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焦虑,只有霜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世绩眯着眼睛看着他,脸色渐寒,手里的酒杯缓缓落下,速度虽慢,杯底与桌面接触的瞬间,却发出一声极沉闷的撞击声。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做完这件事情。本来这件事情一年前就应该做完了,因为一些误会,所以一直没有成事……” 陈长生望向徐夫人和花婆婆,还有霜儿,认真说道:“当初我没有说谎,我进京就是来退婚的,只不过你们一直都不相信。” 听着这句话,看着桌上那个沉甸甸的纸封,徐夫人的脸色骤然变得异常难看,花婆婆眉间的焦虑越来越重,霜儿则很明显非常震撼。 “误会?”徐世绩盯着陈长生的眼睛,面色如霜说道:“整整一年时间,京都满城风雨,大陆扰攘不断,难道就是因为一个误会?” 陈长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望向徐夫人,先行一礼再说道:“夫人,您曾经说过一些话,我并不是一年之后专程来证明您的那些话是错的,我只是想,现在您大概不会认为我是一个通过攀附神将军而改变人生的乡下少年道士了,那么,或者就到了我做完这件事情的时候。” 厅里一片安静,青橙水反射着灯光,像烈酒一样,就如此时的气氛,没有人说话,槛外夜风轻拂,却是那般的紧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徐世绩看着陈长生微带嘲弄之意说道:“你做了这么些事,甚至不惮于一头投入你根本没有资格触及的狂澜里,原来竟只是为了我夫人的一番话,因为那可怜而可笑的自尊心?” 陈长生用了些时间很仔细地想了想,确认自己做的事情没有太多问题,回答道:“自尊心确实是原因,但我不认为可笑,更不可怜。” 徐世绩缓缓站起身来,负起双手,魁梧如山的身躯微微前倾,带着一道极难承受的压力,盯着陈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拿了大朝试首榜首名,入了教宗大人的眼,你觉得……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比秋山君更优秀?可以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故作潇洒地退出?” 陈长生微怔,心想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想要解释两句,却发现这种太过私人的事情不知该如何解说,正想着,徐世绩转身离开酒席,片刻后拿着道卷宗回来,直接扔在了他的面前。 “自己看看吧。” 徐世绩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已经不是秘密,明天整个大陆都将知道秋山君为什么没有参加今年的大朝试。” 花婆婆和霜儿已然悄悄退下。 陈长生想了想,从桌上拾起那份卷宗打开。随着阅读,他的脸色渐渐变化,变得有些复杂,明白了徐世绩为何会那样说。 今年大朝试是近十年来最热闹的一次,是毫无争议的大年,如果说有什么遗憾,大概便是秋山君和徐有容没有出现。 以秋山君和徐有容的血脉天赋及潜质,当然可以不通过大朝试,便直接获得天书陵的观看资格,只是人们总想在大朝试里看到他们。 很多人都以为秋山君今年会参加大朝试,之所以没有出现,或者是因为徐有容不参加,更大的可能却是徐有容与陈长生的婚约。 现在看了这封刚刚整理出来的卷宗,陈长生才知道秋山君没有参加大朝试的真正原因,默默想来,竟发现自己不得不说声佩服。 …… …… 第186章 开园人 秋山君没有参加今年的大朝试,不是因为陈长生搁到桌上的那份婚约,不是因为青藤宴上徐有容的那封信,不是因为世人们的议论,他的原因里没有任何小儿女情绪,只是因为他要去做一件大事情。 秋山君不在世人眼前出现,已有数月时间,就连苟寒食等离山剑宗的弟子,都不知道自家的大师兄去了哪里,因为那件大事需要绝对保密,世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世间正在发生什么——南北联姻、秋山家与离山剑宗随南方使团来京都向东御神将府提亲——徐有容不知道这件事情是被圣女峰有意无意瞒着,他却是真的不知道。 看着卷宗,陈长生越来越沉默。 秋山君去了一个叫做周园的地方。 陈长生不知道周园是什么地方,只能通过卷宗上的叙述猜测,周园应该是一处小世界,或者说遗址,就像教宗大人青叶世界里的那座宫殿一样,周园对进入者的境界也有严格的限制,必须在聚星境以下。 因为某些原因,周园非常重要,是人类世界与魔族必争的要地,但除了前代拥有者之外,周园从来没有被第二个人真正控制过。 好在周园的前代拥有者很多年前消失后,周园并没有就此封死,而是按照设定好的节奏,每隔十年开启一次。 周园正式开启之前,天地间会有异象产生,最外围的那道石壁会虚化,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人类还是魔族,只要能够找到前代拥有者留下的大门,并且把那道大门的钥匙带出来,便能控制周园十年时间。 当然,如果人类和魔族都做不到这一点,周园便会再次关闭,消失在永远无法探清的空间乱流里,静静等待下一个十年的到来。 周园已经有很多年时间,没有被人类或者魔族所控制。 上一次周园被打开,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情。 今年便是周园再开之期,五圣人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情,他们和雪老城里的那数位恐怖魔王,最先察觉到了天地的异象,迅速派出了开园者。 数百年来,周园的定期开启,没有对世界的格局造成任何影响,但真正了解周园来历以及里面有什么的大人物们,绝对不敢有所轻视,谁也不敢确信,万一真有人在周园里找到了那几样东西,会给世界带来些什么。 因为这些原因,周园开启、以及大概方位的消息,自然要绝对保密,除了五圣人、长生宗掌门这等级别的大人物,便只有当事人知道。 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亿万人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当时的京都还在等待着青藤宴的召开,当时的陈长生还在头痛院墙上忽然出现了一扇新门。 周园既然重要,大陆敌对的两方势力派去的开园者自然不凡,魔族派去了很多少年强者,而五圣人一番商议之后,却只派出了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人类世界与妖域公认的聚星境以下第一人,秋山君。 五圣人算无遗策,秋山君也果然再一次没有令人失望,他成功地抢在魔族之前找到了周园的大门,带出了钥匙,确保了今后十年周园都属于人类。 这就是秋山君没能参加大朝试的原因。 …… …… 徐世绩给陈长生看的卷宗上,对周园的描述自然没有这么翔尽仔细,但陈长生能很清晰地认识到周园的重要性。只是现在他并不知道,人类世界能够抢在魔族之前找到周园取回钥匙,除了秋山君实在太过优秀强大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而那个原因竟与他也有关。 数月时间前,有名魔族高手在国教学院刺杀落落,被陈长生挡住,那名魔族被薛醒川生擒之后,承受不住周通大人的酷刑折磨,透露了一些消息,让大周朝挖出了一个黑袍麾下的谍报组织,同时找了一条关于周园的线索,秋山君正是顺着这条线索,最终抢在雪老城那些人的前面。 陈长生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秋山君经历了怎样的艰险与考验,他只能通过卷宗字里行间那些简单的信息,平空想象着秋山君做过些什么,越想越沉默,对这个素未谋面却一直远远望着的家伙生出佩服的情绪。 “放弃了大朝试,为的是给整个人类谋福祉,当明天这个消息传遍大陆,你觉得你的大朝试首榜首名,在他的面前,还能有几分光彩?” 徐世绩冷漠的声音打破了场间的沉默。 陈长生把卷宗放回桌上,默然想着,既然如此,为何又会有这场家宴。 “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比秋山君更优秀,而且无论是或不是,我都不会因为自己比他更优秀,才会来退婚。” 他看着徐世绩和徐夫人说道:“我退婚,真的就只是想退婚,只不过一开始就没有人相信,现在依然不相信。” 无论相不相信,事情总是要做的。 陈长生对徐世绩夫妇行礼,然后转身向外走去。 被新纸封住的旧婚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前园石门畔,霜儿站在竹下,看着他的背影,伸手想要把他喊住问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手慢慢落下。 …… …… 令陈长生感到震惊的是,当他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赫然发现那份婚书正躺在藏书馆的桌子上,竟比他回来的还要快些。 “这……是怎么回事?”他接过唐三十六递过来的婚书,有些茫然。 唐三十六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你向我们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东御神将府把婚书送了回来?难道你还真想退婚?”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今晚就是去退婚的。” 唐三十六微讶问道:“为什么要退婚?难道徐有容还配不上你?” 陈长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拿着婚书转身向外走去。 他准备去一趟离宫。 既然东御神将府不肯解除婚约,那么便只好去麻烦教宗大人了。 解婚人,终须系婚人。 …… …… 第187章 徐氏佳人,周郎故园 唐三十六直接伸手,把他拉了回来,摇头说道:“不用去了。” 陈长生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 唐三十六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个叫霜儿的丫头把婚书送回来时,还替徐世绩带了一番话给你,我相信你听完这番话后,应该不会再想着退婚,就算要退婚,也不会去找教宗大人。” “什么话?”陈长生问道。 唐三十六说道:“徐世绩说,听闻你当初曾经对神将府里的人说过,除非徐有容当面来见你表示退婚的意思,你才会同意。那么从今夜开始,你与徐有容之间的婚约,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再插手,不再理会,但你如果想要退婚,也要当面见到徐有容,亲口对她说不要这门婚事。” 陈长生闻言微怔。他只是个少年,哪里及得上徐世绩这种大人物老辣油滑或者说不要脸,全然未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他不喜欢徐有容,没有任何好感,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更是连当年那抹好奇与向往都全然无存,可是她在青藤宴上送来了那封信,就因为这封信,无论她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他都很感谢她,不愿意再做什么可能有损于她的事情。 “难道徐世绩就是这样想的?”他把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唐三十六,然后皱着眉、忧心忡忡地问道。 唐三十六冷笑道:“别和徐世绩这种人比城府,你今年才十五,眉头再皱也不会显得深沉,只有故作深沉的可笑。” 陈长生问道:“那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唐三十六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徐世绩的意思这么清楚,你居然就看不出来?他现在既然不想退婚,找借口推回你这边,要你当着徐有容的面退婚才算数,很明显,他就是断定了你一旦和徐有容见面,看到他那个宝贝儿女儿后,绝对说不出退婚的话来!” 陈长生不解,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盯着他的眼睛,确认他真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没有人见到徐有容真人后,还不想和她在一起。” 陈长生依然不解,继续问道:“为什么?” 唐三十六气极,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所有人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半晌后憋出了几个字:“因为她漂亮!” 自然不是这么简单的原因,但这是唐三十六一时之间能够想到的最简单直接、大概也最能说服陈长生这个呆子的原因。当然,这让他产生了某种与审美或者相关的挫败感,于是他很恼火,声音自然变大,恰好漂亮的漂字是爆破音,于是乎藏书馆前的夜色里多出了一道瀑布。 片刻安静。陈长生取出手帕,仔细地把脸擦了一遍,然后向小楼走去,背影很是萧索,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出现。 唐三十六想起他的洁癖,很认真地道歉。 陈长生沐浴完毕,神清气爽,心不存垢,挥手示意无事,神情却显得有些犹疑,低声问道:“她……真的很漂亮?” …… …… 当天夜里,国教学院的少年们还认真讨论了一番,东御神将府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主意,同意与陈长生的婚约。陈长生以为,或者是因为自己在大朝试里表现的太过惊艳,被唐三十六冷笑着地否定掉。唐三十六认为徐世绩态度的转变应该与时局以及此人对时局的判断有关。 如今大周朝的局势与数年前已经有很多不同,无论圣后娘娘愿不愿意,她终究要开始考虑把皇位传给谁的问题,眼下看来,散布天下诸郡的那些王爷们都有机会,陈留王也有可能,天海家却没有任何希望。 还是那句话,大周臣民能够接受娘娘的统治,却绝对不愿意接受她那些亲人继续统治下去,很多人都在等待着陈这个姓氏的回归。尤其是陈长生在大朝试里拿到首榜首名的过程里,教宗大人已经表现出来了某种态度。 徐世绩是圣后娘娘的亲信,但他也必须替神将府考虑将来——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明显已经得到了教宗大人的认可,可以通过这门亲事,来获得更长远的支持,即便不成,他也不希望陈长生对自己保留太多敌意。 听完唐三十六的分析,陈长生觉得很有道理,心想世家子弟果然与自己不同,又转头准备问些轩辕破的意见,却见妖族少年已如大山般睡去。 第二天清晨五时,陈长生准时醒来,叫醒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来到门房里开始烤肉,这是前天说好的,与金玉律一起的庆祝。 礼单和名帖都在学院的库房里,暂时没有人来打扰国教学院的安静,直至春日渐悬高空,那个在长安城里流传半日的消息才来到此间。 一整只云雾獠猪被吃得只剩下了骨架和两只长长的獠牙,挂在篝火堆上,模样显得极为难看,油滴顺着残着的肉丝下滴,落入将熄的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把震撼无语的唐三十六惊醒过来。 “秋山君……做的那件事情究竟是什么?居然国教南北两坛、大周朝廷和白帝城同颁诏书以示嘉奖?你的首榜首名还没拿热,这可就被比下去了。” 他望向陈长生同情说道,却发现陈长生沉默不语,神情却明显是已经早知此事,不由微异:“你知道这件事?” 陈长生说道:“昨夜在东御神将府便知道了。” “那你昨夜为何不对我们说?” “忘了。” 国教学院的门房里一片安静,只有油滴灰下火的声音。 “消声匿迹半年,原来竟是隐姓埋名,顺着黑袍在人间留下的组织,反追到周园的下落,这等本事功绩,确实了不起。” 金玉律回到房间里,他把刚刚从离宫那边收到的消息说了说,其中的内幕自然要比京都流传的内容多很多,很有些感慨。 唐三十六站在陈长生一边,听着这话当然有些不舒服,却无法反驳——秋山君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与那些残暴强悍至极的魔族年轻强者们周旋多日,最终成功抢先打开周园,可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凶险战斗甚至是生死的考验,大朝试看似激烈、实则被严格监控着的对战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那个组织?”陈长生向金玉律看了眼。 金玉律点头,至此他才明白原来此事竟与落落被刺一事有关,那名被薛醒川擒获的魔族刺客,应该便是那个组织里的一员。 “周园到底是什么?” 这是国教学院三名少年此时最大的疑问。 陈长生和轩辕破自幼生长在乡野山林里,道藏里也没有这方面的记载,而唐三十六这个世家子,竟也从来没有听过周园,在他的回忆中,小时候老太爷把自己抱在膝上喝酒追忆往昔时,也没有说过这两个字。 “学宫、或者说青叶世界是教宗大人的小世界。” 金玉律想到那个人的名字,脸上的神情下意识里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有些敬畏:“周园,就是周独夫的小世界。” 周独夫,这一千年里,整个大陆最强者。 无论人族、魔族还是妖族,或是那些生存在禁地险林里的神秘部落,全部加在一起,他都是最强者。 很多年前,他飘然远去,再无消息,很多人认为他死了,很多人认为他去了别的世界,总之他离开了,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只留下了一个小世界。 那个小世界,便是周园。 …… …… 第188章 拾级而上 “周园里有什么?宝藏?” “应该会有当年被周独夫战胜的绝世强者的兵器或者功法秘笈,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传承也可能留在周园里。” “进入周园后找到的东西都归自己?不用交给朝廷?” “按功行赏是基本原则,当然,周园虽好,想要深入其中却是很危险的事情,更何况还会有那么多相同境界的对手。所以周园更重要的意义在于,这是对年轻修行者们最合适的试炼之地。” “那些前辈强者难道不会进周园抢宝?” “那些散人或者是那些老怪物们的亲传弟子会行险入园,但他们也要顾忌五位圣人的态度,想来不会做的太过分。” 很多年前,在洛阳传世一战中,周独夫战胜了大周太宗皇帝,太宗皇帝肯定输给了他些什么。在更早的时候,他在雪老城外,战胜了曾经号称最强的那位魔君,魔君手里那展无比强大的天罗被严重损伤,在百器榜上的位置不断跌落,最终只能用来在国教学院里掩盖一场刺杀。 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周独夫对这个大陆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多深远以及多具体,他这一生,不知道战胜过多少绝世强者,如果那些绝世强者的兵器或者功法,都在周园之中,那便是最大的宝藏。 更何况,正如金玉律所说,周独夫已经数百年不显踪迹,或者死了,或者破碎虚空,无论哪种情况,他的传承都有可能留在周园里。 大陆第一强者的传承……只想一想便令人心神摇晃,无法自安。 听完金玉律的讲述,陈长生三人终于对这件事情有了真切的感知,门房里变得更加安静,獠牙尖端上积着的油滴越来越大。 如此周园,谁不想进? 过去的很多年里,周园依时开启,震动大陆,却不是每次都能被发现它的具体位置,今年周园的位置终于再次被确认,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大周朝一定会派出很多人进入周园探索,试图寻找到那些真正的宝藏。 秋山君做的事情,只是找到了周园的大门,拿到了周园的钥匙,周园之外的那场大雾渐渐散去,里面的世界依然神秘。 但这个十年开启一次的小世界,对想要进入这个世界的修行者境界,有非常严苛、亦无难以理解如何运作的标准——只有通幽境才能在其间生存。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下意识里望向陈长生。在大朝试的最后决战里,陈长生难以解释地成功通幽,那么,他自然有资格进入周园。 陈长生摇了摇头,他很肯定日后能进入周园的年轻修行者的数量,绝对要比现在多,因为明天就是天书陵悟道之期。 “明天把药与晶石都备好,争取能够在天书陵里悟道破境。”他看着唐三十六和轩辕破说道:“到时候我们一起进周园。” 金玉律说道:“殿下明日也会进天书陵。” 陈长生说道:“那就四个人一起去。” …… …… 其实陈长生并不是很关心周园的事情,因为那太遥远……其实以时间来算,那并不是太远,只是他的心思都在眼前,就在今夜。 今夜他要入宫去做自己必须做、并且必须做好的那件事情,只有这样,世间别的事物比如宝藏与传奇对他来说才有意义。 傍晚时分,暮色正浓,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皇宫前。唐三十六率先跳下,接着是轩辕破让地面微微震动,然后陈长生从车里走了下来。 皇宫之前到处都是人。近处是各学院及宗派的年轻弟子,远处是看热闹的民众,京都人对热闹的追求向来不受天时与天气的影响。 看着国教学院三人尤其是陈长生,民众的议论声顿时大了起来,那些年轻考生们的神情也有些变动。 今夜,大朝试三榜共计四十二名学生,都将参加圣后娘娘在明堂举办的盛筵,歌舞畅饮以为庆贺,然后于宫中留宿,第二夜直接前往天书陵。 唯有拿到首榜首名的陈长生不能参加这场盛筵,而要独自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因为这是规矩。 民众的议论和考生们的神情变化,便是来自于此。凌烟阁乃是神圣之阁,亦是森严禁地,大祭或国朝有大事时,陛下才会入阁,除此之外,便只有每年的大朝试首榜首名,能够在里面静思一夜,表面上看起来,这自然是难得的殊荣,但事实上,没有人认为这是好事。 凌烟阁里肯定没有寝具,静思一夜只怕要盘膝而坐,别说睡觉,便是想要小憩片刻都极困难,如此一夜折腾,清晨时必然极疲惫困倦,进入天书陵观碑悟道,肯定也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没有人理解,为什么当年太宗皇帝会定下这个规矩,只能将之归结位那位雄主想要通过这种手段,加强每届大朝试首榜首名对国朝的忠诚。 只不过随着年月流逝,这种规矩已经变得只是个规矩,被很多人淡忘直至视若无睹,只有对陈长生来说,这个规矩不是规矩这般简单,而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他离开西宁、来到京都,进入国教学院,参加大朝试,经历这么多风雨,冒了那么多危险……的唯一原因。 在无数双目光相送下,他走进了昏暗幽冷的宫门。 在一名太监首领的指引下,向着重重深宫的最深处走去,经过含光殿,经过废园,那都是他曾经去过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西面那堵高高的宫墙以及墙上攀着的青藤,知道那边便是国教学院和百草园。 越往皇宫深处去越是安静,甚至可以说冷清,先前偶尔还能看到的宫女太监再也看不到一人,远处明堂处的礼乐声也变得越来越淡渺,仿佛变成了别的世界的声音,直到最后完全消失,一片静寂。 那名太监首领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只剩下陈长生一个人和一座楼。 那座高楼孤伶伶在前,不可能认错,这就是凌烟阁。 不需要指引,他也不会迷路,因为通往凌烟阁的路只有一条。 凌烟阁很高,那条路很直,由无数道石阶组成。 夜色已然笼罩京都,繁星重临人间。 星光洒落在石阶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晖,由下往上看,石阶仿佛没有尽头,直似要通往夜空的最高处。 陈长生未作犹豫,顺着石阶,向夜空里的凌烟阁走去。他的脚步很稳定,却不慢,落在身侧的双手微握成拳,代表着他的紧张与期待。 一阵夜风袭来,他的衣衫飘起,猎猎作响。 第189章 凌烟阁里的第八幅画像 石阶平宽,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不是图案,只是为了防滑,虽然石阶漫漫,两侧无栏无索,如临深渊,走在上面却极踏实,仿佛永远不会行差踏错,或者,这正是当年修建这条石阶的人给后来者的庇护。 看着漫无止尽的石阶,终究有走完的那一刻,陈长生沉默平静地行走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夜空之上。 石阶尽头是平地,中间是座由木梁石砖筑成的楼阁,这座楼占地极广,亦极高大,只是因为远离地面与人世,所以显得非常孤单。 往远处的夜色里望去,平行的视野里只有甘露台的身影,那些传说中的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辉,看着就像是一盏灯。 整个皇宫甚至是整座京都里,除了甘露台,便是他所在的位置最高,可以看到京都所有的街巷,如果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灞柳,但陈长生没有远眺四野赏景,因为现在夜色深沉,看不清楚地面的风景,更因为他现在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他的视线从甘露台处收回后,便落在那座孤伶伶的楼阁上,再也没有移开过,神情不变,心里的情绪却已然微起波澜。 从西宁来到京都,千万里风雨。 他终于到了凌烟阁前。 凌烟阁没有匾,没有悬着灯笼,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带着天然庄严气息的梁木与青石墙,没有一丝光线,显得格外沉默。 大门也没有锁,似乎只要伸手便能推开。 陈长生站在门前,沉默片刻,调整心情,直至呼吸变得绝对平缓,才举起双手落到门上,微微用力向前推出。 没有吱呀的声音,柔滑仿佛树叶落水,凌烟阁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道光线从门缝里溢了出来,随着门缝的扩宽,光线溢出的更多,落在他的身上,把他脸上的微惊神情照耀的清清楚楚。 凌烟阁里溢出的光线是白色的,把他的微有稚意的脸照耀的有如玉石,他的双眉因为对比而显得更加黑,像极了笔直墨线。 陈长生不理解,为什么门内会如此明亮,有如此多的光线,为何先前在外面看不到丝毫,难道那些窗都是假的?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动作没有变慢,门被推开约一尺,他举步迈过那道门槛走了进去,走进了凌烟阁里。 当在他的左脚刚刚落地,那扇门便在他的身后重新关闭。他下意识里回头望去,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沉默片刻,隐约猜到,自己和楼内的这些炽白光线一样,都再也无法被楼外的人看到,换个角度去想,从推开这扇门,走进凌烟阁的这一瞬间开始,他便与真实的世界隔离了。 思考只是片刻,他回过头来,向前方望去,只见一片光明。 凌烟阁里没有灯,也没有牛油烛,没有夜明珠。如果那些门窗上附着某种阵法,可以完全屏蔽太阳与风与声音,那么此时本应是漆黑一片,那么先前溢出门外的那些光线来自何处? 他眯着眼睛,迎着那片炽白的光线走过去,因为光线太过刺眼,他根本看不清楚楼内有些什么,更看不到传说中的那些功臣画像,他就像是只投奔灯火的飞蛾,只能依循着最本能或最简单的感知,向前行走。 然而,他只向前走了一步,便被迫停下。 因为他感到了一道极为恐怖的气息,那道气息来自楼里的所有地方,来自光线里的每一丝,那道气息肃杀、神圣、血腥、暴虐,有着无数种味道,却有着同一种本质,那就是强大,难以想象的强大。 那道强大的气息落在他的衣衫上,落在他的眉眼上,钻进他的肌肤,流淌过他的血管,直入他的腑脏深处,只是瞬间便走了一遭。 陈长生根本无法抵抗这道气息,在这道气息面前他就像是最卑小的蚂蚁,根本反应过来,甚至就连抵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那道气息在他的身体内外流转数周,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但只是这种接触,便让他的神识开始剧烈地不稳定起来,如果时间持续的再长些,他的识海便会崩溃,会被这道气息直接碾碎成粉末。 好在这道气息并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将倾的巨厦在快要接触地面的时候,忽然变成了一缕清风,轻轻柔柔地离开他的身体,消失不见。 只是瞬间,陈长生的衣衫已然全部被汗水打湿。 他定了定神,继续抬步行走,好在第二步落下时,再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不像先前那样,仿佛置身于惨烈的战场之中。 光线依然炽烈,他眯着眼睛往最明亮处、最热烈处走去,隐约在视野里看到一束如花般怒放的光线,明白这大概便是源头。 他伸手向那束怒火的光花伸去,指尖触及,却并热烫,而是冰凉一片,很是舒服,手指顺之而上,最终用手紧紧握住。 一握之下,光线骤敛,白炽一片的楼阁渐渐变暗,他眯着眼睛,勉强能够看清楚一些画面,直到最后,一切变得正常。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枝火把。 火把的材质非金非玉,更像是琉璃,却不透明,乳白色的表面里有无数晶晶亮的微粒,那些微粒里仿佛蕴藏着很多能量。 这枝火把便是先前那束怒放的光花,被他握住之后,光线渐敛渐集,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剩下顶端还有一道白色火焰。 那道火焰不旺盛,却很美丽,就像白日里的焰火,不容易看清楚,却能给灰暗的天空多出一道干脆又凛厉的击破感。 陈长生看着火把,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在道藏里看过一些记载,很久以前的百器榜里,魔族有件神器就叫做白日焰火。难道这枝火把,那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神器?当年战争的时候,被太宗皇帝的将领们取回了京都? 一念及此,他觉得手里的火把变得非常沉重,才想起自己现在已经站在了凌烟阁里,站在了人类最荣耀的历史之中。 他下意识里向四周望去,只见阁内空无一物,无桌无椅,只有最中间有个蒲团,显得格外空旷,甚至有些冷清。 这座楼不像是给人来居住的。事实上,凌烟阁也不是用来给人住的,而是用来供奉画像的——灰白色墙壁上的那数十幅画像。 陈长生举着火把向墙边走去,站到第一幅画像的前面。 那幅画像是位中年贵族,三络浓须,眉眼间满是笑意,眉眼相距却有些稍远,给人一种淡漠的感觉,正是英冠人杰赵国公。 看着这名声名赫赫的太宗皇帝的妻兄,陈长生沉默片刻,行了一礼,却没有停留太长时间,继续向下看去。 第二幅画像是河间王陈恭。第三幅画像是莱国公杜如雨。第四幅画像是大名鼎鼎的魏国公,第五幅画像是夫人更出名的郑国公…… 在这些画像前,陈长生分别尊敬行礼,却没有停下脚步,直到他来到第八幅画像之前,他脸上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些变化。 第190章 历史里的那抹光亮 凌烟阁第八幅画像是王之策。 对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很清楚王之策是真正的传奇,他出身贫寒,全无修行资质,却能成功地进入天道院学习,在太祖年间一直在朝中担任普通书吏,直至四十余岁忽然一夜悟道,星光投影落在整座长安城上,直接由洗髓而通幽,继而成为一代强者。 更令人赞叹的是,王之策学贯南北,犹擅军事筹谋布阵之学,跟随太宗陛下数次北征,最终成为联军的副统帅,率领大军连破魔族主力,甚至带着一只精骑突破雪原,杀到了距离雪老城不足八百里的贺兰山下! 如果只计算军功,或者只考虑对当年那场战争的重要性,王之策是那些璀璨群星里最耀眼的一颗,唯一能够与太宗皇帝陛下并列的那人。以他的赫赫功勋,当然有资格排在凌烟阁功臣画像第八,甚至按照民间的看法,他应该排的更前,至少也要进入前三才是。 他在凌烟阁里排在第八,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战功和在民间的地位太高,甚至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更关键的是,在太祖陛下晚年的那场百草园之变里,他并没有像赵国公、陈恭、秦重、雨宫等这些人一样及时表明自己的态度,坚定地站到太宗陛下一方,就因为如此,他哪怕立下再多的功勋,依然无法得到太宗陛下的绝对信任,他的忠诚始终被有所猜疑,为此大战结束之后,他便告老归府,从此不问政事。 站在画像前,看着那个手执玉尺、神情宁静的中年男子,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继续向下面的画像看去。 接下来,他看到了秦重和雨宫的画像,这两位当年太宗陛下身旁随侍的神将,拥有不世之威,现如今也拥有不世之名,因为现在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的大门上都会贴着他们的画像,那画像与凌烟阁里的画像一模一样。 这两位神将就像凌烟阁里这些前贤一般,依然是人,已经成神。 …… …… 陈长生的脚步缓缓移动,视线缓缓移动,玉般的火把在手中紧紧握着,灰色的墙壁上光暗微变,画像里的人们仿佛多了很多情绪。 这些画像里的人就像王之策一样,都是当年的传奇,各有各的传奇——凌烟阁里的气氛很肃穆庄严,画像里的人们却并不如此,各自不同,有的人显得很轻佻,比如神将程明节,有的人异常严肃冷峻,比如郑国公。 没有用多长时间,陈长生便把东面墙上的二十四幅画像看完了,这些便是当年太宗皇帝立凌烟阁时,最先受此嘉赏的功臣们。随后还有数十幅画像,那些分别是先帝与圣后娘娘执政期间,陆续进入凌烟阁的功臣。 陈长生越来越沉默。从太祖逆前朝到太宗定江山再到圣后娘娘登基,漫漫千年的历史里发生了很多大事,凌烟阁里的这些人都是当事者,他们是真正的存在于历史里的大人物,换句话来说,他们就是历史。 行走在凌烟阁中,就是行走在历史的长河里。那些画像有历史的沧桑,更有历史的沉重,无数秘密随着逝者无踪,沉默无言,但那些秘密就在其间,承载着无数惊天动地的过往。如果画像里的那些前贤能够活过来,或者说留下了什么信息被后人读懂,研究历史的学者们想必再无遗憾。 把凌烟阁里的所有画像看完,大约用了半个时辰,陈长生走回楼中那个蒲团前,站在原地,开始思考一些事情。 片刻后,有钟声响起,那钟声来自地面,有些遥远,所以显得格外清幽,却只让他从沉思中醒来,无法静心。 随着这道钟声,他一直握在手里的火把瞬间熄灭,凌烟阁里顿时变得漆黑一片,那些门窗的缝隙里,没有一丝光线渗进来。 陈长生望向黑暗的四周,明白了些什么。大朝试首榜首名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首先要做到的是静字。凌烟阁里无外物扰怀,钟声清幽,此时更是难以视物,除了静坐蒲团思悟,再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大周朝希望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与最开始那道气息能够与入阁静坐的人气息亲近直至同调,坚定为朝廷皇族、为圣后娘娘效命的精神理念。 前几年的大朝试首榜首名,不是离山剑宗的弟子也是南人,对大周朝本就没有太多归属感,而且入得阁来,对那道强大的气息自生抵触,自然很难如最早设计这个规矩的那人所想,固化自己的精神。 陈长生是周人,倒真有可能完成大朝试制度设计者的初衷,只是他入得凌烟阁来,根本无法静心,他的想法无法落在国族的前途、人类世界的统一上,而只能落在更细微或者说更私人的地方。 时间缓慢地流逝,悄然无声,依然没有一丝光线出现。 陈长生没有像以往的那些首榜首名一样,坐到蒲团上静静度过这一夜,他从腰畔解下短剑,左手握着剑鞘,伸到面前的空中。漆黑如夜的凌烟阁里,伸手不见五指,短剑也看不见,但自离开西宁镇后,这柄短剑很少离开他的身边,他非常熟悉,抬起右手,准确地握住了剑柄。 两只手缓缓分离,短剑却没有与剑鞘分离,他抽出来的不是剑,而是一团光明,就如朝阳初升一般,凌烟阁里被瞬间照亮。 一颗浑圆的夜明珠,出现在他的右手掌心里。 柔和的光线照亮灰色的墙,也透过指缝照亮了地板,在他的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随着夜明珠变亮,影子渐渐谈去。 他确认凌烟阁的门窗缝不会透出光线,所以并不担心。 他举着夜明珠,向那些画像走去。 行走在寂静无声的凌烟阁里,夜色被他掌心的那抹光亮驱散,渐要露出真相。他看着画像上的那些人,又觉得画像里的人们在看着自己。 他压制住这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来到王之策的画像前。 他握着短剑,把锋利的剑尖刺进画像旁的青砖缝里,缓慢而小心地向前递进,握着剑柄的双手微微颤抖,指间发白。 第191章 命运的盒子 夜明珠搁在他的脚前,靠着墙边,光线由下而上,刺在墙里的短剑被映出一道极长的影子,直至屋顶,仿佛黑梁。 一寸一寸,短剑缓慢地向墙壁里刺入,渐泊被吞噬,陈长生握着剑柄,盯着剑与墙壁接触的地方,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紧张。 他的心神附在剑上,仿佛在没有灯光的夜路上前行,不知前方将会遇到什么,这种完全未知的感觉,期待之余更多的是不安。 终于,短剑传回来清晰的感觉,锋尖深入墙壁约半尺后,抵到了某样硬物,陈长生盯着面前的墙壁,安静片刻再次用力,确认短剑很难再往里面刺入,微感惊异,不知那里面的事物是什么材质做成的,竟然连自己的剑都很难刺破,同时,他也确定了这就是自己寻找的东西。 他松开左手,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重新握住剑柄,这一次不再试图继续深入,而是开始在平面上移动,纯粹依靠手感,短剑慢慢地切割着坚硬的青石墙,除了微微飘舞的石屑,竟没有一丝声音。 短剑悄无声息地切割着,在青石墙里行走着,游走不停,终于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在墙壁上割出一个完整的图案,陈长生看着这个图案,觉得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煮时林的外廓似乎便是这个模样。 他抽出短剑,与青石墙靠的更近一些,用锋利的剑首探进稍宽些的横缝里,小心翼翼地开始向外拔弄,不停地撬着。 此处是王之策画像右侧方的墙壁,随着他的动作,一整块青石以每次数根发丝的距离,慢慢地向外移动,直至肉眼可见的突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块被切割出来的青石与青石墙之间已经有了半掌的距离,陈长生把剑收回鞘中,双手扶住青石平滑整齐的两端,深深吸了口气,真元缓缓散布至身躯各处,把力量传至臂间。 极低沉细微的摩擦声响起,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里,石屑飞舞更急,一块模样极不规整的青石块,被他从墙里缓慢地取了出来。 青石墙被切割开一个口子,里面深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镶嵌在石墙里,看着便知道难以分离,但盒盖应该可以打开。 凌烟阁这种地方的墙里,居然有这样的机关,居然藏着一个神秘的盒子,当年修建的时候,是谁做的手脚?谁能做这样的手脚? 如果这幕画面被人看到,一定会引发大周朝的大地震,甚至可能要追溯到数百年之前,有些名门望族只怕要迎来灭顶之灾。 陈长生不知道这盒子是谁放在凌烟阁里的、当年建造凌烟阁里,白天夜里都有无数工匠官员盯着,那人又是如何能够瞒过无数人的眼睛以及最后太宗陛下的神目——他只知道凌烟阁的墙里有个他需要的盒子。 藏在墙里的盒子颜色颇深,最外一层盒盖很轻易便被取下,露出里面真正的盒盖,只见那盖子上面有很多铜线,线之间又有许多精致的铜按钮,看着复杂至极,最中间才是开启盒子的机关。 京都里的孩童看着这些铜钮与铜线,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正是大周最为流行的九连环,只不过要复杂无数倍,竟似是十七套连环。 九连环和煮时林里的迷宫一样,都是王之策当年苦读之余用来打发时间消散精神的游戏,虽然只是游戏,但对锻炼神识强度和算学能力极有好处,只是九连环常见,十七套连环则非常少见,破解的难度更是相差极大。 陈长生没有任何犹豫,盯着那些复杂至极的铜线便开始计算,目光不时落在某个小铜钮上,然后便开始动手搭线,手指在铜线间不停拔弹,仿佛操琴一般,把铜线与铜钮不停联在一处。 这个过程用了他很长时间,直到很久以后,他看着盒盖西南角的一处空白,深深吸了口气,左手无名指离开铜线,只听得喀的一声轻响,被他编织好的铜线开始自行移动,图案不停解开重组,向着最中间而去。 这就是解环的过程,要过很长时间,才能知道最终能不能解开,也有可能到最后,才发现解错了,那便只能重新开始。 除了等待,没有别的事情好处,陈长生这才注意到头上已经冒出了很多汗,待抬臂去擦,看着袖上先前留下的那些汗渍,不由怔了怔,苦笑摇头,从袖中取出手帕,仔细地将脸上的汗水擦试干净。 看着那些不停变化的图案,那些铜线与铜钮,他沉默不语。 他不知道这是谁做的机关,王之策还是别的什么人,就像知道青石墙里有个盒子一样,他只知道这些的存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存在。 这些事情,都是计道人告诉他的。 在来京都之前,陈长生一直以为自己的师父计道人就是个普通的道人,最多也就是医术精湛罢了,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自然知道,师父肯定不是一般人,甚至应该另有身份。 西宁旧庙里的那些道卷典籍,都是大编修之前的古籍,要论藏书之丰富,甚至可以与离宫相提并论,一般人怎么可能收藏如此多的道藏? 他握着短剑,望向墙上那些前贤功臣的画像,摇了摇头。一般人怎么可能知道凌烟阁里藏着这么多秘密?便是这把短剑也极不普通。 也正是计道人对他说过,想要逆天改命,便要进入凌烟阁,找到与之相关的秘密。所以从西宁到京都,他的目标就是要进凌烟阁。 他的命不好,想要活过二十岁,只有两个方法——修到神隐境界,或者逆天改命。这两个方法听上去都很不靠谱,因为基本不可能,但相对而言,后者还有那么点可行性,因为民间一直都有逆天改命的传说。 如何才能逆天改命?首先,要知道什么是命运。他看着正在解开的铜连环图案,默然想着,难道自己的命运就藏在这里面? …… …… 第192章 曾经的三个人(上) …… …… 什么是命运?这个词语有无数种解释:贫富、遭遇、生命的历程,那些飘渺不定的轨迹、难以捉摸的起伏,还是玄妙不可知的天意? 如果命运真是不可知、亦不可改变的存在,这种存在便没有任何意义。天书降世,大陆上的生命开始修行,开始向星空借力,改造自然,修行者天然不会接受这种论断。他们会思考自己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会以大无畏的精神去面对命运,并勇于做出改变。 每个修行者与世界发生关联的最初,便是确定命星的那个夜晚,于是人们对命运的认识,最终也落到了夜空里的浩瀚星海之中。 自古以来,夜空里的星辰,无论位置还是亮度,都是衡定不变的,肃穆而永恒地照耀着人间,无数颗星辰之间的联线自然也无限复杂,根本无法完全描绘出来,那些线条组成的图案更是如此。 仰望星空,人们便会看到那些美丽到令人心悸、复杂到令人心悸的图案,会很自然地认为那些图案里隐藏着极深远的意义。 无数年前,国教里的前贤大能,隐隐观察到某种天人之间的感应,推测星空里有种力量,在冥冥之中影响着整个大陆的气运。 而对每个单独的生命来说,他的命星以及命星周遭的星域,以及与整个星空之间的互相联系,或者便是这个生命个体的命运。 ——这种说法,刚好符合道典里关于命运最哲学、也是最难以理解的一种解释:命运是人与人的运动轨迹的总论。 无限的星空里可以容纳无数的人生,可以容纳无数的寄托与希望,哪怕对于个人来说再如何玄妙的命运,也一定能够在其间找到相对应的描述。 可以说,在一个人出生之后,他的命运轨迹会在星空里找到相应的描述,也可以说,在一个人出生之前,他的命运便已经存在于那片星空之中,或者是一条短短的线条,或者是一幅气势恢宏的星图。 修行者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便要改变那些描述自己命运的线条或者图案,首先便要改变自己命星的位置或者亮度。而如果真的能够让命星位置与亮度发生符合自己意愿的改变,那么与周遭别的星辰之间的联线自然也要随之发生变化,换而言之,会有很多人的命运随之而改变。 命运从来不是独立存在的,每个人的命运都与他人的命运息息相关,依旧是道典上的那种解释:命运,是人与人的动运轨迹的总论。 只是亿万年来,大陆无数观星者留下的纪录说明,夜空里星辰不移,无论位置还是亮度,从来没有变化,想要通过移动自己的命星来修改命运,听着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谁有能力站在地面影响天陵?谁能身处人间伸手摘星?道典总论的最后一卷里,与命运相关的章节共约六百余字,也只在第二段里简单提出某种可能,当修行者进入真正的大自由境界后,或者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然而那种大自由境界,要比传说中的神隐境界更加玄妙,从来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如神话一般,如何能当真? 那么,究竟有没有人逆天改命成功过?按照道藏里的记载或者官方的说法,从天书降世以来,大陆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就算真的发生过,因为没有证据,也因为影响太大,根本没有人敢公开议论。 事实上,民间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或者说猜测,在过去的一千年时间里,应该发生过三次逆天改命。 唯有那三次被怀疑逆天改命的当事者,才有能力把钦天监与诸多观星阁里的所有纪录完全抹除,才有威权让整个人类世界都不敢讨论这件事情,因为那三次逆天改命的当事者,都是大陆的帝王。 那三个人分别是大周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以及……圣后娘娘。 …… …… 千年之前,前国朝吏治腐坏,民不聊生,北有魔族虎视耽耽,南有诸世家离心背德,无数义军起兵,征战连连,江山已要崩坏。 在这连绵的战火里,大陆上涌现出无数强者,甚至连续出现了数位从圣境的大强者,这也正是修行界的第一次暴发期。 一时间,洛阳城头变幻王旗,今日某位大将军带着废帝杀入东丘,明日南方萧家的二公子摇身一变,便自封司马,拿着圣女峰的诰书,带着诸宗派的强者,便要去清君侧,谁也不知道最后究竟谁来收拾这片残破山河。 太祖当年是天水郡郡守,因为与废帝某宠妃有亲,故而颇受信任,奉命守城,可以说他低调,也可以说他就是很平庸,总之,占着天水郡这样的地方,竟连着数年不敢出歧山一步,在世人眼中庸碌无为至极,与当时那些光彩照人的雄主相比,何其黯淡无光,根本没有人认为他有可能夺得天下,指点江山的时候,往往都不会提到他的名字,人们只是认为天水郡的地理位置不错,而且太祖生了几名英慧的儿子,应该能够在这风云际会的年代里凭隐忍二字自保,最终看天下大势再择明主而投。 谁曾想到,数年时间过去,大陆风云突变,群雄交战不休,各势力损失惨重,太祖在天水郡休养生息,渐趋强大,某一日,率着三万大军东出歧山,竟一举连克十七城,与南方诸世家联盟,又得到道门信徒的全力支持,竟在洛阳城外大胜以悍勇著称的虎丘义军,成功杀进洛阳城,第二年又直取京都,在天书陵前正式登基,真的一统江山! 事后再来看大周立国这段历史,有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有很多按道理来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比如当初那些雄主,稍微往天凉郡看一眼,只怕便会抢先捻死还很弱小的太祖;太祖出岐山之后的前三场血战,每次眼看局势危殆之时,却总能逢凶化吉;洛阳城外连着数十场惨烈战斗,太祖早就应该死了,偏偏却没有死,似乎冥冥中有种力量一直在保佑他。 如果说是运气,这等大运气、持续这么长时间的运气,那便是气运。 太祖于京都登基后,诸子带着无数名将四处征讨,南方诸世家宗派名义称臣,那些不服的各方雄主纷纷被清剿,一时间,天下英雄人物或死或被俘,纷纷送往京都,那些强者哪里甘心服气,在刑场上呵天骂地不休。 有种说法便是从那时起开始流传。太祖皇帝之所以能够一洗庸碌之气,于举世强者环峙之中杀将出来,因为他在十余年前便与道门之主、亦即是那一代的教宗结盟,用了某种秘法逆天改命,将他的命星变成了帝星! 第193章 曾经的三个人(下) 第二个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人,是太宗皇帝陛下。 太宗皇帝有很多称号,比如千古明君,一代雄主,往前面的历史里望去,很少有君王像他这般出色,而在他一生的功绩里,最突出、最被万民传颂的,自然是率领人类与妖族联军,战胜了强大的魔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及大周朝廷的刻意操作,人们只记得在太宗皇帝陛下的率领下,两族联军数次北征,打的魔族大兵四处逃散,除了那些立心学史的人们,很少还有人记得大周立国之初,在魔族兵锋之前屈辱求和、苟延残喘的模样,人们记忆中那份著名的落柳之盟,也早已与当初盟约的真实内容完全不同。 太祖皇帝在天书陵前登基后的第三年,魔族大军悍然南侵,其时中原战火方歇,民生凋蔽,国力衰弱,根本无法抵挡,太祖皇帝只得被迫称臣,称臣纳贡,其后大周国力渐复,试图真正将南疆纳入疆土之内,太祖三子领兵在南征战,只留下当时还是齐王的太宗皇帝镇守京都,魔族趁此时机,再次南侵,一举拿下天水郡,前锋将抵洛阳,威胁到整个人类世界。太宗皇帝被迫设疑兵之计,亲率齐王府诸将与谋士赴洛阳北方的落柳原与魔君会面,据说是魔君见周军军容整齐威武,又据说是周独夫悄然现身于五棵柳下,总之大战未起,太宗皇帝奉上大量财物、再次表示臣服,双方以纯白色的以独角兽为祭,缔结盟约,魔族大军方始北归。 落柳之盟,是屈辱的城下之盟。 在史书上,太宗皇帝堪称完人,任人唯贤,虚心纳谏,然而注定是一代雄主的他当然有自己的骄傲,怎能忘记这段屈辱的历史?百草园之变后三年,太宗皇帝与那些传奇的名臣神将,终于开始准备向魔族取回自己的荣耀与人类的尊严,一场波澜壮阔的战争就此开始。 大周在两代明君的治理下,奋发图强,国力已然强盛,恰好又逢着千年来修行界的第二次暴发,无数像王之策一样的传奇人物不停涌现,再加上太宗皇帝与妖族结盟,得此强援,联军第一次北伐便取得了可喜的战果。 随后的数十年里,北方草原上的战火一直没有真正熄灭过,太宗皇帝陛下与他麾下那些了不起的传奇强者们,不停向魔族发起攻击,到第三次北征之后,双方终于分出胜负,魔族惨败,退回雪老城,再不敢南下一步! 人类战胜魔族,可以找到无数理由,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君明国强,强者辈出,但如果仔细看这段历史,再多的理由,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在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曾经雄霸大陆北方、不可一世的魔族,就这样被击败了,为什么双方的强弱之势倒转的如此决然,就像冥冥中有种力量保佑着太祖皇帝一样,当时似乎冥冥中也有一种力量护持着大周的国运,不停消减着魔族的士气。 冥冥之中的那种力量,究竟是什么?那就是命运的力量吗?太宗皇帝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人类世界的命运? …… …… 第三个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人还活着。 她就是当今人类世界的主人,圣后娘娘。 或者正是因为还活着,所以关于圣后娘娘逆天改命成功的传闻最少,没有多少人敢说这件事情,即便是在自家床上都不敢。 但很多人都在这样猜测。 以女子之身统治世界、成为皇椅上的一代君王,圣后娘娘非逆天改命,如何能成此千古未有之大变局? …… …… 太祖、太宗以及圣后娘娘,便是传闻里,疑似逆天改命成功的三个人,也是这片大陆千年以来,最成功的三个人。在陈长生的判断里,甚至没有疑似这两个字,因为离开西宁镇旧庙之前,师父计道人曾经很明确地说过,只有三个人改命成功过。 虽然用的是只有,却是肯定的叙述。 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变自己的命星在夜空里的位置,陈长生来京都,参加大朝试,进入凌烟阁,便是要找到改变命星位置的方法。那个方法应该便是传闻中,第一代国教教宗与太祖皇帝暗中动用的秘法,太宗皇帝和圣后娘娘也应该用的便是那种方法。 陈长生有些不解的是,既然是国教的秘法,为什么师父没有让自己想办法进入离宫打听,而是让自己想尽办法进入凌烟阁,来到王之策的画像前,王之策再如何传奇,也不见得逆天改命这种事情。 便在这时,青石墙里响起喀的一声轻响。 他醒过神来,向墙里望去,只见盒子表面那些复杂难言的铜线,已经变成了和最开始完全不一样的图案,那些精致的小铜钮的位置也已经发生了改变,最中间的机簧向两边退去,盒子竟是被打开了。 十七双套连环的解法非常复杂,不到最后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对的,他只用了一次便解开,不得不说这是很幸运的事情。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把额头上的汗水擦干,伸舌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双唇,把手伸到盒上,却忽然发现,那些铜柱与铜线……其实和夜空里星星还有那些星星之间看不到的线条,是一回事,只不过要简单些。 只是偶尔动念,他没有继续思考,伸手把盒子里的那本书拿了出来。凌烟阁隔绝声音阳光,这本书又是深藏在青石墙里,数百年后,只是边缘有些微微发脆,书页本身还是雪白如新,墨字亦像是刚写上去的一般。 这本书的封面上没有字,陈长生最先看到的字写在第一页上,那字迹毫无锋芒,却圆劲古拙,仿佛山中老石,自有风味。 “位置是相对的。” 看着这六个字,陈长生怔住,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认真地想了想发现没有什么头绪,便继续向下翻阅。第二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迹清俊飘逸却绝不轻佻,亦未刻意追求灵动,看到这一页,他才最终确认这本书果然是王之策的笔记。 …… …… 第194章 进京赶考的书生 “我自幼家境贫寒,性情木讷沉默,无友无朋亦无亲,食粥食菜并无肉,只喜欢读书,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平生无大志,只想进京都后能考进天道院读书,后来识得尘儿后,便只想与她一道读书,虽然她对读书着实没有兴趣。” 这是王之策笔记开篇的第一段话。看着这段话,陈长生油然而生一种亲近的感觉,就像当初青藤宴前知道苟寒食的经历后,虽然明知是对手,他依然对其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因为他也是个只喜欢读书的人。 “进京途中在天凉郡王府,我遇着当时的太守、后来的太祖,再然后,我遇着了齐王,再再然后,在洛阳我又遇着了他一次,还有大兄,是的,也是在洛阳那条淌着污水的巷子里,我遇到了尘儿,于是便留了下来。” “洛阳纸贵,什么都贵,便是烧饼都卖的比别处贵些,更何况那时天天打仗,银钱用完后她想重操旧业,我觉得杀人总是不好的,她问我如何持家,我思来想去,还是要进京都,即便考不进天道院,也可以去天书陵外卖些假拓本,我一直以为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就字写得还不错。” “她随我来了京都,便再也没有离开过,便是想离开也不行,因为太祖皇帝的大军把京都围了起来,也正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大兄离开洛阳后,便再也不准备回来了,最后城破的那天,我和尘儿坐在船上,隔着奈何桥看着骑着白色独角兽微笑过来的齐王,知道日子应该会好过了。” “陛下在天书陵前登基,魔族大军却来了。然后过了两年,魔族又来了,齐王偶尔会来客栈找我们闲聊几句,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越来越不好,不知道是因为他最喜欢的那头独角兽在落柳原上死了,还是因为陛下始终不肯明确太子是谁的缘故。有一天酒喝的有些多,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从洛阳城开始,就一直想我去帮他,我有些不明白,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能帮得了他什么,而且……我来京都,只是想进天道院看书。” “我考进了天道院,开始读书,过上了自己向往的生活,然而她却不喜欢这种平淡的生活,我带着她去离宫看青藤,去国教学院看榕树,她都不喜欢,说朝阳园的林子太密,大榕树太高,最关键的是,曲江和国教学院里的那片湖都太平。有天夜里,我看着洛阳杂记发笑,她冷笑了起来,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也就我这样的人可以忍受这样枯躁无聊的日子,我懂她的意思,却不想接话,只好沉默。” “后来,她终于还是离开了京都,不知道是去雪老城还是去寻找大哥的踪迹,总之她离开了我,我认真地思考了三天三夜时间,确认自己不能改变什么,便继续读书,只是在读书的闲睱时间,开始思考修行的事情。我一直以为、朋友们也一直以为我没有修行的潜质,更谈不上什么天赋,然而不知道因为什么,年过四十才开始修行的我,并没有遇到传闻里的那些障碍,我用了一夜时间,便大致明白了什么叫修行,那天夜里或者弄出的动静有些大,惊动了很多人,于是很莫名其妙的,我便变成了京都里的名人,齐王拿着太祖皇帝的圣旨,硬生生逼着我进朝开始作官。很多人以为我会骄傲于那夜弄出的动静,因为修行方面的才能而得意,事实上,我真正得意的事情是自己做的那些小游戏在京都以至整个大陆都流传开来。总之,我变成了名人,开始出入那些达官名流的府邸,包括齐王在内的几位王爷都与我交好,日子似乎再次变得愉悦起来,除了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平静幸福的日子终究是不能持久的,我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没有想到这段美好日子的结束,竟来的如此突然,某天深夜,京都忽然戒严,我的家里来了两位客人,他们都是齐王府的客卿,他们要我做些事情,我想了想后,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想过去阻拦齐王,我知道以他的性情,任何人都不可能拦住他前进的脚步,第二天清晨,马车开始向城外运尸体,我站在楼上看着百草园的方向,看着那些缓缓升起的白烟,默默祈祷不要死太多人,至少那些我熟悉的王爷不要都死掉,可惜事不如人愿,那几位王爷终究还是死了,包括他们的妻子与儿女。” “我在家里枯坐了三天时间,没有出门,没有打听,与齐王府派来的两位客卿看着彼此,沉默不语,终于,齐王处理完了外面的事情,亲自到来。在这样紧张的时刻,他居然专门抽出时间来见我,我不知道是应该觉得荣幸还是应该觉得警惕。齐王说不介意我这些天的沉默,但需要我现在向京都的民众表明自己的态度,我只能沉默,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什么态度,我想了想后说道,我没有态度,于是换成他开始沉默,然后他转身离开,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以朋友的身份交谈,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清晨,他已经正式继位,成为了大周的皇帝陛下。” “我没有被夺官,也没有被软禁,更没有被下大狱,我只是被朝廷和曾经熟悉的那些人刻意的遗忘在苦水巷的这个家中,像我一样被刻意遗忘的人还有一个,那就是太祖皇帝,齐王……不,应该说是陛下,或者因为想尽孝,担心太祖皇帝在深宫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或者是因为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友情,担心我在家里太无聊弄出事来,所以下旨征我为秘书官,让我进皇宫去陪太祖。” “必须要说,那段深宫里的生活其实很有意思。短短数月时间,太祖仿佛老了数百年,变成了真正的老人,不像当初那般易怒与轻佻,反而变得慈祥很多,不再关心国事,当然他也没有办法关心,也没有人允许他再关心,于是他开始关心牌桌上的胜负以及宫里那些漂亮的侍女,关于后者,我劝谏过数次,他不怎么爱听,关于前者,在牌桌上他很难胜我,反而越来越有兴趣。在那座满是青藤的深宫里,在瓜果架下的牌桌旁,我和老人家打了很多场牌,打牌的闲暇总会聊天,于是我听到了很多故事,然后一直记在心里。” 陈长生看着笔记上的那些字迹,心情难以平静。 这些都是王之策的自述,是一代传奇人物的回忆,他说的很杂乱,也很简约,却清楚地讲述了他自己的生命历程,而这段历程恰好是在大陆最风起云涌的那段岁月里,于是这些叙述便自然拥有了某种强烈的冲击力。 看着笔记上的这些话,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王之策,那是一个进京赶考却不求得官的年轻书生,行万里路来到京都只为读万卷书,谁曾想在路途里、在洛阳城里看到了一位姑娘的倒影,于是那书生的眼中便多了很多风景,停下了脚步。 年轻的书生最终再次开始行走,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京都,不曾经忘记当年最初的目的,却无法按照当年的想法去生活,眼中的风景变了很多,姑娘的倒影破碎成虚空,他开始当官,变成了京都的名人,然后被迫进入他不想进入、也不曾喜欢过的那些世界。 看到这里,陈长生的情绪渐渐变得紧张起来,王之策的游记或者说自述,到了笔记这里,便要进入最关键、也是他最想知道的环节,太祖被软禁在深宫里的那段岁月,究竟对王之策说过些什么,或者,接下来可能会看到逆天改命者自己的说法。 他继续阅读笔记。 “关于太祖皇帝有很多传闻,其中最出名的传闻自然就是逆天改命,大陆上一直流传着某种说法,很多年前,太祖便结识了当代道门之主,也就是离宫里上一任教宗,用了某种秘法向星空献祭,从而逆天改命成功,在那颗帝星在夜空里永恒的照耀着大地,而在百草园之变后,传闻里又多了很多星空献祭的具体内容,都说太祖为了逆天改命,愿意只留下一个儿子以传血脉,其余诸子尽数献于星空为祭……然而当太祖成功登基后,却不想兑现当年的承诺,事实上,他的那些儿子都是如此的优秀,能让谁去死?而且谁愿意去死?” “我不知道齐王和那些王爷有没有听过这个传闻,就算听到后,有没有相信这个传闻,但这个传闻无论真假,只要出现,只要被听到,在他们的心里都会从枯干的树枝变成可怕的毒蛇,不停地噬咬着他们的心脏。从破洛阳到京都,太祖那些出色的儿子们,一直无法保持良好的关系,与皇椅的归属有关,现在想来,与这个传闻也有很大的关系。必须要承认,太祖的儿子都很优秀,但陛下才是当中最强大的那个人,当那些王爷还在试图影响太祖的选择,等待命运的安排的时候,陛下毫不犹豫地抢先动手了,杀光了自己所有的兄弟……” “我问过太祖皇帝,究竟有没有逆天改命这件事情,那天他喝醉了,脸上的老人斑特别的明亮,他笑的像个孩子一样,又像个狐狸,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边打着酒嗝,一面唱着天凉郡里的地方戏,不停地点着头,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一般。” …… …… 第195章 没有命运这回事 “现在想起来,陛下真的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他以冷血且强大的姿态,走到了命运的前面,他没有接受命运的安排,而是开始决定他人的命运,他没有等被太祖选择,而是代替太祖做出了选择,他杀光了所有的人,只给太祖留下自己这么一个儿子,那么无论是皇椅还是那个逆天改命的血腥传闻,都不需要再讨论,如果单从效果来说,无论大周还是整个人类世界,都需要这种极富效率的决断。当年在天凉郡,他的骑兵曾经多次被魔族的狼骑收拾的极惨,后来在洛阳城里,他惨败于大兄的手底,但综合起来看,无论是魔君还是大兄,都不如他,他确实是这个年代最强大的男人,所以这个天下最终落在了他的手中,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当然,在这个过程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实在也没办法让我替他高兴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依然不出所料,陛下开始勤勉执政,精心治国,大陆渐渐平静,大周的国力日渐兴盛,太祖陛下终于不耐烦再与牌桌以及美貌的侍女打交道,双眼一闭便归了星空,或者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陛下也没有让我继续在深宫里呆着,让我去了摘星学院教书。教书的同时可以读书,对此我没有任何意见,很是感激,而且我也很清楚陛下让我去摘星学院的真实用意,北征魔族的日子看来应该不远了。” “百草园那夜之后,我与陛下便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虽然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做,但对魔族做战这种事情,我愿意参与。陛下要一洗落柳之盟的耻辱,君臣军民皆用心,没有用几年时间,便做好了北征的准备,陛下直接点我做了副帅,惹来了朝堂上很多议论,程胖子最是愤怒,大家都是熟人,都觉得我只会在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领过兵,我何德何能能够担当如此重要的角色?” “对此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我很清楚,陛下要我做副帅,除了要用我在摘星学院里这几年的准备,也是想我自己决定日后的出路,或者死在与魔族的战场上,或者在战场飘然远离,去找她或者去找大兄……但我没有,因为与魔族的战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既然我决定了要做这件事情,那么无论死或者走,都需要在人类世界摆脱魔族的威胁之后再去做。” “很幸运的,我们胜利了。” 看到笔记这处,陈长生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他关心的是逆天改命的秘密,但看着当年与魔族那场大战的名将自述,依然难免心潮澎湃,王之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不知有多少血雨腥风,艰难困苦。 幸运的是,人类终究胜利了。 “胜利之后便是论功,陛下决定要修一座凌烟阁,把那些有功的家伙的画像都挂在上面,我知道自己的画像肯定也会被挂在上面,感觉有些怪异,因为我总觉得,挂画像这种事情,很像是祭堂,应该是死之后再做的事情。” 陈长生看到王之策的这句话,下意识里望向四周,借着夜明珠的光辉,看着那数十幅功臣名将的画像,心里生出相同的感觉,柔和的光线里,画像里的那些人们静静地看着他,让他觉得有些寒冷。 “凌烟阁修成之后,吴道子开始替我们画像,没有过太长时间,长孙便死了,郑国公死了,魏国公也死了……挂在凌烟阁里的这些画像里的家伙们,慢慢地死去,也就是在这时候,有个说法开始在我们这些老家伙之间流传。据说陛下当初为了战胜魔族,像他的父亲一样,与教宗联手献祭于星空,最终逆天改命成功,而陛下献给星空的祭品,便是凌烟阁里的二十四位大臣将领的灵魂。” “杜如雨下葬后的第六天,那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吴道子从宫里出来,暗中来见我,当初在洛阳城里意气风发的画圣,现在已经是满头白发,眼睛里满是惊恐,他对我说,等把你们二十四个人画完之后,他也就会死了。我知道他也听到了陛下逆天改命的传言,猜到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说,想办法把他暗中送出了京都,据说后来他去了伽蓝寺。之所以我没有说话,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逆天改命这种事情,包括太祖皇帝当初在深宫里酒醉后点头,还有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我以为都是老人家不甘寂寞的妄语,试图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权威与力量,从而想给自己的生命历程加持很多神秘的气息。” “我真正开始直面命运二字,开始思考太祖皇帝和陛下是不是真的用了某种秘法献祭星空从而逆天改命,那是数月后的事情,那时候秦重因为旧年的伤患卧病在床,我难得出门去看他,恰好计道人领旨替他治病,看着计道人的神情,我才最终确认这件事情有问题。” 看到这段话,陈长生拿着笔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王之策的叙述到此时,终于开始触及这件事情的核心。让他反应如此强烈的却不是此事,这本笔记里提到过太多传奇的名字,比如那位大兄,应该便是在洛阳一战里胜了太宗皇帝陛下的周独夫,此时竟又出现了他师父的姓名。 “我在纸上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凌烟阁里的所谓二十四功臣,已经死了十七人,或者很快便会轮到我。这些年,我按照陛下的意愿,一直没有在朝中任职,只在摘星学院里教书,想要查些东西有些困难,只好在秦重死之前,直接问他。我相信,就算陛下真的用这些忠诚的部属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他也不会隐瞒像秦重,果不其然,不止秦重,还有雨宫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那天夜里,我看着比真实年龄要苍老无数倍的秦重,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理解他们既然知道,既然陛下事先便对他们明言,为什么他们还能如此坦然地接受,秦重对我说,陛下以国士待我,救我数次,他把这条命还给陛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秦重、雨宫这样心甘情愿为了陛下的王图霸业牺牲的人有很多,但不包括我,我不愿意。” “君要臣死,臣不想死。” “陛下猜忌我多年,我对陛下亦难言忠诚。” “秦重临死前那夜说的对,我从来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我从来没有把陛下当成自己的君主,我还是当年洛阳城里那个贪看花色、忘了旅途目的地的年轻书生,我始终以为陛下还是当年那个潇洒的年轻公子,以为他还是我的友人。” “最关键的是,我可以为很多事情去死,甚至就在陛下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也愿意为他牺牲,为了战胜魔族,为了国族能够太平万年,我也愿意去死,事实上当初在雪原里,我很多次都已经快要死了,但我不愿意为了这种事情去死。” “因为我不相信这种事情。” “我不相信逆天改命。” “大周能够立国,太祖能连破洛阳、京都,最终在天书陵前登基,不是因为他真的拿诸子的生命献祭于星空,从而点亮自己的帝星,而是因为他极其幸运地拥有这些优秀的儿子,在某种难言的压力下,这些优秀的儿子们彼此竞争,在偏僻的天凉郡以及随后的大陆舞台上,都迸发出了耀眼的光辉,齐王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隐忍狠厉,大局观其强,堪称完美,没有这些儿子,天凉郡陈氏如何能够有今日的风光?” “至于所谓气运,更是不知内情的民众们的胡乱猜测,太祖带三万大军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最开始的三场战斗最为惨烈,也最为危险,但他能够于绝处逢生,从来靠的都不是什么气运,而是楚王与齐王从魔族借的三千狼骑,至于最后解洛阳之围,用了些什么手段,瞒得过敌人,瞒得过天下众生,又如何瞒得过亲近的臣属,大兄当夜在洛阳城里大开杀戒,别人不知道,我又如何不知?” “人类之所以能够战胜魔族,在于国势,在于明君,在于准备,在于群策群力,在于与妖域结盟,在于万民用命,亦在于连续六年,北方暴雪,又在于魔族内乱,魔君为了镇压叛乱部落,狼骑损伤惨重,这和逆天改命又有什么关系?凌烟阁上二十四功臣献祭星空?他们的死因确实有问题,但在我看来,不过是陛下的帝王手段,与君休戚,一同去死罢了……” 在这本笔记的最后一页,王之策是这样说的。 “人间本没有路,路只是在我们的脚下,看你怎么走,怎么选择自己的位置。” “位置是相对的,我视君为君,我便是臣,我眼中无君,我便不是臣。” “所以,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 …… 第196章 八方风雨,起于黑石 没有的,自然无法改变。 没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自然也就没有逆天改命这种事情。 陈长生看着笔记上最后这段话,沉默了很长时间,心情难以言说,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惘然。王之策的话语,就像是一道雷,在他的识海里炸响,然而遗憾的是,那并不是春雷,没法带来滋润大地的春雨,相反,更像是一记钟声,让他从虚妄的希望里清醒过来。 这段话确实很有力量,对他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不,不会只有这本笔记——凭借着这几年来与生死对抗而养成的强大意志力,陈长生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平静下来,确认这并不是凌烟阁一夜的全部。 当初修建凌烟阁的时候,他的师父计道人便已经是京都里的重要人物,那些功臣重病将死的时候,都是师父替他们看病,那么必然知道更多的秘密,让他历经千辛万苦进入凌烟阁,绝对不仅是看看王之策的这些话语。 他把看完的笔记塞进短剑的剑柄里,望向青石墙上的那个盒盖,看着那些繁复莫名的铜线与密密麻麻的铜柱,越发觉得这画面与夜空里浩瀚的星海非常相似,他没有沉醉于这片海里,伸手拿起盒盖,也塞进了剑柄里。 笔记与盒盖不小,怎么看都不能塞进剑柄里,但就这么被他硬塞了进去,就像是一株大树被不足一尺方圆的流沙吞噬,又像是一座大山被一个小小的黑洞吸进了别的世界,在夜明珠柔和的光线照耀下,画面有些诡异。 做完这两件事情后,他把手伸进青石墙里,在盒中仔细地摸索,果不其然,片刻后,他在里面找了一块黑色的石头。 这块黑石约摸半指长短,微显细长,只凭肉眼望去,便能感觉到它的坚硬,从他指尖传回的触觉也证明了这一点。 陈长生坐到墙角下,把这块黑石举到夜明珠前,仔细地观察——这块黑石能够与那本笔记一道,被王之策藏进凌烟阁里,肯定不是凡物。 黑石表面光滑,带着如雾般的水色,上面没有任何裂纹,通体黝黑,看着就像是墨一般,但更像是没有星星的夜里的海,黑石表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得久了,却仿佛有如墨般的海浪起伏,生出无数种浓浅不一的黑来。 陈长生的目光落在黑石上,如落黑色的海洋。 黑色的海洋,就是夜空。 他的意识来到了夜空里。 本来漆黑一片的夜空里,忽然亮起了无数颗星辰。 他此时就像是定命星的那夜一样,进入了某种无物无我的状态,任由意识在夜空里飘浮,在那些星辰之间自由穿行。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了极遥远的夜空某处,出现了一颗红色的小星星。 陈长生平静地看着那颗星星,觉得很舒服,因为那是他的命星。 那颗星辰平静健康,生机盎然,向夜空里不停散播着明亮而纯净的光线,根本不像是将要熄灭的样子。 他忽然意识到了些什么。 就算五年后自己真的死了,这颗星星却会依然亮着。 这个事实让他有些安慰,接下来,却生出更多怅然和酸楚。 在这颗红色星辰的四周空间里,还有无数颗星星。 他望向那些星辰,发现那些悬在夜空里的星辰也正平静冷漠地看着自己,或者说,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颗红色小星星。 他忽然不安起来,生起强烈的恐惧情绪。就像在凌烟阁里一样,他望向那些画像的时候,总觉得画像里的那些人们正在看着自己。 那些人已经死了,却仿佛还活着。 这些星辰无言,却仿佛要诉说些什么。 他的意识并不知道,他的身体这时候还在凌烟阁里,靠着青石墙壁坐着,无比僵硬,就像是一座雕像。 被他两根手指捏着那颗黑石,忽然间变得明亮无比,生出无限光热,那些光无法穿透凌烟阁的门窗,那些热也只有他的身体能够感知到。 凌烟阁里的陈长生,开始不停地出汗,那些汗水瞬间便被再次蒸发,最终变成一团白雾,围绕在他的身边。 一道难以形容的奇异香味,也在那团白雾之中,幸运地被雾的边缘封锁,没有传出去一丝。 一道难以言说的奇妙气息,从黑石的深处生出,顺着他的手指,进入他的身体,穿过他的幽府,最终落在了他的识海里。 陈长生的脑海里响起轰的一声巨响!与先前读王之策笔记最后一段时的感觉不同,这记雷声更像是真实的雷声! 他的识海里掀起无数惊涛骇浪,仿佛要把穹顶都掀开! 靠着青石墙壁的他,眼帘不停颤动,越来越快,汗水也流的越来越多,身周的白雾越来越浓,直至掩去了他的容颜。 在这团白雾的深处,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帘还在高速的颤抖,那道响彻识海的春雷过后,无数画面出现。 那是一座宏伟的教殿里,到处都是光明,无数教士跪倒在地,教殿两侧的数百座雕像,在光明里仿佛也显得谦卑起来。 如潮的光明深处,一位穿着神袍、戴着神冕的老人手里紧紧握着神杖,对着教殿上方的满天繁星,大声地说着祷文,在神座的前面,跪着一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随着献祭仪式的进行,星光的投影落在他的身上,同时一道异常磅礴的气息,从他的身体回到星空里面。 在星空的最深处,有变化发生,那些变化是如此的细微,有的星辰变得稍暗了些,却只是飞蛾伸出翅膀挡了挡太阳,有的星辰稍微偏离了些位置,却只是洛水涨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哪怕是人间历史最悠久的观星台,也很难观察到这种变化,就算是天机阁也不能。 在那片夜空里,星辰微移,或暗或淡,无数细微的变化合在一处,其间无形的力量结构也在发生着变化,最中间有颗淡紫色的星辰渐渐变浓,浓至艳丽,紫到了极处,然后骤然间暴发出极大光明! 紫微帝星,就这样出现,而在人间,天凉郡兵马东出歧山,连克十七城,解洛阳之围,夺京都之陵,太祖皇帝正式登基。 若干年后,京都百草园内响起惨烈的厮杀声,寂静的夜被打破,夜空被撕破,那些曾经改变过位置与亮度的星辰渐渐黯淡,血流成河,兄弟相残,太祖皇帝那么多优秀出色的儿子,最终只活下来了一人。 数年后,一场牌局结束,与数名美貌的侍女胡混结束,太祖皇帝来到结满结藤的棚下,看着夜空里的那些星星,脸上露出惨痛的笑容。 夜空里的那颗紫微星依然耀眼夺目,只是已经不再属于他,而属于他的儿子,那位以仁孝著称的齐王,也就是如今的太宗陛下。 星河继续发生着变化,占据中野之地的二十四星宿,依次闪耀,似乎要将千古以来蕴集的能量,在这短短的数十年时间里全部释放出来。 二十四星宿的光明是那样的夺目,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被这些星宿围拱在正中间的紫微帝星,已然悄然改变了身姿,在地面望去只是稍移一丝,实际上已然北趋,直侵那片黑暗的夜空之中。 魔族大军惨败归北,人类世界一片太平,京都修建了一座凌烟阁,一个枯瘦的画师,伏在地面上不停地作画,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癫狂。 太宗皇帝陛下最疼爱敬重的皇后娘娘病死了,娘娘的兄长、那位在凌烟阁功臣画像里排名第一的赵国公被赐死,但在史书上,他的死因与他的妹妹一样,都是因为洛溪川最常见的那种病,紧接着,世间唯一敢与太宗陛下对骂的郑国公病死了,对太宗陛下最忠诚的秦重和雨宫不知因何原因而死,但他们死的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很高兴,没有任何怨言。 大周正在盛世,那些名臣神将们却在逐渐凋零。 某个深秋,王之策参加完一位同僚的葬礼,默然走进皇宫,来到凌烟阁里,看着墙上那些画像,最后走到自己的画像前,他静静看着画像中的自己,仿佛在提前参加自己的葬礼,还笑着说了音容宛在四个字。 他把一个盒子藏在了画像旁边的青石墙里,然后转身离去。 画像上的王之策,看着走出凌烟阁的王之策,微笑不语。 …… …… 陈长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就在这一瞬间,一直包围着他的那团浓雾骤然收敛,就像是塌陷一般,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速度,落在他的身上,穿过院服,经由皮肤上的那些毛孔,进入他的身体。 那些雾气本就是他流出的汗,此时回到他的身体里,也变成了水般的事物,化作无数条小溪,开始滋润那些在大朝试里干涸的河谷,然后向着断裂的山脉尽头的深渊坠下,没有回声响起。 与苟寒食一战燃烧殆尽的雪原上空又落下雪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鹅毛般的雪片,看似缓慢却极迅速地让整片荒原重新变成白茫茫一片。 然后有八方风雨,自四面而来,或横或竖,或起于碧空,或起于地面,簌簌作响,淅淅沥沥,向着空中那片湖水袭去,画面无比壮丽。 …… …… 第197章 了无生趣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长生醒了过来,只觉神清气爽,坐照内观,才发现大朝试时留下的那些伤势,已然尽数痊愈,但他看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情绪并不如何高昂。 他隐隐明白这块黑色石头才是自己寻找的东西。计道人让他进凌烟阁,王之策的笔记之外,黑石才是关键。按照王之策的说法,这块黑石有可能是太祖皇帝临死之前交给他的,说不定与逆天改命的秘密有极大关系。 黑石很重要,但他依然只想着王之策的笔记。 那道春雷过后,识海掀起无数风雨,他看到了无数画面,与王之策的记录相对照,让他懂了很多,虽然还是无法给出结论。 逆天改命,就是要改变命星在夜空里的位置或者亮度,从而改变人在世界里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而……位置是相对的。 如果无法改变自己的位置或者亮度,那么改变四周夜空里那些星星的位置与亮度,同样可以造成相同的效果。相同的道理,如果你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首先应该去改变那些在你的生命里的那些人的命运,那些人与你的关系越紧密,他们的命运改变越能影响到你自己的命运改变。 比如父子。 比如兄弟。 比如君臣。 这个事实很冰冷。 陈长生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那些画面是真实的过去还是想象,整整一夜时间,他的身体被汗水打湿然后再干,醒来后觉得很是冰冷。 如果那些血腥而阴冷的画面才是历史的真相,大周两代雄主,难道全部都是这样冷血的人?为了逆天改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做出如此可怕的事情,值得吗?紧接着他又想到,如果圣后娘娘是第三个逆天改命成功的人,那么她为之付出过怎样沉重的代价? 民间那些流传已久的血腥而残忍的传闻是真的吗?当年她的第一个儿子究竟是被前皇后派人毒死还是如传闻中说的那样是被圣后娘娘亲手捂死的?她生下来的那些孩子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活过六岁,究竟是当年皇宫里的环境太险恶,还是说这有可能是某种献祭?对星空的献祭? 陈长生的身体越来越寒冷,他不想再想下去了,因为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面对死亡的阴影,他都可以平静,但对于那些隐藏在阳光背后的世界的真实,十五岁的他依然不敢太过靠近,他想要离开这里了。 凌烟阁里依然漆黑一片,门窗处看不到丝毫天光,无法确定时间,但他很清楚,这时候已经五时,正是他每天起床的时间。 他起身把青石墙弄好,凌烟阁乃是深宫禁地,一年最多也就会开启两三次,想来短时间内,青石墙上那条短剑割出来的缝隙会不会被人发现,而且此时的他实在没有任何精神去理会这件事情。 凌烟阁按道理能够完全隔绝光线,那么更应该隔绝所有声音,然而下一刻,就像昨天夜里一样,一道清远的钟声从地面传来,仿佛一个使者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想要唤醒阁里静思的人儿。 一道清风随钟声而至,凌烟阁的大门缓缓开启,淡渺的晨光洒落在青石板上,也落在墙上那数十幅画像上。画像上的人们为大周立下无数功勋,然而如今一年也只有数次时间能够看眼天日。 陈长生迎着晨光与风走出了凌烟阁,走进了钟声里,心却无法静下来,清风入怀,也没能让他清醒,反而更添寒意。 站在凌烟阁前的高台上,他看了一眼远处地平线上刚刚探出头的朝阳,然后望向渐被晨光唤醒的京都,无数条街巷像棋盘上的线条,洛水与无数条河渠,就像是散落在棋盘上的丝线,无数坊市无数格,无数民宅府邸都被困在那些格子里,而无数人就生活在里面。 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改命自己的命运?这种事情真的可以做吗?哪怕那些街巷尽数变成颓垣?哪怕那些民宅尽数变成废墟?哪怕千万人流离失所?哪怕战火连连,洪水滔天?还是要这样做吗? 他再次想起王之策在笔记里最后的那句话——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是的,这个世界的强者分成两种,一种通过改变他人的命运来完美自己的命运,还有一种人则是根本无视命运,坚信自己能够掌握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哪怕最后命运证明了它的强大,他依然要高昂着头。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父子是前者,王之策是后者,那么他呢?他现在还很弱小,可如果将来他强大到面临这道选择题的时候,他会怎样决断? 看着晨光下的京都街巷与无数宅院,陈长生对自己发问:我应该做个什么样的人?完整的生命和完整的生命究竟哪个更重要? 这句话里的两个完整与两个生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思。 想着这个问题,他离开了凌烟阁,顺着那条极其漫长的石阶走了下去,直到走到皇宫的地面上,依然没有得出答案。 京都里绝大多数人还在沉睡,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已经醒来,有些考生的精神很是困顿,眼圈有些发黑,很明显没有睡好,有些考生因为紧张甚至一夜未睡,但大多数考生休息的都不错。 对于这些来自各学院宗派的年轻考生们来说,参加大朝试的最重要目的就是入前三甲,获得进入天书陵观碑的资格,自然要做好准备,务必不能让任何情况、比如精神不足影响到稍后在天书陵里的参悟。 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宫门外待命,神骏的马儿不耐烦地轻轻蹬着蹄,考生们站在车旁等待着出发,看着慢慢向宫外走来的陈长生,有人也觉得有些不耐烦,比如槐院的那几名年轻书生。 考生们注意到陈长生的头发有些乱,神情疲惫,很是困纯,甚至显得有些憔悴,知道他昨夜在凌烟阁里肯定没有休息好,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睡,不禁有些不解,心想即便静坐一夜,也不至于弄的如此辛苦。 唐三十六看出的东西更多,有些担心,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没事。”陈长生摇头说道。 他不会把昨夜经历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哪怕是唐三十六,或者是落落——他走进了一段残酷的历史真相里,虽然距离发现那个秘密还很远,但他已经看到了那扇门,甚至可能已经拿到了钥匙。 无论考生还是官员的注意力,都在陈长生的身上。 周园被发现的消息已经正式公布,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朝廷上层以及各学院宗派内部公布,昨夜的大朝试庆功宴上,莫雨姑娘代表圣后娘娘正式宣布,周园将在一个月时间之后开启。 谁不想进周园?谁不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接触到大陆最强者的传承?然而只有通幽境的修行者,才能够进入周园。 天书陵观碑悟道,对修行来说本就最为重要,如今更成为了考生们进入周园的最后机会,他们必须在这一个月里获得突破,进入通幽。 双重压力下,考生们自然很紧张,知道自己必须非常努力,甚至在天书陵里拼命才行,想到这一点,看着陈长生的眼光自然有些复杂。 陈长生今年才十五岁,除了七间、叶小涟等寥寥数人,他要比大朝试三甲的大多数人都要小,但他现在和苟寒食、天海胜雪一样,已经通幽。换句话说,哪怕他在天书陵里再无寸进,一个月后也可以轻松地进入周园。 如此年纪便通幽,甚至直接越过了青云榜,仔细想想,他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超越了徐有容,如何能够不令人羡慕?如果不是秋山君在周园一事上表现的太过耀眼,或者人们会觉得他的表现更加震撼。 现在的陈长生,毫无疑问是整座京都的焦点,但他没有这种自觉,坐在车窗旁,看着晨光下的街巷,有些沉默,似乎在走神。 唐三十六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挑眉说道:“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是的,你现在不需要在天书陵里再得造化,便已经能够直接进周园,但你要清楚一点,对我们这些修道者来说,天书陵本身便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大朝试重要,比周园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陈长生没有说话,依然看着窗外。 唐三十六继续说道:“在天书陵得到的确实不见得能马上看到,并但最终我们能走多远,能走到哪一步,还是要看我们在天书陵里参悟到多少,无数年来无数人,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没有任何例外。” 陈长生明白唐三十六的意思,他当然清楚天书陵对修道者的重要性,问题在于,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有极大的问题。 修道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如果修到神隐,他便可以重续经脉,再不用担心死亡的阴影,如果修到大自由境界,伸手便可摘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甚至有可能长生不老,更不需要担心任何事情。 问题在于,神隐这种传说中的境界,当年周独夫都不见得触及到,更何况他?现在他已经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开始接触逆天改命的秘密,既然修不到神隐境,修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思?向来自律勤奋的他莫名地懈怠下来,甚至觉得生活也没有了什么意思。 晨光渐盛,十五岁的陈长生忽然间失去了对修行的所有兴趣,就在这时,他来到了修行者心目中唯一的圣地:天书陵。 第198章 天书陵 在京都城南有条河,河北是一条直道,站在道畔向南望去,能够看到郁郁葱葱一大片园林,在园林深处隐隐有座青丘,那座青丘便是传说中的天书陵——车队在道上停下,考生们掀起窗帘,望向那座青丘,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陈长生来到京都后的最开始那些天,一直就住在天书陵外的李子园客栈,现在在客栈里还留着一个房间,曾经很多次远观过天书陵,所以没有像那些考生、尤其是南方来的同龄人一样那般激动。 离宫的青藤、奈何桥、天书陵都是京都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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