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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问很可怕,但放在平常,不能让苏离抬头看上一眼,只是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平常。陈长生在昏睡中,他身受重伤,怎么看都是那名刺客最好的出手机会,除非那名刺客把保守主义的教条决定继续背下去。 苏离忽然有些紧张,于是脸上的情绪越发淡然。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的生死。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看透了生死,但在薛河和梁红妆出现后,他才知道,哪怕是剑心通明的自己,依然不能在死亡面前让心境继续保持通明。或者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最艰难的生死考验。 这辈子他遇见过很多次生死考验,战胜过无数看似无法战胜的强敌,和那些对手比起来,薛河和梁红妆这种级数的人物根本不值一提,但他很清楚,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不是在雪老城外的雪原里,也不是在长生宗的寒涧畔,而是就在不久之前那座无名的荒山里,当梁红妆舞衣如火扑过来的那一瞬间。 之所以那是他此生最接近死亡的一刻,是因为梁红妆一定会杀死他,因为刘青当时肯定隐藏在不远处,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办法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无论在雪老城外面对魔君的阴影和数万魔族大军,还是在寒涧面对那十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长生宗长老,当时他的手里都有剑,他能挥剑。 只要剑在手,天下便是他苏离的,死神在前,他也不惧。但……先前那一刻,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叫陈长生的少年。 幸运的是,那名少年证明了自己很值得信任。 “这次是真的欠你一条命了。” 看着沉睡中的少年微皱着的眉头,苏离摇头说道。 …… …… 那名刺客依然隐藏在山野间,不知因何始终没有出手,或者是因为陈长生的表现或身份让他有些忌惮,或者是因为苏离的手始终没有离开黄纸伞柄。 到了傍晚的时候,陈长生终于醒了过来,脸色苍白如雪,眼神不似平时那般清澈明亮,就像是宿醉一般,好在识海终于平静,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他看向苏离,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苏离面无表情说道:“想说什么?”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前尘往事,我这个做晚辈的,不知其中故事,不好判断是非对错,前辈或者真没有杀错,但身为人子,替父报仇也不为错,如果都没有错,却要杀来杀去,那么这件事情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苏离说道:“果然还是说教。” 陈长生说道:“在雪原上,前辈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因为杀过太多人,由此可见,前辈也知道,杀人太多终究不是好事,何不改改?” 苏离眉头微挑,似笑非笑说道:“可我何时说过自己想做个好人?既然不想做好人,那为何要改,要少杀人?” 陈长生语塞,有些无奈说道:“前辈,何必事事争先,处处要辩?” “百舸争流,欲辩忘言,不争不辩,那叫什么活?” 苏离说的很是平静坦然。陈长生却沉默了很长时间,他自醒事以后便一直在读书,知晓身体不好后便想着怎样活的更久些,觉得生命真是生命中最好的一件事情,活着便是最美好的事情,很少去想怎样活着才叫活。 他想了想便不再继续想这个问题。 他明白,在对生命的看法上自己是一个饭都无法吃饱的乡下少年,而像苏离这样的人则是天天大鱼大肉吃了好些年,现在开始追求清淡与养生、在食物里寻找传承与精神方面的意义,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不代表他对那个世界的人有何抵触或反感。相反,他很羡慕那个世界的人。因为那个世界的人,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活着,本来就应该那样活着,至少比某些人那样活着更有意义。 “那个叫梁笑晓的离山弟子……” 陈长生在周园里遇到的事情,他愿意讲的那些,大部分都已经对苏离说过,也说过梁笑晓的事,只是湖畔的一些细节直到今天才完全补足。 在他想来,既然周园之门重新开启,只要七间和折袖还活着,梁笑晓现在肯定已经被治罪,只是经历了与梁红妆的这场战斗,他对梁这个姓氏有些敏感,所以说出来供苏离参详,却没有想到苏离的反应会如此大。 听到梁笑晓一剑刺进了七间的小腹,苏离的脸色便阴沉了起来,仿佛有暴雨在他的眉眼之间积蕴渐生,随时可能斩出数道雷霆。 最后,苏离说道:“他会死。” 陈长生心想那是你们离山自己的事情,而且确实该死,只是他没有想到,那个该死的梁笑晓已经死了,而且用他的死留下了很多麻烦。 苏离已经想到梁笑晓为何会与魔族勾结,只是事涉离山清誉,关键是涉及十几年前长生宗和北地那两场他一手造成的血案,所以不愿对陈长生说太多。 “你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看着陈长生转而问道。 这句话问的自然是陈长生用什么方法看破了梁红妆的星域,如果说第一剑是猜,那么后面的七剑呢?剑剑不落空,自然不可能是猜的,难道他已经学会了慧剑? 陈长生很仔细地想了想,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说道:“真是猜的。” 苏离当然不信,但看他的神色绝对不似作伪,最重要的是,陈长生没有欺骗他的理由,最最重要的是,陈长生真的没有道理这么快就学会慧剑。 能在满天星辰里猜到那颗会移动,本就是极不可思议的事情,能够猜到聚星境修行者星域的漏洞,更是难以想象,不要说他连续猜中了七次。 “如果你真是靠运气,那么你的运气已经好到不止是运气。” 苏离看着他说道:“你是个有大气运的人。” 陈长生不明白,问道:“气运?” “修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毅力?悟性?” 苏离摇头说道:“不,是运气。但凡最后能雄霸一方的强者,所谓圣人,无不是拥有极好运气的人,如此才能逃过那么多次危险,当然,运气只是一时,气运才是一世,所以他们都是有大气运的人,包括我在内。”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气运由什么决定?” “当然是命。”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换句话说,你的命很好。” 听着这句话,陈长生竟无言以对——他从出生开始,便被认为命不好。谁能想到,现在竟被人说命很好。这让他觉得有些荒谬,有些安慰,又有些心酸。 …… …… 继续南归,二人二鹿终于近了天凉郡,学剑也到了新的阶段。 经历过与梁红妆的那场战斗后,陈长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弱点在何处。 首先是他需要有更强大的神识与意志力。他明白了苏离为何事先会说,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知道想要施展慧剑必须需要足够的力气,因为慧剑更需要超凡的精力,不然使剑者根本无法承荷那种海量计算,只怕在出剑之前就会提前昏死过去。 其次,想要战胜一名聚星境修行者,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输出,这样才有可能在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直接给予对手重击,从而避免连落八剑,都没能直接杀死梁红妆的情况发生,要知道那种情况真的很危险,如果梁红妆再稍微强一些,能再多支撑片刻,陈长生便将识海震荡而倒,他和苏离必死无疑。 于是在暮时的一道溪畔,苏离开始传授他第二种剑法。 “你的真元输出太糟糕,就像拿绣花针的小孩子,就算再快,在对手身上扎了三千六百个洞,也没办法把对方扎死,所以前些天我想了一种剑法。” 苏离看着溪水里的陈长生,说道:“你想不想学。” 陈长生没回答,因为这种事情不需要回答,但凡用剑者,谁不想跟苏离学剑,更不要说,这种剑法很明显是苏离专门为他设计的,而且他这时候很震惊。 看着溪畔的中年男子,他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按照这句话,岂不是说那天发现他的真元输出有问题后,苏离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然而只用了这些天,便设计出了一套全新的剑法?什么是真正的天才?什么是剑道宗师?这就是了。 苏离像是没有看到他的模样,继续说着话,看似平静地介绍着这种新创的剑法,至于内心会不会有些得意,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便能察觉一二。 这种剑法叫做燃剑,依然只有一招,准确来说是一种运剑的法门。如果说慧剑是帮助用剑者看破聚星境强者的弱点,那么燃剑则是帮助用剑者暴发自己的剑势真元,在短时间里获得极大增幅,以此对聚星境对手带去更大的伤害。 苏离教他的这两种剑法都很有针对性,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帮助通幽上境的修行者对聚星境的对手完成越境杀。陈长生的真元输出有问题,燃剑就负责解决这个问题。 问题在于,想要解决问题一般都需要付出代价。未成形的慧剑,险些让陈长生变成白痴,这道可以解决他真元输出问题的燃剑,则需要他付出更多东西。 “类似于魔族的解体魔功,虽然不会死,但肯定极惨。”苏离说道:“我说过,传你剑法是指望你护着我回离山,对你并未存过好意,所以学与不学,全在于你。” 陈长生从溪里走了回来,手中的树枝上穿着一只肥嫩的大白鱼,赤着的双足踩碎了溪面上燃烧的太阳,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苏离嘲笑道:“这么死倔憨直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比吾家秋山差远了。” 陈长生想着,前辈明明想教自己剑法,却要找这么多由头,就是不想让自己记着情份,这才是真正的死倔憨直,不过倒也有趣。 苏离看着他说道:“剑势来自燎天剑,剑招用的是金乌剑的秘法,但最最关键的是真元燃烧的那一瞬,我需要你与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气势完全同调。” 陈长生正拿着短剑剖鱼,听到这里时停下,回头吃惊问道:“离山法剑?” “不错,这是燃剑最大的难点。” 苏离说道:“燎天剑增剑式,剑招增光辉,真元暴燃则需要不要命的气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明白了。” 苏离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出剑的时候,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你真的明白了吗?” 陈长生抬起头来,说道:“前辈,我用过那一剑。” 苏离很意外,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这个小家伙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惜命?记住,不要因为命太好就放肆。” 陈长生说道:“前辈,您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苏离再次沉默,说道:“我现在真不知道……你这少年到底是哪种人。” …… …… 第379章 燃烧吧,我的剑(上) 陈长生说的并不准确。当时在大朝试对战的最后一刻,他只是准备用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但没有真正出手。不过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关键在于心意,苟寒食看出了他的心意,从而退场,那么说他用过那一剑也不为错。 苏离很清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意味着什么,所以觉得越来越看不明白这个少年,但既然陈长生懂这一剑,用过这一剑,学习燃剑最后大的难关便不复存在。 燃剑是一记剑招,也是一种运行真元的方法,是苏离通过这些天对陈长生的观察,为他量身打造的手段。 修行者输出真元的数量或者说效率,取决于星辉燃烧的速度,经脉通道的宽窄,有一定的上限,天赋越高,资质越好,燃烧星辉的速度,传递真元的速度就能越快,像徐有容和秋山君这样的天赋血脉,经脉的限制更是可以不用考虑,只要他们身躯里的星辉数量足够多,甚至可以无穷无尽地输出真元。 陈长生体内的星辉数量不少,坐照自观也没有任何问题,最大的问题就是真元通道太过狭窄,甚至有很多条经脉都是断的,真元输出的效率自然极低。 作为一代剑道宗师,苏离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对世界的认知远远超出普通人的范畴,解决问题的方法非常出人意料,实际上却又最合情合理。 他没有在陈长生的真元数量上落笔,也没有尝试解决他的经脉问题,而是以一种大无畏的方式直接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了星辉燃烧的方式上。 当然,需要冒险的是陈长生,要大无畏的还是陈长生。 “燃烧有很多种方法或者说形态,一般而言,讲究中正平和,将星辉融成清水,涓滴意念而行,如此才能细水长流,但这一剑要求你用更暴烈的方法燃烧真元。” 苏离看着他说道:“就像无数木屑,被封闭在一个空间里,忽然间出现一个火源,那些木屑,会几乎同时燃烧,释放出极大的热与威,就像爆炸一般。” 陈长生听着他的话,在识海里想象着那种画面,点了点头。 苏离说道:“暴燃的方法可以帮助你的真元瞬间提升到某种程度,突破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经脉,从而让这一剑的杀伤力达到勉强可以看的程度。” “明白了。”陈长生说道:“但这和法剑最后一式有什么关联?” 苏离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无数真元在你的身体里同时燃烧,仿佛爆炸,有可能会通过剑势照亮原野,刺眼你对手的双眼,但更大的可能是直接把你烧成白痴,或者炸至粉身碎骨,如果你不能有必死的决心,根本无法完成最后那一步。” 陈长生感知到短剑里黑龙的那缕离魂隐隐有所反应,想起当初在北新桥地底洞穴里坐照自观时的场景,不禁有些感慨,心想原来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想着先前说自己会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时苏离的反应,他忍住没有对苏离说,自己有过多次类似的经验,他虽然年纪小,但对生死的态度却已经很沧桑。 苏离把燃剑的招式与剑意仔细地讲解了一番,便不再多言,让陈长生自行领悟,然后他望向暮色里的山野,溪对岸的青草地,沉默不语。 那名刺客现在可能就在那片青草地里。 陈长生没有急着去悟剑,把剖好的鱼抹上粗盐,然后挂到火堆上开始炙烤,既然确定敌人一直都在,那么篝火便不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伴着轻微的焦香味,他顺着苏离的目光望向小溪对面的青草地,片刻后摇了摇头,心想那名刺客真是极有耐心,居然跟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出手,折袖或者可以做到,但自己绝对是做不到的。 那名始终隐藏在山野间的刺客,对他和苏离来说,是极大的压力,二人很清楚,在某个时刻,那名刺客肯定会出现,只是不知何时。 “就像前辈说的那样,你再这样等下去,哪怕等到死也不等不到任何机会。” 陈长生在心里对那名始终没有朝面的著名刺客说道:“因为前辈在教我用剑,我会变得越来越强,到时候你就没办法杀死我们了。” 肥嫩的大白鱼配高梁米饭,很简单但美味的晚饭过后,苏离靠着毛鹿闭着眼睛休息,陈长生收拾完东西,走到溪畔坐下,开始正式悟剑。 他看着小溪对面的青草地,想着身体里的万里雪原。那些雪都是他日夜不辍收集的星辉,是真元的初始形态,是一切战斗能量的来源。 他现在只需要微动神念,便能把这些雪原甚至是雪原上空那片包裹着灵山的湖水尽数点燃,变成源源不绝的力量与精神。但这一剑要求他不能这样做,因为那种燃烧的方法依然太温柔,不够暴烈,星辉转化成真元的速度太慢。 燃剑,就在于一个燃字。 要狂暴的、决然的、焚身以火的燃烧。 陈长生坐在溪畔,沉默不语,看暮色渐退,看繁星遮眼,直至晨光再临。 他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终于学会了用神识落于雪原却不点燃那些雪屑,而是用那种无形的力量把雪原变得更加蓬松,直至雪花离开地面,重新在天空里飘舞。 朝阳出来了,红霞满山野,溪水尽红。 看着小溪对面仿佛在燃烧的青草地,陈长生的手缓缓离开了剑柄。 …… …… 开始学习燃剑的第三天,在一条官道旁的茶肆里,陈长生和苏离遇到了他们南归路上的第三名刺客,那名刺客叫李平原,乃是北地大豪,手下有无数死士效命,据说此人与雪原里那些暗中投靠魔族的熊人部落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或者正因为如此,他比其它人更准确地判断到了苏离南归的路线,在这里等到了他们的到来。 因为这件事情太过重要,同时也是太急的缘故,北地大豪李平原只带着十余名最忠诚的下属,但在这间小小的茶肆里,已经显得有些拥挤。 茶肆里没有客人,飘着淡淡的血腥味,煮茶的炉子已经冰冷,看起来已经好些天没有燃烧过,老板应该早已经死了,只是不知道尸体被埋在了何处。 陈长生坐在茶桌旁,看着碗里泛着异味的茶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恭喜。”苏离看着他说道:“杀死这个人,相信你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 …… 第380章 燃烧吧,我的剑(下) 林平原身为北地大豪,自然极为豪气,纵使在深春时节,也穿着裘皮大氅,纵使是来杀苏离这样的人物,也要带着十几个下属,似乎毫不担心会走漏消息。 “什么叫大豪?就是大的豪强?但豪强只能横行乡里,能横行整个北地的大豪应该被称为枭雄才对,我以为我自己就是个枭雄。”他看着苏离说道:“枭雄是不能要脸的,我不会像梁红妆那么愚蠢,我带着最信任的下属和必杀的决心而来,绝对不会讲什么公平道理,能围攻就一定围攻,能在你们的茶里下三十种毒就绝对不会少一种,陷坑能挖多深就多深。” 如果是平时,苏离对这种人物搭理都懒得搭理,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显得颇感兴趣,问道:“我觉得你带的人少了些。” 林平原笑着说道:“如果前辈没有被魔族的强者围杀至重伤,我就算把三千人马全部带过来,也不是您一剑之敌,但前辈现在虎落平阳,我带十几个人也就够了,而且今天这件事情需要保密,带人太多不合适,万一让离山剑宗的神仙们知道我杀了前辈,我还想不想活了?” 苏离笑着说道:“既然你怕,还敢来杀我?” 林平原说道:“对方开的价太高,不得不动心来赌一把。” 苏离感慨说道:“果然不愧是北地大豪,不,是北地枭雄,只是按照枭雄的作派,稍后你把我们杀了,这些下属也应该被你灭口才是。” 林平原豪迈地挥了挥手,说道:“前辈不需挑拨,我们这些人平生无恶不作,除了彼此再不会信任别的任何人,所以很信任彼此。” 苏离笑了笑,转身对陈长生说道:“你看,他都说自己无恶不作了。” 陈长生一直看着地板上那些或新鲜或阵旧的血迹,听到苏离的话后嗯了一声。 林平原望向他,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你这少年是什么来历?莫非是离山剑宗的弟子?那说不得也只好请你一道去死了。” 陈长生没有理会他,依然看着茶肆地面上的那些血迹。这里不算繁华,但毕竟在官道之侧,想必每天都会有很多旅客商人经过。从血迹上来看,这些天这里已经死了很多人,茶肆的老板肯定死了,又有多少无辜的旅客商人死去? 茶肆外的山坡上有风拂落,窗后响起一阵嗡鸣,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片蚊蝇飞了起来,密密麻麻,看着有些恶心。虽是深春,但北地算不得热,哪里来的这么多蚊蝇?那些蚊蝇再次落下,离开了陈长生的视线,降落到窗口下方的水沟里。 那里横竖伏卧着很多尸体,画面惨不忍睹。 苏离对他的恭喜很有道理。 这个叫林平原的北地大豪还有茶肆里的这些人,都是可以死的。 薛河来杀苏离是为了国族,梁红妆来杀苏离是为了家恨,这个人和这些人来杀苏离则是为了利益,他们无恶不作,那便无理可活。 林平原站起身来,说道:“陷坑没能困住你们的毛鹿,茶里的毒看起来也没有用,但你们还是走进了这间茶肆,我想知道你们能不能扛得住我们这么多人。” 茶肆里有很多人,而且这些人很强,都已经洗髓成功,有四人是坐照境,还有一人竟已通幽,至于他自己更是聚星境的强者。陈长生不能用慧剑,因为就算他真的看破了林平原星域的弱点,成功战胜此人,也可能像上次那样昏睡过去,剩下来的这些人怎么办? 好在他刚刚新学了一招剑法,可以试一下。 茶肆里骤然暴发起喊杀之声,林平原毫不在意所谓大豪枭雄的颜面,指挥着那些下属向陈长生和苏离杀将过来,自己则是站在人群后面压阵,随时准备出手。 陈长生站起身来,抬起头来,视线穿过那些面目狰狞的人们,落在林平原的身上。 呛啷一声,龙吟短剑出鞘。 剑气纵横,茶肆之内,狂风大作,桌椅尽数被切成碎屑。 一道炽烈的气息笼罩了整间茶肆,一道明亮的光线从短剑上喷涌而出。 围攻上来的人群,看到了一把燃烧的短剑,那把短剑上仿佛飞出了无数传说中的金乌。 只是瞬间,场间的气温便陡然上升,变得酷热无比。 茶肆地面上的那些血迹,无论新旧,被尽数净化。 短剑之上喷涌出来的光与热,代表着磅礴至极的真元。 人群里,连续响起惊呼与痛苦的惨呼,那些惊呼惨乎都很短促。 人群后,林平原神情骤变,变得极为凝重。 陈长生运起耶识步,身形骤然一虚,穿越正在坠地、崩解的人体,来到了他的身前,一剑刺出。 燃烧的真元,金乌的剑招,燎天剑的剑势,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的决然,都在这一剑之中。 燃剑。 燃烧的剑。 茶肆里变得更加明亮,仿佛那些剑上飞出的金乌合在一处,变成了一轮太阳。 太阳是如此的刺眼,甚至就连苏离都没有看清里面的画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茶肆里的风停了,明亮渐敛。 陈长生手握短剑,缓缓收回,仿佛收回燎天的火炬。 嗤的一声轻响,林平原的眉心里多了一个极深的血洞。 茶肆里到处都是死人。 林平原也马上就要死了。 他瞪着眼睛,看着陈长生,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你凭什么能杀我?” 他是聚星境的强者,北地大豪,无恶不作的枭雄,凭什么被一个通幽境的少年杀死? “因为你该死。”陈长生说道。 林平原听不懂,也不需要懂,因为他死了。 他倒在地面上,在残余剑意的切割下,变成十余块血肉。 茶肆里没有还能站着的人,除了陈长生。茶肆里的桌椅都已经碎了,所有物事都碎了,只有苏离身下的凳子与手里的茶壶是完好的。 茶壶里的茶水有剧毒,不知道他提着茶壶做什么。 陈长生走到他的身前。 苏离提起茶壶,把壶中的凉茶慢慢地倒在他的身上,只听得嗤嗤响声,那些凉茶触着陈长生的脸与身体,便骤然蒸发成了水汽。 因为真元暴燃,陈长生的身体一片滚烫,此时稍微降了些温,脸上依然通红一片,眼眸里还残余着狂暴的余烬,看着有些可怕。 “这剑太暴……我还是顶不住。”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毫无预兆就这样倒了下去,就像上次战胜梁红妆,翻过两座荒山之后那样。 “又昏了?” 苏离看着地面上的他,恼火道:“那个人来了怎么办?赶紧醒醒。” 陈长生已经昏迷不醒,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茶肆里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碎裂的肉块,惨不忍睹,血味刺鼻。 苏离平静下来,缓缓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右手握住了黄纸伞的伞柄。 时间缓慢地流逝。 窗外的蚊蝇飞到了窗内。 无论善恶贤愚,死亡都是一样的,对神明和这些蚊蝇来说。 苏离睁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起来吧,看来他不会出现了。” 茶肆里除了死人,就只有昏迷不醒的陈长生,他这是在对谁说话? 陈长生睁开眼睛,有些困难地站起来,扶着他离开茶肆,唤来远处的毛鹿,继续踏上南归的旅程。 片刻时间后,茶肆里的死尸堆里忽然爬出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走到官道上,看着南方人鹿的身影,沉默不语,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 …… 第381章 浔阳城的春光 继续南行,又遇着三批刺客,陈长生继续杀人,然后继续昏倒,如是重复,次数不多,但每次都极为凶险,而在这个过程里,那名始终藏匿在山野间的刺客刘青始终没有出现,甚至有时候他怀疑那个刺客是不是已经被甩掉了。 虽然他们已经遇着了六拔刺客,但和现在在天凉郡周边寻找他们的各方势力相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苏离对局面的掌握非常清楚,对那些意欲杀他的人会出现在何处也非常清楚,更清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这种本事是哪里来的? 路线选择全部由苏离安排,从来不去人多的地方,却又并不一味在荒山野岭间行走,更多的时候是伪装成普通的旅客,在官道上和普通人一道南下。陈长生对他的安排越来越佩服,也生出更多的疑惑,某天,终于压抑不住心头的疑问,问道为何如此,苏离说道:“天地之间不好藏人,最好藏人处便在人间,所以在人间行走最是安全,也最是危险,如何选择,存乎一心。” 陈长生又问道,所谓存乎一心里的心指的是什么,如何进行判断。苏离想了想后说道,等你像我一样杀过这么多人,被那么多人杀过,便自然会有这方面的能力。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如果需要这样才能学会,那还是不学为好。 关于黑夜里的刺客的故事与本事,陈长生没有学也学不会,这方面的天赋明显有些欠缺,但他在剑道方面的天赋,随着苏离的调教开始展露锋芒,他对慧剑的掌握越来越深,只是精神世界还是支撑不住,他对燃剑的运用越来越顺心如意,当然不免还是会因为真元的暴燃而付出极惨重的代价,但又有两名聚星境的强者败在他的剑下。 如此算来,他已经先后完成了五场越境杀,而且这五场越境杀是连续的,他的对手里有薛河这样成名已久的神将强者,也有林平原这样的北地大豪。 他现在还只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 以前的修行界历史里不知道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以后也不知道,但至少在苏离下山后的这数百年里,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他自己也没有做到过。当然,这并不表明陈长生就比当年的苏离更强,因为有很多具体的分别,比如苏离当时的精神更多的放在周园里,而且那时候也没有机会让他不停地与聚星境的强者做这种生死之战,但陈长生表现的已经足够强,强到苏离都有些动容,然后动心。 在某天夜里,苏离开始传授陈长生第三招剑法。陈长生只用了昨夜冷肉汤锅刚刚热熟的时间便背熟了剑诀,苏离看着他感慨说道:“你真的很适合学剑。”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前辈过奖。” 适合学剑,这是极高的赞誉,更不要说是出自苏离之口。 苏离看着他说道:“如果我不是有秋山和……继承衣钵,说不定真的会选你。” 陈长生摆手说道:“不用不用,晚辈是国教正宗的接班人,没办法另拜明师。” 苏离清楚以陈长生的性情,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他拒绝的如此之快,便是想和假意的为难犹豫都没有,还是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于是他面无表情把陈长生遇着的六次战斗分析了一遍,用翔实的数据与计算,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你也就是运气好,不然早就死了,有什么资格得意?” 陈长生想了想,不得不承认,他和苏离能够活到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苏离的眼光,苏离传剑,他在剑道上的天赋,而是运气……在路上,苏离已经赞叹过很多次他的运气或者说气运,很肯定地说既然他和陈长生都是有大气运的人,那么相伴而行,想死都不容易。被说的多了便有些麻木,偶尔有些时候,陈长生甚至已经开始接受自己的命很好,只是想着自己的命真的很不好,这让他经常生出很多惘然。 吃完昨夜剩下的冷肉汤,陈长生紧了紧衣裳,揉了揉因为虚弱而苍白的脸颊,开始去静悟苏离教给他的第三剑,不肯浪费半点时间。苏离靠在毛鹿的背上,看着少年的背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望向南方默默想着。 “秋山,你后面来了一个很不错的家伙,你得跑快些,不然真就要被他追上了。” …… …… 在荒野与官道之间的逃亡终于结束,二人来到了浔阳城外。陈长生把两头毛鹿送给了城外一位农户,拿出银两与短剑,威逼利诱对方不得泄露消息,要好生照看这两头毛鹿。苏离面带嘲笑看着这幕画面,没有说什么。 浔阳城是天凉郡北的第一大城,城中很是繁华热闹,苏离和陈长生扮作普通旅商,悄无声息混进城中,寻了间客栈住下,竟是没有任何人发现。这是进入周园之后,陈长生第一次睡到床上,他的头沾着枕头便开始打鼾,就像当初苏离在雪岭温泉酣睡一般,这一觉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以想见这一路行来他的精神压力有多大,又疲惫成了什么模样。 醒来后,陈长生走到窗边,看着浔阳城里的热闹街景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因为他真的已经很累,很虚弱——他不想继续上路,然后等着那些刺客与强者一波一波出现,他不喜欢等待未知,不喜欢这种感觉。他找到苏离说道:“已经有很多人来到天凉郡,相信离山剑宗的人现在也已经收到了消息,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隐藏自己的行踪?” 苏离说道:“我说过,我只信任自己。” 陈长生沉默不语。 一路行来,他看得非常清楚,苏离表面上是个很散漫、甚至有时候会很可爱的前辈高人,但实际上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对这个世界很疏离。苏离不相信人性,不相信人心,不信任自己这个世界,不与这个世界对话,所以他永远不会向这个世界求援。 他孤单地行走,已经走了数百年。 但陈长生不想这样行走,他总以为自己对世界保有善意,世界便会对你释出善意,当你看青山妩媚的时候,青山也会看你顺眼很多。 “这样下去我们太吃亏,一睡遇着的都是敌人,根本找不到一个帮手。” “哪里有帮手?” “世界是由黑夜与白天组成的,前面这些天,我们一直在黑夜里行走,所以看到的都是夜色,遇到的都是黑暗,但如果我们走进阳光下,或者我们能看到阳光。”陈长生看着苏离很认真地说道:“前辈为什么不愿意尝试一下?” 苏离说道:“哪里来的酸腐词人腔调?我可不愿意拿命去证明你的看法是错的。” 陈长生说道:“但我很想证明前辈是错的。” 苏离挑眉,看着他说道:“你不可要乱来。” 陈长生问道:“什么叫乱来?” 苏离很恼火,说道:“我知道你这小子想做什么,你不要忘了,这是我的命,我命由己不由天,更不能由你!” “可是……前辈能活到现在,不正是因为我的努力吗?” 陈长生认真地看着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很可爱,在苏离的眼中很可恶。 苏离觉得手有些冷,压低声音喝道:“你这个小疯子,我……” 话没有说完,陈长生直接走到窗边,双手向外用力推开窗子。 深春里的浔阳城,人声鼎沸,春光明媚。 窗户被推开,阳光与春风灌进了房间,照亮了幽暗的黑夜。 一道清亮如春光般的喊声,响彻浔阳城的街头。 “离山小师叔,苏离在此!” …… …… 第382章 人间处处是麻烦(上) 客栈下方的街道出现了片刻安静,行人与商贩们抬起头来,带着一丝愕然望向喊声起处,看到了陈长生,随后又听到了他的下一句话。 “我是陈长生。苏离就在我身后的房间里,无论是想杀他,还是想救他,要来的人都赶紧来。” 就像先前那句话一般,这句话同样飘荡在春光明媚的浔阳城里,飘的极快极远,相信很快便会出城而去,直至大陆各处。无数双目光落在客栈的窗口处,落在陈长生的脸上,浔阳城的街头继续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被一片嘈乱的声音打破,迎来了一场兵荒马乱! 有瓷碗落在地面碎成十八块的声音,有窗户被近乎粗暴关上的声音,有带着哭腔的喊声,有满是疑惑的孩童稚声询问,有父母打骂喝斥的声音,有急促向着远方奔去的马蹄声,远处甚至隐隐传来了沉重的城门关闭时发出的颤鸣! 只是片刻功夫,浔阳城街道上的行人商贩尽数消失不见,长街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包油饼的废纸在街道上飘着,还有远方城门处飘来的几缕烟尘。浔阳城似乎瞬间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不是所有空城都是计,有时候空城意味着这是一座死城,或者随后会变成一座死城。 陈长生站在窗边,看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听着渐远渐没的人声,看着那些紧闭着的门缝里怯怯窥视的眼睛,愕然无语。他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喊了声苏离在此,为何引发如此大的动静?隐隐约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情,或者说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 深春的浔阳城,穿行在街巷里的风本应是微暖的,但此时道旁的火炉已熄,人烟全无,这风便多了些寒意,陈长生下意识里重新关上了窗户,回头望去,只见苏离坐在椅上,有些无奈又有些嘲讽问道:“怕了?” 陈长生的声音有些紧张,说道:“总不过是赌一把。” 苏离的左手不知何时握住了黄纸伞,右手轻轻敲着椅扶手,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赌输了。” …… …… 苏离在此,这四个字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传遍了整座浔阳城,即便是大周军方最快的红鹰或者红雁也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截回来。浔阳城一片死寂,死寂的背后却是真正的混乱,不知道多少普通人家里的碗碟遭了殃,不知道多少人崴了脚。 气氛最紧张的地方,当然就是苏离和陈长生所在的这间客栈,这间客栈同时也是这场混乱的源头,用餐的客人以最快的速度跑掉,住在客栈里的旅客更是很多连行李都顾不得拿,便随着人流消失,就连客栈的老板与小二们都已经顺着偷偷溜走。 此时的客栈里安静无声,到处都是倒着的桌椅,看着狼籍一片。唯有靠着墙的柜台处,还站着位算账先生,那位算账先生双眉倒挂,看着便有些寒酸,身上的一件长衫洗的极为干净,却更显寒酸,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酸的缘故,他舍不得这份工,竟到此时还没有离开客栈,依然站在柜台后面拨弄着算盘,计算着账目。 消息已经传了出去,人自然陆续到来。令陈长生有些高兴的是,最先来的是国教的人。 浔阳城主教是国教在大陆最北方的主教,位秩极高,权柄极重,当前这一任的浔阳城主教叫华介夫,是教宗大人的亲信,所以在浔阳城乃至整个天凉郡里的地位都极为尊崇,无论是浔阳城主还是那座王府,他都很少需要亲自前去拜访,但今天他必须亲自来这间客栈,而且表现出来的态度,让整座浔阳城都有些不适应。 华介夫没有让随侍的数十名教士进入客栈,站在石阶前整理了一下红衣,便单身一人走了进去,表现的很低调,甚至隐隐有些谦卑。如果苏离没有身受重伤,命不久矣,这份尊重自然是给他的,但现在,这份尊重是给陈长生的。 陈长生现在是国教学院的院长,用梅里砂大主教的话来说,在国教内部,除了教宗大人,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相反,别人应该向他行礼。只是一位身份尊贵的红衣主教恭敬地向自己行礼,还是让他很不适应,下意识里侧了侧身子。 华介夫直起身体,看都没有看旁边紧闭的房门,对陈长生说道:“我们刚刚获知您还活着的消息,只是无法确认,今日看到您,真是件欣喜的事情,相信这个消息传到京都后,教宗大人也会很欣喜,无数人会在京都翘首期盼您的回归。” 话没有说尽,但说的已经够直,主教大人开门见山,请陈长生离开浔阳城。如果陈长生同意,浔阳城教殿毫无疑问会派出强大的护骑,甚至华介夫会亲自护送他。 陈长生望向紧闭的房门,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知道,我现在有点麻烦。” “我承认,这位先生确实是个极大的麻烦,甚至有可能是数百年来最大的一个麻烦。”华介夫看了一眼房门,说道:“但这不是您的麻烦,也不是国教的麻烦,如果您坚持留在这间客栈里,这个麻烦便会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大到我都没有办法解决。” 陈长生问道:“那些……麻烦什么时候会出现?” 华介夫说道:“很快,而且京都传来消息,说槐院某人可能来到北地,暂时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个大麻烦。”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我不能带着苏先生一起回京都吗?” 华介夫不需要思考,直接说道:“离宫没有说过。” 陈长生再次沉默,明白了他的意思——从遇到那两名刺客和薛河,到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离宫方面肯定知道了苏离和他的消息,却只要求下属的教殿护送陈长生回京,对苏离则是只字不提,这已经代表了离宫的态度。 “我可能要在客栈里再等一段时间。” “我们肯定会护着您的安全,但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您要护着屋里的这位先生而护着这位先生,您应该明白,这是不公平的事情。” “是的。” 陈长生看着华介夫说道:“所以你可以当作不知道我在浔阳城。” 华介夫说道:“可是您就在浔阳城,而且您要留到什么时候呢?每个人的麻烦终究要自己解决,更何况那位先生自己本身就是个麻烦。”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我想等到离山剑宗来人,或者……有他信任的、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到来。” 华介夫感慨说道:“世人皆知,苏离从来不信人……他没有朋友,一个也没有,您要等到这样的人出现,又要等到何时?” “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应该有人愿意帮他才是。” 说完这句话,陈长生转身向房间里走去。 华介夫在他身后忽然说道:“您大概还不知道……周园外发生了一些事情,您真的需要尽快回京都解决。” 陈长生停下脚步,问道:“什么事情?” 华介夫说道:“梁笑晓死了。” 陈长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怔了怔后说道:“他是魔族的奸细,被谁杀的?” 华介夫神情略有些复杂,说道:“他说是被您杀的。” 陈长生很吃惊,问道:“他说的?我杀的?” “是的,他临死前虽然没有说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华介夫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他死在离山剑宗法剑最后一式之下,周园里只有七间和您会这种剑法。” 陈长生怔住,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华介夫最后说道:“梁笑晓说您和折袖是魔族的奸细,折袖……已经下了周狱。” 听到这句话,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京都,但现在他怎么走?他望向紧闭的房门,觉得好生麻烦。 …… …… 第383章 开门见山梁王孙 陈长生推开房门,走到椅前,对苏离把刚刚听到的这些事情讲了一遍,没有任何遗漏。 苏离轻轻敲着椅扶手,沉默了会儿,然后笑了起来:“人间处处是麻烦,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这些麻烦。你的麻烦其实并不是太麻烦,虽然梁笑晓这一手确实很漂亮,但只要你回京都便能解决,如果我能回离山,当然就更好解决。” 陈长生明白他的意思。梁笑晓的死如果是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做一些事情,那么这个麻烦确实极难解决,但他毕竟是国教的当红人物,只要教宗大人依然信任他,问题便不大,至于离山剑宗方面,只要苏离能够活着回到离山,随便发一句话,谁敢质疑? 苏离这段话看似简单,其实很不简单,他把两件麻烦合并成了一个麻烦,解决了陈长生当前最大的一件麻烦,陈长生不需要再做选择,只要保持原先的想法就好。 “随后浔阳城里会出现很多麻烦,我似乎低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国教方面不愿意出面,我没办法解决这些麻烦,您说的对,我似乎是赌输了。”陈长生走到桌边,端起茶杯喝了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 苏离的眉挑的更高,笑容更盛,说道:“你当然会赌输,不过你喊这一嗓子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替我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陈长生放下茶杯,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做了些什么? “你喊破了我的行藏,全大陆的人都在看着浔阳城,寅老头终究是要些颜面的,总不能让国教的徒子徒孙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杀我。”苏离敛了笑容,平静说道:“如果不是这样,现在门外那名红衣主教,现在肯定在想如何能够杀死我,所以你至少解决了离宫这个大麻烦。” 陈长生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国教的大麻烦解决了,不代表他有能力解决接下来的那些麻烦,华介夫先前的态度表现的非常明确,国教现在确实不会出手对苏离如何,但也绝对不会帮助苏离,最多是两不相帮的立场。 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客栈外寂静无声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他走到窗边推开,只见对街房屋院落后方溅起无数烟尘,院墙与房屋不停倒塌,仿佛是有个巨大的怪兽正向着这边走来,又像是一场地震正在向此间蔓延。 客栈外的教士们发出惊呼:“王府……动辇了!” 陈长生闻言微怔,看着街对面越来越近的烟尘,感受着地面的震动,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是谁正向着客栈而来?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他直接翻窗而出,落在了客栈前的石阶上,此时华介夫也从客栈里走了出来,站在他的身旁,神情严峻至极,显得异常凝重。 “谁来了?”陈长生问道。 “梁王府的大辇。”华介夫看着街对面深处的烟尘,微微皱眉说道:“这座大辇已经近百年未曾离开王府,没想到今天却动了。” 依然是那个梁字,果然是那个梁字。 陈长生与苏离一路南归,知晓了很多修行界的势力分布,对于梁这个姓氏更是警惕到了极点,因为梁笑晓姓梁,梁红妆也姓梁。 梁这个姓是曾经的国姓,梁氏便是前代中原王朝的皇族,与如今的大周皇族陈氏曾经有无比紧密的姻亲关系,千年之前,陈氏取梁而代之,对梁氏一族依然尊敬有加,或者是因为曾经的姻亲关系,或者是因为惭愧,总之是给予了各种殊遇。 大周建国以后,梁氏离开京都,回归天凉郡,被封为郡王,但毕竟是曾经的君主,哪里可能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命运,依然心心念念想着回复旧日的荣光,只是时间总被风吹雨打去,现在的梁氏除了血脉依然高贵,依然颇受世间万民敬畏之外,早已没有了改天换地的能力,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在大陆北方存在至今。但曾经统治整个大陆的姓氏,自然拥有非同一般的天赋血脉,千年以降梁氏出现过无数强者,到如今这一代,最出名的便是梁王府的那位年轻王爷梁王孙。 正如华介夫所言,梁王府的大辇已经很多年没有动过了,今天大辇出了王府,一路破墙踏院向客栈而来,如此大的动静,说明必然有大事发生。世间唯一有资格坐在那座大辇上的人,当然就是梁王孙。 在那名来北地游历的槐院强者出现之前,这位王爷应该就是苏离和陈长生要解决的最大的麻烦。梁王孙并不是那位王爷的本名,那位年轻王爷叫做梁朕,但是整座浔阳城里没有人敢用这个名字称呼他,渐渐的,整个大陆都开始称他梁王孙。 ——逍遥榜第三,开门见山梁王孙。这个名号来自于梁王孙的性情,拥有最尊贵的血统、最强大的修行天赋,这位年轻的王爷做起事情来,向来很直接,很干脆,或者说很霸道。梁王府的大辇实在是太大,根本没有办法来到客栈所在的这条长街,于是王府的随从便开始拆房子,从浔阳城北一路拆到此间,真是霸道到了极点。 轰的一声巨响,客栈对面街上的建筑倒塌,烟尘大作。 一座华贵至极的大辇,在漫天烟尘里缓缓呈现。 这座大辇宽约十丈,长也是十丈,上面铺着名贵至极的黑矅石,不知是哪家大师亲自雕刻了数百层花瓣,看着就像一个莲花座。 莲花座两旁行着数十名低眉顺眼的童子与少女。 如此大的莲花座上,只坐着一人。 那人极为英俊,黑发束的极紧,衣衫看似简单实则极为讲究,一身贵气,坐姿极为挺拔,在莲花座的正中,右手扶膝,左手握着一把杵,身体微微前倾,仿佛雕像一般,眼神也仿佛雕像一般,没有太多生气,有的只是寒冷的意味。 这人便是梁王孙。 他直接在浔阳城的万千广厦里开了一道大门。 要来见山。 然后推倒这座山。 …… …… 第384章 一场盛宴的开端 梁王孙要见的、要推倒的那座山,自然是离山。 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就是离山。 在以往,这座山峰高不可攀,即便是王破、肖张、梁王孙这样在逍遥榜高高在上的强者,也无法向他发起正面挑战,但现在,苏离受了重伤,这座山峰已然摇摇欲坠。 梁王孙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能力把这座山峰摧毁,所以在收到消息后,他毫不犹豫地乘着大辇离开了王府,来到了这间客栈之前。 只不过现在这座山峰之前,还站着一名少年。 他想要推倒这座山,首先便要过少年的这一关。 “你就是陈长生?” 梁王孙看着客栈石阶前那名少年,平静问道。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句话,因为他这时候很紧张。除了在天书陵门口远远看过王破一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逍遥榜中人,这些人才是人类世界真正的中坚力量,野花盛开的年代,便是从梁王孙等名字出现开始。 当然,从西凉镇到京都后,他已经见过很多真正的大人物,但那些大人物太过高高在上,无论是教宗还是苏离,哪怕关系已经称得上亲密,他也无法有实感。但黑莲花辇上的这位年轻王爷不同,因为以陈长生现在的境界与名声,早已经超越了青云榜的范畴,进入了点金榜,换句话说,他和逍遥榜已经很近。唯接近,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压力,或者说差距。 梁王孙的眉微微挑起,陈长生的沉默让他有些意外,不知为何,他没有动怒,而是再次平静问道:“你就是陈长生?” 陈长生这一次真的醒过神来,才知道对方是在问自己。 对方是来杀苏离的,敢杀苏离的人,首先却把注意力放在了他的身上,如果换作别的少年,或者会生出一些骄傲与得意,但他没有,因为他没有身为名人的自觉。事实上,无论是青藤宴、大朝试、天书陵观碑,以及随后接任国教学院院长,种种事宜,已经让他成为这个大陆最出名的人物,即便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也要先对他说几句话,哪怕是不咸不淡的场面话。 客栈前的长街一片安静,烟尘渐敛,除了散在四处的教士,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很多身影,那些人应该便是王府的死士,随时准备向客栈发起进攻,但暂时没有动,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着陈长生的回答。 西宁镇的少年道士现在已经有与梁王孙这样的人物进行平等交流的资格。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陈长生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转身走进客栈,关上大门,然后化作一道青烟跑到二楼。 梁王孙正襟危坐于黑莲花间,眉挑得更高了些,似笑非笑。 推开紧闭的屋门,陈长生来到苏离的椅前,说道:“我们跑吧。” 苏离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已经买定离手,想认输也来不及了。”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说话,胸口微微起伏。 他想带着苏离逃跑,自然说明他已经推翻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 他认输了,因为实力差距在这里,不得不认。 因为只看了一眼,他便知道自己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战胜梁王孙。 比头发丝更细的一丝可能都没有。 …… …… 客栈外,长街寂静如前。 梁王孙居高临下看着浔阳城的主教大人,问道:“国教会管这件事情?” 华介夫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说道:“无关的人的死活,我不会管,但陈院长的安危,我们是必然要管的。” 先前陈长生对这位主教大人说可以当作不知道自己来到浔阳城,然而整座浔阳城都知道他在这里,国教中人又如何能够不管他? “我不明白这位年轻的陈院长为何要管这件事情,但……我不管。” 梁王孙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雪白的手绢轻轻擦拭衣上沾着的尘埃,说道:“王府的大辇既然动了,这件事情总要个结局。” 华介夫看着他神情凝重说道:“教宗大人在京都等着陈院长的归去。” 梁王孙的动作微微顿住,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你们就把他送回去。如果他不肯走,说不得我也只好把他一道杀了。” 华介夫摇了摇头,说道:“那样的话,梁王府会绝后的。” 主教大人这句话说的很平实,没有半点威胁的意味。因为这是客观的事实,如果陈长生死在浔阳城,国教会做出什么反应,谁都能想到。 但唯因平实,所以强硬。 梁王孙再次沉默,把变得微灰的手绢扔到辇下,有些意兴索然说道:“绝后?十几年前那件事情之后,你觉得我梁王府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苏离,难道不怕离山杀我全家?所以这对我没用。” 华介夫觉得春风骤寒。十几年前,那场国教学院血案之后最恐怖的杀戮被圣人们强行掩去了真相,所以他并不是很清楚那件大事的所有细节,但他很清楚梁王府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他看着辇上的年轻王爷,劝道:“何至于如此绝决。” 黑莲辇很高大,梁王孙坐在其间,便似坐在楼上,恰好与客栈的二层楼平齐。 他看着客栈二层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叹道:“谁让那四个字喊的这么绝。” 浔阳城变成一座寂静的死城,一场杀戮近在眼前,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陈长生推开窗户,对着明媚的春光喊了四个字。 苏离在此。 这四个字把陈长生和苏离逼进了死地。 其实何尝不是把那些想杀苏离的人逼进了绝境。 国教没办法对苏离动手了。 大周军方没办法动手了。 想暗中杀死苏离的人,比如梁王孙,只能这样来明杀了。 世间有很多事情只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让人看见,不然不好交待。 无论是向南人,还是向史书。 比如杀苏离。 这只能是一场隐藏在历史阴影里的血腥事,就像当年落柳原之盟,就像当年百草园之变,就像当年周独夫消失的真相。 陈长生却只用了四个字,便把这件事情变成了天下皆知的一场盛事。 “盛宴已经开始,如何能够提前离席?” 客栈幽暗的房间里,苏离坐在椅上,看着身前低着头的少年微笑说道:“我教了你行军布阵,教了你慧剑如意,你学的很好,甚至超过了我对你最高的期望,居然能把万千变化尽数化到先前那声喊里……现在我真的有些好奇,你到底能护我到何时。” …… …… 第385章 有时候,救人得先学会杀人 喊破苏离的行藏,将隐藏在夜色里的所有人与事尽数逼到了阳光底,陈长生做这件事情并不是刻意的,是按照心意行事,他最在意的便是顺心意。但在做这件事情之前他当然仔细地考虑过后续,觉得好处应该会大于坏处,正如梁王孙所感慨的那样。 这是一种谋略也是一种计算,一路南下苏离教给他的那些道理,比如战策比如剑法都被他用了出来,换一个角度来说,他对着春光明媚的浔阳城喊出那四个字,便等若对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刺出了一记慧剑,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觅着了些光亮。 可当他亲眼看到梁王孙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计算推演出了些问题,这里说的问题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打不过必须逃,而是他认为梁王孙本就不应该出现。梁王孙不顾王府传承,民意汹汹,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杀苏离,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陈长生看着苏离问道。 苏离说道:“因为他们都姓梁。” 梁笑晓、梁红妆、梁红孙……这三个表现出来最想苏离死的人都姓梁,他们都是梁王一脉?苏离与梁王府又有什么化不开的仇怨? “做过皇帝的人谁甘心一直做王爷?”苏离看着窗外隐约能见的那座黑莲大辇,说道:“梁王府的历代主人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京都,重新坐上皇位,只是他们根本没有机会,直到十余年前,京都那场内乱,才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可能。” 陈长生听苏离说过当年的事情,有些不解问道:“当时想要起事的不是长生宗吗?” 苏离:“要谋天下,其虑必深,梁王府数百年前便开始渗入长生宗,十余年前长生宗挑动南北相争,正是他们的好手段。” 陈长生不解,当年长生宗的长老被苏离一剑尽数杀死,梁王府隐藏数百年的图谋被碾碎,确实极恨,但何至于对苏离如此恨之入骨? 苏离说道:“那些长老里有个姓梁的,应该便是梁笑晓的祖辈。至于梁王孙和梁红妆为何会如此恨我,或者是因为当年我在长生宗杀人之后,顺道来了趟浔阳城,把梁王府里的那些老家伙也全部杀了。” 陈长生沉默无语,心想这等若是杀人全家,如此血海深仇,难怪梁王一脉的年轻人们对苏离如此仇恨,梁笑晓甚至不惜与魔族勾结。 窗外隐隐传来梁王孙与浔阳城主教的对话声。 陈长生沉默听了片刻后,忽然问道:“前辈,真的需要……杀这么多人吗?” 苏离的脸上流露出嘲讽的神情,说道:“又准备开始说教?” 陈长生摇了摇头,说道:“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本不应该流这么多血。” 苏离没有直接回答,说道:“当年长生宗和梁王府意欲以南征北,其时京都混乱至极,朝堂与国教依然分裂对峙,南人唯一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是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天海的存在,他们最后找到了一个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什么方法?” “他们要我去京都杀天海,就算我杀不死天海,相信天海也会身受重伤。” “前辈,您去了吗?”陈长生刚刚问出口便知道这是句废话。 苏离当然没有去京都杀天海圣后,不然历史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果不其然,苏离像看白痴一样地看着他,说道:“我看着像有病?” 陈长生心想那些南人才真有病,居然会想出这么一个不可能实现的主意,问道:“他们当时是怎么劝您的?” “他们抓了我的妻子,把她囚禁在长生宗的寒潭里,然后用大义劝我。” 苏离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但即便已经时隔十余年,陈长生仿佛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 “没有人喜欢杀人,我也不喜欢。” 苏离最后说道:“血流的多了,剑要洗干净很麻烦,更不要说衣裳,所以我也不喜欢流血,但有时候,人必须杀,血必须流。” 陈长生懂了。这段他曾经听过的往事在今天被完全补完,苏离是想通过这件事情告诉他一个简单的道理,同时不想再听他那些劝告。 存在于人世间,想要自由地活着,想要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你必须足够强大,并且让整个世界都承认你的强大,畏惧于你的强大。如何证明,如何让世界承认这一点?你要敢于杀人,敢于让整个世界流血。 苏离就是这样做的。他把长生宗的长老全部杀死,险些让梁王府灭门,让大陆血流成河,他虽然没能挽回自己妻子的生命,但在那之后的十余年里,没有任何人再敢威胁他、利用他、也没有任何人敢去威胁他的女儿。 懂了不代表就能接受,但陈长生也没有办法再对苏离说些什么,那只好和别人去说。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黑莲大辇里的梁王孙,简单说道:“我要护着他。” 梁王孙英俊而贵气的容颜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说道:“很多人都以为你死在了周园里,没想到,你却会死在浔阳城。” 陈长生的话很简单,梁王孙的回应也很简单,他既然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来杀苏离,便说明他已经不在意任何人的威胁,哪怕是国教。 “他当年没有杀死你,没有杀死梁红妆,也没有杀死梁笑晓。” 陈长生说道:“他给梁王府留了一条后路,梁王府或者也可以给他留一条活路。” “可是当年能活下来的人很少,而且你真以为那是一条后路吗?不,王府失去的,是数百年里无数人的希望,不过我倒确实可以给他留一条活路。”梁王孙冷酷说道:“你让我砍断他的四肢,废了他的经脉,我就让他活着。”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不公平。” 梁王孙说道:“以血还血,以死亡还赠死亡,最是公平不过。” 陈长生说道:“前辈是为了人类才去的雪原,被魔族围攻才受的重伤,不然你们根本没有可能杀死他,所以他不应该死在人类的手里,至少不应该是这一次,至少不应该是这么死,无论他曾经杀过多少人,哪怕他或者真的不是好人。” 听着这番话,客栈四周的教士还有梁王府的那些死士的情绪都生出了些变化。 梁王孙看着窗口处的他,平静说道:“你说的或者有道理,一代传奇就这样死去,杀死他的我想必在史书上也只会留下宵小之辈的名声,但……我不在意,这个世界也不会在意,因为这是唯一可以杀死他的机会,而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想他死。” 陈长生问道:“哪怕这等于是和魔族合谋?” “这是一场无耻的谋杀,不要说与魔族合谋,就算是与魔鬼交易又如何?” 梁王孙话音方满,客栈四周的房屋纷纷倒塌,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的身影出现。 浔阳城的城门虽然已经关闭,又如何拦得住这些想要杀死苏离的人? 天空里忽然闪起一片火红的光线。随着温度的提升,烈风扑面,一只火云麟降落在长街的那头,薛河坐在上面,盔甲上依然残留着当日留下的血水。紧接着,一身舞衣的梁红妆出现在长街的另一头,他妩媚的容颜已然满是灰尘,身上的剑痕依然清晰可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支撑着赶了回来。看着梁红妆出现,华介夫微微皱眉。当日正是这位浔阳城的主教,暗中告诉梁红妆苏离的行踪。 “你看,就连国教其实也很想他去死。”梁王孙看着陈长生说道:“你又如何能够对抗整个人类世界呢?” 陈长生看着客栈四周与街巷里的那些身影,他不知道这些人是谁,在大陆北地拥有怎样的声名,属于哪个宗派山门,只能从气息中感觉到这些人的可怕。这些都是来杀苏离的人。薛河是大周神将,应该不会出手。梁红妆应该已经无力出手。但这些人会出手。更不要说,还有那名一直藏匿在黑暗里的著名刺客刘青,今日这场战斗,除了梁王孙之外,最可怕的就应该是此人。 苏离重伤,向整个大陆发出了盛宴的邀约,来参加这场宴会的宾客已经到场,他们以剑为筷,准备饮一杯血做的美酒,享用一顿人肉的大餐。陈长生不知道这场盛宴还会不会有宾客到场,他想试着把餐桌掀掉。 他站在窗边,看着黑莲辇里的梁王孙,神情不变,真气缓运,神识落入剑鞘里,联系上黑龙的离魂,唤醒了那些已经沉睡多日的剑。 无数把剑。 他开始计算推演,开始准备燃烧真元,开始准备万剑齐发。 慧剑、燃剑,这是苏离教给他的剑,万剑是他的剑。 他想试试看,能不能用剑道上的提升,补足万剑剑意的消耗,从而重现周陵前的那幕画面,然后直接一举杀死梁王孙。 陈长生是通幽上境的少年天才,梁王孙是逍遥榜上的真正强者,无论在谁看来,甚至他自己也清楚,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有若城地。 但他依然想试试看能不能杀死对方。 因为现在的局面注定了,他必须杀死梁王孙,才能让苏离活下去。 这,或者是他从苏离身上学到的最新的道理。 …… …… 第386章 有人乘着风筝来 梁王孙是这场盛宴的第一位宾客,以他的身份、实力以及在江湖、庙堂、修行界的地位,他绝对有资格作主宾,所以陈长生要杀他,哪怕明知远远不敌,也要杀他,如此才能震慑整座浔阳城,再加上他在国教里的地位,才有可能让人们不敢继续向苏离动手。这就是陈长生的安排,唯杀人方能救人,唯不讲道理才能讲通道理。 客栈外的长街一片寂静,明媚的春光洒落在刚刚息落的尘埃与街面上。 伴着破物声响,陈长生撞窗而出,带着碎裂的石砾与木屑,于瞬息之间来到了街上。 梁王府的大辇有二层楼高,在客栈之前,他破窗前行,便是来到了辇间。 他的脚没有落到辇上,短剑已经破鞘而出,直刺梁王孙的眉心。 这一剑悄然无声,没有任何威势可言,也感受不到多么磅礴的真元波动,仿佛只是替明媚的春光增添了一道不起眼的明亮,然而却震撼了很多人。就连梁王孙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了起来。 陈长生这一剑的剑意精纯至极,强大至极,竟仿佛已经超越了剑势的存在。街巷里看到这一剑的人们,无论是那些敢来杀苏离的修行强者,还是浔阳城教殿的教士,抑或是梁王府的死士与那些不懂修行与剑道的普通仆役婢女,都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泛酸。 那道酸意来自陈长生的剑意,无比锋利且带有先天威压的剑意——他的短剑现在是新一代的龙吟剑,他的这一剑,仿佛龙出沧海,光耀四野,看似不起眼的明亮,实则像极了一轮太阳,刺得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众人震惊,这才知道陈长生的剑道境界已经修行到了这等程度。只有与陈长生交过手的薛河及梁红妆早有心理准备,没有什么反应。 陈长生现在虽然已经很出名,被很多人视作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排在秋山君和徐有容之下的那些最具天赋的少年行列中,但毕竟没有多少人亲眼看过他的境界,尤其是浔阳城在北方,这里的修行者只知道他必然不凡,却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修行到了通幽境的巅峰,更可怕的是,在剑道上的造诣如此精深。在这很短的时间里,包括浔阳城主教华介夫在内的很多人,都忍不住生出一个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想法——难道陈长生的剑真有可能威胁到梁王孙? 坐在辇间直面剑锋,梁王孙要比街巷里的所有人对陈长生的剑意感知的更为真切,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如终没有任何动作。 他静静看着陈长生的剑,眼神平静而漠然,自有一道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感觉,右手握着的那道金刚杵骤然间大放光明,瞬间把陈长生剑身上的明亮吞噬一空。这就是近乎完美的星域吗?陈长生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 他的剑非常轻易地刺进了那片光明里。 人剑合一。当短剑刺进那片光明的时候,他也进入了那片光明。 他的双脚终于落到了梁王府的大辇上,踩到了实地。但他的剑却没能刺进梁王孙的眉心,而是停留在了眉心之前。 梁王孙垂在身畔的左手,不知道何时抬了起来,拦在了陈长生的短剑之前。 他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夹住了这一剑。 那两根看着有些细柔、甚至有些像女子的手指,实际上就像是两座山峰。 陈长生的剑即便是真正的龙,说不得也要被这两座山峰夹住,无法前进。 在破窗出剑之前,陈长生对这场战斗做的最多的推演计算,都是放在如何找到梁王孙星域的弱点或者说破绽方面,他完全没有想到,梁王孙竟然根本没有施展出星域,只用了两根手指便制住了自己的这一剑,这就是逍遥榜强者的自信与威严吗? 看着梁王孙威严的眼睛,陈长生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此人的实力修为太过深不可测,比他强大太多——但他身体里的寒意并不是来自这种实力上的差距,因为他还隐藏着手段,他那道真正的剑还没有刺出来,而是来自于某种隐约的感觉。 梁王孙没有展开星域,与自信无关,与轻蔑无关,应该也不是想羞辱他,因为那不符合他的身份气度,也不是真正的强者会犯的错误,那么他究竟想做什么?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就在陈长生来不及施展出真正的剑之前的那一放,梁王孙动了。 他神识微动,黑莲花辇上星屑飞舞,一道气息隔出了两个世界。 梁王孙展开了自己星域。此时,陈长生在他的身前,于是也进入了他的星域里,或者说,被困在了他的星域里。对聚星境的强者来说,星域最重要的作用,是保护自己不受到任何攻击,梁王孙这样做是何用意?陈长生知道对方此举必有深意,只是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剑心不乱,剑意沉稳如前,右脚向前踏出一步,身体里的真元瞬间猛烈地燃烧起来。 梁王孙的眼睛变得更加明亮,更加严肃,也更加认真。很明显,他感知到了陈长生真元的暴涨,也察觉到了可能的危险。梁王孙知道片刻后,陈长生真正的那一剑便会来到,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一剑至少是数千剑,他只知道,同样是片刻后,苏离便会死了。 都只需要片刻时间,但陈长生不见得能伤到梁王孙,梁王孙却很肯定苏离会死。 于是稍后陈长生便明白自己没有机会等到这片刻时间结束。 因为在这片刻时间开始的时候,有一片雪花飘落到梁王府的辇上。 无数片雪花,落在客栈四周的街巷上。 深春时节的浔阳城,忽然落了一场雪。 陈长生看着梁王孙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很多情绪,却没有看到杀意,于是他懂了,梁王孙从始至终就没有想杀他。是的,哪怕是梁王孙这样的人物,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也不想杀死深受教宗大人和梅里砂主教信任甚至宠爱的国教学院少年。 他冒着风险后展星域,把陈长生留在辇上,只是不想他出手。 这场战斗,并不是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 真正动手杀苏离的另有其人。 那个人是谁?这场盛宴,最后到场的宾客是谁? 春光已然被风雪淹没。 雪空里,忽然落下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怪人,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挖了两个洞,露出两个眼睛,其余的地方,则用简单的线条画着鼻子与嘴巴。 那个怪人的眼睛里无情无神无爱,冷漠却让人觉得无比疯狂。 那个怪人的腰间系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在天空里,系在一只无比巨大的纸风筝上。 那只纸风筝不停地向地面洒着纸片。 哪里有什么风雪。 飞舞在浔阳城里的雪花,原来都是纸片。 那怪人的境界修为强的可怕,离地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一身霸道而疯狂的气息已然来到街巷之间,境界修为稍弱的修行者闭目对抗,那些普通人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客栈顶部的黑瓦旧檐,转瞬之间被尽数碾压成废砾。沉闷的声音里,客栈的楼顶尽数坍塌,墙壁皆断,露出了里面的景象。 烟尘与飞雪间,人们隐约能够看到满地残断的梁木与家具。 在废墟里,有一把椅子。 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椅中,手里拿着一把陈旧的黄纸伞。 街巷里骤然死寂。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看见苏离的真面目。 从天空里落下的那人,一枪刺向苏离的身体。 铁枪骤出,纸雪骤散,风雷大动! 客栈四周的人们惊呼出声。 “肖张!” “画甲肖张!” 有个人乘着风筝来到了浔阳城来杀人。 他提前洒下纸做的雪花,给那个要杀的人送行。 因为他认为自己既然来了,那人便必然要死了。 哪怕那人是苏离。 这么疯狂的事情,除了逍遥榜第二的那个疯子,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这么嚣张的出场,除了画甲肖张又还能是何人? 铁枪一出,浔阳城动! 这是肖张的嚣张一枪,即便是苏离未曾受伤,境界最盛之时,想必也要认真应付,现在他重伤未愈,又如何能接下这一枪? 此时,陈长生被梁王孙困在长街上,谁来替他挡这一枪? …… …… 第387章 笨少年的笨剑 客栈废砾间,苏离坐在椅上,闭着眼睛,似睡着,其实醒着。 他的手握着黄纸伞,却没有落柄抽剑的意思。 那道自天而至的铁枪,距离他只有数丈的距离,他的黑发已然飘散。 曾经不可战胜的绝世强者,此时此刻终于被逼入了绝境,谁能来救他? 苏离没有朋友。他也从来不相信别人,除了离山里的人。 然而离山太远,现在的浔阳城里,只有陈长生。 能帮他挡下这一枪的人,也只有陈长生。 陈长生必须帮他挡下这一枪。 于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客栈外的街道上忽然变得无比炙热,自天飘落的纸雪飞舞更疾,有些落到辇上的纸片甚至被烤的焦卷起来。 这道热量来自陈长生的身体。 他以一种近乎狂暴的方法燃烧着自己的真元。 这就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二剑:燃剑。 剑意狂暴地提升,填满了辇上的整个空间。 这记狂暴的剑法,有着燎天剑的冲天剑势,有着金乌剑的无双秘诀,在真元燃烧的那一瞬,更有离山法剑最后一式杀身成仁的决心与魄力。 这一剑本来就是苏离专门为他越境与强者战而专门创造的。 当初在官道畔的茶肆里,陈长生的燃剑直接将聚星境的北地大豪林平原斩成了废物,此时面对这一剑的梁王孙即便实力深不可测,也有些动容。 梁王孙松开手指,化为剑诀,金刚杵呼啸而起。 陈长生的燃剑没有真的刺出。 他转腕收剑,再次刺出,刺的却不是梁王孙的眉心,而是大辇右前方的一片虚空。 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极具深意,剑锋所指之处,大有学问。 这是苏离教给他的第一剑:慧剑。 慧剑需要海量的计算、推演的天赋,通明的剑心以及……很好的运气。 梁王孙这种境界的聚星境强者,星域堪称完美,即便陈长生这一剑是由内而外,想要击破也极为困难,所以他这时候在拼命。 或者是因为他的命不好,或者命太好的缘故,每当他拼命的时候,运气总是不错。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梁王孙的星域被短剑刺破了一个小洞。 陈长生的身影骤然一虚,散着热气,卷着纸片,回到了客栈楼里。 这是耶识步。 楼内一片狼籍,苏离坐在椅中,闭着眼睛,仿佛在等死。 那道铁枪破雪空而至,正要刺向他的胸口。 陈长生出现在了苏离的身前。 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觉得眼睛有些酸。这与最开始的剑意无关,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恐怖的热量。他的身上看不到真实的火焰,却给人一种感觉,他正在燃烧。 面对这道自天而落的铁枪,陈长生横剑于身前。短剑没有变得明亮,龙威也没有展露,看着很寻常,就像是石头,像是沙土。 石头和沙土混在一起,可以为堤。 这道来自雪空的铁枪,无比恐怖强大,仿佛泛滥的洪水。 随着陈长生横剑,肆虐的滔滔洪水之前,似乎出现了一道大堤。 这就是苏离教他的第三剑。 这一剑有个很蠢的名字,叫做:笨剑。 按照苏离的说法,这是一种很笨的剑法,所以只有最笨的人才能学会。这也是一种最本质的剑法,因为这一剑根本不能用来迎敌,只能用来防守。 之所以叫笨剑,还因为要学会这一剑,没有别的方法,只能不停地重复练习,练到海枯石烂,练到星转斗移,练到天长地久,你却没办法确认自己有没有练会。 陈长生当时听到这些话后,根本没有学这一剑的念头,直到苏离说道,这记笨剑堪称世间防御最强的剑法,才改了主意。——剑出离山,苏离在剑道上的造诣修为更是举世无双,见多识广,他的判断自然不会有错。 然而当他正式开始学这记笨剑之后,他就后悔了。 因为,苏离自己都没有练成这一剑。整座离山,整个大陆,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甚至在整个历史的长河里,都没有人练成这一剑。换句话来说,这记剑法只存在于书籍里,存在于想象的剑道之中,从来没有真实出现过。 苏离说之所以他没能学会这一剑,因为他太过天才,剑心自由随意,不愿意受到束缚,而陈长生却真有学会这一剑的可能。因为……在某些方面,陈长生真的很笨。 陈长生自然不会再相信他的话,但却真的很笨地开始学习这一剑,日夜不辍地练习着,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学会了这一剑。 但这无法确认,因为没有试过,直至此时。 那根嚣张的铁枪,破雪空而落。 万剑齐发的最后手段也没法用,因为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明显是疯的,为了杀死苏离,他根本不在意身上被刺出千万个窟窿。 陈长生只能用这一剑。 既然是挡枪,当然只能挡。 他横剑于前,看着越来越近的铁枪和那抹飘舞的红缨,心情紧张到了极点,身体无比僵硬,剑心却无比平静,神情甚至显得有些呆滞。 这时候的少年,看着真的有些笨。 …… …… 红缨飘舞,撕破纸雪。 铁枪来到楼间,明亮而嚣张的锋尖与黯淡而沉稳的剑身相遇。 只是瞬间,铁枪的锋尖便与短剑撞击了数千次。 客栈上飘舞的纸片纷纷碎裂,变成粉末,雪势更盛,更真。 轰的一声巨响。 气浪向着客栈四周喷涌,纸雪弥散开来,笼罩了数百丈方圆的街巷。 寂静里,响起酸厉刺耳的声音。 那是铁与铁磨擦的声音。 铁枪缓缓后移。 陈长生依然站在苏离的身前。 他脸色苍白,身体不停颤抖,尤其是双腿。 似乎下一刻,他便会倒下,但他没有倒。 他甚至一步未退。 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因为那道铁枪实在是太强大,太恐怖。在最后的时刻,他甚至闭上了眼睛,直到此时依然没有睁开。 真元狂暴燃烧的后果还在,他的身体温度极高,滚烫无比,偶有纸屑落在他的身上,便被点燃烧,冒出几缕白烟,看着有些怪异。 人们看着冒着白烟的陈长生,震惊无语。 于不可能之际,强行破开梁王孙的星域,回到客栈,硬挡了那道破空而至的铁枪,这个少年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要知道他再如何天才,毕竟才十六岁,他今日面对的,可不是大朝试里的那些同龄对手,而是逍遥榜上的真正强者! “了不起,居然能挡我一枪。” 楼里响起一道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陈长生睁开眼睛,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乘风筝而来的怪人。 这个怪人身形有些瘦长,穿着件破旧的短衣,露出了半截手臂与小腿,脸上蒙着一张白纸,白纸上画着鼻子与嘴,只露出了两只眼睛。 ——陈长生确实很了不起,在场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 因为他能挡住这个人的铁枪,因为这个人是画甲肖张。 从近四十年前那场煮石大会开始,修行世界正式迎来了野花盛开的年代。无数天才纷涌而出,画甲肖张始终是其中最夺目的那个名字。他与天凉王破齐名,乃是人类世界的真正强者。而在很多人眼中,他要比天凉王破更可怕,因为他是个疯子。 很多年前那场煮石大会之后,王破拔了头筹,荀梅与梁王孙等人居于其后,肖张极不甘心,为了超越王破,强行修行某种有问题的功法,结果走火入魔失败。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就此陨落之际,谁能想到,他竟然散去了一身修为功力,从头开始修行,竟只用了短短数年时间,便又重新进入了聚星上境!这等心志何其疯狂强大! 因为那次走火入魔,肖张没能参加第二年的大朝试,同时,他的脸受了重伤,几近毁容,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的脸上便盖了一张白纸,再也未曾取下过。世人称他为画甲肖张,除了他的出身宗派以画甲闻名之外,更多的就是因为这张白纸。 相传那时候天机老人曾经问过他,为何不用面具,肖张回话说,自己用白纸遮脸,只是不想吓着小孩子,又不是耻于见人,为何要用面具?只是当时的肖张大概也想不到,在随后的三十余年里,他脸上的这张白纸不知道给对手带来了多少恐惧。 这就是画甲肖张,他很疯狂,也很嚣张,他的铁枪无坚不摧!以陈长生现在的年龄与境界水准,居然能挡他一枪,确实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梁王孙这时候也在看着陈长生,想着先前陈长生刺向自己的那一剑,以及破开自己星域的那一剑,有些不解——第一剑为何如此狂暴?第二剑更是竟仿佛能够思考,有生命一般,这又是什么剑法?为何自己在国教典籍里从未见过? 他和肖张都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比传闻里更加强大。最初得知京都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比如大朝试时,这些真正的强者并不以为然,要知道三十几年前的那场大朝试,如果他们也去了,踏雪荀梅不见得能够拿到首榜首名。直至陈长生在天书陵里一日观尽前陵碑,他们才感觉到陈长生的天赋惊人,但何至于如此之强? 但再强终究有限,也就到这里了。 微风拂过白纸,哗哗作响。陈长生就这样倒下,坐在了满是灰砾的地上。他没有流血,但腕骨已碎。他坐在椅前,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剑。 梁王孙望向了陈长生身后的那张椅子。肖张也望向了那把椅子——他们不会忘记椅中坐的是谁,于是想明白了陈长生的剑为何如此之强。 苏离坐在椅中,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抬起右手,拍了拍陈长生的脑袋,嘲讽说道:“你可真够笨的。” 陈长生的声音很虚弱,却依然倔强:“我哪里笨了?” 苏离说道:“你刚才走了不就是了,还留在这儿干嘛?” 陈长生说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苏离问道:“就这么简单?” 陈长生不解问道:“难道没这么简单?” 苏离沉默了会儿,感慨说道:“难怪秋山学不会这一剑,我那丫头没学会,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学会,你……却会了。” …… …… 第388章 我们活着的意思(上) 苏离又问道:“你刚才下楼的时候,为什么不把黄纸伞带着?” 黄纸伞的防御能力极强,可以抵抗聚星境强者的全力一击,在汶水的时候,陈长生就听折袖说过,只是这些天这把伞一直在苏离的手里,而且自雪原那日后,他总觉得这把伞是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此时听着苏离的话不由怔住。 他诚实承认:“我忘了。” 苏离叹道:“真是笨死了。” 二人说话的时候,肖张没有动,梁王孙没有动,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们都没有动。 因为在说话的人是苏离。 在过往的数百年里,苏离是修行界无数人的偶像,是人类世界的气魄剑魂,他可以被杀死,但不能被羞辱,因为那等若是羞辱人类世界本身。在这种时刻,即便是最疯癫的肖张,也不介意等上一段时间。 结局已经注定,世人皆可杀,唯一站在苏离身前的陈长生也已经败了,双方之间的实力相差太过悬殊——修行界野花初开的那个年代,最强者有四人,踏雪荀梅死在天书陵的神道之前,还剩下三人,其中有两人来到了浔阳城,陈长生能做什么? 客栈楼后的一堵断墙,承受不住风的轻拂,轰然倒塌,烟尘再起。烟尘落时,浔阳城主教华介夫出现在楼内,他看着陈长生严肃说道:“您已经无法再改变这一切,那么何不让这件事情结束的更平静些?” 陈长生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离再次抬起右手,在他的肩头拍了拍,笑着说道:“我是什么人,你这个小孩子难道还真准备一辈子守在我身前?” 陈长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艰难向旁边移了移。 梁王府的辇到来的时候,他站在窗前。肖张的枪到来时,他站在椅子前。即便他倒下,也倒在椅子前。他已经尽力了,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别的原因,他都应该让苏离自己来面对这场风雨,于是他让开了。 苏离坐在椅中,握着黄纸伞,看着身前的肖张,辇上的梁王孙,街中的人们,神情平静,漫不在乎,仿佛这些人都只是闲杂人。 浔阳城的天空变得有些阴暗,纸雪已止,忽然落下微雨。 微雨里的街巷,鸦雀无声,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肖张偏头看着苏离,眼神里透着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狂热,仿佛在欣赏一件名贵至极的瓷器,而随后,这件瓷器便将由他亲手打破。 他脸上的白纸被雨丝打湿,有些变形,于是显得更加滑稽,更加恐怖,下一刻,他略微颤抖、就像铁丝不停被敲打的声音,从白纸后透出来:“真是有意思,你这样的人也会死。”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肖张的声音更加颤抖,很激动,又有些惘然——他激动是因为即将亲眼目睹、亲自参与历史的重要转折时刻,惘然的原因则更加复杂。 苏离就像看着一个受伤的小兽般看着他,怜悯说道:“每个人都要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都说你的疯癫有我几分意思,现在看起来怎么像个白痴?” 如果被别人说是白痴,肖张绝对会立即发疯,不把对方凌辱至死断不会收手,但这时听到苏离的话,他却连生气都没有,眼神反而变得无比真挚,说道:“你看,今天到场的不是些王八蛋就是些废物,死在他们手里多没意思。” 苏离没好气道:“你真是白痴吗?死在谁手里都没意思。” 肖张挺起胸膛,说道:“你看我怎么样?死在我手里总要有意思些。” 陈长生忍不住说道:“你们这样有意思吗?” 都在说意思,却不是相同的意思。 肖张看着他,眼神骤冷,声音却更加癫狂,喝道:“当然有意思!他是苏离!怎么能死在那些废物手里?当然只能死在我的枪下!” 是啊,在很多人想来,哪怕不能战斗,重伤近废,苏离终究是苏离,他在这个世界从未平凡地存在过,又怎么能如此平凡的离去? 陈长生无言以对,苏离自己却有话说。 “我反对。”他看着客栈内外的人群,非常严肃认真地说道:“无论怎么死,我都不同意。” 微雨里的街巷再次变得鸦雀无声,只不过与前一刻的气氛不同,这一刻的安静来自于错愕,不是所有人都见过苏离,没有人想得到传说中的离山小师叔竟是这样的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显得如此散漫轻佻,哪有半点传奇人物的风范。 “反对无效。” 梁王孙走到客栈的废墟里,看着椅中的苏离沉默片刻后行了一礼,说道:“十几年前你杀我王府三百人时,就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然后他望向苏离身边的陈长生说道:“刚才我说过,用生命还赠生命,这是最公平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他这一命要偿还的是三百条命。” 苏离把散乱的黑发拨到肩后,很不以为意说道:“随便你说咯。” 听到这个咯字,陈长生很莫名地想起了落落,然后想起了国教学院里的那场暗杀,想起那名魔族刺客,想起黑袍,想起雪原里的那场战斗,于是他还是坚持认为这不公平,但他已经没有坚持自己看法的能力。 雨丝缓缓地落着,飘着,如丝如弦。 数百道目光看着客栈废墟里,看着椅中的苏离,炙热却寒冷,快意又敬畏。 苏离的左手握着黄纸伞,右手始终没有握住伞柄的意思。 从雪原到浔阳城,数万里风与雪、尘与路,人们已经无数次确认那个消息是真的,苏离确实已经伤重,无力再战,但依然没有人敢轻视他。数百年来,黑袍亲自布置的、魔族最可怕的一次谋杀,都没有杀死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死去? 奇迹,似乎就是先天为他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名词。 街巷死寂,气氛压抑而紧张。 不知道肖张和梁王孙何时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抢先出手了。 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石头,从街上飞来,砸在了苏离的脸上。 啪的一声闷响。 一道鲜血从苏离的额头上流下。 陈长生已经没有力气帮他挡下这块石头。 苏离自己也没有力气挡下这块石头,甚至没能避开——一剑能斩魔将,一眼能破聚星的传奇强者,现在竟连一块石头都已经无法避开。 街巷里依然安静,气氛却骤然间变得有些不一样。 微雨里,传来一阵大笑。 人们望过去,发现是那人是星机宗的宗主林沧海,正是他扔出了那块石头。 林沧海看着客栈楼上,带着怨毒和快意笑道:“苏离,你也有今天!就算是条狗,也知道躲开石头,你现在竟是连狗都不如了!” 微雨里,苏离衣衫尽湿,脸色苍白,鲜血缓流,看着很凄凉。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虽然都是来杀苏离的,却心情各异。 …… …… 第389章 我们活着的意思(下) 客栈四周街巷里的人大多数都是通幽境的修行者,少数已经聚星成功,在修行世界里已经算得上是强者高手,对普通人来说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可如果放在以往,这些人对苏离来说,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只是现在面对蝼蚁的耀武扬威,却已经做不出来任何反应,只能在雨中低着头。 苏离沉默看着从眉角淌落到胸口的血水,被雨水洗过的脸庞有些苍白,那是受伤的缘故,或者也与情绪有关,一道悲凉的感觉随着落在客栈废墟上的雨丝弥散开来。 正如陈长生说的那样,他如果不是与魔族作战,何至于身受重伤,离开雪原后便被不停追杀,直至现在终于被围困在了浔阳城中,何至于会被这些人羞辱,甚至稍后还要死在这些人的手中,这个事实如何能不令人悲愤,直至悲凉? 长街远处,薛河微微挑眉,对那名星机宗宗主的言行十分不喜,被他牵着缰绳的火云麟低着头,任由雨水从烈火颜色的鬃毛上淌下,似不忍看接下来的画面。 肖张和梁王孙保持着沉默,浔阳城主教华介夫用眼神示意,自有教士走到人群里,来到那名星机宗宗主林沧海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带着怨毒与快意的笑声停下,林沧海看着客栈二楼里的人们,冷笑说道:“杀都杀得,我羞辱他几句又算得什么?真是虚伪。” 他是星机宗宗主,家里是北地豪强,修为境界又高,已至聚星中境,故而养就了骄纵跋扈的性情,并不畏谁,哪肯错过羞辱苏离的机会。 苏离抬头望向客栈下方,把雨水打湿的头发拨到后面,神情平静,看似并没有受到那块雨中飞石和先前那番辱骂的影响:“你是谁?” “嘿嘿……如果是以往,你这种作派,或者还真是一种羞辱,但现在,你连一条落水狗都不如,何必还强撑?只是徒增笑谈罢了。” 林沧海看着客栈楼上,冷笑说道:“前些天在道旁,你杀了我林家大郎还有我林家数十精锐,今日说不得便将这条命还回来吧!” 苏离看了陈长生一眼。 陈长生这才知道,原来这人是北地大豪林平原的亲人。一路南归,他在苏离的指点下战斗,杀了一些人,只有在杀林平原的时候,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因为林平原是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是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贼子。 他说道:“林平原是我杀的。” 林沧海闻言微怔。 不等他说什么,陈长生接着说道:“如果你想要报仇,应该是来杀我。” 林沧海神情微变。 依然不等他开口,陈长生盯着他的眼睛,紧接着说道:“但我知道你不敢来杀我,因为我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你哪里敢动我?” 林沧海心情微凛。 陈长生最后说道:“所以今天如果我还能活下来,一定会想办法杀死你。” 他这时候是真的很生气,所以说的非常认真。 林沧海身体里涌起一阵寒意。 他在修行界里颇有地位,尤其是在北方大陆,但又如何能与国教相提并论?以陈长生在国教里的身份地位,若真是一心想着要对付他,他和他的宗门如何能顶得住?他忽然很后悔,茫然间向着四周高呼道:“国教就能仗势欺人吗!” 喊完这句话,他本以为会获得一些声援。要知道大家都是来杀苏离的,怎么也应该是同道。然而他没有想到,街巷里根本没有人理他。他这才想明白,大家都是杀苏离的,但没有人敢得罪离宫,自然也就没有人敢得罪陈长生。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尽这么幼稚的话。” 苏离理都没有理会街上的林沧海,看着身旁的陈长生说道:“杀人这种事情,直接做就好了,哪里需要提前做什么预告。” 陈长生没有说话,从袖子里取出手绢,把他脸上的雨水与血水仔细擦掉。 “不过你生气也有道理,扔石头这种事情,太小儿科,太猥琐,没意思。” 苏离由他替自己擦血,有些含混不清说道。 肖张在旁说道:“不错,确实很没意思。” 苏离说道:“那你让让。” 肖张沉默不语,毫不犹豫地让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从客栈二楼废墟通往街巷里的道路。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不解,林沧海更是如此,望着苏离冷笑说道:“你这条爬都爬不动的老狗,又待如何?” 苏离面无表情看着他,握着黄纸伞的左手忽然动了动。 他的左手拇指向着伞柄的方向推了推,只听得擦的一声,伞柄微微抽出了一截。 伞柄就是剑柄。 黄纸伞里是遮天剑。 剑半出鞘。 这时候,林沧海还兀自在街里骂着死狗之类的污言秽语。 忽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咽喉上多出了一道极细的剑痕,鲜血从里面缓缓地溢出。 离他最近的数人看到了这个画面,脸色瞬间苍白,震惊无语。 林沧海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咽喉已经被割断,依然指着客栈二楼骂着什么,只是已经没有声音能够响起,画面看着极为诡异可怕。 片刻后,他终于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里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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