑,哪里这么好破,就在陈长生的剑招破雨雾而起,初露锋芒之时,烟雪里微微敛没的光明忽然间再次勃发,化作了无数道剑痕,挟雪带雨再次斩向陈长生。 光明还在烟雪里,徐有容还在桥的那头,已然有无数剑招纷沓而至,那些剑招均自隐而不发,只凭烟雾里的那些痕迹,便能感觉到这些剑招是多么的精妙绝伦,威力无穷。 这便是大光明剑最不可思议之处。光明行于天地之间,能拟万物,能拟万剑,就算陈长生在剑道上的修为再高,但遇着这样能够自行变化的繁锦似花雪的剑道绝招,又能怎么办? 徐有容的剑根本没有任何停顿,就在那名宗祀所教习惊呼出声的同时,斋剑破雪而出,距离陈长生只有十余丈的距离,大光明的剑势已然越过了石桥,来到了他的身前。 与过往那些天在国教学院门前的战斗不同,陈长生没有动用耶识步,试图脱离对方的剑势或者抢攻,因为与南客战斗过的他很清楚,想要与天凤血脉比拼速度,是非常愚蠢的选择。 而且既然他在雪桥上画出了道,徐有容接下了道,那么他这时候又如何能退?他眼神情平静而专注,看着烟雪里的满天光明,毫不犹疑,双手握剑,自上而下,向着光明最盛处斩去! 大船上响起唐三十六的喝彩:“倒山棍!破!” 徐有容的斋剑尚未真的落下,破烟雪而至的是剑意。 同样,陈长生化国教学院倒山棍为剑,也未能真的破掉大光明剑。 烟雪里的光明,已然变化了三道剑意,而陈长生也相应出了三剑。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里。 剑光照亮了被烟雾雨雾笼罩的奈何桥,然后再未敛没,一道接着一道。 洛水上仿佛进入了盛夏的雷雨天,不时有闪电亮起。 然而烟雪凝成的云层,始终还是那般狂暴强大,没有被那些闪电撕开,向着桥那头移动。 无论是船上的人们还是洛水两岸的民众,都已经无法看清楚奈何桥上的细节,比如那些轻飘的衣袂与白纱,只能隐隐看到雨雾与烟雪里陈长生和徐有容的身影。 缓步前行的徐有容散发出来的神圣气息越来越浓,光明的威压越来越强,就像是离宫里的神像,而站在原地的陈长生则依然一如先前,平静沉默地仿佛是石头,任凭流水如何冲洗都不改其形,不动其心。 一者以动,一者以静。 静的是心,动的是剑。 无垢剑就像是闪电,斋剑则更像是一轮明日,但在雨雾与烟雪里,实际上更像是两艘行驶在暮时大海上的船,迎风而行,破浪而去,渐渐变得越来越近,终有一刻便会相遇。 直到此时,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剑还没有相遇,但剑意已经相遇了无数次。 洛水上发出无数道清脆的剑鸣,紧接着便是剑锋切开一切坚硬事物的嗤啦声响。 拥有强大的阵法保护,即便兵船都无法撞毁的奈何桥,在两把剑掀起的光海与巨浪里,显得那样的脆弱,坚硬的桥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飞出来的石屑瞬间又被剑势碾碎,两侧的栏杆上多出了无数如蛛网般的密痕,静静看着洛水无数年的那些石头雕刻而成的兽头,更是被飘溅的剑意,割的石屑乱飞,断耳残面。 洛水两岸的民众隔得远些,看不清楚桥上的画面,只能看到落雪里的光线,听到那些声音,饶是如此,心神亦是激荡不安,船上的人们隔得近些,更是被雨雾烟雪里的绝妙剑招震撼的惊呼声声。 “那是天荡剑法吗!” “渔歌三唱!” “他怎么会绝情宗的剑法!” 惊呼声来自下方,站在船首的人们看着奈何桥,沉默不语。 是的,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哪种剑法能够完全破掉大光明剑,因为圣女峰的这记剑招太过不可思议,当光明现于烟雾里的那瞬间,陈长生想起道藏上的记载,也有相同的感慨——他没有见过如此繁复近乎包罗万有,却又如此简单已然暗合天道的剑法,甚至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大光明剑已然是剑道的最终彼岸,自修道以来,他唯有在魔域雪原上看到苏离斩开通往南方的那记遮天剑时,曾经有过类似的感受。 以他现在的剑道修为,要破掉大光明剑,只有两个方法,那就是动用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或者像当初在周园里、或是在浔阳城里面对朱洛时那样,动用藏锋于剑鞘里的剑池万剑,然而前者的结局必然是同生共死,无法选择,后者则是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万剑齐出的后果,那会超越他这七天时间的推演计算,所以也不能选择。 最终,他用的方法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三剑,也是苏离自己都没有学会的那一剑。只不过这一次他取的是剑意,而不是那一剑的本身,他没有用那一剑防守,只是用了那一剑的笨拙,因为那个方法怎么看都很笨。 他用无数剑,来破徐有容的一剑。 光明照耀俗世,能仿天上人间一切剑意。 那他就把天上人间的所有剑,全部施展出来。 这种方法很笨,但能够学会天上人间所有剑、并且知道应该何时出剑,出何剑,才能在光明之前,破其无形之形、无意之意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真的笨人? 大船下方的那些青藤诸院教习和学生看不懂,站在船首的大人物们则非常清楚这一点。 所以看着雪桥之上那些纵横于天地之间的剑意,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礼部尚书不是修道者,按捺不住问道:“多少剑了?” 凌海之王面无表情说道:“陈院长出了四十三剑。” 司源道人情绪复杂说道:“一剑都还没有完。” 这两位国教巨头说的话都是对的,而且并不是分别说陈长生与徐有容。 徐有容的这记大光明剑,确实还没有施展完毕。 陈长生的四十三剑,当然可以理解为一剑。 船首一片安静,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一直有人在说话。 当陈长生出第六剑的时候,苏墨虞轻声说道:“我输了。” 当陈长生出第九剑的时候,一名自伽蓝关回朝述职的神将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当陈长生出到第十一剑的时候,薛河的手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断臂。 当陈长生出到第二十七剑的时候,折袖摇了摇头。如果他和陈长生正面较量,在这里便会输了,当然这是说论剑,并不是生死搏。然后他看了唐三十六一眼,有些不解,心想难道你能比自己撑得更久。 唐三十六一直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会输,此时却感慨说道:“我们这些人的剑都学到狗身上了吗?” 船首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无法反驳。 世人皆知陈长生通读道藏,难道他还学会了世间所有的剑法? …… …… 第519章 慧剑斩 折袖看着桥上的烟雪、雪里的光线,说道:“确实如此。” 也没有人驳斥他的话。如果说陈长生展现出来的剑道修为震撼的人们感慨万分,徐有容展现出来的境界水准则是让人们震撼到无法言语,就像当年唐三十六在李子园客栈里对陈长生说过的那样,她始终让人无话可说。 开战至今,徐有容始终沉稳地控制着奈何桥上的局面,陈长生剑起风雨,看似强大,但终究是被动地在破,如果说陈长生已经强到不可思议,那么直至此时依然平静如初的徐有容,又强到了什么程度? 剑意侵袭石桥,剑势碾压阵法,烟雪与雨雾齐飞,光明与流水对峙。 洛水两岸的民众只看得到美丽的雨雪画面与隐隐绰绰仿佛神话般的交手场景,看不明白其间的意味,不停地发出喝彩声与惊呼声,大船上的人们却是越来越安静,尤其是船首的大人物们。 因为他们看到了完美。 石桥在天地之间,光线行于天地之间,天地之间的所有剑法,仿佛都出现在了石桥上。 陈长生与徐有容的境界,在当今世界并不能算超一流高手,便是大船上便至少有不下十人可以轻易胜过他们,但他们在这场战斗里表现出来的感悟能力与剑道修为,却可以说是几乎完美的,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拥有难以想象的潜质,只要不出大的意外,船首的这些人必将被他们一一超越。最年轻的南方圣女与未来的教宗,果然非同寻常。 薛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船首的最前方,看着桥上的战斗画面,情绪越来越复杂,抚着断臂处的手早已落下,在微雪的空中虚握着并不存在的刀柄,仿佛想要参加到这场战斗中。忽然间,他的神情些变化,因为他隐隐约约在烟雪雨雾里那些复杂至极的剑痕里,捕捉到了一些自己很熟悉的味道,那不是剑的味道,而是刀的味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长生和徐有容用的明明是剑,为何却有刀意破桥而起?那刀意还是如此的森然高险!薛河忽然想起来,陈长生用的是王破的刀道,以为自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不再多作思考,继续沉浸于这场战斗当中,试图获得更多领悟。 站在桥上的陈长生没有感觉到刀意,一是战局太过紧张、难以分心,二是因为他是局中人,更重要的是,薛河感觉到的那道刀意,并不是出自他和徐有容的剑,而是……当他和徐有容的剑意相融之时,溅散出来的一些余味。 如果这时候他能够发现这个细节,或者他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有些遗憾的是,他没能发现,他的视线与精神尽数落在烟雪里的万道光线里,神识高速地运转,不停地计算推演,慧剑不停地斩出,提前将那记可怕的大光明剑抵挡于那道线的后面。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用了多少剑,他只知道自己并没能学会天上人间的所有剑法,撑得很是辛苦,当初在浔阳城时只能使用数次的燃剑,今天已经至少使用了数十次,燃烧的雪原提供的真元数量早已耗尽,此时完全是靠幽府外的那片湖在支撑。 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事实证明他这七天时间的准备是有用处的,徐有容出乎意料地学会了大光明剑,那道神圣庄严、仿佛沧海又仿佛露珠的剑招,始终还没能突破奈何桥中间那道线,而且他相信徐有容也不可能再支撑太长时间。 当徐有容的真元无法再支撑大光明剑时,便是他反攻的机会。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隐隐有种不想就此结束的感觉。 因为他这时候很愉快。 虽然慧剑不停地压榨着神识,燃剑不停地消耗着真元,笨剑不停地磨折着精神,可是他还是很愉快。 这就像是在下棋,忽然间遇着一位棋力相仿、棋品上佳的对手。 又像是在喝酒,忽然间遇着一位酒量相仿、并且杯酒成诗的伙伴。 或者是论道,遇着一位言语可亲、面目绝不可憎的同桌。 看着烟雪里少女明亮的身影,陈长生就有这种感觉。 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周园,正在草原雪庙里与那名少女谈话。 淋漓尽致。 酣畅。 愉快。 而且平静。 他甚至觉得烟雪里的徐有容,应该也有与自己一样的想法。 是的,徐有容也是这样想的,当然要比他想的更清楚。 徐有容没有想到什么棋伴酒友,直接便想起了雪庙里的那一夜。 为了这一场奈何桥之战,他和她都准备了整整七天时间。 三百多张满是推演计算笔迹的稿纸,十七张星图,就在烟雪雨雾里,就在剑意的痕迹里。 他们以此对弈,对谈,对战。 如果能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自然很好,但事实上这并不可能。 落雪尽碎,落雨尽化,石桥表面碎成蛛网,桥下的洛水覆上万片鳞。 陈长生和徐有容都走到了各自道路的尽头。 少女的身影已然从雪中显现,离桥中间那道线极近,只是脚步变得沉重了很多。 陈长生的剑法变化,也开始渐渐变得凝滞起来,再不像最开始那般灵动,甚至有鬼神莫测之感。 烟雪骤落,雨雾骤散,奈何桥上莫名一片清明。 两道身影在桥上相遇。 如一盘棋残,只剩最后两手,终要分个胜负。 如一席酒残,狼籍碗菜间落着些小黄花,好胜肃杀。 风雪里,人去庙空,只有神像前的灰烬还留着些余温。 白纱轻飘,徐有容的眼神神圣光明一片,仿佛星盘上的那些星辰。 陈长生持剑轻挑,剑锋穿过重新飘落的雪片,仿佛三百张纸在国教学院的小楼里飞舞。 徐有容飘然而起,仿佛神明降世,一剑挟光明,直刺陈长生。 慧剑,斩。 斋剑,断。 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陈长生本来双手握着剑柄,此时却忽然松开了左手,隔空伸向破雪空而至的那柄斋剑。 他想做什么?就算他的身体浴过龙血,堪比最完美的洗髓,但终究还是血肉之躯,如何抵得过斋剑的锋芒,更何况此时的斋剑上附着徐有容的天凤真元,带着无限光明而至,就算是茅秋雨这等级数的大强者,只怕也不敢用单手去接! 陈长生的动作很随意,很自然,就像是把手伸向书架要取一本书。 他当然不是要凭自己的左手去抵挡这柄斋剑。 他只是要与这柄斋剑发生联系。 他的手指所向除了雪空与斋剑上的光明,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联系。 斋剑,本来就是他从周园里带出来的! 他对斋剑的剑意非常熟悉,斋剑又如何识不出他的气息? 周园里剑池现世,万把旧剑随他而战,包括斋剑在内,所有的这些剑,都是他的伙伴,他的同袍,在战场之上,同袍怎会向你出剑?在生死之刻,伙伴怎会听不到你救助的声音? 奈何桥上生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气息波动! 斋剑在雪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疾速向陈长生飞去。 是飞,而不是刺,因为再无敌意,更无杀意! 大光明剑骤然散解!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徐有容竟似乎早就已经算到了这幕画面! 她右手依然握着斋剑,借势而前,白裙舞于雪空之中,身影化作流血,敛去万道光毫,直接来到了陈长生的身前。如果不是陈长生在最后这一刻,动用神识撼动斋剑,徐有容的身法再如何迅速,也不可能如此之快,突破他的无垢剑! 陈长生算了七天时间。 她也算了他七天时间。 噗哧一声轻响。 或者是因为他对斋剑的控制来得太晚了些,或者是徐有容毕竟是圣女,与斋剑重逢不过七日,对斋剑的控制却比陈长生想得更加强力,又或者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他们双方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斋剑刺进了陈长生的左肩,飙出一道鲜血。 然后,斋剑落在了他的手里。 风雪重新轻轻飘舞,发出啸声,仿佛天地都觉得有些诧异。 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的动作有些微滞,右手的无垢剑本来妙到毫巅的痕迹,发生了些许偏差。 悠悠一缕风起,徐有容伸出纤细的食指,看似缓慢、实则无比迅疾地点向陈长生的眉心。 如果是一根普通的手指,根本无法威胁到陈长生的生命,他浴过龙血的身躯虽然不能硬抗百器榜上的名剑,但也不至于被一根纤细的手指破掉防御,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忽然生出极大的危险感,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都快要失去。 徐有容的指尖上绽着一点光芒,仿佛萤火,里面却似乎蕴藏着无穷的能量。 没有人能够比她的这根手指更快。 至少在发生过的数场战斗里,除了南客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及得上她这根手指的速度。 开战至今,她始终都没有展开凤凰的双翼,因为她不需要。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就是灵犀指! …… …… 第520章 斩不断 洛水远处的大船上响起连连惊呼。 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陈长生伸出左手,用一种他们怎样都想不明白的方式轻而易举地破了大光明剑,然后看着徐有容竟似乎提前猜到了他的手段,借他破剑的方法反而破了他的剑势,再看着陈长生明明已经控制住了斋剑,斋剑却依然刺进了他的身体,最后人们终于看到了徐有容向着陈长生伸出了那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雷霆万钧的手指。 “灵犀指!”司原道人动容道。 陈长生要输了吗?他可会死在这一指下?茅秋雨神情剧变,双袖荡起无数波浪,便准备向桥上掠去。唐三十六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莫雨和陈留王等人亦是如此。分出胜负,居然还要分出生死吗? 一切发生的太快。 没人能想到陈长生和徐有容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由极动而极静再转为极动,这说明他们都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节奏,而且可怕的是他们的节奏很相似,这意味着很难有人打破他们的节奏,哪怕是境界实力要远比他们更强的那些大人物也不能。 一片安静。 奈何桥上的光明渐渐飘逝,仿佛光阴。 落雪依然稀疏,遮不住身影,也没能填满桥中间的那条线。 线的那边还是雪,这边还是雨,徐有容已经过了那条线,站在陈长生的身前。 她右手的食指抵着他的眉心,但并没有完全抵住。 她的指腹与他的眉心之间,还有一把短剑的距离。 因为那把短剑就在其间。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长生举起了无垢剑,挡住了徐有容的手指。 身无彩凤,心有灵犀,更何况身是彩凤? 徐有容的灵犀指快若闪电,却没有他的剑快。这只能说明,他早就已经提前算到了她最后会用灵犀一指。 斋剑在他的左肩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伤口,伤口的边缘还杂着些星屑似的事物,但剑柄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 徐有容缓缓收回手指。 一滴金红色的血珠,从她的指腹间缓缓溢出,然后滴落在桥面上,雨雪骤然蒸发,生起淡淡的雾气。 无垢剑挡住了灵犀指,却没能完全消弥这一根纤细手指上的威力,陈长生的眉心也流了一滴血,仿佛多出了一颗红痣。 石桥上一片静寂。 远处洛水船上的人们发现战局并不如想象的那般惨烈,也暂时平静下来。 隔着淡淡的雾气,陈长生和徐有容对视着,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都受了伤,看起来是陈长生的伤更重一些,但现在两把剑都在他的手里。那么究竟是谁胜了? 很明显,陈长生和徐有容对最后的胜负已经不再关心,看着对方,心里生出无数的疑问。 “为什么我隔空夺回斋剑的控制权,让它在最后那一刻向右偏离七寸,最终斋剑却还是刺中了我的左肩,难道说,你的大光明剑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刺伤我的要害,最后也只想刺进我的左肩?” “为什么你最后那记无垢剑堪称慧渺无双,有很大的机会能够与自己的灵犀指一起落下,至不济也能搏个同生共死,却偏偏在那一刻发生了些许凝滞,最后却又玄妙难言地出现在你的眉前,挡住了我的手指?” 七天时间,十七张星图,三百张纸,无数次推演计算,二人修道生涯里的所有经验与智慧,都放在了这场战斗里,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细节都算到了极致处,然而最终却发现,等待自己的还是意外。 那是因为他们能算剑路、能算天时地理、却无法算透人心,算不到对方在想什么。 陈长生算了七天七夜,却没有算到……徐有容居然能够提前算到他最后会以剑意撼斋剑,从而破她的大光明剑,继而借势而前,最最关键之处在于,他没有算到徐有容从开始到最后都留着手,对他没有一丝杀意,甚至连伤他的心思都不强,所以他把撼动斋剑的距离算错了——斋剑刺伤了他的左肩,实际上是被他自己所伤。 这场奈何桥之战,陈长生只想求个平局,却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输。同样,徐有容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想,因为她知道他是谁,但他不知道她是她,那么他没有任何道理回护她。 她以为他想赢,那么最后必然会操控斋剑,来破她的大光明剑——在周陵前,她看过类似的画面,知道他有这个能力——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当他试图抢夺斋剑的时候,她会借势掌控所有的局面,最后当场洛河两岸无数人面前宣布,此战是和局。然而,她却没想到陈长生没有抢夺斋剑反攻的意思,只是在防守。包括最后无垢剑的走势,也是如此。 总之,他们想起了一处去,却没有想到一处。 无数次的推演与计算彼此相遇之后,便变成了想不到。 徐有容没有想到的更多,因为她确认他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位初见姑娘,所以她错的更多。 错就错在,她还是没有完全认识清楚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 他似乎比她在周园里认识的那个人,比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似乎还要更加好。 这很好。 她输的很甘心。 “我输了。” 如果一定要分出生死,这场对战当然还可以继续,她的伤比陈长生要轻,还有很多手段没有施出,但这不是生死战,这是论剑,现在两把剑都在陈长生的手里,所以她认为自己输了。 没有任何相让,她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陈长生没有办法平静,因为他还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而当他听到徐有容的声音后,更加无法平静。 这个声音很悦耳,是清涧里的水,是秋枫上的露。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他望向徐有容,目光却依然被那层白纱隔绝在外。 但他依然盯着白纱在看着,看的越来越认真,越来越紧张。 纵使风雪再起,残留的剑意嗤嗤微响,都斩不断他的视线。 他的身体忽然变得有些僵硬,声音也有些发紧:“你……你……再说一遍?” …… …… 第521章 理还乱 这是奈何桥之战开始之后,二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也是“陈长生”和“徐有容”的第一次交谈。 徐有容说我输了。 陈长生说你再说一遍。 如果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唐三十六,那么这句话毫无疑问就是极具杀伤力的嘲讽。徐有容肯定会直接用天凤真血把这座桥烧了。但她知道陈长生的性情为人,知道他猜到了些么,有些紧张,所以并不生气,微笑不语。 白纱遮着容颜,也看不到笑颜,只能隐隐感觉得到空气中流淌着的意味。 便在这时,风雪微作,徐有容帷帽边缘垂落的白纱被拂了起来。 这场对战里剑意纵横,尤其是大光明剑威力极其可怕,她的衣裙与帷帽有真元相护,白纱却无法幸免。 飘拂起的白纱,断裂开来,缓缓落到了地面上。 白纱的不幸,是陈长生的幸运。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美丽不可方物的脸,眉眼如画,肌肤吹弹可破,胜雪三分。 她真的很美,美到足以夺去三军士气,天地光明。 但这张脸对陈长生来说是陌生的。 正当他觉得遗憾袭来之时,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美丽至极的凤眼,眼里有无数星辉,仿佛正在燃烧,明丽刺眼。 但他把眼睛睁得极大,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看到了最深处。 那里没有星辰,没有光明,没有神圣,没有责任,只有空山新雨后。 这时候,这双动人的眼睛里还有很多话,还有很多笑意。 陈长生当然认识这双眼睛,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双眼睛,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无法与这双眼睛对视,直至此时此刻,直至奈何桥头雨雪一战后的片刻宁静,微风拂落了他的对手脸上蒙着的白纱…… 前段时间,坐在周陵里,他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悲伤如潮水一般涌来。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书上写的如遭雷击并不是夸张的形容,而是一种真实的情形。 略有些黯淡的雪空里,仿佛生出一道无形的闪电,直接劈中了他。 他的身体僵硬无比,无法言语,握着剑柄的双手一片寒冷,身体里却是火热至极。 他极其艰难地把视线从她的眼睛里拔出来,极其笨拙地转身,望向洛水上游那白茫茫一片的天与水。 过了会儿,他再次转身回来,望向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好再次望向洛水上游的无人地带,因为他担心再继续看她,已经有些微微颤拌的双腿会不会直接就软了。 看着他这笨拙滑稽的模样,徐有容眼眸里的笑意越来越浓,掩嘴而笑,眼里开出了一朵花。 她走到桥畔,站到他的身边,向着洛水上游看去,平静说道:“有什么好看的吗?” “你……你先别对我说话,我这时候有些乱。” 陈长生的脸有些红,不是灵犀指的余威,也不是天寒地冻的原因,而是紧张。 他看着洛水,闻着身畔传来的淡淡幽香,便觉得心慌意乱,根本不敢向旁边看一眼。 开战之前,他也很紧张,所以在桥畔看雪入洛水,从动静如一里终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 然而,此时无论他怎么看雪入洛水,都无法平静下来。 徐有容轻轻把鬓角的发丝捋到耳后,看着他的侧脸,不想让他太窘迫,便敛了笑意平静说道:“先前最后那一剑,你为什么没有按最开始的宿参位直行,而是忽然回剑齐眉?” 论起剑来,陈长生果然稍微平静了些,喃喃说道:“我是猜的。” 苏离传他慧剑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在很多时候,就是要用猜。这个说法听上去有些没道理,但以徐有容的天赋,自然能够明白。她本来不想再取笑他,但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你怎么就猜不到我是谁?” 她说的很平静,但仔细听还是有些幽幽的意味。 陈长生这时候已经傻了,低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徐有容没有再说什么,静静站在他的身旁,看着雪入洛水。 …… …… 从开战到现在,洛水两岸一直响着滔天的喝彩声与议论声,当烟雪与雨雾相遇,斋剑与无垢剑绽放出最明亮的色彩后,喝彩色与议论声攀至了顶峰,普通的民众们看不懂这场战斗,但奈何桥上炫目的画面,已经足够令他们动容。 这场万众瞩目的对战终于结束了,赞叹与议论还在持续,因为民众们看不出来,究竟是谁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看应该是小陈院长,最后圣女不是先退的?” “两个人都受了伤,小陈院长受的伤还重些,凭什么说圣女输了?” “可你没看最后两把剑都落在了小陈院长的手里?” “那又能说明什么?圣女真正强大的手段都还没用,你看到传说中的凤血了吗?” “难道你就能确定小陈院长出了全力?” 河堤前方很快传来消息,说是徐有容承认输在了陈长生的剑下。 洛水两岸经过一段时间的安静,才渐渐消化掉这个事实。 “哎……你们快看桥上!” 无数双目光望向远方的奈何桥,看到了陈长生与徐有容并肩站在那处,似乎还在轻声交谈着什么。片刻后他们不再说话,静静站在那里,任微雪飘落,因为隔得有些远,仿佛他们的身体都靠在了一起。 洛水两岸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变得异常安静,人们看着奈何桥上的这幕画面,有些诧异,先前还在执剑而战,这时候便能并肩站在一处看风景?这是怎么回事? “圣女……这是剑下留情了吧?” 岸边观战的民众里只有极少数人支持陈长生,即便是这些人也沉默了,因为看得出来,这场对战精彩无比,但很明显双方都没有生死相搏,民众们看不懂那些雨雪里的神妙剑招,此时看着桥上的画面,却能感受到其间隐隐淌动的某些意味。 奈何桥上的画面很美,画面里的他们站在一起很融洽,很平静,人们不忍发出声音来打破。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洛水两岸的人群里才渐渐响起很多意味相同的感慨。 “如此一对神仙眷侣,怎么就非得拔剑相向呢?” …… …… 第522章 乱弹琴 相对于洛水两岸的民众,船上的人们更加不解。 战斗已经结束了一段时间,陈长生和徐有容却没有走下奈何桥,而是静静站在桥的那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无论是茅秋雨还是凌海之王这些大人物,甚至是徐世绩,都以为陈长生和徐有容并不相识,而且他们清楚这场奈何桥之战背后隐藏的意味,所以不认为陈长生和徐有容会通过这场论剑生出某些惺惺相惜之感。那么为何战斗刚刚结束,他们为什么可以如此平静地站在一起?而且隔得如此之近?他们这时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搞什么?”唐三十六看着雪桥上那二人的背影说道。 莫雨同样如此,再联想起那夜徐有容去国教学院的事情,越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问题,微微皱眉。 唐三十六有些恼火说道:“不管是冒充孤独还是模仿绝望,能不能照顾一下我们这些观众的心情?” 苏墨虞在旁问道:“什么心情?” 唐三十六指着奈何桥上的陈长生与徐有容,说道:“刚刚打了这么激烈的一场架,明明都受了伤,这时候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赏雪?你不觉得这太……那啥了吗?” 那啥是一句脏话。 洛水两岸和船上的人们心情或者各异,但没有人会像他这时候一样想骂脏话。 因为这时候奈何桥上的画面真的很美。 …… …… 陈长生和徐有容站在桥的那边,背对着洛水上的那艘大船和两岸的数万民众,便仿佛不在这个世界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她,说道:“你……” 徐有容没有看他,看着洛水上游,平静说道:“不要说话。” 陈长生有些迟疑,说道:“那我……” 徐有容微微挑眉,说道:“不是说过不要说话?” 陈长生低头,说道:“噢。” 徐有容看着眼前飘落的一片雪花,说道:“不要对别人说我们的事。” 不是说不要说话吗?陈长生只敢在心里想了想,又想着她的要求,有些不解。 “呃?” 徐有容忽然问道:“高兴吗?” 陈长生很老实地做出了答复:“嗯。” 徐有容转头望向他,微笑说道:“真傻。” 陈长生挠了挠头,说道:“啊。” “我先走了。”徐有容说道。 陈长生有些意外,着急道:“啊?” 徐有容伸手接过斋剑,向着雪桥那头走去。 陈长生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雪里的她的背影,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再一次感受到前些天在周陵里感受到的那种感受。 无数情绪仿佛潮水一般袭来。 这一次的潮水里不再有悲伤,复杂至极。 他浑浑噩噩地站在奈何桥上,看着白鹤飞走,忽然又看着那只山鸡般的幼鹏。 在风雪里,那只幼鹏扭首看了他一眼,显得极为嘲弄。 他转头重新望向洛水,靠在栏杆上,低着头。 他没有用手捂脸,也知道自己的脸这时候烫的厉害。 没有用手捂脸,还因为他的手里现在有张小纸条。 这张小纸条是先前徐有容接斋剑的时候,偷偷塞到他手里的。 在青藤六院里,在那些州郡乡野的私塾州学里,窗外春光明媚之时,书桌之间总会有小纸条在不停流动。 那些小纸条仿佛春光一样。 今天风雪交加,当着京都数万民众的面,他也收到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一个时间。 福绥路的豆花鱼。 今天的黄昏后。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收到这种小纸条。 他回想着看过的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和唐三十六平日里的教导,有些不确信地想着,这就是约会的意思吗? 风雪如前,奈何桥渐渐热闹起来。 徐有容认输,然后离开,这场万众瞩目的对战至此终于结束。 且不提这场奈何桥之战会对离宫与朝廷之间的对抗带来怎样的变数,这场战斗必然会被记载在史书上,成为将来教宗与圣女的初次相遇之战,然后无数次的被人提起,比如现在就有很多人想知道这场战斗里的细节。 尤其是唐三十六。 他根本没有理会国教骑兵与羽林军的示意,化作一道烟跑到奈何桥上,看着陈长生气喘吁吁地问道:“到底谁赢了?” 陈长生这时候的精神状态还有些恍惚,听着他的问话,下意识里回答道:“她没输。” “我提醒过你,不要因为她生的好看就手下留情!结果现在好,你手下没留情,却在嘴上玩这套,她没输难道是你输了?”唐三十六恼火道:“徐有容都已经承认自己输了,你还想骗我!” 陈长生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愤怒,心想就算如此,你作为我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你既然能胜过她,开战前为什么要我去买你输?你到底是啥意思?” 唐三十六想着这件事情便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是猪啊!” 陈长生这才想起来这件事情,又想起来很多事情,有些羞愧说道:“是的,我是猪。” 唐三十六怔住了,这才发现他有些问题,看着竟有些失魂落魄。 …… …… 在无数京都民众的注视下与街道两旁的喝彩声里,陈长生等人回到了国教学院。 院墙外的酒楼彩灯高悬,琴声乱响,因为院长的胜利而骄傲喜悦的师生们,正在那处纵情庆祝。 陈长生回到房间里后,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 唐三十六、苏墨虞和轩辕破站在楼下,看着三楼的窗户,脸上满是猜疑的神情。 陈长生最终获得了这场举世瞩目的战斗的胜利,而且胜的很漂亮,没有任何可以被指摘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太多胜利者应该有的情绪?就算他与徐有容的关系有过婚约,情绪或者会有些复杂,但又何至于如此? 在奈何桥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陈长生遇到了什么问题? “让一个有洁癖的人承认自己是头猪……” 唐三十六看着窗户,神情凝重说道:“这件事情看来很不简单。” …… …… 第523章 人约黄昏后 这时,折袖扶着拐从楼里走了出来,看着三人说道:“如果想知道,直接问他就好。” 唐三十六摇头说道:“我问过,他没有说,而且看他那时的反应,只怕打死都不会说。” 轩辕破有些头疼,说道:“依你看来,最有可能发生了什么?” 唐三十六说道:“我怀疑他是不是一开始就准备让徐有容赢,所以才让我去买他输,结果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赢了,所以他现在才会表现的这么怪……” 苏墨虞摇头说道:“即便与事前的推演计算有偏差,也不至于如此。” 唐三十六说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是说,他很可能拿全部身家买了……自己输。” 场间一片安静,轩辕破过了会儿才想明白,倒吸一口冷气,说道:“那陈长生岂不是在假打?” 折袖见他们说的越来越不像话,摇了摇头离开,不再理会此事。 苏墨虞无奈说道:“依我看来,陈长生只是道法修为日深,能够胜负不系于怀,你们过虑了。” 轩辕破想了想,摇头说道:“刚才在车里他那一时傻笑一时皱眉的样子可不像。”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连一头狗熊都能看出来,那他真是有问题。” 便在这时,楼上那扇窗户里忽然传出了一道喊声。 不是遇敌,也不是有蟑螂,而是他在发泄。 “看……如果不是输了这么多钱,何至于痛苦如斯?你们什么时候见他情绪如此波动过?” 唐三十六看着三楼的窗户感慨说道。 然而下一刻,那个房间里传来的喊声变成了哼歌的声音,隐约能够听出来,是首不怎么出名的俚曲。 苏墨虞看着唐三十六说道:“你还觉得他心情不好?” 唐三十六说道:“我说过这不是心情好坏的问题,是情绪起伏的问题。” 苏墨虞想了想,发现唐三十六的话有道理。 在国教学院这几个人里,如果说到控制情绪,当然是斡夫折袖最强,其次便要轮到陈长生。无论是在日常的生活里,还是修行战斗中,陈长生从来没有情绪失控的表现,平静沉稳到远超他的年龄,甚至给人一种久经世事的感觉。 但今天的陈长生很明显有些不一样。 “你们听说过晋贩中举的故事吗?”唐三十六看着三楼的窗户,眯着眼睛说道:“如果我刚才的推测是错的,那么极有可能是他因为赢了徐有容太过狂喜,从而患了失心疯。” 便在这时,三楼的那扇窗户忽然被推开,陈长生探出头,向楼下望来。 唐三十六等人吃了一惊,赶紧低头,嘴里胡乱低声说着什么,装作正在闲聊,以免被他看出异样。 陈长生哪里知道国教学院里的人们正在担心自己的精神状态,喊道:“唐棠,你上来帮我个忙。” …… …… “什么忙?” “你帮我看看,穿什么衣服比较合适。”陈长生指着衣柜里那排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过了一年却依然如新衣般的衣衫,对唐三十六说道:“嗯……也不是太正式的场合,只是不想失礼。” 唐三十六看着衣柜里那十几件素色的衣衫,无奈说道:“你觉得谁能看出这些衣服之间的区别?” 就像当初徐有容夜探国教学院里的感受一样,陈长生的衣服永远是那些样式,那些素色,除了干净没有任何特点。 陈长生心想确实如此,思考片刻后说道:“要不然把你的衣服借我一件?” “魔族的月亮还真跑京都来了?” 唐三十六像听着很不可思议的事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有些无法理解说道:“对寻常人来说,离宫的庆功宴当然重要,但现在你进出离宫不要太随便,何至于这么重视?” 陈长生怔了怔,直到此时才想起来,原来今天傍晚在离宫有一场宴会……奈何桥之战举世瞩目,他作为国教学院院长,也是默认的教宗继承人,战胜了代表着天海圣后和南方教派的徐有容,这场庆功宴自然免不了。 “我一会儿有事情要去办……你和苏墨虞代表我去离宫,可能要麻烦你帮我向教宗陛下解释两句。” 唐三十六很吃惊,心想什么事情比比这场晚宴更重要,要知道教宗陛下极有可能在这场宴会上顺势宣布一些事情。 “你要去办什么事?” “我真不能告诉你。” 唐三十六不再追问,走到窗边,背着手看着落雪的冬湖,似乎很随意地说道:“学院的车去哪里接你?” 他们两个人太熟了,陈长生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也知道如果自己问,他肯定会说夜寒道冻不好走…… “我不会告诉你地点,你也不要想着跟踪我。” 他看着唐三十六的后背,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吧。” 唐三十六没有转身,问道:“你确认自己能处理妥当?” 陈长生说道:“不清楚,希望能。” 说完这句话,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平时最常穿的素色长衫换上,看了眼书架上的竹蜻蜓,走出了房门。 唐三十六站在窗边,看着他走出小楼,走进湖畔的冬林,过了会儿,看着他越来院墙,就此消失不见,忍不住微微皱眉,心想如此小心谨慎,行踪如此隐秘,你究竟是要去办什么事? 走过寒冷的冬林,越过承雪的院墙,压低笠帽,汇入街上的人群,向着雪云那面黯淡的日头,没有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西城一条很寻常的巷子里,巷子很短,但地理位置极好,不远处便是离宫,所以有很多食肆酒家。 这条巷子便是纸条上写的福绥路。 陈长生站在巷口,低头看了看身上,确认一切都很妥当,稍微放松了些。 他身上穿的普通衣衫,但洗的很干净,先前在国教学院里,他把自己也洗的很干净。 在奈何桥上,她的指尖在他的眉心留下了一滴血,就如离开周园之后确认过的那样,现在他的血已经没有了味道,连续洗了三遍之后,更没有残着什么味道,他的身上现在只有清新的淡淡皂叶味。 他的黑发束的很紧,有些微湿,没有全干,被深冬街巷里的风吹着,最表面凝出一层浅浅的霜。 就像他这时候的心情。 …… …… 第524章 请假举个手 陈长生走进了巷子。过了会儿,他又从巷子里走了出来。他站在巷子口,显得有些茫然——因为他在巷子里来回走了两遍,看到了好些家食肆,却没有看到纸条上说的什么豆花鱼。 那就等着她来?他站在巷子口,忽然生出一种想法,莫不是她为了惩罚自己的愚蠢,所以故意戏弄自己?是的,应该便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会在纸条上留下一个并不存在的地址?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天上飘落下的雪渐渐变得大了,街巷里的行人纷纷走避离开。今天因为离宫里的那场盛宴,很多人都去了神道处看热闹,福绥路里的酒家食肆生意远不如平日,这时候显得愈发冷清。 他没有离开,就在落雪的巷口等着。 …… …… 离宫的神道两侧悬着明灯,雪花飘飘落下,等着看热闹的京都民众稍微少了些,那些坚持下来的人,看着来自各王公府邸、诸殿的华贵车辇鱼贯而入的阵势,还是觉得此行不虚。今夜设宴的光明正殿里,已经站满了教士、大臣还有诸殿诸院的人们,而光明正殿背后那座清幽的殿宇里,依然像平日里那般安静。 教宗今天要参加这场夜宴,身上的麻衣已经提前换好为神袍,右手举着瓢,正在向盆里的青叶浇水,看着青叶现在生长的越发茁壮,老人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取过盆边搁着的软毛巾轻轻擦拭了一下双手。 陈长生前几次来离宫的时候,已经注意到这盆青叶的变化,他不明白,既然青叶世界和周园一样,都是稳定的空间碎片,无法变得更大,那么教宗如此细心呵护其成长,难道只是为了让进入青叶世界的门变得更稳定?还是说随着盆青叶的茁壮成长,青叶世界与本原世界之间的那扇门会变得越来越大?如果是这样,教宗为什么要让青叶世界的门变大? “这件事情终究太大,陛下您不需要再思考一下?” 茅秋雨静静站在教宗的身后,神态很恭敬,双袖上没有丝毫颤动。 教宗放下毛巾,微笑着说道:“听你转述奈何桥一战,我发现这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加可靠,你也说过,单以潜质与前途论,真的再难找到比他更好的对象,既然如此,我把国教传给他,也能放心。” 茅秋雨沉默了会儿,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凌海与司源二人毕竟修为资历都远在陈长生之上,而且他们当年也是得到过您的悉心培养,我想,他们应该很难接受这件事情。” 教宗走回台上,从琉璃座上取下神冕戴到头上,却没有拿起那根代表着国教权力的神杖,缓声说道:“就算是我自私吧,毕竟国教正统的传人现在就只有这个孩子,而且他将来会面临人世间最艰难的选择,最惘然的无措,最彻骨的悲郁,那么这个名份,就算是我提给施予他的安慰,也是国教应该给他的报酬。” 说完这番话,他缓缓转身,向着那面冰冷的石壁走去,随着脚步前行,石壁缓缓开启,放出无限光明。 …… …… 这是一颗曾经在甘露台边缘照亮京都的夜明珠,因为岁月风雨的缘故渐渐变淡,所以被取了下来,搁在皇宫一座宫殿里做照明之用,虽然这颗夜明珠已经不像最初那般光彩夺目,但对书桌上的奏折来说,依然无比光明。 圣后娘娘正在批阅奏章,同时听着殿里回荡的那些语句。 那名苍老的太监首领躬身站在下首,用很轻柔的声音,把上午奈何桥一战的具体细节讲了一遍。 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奈何桥之战,发生在清晨之后不久的时间,然而无论是教宗陛下还是圣后娘娘,都是快到傍晚的时候,才让人来仔细汇报此事,这说明与整个大陆的看法不同,这两位圣人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这场战斗,虽然陈长生和徐有容是他们最信任的晚辈,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是他们的继承者,但在他们眼里,这依然是小事。 “……斋剑出于剑池,小陈院长想必留着后手,圣女事先就应该清楚此事,有所准备,但不知为何,依然没有一击制敌,陈长生用左肩受伤的代价,强行夺走斋剑的控制权,又出乎意料地挡住了圣女的灵犀指,若只是论剑,应该算是胜了半招,但如果是真正的战斗,再持续下去,他应该没有胜利的机会,只是……圣女直接就那样走了。” 说完这段话后,太监首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退到了后方。 圣后的神情没有变化,太监首领没有抬头看的大多数时候,她也是如此,奈何桥一战里,陈长生和徐有容展现出来的天赋与智慧,足以震惊绝大多数人,但不包括她,只有当她听到徐有容领悟了大光明剑的时候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没想到。 “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她将奏折扔到桌上,起身走到殿门处,负手望向远处夜空里隐约可见的光明,那里应该便是离宫。 便在这时,莫雨匆匆而至,神情显得极为凝重,将刚刚发生的那件事情禀报给了她。 圣后静静看着离宫的方向,唇角微有笑意,眼神却一片漠然:“越来越有意思了。” …… …… 奈何桥一战已经结束,事后引发的议论却很难在短时间内平息,光明正殿里的大人物们交谈时的主要内容,还是围绕着这件事情,以这些大人物们的眼光与境界,事后冷静下来,稍一回想便明白,徐有容没有动用天凤真血,就是刻意要把自己压制在正常人的程度,想要堂堂正正地凭借实力面而不是天赋战胜陈长生,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会认为陈长生是胜之不武,因为他们也很清楚,陈长生也没有动用最强大的手段,比如当初在浔阳城雨战里,他受了朱浔一剑而不死的方法。 便在这时,光明正殿里忽然响起庄严仁慈的音乐声,最深处的石壁缓缓开启,光线四处溢散,大殿两侧的石雕泛着光泽,殿内众人赶紧整理衣装,肃容排列,对着从石壁里走进光明的教宗陛下谦卑行礼。 教宗陛下在大骑士长与数位大主教的簇拥下,缓步走上高台,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自然也在其间,英华殿大主教茅秋雨站在最后方,令人们有些吃惊的是,那根代表着国教权柄的神杖,这时候被他捧在双手里。 没有任何繁复冗长的程序,茅秋雨平静地开始宣读陈长生替国教立下的功勋,从大朝试到天书陵,从周园到今晨的奈何桥,甚至就连国教学院的新生——这件本来是国教禁忌的事情——也成为了他功绩簿上的一笔。 本来就是国教的庆功宴,庆的当然就是陈长生的功迹,茅秋雨宣读这些,是所有人都提前想到的事情,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除了茅秋雨和教宗大人之外,没有一个人想到。 茅秋雨在宣读完陈长生的功绩后,没有如人们以为的那样,直接宣布国教对他的奖赏,而是平静地走到了教宗陛下的身旁,便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里,教宗陛下伸手接过神杖,说道:“以此赐福于他。” 光明正殿里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因为人们太震惊了。 现在陈长生是国教学院的院长,在很久以前他就是教宗陛下的师侄,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天书陵之后,整个大陆都知道了教宗陛下的安排,知道陈长生会成为下一代的教宗,但那终究只是猜测或者说是推论。 今天是猜测得到证实、推论变成现实的一天。 教宗陛下把象征着国教权柄的神杖交给了陈长生,这也就是向整个世界宣布了他就是自己的继承者。 光明正殿里的寂静持续着,不是诡异也不意味着会发生什么波澜,没有人敢在这里违逆教宗的意志,只是人们不知道应该做出怎样的反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比人们想象的要早了很多,没有办法不震惊。 陈长生才十六岁。 曾经被整个大陆认为,最有希望接过这根神杖,继承教宗之位的司源道人和凌海之王,脸色异常难看,他们本以为自己至少还有十几年的时间可以用来改变教宗的意志,却没有想到,教宗陛下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任何时间。 他们很清楚,为何教宗陛下会选择在此时确定陈长生的继承者之名。 如果是以往,国教新派比如他们和他们的支持者,或者还可以用陈长生太过年轻,需要再被观察一些年头作借口,拖延教宗作出决定的时间,但现在大陆已经有了一位十六岁的南方圣女,再多出一位十六岁的候选教宗又算什么? 更不要说,这位候选教宗今天才刚刚胜了那位南方圣女。 大殿里的寂静继续着,渐渐的人们觉得有些不对劲,就算人们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那么陈长生呢? 就算他也很吃惊,这时候也应该站出来感谢教宗大人的赐福,然后接受殿内众人的祝福才是。 茅秋雨的视线在殿里来回了一番,眉头深皱,有些不可思议问道:“陈长生呢?” 在大殿某个角落里的人群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同时响起了一道有些不安的声音。 “他……他……他……中午太高兴吃多了,有些拉肚子,托我给大家……请个假。” 今夜国教庆功,教宗陛下亲授神杖,确定国教继承者之位的时候……当事人居然不在? 光明正殿里一片哗然,人群如水一般分开,把刚才说话的那个人露了出来。 唐三十六低着头,举着手。 …… …… 第525章 倾伞如故否? …… …… 唐三十六的手举得很低,头也很低,声音其实也很低。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也能想象得到他该有多尴尬。 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哪怕他再如何尴尬,作为世人皆知的陈长生的好友,尤其是带着国教学院总监的身份,再加上苏墨虞和轩辕破都极其坚持地别过头去,他也只能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了教宗陛下的身前。 茅秋雨的脸色有些难看,强忍着才没有训斥他。 教宗陛下的神情却很平静,把神杖递到了他的手里。 神杖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沉重,但唐三十六却觉得其重如山,甚至快要承受不住,屈膝代陈长生行了一礼。 他低着头,也能感受得到四处投来的目光,有些目光是惊诧,有些是不屑,有些是欣慰,更多的却是敌意,锋芒如剑。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于是很恼火,按照茅秋雨的指点,说着感恩之类的话语,心里却在不停地骂着脏话。 那些脏话,自然是骂给此时不知在哪里的陈长生听的。 …… …… 雪落的越来越大,街巷间早已没有行人,巷子里有灯火不停被点亮。 陈长生在福绥路已经站了很长时间,看着天色,在心里叹了口气。 雪云遮日,京都有些昏暗,只隐约能够从明亮度判断出,太阳正在向着西边移动,快要沉沦。 纸条上的时间写的是黄昏,只是黄昏里的世界往往有些模糊,黄昏本身也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太阳从开始落山到完全落到地平线下,总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那么现在还算黄昏吗? 他是不是到的太早了些?还是说她真的不会来了? 他想着,如果天全黑的时候,她还没有来,那么便离开吧。 便在这时,远方传来了很大的声音,隐约是离宫方向,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那件事情与自己有关,在风雪里搓着手,一时看看皇宫过来的方向,一时看看东御神将府过来的方向。 他的经脉有问题,能够输出的真元数量不足,但身体里的真元数量其实很丰沛,根本不会畏惧寒冷,之所以这时候不停地搓着手,偶尔还会跺两下脚,完全是心情方面的问题。 天色渐渐深沉,真的快要黑了,他也放弃了所有希望。 便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他的身后有些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你怎么站在这儿呢?” 听到这个声音,他的身体微僵,转身望去,只见后方的巷子里缓缓走来了一个撑伞的人。 那把伞看着有些旧,似乎有些古怪,在昏暗的光线里把伞下隔绝开来,很难看清伞下,一般人甚至可能根本都看不到。 但陈长生能,因为他对这把伞很熟,这伞本来应该是他的,这把伞当然就是黄纸伞。 就像雪里的一片落叶,黄纸伞缓缓来到他的身前,然后微微向后仰去,便露出了徐有容的脸。 那张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只能俗套的用完美二字描述的脸。 看着这张美丽至极、而且确实很陌生的脸,陈长生有些紧张,有些失神。 他望向她的眼睛,找到了那抹熟悉的宁静淡然,才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他熟悉她的声音,也熟悉她的眼睛,视线一朝相遇,陌生不再,二人仿佛再次回到周园里。 一路同生共死,朝夕相伴,坐而论道,起而迎敌,倾盖如故,白首到老。 倾伞,便如故。 但何至于现在便要说白头? 陈长生觉得自己忽然想起这些词语,好生尴尬。 他这时候还不知道,在离宫里有个人比他还要更加尴尬。 “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是说好了去吃豆花鱼?” 和陈长生现在的紧张不同,徐有容一直都知道他是他,数十天的时间足够她变得平静下来。而且他们在周园里面真的相处了太多时间,她看见他,真的没有办法感到陌生,更没办法表现出什么距离感来。 “……我先前进巷子里找了两遍,都没找到你说的豆花鱼。”陈长生说道。 徐有容怔了怔,望向巷子里,带着些憾意说道:“三年没回,居然就没了,那家的鱼真的不错。”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的?”陈长生指着她来时的巷口问道。 那条街巷不是皇宫过来的路,也不是东御神将府过来的路,所以他才没有发现。 “我去了小桔园,等了会儿,莫雨……没回来,我才过来,晚了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有容睫毛轻眨,视线微低,两颊略有红晕。 先前赴约之前,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她与陈长生的第一次……私下相会,周园里当然不能算,忽然觉得有些羞涩,又想着在奈何桥上是自己主动发出的邀约,不想被觉得如何,所以临时起意想带着莫雨同行。 谁知道莫雨不在。 她也不知道是该觉得遗憾还是庆幸。 总之,这些事情对她来说,要比解读天书碑复杂多了。 天色太过昏暗,陈长生没有看到她的神情,他在这方面很迟钝,当然也想不到她为什么要去小桔园找莫雨,只想着今天的目的是约着吃饭,有些不确定问道:“要不然就在巷子里吃些别的,还是……去别的地方?” “就在这里吧。” 徐有容把伞柄递了过去。 陈长生很自然地接了过来。 不需要言语,连眼神都不需要,递伞接伞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做过了无数次。 因为,这个动作他们在周园里确实做过了无数次——在日不落草原上,遇着妖兽时,急着赶路时,大部分时候,都是她在他的背上,伞在她的手里,当她累了的时候,便会把伞交给他。 陈长生撑着伞,与她并肩向雪中小巷里走去。 时间改变世间事物的速度或者比流水也快不到哪里去,但改变一条街巷上的酒家却非常容易。 福绥路现在最出名的早已不是豆花鱼,而是铁锅炖骨头。 短短的巷子里,便有五家铁锅炖骨头,外面的幌子上都写着正宗齐市大骨头,也不知道究竟哪家才是真的。 铁锅生出的热雾,从那些酒家里向外溢着,混着那些极浓郁的肉香,在寒冷的冬天里无比诱人。 陈长生和徐有容不惧风寒,对这种感觉却也有些向往,觅着一家看着稍干净些的,便走了进去。 铁锅炖骨头用的都是炕锅,厚厚的棉门帘掀开后,迎面而来便是一股热浪。 今天的生意有些冷清,平日极为热闹的铺子里,居然只有一张炕桌有客人。这种情况下的客人,自然是真正的食客,注意力全部在那些香极了的肉骨与酒水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进来了一对年轻男女。 陈长生和徐有容走到最里面,还没有落座,便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了激烈的吵架声。 一名食客把酒碗重重地放到桌上,大怒说道:“有容小姐把那个陈长生打的像条狗一样,怎么能是她输了!” 另一名食客冷笑说道:“那有容小姐为什么要认输?” 那名食客憋的满脸通红,憋出句话来:“……那是她旧情难忘,想着陈长生毕竟曾经是自己的未婚夫,所以才手下留情。” 老板在后厨听着吵架声,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不容易把这几位客人安抚好,看见角落的阴影里新来了两位客人。那对年轻男女并未坐下,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他不由觉得好生奇怪,心想别人吵架,关你们什么事呢? 第526章 对坐啃骨头 这家铺子的炕桌很干净,容易积灰的炕沿上也看不到灰,陈长生和徐有容却没有坐下,听着身后传来的争吵声,难免有些尴尬,直到那位老板走了过来,这种气氛才算是得到了缓解。 可能是因为黄纸伞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角落有些偏暗的原因,老板没能认出他们来,脸上堆着笑容问道:“二位客人想吃些什么?小店的主菜是各种骨头,有什么爱吃的?” 陈长生望向坐在对面的徐有容,想要听听她的意思,徐有容低着头,没有说话。 “要不……二位先来碗猪大骨熬的汤暖暖身子,然后慢慢想?” 老板越发觉得这对年轻男女有些古怪,只是在京都经营食肆,不知道见过多少怪情状,自然不会多事。 听见老板这句话里的某个字,陈长生再次觉得脸有些发烫,连连摆手说道:“还是不要了,吃牛骨头怎么样?” 这句话的后半段自然是征询徐有容的意见。徐有容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回想着在周园里的那些谈话,没记得他对猪肉有什么忌讳,为什么此时反应如此之大,不免觉得有些好奇。 老板是个很干脆利落的人,自作主意替他们添了几盘小菜,便去后厨准备,角落这张炕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徐有容微微眨眼,把前面那桌的争吵声隔绝,看着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不是有什么忌讳……只是……”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很诚实地说道:“唐三十六说我是猪,我觉得自己确实是猪,所以这时候不想吃猪肉。” 徐有容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忍不住微笑起来,忽然想着一事,眉头微皱说道:“你告诉唐棠了?” “没有,他是因为别的事情骂我是猪。”陈长生解释说道。 说完这番话后,炕桌四周重新变得安静起来,那桌的客人还在激烈地争吵,却没有声音传进来,便连酒家外的风雪声也听不到丝毫,只能听到炕里的木柴噼啪声,而事实上,这声音却是普通人听不到的。 “那个人说的是错的。” 徐有容看了眼那张炕桌,转头望向他很认真地解释道:“我在奈何桥上没有留情,我很认真。” 她必须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因为这是事实,因为这代表着她对陈长生的尊重。 陈长生说道:“虽然我推演计算的是和局,但我的境界天赋和悟性都不如你,如果不出全力,也没办法做到。” “我就是想和你光明正大地打一场。” 徐有容平静说道:“无论是在周园里,还是以后,想必都不会有这个机会,所以进京后……我没有去找你。” 直到这时,陈长生才完全明白为何她一直瞒着自己。 他们一个是候补教宗,一个是新任圣女,而且分别代表着国教与朝廷两大势力,怎么看都是先天敌对,但如果他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自然不可能会有今天奈何桥上如此激烈的战斗,从现在直到很久以后,都不会。 他不可能与她为敌,他相信她也同样如此。 “但你还是没有用你最强大的手段。” 陈长生看着她说道:“如果我没有料错,在周园里面,你的天赋血脉就已经再次觉醒。” 徐有容说道:“是的。” 陈长生说道:“如果你真的动用天凤的血脉,我不是你的对手。” 徐有容说道:“你就真的这么想被我击败?” 陈长生犹豫了会儿,说道:“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生出凤翼的样子,想着应该很漂亮。” 有很多事情确实不需要教导,不需要唐三十六指点,哪怕再如何拙于言的人,偶尔也会说出很漂亮的话。 ——当着他想要表达自己的善意与喜爱的对象之前。 徐有容心想你是见过的,只不过你当时已经睡着了。 因为陈长生极为难得的漂亮话,她有些不适应,有些羞涩,转了话题说道:“你也只用了一把剑。” 她比世间任何人都清楚,整个剑池的剑都在陈长生的剑鞘里,那才是他真正最强的手段。 “就算万剑齐出,也不见得能够正面抗衡你的大光明剑。”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很是赞叹感慨:“你真的很了不起。”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很是无奈感慨:“你真没有感觉到吗?” “感觉到什么?” “大光明剑里隐藏着的那道刀意。”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很吃惊,心想大光明剑乃是世间最高妙的剑法,有什么刀意能够驾驭? “我用的两断刀诀,化刀意为剑意,才能勉强用出大光明剑。” 徐有容说道:“还要感谢你当时的剑意相冲,不然我根本没办法在短短数天时间内,就掌握这套剑法。” 陈长生听到两断刀诀这四个字,更加震惊,心想两断刀诀不是暂时还不能用吗?听到她的下半段话才想明白,虽然他从来没有用过两断刀诀,但两断刀诀何其霸道狂野,依然强势地隐藏在他的剑意之中,在奈何桥上,徐有容正是把自己掌握的那段刀诀与他散发出来的刀意相合,最终才悟出了些许刀意,从而能够施展出大光明剑。 在很多人的眼里,今天晨时开始的那场奈何桥之战代表着很多事情,谁能想到,对徐有容来说,奈何桥之战除了尽情战一场之外,更是一个帮助她领悟两断刀诀玄功、继而掌握大光明剑的绝佳机会。 陈长生想到这里,对她不由好生佩服,又觉得有些不妥,心想何须如此着急,甚至有些凶险,如果奈何桥之战里,她未能领悟那段两断刀诀的要义,无法掌握大光明剑,而自己又稍有失手,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不需要言语,看着他眼睛里的担忧神色,徐有容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圣女,也是最弱的圣女,老师离开了,娘娘毕竟是周人,所以我需要尽快立威。” 这句话很平实,甚至有些粗,但很诚恳。 南方圣女绝大多数都会进入神圣领域,她的老师更是能够轻易击败八方风雨的圣人,就算是最弱的那几位南方圣女至少也是半步神圣的强者,只有她成为圣女的时候才十六岁,连聚星境都还没有破。 作为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最弱的南方圣女,圣女峰与南溪俱自无言,她又要承受着怎样的压力,要面对怎样的风雨? 陈长生看着她有些瘦弱的肩头,忽然想起在周园里的那些对话。当时她说过自己背负着很重的责任,觉得很辛苦,想要避开。他以为她是秀灵族的天才少女,承担着秀灵族复兴的重任,开解过数次。然而现在他知道了,她是天凤转世,是圣女峰与圣后娘娘的希望,承担着整个人类世界与魔族对抗的责任,他又能如何开解她? “有些事情,以后就让我来吧。” “我可以的。” “我是国教学院的院长。” “将来我会成为国教的教宗。” 他在心里把这些话想了一遍,组织了一下前后顺序,总觉得像是唐三十六的口气,正在犹豫的时候…… “正宗牛骨头,二位慢用。” 老板端着一锅热腾腾的牛骨头,打断了事关人类世界将来的一场重要谈话。 和别家的铁锅炖骨头不同,这家的骨头是在后厨炖好后才端上来的,虽然稍微失了些农家味道,但胜在干净了很多,难怪灶锅四周会那么干净,连点灰都看不到。 接着,各色小菜也被端了上来,二人开始用餐。 不知道是小菜太好吃,还是骨头太香、吃起来太麻烦的缘故,陈长生和徐有容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安静的角落里只能听到炕下噼啪的柴裂声与碗筷偶尔碰到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忍不住抬头向对面望去,这时候才发现,今天她没有穿那件白色的祭服,也没有穿白裙,而是穿着一件有些厚的棉袄,他又想起来,在浔阳城的时候,看见圣女时便觉得那件白色祭服有些眼熟,然后他又想起来,在白草道旁的那间庙里,她说过自幼吃饭的规矩大,不能说话,这时候的安静,应该就是她习惯的环境? 那么就按照她的习惯吃饭吧,至少不会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的地方。 陈长生这样想着,却没有重新拿起筷子,而是继续看着她。 因为她真的很好看。 铁锅里生起的热雾,很像奈何桥上的那些烟雪与雨雾,她的小脸在雾的那边,秀丽无比,仿佛如画。 但这时候的她不像传闻里的那位凤凰仙子。 小小的身子仿佛要被棉衣整个包裹住,万人之前的光彩尽数敛去,就像个普通的小女孩。 她低着头,轻轻地呼着热气,小心翼翼地咬着骨头上的肉丝,模样很可爱,就像个幼兽。 最粗豪的铁锅炖骨头,竟被她吃出了秀气的感觉,仿佛她这时候是在细品精致的南方糕点,但吃的再如何秀气,速度却并不慢,没有过多长时间,她身前的桌上便堆满了极干净的骨头。 她的脸有些微红,不知道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或是感受到了他不肯移走的目光。 …… …… 第527章 谈谈 最终证明,原因是后者。 徐有容抬头望向陈长生,问道:“你怎么不吃呢?” “噢,吃。”这两年因为受到唐三十六的影响,陈长生的话变得多了很多,但在她的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西宁镇的那个老实的少年道士,说话极其简单,心思格外纯净,一点情绪都藏不住。 比如他这时候有些意乱,于是拿筷子的时候,险些没有拿稳。他伸手如风把筷子在半空里接住,却把那把撑开的黄纸伞,推到了一旁。于是,前面那方炕桌里还在持续的争吵声,再一次传到了他们的耳中。 “去年春天,小陈院长初入京都,在神将府里受到那等羞辱,事后更是连遭打压,明明天赋极高,报考成绩极好,却被强行从诸院录取名单里被拿下,如果不是有教宗陛下暗中庇护,只怕连早已破落的国教学院都进不去。你们都说他解除婚约是绝情之举,却可曾想过,如果不是徐家做事太过无耻,这桩姻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这和有容小姐又有何干?当初青藤宴上,白鹤北归,在那封信里,她已经承认了这份婚约,不然光凭陈长生拿着婚书,又如何能够让南方使团无话可说?陈长生就算记恨神将府,也没有道理让有容小姐受此羞辱!” “哼,徐世绩当初一直不肯认这桩婚事,东御神将府的人嫌贫爱富,结果小陈院长今非昔比,转头便要抱他的大腿?真真不要脸至极!你们说小陈院长退婚是羞辱?在我看来,这是东御神将府羞辱自身罢了!” “可是这件事情终究与圣女无涉,凭什么要让她来承受这些风言风语?” “只能说圣女不幸,生在这样的府上,遇着这样的父母!” …… …… 角落里的炕桌,变得很安静,铁锅里的肉汁咕嘟咕嘟的响着。 陈长生和徐有容坐在炕桌两边,气氛再次变得有些沉重。 他来到京都已经有快两年时间,那份婚约早已传遍整个大陆,东御神将府曾经给予他的羞辱与打压、后来的态度变化,他从一个乡下少年道士摇身一变成为国教的继承者,这些是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今晨奈何桥一战,仿佛是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或者说判定,却并未真的能够结束一切,反而把人们对这个故事的兴趣推至了顶峰,相信就和那桌的食客一样,此时的京都无数府邸家宴上,想必都在讨论着这件事情。 神将府曾经施予的羞辱,他未曾忘记过,他也曾经对远在南方的她,生出过很多情绪,但就像先前那名客人所说,其实她在这件事情里,并没有真正地伤害过他,而她现在却需要承受神将府受到的嘲笑与责难。 这或者有些不公平。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是我的父母。” 徐有容的神情很平静,仿佛没有受到那些议论的影响,接下来的话锋却转的很突然。 “我想喝些酒。” “好。” 陈长生让老板把最好的酒拿了两小罐,拆开其中一罐的泥封,替她将酒碗斟至七分。 徐有容轻声致谢,取过另一罐酒打开,替他将酒碗斟满,然后望向他:“说说吧。” 陈长生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后,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有些迟疑问道:“脸?” “南溪斋的某种功法。” “噢。” 简单的两句对话后,炕桌旁再次安静。 徐有容端起酒碗,浅浅地抿了口酒,只是一小口,脸便微微红了起来。 “不要告诉别人,我们在周园里就见过。” “为什么?” 陈长生在奈何桥上听到她的要求后,便没有想明白,此时确认她是真的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整件事情,更增不解。 徐有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轻声说道:“婚约不是已经解除了吗?” 这是在京都流传了很长时间的小道消息,始终没有得到国教学院和东御神将府方面的承认,但她作为婚约的当事者,自然清楚流言不是流言,而是确定已经发生了的事情。 陈长生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当桥上的雪风拂落白纱,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他十六年里最愉悦的一刻时光。要比当初在旧庙里背会最后一卷道经、在国教学院里找到命星、拿到大朝试首榜首名、在凌烟阁里找到王之策的笔记……都要高兴。 原来她还活着,她就是她,她就是自己的未婚妻,世间还有比这更离奇的遭遇,更好的事情吗? 在国教学院小楼里沐浴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要去离宫请教宗陛下把那份婚书再重新修好,然后,他会带着唐三十六等人直接去皇宫找她,如果她同意的话,他会直接向她提亲。 他没有经历过情事,但他只要确定某件事情是自己想做的之后,就一定会做的非常认真专注,只争朝夕。 此时她却说,这件事情不能与人说,那么他怎么说服教宗陛下收回解除婚书的旨意? 一月前,他非常努力,才最终解除这份婚约。 现在,他发现自己非常需要这份婚约。 唐三十六说的很对。 “我以为你死了,当初在周园里我答应过你,会解除这份婚约,所以……” 他看着徐有容,有些无奈说道:“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徐有容神情微冷,说道:“在周园里,你骗我,是我自己发现了真相,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陈长生觉得很无辜,问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难道你叫徐生?” “你也不是初见姑娘。” “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就是陈长生?” “当时你为什么不说自己就是徐有容?”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几乎异口同声问出这个问题。 然后他们想起来,当初在白草道旁的雪庙里,他们第一次自报姓名时,也是异口同声,报出了两个假名字…… 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陈长生回想当时的心情,不想对方知道自己的身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对方知道自己有个天下闻名的未婚妻。或者徐有容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不想让自己知道她有一个举世皆知的未婚夫? “有我这样一个未婚夫,是很丢人的事情吗?” 他看着徐有容问道,神情很是认真。 …… …… 第528章 听说你的家里没有草原 当然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陈长生想着当时在雪庙里的画面,很快便自我否定了这个问题,接着又想起来一个重要的问题。 徐有容当时说,她叫陈初见。 她姓陈——或者有些自作多情,但他总觉得,这与自己有关,就像他当时对她说,自己叫徐生一样。 他没有再问什么,因为他发现这件事情确实有些乱,再往当初周园里的那些情境深究下去,只怕会对徐有容的那个未婚夫产生一些不愉快的情绪,那也就等于是在吃自己的醋?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乱,理不清楚。 一个自幼通读道藏、万千道理信手拈来,一个道心归宁,十二岁便开始研读天书碑,陈长生和徐有容的天赋智慧皆为万中之选,都是修道的天才,但当初在周园里处理这件事情时,很是慌乱,错漏百出。 徐有容没有回答陈长生那个愚笨的问题,铁锅里的牛骨头还在咕嘟咕嘟的响着,安静的辰光里,对视着,便知晓了当时二人为何会隐藏自己的身份,没有错过当时最细微的那些情绪变化。 终究还是聪明的孩子,就像酒家外那些洁白的雪花一样。 可是还是有些事情需要解决,不然心里总会有些不舒服,比如那件事情。 “你和落落殿下,还有小黑龙之间?” 徐有容没有言明,陈长生却明白她是在问什么。 当初在周陵里,她曾经说过自己的未婚夫,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而且……招惹的都是些不懂事的小姑娘。 陈长生忽然想起来,当时自己曾经骂过她的未婚夫——真是个无耻败类! 原来,他当时骂的就是自己。 想到这点,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叹了口气。 “想来应该是霜儿姑娘说的?” 时隔半年时间后才揭示的真相,让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徐有容除了落落还提到过小黑龙。 他有些无奈分辩道:“我想,我们两个人现在应该最明白,眼见未必为实的道理。” “也许吧。” 徐有容轻声说道,然后抬起头来,望向他,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明亮。 不知想到什么事情,让她微微挑眉,于是如画般的美貌里的空灵的山水瞬间变得生动起来,那道明亮变成了锋芒。 “我记得当时你说过你那位未婚妻……” 陈长生神情微变,当时在周陵里,他对她讲述自己未婚妻时,虽然没有刻意嘲弄羞辱,但也确实没说什么好话,只是…… “你自己当时不也说过,这种女子不要也罢?”他忍不住分辩道。 徐有容说道:“那是我被你的言语误导。” 当时她对徐生的那位未婚妻在心里的评价极低,甚至有些不耻——骄傲、愚蠢、眼光糟糕,而且还有道德问题。 从知道这些评价都是落到自己身上后,她难免会觉得有些羞恼。 当时她的评价有多诛心,后来便有多羞恼。 不要看她现在的神情很平静,棉袄袖中的小手已经紧握成了拳头。 这件事情还是很乱。 陈长生看着碗里的酒,再次叹了口气。 十岁那年,异香笼罩旧庙,他沉默了好些天,然后长吁短叹了很多天,从那之后,他再未有像今天叹气这般多过。 一切都是误会。 世事、遭逢,有时候真的很巧,很不可思议。 他和她之间本来就有那么多恩怨情仇,结果却在周园里,以另一种身份相遇,然后相处了这么多天。 好在终于是再次相遇了,想来还会有很多事情,把这些难以解释、难以理清的事情弄清楚。 只要不会一误终生就好。 想到这里,陈长生不再愁肠百结,看着她笑了起来。 “笑什么?”徐有容问道。 陈长生回答道:“高兴。” 徐有容视线微垂,眼睫微颤。 忽然,她以手掩唇,打了个嗝。 “喝多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这酒的度数有些高,在不用真元化解酒意的情况下,她连着喝了好几碗,确实应该醉了。 不然美丽的脸上为何红晕再起。 陈长生关心问道:“你的伤没事吧?喝酒要不要紧?” 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棉袄袖上,看着刚刚探出袖口的手指,发现那里并没有伤口。 然后他才想起来,她曾经在青矅十三司学习过,现在更是南溪斋的圣女,圣光之下,哪里会担心这些问题。 徐有容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我真打不过你?” 陈长生心想怎么又联系到这方面了,转了话题说道:“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徐有容手指轻弹,一道劲风起,地面上的黄纸伞缓缓滚动回原位。酒家里客人比先前多了两桌,更加嘈杂,这时外面的声音却再也无法传进来,偶尔落来的视线也被那堵无形的墙给隔住。 黄纸伞加上她与陈长生现在的修为境界,除非聚星巅峰境的大强者亲自来偷听,不然肯定会被发现。 “当初我们在周陵那些石屋里找到了很多金银财宝之类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陈长生从腰间解下无垢剑,搁在铁锅的旁边,然后从里面向外开始拿东西。 这是徐有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看这把国教的重宝——这里指的不是无垢剑,而是名为藏锋的那把剑鞘,她看得很认真,很感兴趣,以至于对陈长生如此郑重其事的话语没怎么在意,很随便地嗯了一声。 “南客带着魂木驱动兽潮围陵之前,魂枢开始发疯,打碎了很多东西,那些丹药本来就失效了,毁了倒也无所谓,只是那些秘笈有些可惜,噢,再就是翡翠和晶石那些东西,被打成粉末后也不值钱了。黄金倒还好,后来拜托人融成金水重新铸成小块,没有太大损耗,这是珍珠……珍珠粉听说可以泡茶喝,能够美颜,这就不分了,你待会儿全部带走吧。” 陈长生不停地拿着东西,不停地说着话。 徐有容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了过来,看着灶台边那几个盒子问道:“你说什么?” “这是我们说好的,周陵里的东西平分。” 陈长生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如果丹药还能用,苏离前辈受伤的时候,我应该会用一些,但别的东西,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所以我都留着了,只是为了保存更方便些,我托教枢处帮我换成了银票和一些别的东西。”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一直认为周陵里的宝藏不是他一个人的,在没有确定她的生死之前,他没有资格动用,所以唐三十六向他要银子,他也没有说自己有这些财富,而在以为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他更是做出了一个有些无法理解的决定。 “这里是地契……我请金玉律在红河下游换置了一大片草原,准备留给你的。”他指着一个盒子说道。 徐有容微怔,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陈长生说道:“当时想着你可能不在了,总要替你给族里留些东西,那片草原离你们的故乡最近……” 他当时一直为以她是秀灵族的天才少女,承担着秀灵族复兴的重任。 徐有容懂了,沉默不语。 陈长生误会了她的沉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当然,现在知道你要这片草原没用,这事办的确实有些糊涂。” “不,挺好的,我很喜欢。” 徐有容把那个盒子接了过来,看着铁锅雾汽那边的他的脸,很认真地说道。 当初在周陵里,他对那些宝藏秘笈都毫不在意,只是急着要替她找药,当时她很感动。 现在她同样也如此。 “别的东西就先放在你那里,我今天没有带桐宫出来,拿着不方便。” 她用很自然的语气继续说道:“什么时候要用,我再去找你。” 这是一个很好的安排,陈长生很赞同这个提议,只是想着她现在是南溪斋之主,不知道有多少地方花钱,说道:“别的一些零碎东西先放我这儿,但珍珠粉和那匣子银票,你先带回去吧。” 徐有容说道:“都是身外之物,何必如此在意。” 陈长生不能理解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态度,说道:“那我们应该在意什么?” 哪里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只是与人间烟火相比,满天繁星要更加明亮以及刺眼。 “应该在意的是……我们是对手,是敌人。” 徐有容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声音很平静,眼睛里的情绪却有些复杂,那些最深处的星光微微摇撼。 美丽,然而却令人有些不安。 是的,无论他和她之间有没有那份婚约,他们现在都已经注定是对手,甚至将来可能会成为生死相见的敌人。 国教南北之分、新旧之争,圣后与教宗对这个世界的不同看法。 人类世界最主要的三个矛盾,现在就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阳台上下与毒药匕首,黄沙孤坟与蝴蝶凄寒?无论怎么看,陈长生和徐有容的故事,似乎最终都会向那个方向发展,可能悲伤,可能悲壮,可能成为万古流传的一段情事,总之这件事情很令人发愁。 他和她还如此年轻,双肩还有些瘦弱,哪里载得动这么多? 但他和她却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觉悟,才在奈何桥上打了一架,接着便在一起对坐喝酒吃骨头。尤其是陈长生,仿佛就像根本不知道当前的局势,忘了他和她之间横亘着那么多的困难险阻,因为他真的…… “我忘了。”他有些不好意思说道。 …… …… 第529章 雪夜入宫 这是一个很令人无语的答案。 就像唐三十六说过的那样,陈长生和徐有容,真的是两个让人说不出话来的人。 或者正是因为这一点,徐有容听到陈长生的回答后,没有表现的太意外,更没有生气,反而很满意。 他只记得黄昏后要来福绥路吃豆花鱼虽然最后吃的是牛骨头,他只记得在周陵里说过的那些话所以把金银财宝分成了两堆用其中一大半换了红河下游的那片草原虽然她和秀灵族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记得答应过她要退婚所以不惜被京都民众非议也要请教宗陛下强行解除婚约虽然这件事情现在看来很愚蠢而且他现在急着怎么把那份婚书再找回来…… 弄错了一些事情,不重要,忘记了一些事情,更不重要,只要有些事情记得就好。 因为陈长生的回答以及铁锅里香喷喷的牛骨头,徐有容对自己奈何桥上递出小纸条的举动,没有任何后悔。 她轻声说道:“我吃的很好,谢谢。” 说完这句话,她站起身来,收好那片草原,从地上拿起黄纸伞,向店外走去。 嘈杂热闹的声音,瞬间涌了过来,陈长生微怔,看着她掀帘走了出来,忽然想起来,还有件最重要的东西忘了给她,他赶紧追了过去,寒风扑面而至,夜街上飘着雪花,却哪里还能看到她的身影? 他望向手腕上那串由十颗石头组成的珠子,心想这么重要的东西,下回可不能忘了。 旁边传来店老板的声音:“客人,还剩着小半锅牛骨头,您是准备打包还是打算再吃会儿?” 陈长生转身望去,只见店老板的神情显得有些不安,怔了怔后才明白对方是担心自己赖账。 店老板搓着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 …… 提着打包好的牛骨头,陈长生回到了国教学院。 湖畔的冬林,在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好在树枝上承载着的雪线,冲淡了些这种感觉。林深处隐隐传来低沉的、仿佛雷鸣一般的声音,偶尔还会有几道极细的、仿佛闪电般的明亮线条飘出来,那是轩辕破正在练功。 苏墨虞在藏书楼里为新生们做指导,伤势渐愈的折袖不知道在哪座雪堆下面磨励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只有唐三十六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在陈长生的房间里等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对陈长生的行踪非常好奇,也不是说他对探究他人的秘密真的已经到了某种人神共愤的程度,而是因为他现在手里拿着的那样东西,必须亲手交到陈长生手里,他才能放心。 就算他是世间最有钱的人,可如果把那样东西给弄丢了,也赔不起。 因为那是代表着国教权柄的神杖,就算你再有钱也买不到。 唐三十六在房间里已经坐了很长时间,想着先前在离宫里的尴尬场面,想着那些像真剑一般的目光,直到现在,他都觉得后背有些酸痛,又想着陈长生这时候不知道在哪里快活,心情越来越糟糕。 所以当陈长生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当然是一张很难看的脸。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隐藏着事实,所以看着他的脸色,陈长生有些不安,把食盒搁到桌上,假装没有看到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假装自己没有任何洁癖,很小心地说道:“福绥路的牛骨头,味道很不错。” “教宗陛下的神杖,味道更不错。” 唐三十六的脸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但刻意的漠然代表的怒意,很容易看得出来。 陈长生接过神杖,很是吃惊,虽然事前唐三十六便对这件事情有所预判,并且提醒过他,但他还是有些没想到。 唐三十六看着他寒声说道:“你就不打算交待一下?” 陈长生看了看他,说道:“就和人约着吃了顿饭,没什么大事。” “但还是不能说的事?” “嗯。” “那你是和谁去吃的饭?” “也不能说……” 陈长生有些紧张,想着先前与徐有容对坐饮酒,唇角却不自禁地微微扬了起来。 看着这幕画面,唐三十六倒吸一口凉气,说道:“女人?” 陈长生很吃惊,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看看你这满脸春风,七情上面的模样,也就轩辕破才看不出来。” 陈长生微窘,不知该怎么接话。 “三天,最迟三天时间。”唐三十六看着他咬牙说道:“我一定能查出来你身上的事情,明明才见过徐有容,居然没有被迷住,反而去和别的姑娘见面,我真好奇那姑娘得好成什么样儿。” 陈长生有些不解,又有些隐隐的不服,问道:“为什么我不能是去和徐有容见面?” 唐三十六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徐有容会私下和你见面?你干脆对我说你是苏离的私生子好了。”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如果那样的话,折袖岂不是要喊我大舅哥?” 唐三十六闻言大笑,然后想到了什么事情,笑容骤敛。 他看着陈长生说道:“居然学会了说笑话,而且还真的很好笑……你真的完了。” 陈长生不解,问道:“什么?” 唐三十六看着他同情说道:“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姑娘,不然也不会性情大变,将来你可怎么办?” …… …… 陈长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夜深,依然无法睡着。 十岁之后,除了初入京都引星光洗髓始终无法成功的那段时间,这是他第一次失眠。 唐三十六最后说的话,仿佛撕开了那层窗户纸,让星光洒落在他身体里的雪原上,把所有心意照的清清楚楚。 离开周园之后这半年,他经常会想起她,无论是在湖畔的大榕树上,还是在周陵的巨石间,但他所不了解的是——那种想念是对想念的想念,直到今天在奈何桥白纱落下,看到她的眼睛,尤其是先前在小酒馆里,她被裹在大棉袄里,小口抿着烧酒,啃着骨头的模样,和周园里不同,和人们传说中的不同,却无比的真实,真实的好看,那样地令人想要亲近。 于是这份想念才落到了实处,有了真实的重量。 真实且有重量的想念叫做相思,一旦相思,自难成眠。 陈长生是一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反正睡不着觉,既然想见她,那便去见她。 徐有容对他说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们曾经相识的事情,所以他没有办法经由正常途径去看她,便只能偷偷去见。 他起床,穿好衣裳,飘出窗口,越过冬林,拿出钥匙,打开了宫墙上那个被青藤掩饰的极好的密门,走了进去。 把沉重的门推开一道缝,看着夜色下的重重深宫,他有些紧张,以至于吹出来的口哨声都有些哑。 他是一个生活的很规矩的少年,很少做这种事情,虽然曾经偷偷进入过数次皇宫,但现在的情形与当初又有些不同,昨夜教宗陛下才向整个大陆正式宣布他便是国教的继承者,结果现在他便夜闯皇宫,如果被人发现,那真的会出大事。 风雪缓缓地飘着,皇宫里的红墙与黄檐都被涂成了白色。 圣后娘娘看了眼窗外的雪花,唇角露出一抹微嘲的笑容,说道:“你知道人什么时候胆子最大吗?” 南北合流近在眼前,各方面的事项陡然增多,莫雨直到深夜,还在陪着娘娘处理事务,已经有些疲惫,忽然听着这句问话,怔了怔后才反应过来,轻声说道:“面对死亡的时辰?” “不算错,但还有一种情况……因为爱情。” 圣后娘娘看着窗外的夜宫,说道:“或者说,色胆包天。” 满天雪舞,灯光流溢,皇宫里仿佛白昼,不似深夜,于是黑色的事物便有些显眼。 当陈长生看到那只黑羊从覆着白雪的广场上缓缓走过来时,生出很多感恩的心。 他对黑羊说出自己的来意。 黑羊看了他两眼,转身向某处走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对着前方某座宫殿扬了扬角,便转身消失在了雪夜里。 那座宫殿地理位置极好,不是很偏,却很安静,而且深冬时节,宫殿四周还有很多青树,很不一般。 她就住在这里?看来传闻是真的,圣后娘娘很宠爱她,比对平国公主还要更宠。 那如果将来国教和朝廷分裂,教宗师叔和圣后娘娘打起来了,她肯定是要帮娘娘的,我该怎么办?忽然间,他想起了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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