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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些好奇他会如何应对。 数十道细细的沙线,从各种角度向着陈长生的身体袭去。 沙线之后,是寒冷的剑锋。 陈长生依然没有拔剑。 他的手掌握着鞘沿与剑柄,想拔剑亦不能。 他握着短剑,就这样打了下去。 打的异常干脆利落,简洁有力。 根本不像是剑法,也看不出有任何精妙之处,就像是妇人在河边洗衣服,拿着木槌不停地敲击着石头。 看似是平常无奇的一击,然而当他举起短剑打落下去的时候,楼上窗边至少有三位大人物惊呼出声! “倒山棍!” …… …… 是的,陈长生用的不是剑法,而是棍法。 他自幼通读道藏,博览众书,进入国教学院后也是日夜读书不辍,与藏书馆里的修行书籍比较对照,前十四年读的那些道藏尽数转换为修行需要的知识,论起对世间各宗派山门学院修行法门的认识,除了苟寒食再没有人能比他更强。 他修行也极勤勉,短短半年时间,他便掌握了很多剑法与别的修行法门,在青藤宴上,他指导落落和唐三十六战胜了关飞白和七间,凭的便是这个本事,然而很多人却忘了,他对那些剑法和修行法门的掌握,更多是纸面上的掌握。 他知道汶水三式应该如何使,连山七剑的顺序与角度,这不代表他就能施出汶水三式,随意一挥便是连山七剑,更不要提他当时洗髓尚未成功,不能修行,便是想要练剑都没有那种可能性。 他再如何勤奋刻苦,哪怕天赋再如何了得,也不可能在短短数月时间内,掌握那么多种法门。 想要在剑道上有所成就,至少需要下十数年苦功。 无论是秋山君,还是在青藤宴上证明自己至少会用百余套剑法的关飞白,都是如此。 别的人会忘记这件事情,陈长生自己不会忘记,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在剑法上胜过庄换羽或者离山剑宗四子里的任何一人,就算他能想出克制对方剑招的招式,也没有办法在如此紧张激烈的战斗过程里使出来。 不同阶段的修行者,需要不同程度的战斗方式。他现在需要一种相对更简单、更有效的战斗方法,他没有想到哪门剑法可以克制天道院的道剑,而又是现在的自己能够熟练掌握的,所以他把握着剑的右手下移,同时握住鞘沿着剑柄。 这个握剑的手式便表明,他没有想过抽剑。 如此一握,短剑便变成了短棍。 他用的是棍法。 倒山棍。 …… …… 三声惊呼几乎同时在二楼响起。 发出惊呼的是那两名圣堂大主教以及宗祀所主教。 因为他们识得这种棍法,因为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这种棍法。 倒山棍,是国教学院的棍法,相传创立之初,是国教学院监院用来处罚违纪学生的刑棍。 国教学院已经衰败了十余年,这种棍法自然也已经十余年没有在大陆上再次出现。 那两位圣堂大主教是国教新派的大人物,与代表旧派势力的国教学院天然对立,然而即便是他们,隔了十余年时间,忽然再次看到在国教内部赫赫有名的倒山棍,依然忍不住惊叹出声,情绪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薛醒川和徐世绩,也是曾经见过国教学院当年风光的人物,只比三位主教稍迟些,也认出了陈长生所用的棍法,神情微变。 …… …… 倒山棍是国教学院的刑棍,走的就是粗暴直接的路数,简单明了,目的便是要把学生打倒,打痛。这种棍法看上去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但实际上隐藏着很多道理,就像国教学院的院规一样,你根本没有办法避开,只能承受。 庄换羽的神情凝重无比,手里的剑却没有慢上分毫。 陈长生的短剑打落之势太过直接,直接到似乎谈不上什么招数。 看起来,他手里的剑完全有足够的余地抢先刺中陈长生的身体,但陈长生手里的短剑却给他一种感觉,如果他这样做,那么下一刻无论陈长生受多重的伤,他的剑依然会连鞘而落,打在他的身上。 抢攻,似乎没有意义,避?似乎避不开了,那便只能硬挡。 庄换羽真元源源不绝而出,剑锋破空而起,迎向了陈长生的剑。 倒山棍对上临光剑,仿佛是国教学院对上了天道院。 新生的国教学院,想要重新获得在国教内部的地位,似乎总要过这一关。 两把剑在空中相遇,然后分开,然后再次相遇。无论陈长生的剑落的如何不讲道理,都会被庄换羽的剑挡住。无论庄换羽的剑招如何精妙,却没办法破开陈长生的剑。在极短的时间里,两把剑相遇十余次。 洗尘楼内响起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十余个白色的气团,在他们二人的身周不停生成,然后瞬间炸开。 那些气团,便是两把剑相遇时震荡出来的气息。 啪啪啪啪啪! 两道身影骤分。 庄换羽闷哼一声,面色微白,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 他没有能够完全封住陈长生的剑。 最后那一刻,陈长剑的剑连鞘落下,打在了他的手腕上。 如果不是当时庄换羽剑意直指,正在斜刺之际,只让陈长生的鞘尖擦到,或者他的腕骨已然碎裂。 正面对战,以剑对剑,最后竟是自己落了下风。 庄换羽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下一刻,他把剑鞘扔到地上,再次上前。 第165章 提靴 剑无鞘,便锋芒毕露。 庄换羽的剑破风而起,再无任何保留,挟着雄浑的真元,刺向陈长生的身体,剑首喷着青光,嗤嗤作响。 地面残沙再起,飞舞于场间。 陈长生使出耶识步,身影骤虚,带着道道残影,围着庄换羽,手里的短剑如棍般不停击落。 依然是快打。 庄换羽丝毫不惧,剑招精妙,因为愤怒而格外狂放的攻击,在防御方面却也做的极为完美,可以看出他的心神根本没有乱一丝。 陈长生的步法再快,短剑落的再直接强硬,也无法找到他的漏洞,更没有办法破出漏洞。相反,庄换羽的剑意却变得越来越平静。无数剑光就像是无形的网,让陈长生的步法变得越来越凝重,就算想要脱离,也不再那么容易。 陈长生算到了他的意图——庄换羽想用这种剑法抹掉他在身法速度上的优势,最终进入纯粹招式和真元的较量——他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身法骤变,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向右侧连踏三步,却最终出现在庄换羽的另一面。 庄换羽翻腕斜刺,一记妙不可言的道剑,直接荡开他手里的短剑,然后趁势刺向他的咽喉。 陈长生陡然遇险,却神情不变,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庄换羽的剑光里面。 现在,谁都别想再避开了。 他侧身任由临光剑刺破自己的肩头,手里的短剑直接拍向庄换羽的面门。 庄换羽倒提临光剑,以剑柄相迎,同时错步,横着剑锋再次割向他的咽喉。 转瞬之间,战局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洗尘楼里再次响起密集的撞击声,那是两剑相遇的声音,只是与第一轮相比,这次的剑鸣声连绵不绝,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白色的气团不断生出,然后炸开,然后再次湮灭,无论陈长生还是庄换羽,都决定就在决出胜负。 擦擦擦,三道裂开的声音响起! 迸迸,两记砸实的声音响起! 细雨已歇,湿沙落于地,陈长生和庄换羽骤然分开,向后掠出十余丈外,然后站定。 陈长生被刺了三剑,加上先前的剑伤,六道剑伤纵横相交于胸前,鲜血淋漓,不忍直视。 庄换羽被他的短剑砸中两次,右肩微微塌陷,血水溢流而出,脸色异常苍白。 剑锋无匹,棍乃钝器,三剑换两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最后的这轮对剑,也应该是庄换羽占了大便宜。 换作任何人是庄换羽的对手,在这三剑之下,都必将身受重伤,无力再战。 陈长生没有倒下。 庄换羽要和他以招对招,以剑对剑,以真元对真元,他的应对更加强硬,直接以招换招,以剑换剑,以伤换伤。 这是梁半湖打唐三十六的办法,是苟寒食拟定的策略。 被他用在了与庄换羽这的场关键对战里。 陈长生向来是个愿意学习、擅长学习的人,而且他敢用这种办法,说明他对自己的真元与防御能力有绝对的自信,至少要比庄换羽更强。 庄换羽也没有倒下,虽然脸色已经极为苍白。 他们的身上都是血,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沉默对视。 洗尘楼内一片安静。 二楼窗边的大人物们也保持着沉默,这场战斗对他们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陈长生和庄换羽在这场战斗里所展现出来的远超年龄的冷静与勇气,却让他们有些动容,此时的沉默,或者代表着一份尊重。 沉默,也代表着紧张。 究竟谁胜了? …… …… 洗尘楼外亦是一片安静。 楼外的考生们甚至比楼内的人更加紧张,更加想要知道谁获得了这场对战的胜利。 从陈长生和庄换羽进楼之后,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就像之前那么多场对战一样,考生们看不到楼内的画面,只能通过楼内的声音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 洗尘楼的隔音阵法,在第二轮之后,便经常失效,因为参加对战的考生越来越强,战斗越来越激烈。 这场对战也是如此,楼门关闭不久后,考生们便听到了一道凄厉的破空声,他们知道那是剑声,只是不知道是庄换羽的剑还是陈长生的剑。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闷响,仿佛有谁在楼里敲钟,有人猜到那应该是拳挟真元击出的声音。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的有些诡异。 因为洗尘楼里忽然安静下来,楼外却响起了阵阵蝉鸣,甚至就连温度都升了些许,仿佛来到夏天,然后万里无云的碧空里忽然下了一场雨,那场雨没有打湿楼外一寸土地,只是落在楼内,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瀑布。 然后剑鸣再作,再未停歇,直至最后,一切安静下来。 这场对战应该结束了,谁胜谁负? 国教学院三人最紧张,林畔的气氛一片压抑。 轩辕破瞪圆了眼睛,看着紧闭的楼门,不停地搓着手,额头上满是汗珠。 落落闭着眼睛,小手在身前抱成拳头,默默地替陈长生祈祷着。 唐三十六背着双手不停地踱着步,嘴唇微动,念念有辞。他没有问陈长生的底牌究竟是什么,信心来自何处,他知道陈长生对这场对战肯定有所准备,但他更知道庄换羽有多强——庄换羽是他在天道院的师兄,也是他一直想要超越的对象。隔得近些,才能听清楚他在低声自言自语些什么:“太乐观了……太乐观了,我们太相信他了,这怎么可能赢呢?这怎么可能赢呢?你这个家伙可一定要赢啊,但是,怎么可能赢呢?” 便在这时,洗尘楼的门被推开了。 所有考生同时望了过去。 落落睁开了眼睛,满是希冀与担心。 唐三十六不再踱步,也停止了自言自语,却没有望过去,因为他不敢看。 先走出洗尘楼的人是陈长生。 他浑身是血,光着双脚,衣衫破烂,满身风沙,比起前几轮来,更像一个乞儿。 石坪四周依然一片安静,因为现在还不能确定这场对战的胜利者是谁。 关飞白在与折袖那场同样惨烈的战斗后,先走出了洗尘楼,但他是失败者。 就在这样紧张的时刻,陈长生忽然转身走进楼内。 对战已经结束,他已经出楼,为何又要转去?所有人都怔住了,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再次走了出来,这一次他的手里多了一双靴子。 一双崭新的靴子。 场间忽然响起一声怪叫,那是唐三十六的怪叫。 他表面上没有看,实际上余光一直看着那处。 他怪叫着,向陈长生冲了过去。 落落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脯,脸上满是后怕与高兴。 轩辕破不明白,挠着头问道:“怎么了?” 落落说道:“先生赢了。” …… …… 第166章 这样也行 这种时候,还没有忘记自己先前掉的靴子,自然说明陈长生赢了。 果然,随后庄换羽没有出现,出现的是离宫教士,宣布了这场对战的结果。 在考生们震惊的目光注视下,陈长生提着靴子、光着脚,从石阶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唐三十六此时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前,扶住了他,同时伸手把他手里的那双新靴子接了过来。 陈长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太客气了。” 说着不好意思,他却没有拒绝唐三十六的搀扶,因为他受了不轻的伤,虽然在洗尘楼里,接受了圣光治疗,依然还是很虚弱。 唐三十六叹道:“从今天开始,我大概只有给你提鞋的资格了,还不得赶紧巴结着?” 这是大周著名的谚语。 唐三十六叹息着,感伤着,眼睛里却满是喜意。 轩辕破和落落这时候也迎了过来。 洗尘楼里。 庄换羽躺在担架上,右肩微塌,半身皆血,闭着眼睛,灰白的双唇微微颤抖,拳头紧紧地握着。 二楼那个房间也很安静,大人物们沉默不语,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场对战。 大朝试已经结束了很多场对战,陈长生和庄换羽不是最强的,他们之间也不是最激烈的,如果要说激烈甚至惨烈,还是折袖与关飞白的那场沉默之战,同样,这场对战也不是最精彩的,七间与梁半湖的那场离山对战才至为精彩。 但这场对战一波三折,陈长生竟然再次初照,当场破境,同时破了庄换羽无比稳定的发挥,非常值得回味。 洗尘楼外,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林畔,寂静一片。 人们不知道陈长生怎么赢的,生出很多猜测,于是更加震撼。 庄换羽是天道院的骄傲、京都诸院的最强者,连他都无法让陈长生的脚步停下,难道主教大人那日在离宫做的宣告,真的会变成现实?难道陈长生真的有可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流水淙淙,溪畔的离山剑宗弟子们安静了很长时间。 关飞白看着被落落扶到白杨树处坐下的陈长生,感慨说道:“盛名之下,果然不虚。” “在修行与战斗方面,陈长生并无盛名,更无侥幸之名,所以,这才显得他更加了不起。” 苟寒食看着靠在白杨树上闭目休息的陈长生,默然想着,一个不会修行不会战斗的少年,只用了数月时间,便成长到如此程度,他为此付出了多少时间与精力,说是燃烧生命想来也不为过,只是为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这样值得吗? 洗尘楼外的静寂,被林畔传来的咳嗽声打破。 陈长生靠在白杨树上,不停地咳嗽着,显得极为痛苦,随着每声咳嗽,胸前的剑伤便会再次迸裂,溢出血来。 凭着对死亡的漠然,他艰难地战胜了庄换羽,但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很明显,在大朝试结束之前,他的伤不可能好。 落落有些手忙脚乱地替他进行着包扎,唐三十六依着他的指点,在包裹里寻找着药物。 轩辕破端来一大碗清水,唐三十六也找到了陈长生需要的药丸。 陈长生借着清水,把一大把药丸吞了下去,然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继续调息。 落落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有些不忍,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以陈长生现在的伤势与状态,不要说随后可能会遇到的苟寒食,就算是随便一名参加大朝试的考生,都可以随意击败他。 但她没有办法让自己说出劝他不要继续战斗的话。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也说不出来。 就连先前在洗尘楼里,那些离宫教士看着他身上的伤,也不忍劝他退赛。 是的,这里的不忍,是不忍看到他身受重伤还要继续战斗,而是不忍看着他坚持到了这种时候,却要停止战斗。 陈长生不会停止战斗,大朝试对战也不会因为他的伤势而暂停。 对战进行继续,苟寒食进入洗尘楼,如前几轮一般,平静如春雨润物一般战胜了这一轮的对手,那位圣女峰的少女。 令国教学院数人越发觉得不安的是,即便到了最后阶段,苟寒食的对手依然没有受伤。 这种完美的控制代表着绝对的强势,天海胜雪退赛之后,苟寒食与别的考生之间的实力差距,大的令人有些绝望。 国教学院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随后出场的折袖身上。 青云榜第三的狼族少年,按照先前的抽签,如果战胜这一轮的对手,便会遇到苟寒食。事实上,在场的考生当中,大概也只有他和落落能够对苟寒食造成一定威胁,落落无法与苟寒食相遇,他便是唯一的选择。 折袖这一轮的对手,是摘星学院的一位青年军官。 他没有直接走进洗尘楼,而是向林畔走去。 看到这幕画面的考生们有些吃惊,联想到先前唐三十六曾经去找过折袖,不由很是好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折袖走到林畔,看着唐三十六面无表情说道:“给钱。” 听着这两个字,落落和轩辕破的神情微变,这才确信唐三十六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就连陈长生都睁开了眼睛。 原来,以冷血孤独著称的狼族少年,居然真是个死要钱的? 唐三十六对此感受格外强烈,压低声音愤怒地说道:“这种对手你也要钱?” 折袖依然面无表情,看着甚至有些呆滞,问道:“为什么不能要?” “你稳胜好不好?”唐三十六恼火说道:“我不给你钱,难道你就赢不了那个家伙?” 折袖想了想,说道:“但你要我打苟寒食。” 唐三十六说道:“下场我们再谈价。” 折袖摇头说道:“要打苟寒食,我先要赢这场,所以这场你也要给钱。” 唐三十六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他,发现他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认输,从袖子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 折袖看了看银票,上面的数字让他非常满意,于是他很难得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会好好打的。” 说完这句话,他离开林畔,向洗尘楼走去。 落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唐三十六问道:“这样也行?” 轩辕破看着折袖有些孤单的背影,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样也行?” …… …… 第167章 两场漫长的战斗 有人看见唐三十六递了张纸给折袖,但没有人联系到,那会是一张银票,因为狼族少年留给世人的印象,怎么都无法与金钱这种事物联系起来,就像落落和轩辕破,哪怕亲眼目睹这一幕的发生,依然难以相信。 折袖走进了洗尘楼,折袖走出了洗尘楼,他的对手没有走出洗尘楼,和苟寒食一样,他再次迎来一场毫无争议的胜利,但除了结果之外,过程却比苟寒食要多了很多争议,因为他的对手再次重伤难起,被直接送出了学宫。 考生们的目光随着他走下石阶,来到林畔国教学院数人前。 唐三十六有些无语,说道:“你是用摘星学院的学生身份报名,现在还顶着张听涛的假名字,那位仁兄算是你的同窗,你至于下这么重的手?” 折袖沉默了会儿,似乎不怎么理解他为什么关心这种事情,然后说道:“我说过会好好打。” 唐三十六的银票让他很满意,所以他先前难得地对人点头示意,并且承诺会好好地打,对不怎么理解、也懒得理解所谓人情世故的狼族少年来说,好好打便是用尽全力去打,那么他的对手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那你现在来做什么?” 考生们的目光集中在林畔,这让唐三十六感觉到了一些压力,他不想让国教学院与折袖之间的交易被人知晓,倒与荣誉之类的事情无关,纯粹是他想保守这个秘密,折袖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秘密。 折袖现在等于是国教学院的雇佣兵,如此强大的雇佣兵,当然最好没有人知道。 “来谈价。”折袖说道。 唐三十六明白他指的是下一场。 没有任何意外,折袖对上了苟寒食。 落落和轩辕破低头看着地上的草枝,不说话,以此掩饰自己的尴尬。 陈长生没有,因为这是他的事情,如果事后会被人耻笑,他认为被耻笑的对象也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唐三十六。 “你要的东西,我不能保证……我有没有,但我会尽量争取给你。”他看着折袖说道。 折袖盯着他的眼睛,神情漠然说道:“你一定要有。” 陈长生说道:“如果有,就给你。” 折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可以。” 然后他望向唐三十六,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三倍?” 唐三十六怔了怔,然后才醒过神来,强行压抑住狂喜,平静说道:“没问题。” 折袖再次对他点头示意,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看来这个家伙只会杀人,完全不会谈价啊。”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说道。 打苟寒食,比打那名摘星学院考生的价钱只翻了三倍,折袖的开价,让他实在有些意外。 然后他想起一件事情,回头望向陈长生,皱眉问道:“你知道他想要什么?” 很明显,狼族少年非常缺钱,只是他愿意帮助国教学院的一部分理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从陈长生这里得到些什么。 陈长生看了落落一眼,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他想要什么,只是不确定能不能帮到他。” …… …… 八强战最后一场对战,发生在落落与那名槐院少年书生钟会之间。 不愧是青云榜排名第九的少年天才,在洗尘楼里,钟会表现出了极强大的真元修为和剑法,成功地……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 离宫教士宣布结果后,钟会沉默地离开了洗尘楼。 看着这名槐院少年书生略显落寞的背影,落落没有什么感觉,静静看着门口,等待着下一位对手的到来。 她没有离开洗尘楼,她要求打四强战的第一场,二楼里的那些大人物总要给她这点面子。 洗尘楼的门关闭,过了会儿时间后,再次开启。 听着那声吱呀,落落走了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对手搀了进来。 她这轮的对手是陈长生。 被那场雨水洗过的地面,残着些微湿的沙,靠着圆楼四壁的石阶,还算干净,也比较干燥。 落落扶着陈长生坐到石阶上,递过清水,喂他喝了口,说道:“药力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发散?” 陈长生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缠着的那圈金线,说道:“已经好些了,你不用担心,如果稍后还不行,我再想办法。” 落落说道:“先生,那你就先多歇会儿。” 陈长生望向二楼,心想这样合适吗? 洗尘楼是大朝试对战的场所,考生进楼之后,心神都在战斗之上,很少有机会打量这座楼的模样。 他这时候倒可以好好看看。 只是,终究有些不安。 “会被人说吧?”他看着落落问道。 落落本想说,自己可不怕别人说闲话,但想着他谨慎的性格,眼珠微转,说道:“那我们聊聊天也好。” 聊些什么呢?国教学院里的大榕树有没有变得更粗?站在树臂上还能不能看到百花巷口那家杂货铺?去年冬天国教学院里的雪积的厚不厚? “先生,你是怎么打赢庄换羽的?”落落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陈长生想了想,把先前那场对战仔细讲了一遍,绝大部分细节都没有遗漏。 落落自然很吃惊,犹有余悸说道:“幸亏有那场雨……” 陈长生点了点头,此时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场寒冷的雨自天而降,他就算不被星辉烧死,也会因为高温而身受重伤。 那场雨,是从哪里来的? “学宫在教宗大人的青叶世界里,能够让这里下雨,只有教宗大人。” 落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先生,这件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陈长生沉默不语,如果落下那场秋雨的人真的是教宗,如何解释? 他和国教学院是国教旧派势力重点培养的对象。 谁都知道,国教旧派势力或者说,那些忠于陈氏皇族的大人物们,针对的对象,便是圣后娘娘与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更准确地说,拯救自己? 整个大陆都知道,国教学院的新生,主教大人的那份宣告,都隐藏着很多问题。 陈长生作为当事人,当然更清楚,只不过以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 一是因为他不愿意去想,他的目标始终是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京都的大人物们要做什么事情,和他无关。 二是他想不明白,那些大人物们的心思,不是像他这样的少年能够猜透的。 “至少,现在看起来,对我是有好处的。”陈长生看着神情凝重的落落,宽慰道。 落落说道:“我想,或者可以借势。” 陈长生有些不解,问道:“怎么借势?” 落落的目光落在他胸腹上的那几道剑伤上,说道:“稍后决战的时候,尽量行险。” 陈长生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按照落落的本意,绝对不会建议他那样做,但既然陈长生一定要拿首榜首名,那么便不得不做。 她和陈长生都不知道那些大人物们在想些什么,但知道那些大人物们已经做过些什么。 有很多大人物想陈长生失败,也有很多大人物不想陈长生死。 教宗大人能让学宫下一场雨,便能下更多场雨。 那么陈长生就应该行险,向死里求生,如此,才能借到那些大人物的势,或者再借教宗大人几场雨。 所谓借势,便是顺势。 落落有些不安说道:“但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陈长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 落落神情有些低落,说道:“抱歉,今天没能帮到先生什么忙。” 她在教宗大人前恳请一夜,才能参加大朝试,名次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要做的事情,就是给陈长生保驾护航,比如她前一轮战胜了钟会,这时候陈长生才能坐在石阶上休息,而不需要以重伤的身体,面对槐院的绝学。 只是在她看来,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的目标是天海胜雪和苟寒食。 天海胜雪因为她退赛了,可还剩下一个苟寒食。 …… …… 洗尘楼里很安静。 洗尘楼外却很热闹,因为没有人关心楼内那场对战的胜负,所有人都知道,落落殿下会做什么。考生们三五成群,讨论着先前的对战,说着可能的排名,猜测着陈长生的实力究竟有多强,能在苟寒食手中撑过几招。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洗尘楼依然安静,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考生们等的有些无聊起来,有些人甚至开始犯困。 关飞白望向洗尘楼紧闭的大门,生气说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梁半湖望向林畔,摇头叹道:“连唐棠这样的人都觉得丢脸,殿下她……怎么好意思?” 苟寒食沉默不语,想着国教学院为了让陈长生拿首榜首名,无所不用其极,最后那战,只怕不会太简单。 林畔,轩辕破蹲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先前与他一道蹲着的落落,这时候已经换成了唐三十六,无数道视线落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备感压力,不好意思抬头,连话都不好意思说,只能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 …… “这算什么?” 洗尘楼内,二楼窗畔,圣堂大主教看着台阶上那对少年男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陈长生和落落在聊天,师徒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画面其实很好看,很青涩动人。 问题在于,这里是洗尘楼,是大朝试对战的庄严会场,不是国教学院的池塘边,也不是百草园的瓜架下。 薛醒川微微皱眉,说道:“这……不合适吧?” 陈留王很想笑,但为了场间这些人的心情着想,忍着没有笑出来。 莫雨面无表情,静静看着陈长生和落落殿下二人,眉间却隐有燥意。 所有人都知道落落殿下的意图是什么,她是想把这场对战变成陈长生的休息养伤的时间,自然时间越长越好。然而现在整个大陆都紧张地等待着大朝试的最终排名,难道她和陈长生想休息多长时间,这个世界便要等多长时间? 最麻烦的问题在于,大朝试里并没有这方面的规则约束。谁说对战双方就必须一上来便生死相向?谁说对手之间不能惺惺相惜聊两句?落落与陈长生有无数种理由或者说借口,来拖延时间,把对战变成聊天。 那名圣堂大主教恼火说道:“请殿下快些,如果再不动手,就判二人消极,直接出局。” 离宫教士将大主教的意思准确地转达给了石阶上聊天的那对少年男女。 落落很生气,说道:“没看到我们在蓄势?谁敢判我们出局?” 那名离宫教士很想撇嘴,很想说殿下您当全世界都是瞎子吗?有蓄势一蓄就是半个时辰,两个人蓄到肩靠着肩?但他什么都不敢说。 吱呀一声轻响,二楼那间房间的窗终于第一次被推开了。 薛醒川来到场间,走到落落身前,微笑着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落落依然不肯起身离开。 陈长生说道:“歇的差不多了,一起出去吧,不要让大人难办。” 落落最听他的话,而且也知道不可能长时间的霸占洗尘楼,扶着他站起身来,向楼外走去。 薛醒川看着这对少年男女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无奈。 就这样,大朝试四强战的第一场结束了。 落落殿下如所有人想象的那样,直接弃权,同时为陈长生争取到极珍贵的休息与养伤时间。 陈长生进入了大朝试决战。 他距离那个曾经被全大陆耻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只是这个过程显得有些荒唐。 不过,他不在乎。 落落也不在乎。 …… …… 大朝试对战越到后面,进行的越快。因为对战双方的实力越来越强,哪怕差距只在一线之间,分出胜负也只在数招之间。过了第二轮后,每场对战所需要的时间极短,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便走到最后的时刻。 陈长生与落落这场对战,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比前面十场对战加起来的时间都要长,当然,所有人都清楚,这是特殊情况,也只有落落殿下这种身份特殊的人,才能如此做。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大概便是今年大朝试耗时最长的一场对战的时候,苟寒食和折袖之间进行的第二场四强战,再次给所有人带来了无穷的震惊,因为这场对战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看情形,似乎还将继续持续下去,极有可能超过半个时辰。 听着洗尘楼里不时响起的恐怖声音,唐三十六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神里的敬意越来越浓。 他转身望向陈长生,严肃说道:“除了命,那个狼崽子找你要什么,你就给吧。” …… …… 第168章 打出自己的价钱 时间不断流逝,楼外的考生们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睛里的惊色越来越浓,不知道这场对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天海胜雪离开之后,苟寒食和折袖毫无疑问便是在场考生里最强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这场对战都不应该持续这么长时间。 这场对战耗时如此之长,和陈长生与落落的那场对战不是一回事。洗尘楼里传出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止,有时如雷有时如巨浪拍空,碧蓝的天空里不时出现艳丽的云絮,那是小世界被真元对冲干扰的画面,这些声音和画面,都证明了此时楼内的战斗进行的如何激烈。 洗尘楼外一片安静,所有人看着紧闭的大门,听着里面传出的声音,心情非常紧张,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当时间终于超过半个时辰后,就连离山剑宗三子的脸上也都开始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唐三十六对陈长生说过那句话后,便再也没有开口,神情越来越凝重,眼神越来越认真,站的越来越直,似乎要以此来表示对某人的尊重。 半个时辰过去了,战斗依然在继续,轩辕破望向唐三十六,问道:“你知道些什么?不会有事吧?” 唐三十六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个狼崽子在拼命。” 前一轮对战,折袖拿了银票,满意地点头,表示自己会好好打,于是他便把那名摘星学院名义上的同窗打出了学宫,这一轮对战前他什么都没有说,但事实证明了他在拼命。 战斗有很多种方式,好好打是一种,拼命打是另一种。 折袖再强大,终究与已经通幽的苟寒食在境界修为上有难以逾越的一段差距,如果不尽全力去战,如何能够坚持这么长时间? 陈长生一直没有说话。 他很明白唐三十六为什么忽然对自己那样说。 折袖表现出来的战斗意志以及付出的代价,当然不是那张轻飘飘的银票就能买到的,雇佣兵开始拼命,证明他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 “狼是世间最有毅力也最能忍的一种动物。” 落落听着洗尘楼里不时响起的声音,小脸上露出不忍之色,说道:“折袖当年第一次猎杀魔族战士的时候才十一岁,那一次他在寒冬的雪原上追那了那个魔族战士追了三个月时间,直到最后那名魔族筋疲力尽、虚弱不堪的时候,他才成功地完成猎杀。” 陈长生心想狼族的耐心与耐力果然强悍至极。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只是那个故事最表面的光彩部分。 片刻沉默后,落落继续说道:“但没有谁知道,那时候他身体里的隐疾忽然暴发,加上十余天没有进食,只喝过些雪水,真可以说离死亡只差一步,如果不是那名魔族战士崩溃放弃,或者先死的人是他。” 林畔一片安静。 唐三十六看着洗尘楼紧闭的大门,情绪复杂说道:“狼崽子的字典里就没有放弃和仁慈这两个词,如果不是洗尘楼空间有限,对战形式受限制,让他和苟寒食在真实世界里生死相搏一场,还真不知谁能坚持到最后。” 陈长生望向洗尘楼,沉默不语。 在那座圆楼的上方,碧蓝的天空里云层被撕成碎絮,不时有凄厉的鸣啸声响起,不知道是风在哮,还是狼在嚎,声声惊心。 视线落在门上,他却仿佛看到了楼里,看到面无表情的折袖与苟寒食沉默地战斗着,手指上的血水缓缓流淌到地上。 站在大朝试的现场,他却仿佛看到了从前,一名瘦弱的少年沉默地潜行在风雪里,因为重病而虚弱至极的身体摇摇欲坠。 但在少年稚嫩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与退缩的意思,他盯着前方那个魁梧的魔族战士的背影,等待着对方比自己更早倒下,眼睛里满是仇恨与坚忍,看着就像是一匹狼,因为他就是狼族的少年。 正如唐三十六说的那样,如果让折袖和苟寒食在真实世界里生死相搏,真不知谁能坚持到最后,然而,学宫是小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所以坚持到最后的依然还是苟寒食,这位贫寒出自却通读道藏的离山弟子。 嘎吱一声有些刺耳,洗尘楼紧闭的门缓缓开启,苟寒食从楼里缓缓走了出来,来到石阶上,他痛苦地咳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脚步有些缓慢,关飞白和梁半湖迎了上去,七间则是在行囊里紧张地寻找着药物。 折袖也出了洗尘楼。但他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人抬出来的,血水顺着担架的边缘不停地往下滴,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很平静,双眼紧闭,也无法看出他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像只狼一样,缀着苟寒食沉默而坚毅地缠斗了大半个时辰,让苟寒食受了不轻的伤,但他也为之付出了很大代价。以他现在的伤势,断无可能再继续战斗,甚至有生命危险,本应被送出学宫接受治疗,然而先前在洗尘楼里,主持对战的离宫教士正想做出如此安排的时候,便被少年眼中漠然的情绪与坚持逼了回来,只好把他抬出洗尘楼外。 能够把苟寒食逼至如此境地,折袖赢得了场间所有考生的敬畏,但敬畏二字最终要落在畏字上,人们看着淌血的担架以及担架里的他,沉默不语,更没有人上前表示关切以及安慰,他是以摘星学院学生的身份参赛,前一轮却把摘星学院的同窗直接废掉,现在摘星学院也顾不得他。离宫教士们提着担架,看着洗尘楼外的考生们,不知道应该把他送到何处。 便在这个时候,陈长生扶着白杨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落落明白了他的意思,拍了拍轩辕破的后背,示意他上前把那个担架接回来,轩辕破不敢有任何反对意见,依言上前,单手接过了担架。 担架到来到林畔,折袖静静躺在上面,脸色苍白,浑身是血,不能动亦不能言,但他睁开了眼睛,显得很平静。 嘶啦声起,轩辕破开始替他包扎。陈长生替他喂药。落落看着他情绪有些复杂。唐三十六叹道:“何至于打的如此苦?” 折袖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加钱。” …… …… 第169章 文试榜单以及登山的杖 青叶世界里的学宫,不知日夜,里面的人们也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外面的真实世界已经来到第二天。 时近正午,摊贩们抓紧机会拼命地吆喝,以那些石柱为线,线外热闹到了极点,桂花糕的香味在食物的味道里最为清晰。 来看大朝试的民众围在离宫的外围,议论着不时从宫里传出的最新消息,人们无法看到大朝试现场那些激动人心的画面,情绪却没有受到影响,气氛依然很热烈,必须要说,这也有那些说书先生的功劳。 离宫外的街道上,隔着数十丈距离,便会有个茶铺,铺子前总会摆着张普通的桌子,穿着长衫或夹棉袄的说书先生站在各自的桌前,唾沫四溅,手舞足蹈,不停讲述着此时学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些说书先生以及他们背后的老板是与离宫里的谁有关系,前一刻大朝试现场才发生的事情,下一刻便成为了说书的内容,而且竟没有太多偏差。 西南角有幢相对清静的茶楼,装饰颇为清雅,但今日这茶楼也不能脱俗,专门请了位说书先生在堂里坐着,而且还花了大价钱从离宫买了最新的消息,只见那位容貌清矍的中年说书先生一拍响木,说道:“话说曲江幽幽清能照人,诸位考生施展各自本事,或踏水渡江,或身化流云,便将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落在了最后,一时间两岸鸦雀无声,都想看看那少年如何过江,谁曾响,只闻天边传来一声鹤唳,白鹤归来!” 说到此节,这位说书人又是一拍惊木,将那些凝神贯注的茶客惊了一遭,才缓缓叙道:“当时曲江两岸近百考生,皆如诸位一般目瞪口呆,诸位是被小老儿惊着,那些考生却是被那只白鹤惊着了。为甚?因为下一刻,那位国教学院的少年竟是二话不说,一掀前襟,便坐上白鹤后背,腾云而上,向着对岸而去,真真是骑鹤下江南,此景何其奇也!” 茶楼里响起一片喧哗的议论声。 那位说书人笑道:“诸位不须议论,要知道参加大朝试的那些考生,无论是在宗派里还是在学院中,想必都见过仙禽异兽,但他们为何如此惊讶?因为没有人想到,居然可以用这种法子过江,更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只白鹤可不是普通的白鹤,是我大周京都东御神将府的白鹤!” 楼间议论之声更盛,很多京都民众都知道,东御神将府里养着白鹤,只是这些年见的次数少了,又有人想起了那件传得沸沸扬扬的婚约,不由很是好奇为何那只白鹤会愿意驮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过去。 “诸位若还没有忘记,便该知晓,那只白鹤已然随着徐小姐远赴南方圣女峰,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万里之外的京都?莫非徐小姐真的认了那位国教学院少年作未婚夫?那在场的离山剑宗四位高足又会有何等反应?” 说到此处,这位说书先生轻咳两声,端起茶杯饮了口温茶。楼中茶客明白这是何意,虽然有一两位茶官恼火说道,这已是昨日的故事,怎好今日还说来骗钱,大多数人还是老老实实地随了茶钱。 说书先生见着茶盘里的铜钱数量,很是满意,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继续讲述大朝试的故事,茶馆们专心致志地听着,没有人注意到,一位戴着笠帽的中年人将杯中残茶饮尽后,走出了茶楼。这名中年人的笠帽压的极低,看不清楚眉眼,出楼后混进街巷里的人群,不一时便消失不见。 过了段时间,这名中年人出现在离宫南四里外的一间客栈,他从怀里掏出两颗殷红色的药丸服下,痛苦地咳嗽了好一阵子,终于压制住体内的伤势,走到床上躺下,笠帽被推到一旁,黑发里隐隐有两处突起。 正午过后,所有茶楼茶铺的生意都变得更好,只是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则显得不再那么吸引人,因为大朝试文试的成绩正式颂布了出来,各茶楼茶铺的掌柜或伙计去离宫前抄了回来,开始对茶客们进行讲解。 文试榜的最后一名是摘星学院叫张听涛的考生,民众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自然也没有太多议论,只是嘲笑了数句,又对摘星学院的办学宗旨攻击了一番便告罢了。轩辕破的名次很靠后,唐三十六排在第七,庄换羽在第六,槐院四名书生的成绩极好,竟是全部进了前十,当然,人们最关注的还是最前面那两个名字——苟寒食和陈长生分别排在首位和第二名,而且两个人的名字旁都有备注:优异。 看着大朝试文试的最终榜单,看客们议论纷纷,啧啧称奇,对着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指指点点,赞叹不已。有外郡专程来京都看大朝试的游客对此很是不解,心想即便排在前位,何至于被如此盛赞? 有京都民众对这些人解释,大朝试文试向来只排位次,只有极为优秀的考卷才会特意注明优异,这里所说的极为优秀一般指的就是全对。苟寒食和陈长生的名字旁都注有优异,那么说明他们的答卷堪称完美。要知道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已经有好些年,大朝试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那些外郡来的游客这才明白其中道理,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两名考生的文试成绩都如此优异,应该是全部正确,那么又是如何分出的高低?为什么苟寒食便要排在首位,陈长生却只得到了第二名?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解释,那些见多识广的京都民众,对此也很是好奇,同样不解的,还有离宫里负责复核的那些考官。 文试主考官看着那个神情微寒、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教士,心想教枢处就算不忿陈长生没拿到第一,又何至于表现的如此明显? 但教枢处在梅里砂主教大人的统驭之下,一年来强势异常,即便文试主考官的位秩要高过对方,依然不得不谨慎解释。 “用语规范问题。” 他看着那几名教枢处负责文试成绩复核的教士,神情严肃说道:“别的方面都分不出来高低,但苟寒食的用语非常严谨规范,尤其是典籍相关的专用词汇,就连避讳的叠笔都没有错误,陈长生虽然答的没有任何问题,但他的用词过于古旧,按照大编修之后的标准来看,当然应该扣分。” 文试的成绩已然送出离宫,公告天下,自然没有再更改。得到优异评价的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成为所有人赞叹的对象,当稍后一些时间,进行对战最后一轮的人选确认后,人们更是震撼异常,议论连连,因为那两个人依然还是苟寒食与陈长生,这也就意味着,今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必然要从这两个人当中产生。 一位是举世闻名的神国七律第二律,离山剑宗的少年智者,通读道藏的苟寒食。一位是国教学院多年来的第一位新生,国教旧派重点培养的对象,徐有容的未婚夫陈长生,从名声来说二人不相上下,能走到这步也证明他们各自的学识与实力,只是看好陈长生的人依然不多。 四大坊开出了最新的赔率,苟寒食是一又三分之一,陈长生则是七,相差非常巨大,甚至可以说是苟寒食稳胜的局面。 听着楼下传来的喧闹声,天海胜雪的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虽然先前他买了陈长生很多银子,却没有想到那个国教学院的少年真能走到这一步,不过即便是他,也无法看好陈长生能够继续获胜。 之所以到了最后也没有人看好陈长生,是因为人们包括天海胜雪在内都知道,在苟寒食和陈长生之间横亘着一道门槛。 那道门槛很高。 那道门槛与生死相关,更高于生死。 昭文殿里,主教大人梅里砂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光镜上显示的文试成绩榜单,静静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笑了起来,在辛教士的搀扶下艰难地站直身体,出殿向着清贤殿而去。他本只是想着借大朝试让陈长生尽快成熟,却没有想到陈长生真地有可能摘下这颗丰美多汁的果实,没有希望便罢了,既然希望在前,他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谁都不行。 离宫深处,神冕在桌上承受着殿上落下的天空,泛耀着夺目的光辉,神杖在台上反映着水池的倒影,仿佛是在深海之中,和这两样神器相比较,瓦盆里的那株青叶未免显得有些寒酸,但教宗大人没有看神冕,也没有看神杖,而是静静看着那片青叶,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他背着双手,就像个年迈的花农。 不远处便是那片清水池,木瓢在水里轻轻起伏,仿佛扁舟,随时可以盛水,那些水可以用来浇青叶,也可以用来落一场雨。 在离京都最遥远的地方,有片莽荒的山岭,岭间森林绵延不绝,白雾缭绕,山路湿滑难行,而且异常安静,如果不是山道间不时响起的笃笃声,或者会显得更加阴森可怕。 那些笃笃的声音是木杖落在山道湿石上的声音。 余人撑着拐杖,艰难地向山道上行走。他和陈长生的师父,那位神秘的计道人正负着双手行走在前方,似乎根本不担心他跟不上来。 笃笃的声音持续了很长时间,幽静森林里的云雾越来越浓,里面隐隐传出很多细碎的声音,仿佛有很多生物被杖声吸引到了此间。 第170章 八方候此一战 来到雾前,计道人停下脚步。余人一只腿有些瘸,但如果不是攀爬陡峭的山道,平时他很少用杖。他有些不习惯地用左腋夹着拐杖,双手在身前比划着问道:“大朝试应该有结果了吧?不知道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计道人神情清逸脱尘,眉眼一如当年那般,看不到苍老的痕迹,看着余人眉间隐约可见的担心神情,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余人比划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计道人说道:“需要你回京都的时候,自然就去。” 余人没有留意到他说去京都的时候用的是回字。 这里是东土大陆最偏僻的蛮荒山岭,妖兽横行,人迹罕至,比西宁镇后那座大山更要荒凉,云雾湿重,行于其间不知何处,甚至仿佛已经离开人间,莫雨派出的人,哪里可能找到这对师徒? 雾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隐隐更有异动,接着便是十余道威势十足的气息出现,应该是些极强大的妖兽。 计道人不愿与那些腌臜的丑物朝面,微微皱眉说道:“开道。” 余人依言上前,对着山道尽头的那片浓雾喊了一声。 他的舌头断了半截,所以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将出来。 似啸,实际上那是一个字,一个蕴藏着无穷信息的单音节的字,也正是陈长生在地底空间与黑龙交流时用的那种字:龙语。 余人一声清啸,啸声破空而去,入云雾而无踪,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然而下一刻,啸声里蕴藏着的碾压性的威压,顺着云雾传向山岭的四面八方,那些隐藏在云雾深上的妖兽,发出恐惧不安地低鸣,表示自己的臣服以及请罪,伴着摩擦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云中恢复了安静。 在最京都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荒漠,在荒漠的正中央,有座由石头砌成的城市,城墙方圆数十公里,看着非常壮观。 数百万人跪在石头城外的荒漠里,他们的膝头与额头与被九个太阳晒到滚烫的白色沙砾长时间的接触,发出淡淡的焦糊味,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情,只有绝对的平静,也听不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绝对的沉默,便像是一片宁静而恐怖的海洋,人海。 在人群的最前方有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木台的边缘竟还有无数青色的树叶,与四周荒凉炽热单调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木台正中间竖着一个正字形的、带着浓烈宗教意味的符号,随着数百万信徒的沉默祈祷,正在散发着淡淡的圣光。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宗教符号前,静静看着跪在身前的数百万人,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位宗教僧侣,年已中年的他,眼角有淡淡几道纹路,却难损其完美的容颜,最为迷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宁静湛然的眼睛里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仿佛能够看见所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对微笑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白色荒漠上的数百万人站起身来,山呼道:“莫不为家园!” …… …… 京都是初春,还很寒冷。雪老城的初春,更是酷寒无比,风雪如泣如诉在城中的街巷里刮拂着,就像是风沙一般,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魔族喜欢夜色,喜欢宁静,喜欢鲜血,喜欢杀戳,后者是内心,所以魔族的艺术家以及那些王族的隐密寓所里,总能看到大色块的绘画或是奇怪扭曲的线条,而整座雪老城的色调则是灰暗的、令人宁静甚至麻木的,行走在城市里的人们也都喜欢穿黑袍,远远看着很难分辨是谁。 一个魔族穿着黑袍行走在风雪里,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很普通,有些旧了,下摆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破口,但至少这是不一样的黑袍。 黑袍在狂暴的风雪里时隐时现,哪怕用眼睛盯着,也很难一直确定位置,直到他走出雪老城,站在了南面的冰川上。 寒风大作,掀起檐帽一角,露出那名魔族的侧脸,那片脸异常苍白,仿佛多年没有照过阳光,仿佛刚刚重病一场,仿佛没有温度,更像是完全没有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意味。 那名魔族看着南方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唇角微微咧起,冷漠的声音里有隐之不住的快意:“你终究不能继续无视他的存在。” 落落搬去离宫后,百草园便再没有人居住。国教学院的少年们都去参加大朝试,此间也没有人,墙上那扇新门被推开,自然无人发现。 黑羊从门内走了出来,向着湖畔走去,湖畔的草地上还有残雪,草枝黄败,它有些疑惑,想着半年前那少年喂自己吃的草并不是这种味道。 圣后娘娘也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是十余年来,她第一次来国教学院。 先前在百草园里,她想起太宗陛下在那里对皇族的屠杀,此时站在国教学院里,她想起了自己对国教旧派的屠杀。 太宗陛下归天后,她杀了很多人,因为有很多人反对她,从她开始代陛下批阅奏章开始,那些人就开始反对她,一直到十几年前,陛下在病榻之上痛苦不堪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反对她。 敢反对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杀死,她杀了几百年,直到十几年前在国教学院里杀了那么多人,终于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但她不在乎。只是事隔多年来到国教学院,看着不再荒败的旧园,她很自然地想着不停杀人的那些日子。 这种回忆不会令她感到不快,但也没有什么快乐。 尤其是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当中,有很多是她很欣赏的人,那些人勇敢、廉洁、能干、出色、优秀、坚毅、高洁,她曾经给过那些人很多机会,然而那些人却不给她机会,甚至逼着她杀死自己。 因为那些人要证明给这个世界看,她是个残暴的统治者。 圣后娘娘望向离宫方向,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有些微寒,心寒。 一场秋雨一场寒。 教宗居然出手了。 她曾经以为陈长生就到这里了,此时才明白,并不是如此,那么她很想问问那些人,你们想走到哪里呢?又要开始逼我杀人了吗? …… ……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不需要去考虑大人物的考虑,陈长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关注着大朝试,关注着自己,就像他和落落说过的那样,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首榜首名,能不能进凌烟阁。 在这件事情之前,魔族入侵都是小事,何况其它。所以他非常耐心地准备着最后一场战斗,沉默而专心地听着唐三十六替自己布置的战术。 唐三十六看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说道:“先以情动人,然后以理服人,最后以势压人,最后才是打人。三句话,三个手段,顺序很重要,希望能够起到一定作用,当然,如果那个穷书生始终油盐不进,我还是建议你要考虑一下,用什么样的方式认输会显得比较光彩。” 落落在一边低声说道:“先生,试着收买他。”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苟寒食,道德君子自居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收买?他又不是折袖这种没见过钱的穷小子。” 折袖在白杨树旁的担架上,身上的血渐渐止了,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听着唐三十六这句话,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落落凑到陈长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陈长生有些吃惊,不想接受,却没办法阻止她把东西塞了过来。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塞进他怀里的那样事物,唇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发现竟找不到同等档次的东西,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汶水剑递了过去。 “我自己有剑,要你的做什么?”陈长生不解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唐家的宗剑,就像七间拿那把戒律堂法剑一样,不合适上百器榜,但不代表就弱了,你拿在身边,关键时刻可以替你挡一记,就算用不着,又没多重,难道还会累着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的意思,心意难拒,想了想便接了过来。 “有道理。”落落被唐三十六提醒,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缠着的落雨鞭,递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轩辕破用宽厚的手掌摸遍全身,也没找出什么好玩意儿来,就连代表平安的符都没一个,不由有些沮丧。 陈长生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说道:“晚上你做饭。” 轩辕破憨憨一笑,说道:“如果你胜了,格外多加两勺盐。” 陈长生想了想,如果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就一顿多吃些油盐,再喝两三盅小酒,似乎倒也无妨。 他准备离开林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头望向担架上的折袖说道:“不管胜负,我尽量把那个东西给你。” 折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要胜。” …… …… 陈长生走进了洗尘楼。 苟寒食已经在场间,静静站着,身上的布衫被水洗的有些发白,腰畔的剑看不出名贵与否,就像他的人一样。 第171章 渔歌三剑 二人相对行礼。 即将开始的战斗,将是最后一场对战,也是决定大朝试首榜首名的战斗,与之前的对战相比,气氛自然有些不一样。 二楼的窗开着,那些大人物们来到了窗畔,那些负责考试的离宫教士也来到了栏边,不是要看热闹,而是对参加这场对战的两名考生表示尊重。 陈长生和苟寒食对二楼的人们再次行礼。 便在这时,楼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然后便见着那些离宫教士纷纷行礼避让,那些大人物们神情微变,向声音响处迎了过去。 国教旧派的领袖人物——教枢处主教梅里砂亲自到场。 因为年龄与资历,更因为这半年来与教宗之间的对峙,主教大人在国教内部地位愈隆,陈留王和薛醒川先行请安,徐世绩行礼,便是那两位与他分属不同派别的圣堂大主教也欠身问礼。 主教大人看着莫雨点了点头。 莫雨知道这位老人家亲自到场的意思,脸色变得越发寒冷,却没有说话。 …… …… 二楼有些热闹,大人物们纷纷见礼,然后重新安排座次,又要泡茶拿果子,一时间,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这两个主角都有些被遗忘的感觉。 一时不会便打,他们两个人也说起话来。 苟寒食说道:“你给了很多人意外。” 陈长生说道:“我的签运不错。” 这是老实话,不是谦虚,更不是以谦虚为掩饰的得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以你的能力,你在京都这大半年时间实在是太过安静,你不应该这么沉默,你有资格活的更自在一些。” 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是你劝我。” 苟寒食微笑说道:“都是喜欢读书的人,确实不怎么爱出门,只不过这句话是师兄当年劝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转送给你。” 他的师兄自然是秋山君。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接话,而是回答苟寒食最开始的那个建议,说道:“我必须谨小慎微地活着,所以习惯了谨小慎微的活着。” 苟寒食不赞同说道:“严谨与谨小慎微是两个词。” 陈长生摇头,对此很坚持,说道:“就是谨小慎微。” 苟寒食沉默片刻,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陈长生说道。 苟寒食说道:“谨小慎微地活着,绝对不包括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看了眼二楼,说道:“当日你也在场,知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苟寒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你说的,那是不是你要做的?” 陈长生沉默不语,承认了这一点。 苟寒食说道:“所以我才会觉得这很矛盾。”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但这并不矛盾,因为没有人喜欢谨小慎微的活着。” 便在这时,二楼传来离宫教士的问话声。 还是那句在今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你们……准备好了吗?” …… …… 在战斗开始之前,陈长生向苟寒食说了声抱歉。 “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折袖……收了国教学院的钱,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他答应我尽可能地战胜你、至少是消耗你,如果遇到我,他则会直接弃权。” 苟寒食有些吃惊,沉默了会儿,说道:“难怪他那么拼命。”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起来,眉头微皱,显得有些痛苦,然后他看着陈长生问道:“你不是一个在意虚名的人,为什么对大朝试如此看重?”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苟寒食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的话却没有说完,他看着苟寒食腰畔那把剑,有些犹豫说道:“剑法总诀,能换取些什么吗?” 离山剑法总诀,能换取很多东西,尤其对于离山剑宗的弟子们来说,不要说大朝试首榜首名,就算是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也愿意舍弃。 苟寒食知道离山剑法总诀以前在白帝城,现在在国教学院,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会有这样的提议。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我是离山弟子,所以不能接受,既然是我离山的剑法,将来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力量请回离山,而不能用来做交易。” 听着他拒绝了落落的提议,陈长生没有失望,反而放松了些。 “那就来吧。” 陈长生右手拿起落雨鞭,真元微运,鞭首微起,于风中轻摆。 这是今年大朝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开始的很平静,也很突然。 苟寒食抽剑出鞘,随意振臂,剑在空中轻轻颤抖,发出嗡鸣。 他向陈长生走去,脚步平稳而缓慢,却有一种无法避开的感觉。 苟寒食出剑,剑意宁和而去,洗尘楼里,没有响起剑啸,楼外远处的碧空下方却响起一道极清亮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里引吭而歌。 渔歌互答,声入耳时曲已至。 剑来的太快,而且太过平和,甚至隐隐带着一抹剑遇对手的喜悦,面对着这看似寻常的一剑,陈长生竟生出避无可避的感觉,无论耶识步还是速度,都已经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效。 他将真元数尽灌注到落雨鞭里,以鞭为剑,横挡在身前。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落雨鞭剧烈地颤抖起来。 落雨鞭上显现出一道金色的光泽,生出一道雄浑的力量,强硬的把苟寒食的剑意挡住,然而却无法阻止他的剑意顺着鞭柄侵入陈长生的手腕。 他的手随之颤抖,接着便是小臂,清晰的痛楚顺势而上,直至肩部,他再也无法握住鞭柄,伴着破空声起,落雨鞭呜呜脱手而去。 便在这时,苟寒食的第二剑随之而至。随着这一剑的现世,洗尘楼外的远处天空下再次响起歌声,晚霞骤然漫天。 落雨鞭飞走了,陈长生还有汶水剑。他握着剑柄,向外一拉,只听得锃的一声鸣啸,汶水剑离鞘而出,明亮的剑身反耀着楼外的晚霞,同时生出更多的晚霞,把洗尘楼的所有窗户与门都涂成了红暖的颜色。 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 两抹晚霞在洗尘楼间相遇,黑色的檐片变成了黄金。 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顺着晚霞里的那道剑意,破开了陈长生的防守,袭向他的胸腹,如果不是最后那一瞬间,汶水剑骤然鸣啸,凭借剑身本身的强大气息,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攻势,他必然身受重伤。 汶水剑拯救了他,却也被苟寒食的剑震向了高空,呼啸盘旋着,远远地飞出了洗尘楼,不知落到了何处。 陈长生毫不犹豫向后急掠,想要动用耶识步,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短剑的剑柄,左手握住了袖中落下的一个小东西。 果不其然,苟寒食的第三剑再次到来。 连续三剑,中间竟是没有任何间隔,没有给陈长生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歌声自天边来,晚霞自空中生,然后有渔舟自晚霞里出。 渔歌三唱,便是三剑。 这便是苟寒食用的剑法,也是他最强大的剑法。 他第一剑便击落了陈长生的落雨鞭,第二剑击飞了汶水剑,第三剑如夕阳的光辉一般耀目而至,陈长生能如何应对? 三剑之间连贯自如,完美至极,他根本连动用耶识步的可能都没有。 洗尘楼内响起啪的一声轻响。 苟寒食的剑前,已经没有陈长生的身影。 陈长生出现在他身后二十余丈外的墙边,因为这看似欢娱安宁、实则惊心动魄的渔歌三剑而身体苍白,甚至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一道白烟从他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缝里缓缓溢出。 苟寒食收剑静立,看着他微异问道:“千里钮?” 是的,陈长生用来避开渔歌三剑最后一剑的方法,正是千里钮。也只有千里钮,才能帮助他避开苟寒食蓄势已久,志在必得的这三剑。 他和落落等人在林畔思考如何打这一场的时候,苟寒食又怎么可能不想?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片刻后,二楼里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为了避开一剑,陈长生居然舍得动用无比珍贵、对修道者而言有若性命的千里钮,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同时再次确认落落殿下对这位少年老师是何等样的尊敬爱护,但最让楼内众人震惊的,还是苟寒食的那三剑。 那三剑看似普通,没有风雨相伴,晚霞也自宁静,然而不愧是苟寒食最强的三道剑,竟给人一种不想抵抗的感觉。 如果陈长生不是有落雨鞭、汶水剑以及千里钮,他必然已经输了。 苟寒食真的很强。 人们有些惊讶,就算是上一轮打折袖,苟寒食也没有一上来便动用这样的密剑,为何此时对上陈长生,他却是毫不留手? 陈长生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落雨鞭,想着不知落到何处的汶水剑,相着在掌心化为虚无的千里钮,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距离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要比折袖和对方的差距大很多很多。 如果苟寒食还有第四剑,他怎么挡? 第172章 再燃雪原 渔歌三剑,没有第四剑。 莫雨站在窗畔,沉默不语。很多离宫教士只看到了苟寒食这渔歌三剑的潇洒与强大,却没有像她一样看出,苟寒食正是因为在上场与折袖的对战里消耗太大,所以决战时才会上来便是最强的三剑,他求的便是速胜。 当然,虽然苟寒食的渔歌三剑被陈长生运气极好地避了过去,她依然不认为这个少年有任何获胜的机会,因为境界的差距不是法器便能完全弥补的,更与勇气那些廉价的事物无关,那道门槛既然在,便不可能跨过去。 那道门槛叫做通幽。 苟寒食已经通幽,陈长生离通幽还有无比遥远的距离,那么这便注定了这场对战的结局,无论苟寒食受了多重的伤,多么疲惫。 什么是通幽?通幽就是以幽府通天地,只要能够修到这个境界,体内经脉便完全贯通,真元运行其间生生不息,而且到了那时,天地与修者同理,举手投足之间自生感应,真元更加凝纯和强劲,如果说坐照境修行者的真元像是一块石头,那么洞幽境的真元就像是一把铁钎,要强大无数倍。 修行越往后越难越危险,通幽这个关隘更是特殊,死亡率非常高,所以这道关隘往往会被年轻的修行者们带着畏怯又向往的心情称为生死关。之所以通幽时的死亡率会如此之高,是因为幽府……就是心脏。 心脏太过脆弱,一旦受伤,便很难抢救,所以通幽必须徐徐图之,待修至坐照上境后,以极纤微的自观法门控制神识,引星光入体轻叩幽府之门,直至最终心意与天地至理相同,幽府之门方始缓缓开启。所以也有一种说法,通幽就是修心意,极为困难,最少也需要百夜星辉叩门,稍有不慎,修行者便会幽府破损,轻则重伤瘫痪,最常见的就是直接死亡。 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以来,不知道多少修行者就倒在了这道门槛前,不知多少天赋聪颖的少年天才令人扼腕地殒落于此。所以大陆也一直有种说法。只有通幽了的天才,才是真正的天才。 苟守食未满二十便已通幽,当然是天才,更是奇才。 陈长生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 …… 渔歌三剑,看似自然恬淡,实际上消耗真元极剧,即便以苟寒食之能,在连施三剑之后,也要暂缓片刻,而且他对某些事情产生了疑惑。 陈长生用落雨鞭和汶水剑接了前两剑,主要是靠这两样神兵本身的强大,但接触的时候,苟寒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真元的有些问题,不像、或者说不应该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强大,应该更加普通一些。 “你的经脉……”他看着陈长生微微挑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靠着墙壁,握着短剑,警惕地盯着他,神情异常凝重专注,待确认没有第四剑后,他才稍微轻松了些,用最快的速度反掌弹指。 他轻弹左手无名指,那根缠在手指末端的金线锃的一声崩直,变成一根金针,前端锋利至极,闪着幽寒的光芒。 他把这根金针闪电般扎进颈部,深入只剩一个末端。 随着这个动作,金针入窍,不停微颤,帮助着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稳定神识,同时刺激着上半身那三条断裂的经脉扭曲起来,隔着一段距离无形地摩擦,自然不可能让经脉贯通,却给真元的运行留出了更宽阔的通道。 落落和轩辕破的身体与他不同,但通过给他们指导以及治病,陈长生对经脉方面的研究越发深刻,虽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可以做些补救。 苟寒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为这是一种激发潜力的方法,对于离山剑宗这等玄门正派来说,这种方法毫无疑问是邪门功法,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陈长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顾不得他会想什么,用短剑在上衣切下一道布条,把右手与剑柄紧紧地绑在一处,用牙咬死。 苟寒食眉头微蹙,握剑的手紧了三分,因为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他指间微紧的时候,陈长生动了,由角宿而至牛宿,于东方变天,于瞬间之间,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到了苟寒食的身前。 短剑破空而落,然而,却遇上了苟寒食的剑。 苟寒食不知道耶识步那繁密莫名的所有方位,却知道耶识步,不然也不会在青藤宴上一言道破落落的步法,他不能做到料敌于先机,却能做好迎接陈长生手中剑的准备,身周所有方位,无一遗漏。 两剑相交,并未相交,隔着极细微的距离,以剑上附着的真元相遇,气漩生而复生,然后湮灭不见,被迫分离。 当的一声脆响,陈长生飘掠向后。 他本想用胜庄换羽的方法,也正是苟寒食指导梁半湖如何胜唐三十六的方法,以剑换剑,以伤换伤,凭自己强大的身躯强度谋求胜机,哪里想到,两剑尚未真的相遇,便被苟寒食轻描淡写的一剑逼退。 最可怖的是,两剑已然分离,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道如丝如缕的凝练真元顺着剑身,再过脉门,直袭自己的幽府! 一声闷哼,陈长生心神被剑意所伤,唇角溢血,脚步落于地面,无法站稳,连退再退,直至退至石壁之前,才勉强站稳。 剑锋破空,他横剑于身前,以为守势,脸色微白,血水从唇角淌落,看着有些惨淡,更惨淡的是他此时的心境。 苟寒食真的很强,比庄换羽强太多,他想以伤换伤,竟然都做不到。 洗尘楼里的空气再次响起凄厉的声音,苟寒食的剑再次到来,这一次他用的是倒星十三剑,剑出如星,看似恒定,却难以捉摸。 啪啪啪啪十余声脆响连绵响起。 陈长生无法守住脚下这片区域,被迫向左转身,一退再退连退,脚步错乱,蹭起微湿的沙粒,连退十余丈。当他终于站稳脚步的时候,再也无法抑住胸口的烦恶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苟寒食执剑,静立场间,看着陈长生的眼神没有任何嘲弄轻蔑或奚落,反而却有淡淡的欣赏意味与佩服。 从渔歌三剑到倒星十三剑,他用的都是自己最熟、威力最大的剑招,凭着十余年来的苦修,这些剑招连绵不断,急若闪电,式式相应,无论换作任何对手,在这一连串攻势下,都必然手忙脚乱,败象呈现。 陈长生挡不住这些剑,退的很是狼狈,被真元所震,不断吐血,但他的脚步却依然站得很稳,心神平静如常。 因为他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这些剑。 陈长生在剑道方面的修行,囿于时间的原因,无法修至巅峰,知其道而不能尽施,但他在剑道方面的学识很广博,尤其是对离山剑宗的剑法非常熟稔,别人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破苟寒食的剑招,他却能找到最合适的剑招相应,如果不是双方之间的境界相差太远,或者他会接的更加轻松。 遗憾的是,境界之间依然有难以逾越的差距。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没有说话,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真切地体会到了通幽境的强大,感受着依然在经脉里穿行攻击着的那缕真元,非常确信,如果不是用布系把剑柄与手掌系在一处,剑或者已经再次脱手。 这种境界之间的差距,最明显的表现便是真元凝练程度或者说强度之间的差距,他很清楚,这种差距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拉近,那么他只能想别的办法,尝试在数量上把这种差距拉近一些。 我有的都是白银,你拥有的是黄金,白银贱而黄金贵,那么想要让在家产上压倒你,只能指望我拥有超过你多少倍的白银,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心意即定,陈长生毫不犹豫开始坐照内观,神识自外而内,瞬间万里,来到那片洁白一片的雪原,神识如一道清风,落到了东南角的一片雪原上。 在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某个声音,那个声音是枯积数年的落叶被点燃,是有人放篝火上拔了一盆油,是最烈的酒与最美的姑娘之间的相遇。 哗的一声,簌簌作响,然后是一阵欢呼。 清风如火,向下落去,东南角那片雪原瞬间被点燃,平静了数月时间的那些星辉,变成狂暴的火焰,灼烧着四周的一切。 陈长生的身体瞬间变得无比滚烫,身周的空气都变热。 恐怖的高温占据了他的心神与肉体,水分化作汗珠急剧地流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肌肉脱水,生出类似撕裂的痛楚。 更大的痛楚来自感觉,他本能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唇角,抵抗着唇舌之间那道难以忍受的干渴感觉。 他真的很渴,很想喝水,很想冲进冰冷的雨里。 观战的人们一直沉默,直到此时看着陈长生横剑于前,洗尘楼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异常炽热,他们才反应过来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又在初照?” “这怎么可能?” “他体内究竟有多少星辉?” “那些星辉藏在哪里?” 洗尘楼二楼里,响起无数震惊的询问声。 …… …… 第173章 暴雨前的宁静 洗尘楼里的温度明显上升,楼外的蝉声再起,已经有过经验的人们,很忆便想到,这是陈长生再次燃烧星辉导致的异象,不由很是吃惊,仔细算来,这已经是人们看到他的第三次初照,这完全违背了修行典籍上的那些说法。至于第一次看到这幕画面的苟寒食,更是震撼无语,他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已经进入坐照境的陈长生为什么能够再次初照。 当然初照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虽然不像通幽那样动辄生死,然而陈长生的经脉与众不同,命星与众不同,吸收的星辉数量与能级也有很多特殊的地方,一朝燃烧起来,火势燎天,即便是他被龙血洗后无比强大的身躯,都依然会难荷其热,迅速便进入危险的局面里。 因为已经有过经验,而且这场对战的对手太强,陈长生强行振奋神识,竟是在再次坐照的过程里也没有闭上眼睛,盯着对面的苟寒食,浑身不觉自己的脸色已然通红,身体滚烫一片,衣衫里的汗水瞬间被蒸发殆尽,只留下一道道的盐渍在上面残留着,看着很是惨淡。 如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就像前两次初照一样,他就算不被恐怖奇高的体温烧死,也会被烧成白痴。但他既然敢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他期待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就像在与庄换羽那场对战里他想过的那样,有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按道理来说便应该继续发生,比如落雨。 淅淅沥沥形容的是声音,雨丝穿过空气的声音。洗尘楼外霁空一片,楼的正上方却落下一场雨来,雨声轻柔,令人直欲眠去。 雨落到陈长生手中紧握的短剑上,水珠与剑身甫一接触,便被蒸发一空,消失无踪,看上去就像是渗进了坚硬的剑身里。更多的雨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渗进衣服,触着肌肤便被蒸发,似乎也渗进了他的身体里。 伴着这场突兀到来的雨,洗尘楼里的闷热被一洗而空,温度显著下降,陈长生的身体在湿漉与干燥之间交替,无数热量随着水雾散走,体温渐渐降低,只觉风来清凉,拂面如美人的手,好生舒服喜悦。 舒服是生理上的感受,喜悦上精神上的认知。 这场雨便是他期待着的事情,这场雨证明了确实有很多人不想他死去,就像先前与落落讨论过的那样,教宗大人正在看着这场对战。 雪原燃烧,化作涓流,变成真元滋润着他的身体,为他提供更强大的力量,他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了过去,行走的过程里,无数白烟从他的身上冒出,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向前踏出不过三步,便换作了耶识步,他身周那些白色的水雾骤然一凝,然后渐散,雾中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一道狂暴的剑风,从苟寒食身后的石壁处生起,里面蕴藏着极为磅礴、澎湃的真元气息,陈长生握着的剑也再次出现,沉默而坚定地刺向苟寒食的后背,然后在途中变成千万把剑。 落雨仍在持续,陈长生的剑尖幻成无数,竟似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他用的剑招,正是钟山风雨剑里最强大的一式:天翻地覆。 这记剑招首重气势,如暴雨一般,直欲令天地翻覆。 此时洗尘楼里正下着雨。 陈长生要借这场雨的势,首先借到的自然便是气势。 无数狂风从洗尘楼外涌入楼里,二楼开着的那些门窗被吹拂的不停拍打,发出令人有些烦躁的声音,又像是无人居住多年的幽宅。 风雨骤且狂,陈长生的剑亦如此,从四面八方亮起,刺向苟寒食。 钟山风雨剑威力最大的一式,加上陈长生三次初照所收获的丰沛真元,即便是苟寒食也很难应对,便是想避开也极困难。 苟寒食没有闪避,沉默站在真实的风雨以及陈长生的剑风剑雨里,平静握站剑柄,横剑于胸前,眉间没有任何畏惧,只有平静所代表的自信。 他的剑就像是离山剑宗登山前最后那步石阶。 他的人就像是离山剑宗山门前那颗不知名的青树。 那棵青树在离山已经存活了数百年时间,在很多人的眼中,这青树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它的运气特别好,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棵青树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却遮蔽了多少离山弟子不受风雨之困。 苟寒食就是这棵青树。 他举剑迎向陈长生的风雨剑,神情宁静平和。 他用的是致远剑。 二楼里响起圣堂主教大人的感叹声:“通幽境便能把这套剑法施展到如此程度,离山了不起,苟寒食更了不起。” 能够得到圣堂主教赞赏的剑法,自然极不普通。 陈长生如风雨般的剑影,尽数落空,没有一剑刺中苟寒食的身体。 不知道是对他手中那把短剑有种天然上的忌惮,还是对陈长生的剑法有所防范,苟寒食并没有用剑直接相格,则是用的推挡拍击的法子,剑声如松涛围着他的身体向远处传播,把陈长生的剑意尽数挡在了外围。 松涛不是离山剑宗剑法,而是长生宗某崖的掌法,苟寒食把这套掌法的掌意用在剑法里,剑势浑厚,无锋自强,陈长生的剑,根本无法威胁到他。 啪的一声闷响。陈长生的胸口被苟寒食一剑击中,喷血倒掠,重重地砸在石壁上,然后如滩烂泥般滑下,一时无法站起。 下一刻,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身来,看着对面的苟寒食,沉默不语,脸色有些苍白,前一刻才重新拥有的信心,迅速地消失。 他没有想到苟寒食的剑如他的人一样,宁静以致远,淡泊而清旷,看似没有什么力量,却又令人难以抵挡。 燃烧了一片雪原,依然没有什么胜机,那该怎么办? 他伸出左手,把脸上的雨水抹掉,提着剑再次上前。 就在他的右脚落在水泊里的那一刻,他的神识同时点燃了十片雪原,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蒸发,变成烟雾。 自天而降的雨水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忽然间变得更加暴烈。 第174章 闭眼之际见湖山 雪原很厚实,不知深几许,每朵雪花或者雪屑,都是一缕星辉,蕴藏着很多能量,一片雪原,方圆数百丈,不知有多少万朵雪花与雪屑,不知藏着多少能量,一朝被神识点燃,瞬间迸射出无数光与热。当初在地底空间黑龙的身前,陈长生跳过洗髓,直接坐照,险些瞬间被那些光与热点燃,如果不是龙血浇注,或者他早就已经死了,在此前与庄换羽的战斗里,他再次点燃了一片雪原,虽然浴过龙血的身体较诸以前要强韧无数倍,但依然难以承受,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或者他也死了。 一片雪原迸发出来的光与热便是如此恐怖,令他无法承受,更何况是同时点燃十片雪原,他根本承受不住,完全是拼命的做法。 他必须要战胜苟寒食拿到首榜首名,如此才能进入凌烟阁去发现逆天改命的秘密,正如他说过的那样,他必须拼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滚烫,体温高的难以想象,落在身上雨水迅速被蒸发,淅淅沥沥的雨,竟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湿意,相反,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汗出如浆,在涌出身体表面后又迅速被蒸发。 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白色的蒸汽里,有雨也有汗,味道很是怪异,同时,隔着雾汽看到的他的脸有些变形,也很怪异。 只是片刻功法,他的衣裳便湿了十余遍,又干了十余道,衣裳的布料再如何结实,也无法承受这种来回的折腾,当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丝骤然变粗,雨势变大之后,衣裳顿时被冲裂,变成十余道布条挂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看着有些滑稽,但在二层楼上的那些人们看来,却格外触目惊心。 是的,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变得非常暴烈,仿佛是知道他正处于生死边缘,雨水拼命地落下,哗哗声响里,仿佛有人戳开了天湖的底部。而且那些雨水非常冰冷,仿佛是秋末雪前的最后一场雨。 纵然如此,寒冷的暴雨淋在他的身上,也无法阻止他的体温上升,道道白色的蒸汽里,他的眉眼间满是痛苦的神情。 洗尘楼外的蝉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 楼内楼外仿佛两个世界,两个季节。 陈长生的肌肉无比酸痛,仿佛撕裂一般,皮肤变得极为敏感,每滴雨珠,都让他有被剥破揎草的痛感,他的人竟似真的燃烧起来一般,虽然看不到有形的火焰,身周的空气已经有些轻微的变形,画面很是诡异。 如此恐怖数量的星辉燃烧,如此难以承受的痛苦,却不能让他闭上双眼,他紧紧盯着苟寒食的眼睛,被布带系在剑柄上的右手苍白无比,脚步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试图继续寻找胜利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痛昏过去,又什么时候可能直接被烧死,他必须忍着痛楚,趁着真元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时候,战胜对手。 苟寒食看着他带着白雾缓缓而来,眼中的神情无比的凝重,轻振右臂,长剑破空而起,宁柔却格外坚定地斩向陈长生。 暴雨之中身影骤疾,陈长生用恐怖的速度与耶识步,躲避着那道中正平和却强大的剑意,手里的短剑借雨势而出,向苟寒食落下。 极短暂的时间里,两个人便对了十六记剑招。 苟寒食的离山剑法自然精妙强大,陈长生的应对却也是无比精彩,时而将落山棍化作剑法,又有无数各宗派学院的剑法被他信手拈来,加上他对离山剑法本就极为熟悉,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番攻势。 战局紧张,二楼观战的人们沉默不语,内心却已经掀起无数波澜,尤其是对陈长生再多赞叹,看着这轮对剑,纷纷想着庄换羽输的着实不冤。 在这场对战里,陈长生展现了自己堪称可怕的战斗意志,也展现了无比优秀的学习能力,要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面对庄换羽他在剑道方面也殊无信心,此时与剑法公认极强的苟寒食战了这段时间,他的剑法竟越来越犀利,真正地把修行书籍上的知识转换成了战斗力。 可惜的是,国教学院有门槛,离宫有门槛,洗尘楼也有门槛,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门槛,拦着了无数人,苟寒食的身前也有一道门槛,陈长生再如何优秀,意志再如何坚强,也不可能迈过去,毕竟他正式开始修行不到一年时间,如果以洗髓成功开始算起,更是不足数月。 一声清响,洗尘楼内暴雨骤停。 暴雨之所以停止,是因为陈长生的体温已经回复如初。 很幸运的是,他没有死去,造成这种幸运的却是一种不幸运——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在战斗中消耗殆尽。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苟寒食静立原地,右袖微垂,面色微白。 陈长生站在对面,破烂的衣裳如丝如缕,赤裸的身上不停地淌着血。 这场战斗终于来到了最后,他失去所有胜利的可能,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没有生出太多沮丧的情绪,更没有什么悲愤不甘痛苦的想法,他非常平静。 因为他已经尽了力。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命。 如果这样还不能成功,只能说明天道或者说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没有接受,尝试挑战,然后失败,如此而已。 十片雪原之后,他又连续点燃了两次雪原,最后那次把所有的雪原都点燃了,他真的是不要命地在努力,只是没有成功。 他有资格平静,甚至可以骄傲。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短剑被布条绑在手里。 这场对战从始到终,他与苟寒食的剑一直没有真正相遇过,一方面是苟寒食有所忌惮,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实力确实还差很多。 应该可以平静的,为什么还是有些不甘心? 陈长生看着手里的剑,默默地想着。 然后他抬起头来,举剑向苟寒食走去。 他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举剑了。 确实如此。 苟寒食振臂,他倒掠而回,向石壁而去。 在空中飘行,他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安乐,因为终于可以不用想了,终于可以不用不甘心了,然后他觉得碧蓝的天空有些刺眼。 他闭上了眼睛。 却没有天黑。 他看到了那些燃烧殆尽、仿佛焦土的雪原。 看到了原野间残留的涓涓细水。 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里,悬着一座湖。 今天他才看清楚,那座湖里,竟然有座山峰。 …… …… 第175章 一眼通幽 在陈长生的身体里有座湖。 是的,一定要说是有座湖,而不是一面湖,因为这湖是悬在空中的,并没有吝啬地只给观者一个平面欣赏。 陈长生初次坐照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湖,只是当时他的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雪原上,观湖那瞬,被震撼无语,暂时未理,结果下一刻,他便因为燃烧的雪原直接昏死过去,没有仔细观望那座湖的机会。 此时他的神识如一道清风瞬间万里,掠过那片雪原,来到这座湖前,终于看清楚了这座湖的模样,却很难形容。这座湖仿佛是颗无比巨大的琉璃,透明剔透,表面却有水波荡漾,又像是一滴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水珠,却能够悬停在天地之间,给人异常神奇的感受。 无数光线从这座悬湖的四面八方射入,然后在透明清亮的湖水深相处遇,紧接着,那些光线彼此相融,或者互相折射,散发出更多、颜色更丰富的光线,画面格外瑰奇雄丽,初初观之,仿佛神话里描写过的神国,细细辩之,却能看到那些光线或直或屈,在湖水里构筑成了一座山。 那座山没有峰,也没有山顶,因为每个方向都有一座山峰,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开始攀登,你面对的地方便可以被认为是山顶。 没有峰顶,但这座山同样有崖有涧,有嶙峋的怪石,山间生着无数仿佛珊瑚的树木,其长不知多少丈,无比高大,树木与石崖间隐约可以看到道路,那些道路繁复莫名,极为狭窄陡峭。 陈长生的神识化作的清风,进入湖水之后,速度变得稍微慢了些,围绕着这座奇怪的山峰,有些惘然地观看着。 他看到山道最深处,隐隐有座门。 门后不知是洞府还是如学宫这样的小世界。 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准确判断出自己面临着什么,但已经能够确定某些事情,那些湖水和已经燃烧殆尽的雪原来自相同的地方,拥有着相同的属性——是的,这无数万顷的湖水都来自真实世界的夜空,它们叫做星辉。 那座被湖水包裹着的山峰,便是他的心脏。 清水循湖水的流势自然而入,他的神识到那座山峰里,在崖石与璀璨夺目的树木间无声地缭绕,下意识里,他明白一切的关键都在于山道尽头那扇门,他想要找到那扇门,然而崖石遮蔽,又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可言,那扇门时隐时现,他连位置都确认不了,更不要说接近。 湖水轻荡,清风破水而去,带着一串如同珍珠般的气泡,落在了山峰间一块岩石上,啪的一声轻响,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脚踩弯了一株野草。 没有任何犹豫,陈长生顺着山间那条狭窄陡峭的山道,开始向前行走,他此时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精神状态,无感无识,甚至忘了自己来自何处,要去何地,只知道不停前行,想要找到那扇门。 山路弯弯,随意一眼便能看到十八个弯,山路漫漫,无论他走多长时间,却依然还在此山中,没有云也看不到尽头,他开始感到疲惫,但不曾停下歇息,他的脚被磨破,但不曾理会,他在山道上奔跑、行走、观察、折回、奔跑、再次折回,如此往复,上下而求索。 时间不停地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山峰里行走、寻找了多长时间,也忘了自己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在某一刻,找到了那条道路。 山是被湖包围的,没有峰顶,没有上下,于是没有方位,山道就像是蛛网一般,根本无法算清,但山峰里面有水,有很多水。 山峰里的水并不像四周的湖水那样是静止的,而是在不停地流动,遇着某些陡崖,便会摔落,水砸进湖水里,溅起很多浪与白沫。 水的走势,原来才是真正的道路。 陈长生寻着一道细细的瀑布,没有理会沿途所见那些水与水相撞的奇诡画面,无比专注攀登,逆流而上三千里,终于来到了山间所有瀑布的尽头。 那个尽头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源头。 山穷水尽处,水落而石出。 满山满谷的纯白石块里,有一扇门。 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那扇门。 他走到门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已经衣衫褴缕,满脸水锈,鞋破踝伤,看着极其狼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座门。就像,这不是一面湖,而是一座湖。后者,是因为湖是立体的,前者,则是因为这门实在是太大。 这座门高约数十丈,材质似金似玉,但细细观之,又像是最常见的石头,只是有些发白,与四周随意堆砌的山石很像。 石门的表面散发着淡而柔和的光泽,给人一种温润安全的感觉,吸引着看到它的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时间内把手掌落在门上,然后用力推开。 陈长生却有些犹豫,因为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此时已经知道了这座山是什么,自然猜到了这座门是什么。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一点他非常确认——但不知为何,这座门却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看了这座门很长时间,换个方向说,这座门仿佛已经等待了他很长时间。 他的犹豫其实只花了极短的一段时间。 危险无法令他驻足,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好几次命,那么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他再拼一次命呢? 他的手掌落了在那座门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这座石门高约数十丈,从外表看厚度也应该很夸张,按道理来说,肯定沉重的仿佛一座池城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随着他轻轻一推,这座石门便被推开了。 陈长生收回手,警惕地准备着。 石门缓缓开启,无数光线从里面散发出来,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的眉眼被照耀的都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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