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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招待访客,老人则回到那栋雅静别院休息,小院不小,种植有数十棵极为罕见的梅树,王老太爷也因此自号梅林野老。 在这个外头人声鼎沸的黄昏中,老人让院子下人搬了条藤椅在梅树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搀扶下,颤悠悠躺在了垫有一块舒软蜀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离去,按照老规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她很敬重这位脾气好到无法想象的老人,从她进入这栋院子当丫鬟以来,就没有见过老太爷生过一次气,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自己刚到院子当差,有天坐在内室看着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浅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吓死了,不曾想老人醒来后只是朝她笑着摇了摇手,示意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才听说院中早年有人失职,那座梅林在某个冬天冻死了好几棵梅树,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没了。仍是老太爷开口发话,说天底下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就没有一样东西能比人命值钱,树没了就没了,不打紧,反正这辈子看不到新梅变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静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并不茂盛的梅枝,缓缓道:“柴米小丫头啊,这会儿夏天都要过去喽,在我家乡那边,有段时候叫梅雨时节,因为下雨的时候,正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所以叫梅雨,很好听的说法,对不对?不是读书人,就想不出这样的名字。我年少时就经常念叨一些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谚语,道理不懂,就是顺口,‘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现在念起来,也是会觉得朗朗上口。” 丫鬟满脸好奇地柔声问道:“老太爷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梅树呢?” 懒得如此与人健谈的老人缓了缓呼吸,笑道:“在我家乡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有些有趣,有些无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连花也不例外,比如癫狂柳絮,轻薄桃花……还有这梅花风骨。” 自幼贫寒所以读书识字不多的丫鬟小声道:“风骨?” 王家老太爷笑了笑,“读书人做诗文,以言辞端正、意气高爽为最佳,就会被称为有风骨。那么读书人做人的风骨,大概就是儒家张圣人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了。这个很难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过我有一点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无脊梁,便看不得别人有风骨,不但不自惭形秽,还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绊子,我呢,最不济见贤思齐的心思还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挠了挠头,迷迷糊糊,听不太懂啊。 大概是说的累了,老人开始闭目养神。 这时候院门那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丫鬟赶忙转头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担任礼部侍郎却始终无缘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爷来了,而且他进院子的时候始终微微堆着笑弯着腰,落后两个陌生男人的半个身位,当丫鬟举目望去后,结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开了,因为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女子实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庙堂的“老字号”礼部侍郎王玄陵在临近藤椅后,稍稍加快步伐,对好似睡着的老太爷轻声道:“太子来了。” 老太爷睁开眼睛,刚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搀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就赶忙笑道:“王老太爷不用多礼,躺着就是,耶律洪才这趟空手而来,本就理亏也无礼,老太爷不怪罪就是万幸了。” 虽然战战兢兢的礼部侍郎已经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旧拗不过自家老太爷的坚持,后者站起身后,十分吃力但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访王家府邸的皇太子无奈道:“老太爷这是要耶律洪才无地自容啊,坐,赶紧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张黄花梨椅子过来,当侍郎大人看到那个绝美女子竟然与太子殿下几乎同时落座后,顿时眼皮子一抖。 这位从虎头城战场赶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颜悦色道:“老太爷以文章家享誉四海,是陛下也赞不绝口的纯臣君子,这次我是临时听说老太爷百岁寿辰,匆匆忙忙就赶来了,一时间又拿不出合适的寿礼,就只好两手空空登门造访,回头一定补上,还望老太爷海涵。” 老人开怀笑道:“太子殿下折杀老夫了,折杀老夫了。” 看到这些年来言语渐少的老太爷谈兴颇高,应对更是得体,更没有犯老糊涂,就怕弄出什么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真是没说错,看情形,当下只能站着的自己,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书座椅了? 耶律洪才虽说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见,也没有几个北莽最有权柄大将军和持节令明确表示站在他身后,但是此人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王帐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最重视正统的南朝遗民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贵族比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两位前任南北两院大王,黄宋濮和徐淮南,其实就都对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太子十分亲近,但是随着徐淮南的暴毙和黄宋濮的引咎辞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种檀这一大拨青壮将领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发低调了。 在一旁束手静立屏气凝神的王玄陵当然不蠢,太子殿下这次悄然登门,一半是冲着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钵身份来的,一半则是因为自家老太爷在南朝遗民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与甲字大族联姻后,就等于触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枢,而不是像那些寻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风光,家族也有人当侍郎做将军的,但其实就是一群依附陇关豪阀的应声虫而已。 王玄陵一时间没来由百感交集。他脚下这块土地,梅林别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于整个南朝,正是那位气魄雄浑的慕容氏老妇人,特意为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开辟出来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当年那场莫名其妙就发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从中原各国挪至南朝境内的“桃树”,让人心惊胆战,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对他们这些南朝遗民大抵上能算是颇为呵护,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寻衅,事后都会受到耶律王帐不小的责罚,也许不算太重,但绝对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虽然称不上是昔年中原钟鸣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顶着一个十世翰林的身份,仍旧是数千里流亡,背井离乡,简直比泥泞里打滚刨食的丧家犬还不如,哪里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为身着黄紫朝服的庙堂公卿? 耶律洪才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低声道:“老太爷,我方才也听说了那幅字,那陇关第二氏真是无理取闹!等我回到草原王帐,一定会跟陛下亲自说这事,万万没有理由让老太爷受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着轻轻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幅字且不说其中含义,就字而言,在咱们南朝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虽无落款,但显然是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余良所写,老臣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不愧是‘笔画如龙爪出没云间,布满骨鲠金石气’,不是那位能让离阳文坛也佩服的兵铠参事,如何都写不出这份意境。再说了,老臣好不容易活这把年纪,也该倚老卖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当是童言无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诗书多言‘人生不过百年’一语,这个‘不过’委实说得熨帖,老臣就算过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啊,殿下就别挂念这件事了,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比大动肝火要强。” 听到老人这一席话,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王家老太爷。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寿星最大,我就听老太爷的。” 老人微笑的同时,不动声色瞥了眼王玄陵,后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了,在老太爷面前仍是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即慌张道:“不是侄儿多嘴……” 耶律洪才帮忙解释道:“老太爷,跟王侍郎没关系,是我自己听说的。” 老人笑道:“在这院子里,殿下最大,老臣就听殿下的。” 耶律洪才会心一笑,看似简简单单一句玩笑闲谈,就让皇太子将许多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够了,再添柴禾,反而过犹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诗词字画,军国大事只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爷难以掩饰的疲态,就起身告辞,当然不会让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着尚书很多年头的那位王侍郎陪同离开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来是太子殿下亲临,真是瞧不出来,半点架子也没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爷闭着眼睛,一只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蹑手蹑脚去取来一柄圆扇,为老太爷轻轻扇动清风。 微风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气愈发清减。 老人脸上浮现笑意,喃喃自语道:“从容坐于山海中,掐指世间已千年。” 丫鬟不敢说话。 只是由衷希望这个百岁老人,能够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口说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别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爷,放心好了,奴婢还能再扇会儿。” 王家老太爷轻声道:“趁着今天精神好,跟闺女你多说些话。” 丫鬟小心翼翼道:“老太爷不累吗?” 老人笑道:“还不觉着累。” 丫鬟悄悄瞥了眼院门口,“那老太爷尽管说,奴婢听着。” 老人缓缓道:“小丫头,告诉你啊,以后最好不要嫁给读书人,尤其是有才气的读书人,才气太盛,就容易用在许多女人身上,心思最是流转不定,在一个女子身上停不住的。今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也许明年就是陪着别的女子了。要嫁给老实人,不是没有老实的读书人,有是有,就是太少。像我这个糟老头子,年轻时候就是这种负心汉的读书人,等到真正静下心的时候,来不及喽。” 少女停下摇扇子,掩嘴偷着笑。 老人笑道:“不信?不听老人言,是要吃苦头的。” 少女赶紧说道:“信的信的!” 老人打趣道:“回答这么快,明摆着就是没有过心,小丫头你啊,还是不信的。” 少女皱着小脸蛋。 老人晃了晃手腕,“去吧,回屋子休息去,让老头子独自待会儿,两炷香后你再来。” 少女嗯了一声,端着小板凳去屋檐下坐着,不远不近,听不到老人说话,但是清楚看得到那棵梅树那张藤椅。 老人其实没有自言自语。 只是神色有些感伤。 转眼春秋故国没了,转眼恩师挚友都已逝世,转眼异国他乡二十载。再转眼,我一百岁了。 然后少女震惊地看到一幕,风烛残年的老人试图站起身,好像知道她要过去帮忙,老人没有转头,对她摆了摆手。 老人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仰头痴痴望着那梅树枝叶。 老人笑了。 李先生,纳兰先生。 咱们中原读书人的风骨,我王笃,没丢。 第792章 隔岸观火变成了玩火自焚,就是离阳北关防线的最好写照。 作为蓟北门户的银鹞横水两城同时失陷,北莽五万铁骑的兵锋直指南方,让整个蓟州人人自危。 一时间京城朝堂上热闹非凡,有人谏言让近水楼台的兵部左侍郎许拱,就地接手唐铁霜入京为官后留下的空缺,“辅佐”大柱国顾剑棠处理北地军政;有人建议坐镇辽西的胶东王赵睢增援辽东,攻其必救,让那支五万骑军不得不返回东线,以防蓟州局面彻底糜烂;也有人弹劾蓟州将军袁庭山调度不当,致使蓟北战火蔓延,难当重任,应该由将门之后的副将韩芳全权主持蓟州一州军务。 当广陵道西线在谢西陲的排兵布阵下,不但成功阻滞了已经渡江的南疆十万大军,甚至还派遣一支奇兵奔袭了广陵江南岸的一处险隘,使得南疆兵马进退失据,在西楚水师大举进逼之下,南疆步军和青州水师几乎是缩成一团,全线收缩。在这种迫在眉睫的紧急形势下,太安城的文武百官愈发愁眉不展,对于两辽边军的按兵不动终于无法忍受,北莽蛮子往死里打西北,你顾剑棠纹丝不动是对的,但是连你盯着的北莽最东线都跑去蓟州打秋风了,显然是要绕开倾半国赋税打造的两辽防线,要将没了蓟南老卒导致兵力空虚的蓟州,作为南下中原的突破口,你顾大将军还能无动于衷?!就不怕北莽五万铁骑一口气杀到咱们京畿西?虽说你顾剑棠是如今王朝硕果仅存的大柱国,但你老人家的心也真是太大了吧。 辽东靠近蓟州边边境有个太平镇,小镇上居民大多是边军兵籍出身,也有些被朝廷贬谪流徙此地的官员,偶尔会有商旅途经小镇,顺路捎带着做些小买卖,前个四五年那种价廉物美的绿蚁酒就在这里很紧俏,可惜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后,领大柱国衔兼任两辽总督,边军都清楚顾大将军跟北凉不对付,产自北凉的绿蚁酒这些年于是就不怎么有商贾兜售了。太平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三四家酒楼,连正儿八经的青楼也有一座,小窑里的私妓暗娼就更多了,边军将领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堵不如疏,辽东边军被誉为离阳王朝的定海神针,皆是青壮汉子,但是跟北莽蛮子对峙多年,一向相安无事,少有交战,边军将士如何发泄?难道还男人找男人不成?于是太平镇这样的小镇子,就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一些手眼通天门路宽泛的边军大佬,还有本事从京畿周边甚至是中原江南一带贩买年轻女子,一次就能往两辽带来数百人。 太平镇以长寿酒楼生意最为火爆,是一位实权校尉的私产,除了绿蚁酒,基本上喊得出名号的离阳好酒,如剑南春烧之类,只要有银子就能在这里买到。酒楼里常年有拉曲弹唱的各色女子,相貌无非是中人之姿,但在鸟不拉屎的边境上,也算是挺稀罕的光景了。这两天长寿酒楼来了对兄妹,年轻女子怀抱琵琶给人说书,兄长负责卖力吆喝和收取赏钱,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那女子要死不死的,只说那北凉王徐凤年的故事,说那姓徐的如何走过离阳江湖,如何孤身入北莽,又是如何在北凉赢得军心民心,这可就惹了太平镇居民的众怒。只不过一伙人借机去欺侮那清秀女子,不曾想给那貌不惊人的年轻汉子打得抱头鼠窜,长寿酒楼乐见其成,干脆就提出准许女子在楼内说书的条件,是要她兄长每天打次擂台,一旬过后,太平镇附近的军伍好手竟然都输了,那个外乡青年连赢了十场,生财有道的长寿酒楼又开始坐庄了,估计最少赚了近千两银子,害得镇上青楼的皮肉生意都锐减了好几成。 傍晚时分,长寿酒楼擂台已经打完,酒楼走进一拨气度不凡的酒客,四人在二楼靠栏杆位置要了一张桌子,楼下那名女子正在准备今天的第二场说书,她的兄长新换了一身清洗到泛白的洁净衣衫,缝补得厉害。兄妹两人从凉州到陵州,再从陵州入河州,过蓟州,风尘仆仆一路来到这座小镇子。不同于离阳常见目盲说书人的手段迭出,女子只有一把琵琶,说书时从不摇头晃脑嬉笑怒骂,说至人物悲苦或是壮怀激烈时,也仅是略微升降嗓音,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就像只是个说故事的,至于听众们爱不爱听,乐意不乐意给赏银,她一概不去管。 坐在二楼靠栏位置的四个酒客,要了一坛号称“一斤破喉咙,两斤烧断肠”剑南春烧,和一壶极易入口后劲也小的古井仙人酿。四人中只有两人落座,年轻些的腰间佩了一柄古朴长刀,神色间顾盼自雄,意气风发。好似年轻人长辈的男子脸色淡漠,启封了那壶仙人酿后,自饮自酌。其余站着的两人腰间悬佩有两柄两辽边军制式战刀,虽然没有跟在座两位平起平坐的地位身份,但是旁人一看就猜得出他们是常年带兵领军的不俗人物,否则身上那股沙场气息不会如此浓重。 年轻人伸长脖子瞥了眼楼下众人,有些不耐烦,皱眉道:“那姓嵇的怎么还没到,看架势,还真把自己当成是大雪坪十大高手之一了。” 双鬓青白相间的年长男子不动声色。 一名站着的魁梧壮汉,好像看不太顺眼这个倨傲气盛的年轻人,皮笑肉不笑道:“袁将军,嵇六安本就是徽山大雪坪十人之一,什么当不当成的。” 给称呼为袁将军的年轻人喝了口烧酒,嗤笑道:“一个小娘们瞎折腾出的武评,也就乡野村夫会当回事,说到底,其实也就吴家剑冢的老家主勉强能称为高手,其他人,东越剑池柴青山那点能耐,在广陵道那边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也就罢了,至于这个鬼鬼祟祟跑来辽东的南疆龙宫宫主,算个什么东西?” 年轻人双指缓缓旋转酒杯,斜瞥了一眼那个拆台的家伙,笑眯眯道:“还有那南诏第一高手韦淼等人,到了中原江湖,指不定就要被打得找不到南北了。哈哈,还有那个太安城第一剑客祁嘉节,最是滑稽可笑,万里飞剑,好大的阵仗,结果呢?剑倒是到了河州境内,可祁嘉节这人,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这样的十大高手,后边五个加在一起,恐怕也不配武评四人中的任意一个出全力吧?” 魁梧汉子正要反驳一二,给身边同僚扯了扯袖子,最终还是把话吞回肚子,只是重重冷哼一声。 年轻人没有继续指点江山,而是转头看了眼隔着两张桌子的一名中年人,男子身穿对襟短衫,头缠青色包头,小腿上裹有绑腿,只会被认为是个常走山路的山野汉子。但是身边依偎坐着个妖冶至极的丰腴妇人,衣衫华美,却不是离阳有钱人家的那种锦衣绸缎,而是扎染的绚烂五彩,想不惹眼都难,分明是那西南十万大山,有“五色衣裳共云天”美誉的苗人装束。体态丰满的妇人双手双脚都系挂有一串银质铃铛,举手抬足,都会发出悦耳声响,她手边桌面上搁放一柄刀鞘雪白的弧月弯刀,喝酒时一条腿大大咧咧放在长凳上,若是侧面望去,修长的大腿,滚圆的臀部,可谓曲线婀娜诱人至极。 妇人也察觉到了年轻人的视线,妩媚一笑,一口喝光整杯酒,跟年轻人挑了下眉头,充满挑衅意味。 年轻人放下酒杯,伸手在胸口做了个手托重物的手势。 胸脯丰满的美妇人给人调戏了,非但没有恼火,反而笑得花枝颤动,当着身边男人的面就用手掌推了下桌上酒坛,酒坛去势如滚雷,刹那间就撞到年轻人后背,也不见后者如何动作,酒坛就偏离轨迹擦身而过,恰好在桌上滴溜溜旋动,然后渐渐停下。 妇人用发音蹩脚的中原官腔笑道:“你这龟儿长得乖,只要喝了酒,姐姐就跟你耍朋友。” 那个跟年轻人不对付的魁梧汉子轻声提醒道:“这对苗族夫妇不是普通的江湖高手,女子已经在酒坛上动了手脚,苗人下蛊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最好别碰。” 就在此时,两人登楼走来。一个青衫老儒士模样,一名两腰挂有长短两剑,仅看两把剑鞘就知道都是千金难求的剑中重器。 一直没有插话,正要举杯饮酒的男人轻轻放下酒杯,站着的两人略微分开让出道路,两个如约而至的客人坐在了同一张长凳上。 那名老儒士神情恭敬,轻声道:“南疆乡野草民程白霜,见过大柱国。” 另外那神情冷漠如同面瘫的名剑客也开口说道:“龙宫嵇六安有幸见到大柱国。” 在老凉王徐骁死后,整个天下就只有一位大柱国了,手握赵室王朝一半虎符兵权的顾剑棠。 顾剑棠微笑点头道:“两位从南疆来到这北地辽东,辛苦了。” 就在两位南疆道屈指可数的顶尖高手落座后,那对夫妇也起身走来,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在这之前好似门神站在大柱国身后的魁梧汉子想要阻拦,但是顾剑棠已经去拿起那只被下了苗蛊的酒坛子,那个身为继唐铁霜之后成为辽东朵颜铁骑统帅的将领,也就迅速把五指从刀柄上松开。 妇人先给姓袁的年轻将军抛了个媚眼,然后对顾剑棠微笑道:“我家男人不晓得说你们中原话,就由我这么个妇道人家来商量大事,大将军见谅个。” 程白霜皱了皱眉头,然后瞬间舒展开来,笑问道:“大柱国,这是?” 顾剑棠没有说话,除了身边年轻人,给程白霜嵇六安和夫妇二人各自倒了一碗酒,与此同时,被冷落的年轻人插话道:“程白霜,嵇六安,咋的,我老丈人亲自给你们接风洗尘,倒在碗里的敬酒不吃?偏偏要讨罚酒喝?” 很不太平地千里迢迢赶到这座太平镇,心情本就不怎么好的嵇六安眯起眼。 神色自若的程白霜端起酒碗,摇头笑道:“自是不敢的,就是好奇一问。” 大概是近在咫尺坐在了顾剑棠身边,压力不小,妇人收敛了烟视媚行的姿态,开门见山道:“我男人呢,叫韦淼,在南诏还算有点名气,当然比不得嵇宫主和程先生,本来他这辈子都不会踏足中原,但是没办法,蜀王和谢先生发话了,咱们不得不走一趟。” 顾剑棠就只有一个女儿,那么这位大柱国的女婿,当然只能是蓟州将军袁庭山了。 袁庭山本来是要调侃妇人几句,不凑巧,听到楼下那怀抱琵琶说书的女子说到当年姓徐的年轻藩王游历至徽山,跟姓徐的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袁庭山冷笑一声,猛然站起身,一手撑在栏杆上,如一道激雷凶狠撞向那个说书女子的兄长。 在太平镇打了十一场擂台大获全胜的年轻汉子,双臂交错护在胸前,仍是被袁庭山一脚踹得倒滑出去,微微颤抖的双手以手肘抵在一张酒桌上,结果整张桌子都掀翻而起,酒水饭菜泼洒了汉子满身,刚换过的衣衫,又遭了殃。 袁庭山站在原地没有乘胜追击,只是呦了一声,嬉笑道:“不错啊,隐藏得还挺深,竟然快有二品小宗师的身手了,难怪能够在这小镇上威风八面。老子就纳闷了,一个北凉说书女子的兄长?我看是北凉拂水房的高手才对吧?是跑来两辽刺探军情的?” 那名只是个说书人的普通女子愣了愣,年轻沉默寡言的汉子转头望去,朝她歉意一笑,然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袁庭山脸上笑意更浓,但是眼神中的暴戾以及浑身上下的杀意,让酒楼众人都感到胆战心惊。 那名真实身份是北凉谍子的年轻汉子沉声道:“与二玉无关,她只是个说书人,我可以死,她,不能死。” 袁庭山好听到天大的笑话,“你死不死,得看我心情好不好,但是她不能死,是怎么个不能?凭你那点三脚猫身手?还是说你小子觉得拂水房死士的身份,就能够吓唬到我袁庭山了?” 出自拂水房的年轻人伸出拇指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说道:“凭我当然不行。” 抱着必死决心的年轻北凉死士咧嘴笑了笑,“在你们的辽东地盘上,你袁疯狗是能杀人,我拼了命也拦不住,但你敢杀吗?你就不奇怪一个普普通通的说书人,为何能让我一路随行?” 袁庭山手心抵在那柄天下第一符刀的刀柄上,“哦?给你这么一说,都快吓死爹了。” 年轻人淡然道:“她叫二玉,是我们褚都护的客人。” 年轻人不轻不重补充了一句,“她更是我们王爷的朋友,我虽然不知道她死在辽东会有什么后果,但是我敢肯定一件事,那就是王爷一定会亲自为此跟整个两辽讨个说法。” 袁庭山五指骤然握紧南华刀,就要拔刀杀人。 一个远在西北的徐凤年,哪怕他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哪怕他是世间四大宗师之一,仍然无法让袁庭山不敢杀一个小小的拂水房死士,以及一个只能靠说书挣钱的蝼蚁女子。 你徐凤年自顾不暇,还有那闲情逸致计较一个女子的生死? 但是就在这一刻,面对两拨客人都没有起身相迎的大柱国顾剑棠,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栏杆附近,对楼下的袁庭山沉声道:“够了。” 袁庭山没有转身,那柄锋芒无匹的南华刀就要出鞘见血。 顾剑棠面无表情转身坐回位置,但是手上多了那柄当初赠送给袁庭山的名刀。 袁庭山大踏步离开酒楼,就这么直接离开太平镇和辽东,返回蓟州。 妇人轻轻叹息。 那个神仙一般的读书人谢观应亲口-交待的事情,多半是黄了。 顾剑棠之所以如此作态,其实就是婉拒了他们夫妇二人。 因为南疆和西蜀两地,对待北凉或者准确说是对待徐凤年的态度,截然不同。 程白霜微微一笑,低头喝了口酒。 酒不错。 可惜不是咱们世子殿下天天念叨的那种绿蚁酒,否则就更好了。 第793章 千年以降,如果要评点出十幅战争史上最荡气回肠的画面,也许除去大奉王朝末年的数千架投石车攻城,和离阳大楚对峙的那场西垒壁战役,其余八幅,都应该是那些风驰电掣、巨幕铁流的骑兵千里奔袭或者对撞厮杀,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作为当今世上拥有数量最多骑兵的北莽王朝,以及拥有边关铁骑战冠绝天下的北凉,就在流州,分别以龙腰州四镇骑军和龙象军双方总计接近十万骑兵的夸张兵力,在青苍城外的广袤战场上,撞出了一朵猩红鲜花。 在徐龙象毫不拖泥带水地发号施令之下,在北凉各支拥有独立幡号的军伍中兵力最盛的龙象军,分成三个梯队后毅然决然投入战场。瓦筑、离谷、茂隆、君子馆,北莽四座战后重建的边境军镇骑军,列阵在陇关步军的左翼,正面迎敌王灵宝所率第一支万人龙象军的迅猛冲锋。四镇骑军将领虽然不清楚为何主帅柳珪如此托大,完全割裂骑步两军使之各自为战不说,而且在四镇骑军和攻城步军之间都没有设置各种拒马阵,要知道哪怕是那些不曾熟读兵书的平庸将领,也晓得要对付骑军冲阵,应当在步军方阵前按葫芦画瓢折腾出一些阻滞骑军战马的措施,以此减少伤亡。但是在北莽军神拓跋菩萨没有开口质疑的前提下,没有人胆敢违抗老帅的排兵布阵。 在祥符元年就吃过大苦头的四镇骑军,面对那支龙象骑军声势惊人的冲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难而上。孤悬于旧北凉道关外的青苍城附近,有着便于大规模骑军驰骋的平坦地带,不存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尴尬情况,但是四镇骑军仍是做足了准备,以最擅长骑枪的君子馆骑兵作为前军,以铠甲最为精良的瓦筑骑军作为真正抗压的中军,原本有将领提议离谷茂隆两镇骑军作为两翼策应,但是一想到柳珪的调兵遣将,很快就被多数人否决,一旦骑阵厚度不够,被龙象军一冲而散,那么毫无防备可言的陇关步军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下场了。因此战力最弱的茂隆骑军成为后军,熟稔游掠程度仅次于羌族骑军的离谷骑军一分为二,放在三镇军马两侧。 哪怕不把按兵不动的柳家亲卫骑军计算在内,面对龙象军仍是明明人数占优、接近四万人马的四镇骑军,还不得不如此小心翼翼,的确很憋屈。 当嘹亮中透着悲壮的巨大号角声响彻战场,当王灵宝领一万龙象军率先出阵缓缓前行,不急于展开冲锋的君子馆骑军,都发现自己胯下的坐骑出现一阵阵不安的躁动,久经战阵的熟马大抵都富有一些灵性,对于危机有一种超乎想象的敏锐直觉。 王灵宝麾下一万龙象军,清一色是用作正面破阵的枪骑,没有一名帮助撕扯阵型的弓骑。 这意味着王灵宝和那一万骑已经下定决心,要么一鼓作气破开北莽骑军和步军两座阵型,要么就死在不断被阻滞的敌军阵型之中。 丧失了速度的骑军,一旦深陷密集步军方阵之中,那就是泥菩萨过江。 这就像一锤子买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灵宝转头回望一眼,所有部下骑军,都放弃了无比娴熟的弓弩,只有手中一杆铁枪,和腰间那柄凉刀。 他欲言又止,本想最后再次提醒一句,在冲入北莽陇关步军之前,就是死也不能放弃骑枪,但是最终这位威名赫赫的北凉边关悍将,还是没有说话,大概是因为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一万龙象军,一万匹最差也是乙等的北凉大马,缓缓前行。 王灵宝突然提起长枪,枪尖倾斜,指向天空。 整支骑军心有灵犀地齐齐举起长枪。 对面的君子馆骑军也开始出阵。 王灵宝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让我战死在马背上吧。 这位龙象军副将,平放长枪,开始加速冲刺。 在冲锋途中,一万龙象骑军出现微妙变化,中部骑军加快战马奔跑速度,两翼微微落下,以尖锥阵突入。 而这一万骑身后的副将李陌藩,眯眼望去,伸手抚摸着坐骑的马鬃,他率领五千骑,同样持枪,蓄势待发,只是相比一往无前的王灵宝所部,多了轻弩和一张骑弓,马鞍侧挂有北凉边关骑军不太常见的胡禄一个,胡 禄装载有四十枝箭矢,胡禄一向是号称北凉弓骑第一的白弩羽林专用物,比起寻常骑军箭囊要多出十枝。当年陈芝豹心腹嫡系韦甫诚和典雄畜同时叛出北凉进入西蜀后,白羽卫骑和介于轻骑和重骑之间的铁浮屠,都 更换了主将,莲子营老卒出身的袁南亭手握全部白羽卫,而徐骁义子齐当国和北凉四牙之一的宁峨眉,分别担任六千精锐铁浮屠的主将副将。 李陌藩看着两支骑军的第一排骑兵已经错身而过,当然也有许多没能错身而过的,在巨大的长枪贯穿下,人仰马翻当场死绝。 李陌藩神情冷峻,心中默念,老伙计,咱俩可是说好了的,你要是敢窝窝囊囊地死在陇关步军之前,老子哪怕不死,也不会帮你收尸。 那座战场之上,在战前被柳珪下令战败则撤销军镇的君子馆骑卒,也经历过临敌初期的忐忑不安后,在冲锋途中就被彻底激发出血性,非但没有一触即溃,反而在犬牙交错的骑军锋线中展现出超过往常水准的战力。 身经百战的李陌藩对此没有半点惊讶,天底下当然少有真正不怕死的人,但是战场之上,尤其是凉莽对峙的战场之上,你怕死就死得越快,这几乎是每一名新卒在进入北凉边军后,都会被老卒郑重其事告知的第一件事,北莽蛮子不会因为你的怯弱而手下留情。也许很多北凉新卒起先都感触不深,可当他们亲历战场搏杀后,就会很快发现死人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被箭矢贯穿,被战刀劈杀,被枪矛捅落,久而久之,能够活下来的新卒,就自然而然变成了老卒,也许内心深处依旧畏惧死亡,但是起码已经知道怎么让自己不因畏惧而导致减弱战力,偌大一座战场,也容不得谁悲春伤秋,只要你浑身浴血,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个个倒下,甚至有些时候是替你去死,你如何能够畏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并肩作战不惜让自己战死换你活下去的兄弟?! 李陌藩掂量掂量了手中那根沉甸甸的的铁枪,低头望去。 然后李陌藩转头看了眼凉州方向。 大将军,我李陌藩脾气古怪,说好听点是恃才傲物,说难听点就是目中无人,这些年在边境上也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情,若是在离阳军伍,这辈子都出不了头,结果能够在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中,担任手握实权的正三品武将,拿最好的刀,骑最快的马,在这天高地阔的西北大漠之上,带着万骑在黄沙千里之中,马蹄之下,更是战死边关袍泽们的累累白骨,这辈子经历过的精彩跌宕,是别人几辈子累加也比不得的。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这句话是李义山说的。 李陌藩觉得自己这种在中原恶名昭彰的家伙,竟然都能当一回义无反顾的英雄,值了。 李陌藩提了提长枪,大风拂面,轻轻说道:“那就坦然赴死吧。” 第794章 一行人走在天井牧场的草地上,地面柔软,偶尔还会有积水从靴子周围缓缓溢出,足可见陇西此处牧场的水肥草丰。作为仅次于纤离牧场的北凉道养马地,冬春无界,夏秋相连,气候条件得天独厚的陇西,自古以来便是每个盛世王朝的马源重地,大奉王朝在陇东陇西一带养马三十万匹,设置陇右牧马监一职,被誉为不输大奉开国皇帝的中兴之君刘泽两次北伐,就曾经在此地征集战马十六万匹。北莽陇关贵族其实最早就是八百年前大秦王朝在战乱中往北迁徙流落的遗民,追根溯源,曾经都是陇西至潼关之间的大秦子民。 在一行人中,天井牧场的主事人赵绿园显得尤为战战兢兢,没办法,身后暂时给他当绿叶陪衬的那五六号人物,有官职的,就像角鹰校尉罗洪才,无一例外都是北凉十四实权校尉,至于那个唯一没有官身的,早先也是做过几年凉州将军的北凉军大将石符,只可惜拖累于上任北凉都护心腹的标签,不等新凉王世袭罔替,石符自己就识趣地请辞卸甲了,不知为何这次又给拎了出来,赵绿园也不知石符是要被秋后算账还是东山再起。赵绿园忐忑不安的原因,除了身边那个年轻人便是徐凤年,更多还是因为天井牧场这次临危受命,却只能抽调出不到五千战马,甲等战马更是只有六百余匹,距离北凉王的要求还差了不少的数额,但是赵绿园有苦自知,如果王爷早个半年来这次要马,别说是不分等级的八千匹战马,就是八千匹甲等北凉大马,他也能给出,先前北凉都护府从此地紧急-抽调出一万匹战马,这六百匹甲字马还是他好不容易才留下的最后家底,跟前来牧场要马的怀阳关“钦差大臣”急红了眼,大骂那人是做涸泽而渔的勾当,还说你们都护府有啥了不起的,赵绿园拍着桌子扬言要跟王爷的清凉山梧桐院高御状。不过如今凉王徐凤年来在身边了,赵绿园还真不敢当面说怀阳关那座北凉都护府半个字的坏话,只能絮絮叨叨说些卑职无能有负所托的废话,赵绿园又不傻,别说北凉,全天下人都晓得褚都护跟新凉王的关系,只是姓氏不同的真正一家人啊。 徐凤年和赵绿园并肩走在牧场草地上,身后是正值壮年却常年沉默寡言的石符,还有角鹰校尉罗洪才等人,其中就有负责凉州西大门安危的陇西校尉赵容光。天井牧场地势广阔,风景旖旎,陇西冬长无夏,有六月寒凝霜的独到气候,所以时下比起别地,要清凉许多。只是除了面无表情的徐凤年,罗洪才等人的神色都显得火急火燎,便是退出军伍已经将近两年的石符也眉头紧皱。徐凤年望着眼前的肥美草地,感慨颇多,自版图延伸到西域的大奉起,天下军马半出此地的两陇,就有很多皇亲国戚和王侯将相在这里私养马匹,喜好以养马多寡攀比权势高低,生财有道的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早年就提议是否可以打开马禁,向太安城和中原达官显贵贩卖乙等战马以下的马匹,这必将是一笔巨大的收入,以此为北凉赋税减少压力,但是被徐骁直接拒绝了。士子赴凉后,不乏有读书人在提出同样策略,在凉马一事上大做文章,在不削减甲乙丙战马的储备前提下,依然能够赠赋税添兵饷,结交京城显贵,示好离阳赵室,可谓百利而无一害。宋洞明的龙门和徐渭熊的梧桐院对此都不敢擅自定夺,交由徐凤年决策后,也有过一番深思,最终还是搁置了此事。 徐凤年在一处坡度舒缓的山坡顶停下脚步,举目望去,绿意盎然。 徐凤年突然转头对年近五十老态毕现的赵绿园笑道:“赵大人,这其实是咱们第二次见面了,当年本王年纪还小,陪着徐骁来这里避暑,记得那时候赵大人刚刚从凉州边军退出,在天井牧场上任不久,那会儿马场百废待兴,赵大人拍着胸脯跟徐骁保证不出十年,就能让陇西变成离阳第一大的马场,不知道赵大人还记不记得,答应过徐骁总有一天要拿出一匹天下第一的神骏,庆贺我这个世子殿下的及冠礼?” 跟战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顿时就激动了,颤声道:“王爷还记得,还记得啊……卑职如何敢忘,不说天井牧场兢兢业业培育良马,这么多年还一直托付边军将校和游弩手,只要在大漠草原上瞧见那俊逸非凡的野马之王,捕获以后一定要送到天井牧场,事实上四年前还真有一匹神骏送到牧场,只是王爷及冠礼的时候,老儿误以为王爷把这事给忘了,又怕被人说成是不务正业只知道溜须拍马的混账官员,犹豫了好些天,到底还是没有送往清凉山王府,最后实在熬不过咱们骑军周副帅的百般请求,只好送了出去,就早知如此……唉,老儿真是悔死了!” 徐凤年笑道:“没关系,我们北凉铁骑能有今天的,天井牧场和纤离牧场在内所有的大小马场,功不可没。时至今日,本王才上过几次战场?要说有两匹乙等马以供骑乘,倒也勉强配得上,再有匹甲等大马就是暴殄天物了。” 大概是知道赵绿园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徐凤年摆摆手说道:“你们先回去,我和石将军说些事情。” 众人离去,留下那个北凉公认宦途坎坷的石符,此人和幽州刺史胡魁昔年号称凉州双璧,都是年纪轻轻却战功显著的边军“老人”,双壁这个说法,最早是说春秋战事中两位最早冒头的两位骑军将领,吴起和徐璞,那时候徐骁还在转战春秋,没有封王就藩,故而两人被誉为徐家双璧,如今一人在北莽敦煌城隐姓埋名,一人去了西蜀辅佐陈芝豹。陈芝豹的离凉入蜀,同时徐凤年的世袭罔替北凉王,成为石符和胡魁在官场上的一道分水岭,后者重新崛起,担任一方封疆大吏,官阶更高的石符却黯然失色卸甲归田。不过奇怪的是,对于石符的辞任,无论是清凉山还是之后设置的怀阳关都护府,都以置之不理的态度对待,甚至哪怕后来褚禄山兼任凉州将军,也没有明确告知凉州军界石符已经退出军伍,军情邸报依旧会按例每半旬一次送往在家休养的“凉州将军”石符。 徐凤年轻声问道:“石将军,西蜀道这次一万精兵奔赴广陵道,韦甫诚和典雄畜两人仅任副将,交由一个外人呼延揉揉担任主将。而北凉西蜀两地交界的边境,陈芝豹让一个叫车野的年轻人镇守西蜀北门,对于这两件事,石将军有什么看法?” 石符眉头皱起得愈发厉害,闭口不言。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似乎铁了心要等这位昔日的蜀王心腹开口,以此交纳投名状。但是石符咬着牙就是不说话,神情愈发黯然,若是年轻藩王问计流州,或是凉州虎头城幽州葫芦口,石符自认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陈芝豹对他石符有栽培之恩,不管陈芝豹是否与北凉背道而驰,但只要陈芝豹没有明确把矛头对准北凉一天,他石符就一天不会对陈芝豹反目为仇。哪怕因此在今天惹恼了徐凤年,石符依旧在所不惜。对于身边这个年轻的徐家人,石符其实极其佩服,只是有些触及底线的事情,石符过不去心里那个槛,所以当年身为骑军大统领的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才会对石符这个年轻人破例“刮目相看”,视为眼中钉。 徐凤年没有等到答案,又问道:“如果本王说石将军能够举族三百人,全部安然迁徙到西蜀,那么你会不会去西蜀?” 石符犹豫了一下,苦笑道:“不同于韦甫诚典雄畜,也不同于来自北莽孑然一身的车野,我石符的家族在凉州是大族,就算我本人愿意去西蜀,加上王爷也不阻拦,可是习惯了北凉风土的家族内不少老人,也不会答应背井离乡,这跟我石符能不能在西蜀重新当上大官没有太大关系,不瞒王爷,说来无奈,退一万步说,事实上石家真要带着那些祖宗牌位搬去了西蜀,别的不说,家族与我同辈的三人,还有那四个在凉州边军中任职的侄子辈年轻人,应该都会留在北凉。如此一来,还没有离开北凉道,石家就已经四分五裂。” 徐凤年皮笑肉不笑道:“石将军倒算是坦诚相见。” 石符笑了笑,说道:“藏藏掖掖也没用啊,我知道石家内就有安插多年的拂水房谍子,不是我有这份火眼金睛的能耐,而是褚禄山在就任北凉都护以前,专程到了石家跟我‘坦诚相见’。所以这两年,我就没有哪天能睡得安稳。说来好笑,早年在边军中,哪怕很多次深入北莽腹地,靠着战马随地休息,睡得都要比如今在自家床榻上来的好。” 徐凤年对于褚禄山在石家内安插眼线一事不置可否,转移话题,笑问道:“天井牧场目前有八百白马义从,罗洪才和两名校尉的三千四百骑,加上牧场本身的陇西驻军,和赵容光留在原地的两千骑,加在一起,仍是不足八千,接下来本王最多只能等三天,凉州东门潼关的两大校尉之一,辛饮马也会领三千精骑赶来,人数堪堪过万,石将军觉得这一万骑匆匆忙忙投入流州战场,是能够雪中送炭,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石符反问道:“如果石符直言不讳,王爷当真会听?” 徐凤年淡然道:“先说来听听看。你石符毕竟不是燕文鸾陈云垂这样的春秋名将老将,也不是褚禄山袁左宗这样战功彪炳的徐家自己人,还没有资格说什么就让本王听什么。” 石符叹息一声,仍是缓缓开口道:“在我看来,王爷这一万骑不说杯水车薪,但是可能对流州这一州之地局势有所裨益,却断然无异于北凉大局,如果我是王爷,那就更加彻底些,让陵州两位副将汪植和黄小快领衔,以烟霞校尉焦武夷等校尉兵马作为主力,不但是凉州境内骑军要涌入流州解燃眉之急,还应该果断将这些陵州拿得出手的骑军也北上进入流州,在战胜北莽西线的柳珪大军后,迅速填补凉州关外和怀阳关以南的那片空白……” 石符骤然感受到年轻藩王的杀机,坦然道:“原本不知道情况,但是既然来了天井牧场,听说了这座牧场的战马数目,见微知著,石符多少也猜得出王爷和都护府的谋划,王爷对此不用多想。” 徐凤年点了点头,蹲下身,拔了一根甘草咀嚼起来。 石符继续说道:“归根结底,凉莽之争,凉州关外和流州还有幽州,三座战场都会各有胜负,但是真正决定我们北凉存亡的地方,其实只有凉州关外,这个地方输了,北凉也就输了大将军和王爷两代人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北凉大势。王爷兵行险着,让袁统领的一万大雪龙骑和两支重骑军奔赴幽州葫芦口,要一口气吃掉杨元赞的东线大军,自然没有错,相反十分出奇制胜,但是用兵一事,从来都应当奇正相和,不能赢在一时一地却失去大势,在春秋之中,有过许多这样的明明将领赢了大仗却害得君王亡国的可笑战役,西垒壁战役最终分出胜负之前,外界谁都看好打了一连串细碎胜仗的西楚,但是大将军就是拼着兵力急剧消耗也要完成对西垒壁的围困,甚至不惜拿几支兵马在重要却不算关键的战场,主动引诱西楚大部精锐去吃掉,就只为了造就西垒壁外围防御的那点点缝隙,袁统领大放光彩的公主坟战役,就是一个明证。” 徐凤年猛然站起身,“石将军,这一万骑就交给你了,最迟三天,你就要带着他们去流州驰援青苍城和龙象军。” 石符愣在当场,既费解自己为何能够担当大任,也疑惑为何不是徐凤年亲自领军。 徐凤年吐出嚼烂的草根,沉声道:“今早得到的消息,虎头城已经失守,北莽大军压境怀阳柳芽茯苓三镇。” 石符脸色大变,震惊道:“虎头城怎么可能这么快失守?!” 徐凤年转身望向北方,“董卓这个疯子,先前每隔几天就派人挖一条地道去送死,十六条地道,结果死了整整五千人,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家伙根本不是挖了十六条秘道,而是丧心病狂的整整三十八条!其中十二条都只挖到城外就停下,然后在不计代价的地面攻城配合下……” 说到这里,徐凤年不再说话。 石符喃喃道:“这个疯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徐凤年转头对石符说道:“我马上要去怀阳关,石符,你从现在起就恢复凉州将军身份。不但是那一万骑,之后所有进入凉州境内的陵州骑军,都交由你统领。” 石符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抱拳道:“末将领命!” 第795章 苏酥从来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能过上既有钱又有闲的神仙日子,还记得以前在北莽那座小镇长大,就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但是到了这南诏后,尤其是赵老夫子跟某个白衣男达成盟约,这日子就真正开始滋润起来了,住着据说是属于昔年南诏皇室的避暑别院,吃着无不求精的山珍海味,连茅厕都比以前住的地方要豪奢,偶尔有客人在夜色中登门拜访,身份也都一个比一个吓人,光是旧南诏的勋贵遗老,苏酥就见了六七个,老夫子身边也出现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尤其是那些个跟老夫子差不多岁数,又喜欢在名字前头加上什么尚书什么侍郎的老头子,几乎每个见着他苏酥,都会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苏酥知道,这些人应该就是闻讯而来的西蜀前朝老臣,按照老夫子的说法,要他苏酥多听少说,只管陪着那些老人一起默默流泪,若真哭不出来,事先在手心抹一把南诏特产的小雀椒粉末,作势垂首伸手抹泪,那么一擦,想不哭都难。苏酥尝试过一次,就再也不想有第二次,眼睛红肿得两三天都没恢复,不过当时倒是效果显著,反正把那帮西蜀老臣感动得稀里哗啦,有个年纪最长的,更是当场哭晕过去。 今日苏酥被赵老夫子丢到一座名唤目耕楼的书楼,也不要他果真读书怡情,只需要在藏书楼内做做修身养性的样子就可以,苏酥趁着没人盯梢,坐到高楼栏杆上,身边站着目盲女琴师薛宋官,在那次两人差点死在陈芝豹的手上后,苏酥就不再缠着目盲琴师玩那少侠和魔头的把戏了,大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对所谓的江湖有些畏惧了。这些日子,薛宋官都帮老夫子做着牵线南诏十八部的事情,很忙,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南诏版图,苏酥很想她,但是等到真正重逢,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男一女就这么沉默着。 苏酥抬起头,终于缓缓开口道:“以前吧,最喜欢白天做梦,想着自己也许是某个大人物的遗腹子,要不然是个大门大户见不得光的私生子,说不定某一天认祖归宗,就彻底发达了,现在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一国太子,可惜美梦成真,才知道就算穿上了龙袍,明明真是太子,也不像个太子。亏得老夫子这一年来给我恶补了好些富贵人家的门道,什么奉帖唐碑、青田黄冻、蕉叶青花啊,一大堆物件,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喜欢值钱的东西,可这些东西够值钱了吧?瞧着它们,一开始也挺兴奋,恨不得睡觉都抱着它们一起睡,越到后来,就越提不起劲了,怎么说呢,就像一个烂泥里打滚的穷小子,有天稀里糊涂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不是不喜欢,而是明白自己终归是守不住她的,她有一天终归是要离开的。” 陪着苏酥赵定秀一起从北莽来到南诏的年轻琴师,目盲眼瞎却心有灵犀,她柔声微笑道:“苏家做过西蜀足足两百年的国主,虽然在你爹手上丢了二十年,但如今有老夫子辅佐,又有那位蜀王的承诺,那么这份家业,其实是有机会守得住的,就像陈芝豹所说,以后你虽然做不成蜀帝,但起码可以当一个封疆裂土的离阳蜀王,如此一来,也算对得起你们苏家的列祖列宗了。” 苏酥叹息道:“如果不是徐凤年在北莽找到我们,我怎么可能会有今天,书本上所说的良禽择木而栖,道理是挺有道理,可对我这种人来说,道理从来就不在书上,要么靠拳头,要么……” 这位在襁褓中就逃离西蜀皇宫的前朝太子,苦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要么就在这里。我苏酥,虽然嘴上一直跟姓徐的不对付,也总在你面前说他的坏话,但你应该清楚,其实我这辈子也就徐凤年这么一个朋友,当然,他徐凤年什么人啊,天底下兵马最盛的异姓藩王,堂堂四位大宗师之一,还他娘的长得那般玉树临风,跟人并称北徐南宋的,还有渊博学问,这么一号屈指可数的风流人物,未必把我苏酥当朋友。但我是真把他当朋友,结果呢,到了南诏,得了天大便宜,好不容易在这儿站稳脚跟,就只差报答人家的时候,那个面瘫的白衣男横插一脚,老夫子就把徐凤年的北凉撂在一边了,我也知道这是没法子的事情,可我心里头,真的是过意不去啊。” 薛宋官轻声道:“你自己也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苏酥狠狠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然后双手捧着脸,含糊不清道:“是啊,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一个胸无大志也无真才实学的家伙,除了每天在这里吃好喝好睡好用好演好,能做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感叹道:“其实老夫子心里头也不好受,经常去跟你的铁匠叔叔喝酒解闷,有次喝醉了,很失态。” 苏酥放下手,双手撑在栏杆上,苦笑道:“我从没有怪过老夫子,如果不是老夫子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就没有我苏酥了,何况老头子什么样的脾气我还不清楚吗,就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那个其实早就没了的西蜀王朝,老夫子才不会违背心意如此行事。” 薛宋官点了点头。 苏酥突然感慨道:“我这么成天无所事事了,有时候都觉得累,那么你说担负着三十万北凉铁骑生死存亡的徐凤年也好,那个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蜀王陈芝豹也罢,这些人是真的乐在其中,还是也会觉得累?” 目盲琴师摇头笑道:“不知道啊。” 苏酥转过头,笑脸灿烂,“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真正放下一切陪你去行走江湖了,我要是跟新认识的大侠宗师们说一句,当年跟天下第一人的徐凤年还跟我蹭吃蹭喝过,会不会很有面子?” 女子想到自己当年在北莽,还差一点就在雨巷中杀了那位年轻藩王,会心一笑,“不能再有面子了。” 苏酥笑意醉人,“虽然还是很嫉妒徐凤年,但世上有种人,不管如何,只要认识了,你都讨厌不起来。是吧?” 目盲女琴师笑着没有说话。 苏酥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不喜欢他?说实话,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恐怕也会对他恋恋不忘的。” 她无奈道:“喜欢他做什么?因为徐凤年长得玉树临风?可我是个瞎子啊。” 苏酥挠了挠头,总觉得这个理由有哪里不对。 她趴在栏杆上,“以后我们去中原江湖的话,还是我扮演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你假扮行侠仗义的少侠?” 苏酥望着远方,眼神坚毅,“不了!我们神仙眷侣!” 目盲女子破天荒红了脸,扭过头,轻声道:“酥酥,我是个瞎子。” 苏酥低下头,看着她留给自己的后脑勺,温柔道:“我知道。” 这位指玄境界的女子高手柔柔怯怯道:“我岁数也比你大。” 苏酥笑道:“我也知道。” 她转过头,抬起头,“望着”苏酥,似笑非笑道:“如果以后到了佳丽无数的中原江湖,给我发现你多瞅了几眼女侠仙子,我薛宋官就把她们直接打杀了。” 苏酥悻悻然道:“这个嘛……以前真不知道,不过现在也知道了。” 她嫣然一笑,“骗你的。” 苏酥伸出手掌轻轻放在她的额头,“我虽然不是瞎子,但我眼里,只有你。” ———— 北凉后山,两位刻碑老人米邛彭鹤坐在一栋简陋茅屋前,一张小凳子隔了些下酒菜,然后又有一位老人如约而至,手里拎了两坛在清凉山王府地窖里珍藏多年的绿蚁酒,这位老人面白无须,无论是走路姿态还是说话嗓音,都透着一股阴气,米邛和彭鹤作为见惯风雨的北凉名士,对此心知肚明,熟识之后也从不揭破,这位姓赵的老人是位宦官,至于为何会从大内深宫来到清凉山养老,米邛彭鹤更没有探究的兴趣。起先两位名士对名叫赵思苦的老人没什么好感,只不过在年迈宦官隔三岔五跑到后山给他们搭把手后,加上赵思苦比起寻常大手大脚的匠人,年纪虽大,但是手脚伶俐,言谈风雅不逊清流士子,尤其办事滴水不漏,久而久之,三人年龄相仿,也就成了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好友。 米邛彭鹤笑着招呼赵思苦坐下,三个年龄加在一起快有两百岁的老人围凳而坐,两个还来不及换上衣衫的北凉书法大家犹然满身墨香,各自哧溜一下喝光了杯中酒,重重呼出一口气,脸色都有些阴郁。赵思苦作为在离阳皇宫当过一手执掌印绶监的资深大宦官,如今虽然脱去了在皇宫中那件仍是极为扎眼的大红蟒袍,但察言观色的功夫依旧老辣,只不过赵思苦也说什么,小抿了一口酒,挑了个相对云淡风轻的话题作为开场白,“咱家刚从青鹿洞书院那边回来,黄裳黄山主托咱家跟两位老友要几幅字贴,咱家也不敢胡乱应承下来,只说把话带到。” 米邛摇头道:“如今我和老彭哪有那份写字帖的闲情逸致,这事儿,可能要让赵老哥和黄山主失望了。” 赵思苦如何看不出一天到晚刻碑的米彭两人,此时举杯的手腕都还在颤抖,劳心劳力不过如此,于是笑道:“不打紧不打紧,黄山主事先也说了,这事不着急,他能等,等个几年甚至十年都可以。” 彭鹤笑道:“只要王爷打跑了北莽蛮子,别说三四幅字贴,就是三十四十,我老彭也能给黄裳的青鹿洞书院亲自送去。不过赵老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我就丑话说在前头了,我和米老儿可是听说了,好些书院里的外地士子不是个东西,对咱们北凉军政指手画脚,总觉着他们来了清凉山王府或是去了怀阳关都护府,就能力挽狂澜,这帮小兔崽子,也不嫌站着说话不腰疼,就因为咱们王爷好说话,就能得寸进尺了,那黄裳也不管管?” 赵思苦毕竟是在皇宫里头耳濡目染的大太监,并没有一味附和义愤填膺的彭鹤,摇头道:“这事儿不是不能管,但手腕生硬了,反而管不好,而且如今赴凉士子比起一开始到北凉那会儿,也改变了许多,偶尔依旧会有书生意气不知轻重的言行,但是初衷都是为了北凉好,好些一开始抱着树挪死人挪活心态,奔着北凉官场前程来的年轻人,也都不知不觉以北凉人自居,这就是天大好事啊。” 曾经当着徐凤年的面砸过珍爱砚台的米邛嗯了一声,“读书种子读书种子,这些年轻人,算是真正在北凉扎根发芽了,迟早有一天,咱们北凉也会有一棵棵足以让中原读书人仰视的参天大树,自成一座巍巍士林。” 彭鹤举起杯,停顿了一下,忍不住唏嘘道:“怕就怕咱们几个老家伙等不到那天。” 更为性情中人的米邛愤愤道:“去了京城国子监的姚白峰不去说,道德学问都是世间一等一的,的确当得硕儒称呼,哪怕离开了北凉,我米邛也希望姚大家能够在朝廷那边风生水起,可这严杰溪就真不是个东西了,靠着攀龙附凤,当上了殿阁大学士,就忘本了!据说有望成为下一次会试的副总裁官之一后,就放出话来,要减少咱们北凉有资格进京赴考的录取名额,从往年雷打不动的四十人一口气切掉半数,只许二十人参与会试!亏得当年还给这个老东西写过好些字帖寿联,老子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 彭鹤冷笑道:“严乌龟这还不是为了避嫌,咱们扳手指头算一算,老一辈的姚大家,年轻一辈的陈望和孙寅,哪个不是在庙堂上最顶尖的读书人,便是那个以礼部侍郎同样担任副总裁官的晋兰亭,一样是从我们北凉出去的,说不定这次减少北凉会试名额,就是严杰溪和晋兰亭这一老一小两个东西,碰头躲着合计出来的阴险勾当。” 赵思苦玩味笑道:“两位老友放宽心便是,要咱家来看,这次北凉名额最终不是消减,而是恰恰相反,很简单,读书人越来越多涌入北凉,朝廷岂能不慌?这个时候,严杰溪和晋兰亭的提议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那帮朝廷中枢的黄紫公卿,是不会接纳的,反而会增加名额,不但如此,这些进京赶考的北凉士子,不出意外,会有相当比例的幸运儿在太安城混得不错,朝廷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告诉咱们北凉的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今往后,朝廷给出的价钱都不会低,墙里开花墙外香嘛。” 彭鹤愣了愣,咬牙切齿道:“这朝廷,也太不要脸了!” 米邛更是直截了当道:“要我是王爷,就干脆拦下这些读书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赵思苦摇头笑道:“北凉自大将军起就不做这样下作的事情,在如今王爷手上,想来也还是不会做。也许在很多离阳官员眼中,这会是件蠢事,不过咱家看来,公道自在人心,这就够了。” 米邛点了点头,“是啊,公道自在人心。” 彭鹤一口气喝光杯中酒,使劲攥着空落落的酒杯,嗓音沙哑道:“虎头城主将刘寄奴死了,校尉褚汗青死了,校尉马蒺藜死了,整个虎头城的步卒和骑军,都死了。幽州葫芦口,卧弓城、鸾鹤城、霞光城,流州青苍城,这么多地方,这么多北凉边军,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离阳朝廷知道吗?中原百姓知道吗?” 彭鹤放下酒杯,用手重重锤了一下胸口,哽咽道:“我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我和米邛两个老不死的家伙,亲手刻上那么多年纪轻轻北凉儿郎的名字,每天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憋得慌啊!” 曾经作为赵家棋子看守天人高树露的赵思苦沉默无言。 公子,如果你没有英年早逝,如果能看到今天这一幕,会不会遗憾当年选择了陈芝豹,而没有像李义山先生那般竭力辅佐徐凤年? ———— 还未入秋时节,蓟州就已经是个让人焦头烂额的多事之秋了。 在这个时候,新任两淮道节度使的蔡楠,以及随后成为经略使的韩林,很快就成为京城官场上的议论焦点,对于那员昔年大柱国顾剑棠的心腹大将,京城官员都不太乐意说好话,可旧刑部侍郎韩林却是太安城有口皆碑的清流文臣,故而京官大多抱以同情姿态,都惋惜韩大人命途多舛,好不容易外放为官,却接手这么个烂摊子。不知为何,在这期间,比蔡韩两位封疆大吏更早进入两淮道的一个赵姓人,从头到尾都无人提及,哪怕这人是先帝的三子,虽比不得大皇子赵武和当今天子,但其母也贵为北地士子集团执牛耳者彭家的嫡女,可是封为汉王就藩蓟州的赵雄出京城以后,就像泥牛入海杳无音讯了,要知道这位三皇子当年在太安城那可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风流雅事就没有断过,在赵雄如日中天的时候,如今王元燃领衔的京城四公子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眼巴巴艳羡着呢。先帝六个儿子,嫡长子赵武就藩辽东,且是唯一一个手握虎符兵权的皇子,授予实打实的镇北将军,协助大将军顾剑棠和老藩王赵睢共同镇守北边,二皇子赵文去了烟雨朦胧士林茂盛的的江南道,五皇子赵鸿封越王,藩地在旧东越,六皇子赵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离京就藩。 新建汉王府邸内有一湖,被赵雄命名为听涛湖,世人皆知北凉王府有座听潮湖,令人遐想。听涛湖湖心有座亭子,四面皆水,不设桥梁,必须以采莲舟为渡。亭中藤床竹几,瓶中插有数枝丰腴芍药,香炉烟雾袅袅。 身穿素白便服的赵雄斜居床榻,手持酒杯,有女婢在这位藩王身前手捧一秩古籍,有婢女在旁端冰盘,陈放时令鲜果,又有婢女站在赵雄身后打扇驱除暑气。 赵雄看一页书,便饮一杯酒,不与人言,自得其乐。 一个下午就在年轻汉王的悠哉游哉中,缓缓流逝。 赵雄瞥了眼窗外的天色,很快就有婢女帮他穿上靴子,来到窗栏附近,眯眼看着湖岸上那个纹丝不动的身影,赵雄啧啧出声,“难怪能做上我朝年纪最轻的一州将军,也真是够拼的。” 赵雄离开亭子,乘坐莲舟回到岸边,上岸后走向那个正值风雨飘摇的蓟州将军,后者在藩王临近后,抱拳沉声道:“末将袁庭山参见汉王殿下!” 赵雄随意摆了摆手,笑呵呵道:“袁将军有话就直说。” 袁庭山缓缓抬起头,在岸边站了整整一下午,却眼神熠熠,不见丝毫颓丧,脸上也毫无谄媚之色,“恳请王爷能够替末将在那封能够直达御书房的密折上,恶言几句。” 赵雄故作惊奇道:“袁将军如何知道本王有密折上奏的职责?又为何要本王说你的坏话?本王可听说你袁庭山如今处境已经够糟糕的了,先前非但没能在老丈人那边讨到好,最近连一些好不容易拉拢起来的心腹也投奔了蓟州副将韩芳,甚至连蔡节度使也对你闭门谢客,韩经略使就更不用说了。你今天来本王府邸,等了一下午不该是等一份雪中送炭吗?怎么反而要火上浇油?当将军当腻歪了,想当个阶下囚尝尝新鲜?” 听着汉王的冷嘲热讽,袁庭山面不改色,始终保持抱拳躬身的恭敬姿势,语气诚恳道:“末将这次登门拜访,带了黄金万两,珍玩字画十箱……” 听着这条被某些京官私下骂作疯狗的年轻人娓娓道来,赵雄出现片刻的失神,没来由想起一幅画面,那幅画面不曾亲眼所见,却是多次亲耳所闻。 很多年前,有个年轻武将也是差不多这般模样,在离阳兵部衙门求着给人送礼的。 赵雄抬头看着大片大片火烧云的绚烂天空,自言自语道:“可惜没有下雨。” 袁庭山仰头看着这位明显心不在焉的汉王,低下头,悄悄咬着嘴唇。 两个老丈人,大将军顾剑棠已经明确表示,他不会对蓟州糜烂局势施予援手,而李家雁堡,也隐约透露出那近万李家私骑是最后的家底,不会交由他这个女婿肆意挥霍,一万私骑就算要战,也只会战于蓟南地带,甚至允许的话要一口气转移到江南道北面,而绝不会由着他袁庭山带到蓟北边境上去跟北莽死磕。如此一来,原本蒸蒸日上的蓟州将军府可谓内忧外患。但是这些事情,袁庭山都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在仕途上一退再退,连这个蓟州将军也一并不要了,但是袁庭山无比忌惮一个人,那就是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个年轻天子,袁庭山怕自己在这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心中,变成为一个不堪大用的庸将,一旦在皇帝脑中形成这种致命印象,他袁庭山就算打一百场胜仗都没有了意义。所以袁庭山来求汉王赵雄,求他在密折上弹劾自己,只有如此,让年轻皇帝觉得整个蓟州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在排斥他袁庭山,如同庙堂上的骨鲠孤臣,那他才能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黄金?本王姓赵,缺这玩意儿?古玩字画?本王这辈子亲手摸过的,比你袁庭山见过的还多。” 赵雄伸手拍了拍袁庭山的肩膀,“所以袁庭山,以后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别忘了是谁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了你一把。” 袁庭山左手五指死死抓住右拳手背,青筋暴起,“末将誓死不忘!” 赵雄微微俯身,在袁庭山耳边轻声说道:“其实你无论是在蓟州当将军,还是去广陵道带兵平叛,在某个人心底,其实都是不值得他信任的,只有你那老丈人死了,你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就当是本王给你的回礼。” 袁庭山身体一颤。 赵雄似乎有些乏了,挥手道:“你走吧,本王就不送了。” 袁庭山继续弓着腰后退出几步,这才转身离去。 赵雄看着那个背影,笑眯眯道:“你也太小看我那个三弟了,嗯,也太小看我赵雄了。罢了,这次就帮你一回。” ———— 江南泱州有一处风景形胜地散花台,山并不高,但方圆百里之内无山,就显得格外突出。相传大奉王朝时有得道高僧在此说法,引得仙女散花,顽石点头。 暮色中,江南道风流名士呼朋唤友,云集散花台,要共赏月色辞夏迎秋。每人都自备坐毡、酒水、茶点、盏筷、香炉和薪米等物,在山巅席地鳞次铺排而作。 今夜山上竟有九百人之多,在一位豪阀名士的引领下,潇洒起身高声朗诵出“我辈文章高白雪”后,近千人同唱那首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江南游》,一时间声如雷动,饮酒如泉。 深夜时分,洁白月光洒满散花台。 在一众以相仿家世而相邻席地的江南文人中,散花台顶视野最开阔的绝佳观景地带,有一拨无形中与别人格格不入,为首老人白发白衣,盘腿而坐,膝上趴着一只打瞌睡的大白猫,老人身边不过摆六七张席子坐六七人而已,其中有前些年请辞礼部尚书一职的卢道林,湖亭卢家的老家主,同时也是旧兵部尚书卢白颉的兄长,在短短十年内卢家出了一门两尚书,果真无愧先帝“卢氏子弟,琳琅满目”的赞誉,如今虽说卢道林归隐山林,卢白颉也黯然离京,但无损卢家在江南道力压其它三大家族的超然地位。还有姑幕许氏的老家主许殷胜,这位老人在嫡长子许拱获封龙骧将军后便安心颐养天年,虽说前些年许淑妃惨遭横祸被打入长春-宫,害得整个许氏家族元气大伤,但好在许拱不负众望,入京担任兵部侍郎,撑起了大梁,之前一直闭门拒客的许殷胜也终于现身,老人身边坐着年纪最小的女儿许慧扑,作黄冠道姑状的她跟棠溪剑仙卢白颉那段有缘无份的恩怨情仇,在江南道士林中人尽皆知。而那位名叫袁疆燕的中年儒士,不但是伯柃袁氏的中流砥柱,更是名动朝野的清谈大家。 在膝上趴白猫的沧桑老人身边,坐着个丰神玉朗的年轻公子哥,低头弯腰,轻轻摇动手中折扇,却不是给自家老祖宗扇动清风,而是给那只懒洋洋的白猫扇风。年轻人身后远远站着个滴酒不沾的青衫剑客,众人皆醉他独醒,众人皆坐他独立,极其碍眼。 湖亭卢氏,江心庾氏,伯柃袁氏和姑幕许氏,这四个江南道上的家族,是与北地士子抗衡的南方主力,曾经青州的青党也是四大家族的天然盟友,可惜不成气候,被前任首辅张巨鹿随手折腾得分崩离析。四个姓氏,虽说在江南道上处处锱铢必较,一代又一代人不间断地展开明争暗斗,但是在太安城,在离阳庙堂上,四个姓氏无比抱团,许拱能够从地方上进入京城,硬生生拿下那个兵部侍郎,那位养白猫的庾氏老家主,不惜亲自跑了一趟京城的庾剑康,至关重要。 许殷胜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辈分的庾剑康,轻声感叹道:“庾老,如今是乱象横生呐。就说那元虢,好不容易复出,当上了掌管钱袋子的户部尚书,没有几天功夫就给撵到了咱们隔壁的广陵道,担任节度使,因为是藩王辖地,所以还是个副的。而咱们棠溪如果不是大祭酒和坦坦翁帮着说话,给压了下来,恐怕就不是蔡楠而是棠溪去担任两淮的节度使了。庾老,虽说棠溪现在还任着兵部尚书,可是陛下明摆着已经动了要挪一挪位置的心思了,在庾老看来,棠溪接下来是何去何从?咱们也好有的放矢,从长计议啊。” 庾剑康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卢道林,“尚书大人的亲兄长都不急,你许殷胜急什么?” 卢道林无奈道:“不是不急,是急了没用。好在蔡楠已经去了两淮道,元虢又到了广陵道,现在棠溪只要不是被发放到南疆,想来都不会太差。” 庾剑康伸手摸着白猫的脑袋,淡然道:“以前有张庐顾庐,从京城到地上,都围绕着文武之争打转,现在两庐都已成过眼云烟,接下来就该轮到南北之争了,中书省齐大祭酒是典型的南人,副手赵佑龄是南人,门下省坦坦翁是北人,陈望是北凉人,堪堪打成平手,咱们再来数一数六尚书省六部,新任吏部尚书殷茂春,南人,先后两任户部尚书王雄贵和元虢,皆是南人,如果再加上卢道林这个前任礼部尚书和卢白颉这个现任兵部尚书,你们就没有觉得咱们南方读书人,在朝堂上最靠前的位置上太多了吗?如此一来,若是再让许拱顺势执掌兵部,旧刑部侍郎韩林接任刑部尚书,那北方士子以后还怎么混?何况最近几届的进士人数,南人更是占据绝对优势。所以啊,韩林去了蓟州,元虢去了广陵道,这些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用大惊小怪。以后是唐铁霜当上了兵部尚书,许拱只能继续在侍郎位置上熬个四五六年,也一样不用奇怪。” 说到这里,庾剑康略作停顿,笑了笑,“有意思的是现在太安城多了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势力,大学士严杰溪,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门下省的陈望,礼部侍郎晋兰亭,黄门郎严池集,以及暂时蛰伏的孙寅,无一例外都是北凉出身,但官场口碑都不错,人数不多,但个个说话都很有分量,尤其是那个陈望,更是了不得的人物,便是比较当年碧眼儿的仕途,也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跟当年在张庐顾庐之间横插一个青党,有些相似,只不过相比墙头草的青党,这拨勉强称之为凉党的官员,其实从未结党抱团,你们发现没有,这些人虽说都出自北凉,但对陛下的忠心,是庙堂其他文武百官都不能媲美的。以后呢,我猜会是以前途不可限量的陈望领衔,与我们南北两拨读书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袁疆燕感慨道:“难不成是又一个碧眼儿?” 庾剑康摇头道:“恐怕不止喽。” 卢道林抬头望着月夜,怔怔出神。 许慧扑不知为何有些神色哀伤,不知是想起了那位远在京城的棠溪剑仙,还是某位喜欢身穿红衣已是阴阳相隔的徐姓女子。 庾剑康微笑道:“接下来我们四家要做的就是先退一步,辽东彭家这些北方家族要在这个时候抢夺京城的座椅,咱们表面上装着勉为其难,都给他们好了,至于什么时候进一步,很简单,等,等到彭家他们人满为患之后,同时必须在等到陈望、孙寅、范长后这拨人真正成长起来之前,我们再出手便是,现在就让那帮北方佬跟那些年轻人去矛盾丛生好了,他们啊,这几年内是能够给那些晚辈穿小鞋使绊子,但迟早有一天要吃大苦头的。在这期间,你们这些人,退一步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了,不妨为前程锦绣的太安城年轻人们锦上添花,帮他们在文坛扬扬名,鼓吹鼓吹声望,时不时诗词唱和,就当结下一份善缘。” 袁疆燕哈哈笑道:“这有何难!” 接下来庾剑康做了个古怪举动,举起酒杯,转身面向西北,遥遥敬了一杯酒。 我庾剑康替中原,敬你们北凉一杯。 敬你们父子一杯。 第796章 自永徽末以来,离阳三省六部的大小衙门,几乎可以说是城头变幻大王旗,首辅张巨鹿、兵部尚书顾剑棠、宋家老夫子等一批老人要么死的死,要么就是离开京城中枢,而以中书令齐阳龙领衔的一拨人,则纷纷跻身庙堂占据高位,这其中既有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望这样的京城“前辈”,也有在祥符元年科举成名的李吉甫、吴从先、高亭树等资历远逊陈少保的年轻读书人,更有唐铁霜和许拱从地方上担任侍郎职位,而在旧有阁臣之中,亦是变化巨大,赵右龄殷茂春在内一大批永徽公卿几乎人人更换了官场座椅,元虢韩林王雄贵更是全部外放,成为名义上的封疆大吏。 在这之中,唯独桓温是个异类,身为三朝老臣,无论同朝官僚如何人事更迭,这位坦坦翁始终稳坐门下省的那座钓鱼台,虽说时下传言老人身体不适,要腾出位置给中书省二把手赵右龄或是吏部天官殷茂春中的某一位,但是对于见惯风雨的太安城文武百官而言,只要皇帝陛下不曾明确下旨,坦坦翁就依旧是那个对整个朝局都拥有莫大影响力的宰执人物,退一步说,即便桓温真的告老退位,到时候作为离阳王朝硕果仅存的功勋元老和文坛领袖,以后离阳政事也一样少不了问计于这位被先帝誉为“国之重宝”的老人,难怪太安城会有桓府无冷灶的善意调侃。 今年即将入秋之时,皇帝让内务府精心打造四十余方篆刻有“祥符御用”的砚台赐给重臣,得之者均以为宝,唯有桓温独得三方,便是齐阳龙、严杰溪和陈望三人也仅获两方,而且桓温不但获此殊荣,同时更有一株堪称冠绝辽东诸多贡品的老参和一坛椿龄酒一并赐下,如此一来,那些猜测坦坦翁未必能够熬过祥符二年的私下议论便瞬间烟消云散。 张庐顾庐相继成为陈年往事后,随着中书门下两省的崛起和翰林院的搬迁新址,以及六座馆阁设立后分流出去一大拨重要文臣,原本衙门云集的赵家瓮也不负早年“满朝公卿尽在此”的盛况。 立秋之日,皇帝特意开放四座皇宫花园中占地最广、风景最佳的金秋园,大宴群臣,在酒宴开始之前,颇有兴致的年轻皇帝还订立了一个离阳迎秋新规矩,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搬来一盆早就栽种在盆内的梧桐,等到时辰一到,让陈望临时担任了一回太史官,高呼一声“秋来了”,然后皇帝亲手摘下一片梧桐叶,寓意君王代替苍生向天报秋。在这桩没有前例的即兴雅事中,成为离阳第一任“迎秋启奏官”的陈望无疑最为惹眼。皇后严东吴与弟弟严池集站在一起,这位母仪天下的动人女子,看到这一幕后轻声对翰林院新贵的弟弟说道:“你务必争取成为明年的报秋人。” 最是害怕出风头的严池集头疼道:“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争的,而且我也争不来,有陈少保珠玉在前,明年估计也就只有礼部侍郎晋兰亭,或者咱们翰林院的新任掌院学士才能担当此事。要不然宋恪礼和范长后这几位也比我更名正言顺。” 严东吴扫了一眼那些神态各异的文武百官,年老如齐阳龙桓温,毕竟上了岁数,本身也已经位极人臣,也无需以此为自己官声锦上添花,故而对此事都是抱着不与年轻人争抢的淡泊心态,而赵右龄殷茂春等稍稍年轻一辈的权臣,则略有差异,同样不需要争抢什么,也不适合,但是看向辈分更低一辈的陈望,眼神都依旧藏有一份羡慕。至于高亭树吴从先这些刚刚在离阳庙堂暂露头角的年轻人,无一不是眼神炽热。这些年在太安城官运亨通的晋兰亭老神在在,似乎已经将明年报秋人视为囊中之物。 如今极有凤仪的严东吴目不斜视,并不与这个心爱弟弟作窃窃私语状,脸色淡然道:“你姐夫需要你去争一争,只不过他不会明着跟你说什么,但是你如果有这份进取之心,他肯定会很高兴。” 严池集无奈叹息道:“好吧,那我尽力便是。” 严东吴用眼角余光看着正在和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等庙堂大佬言笑晏晏的爹,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换上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咱们爹已经帮你铺路了,六大殿阁学士,加上如今新设的六位馆阁学士,这十二人将是以后我朝的第一等清贵阁臣,你如今终究还年轻,资历也不足,不奢望咱们严家一门两殿阁,但是你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成为馆阁大学士,并不是难事,况且殿阁学士是类似上柱国的虚衔,并不因官员退出朝堂而剥夺,加上爹再过几年不出意外也能够由阁升殿,馆阁大学士却是本官实职,到时候我们严家就有了‘一家两殿阁’,爹是面子,你是里子,父子相辅相成,最少可保严家三代人百年无忧。” 严池集怯生生道:“姐,咱们终归是外戚,就不要避嫌吗……” 严东吴面无表情地转头,但是视线中分明有了几分怒意,直接打断弟弟的言语,压低嗓音道:“你当真看不出如今朝政的暗流涌动?!连你这个小舅子都不帮你姐夫,难道要寄希望于那些越来越会做官的文臣?” 严池集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头认错。 皇帝从远处走到这对姐弟身边,看到严池集的窘态,笑眯眯打趣道:“怎么,小舅子,又给你姐训斥了?严大学士每次见着朕,偶尔提起你这个儿子,总是难掩那引以为傲的笑意,你姐倒好,见一次训话一次,害得朕都忍不住为你打抱不平了。无妨无妨,既然你姐跟你不亲,朕跟你这个小舅子那是亲得很,以后在你姐这儿受了委屈,只管跟朕来诉苦,咱俩一起喝酒解闷便是。” 严东吴柔声笑问道:“不知陛下有何苦闷要解闷?” 给抓到把柄的年轻天子顿时语塞,让隔岸观火的严池集倍觉喜感,皇帝赵篆伸手指了指这个幸灾乐祸的小舅子,“忘恩负义啊,朕可是为了帮你小子才不小心引火上身的。” 若是寻常臣子听到从一个皇帝口中说出忘恩负义四个字,估计就要吓得肝胆欲裂了,也不知是严池集太过迟钝还是怎么,竟是当真毫无忐忑,略微歉意笑了笑。 年轻皇帝虽说表面上冷哼一声,但是内心深处,对小舅子的“恃宠而骄”,非但没有窝心恼火,反而觉得很舒服。 不是一家人,绝对不会如此随意。 历朝历代的皇帝,虽然嘴上自称寡人。但哪个皇帝真的喜欢孤家寡人的滋味? 严东吴突然低声道:“陛下,宫女选秀一事,实在不能再拖延了。” 赵篆赶紧一阵打着哈哈,然后找借口说是要去找中书令大人讨论些军国大事。 酒宴过后,皇帝陛下让群臣自行游览金秋园,于是文武百官三三两两各自结伴散开,看似漫不经心,这其中就有许多门道讲究了,比如齐阳龙和桓温两位当朝大佬就并肩而行,并无人随行,而辞去吏部尚书的中书省赵右龄却拉着五六个吏部大员一起,现任天官的殷茂春便和那帮翰林院履历厚重的黄门郎相谈甚欢,几位根基不稳的新任馆阁大学士自然而然携手共游,碧眼儿死后已是群龙无首的尚书省那六位尚书,也各有山头,并不扎堆,赵室勋贵倒是比较抱团,兵部侍郎唐铁霜陪着与恩主顾剑棠一个辈分的两位大将军同行,其中一位便是不问世事很多年的大将军赵隗,另外一位则是这两年十分灰头土脸的杨慎杏,反倒是兵部尚书卢白颉与那些同为江南出身的年轻官员走在一起。而前些年趋于貌合心离的几位青党主心骨,吏部侍郎温太乙,和新近被召入京城的原青州将军洪灵枢等人,前两年才刚刚摆出了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今天竟然重新碰头在一起,看样子已经冰释前嫌,融融洽洽,难免让人揣测这青党莫不是要东山再起了不成?至于以彭家刘家为首的北地两辽世族豪阀,在太安城的话事人也默契地待在一起。 齐阳龙和桓温这两个年迈老人走起路来其实并不慢,步子也大,于是跟后边的官员大队伍愈行愈远,两老径直来到了金秋园里一处著名景致,以将近百块春神湖石堆砌而成的春神山,春神湖石虽然很久以前就被一些江南名士钟情推崇,但称得上真正兴起,为朝野上下所熟知,是最近五年的事情,一块块巨石,不断从湖底捞起一座座富贵庭院,在去年更是“飞入”了帝王家,在金秋园一夜成山,名动天下。春神湖石以瘦透皱三字为珍,上等春神湖石,玲珑起伏,气韵天然,所以又有一斤石一两金的说法。 桓温没有登山,而是站在距离春神湖山还有数十步的地方,望着那座据说云雾天气可见烟绕、阴雨天可闻雨音、大风中可听法螺声的矮山,中书令齐阳龙见坦坦翁没有登高的意图,也就笑着陪坦坦翁站在原地。如今离阳朝廷的氛围极为轻松,相比张庐顾庐对峙的时候,有张巨鹿和顾剑棠这两位不苟言笑的文武领袖坐镇,文武百官做起官来可谓战战兢兢,生怕犯错,如今换成了脾气都很好的齐阳龙和桓温,人人都轻松了许多。加上又恰好碰上赵篆这般方登大宝还算不得积威深重的年轻天子,因此太安城官场前辈都喜欢跟私交甚好的晚辈调侃一句,你们这帮祥符新官比起咱们这些永徽老臣,算是遇上了好时候啊。 在酒宴上没少喝酒的坦坦翁打了个酒嗝,转头对齐阳龙笑问道:“中书令大人,晓得我桓温这个坦坦翁绰号的由来吗?” 齐阳龙笑着摇摇头。 桓温哈哈笑道:“最早啊,可不叫坦坦翁,有个家伙帮我取了个酒葫芦的绰号,如果有些事情惹恼了他,还要被他骂成酒囊饭袋,坦坦翁这个叫法,相对而言是很后来的事情了,有次陪那家伙一起在禁中当值,我管不住嘴,就偷喝了酒,刚好给通宵批本的先帝逮了个正着,我呢,喝高了,言谈无忌,就跟先帝说我桓温只要一天肚中有酒,就一天心中坦荡,但是哪天陛下不管酒喝,就要满肚子牢骚。然后先帝就逗乐了,当场就让当时的掌印太监韩生宣去拎了好几坛酒来,那一次,有个从来都滴酒不沾的家伙也破天荒喝了杯,脸红得跟猴子屁股差不多,我醉后笑话他别叫什么碧眼儿了,就叫红脸儿好了。他就回了一句,管住嘴,好好做你的坦坦翁。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成了坦坦翁,也许很多官员觉得这个绰号是说我桓温在离阳官场上,不论如何朝局动荡,我都是个跟着一起摇摇晃晃偏偏最后都没倒下的不倒翁。” 齐阳龙感慨道:“坦坦翁无论为人还是做官,都不曾行心上过不去事,不存事上行不去心,我不如坦坦翁多夷。” 桓温白眼道:“中书令大人,这话可就溜须拍马太过了啊,如果换成别人来说,我甚至都要觉得是骂人了。” 齐阳龙笑而不语。 他执掌离阳王朝废弛多年的中书省,在数十年前,偏居北地而藩镇割据的旧离阳赵室,中书省的中书令、左右仆射和侍中等几个头衔,都被赵室赐予那些尾大不掉的藩镇武将和把持朝政的彪炳武臣,以示荣宠,都是虚衔,就像后来的大柱国和上柱国。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大权旁落的中书省重新成为名副其实的庙堂重地,他齐阳龙也顺势成为继张巨鹿之后的又一位当朝首辅大人,而一些被很早就被翰林院分走的职权,也重新回归中书省。但是齐阳龙心知肚明,自己这个被先帝召入京城“救火”的中书令,说到底,就是个过渡宰相,把殷茂春赵右龄等人扶上位后,也就要全身而退,而桓温不一样,先帝也好,现在的天子也罢,对待这位与张巨鹿私交甚好的坦坦翁,都视为可以信任的帝师人物,这次沸沸扬扬的桓温辞官让贤一说,齐阳龙最清楚不过,哪里是年轻天子对桓温生出了忌惮猜忌之心,分明是桓温自己有了退隐之意,这才有了桓温一人独得三方御赐砚台的美谈。 桓温轻声道:“少年人要心忙,忙起来,则能震摄浮气。老年人要心闲,闲下去,方可乐享余年。” 齐阳龙摇头沉声道:“这个时候,朝廷上谁都能闲,唯独坦坦翁闲不得,广陵道,北凉道,两辽道,处处都不安生,朝廷这边很需要坦坦翁帮着拿主意。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哪怕坦坦翁不开口说话,但只要你坐在那里,哪怕是打着瞌睡,朝廷的人心就不会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说的就是坦坦翁。” 桓温继续望了一会儿那座小山,缓缓转头笑道:“论年纪辈分,中书令大人与我恩师同属一辈……” 齐阳龙很快就摆手道:“别来这一套,我跟你恩师当年不对付是出了名的,对于儒法两家的皮里之争,两人一辈子都没谈拢,在我入京以后,坦坦翁没有为难国子监和中书省,我就已经很庆幸了。” 桓温不再用中书令大人这个恭敬中透着生疏的称呼,语气诚恳道:“齐先生虽然与恩师政见不合,但是恩师当年便对先生做学问的功夫极为钦佩,在桓温看来,世人都说那与其衣冠误事不如布衣遁世的道理,其实要么是做够了官,要么是做不成官的虚伪措辞,远不如先生这般布衣即学问、衣冠即济世。” 齐阳龙笑了笑,“坦坦翁啊坦坦翁,咱们两个老头子在这里互相拍马屁,这也就罢了,问题是也没人旁听进耳朵啊,如何‘传为美谈’,如何青史留名?” 说到这里,齐阳龙略带讥讽道:“想我年少时读史,初读某人某事,总觉得血脉贲张或是感人肺腑,后来回过味来,才知道是沽名钓誉至极,其心可诛啊。” 桓温爽朗大笑,“先生好见地,学生年轻时也有如此感触。” 齐阳龙没来由叹气道:“以前的写书人啊,以后的翻书人啊。” 桓温也跟着叹息一声,突然问道:“先生是不是没有见过那徐凤年?” 齐阳龙点了点头,“那北凉王倒是去过一趟上阴学宫,可惜不曾见面。” 桓温嘿嘿笑道:“我恩师跟老凉王当堂对骂过很多次,我这个当学生的,虽说跟那年轻藩王不过两面之缘,但是其中滋味,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齐阳龙没好气道:“这有何值得显摆的?” 桓温很开心很用力地笑了笑,毫不遮掩促狭意思。 桓温又问道:“齐先生,你知道我入京当官以来最喜欢做的两件事情吗?” 齐阳龙答道:“愿闻其详。” 这位坦坦翁眯起眼,先是抬起左臂挥动了一下袖子,然后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空中做轻轻敲击状,“每日朝会,看着文武百官来来去去,琳琅满目,目不暇接。听着他们腰间玉佩敲击,叮叮咚咚,清脆悦耳。百看不厌,百听不腻。” 齐阳龙笑道:“以前没觉得,以后我也要留心注意一下。” 桓温抬起头,不看山,看更高的天空,“天地一张大玉盘,大珠小珠落其中,噼里啪啦,都碎了,都死了。” 齐阳龙闭上眼睛,脑袋微斜,似乎在侧耳倾听,喃喃道:“是啊,西北那颗天地间最璀璨的珠子,终于快要碎了。你我二人,还有身后那些黄紫公卿,都是罪魁祸首。” 桓温笑道:“我们这些愧对典籍的读书人啊。” 齐阳龙依旧闭着眼睛,轻声笑道:“原来真正的读书人,不读书啊。” 第797章 虎头城的突然失陷,使得北莽大军得以在龙眼儿平原的南端,铺展出极为舒服的进攻态势,导致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全线告急,值此危难之际,北凉步军副帅顾大祖力排众议,没有分散兵力增援前线,而是在怀阳关后方的重冢军镇一带集结,与骑军副帅周康拢起的那支大型边关骑军紧急汇合,如此一来,作为北凉都护府驻地所在的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无形中就接替成为了第二座虎头城,但是因为北凉名义上的边军第一把手,褚禄山执意要亲自镇守怀阳关,顾大祖这种有见死不救嫌疑的行径,就把这位旧南唐出身的外来户老将推到了风口浪尖,不光是骑军将领,便是边军步军体系内部,也对顾大祖颇多怨言,尤其是在同为步军副统领的陈云垂临时从幽州带兵驰援凉州后,官帽子分量相当的两位北凉步军大将,也产生了不小的分歧,加上锦鹧鸪周康本身便是北凉军中典型充满进攻性的统帅,顾大祖一时间在重冢军镇内众叛亲离,而在骑军中不论威望还是资历都比周康高出一线的老将何仲忽,在这个时候竟然雪上加霜地病倒了,凉州关外,可谓内忧外患,整个北凉形势变得岌岌可危。 在重冢军镇临时设置的将军府议事堂内,又爆发了一场几乎彻底撕破脸皮的争执,那些相对官职不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麻木了,此时重冢与虎头城身后的那条怀阳关防线已经完全失去联系,在此之前,已经有不下百名精锐游弩手在传递军情途中战死,事实上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镇都已经算是孤悬关外,淹没在北莽大军的铁骑洪流之中。大堂内,原先摆放了十来把椅子,顾大祖,周康,远道而来的陈云垂,六千铁浮屠铁骑的主将齐当国,白羽卫统领袁南亭等人,各自都有座位,只是前天周康当着顾大祖的面愤而起身,一脚踢烂椅子离开议事堂,在之后的议事中这些原本象征身份的椅子就成了摆设。 今天周康又跟顾大祖对于接下来重冢军镇的定位,出现了不可磨合的争议,这位有锦鹧鸪美誉的骑军大将站在搁有沙盘的桌案一侧,左手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直接伸出右手用手指指着另一侧顾大祖,怒道:“守守守!就晓得一味龟缩防守?你顾大祖就这么点本事?真不知道当初王爷把你从中原请来我们北凉边军有什么用!要不是你写出过一本《灰烬集》,不是大将军和李先生当年也对你的形势论也赞不绝口,本将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北莽蛮子的谍子了!” 此话一出,别说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些相比老将只能属于后起之秀的青壮派将领,感到了一阵胆战心惊,就是沉默寡言的陈云垂也听得眼皮子一颤,周康这番话显然是过了,陈云垂眼角余光瞥了眼顾大祖,后者依然是无动于衷的神色,而周康丝毫没有要嘴下留情的迹象,变本加厉地用手指点了点顾大祖,“连虎头城都守不住,怀阳关守得住?本就是依靠骑军灵活机动性来主动寻找战机的柳芽茯苓,守得住?你顾大祖是步军统领,可本将是北凉骑军副统领,见不得柳芽茯苓两镇里的过万骑军因为你一己之见,就只能下马步战,最终只能憋屈得死在那城头之上!更见不得本将麾下那数万骑军每天只能拥挤在这重冢附近,眼睁睁看着前线每天都有袍泽战死,却求战不得!” 说到最后,周康几乎双眼冒火,斥责道:“你顾大祖怕死也就罢了,你们步军喜欢当孙子我管不着,但你凭什么要我们骑军也要在这里等死?!” 顾大祖淡然道:“因为没有周统领的骑军支撑,重冢守不住。城池是死的,没有骑军的外围牵制,天底下就没有攻不破的城池。同理,没有稳固城池的配合,骑军就是无源之水,打几场胜仗不难,但赢下整场战役,是不现实的。” 周康冷笑道:“那你们步军就乖乖在重冢军镇内待着,只要配合我们的骑军就够了,看着我们杀敌便是,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现在董卓的大军还未真正站稳脚跟,但我们的骑军却是闭着眼睛都能逛完自家这条防线地带,别说奔袭冲杀,哪怕是夜战,我们也能打得干脆利落,兵力上的劣势,可以由我方对地理形势的熟悉来弥补。顾大祖,你口口声声说要等流州青苍城和幽州霞光城两处战场的消息,最好是拖到凉州边境上那座新城建,但是你好歹也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人,岂会不知沙场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怎么,该不会是想着等到褚都护死在怀阳关,你姓顾的好去那座新城当你的下任都护大人吧?” 顾大祖面不改色,只是凝视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北凉骑军三把手,缓缓道:“周康,军中无戏言,有些话我能忍,但有些话不是当作放个屁就完事的。” 周康眯眼阴沉笑道:“终于不能忍了?城外有本将的北凉右军三万骑,你还敢在重冢杀我不成?” 然后周康笑着故作环顾四周状,“演义小说里都有那掷杯为号的有趣段子,说是只要丢了酒杯,就会有几百刀斧手杀出来把人剁成肉泥,只不过你顾大祖手里也无酒杯,屋内这些将领校尉,似乎也未必听你的发号施令吧?” 顾大祖笑了笑,“你我心知肚明,在重冢军镇,你周统领软禁我还差不多,在座诸将,如今或多或少看我顾大祖都不太顺眼。” 生怕火上浇油所以一直不怎么插话的老将陈云垂叹息一声,怎么事情就闹到这一步了?如果褚禄山在场就好了,要不然换成燕文鸾或者袁左宗任意一个也行啊,这便是群龙无首的结果,若不是众人面对的这种足以影响北凉走势、乃至于整个天下格局的大事,屋内的顾大祖也好,周康也罢,甚至是齐当国宁峨眉这些北凉军伍的年轻翘楚,也都能独当一面,足够决定一州战事的胜负,根本不会如此棘手头疼。陈云垂想到这里,突然有些伤感,记起了自己曾经年轻时的那段戎马岁月,那时候也是这般猛将如云谋士如雨济济一堂,李义山,赵长陵,燕文鸾,吴用,徐璞,尉铁山,刘元季,钟洪武,陈芝豹,袁左宗,褚禄山……只是那个时候,最终都会有个人一锤定音,绝对不会出现这种近乎内讧的陌生局面。 可惜王爷要亲自赶赴流州救火。 而死守怀阳关的边军第一号人物褚禄山也不知为何,对身后势力复杂的重冢军务并未做出任何预判决策。 陈云垂知道自己要是再不做一回和事老,今天议事堂说不定就要大打出手了。虽然陈云垂心底更倾向于周康的主动出击,但是毕竟顾大祖是步军一系在凉州的头面人物,对于锦鹧鸪肆无忌惮的侮辱打压,陈云垂难免也有些心有戚戚,归根结底,这不是什么周顾之争,而是北凉骑军和步军之间长久以往的天然分歧,这个矛盾哪怕是燕文鸾也无法更改,北凉步军数量居多,但跟北莽的战争中,主角从来都是北凉骑军,最后决定胜负的也是骑军,就像先前北凉新旧交替时,龙象军和大雪龙骑的各自奔袭北莽,大放异彩,以及之后号称北凉步军大本营的幽州,真正名动天下的,也是年轻将领郁鸾刀所率领的那支万人幽骑。 陈云垂靠近桌子几步,双手轻轻按在桌面上,轻声道:“凉州战局不利,流州也一样,连王爷都不得不亲自去那边直面柳珪大军,说不定还会对上那个拓拔菩萨。咱们就别给王爷添乱了,有话好好说,气话少说……” 陈云垂停顿了一下,看了眼左右对峙的周康和顾大祖,“诸位,容我多嘴提醒一句,这里是规格仅次于北凉都护府的边军议事堂,这里也不是文官动动嘴武官跑断腿的离阳庙堂,咱们更不是那帮置身事外美其名曰运筹帷幄的文臣,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说不定明天谁就要亲自奔赴战场,也许……也许今天就是我陈云垂跟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我相信顾将军的谨慎,也相信周将军的果敢,重冢骑军是战是守,目前看来,有利有弊,顾将军和周将军已经说了很多,现在怀阳关联系不上,袁统领又不在凉州,王爷也去了战况紧急的流州,那我们退而求其次,重冢能不能商量出一个折衷的打法?能否攻守兼备?比如顾将军认为周将军麾下的左军三万骑,和齐将军的六千铁浮屠以及袁将军的白羽卫,一股脑倾巢出动,寻求在一场大型战役中取得杀敌十万以上的巨大战功,太过激进,那么……” 顾大祖犹豫了一下,仍是语气坚定道:“陈统领,实不相瞒,重冢不但要守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为北凉留下足够多的骑军有生力量,这根本不是激进还是保守的问题,而是一开始就不能打这场仗,退一步说,就算骑军杀敌过十万,但哪怕己方损伤三万以上,导致整支左骑军在一年之内无法形成绝对战力,那么我们北凉其实就已经输了。再者,面对有备而来的董卓大军,面对董卓手下那些养精蓄锐已久的骑军,三万左骑军和齐将军袁将军麾下的两支精锐骑军,果真能够保证就一定不伤元气地大获全胜?” 顾大祖拿起那杆特制竹竿在重冢以南和凉州边境以北划出一个大圈,“何仲忽的四万右骑军,为何到此时依旧还按兵不动?没有听到虎头城噩耗便一怒之下北上重冢?道理很简单,那座耗费我北凉一半家底的新城能否成功建成,决定着北凉能否再度战于关外,在这个前提之下,怀阳关可以丢,甚至我们所在的重冢都可以丢,但是我们必须在破城之前,尽可能把北莽大军的脚步阻挡在新城以北,时间越久越好!我北凉边军在此期间杀敌多少,军功多少,都不重要!甚至可以说,褚都护死不死,我顾大祖死不死,你陈云垂死不死,他周康死不死,一样不重要!” 顾大祖苦笑道:“董卓恨不得我们骑军与他主动一战,互换兵力,他这个南院大王高兴得很!说句难听的,他们北莽蛮子的西京和北庭,只会在意他董卓杀了多少北凉边军,而不会太过计较死了多少北莽士卒,你看看东线葫芦口,那个叫种檀的年轻武将,逼死了多少北莽攻城步军?不管死了多少人,只要他攻破了卧弓城和鸾鹤城,不一样被那慕容老妇人加官进爵,一跃成为新任北莽夏捺钵?我不妨在这里断言,只要左骑军出动,即便是战死万余人,他董卓屁股底下坐着的那张南院大王座椅,好不容易给我们打得摇摇晃晃,立马就可以再稳固个半年!” 顾大祖低头看着沙盘,嗓音沙哑,“我知道,屋子里恐怕除了我顾大祖,所有人都觉得重冢既然有这么多兵力,却选择避而不战,对不住幽州葫芦口战死的北凉边军,更对不住虎头城和刘寄奴……” 就在此时,议事堂大门口传来一个略显冷漠的嗓音,“够了。” 不但是顾大祖猛然抬头,连同周康陈云垂在内所有将领都快速转头望向那个修长身影。 年轻人风尘仆仆,但是偏偏让人感到无比心安。 这个人,正是独自从天井牧场赶到重冢军镇的徐凤年,为了以最快速度赶到怀阳关一线,也为了给重掌大权的凉州将军石符带往流州更多兵力,徐凤年连一名白马义从都没有带。不计后果的赶路,体内原本已经压制下的那些祁嘉节种下的剑气又蠢蠢欲动,这才让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真正让徐凤年感到愤怒的还是议事堂这场暗流涌动的风波。凉州虎头城失陷,刘寄奴战死,流州极有可能是龙象军全军覆没的恶劣形势,幽州葫芦口能否将杨元赞大军包饺子还两说,凉州边境上那座新城尚未建成,再无巨城可依无险隘可靠的凉州关外,就已经不得不面对长驱直入的董卓中线大军,而凉州骑军砥柱之一的何仲忽更是突然病危,徐凤年自己暂时又无法参战,可想而知,徐凤年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有多糟糕,只不过大步跨入议事堂的年轻藩王依旧竭力隐忍不发,但即便如此,徐凤年没有流露出对任何人兴师问罪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骑军副帅周康也是瞬间气焰全无,破天荒有些心虚。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也很想去流州青苍城外,逮着拓拔菩萨往死里揍一顿,最好是连柳珪也一并宰了,但是一来我如今做不到,再者凉州比流州更加重要,所以我只能一步都不敢停地跑来这里,嗯,然后站在门外听你们吵架了差不多一刻钟。可惜没能看到顾统领和周统领大打出手,有些遗憾。” 脸色尴尬的周康咳嗽了几声。 一些个年轻的校尉看到这一幕,强忍住笑意,忍得很辛苦。 徐凤年没有继续挖苦几位老将,走到桌子北方,面向南方,左右两派武将都自然而然屏气凝神,肃然而立。 徐凤年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文官老爷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北凉不兴这一套,北莽蛮子要南下,那我们就战而胜之,打得他们连回北莽都回不了。” “战而胜之,这一向是我们北凉或者说徐家铁骑的自信,不是自负,但就算是徐骁,也从来不觉得打一场顺顺当当的胜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奠定我们北凉边军在春秋战事中第一军伍地位的战役是哪一场?是徐骁亲口对我说过他那辈子打得最苦、最惨烈、死人最多、以至于好几次他连希望都看不到、差点想要放弃的那场西垒壁战役!那么现在我们北凉就要面对第二场西垒壁战役,徐骁不在了,而且李义山,赵长陵,陈芝豹,吴起,徐璞,钟洪武,等等,也都走的走死的死,但是!” “但是现在我身边,还有当时在场的你陈云垂、周康、袁南亭、齐当国、宁峨眉,还有新入北凉的顾大祖,往北一点,怀阳关还有褚禄山,往东,幽州有燕文鸾的步军和郁鸾刀的骑军,有胡魁和皇甫枰,葫芦口内更有我北凉由袁左宗亲自领衔的两支重骑军,往西,有徐龙象李陌藩王灵宝的龙象军,有杨光斗和陈锡亮的流州刺史府,往南,那就更多了,不说北凉本土的文武官员,连外地士子都有好几千人!” “已经退伍的尉铁山刘元季等众人,其中还有老卒林斗房,都已经明确表态要复出,重返北凉边军。” 徐凤年突然笑道:“以后史书上有没有这么一段有关北凉以一地战一国的故事,那是离阳文官的事情,咱们管不着,他们爱怎么写怎么写,但是起码我觉得过些年,在座各位,争取都活下来,跟自己的子孙晚辈唠叨唠叨当年的戎马生涯,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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