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的三十万铁骑如此不济事,即将成为自己的阶下囚? 北莽太子,第一次如此满腔豪气,恨不得放声长啸。 我麾下有四十万骑军! 一座孤零零的拒北城,如何阻挡? 第982章 夜幕中,藩邸议事堂点燃起一根根粗如婴儿手臂的火烛,映照得一座宽阔大堂亮如白昼。 堂内将领荟萃,拥有一种无形的熠熠生辉,与那种灯火辉煌亮满堂,交相辉映。 北凉骑军主帅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两位大军驻地便在凉州的步军副帅,还有杨慎杏这位真正融入北凉边军的一道副节度使,之前曾以幽州副将身份转任大雪龙骑军副将的乐典,此人如今兼领一支重骑军。还有特意从幽州赶来的曹小蛟洪新甲等人,以及一大拨临时被召集赶赴拒北城的境内实权将领校尉,例如陵州副将汪植与黄小快,镇守凉州东大门的两位潼关校尉辛饮马韦杀青,陵州风裘校尉朱伯瑜,北国校尉任春云,顶替黄小快成为珍珠校尉的焦武夷,诸多武将聚集一堂,共同商议如何戊守拒北城。 其中一手打造出葫芦口戊堡烽燧体系的洪新甲,其实品秩并不算高,但是此时连同年轻藩王和两位边军副帅在内,都在聚精会神聆听此人娓娓道来的守城细节。 一大批青衫参赞郎到会旁听。 疯子洪书文无疑是白马义从中升官最快当官最大的传奇人物,年纪轻轻,却已经在陵州将军韩崂山麾下担任一州骑军主将,此次跟随两位副将一起来到关外拒北城,这位早年跟随世子殿下一起闯荡过中原江湖、一起赶赴西域铁门关截杀离阳皇子赵楷的彪悍武人,却没有置身于大堂,而是在大门口抱刀而立,独自闭目养神,气势冷冽,就像一尊不讲情面的门神,一言不合便要对人拔刀相向。 凉州刺史白煜和礼房王祭酒以及南疆宗师程白霜,三人联袂走来,三人碰头后意气相投,相谈甚欢,王祭酒便偷偷摸摸拎出几壶珍藏已久的绿蚁酒,拉了两位读书人一起小酌一番,在半个时辰前参赞郎通知今夜大堂会有一场议事后,酒兴正酣的王祭酒便有些尴尬,若是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去往那座戒备森严的大堂,既不合时宜,再说王祭酒也没那份胆识,那帮大老粗武将的刀子眼神,他一大把年纪了,脸皮再厚,委实吃不消。王祭酒很清楚这座拒北城藩邸谁才是软柿子,不是李功德杨慎杏这种老狐狸,也不是君子如玉恭谨谦让的白煜,甚至不是那帮满腔热血意气的军机参赞郎,分明是年轻藩王嘛,哪怕老先生嘴没把牢,泄露了那桩扶墙而出的典故,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只是在棋盘上被恼羞成怒的年轻藩王杀得丢盔弃甲而已? 除此之外,王祭酒不太敢流露出丝毫清流名士的怪诞放任之风,原因很简单,老先生知道北凉文武大佬都从不吃这套,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擅长。所以在使劲摇扇驱散大半酒气后,王祭酒这才敢拉着两人来到议事堂门口。 结果门口那尊门神没有阻拦风流倜傥的白莲先生,却把王祭酒和程白霜都拦阻下来,白煜作为昔年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天师府小天师,也淋漓精致地发扬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作风,对身后老先生的求援置若罔闻,大步跨过门槛后,只是转头投来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王祭酒原本还信誓旦旦答应程白霜能够携手进入议事堂,一张老脸顿时沧桑凄苦,先对程白霜打肿脸充胖子地豪迈一笑,示意尽管放心一切有我,然后转头与那位年轻武将窃窃私语,好说歹说,说王爷对这位南疆宗师颇为信任,程白霜此人风骨铮铮,绝不会横生枝节,更不会泄露军机。洪书文双手抱刀,板着脸根本不搭理,无论老先生如何低头谄媚,只是拦在门外,不肯点头放行。 磨破嘴皮子的王祭酒只得撒泼耍赖,不要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了,瞪眼道:“洪书文!信不信我就在这里扯开嗓子喊冤,你觉得王爷会不会让我进入议事堂?” 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洪疯子仍是无动于衷,冷笑道:“老爷子,你喊便是,到时候只要王爷亲口答应下来,我就让路。否则就凭你这一身不像话的酒气,我今天还真就跟你较劲上了!” 老先生瞪眼如牛眼铜铃,洪书文懒洋洋道:“咋的,不服气?王祭酒要仗着年纪大欺负我练武时间短?” 老人差点一口老血喷在这个不要脸皮的年轻猛将身上,老人不愧是读书读出真学识的人物,放低声音,伸出一根手指。 洪书文斜眼打量,满脸不屑。 老人忍痛割爱一般,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 洪书文自言自语道:“读书人,就是不爽利。” 老人深呼吸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掌,一巴掌重重拍在这个年轻人的手臂上,满脸悲苦道:“我只有这个数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洪书文,给句痛快话!” 洪书文挑了挑眉头,挪了挪脚步让开路,笑眯眯道:“会议结束,我亲自去你那边取酒,五壶绿蚁,敢少一壶,我就拆了你们那座礼科厢房,反正也没几步路。还有记住了,别凑太近,与参赞郎站在边缘位置就差不多了。” 痛心疾首的老人根本不去讨价还价,赶忙跨过门槛,不忘转头对程白霜低声道:“老程啊,屋外清风明月,风景怡人,我就不陪你了。” 在王祭酒远离议事堂大门口七八步后,突然转身对洪书文指指点点,满脸小人得志的表情,夹杂有翻白眼晃脑袋的动作。 洪书文顿时醒悟,事先说好的五壶绿蚁酒肯定是打了水漂了,抬脚做了个踹人的动作。 王祭酒勾了勾手指,一副有本事你来打我来打我啊的欠揍模样,只是当老人看到洪书文冷笑着要闯入议事堂后,立马身形矫捷地溜之大吉。 洪书文见怪不怪,转身后继续闭眼抱刀。 程白霜大开眼界。 一位谈吐儒雅风流得意的白莲先生,一位早年差一点就要称霸文坛的上阴学宫右祭酒,怎么到了北凉这地儿,就这般厚颜无耻了? 文武兼修且皆造诣深厚境界深远的程白霜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没恼火,更没羞愤离去,反而站在议事堂门外望向门内,轻声问道:“敢问这位将军,我能否站在此地,听一听屋内议事?” 洪书文没有睁眼,没好气道:“既然王爷之前准你程白霜在藩邸随意行走,那么今夜只要不得寸进尺跨过门槛,那么你在门外站着听躺着听都无所谓,就算你头朝地脚朝天,我也不拦着。” 几乎身负儒圣气象的程白霜一笑置之。 之前与白煜王祭酒喝酒闲聊,程白霜听到了许多用作下酒菜的趣闻轶事,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白煜说那位年轻藩王偶尔会离开位于二堂签押房右手边的书房,去往签押房左侧被拒北城笑称为“菜园子”的屋子,那里是军机参赞郎的“总舵”所在,因为这些拥有不同根脚背景的年轻人并无品秩官身,只穿儒士青衫,一眼望去如青绿之色尤为茂盛,众人聚集,仿佛一座绿意正浓的菜圃,而且那些人,本就是北凉的读书种子,不管是北凉道本地出身,还是赴凉的外乡士子,最终都在拒北城扎根生长。徐凤年时不时会去那边坐一坐,不分昼夜,也无规律,从无长篇大论,只是与那些大多是同龄人的青衫读书人闲聊,多是琐碎小事,至多是写文章做学问的修齐之事,泱泱军国大事反而极少,治国平天下的治平二字,那些边陲战事,涉及不多。白莲先生有一次闲来无事,恰好参与其中,那一夜,一位北凉王,一位凉州刺史,被数十位青衫士子簇拥其中,言笑晏晏,笑声不断。 当一位军机参赞郎说自己愿上阵杀敌绝对不惜战死之时,年轻藩王没有拒绝也没有认可,只是环顾四周后,看遍那一张张书生意气的年轻脸庞后,才告诉那位慷慨激昂的外乡读书人,读书人在幕后运筹帷幄,愿意为边事出谋划策,愿意为国事放声,愿意为死战边军鸣不平,这就已经尽了天大的本分,更是谁都不可被忘却的功劳。在此之外,你们读书人若是愿意赴死,肯定是好事,但我徐凤年绝不推崇此事,从徐骁到我,都一直认为,北凉铁骑镇守边关,既然身在关外,腰佩凉刀骑乘战马,那么退无可退战死沙场,便是天经地义之事。至于不擅弓马厮杀的读书人,有那份心即可,北凉不愿意,也不应该要求你们读书人捐躯赴死。甚至说,不曾经历过沙场硝烟的读书人怕死惜命,也无可厚非,书房士子,沙场武人,各司其职,前者以笔端文字书写正气抒发胸臆,后者披甲执锐守关拒敌,你做好你的,我做好我的,便是问心无愧。至于生活在市井巷弄的普通老百姓,更不该奢望他们来到边关杀敌,他们就该好好活着,一辈子太太平平。 程白霜双手负后,背对议事堂,望向那座牌坊,陷入沉思。 随着正式敲定一项项紧急方略,议事堂不断有武将分批匆忙离去,当最后连顾大祖和陈云垂两位驻守拒北城的边军大佬也跨出门槛,年轻藩王与王祭酒终于并肩走出,来到枯站门口将近两个时辰的程白霜身边,白煜早已先行一步去往户房议事,注定是要挑灯至天明了,也顾不得与程白霜打招呼。年轻藩王见到这位在武当山凭借那位儒家至圣恩泽世间的契机、顺势成就大天象境的南疆宗师,徐凤年轻声笑道:“人间在曹长卿和轩辕敬城之后,总算又要出现一位儒家圣人坐镇气运了。” 三人一起走下台阶,程白霜摇头道:“限于格局,我无法跻身儒圣境界。” 徐凤年疑惑道:“此话怎讲?” 程白霜笑道:“哪怕是现在,我仍然没有那种为天地立心、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境。” 徐凤年点了点头,并未因此便轻视这位早已亡国的年迈儒士。 程白霜突然问道:“王爷,你觉得何谓读书人?” 徐凤年想了想,答道:“书生治国,太平盛世。” 程白霜又问道:“那乱世之中,国难当头,书生又当如何?” 徐凤年不假思索道:“不当过多苛求他们。” 程白霜笑问道:“难道不应该是毅然奋起,书生救国吗?” 徐凤年一笑置之,“那我管不着。读书人的担当,读书人自己挑,愿不愿,敢不敢,能不能,都是读书人自己的事情。” 程白霜似乎有些讶异这个说话,沉默良久,笑道:“也是。” ———— 天亮时分,拒北城外,一骑从流州老妪山疾向东驰至拒北城外,在临近城门之前,楼荒骤然勒缰停马。 转头望去,看到一个远离战场却依旧身披铁甲腰佩双刀的家伙,正在抬头想自己微笑。 楼荒翻身下马,感受到这位大师兄身上那股极为陌生的浓烈杀气,不得不问道:“那个姓谢的如何?” 于新郎轻声感慨道:“只能说还没死,谢西陲受伤极重。” 楼荒没有再多说什么。 于新郎犹豫了一下,“楼师弟,托付你一件事情。” 楼荒毫不犹豫道:“你说便是。” 于新郎伤感道:“可能要麻烦你带着小绿袍回中原,我带着她走了很多路,原本以为她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待在清凉山听潮湖,与她身边那些同龄人成天爬树抓鱼,然后慢慢长大……现在看来,很难了。” 楼荒摇头道:“这件事,你让徐凤年找别人去,我帮不了。” 于新郎皱眉道:“你也要留下?” 楼荒冷哼道:“难道只准你于新郎英雄气概,不许我楼荒豪迈一回?” 于新郎哑口无言。 楼荒遗憾道:“只可惜,你我暂时都没有趁手的好剑。” 于新郎拍了拍腰间凉刀,微笑道:“用过之后,才发现很好使,手起刀落尸体都不用抬走,挺畅快的。” 楼荒打趣道:“要不然分我一把?” 于新郎果断拒绝,“休想。” 楼荒啧啧道:“我也要你答应一件事。” 于新郎笑眯眯道:“得先说来听听,答应不答应,再看。” 楼荒咧嘴道:“如果在接下来的关外战场,我杀人比你多,以后你喊我师兄如何?” 于新郎拍了拍这位师弟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虽说不想当师兄的师弟不是好师弟,作为师兄,我能够理解这份心情,可惜还是不会答应你的啊。” 楼荒并不觉得意外,牵马前行,嘴角有些笑意。 在东海武帝城那么多年里,师兄弟二人,几乎没有交集,更不会如此随意聊天。 看似极好说话实则最不好说话的于新郎,天赋太高,根骨太好,修为太高,悟剑太深,所以哪怕在王仙芝所有弟子中脾气最好,却反而会给人一种其实他在居高临下看你的感觉。 那样的于新郎,楼荒真的喜欢不起来。 现在的于新郎,胜负心极重的师弟楼荒,反而有些讨厌不起来。 于新郎突然说道:“如果还能活着离开北凉边关,我就去找个婉约动人的女子,找个安详宁静的小村庄,共度余生。” 楼荒点了点头,“不错啊。” 于新郎感慨道:“是很好。不过我现在也挺忧心的,以我于新郎的模样皮囊,找个北凉胭脂郡的漂亮小娘子,那也是信手拈来,可师弟你的相貌,咋办?万一我瞧见很好恰好自己又不喜欢的女子,想要介绍给你,可她们偏偏只喜欢我,到时候我很为难啊。” 楼荒深呼吸一口气。 又深呼吸一口。 这才忍住出手打人的冲动。 ———— 晌午时分,藩邸一栋幽静院落,白发白衣的独臂老人举杯饮酒,意态闲适。 这位癖好吞食天下名剑的老人,不但与刘松涛一个辈分,不但与李淳罡剑道争锋,更是西蜀剑皇和清凉山剑九黄的共同师父。 石桌对面正是东越剑池当代宗主柴青山,虽说就武林地位和中原声望而言,柴青山远比那位隐世不出的吃剑老祖宗高出太多,但就江湖辈分来说,年近古稀的柴青山仍是要比隋斜谷低上一辈,甚至是两辈才对。隋斜谷曾经在而立之年亲临剑池,胜过了一位姓宋的剑池本家长老,后者当时已是花甲之年,虽然落败,佩剑沦为隋斜谷的入腹美食,但是那位长老临终之前,仍是对后起之秀的隋斜谷推崇有加,视为剑道一途的同道中人。少年柴青山当初以外姓人进入东越剑池后,与上任宗主宋念卿成为师兄弟,都受到那位师伯祖堪称倾囊相授的指点,所以今日终于见到隋斜谷真人真容,柴青山发自肺腑地恭敬执晚辈礼。 隋斜谷记起那些陈年往事,缓缓道:“那会儿李淳罡每打败一名江湖成名已久的剑道宗师,我都要去紧随其后凑个热闹,不过有些剑客败在李淳罡手上后,剑心蒙尘,剑意随之支离破碎,我自然胜之不武。” 说到这里,隋斜谷瞥了眼柴青山,嗤笑道:“宋念卿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师父,便是此类人,根本输不起,受辱之后便抑郁而终。反观你的那位师伯祖,虽说剑术造诣不如担任宗主的侄子,但心性显然更为坚韧,输给我之后,二十年砥砺,之后与我再战,仍是再输,可你知道当时那位百岁老人,在亲眼看着佩剑被我折断的时候,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柴青山摇头。 隋斜谷眯眼叹息道:“那老家伙大笑说道,他娘的人生竟然只有百年,三尺青锋如何握得够?不过瘾不过瘾,下辈子下一个人生百年,老夫还要练剑!” 柴青山默不作声,却心神往之。 隋斜谷平淡道:“话说回来,你师父剑道毁弃,倒也不能全怨他心性不坚,毕竟身为一宗之主,尤其还是置身于东越剑池此等源远流长的练剑世家,大概打从娘胎起,就需要背负着家族兴衰荣辱,自然更难放下。” 至今仍是一宗之主的柴青山由衷感慨道:“确实如此,殊为不易。” 隋斜谷莫名其妙道:“更为不易。” 柴青山微微错愕,随即恍然。 就在此时,并未跟随汪植黄小快两位陵州副将离开拒北城的洪书文,大步走入小院,捧着一只巨大木匣,脸色跟有人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差不多,将木匣重重摔在石桌上,直愣愣盯着隋斜谷撂下一句,“王爷让我给你老人家捎来的,一匣六剑,除了蜀道扶乩二剑,还有听潮阁内珍藏多年的京师、龙鳞在内四剑,一并送来。” 隋斜谷随手打开木匣,剑气森森,小院如正值风雪隆冬时节,果真搁置有扶乩诸多绝世名剑,如一位位明明倾国倾城却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绝代佳人。 隋斜谷自言自语道:“那小子难得做一笔亏本买卖。” 隋斜谷一挥衣袖,剑匣重新并拢,抬头笑问道:“这肯定不是你们王爷的初衷,如果没有猜错,是徐渭熊那闺女的意思?” 洪书文可不敬畏什么吃剑老祖宗,没好气道:“我只管送剑至此!” 隋斜谷在年轻人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四柄剑差不多就能让我出手,你随便取回两剑,老夫从不是趁火打劫之辈。” 洪书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打开剑匣,忙不迭问道:“隋老前辈,敢问蜀道扶乩两剑是哪两柄?” 隋斜谷冷笑一声,懒得搭理。 名剑蜀道,十分好认,剑身极为狭长,且剑鞘之上刻有铭文,洪书文没有花费力气去辨识,可是哪一柄才是与蜀道在重器谱上齐名的扶乩,洪书文就有些吃不准了,好不容易确认其余三剑,最终在两柄剑之间艰难取舍,举棋不定,生怕这一拿错就害得王爷亏本亏到姥姥家。 隋斜谷伸出两根手指捻动一缕雪白长眉,笑意玩味。 洪书文一咬牙,就要拿起一柄看上去像是扶乩的古剑,刚握住剑鞘,就听到东越剑池那位柴宗主轻轻咳嗽一声,洪书文立即放下手中长剑,抓起另外一柄乌黑剑鞘的长剑,一手握住一柄,欢畅大笑,快步离去。 柴青山犹豫了一下,说道:“希望前辈不要介怀。” 隋斜谷一脸漠然神色,“无所谓了。” ———— 黄昏时分,一位脱去道袍的儒衫老者缓缓走向渡桥,向北而行。 桥上有位高大白衣女子拦住去路。 老者不以为意,一直走上渡桥,笑问道:“天人何苦为难仙人?” 双眸如雪的女子淡然道:“大逆行事,天道难容。” 老者笑了笑,故作讶异,“哦?” 高大女子正是练气士宗师澹台平静,她眼神愈发凌厉,“赵长陵!当初你不曾被镇压于水月天井之中,已是天道为你网开一面,奉劝你不要得寸进尺!” 老人不轻不重哦了一声,“那又如何?” 她站在渡桥中间,“你敢上前,我就算拼了与徐凤年两败俱伤,也要让你神魂俱灭!” 老人哈哈大笑,“吓死我了!” 老人突然收敛笑意,“可惜啊,我是天上仙人赵长陵!” 第983章 面对自称仙人的赵长陵,澹台平静流露出一丝讥讽笑意,“谪仙人谪仙人,便在于一个谪字,你以为自己是俗世的道教真人,无论身处山上山下,都被百姓视为高不可攀的陆地神仙?” 澹台平静无疑是人间练气士硕果仅存的大宗师,一针见血揭穿了赵长陵的老底,仙人一落人间,便不再是长生仙人了,如同一位权柄赫赫的中枢重臣被贬谪出京城,流徙千里,虽说不至于沦为丧家犬,却也权势远逊往昔,需要入乡随俗,得老老实实按照当地规矩行事。当初京城钦天监门外一战,徐凤年以一己之力斩落无数从挂像中走出的龙虎山祖师爷,便是占了人间地利,如果徐凤年亦是离开人间的飞升之人,与那么多早已证道长生的龙虎山祖师爷在天上相逢,自然是必输无疑。相比赵长陵此时此刻的虚张声势,澹台平静更好奇此人为何能够逃过疏而不漏的恢恢天道,死后以读书人之身逃过一劫,没有沦为天井之中的残缺魂魄。 赵长陵没有继续上前,而是站在桥栏附近,望向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水,川流不息,不舍昼夜。一袭古旧春秋儒衫的老人双手负后,追忆往事,眉头皱起,似乎想起了很多不堪提起的沉重心事。 春秋三大魔头之一的人屠徐骁,这位功高震主的离阳大将,人生其实可以分为两段,封王就藩西北边陲,可以作为一道分水岭,在这之前,为离阳赵室老皇帝赵礼卖命效死,在那之后,徐赵两家积攒多年的香火情所剩无几,赵惇在夺嫡大战中胜出,新君在登基之前便前朝第一功臣早有心结芥蒂,徐赵两家开始形同陌路,张巨鹿的庙堂登顶,拉开了朝廷对北凉边军进行隐秘围剿的高峰,科举上对北凉士子进入中原官场设置门槛,任用顾剑棠嫡系蔡楠和淮南王赵英双管齐下,携手掣肘北凉,最终让连同徐家在内的北凉道百姓,一起成为非我族类的存在,在中原西北偏居一隅,几乎不被中原士族视为吾国吾民。李义山之所以被视为那几位春秋顶尖谋士中最不出彩之人,很大程度上源于在赵长陵病死后,并未力挽狂澜,成功帮助徐家和北凉融入中原,导致赵室朝廷从始至终都将北凉视为心头大患,为此徐赵两家都没有胜利可言,徐家铁骑作为战力犹胜两辽边军的边关砥柱,竟然从未获得过中原的财力支持。 反观赵室也埋下了两次广陵江叛乱的祸根,虽说暗中推动西楚复国,勉强达到了削弱藩王和武将两大势力的目的,但是战事进展之不顺,离阳国力折损之大,显然远远超出了老首辅张巨鹿生前布局时的预期,更导致野心勃勃却被苦苦弹压在南疆二十年的燕敕王赵炳,彻底生出中原逐鹿之心。同样,徐家也是苦战不断,大伤元气,哪怕第一场凉莽大战获得大胜,北莽骑军依旧不愿去捏更为软柿子的两辽边军和蓟州边线,打定主意要先下北凉再吞中原,所以说,从目前来看,北凉徐家,离阳赵室,北莽女帝,三者皆输,倒是燕敕王赵炳和那位即将称帝的傀儡靖安王赵珣,获利最丰,至于迄今为止始终按兵不动的大柱国顾剑棠,这位春秋四大名将之一的武人如何抉择,依然充满悬念。 有赵长陵辅佐,徐骁即便功高震主,依然不曾被狡兔死走狗烹,得以封王在外,在西北边关安度晚年。 赵长陵死在西蜀战场上后,换成李义山独木支撑起徐家大宅,却是如今北莽四十万骑军压境拒北城的这般田地,年轻藩王极有可能成为早夭之人,两位徐家谋士,徐骁的左膀右臂,成就似乎高下立判。 赵长陵当下没有执意向北入城,澹台平静也就没有悍然出手。 一座渡桥,自成一方天地,以澹台平静出神入化的天人修为,关键是她身具莫大气运,也许要她开辟出一块洞天福地,有些牵强,但要说只是隔绝其他天人感应,在某时某地画地为牢,则十分轻松。 赵长陵自言自语道:“春秋之中,我既是谋士,骨子里更是一位纵横家,且不同于大秦时期那些纵横家先贤,并非是以布衣之身庭说王侯,我赵长陵出身头等豪阀,所以当时同时代的各国君主将相公卿,哪怕身处敌对阵营,依旧愿意将我奉为座上宾,一次次奉大将军之命出行,总能够无往不利,也赢得了‘辩才无碍,机变无双’的美誉,甚至大将军麾下有些读书人,都觉得谋略决断两事,我赵长陵都可一肩当之,完全不用寒士出身的李义山费心。” 赵长陵缓缓摇头,感慨道:“世人岂会知晓根本不是这回事,义山外儒内法,以霸王道杂之,这才是徐家建制成军的根脚所在,使得大将军能够春秋战事里屡败屡战。归根结底,我赵长陵不过是徐家铁骑的面子,锦上添花而已,义山才是不可或缺的里子,是在为大将军雪中送炭。二十年前,义山未必能够做得比我更好,也未必更差,可春秋定鼎二十年之中,我却要远远不如义山,恐怕所谓的三十万北凉铁骑甲天下,早已分崩离析,或是早已为他人作嫁衣裳。” 赵长陵突然转头笑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澹台宗主,是不是很好奇为何天道为我开一线?” 澹台平静冷漠寂然,并不说话。 赵长陵也不以为意,抬头望向天空,“因为我的弟子之中,陈芝豹,姚简和叶熙真三人,还有大将军的小舅子吴起,这四人,都被天上仙人视为重要棋子,尤其是陈芝豹,更是重中之重。春秋九国,离阳赵室灭八国收为一国,与北莽南北对峙,这仍是仙人认可的格局,可若有一方休养生息短短二十年,便一统天下,王朝版图还要远远超过大秦鼎盛时期,然后天下苍生最少获得百年承平,可就有悖于初衷了。” 赵长陵收回视线,望向拒北城,伸手指了指,“所以徐凤年哪怕能够成功世袭罔替,也应当死于凉州关外,死在草原战马铁蹄之下,然后北凉铁骑交由陈芝豹,他坐镇西北,与离阳北莽三足鼎立,三方逐鹿天下,战火不休。最终离阳赵室国祚能够继续绵延一百多年,在这期间,北莽草原将会陷入内讧,在那位女子死后,皇室宗亲耶律东床加上外戚慕容宝鼎和军方大佬董卓,亦是三足鼎立,内战不止,大伤元气。陈芝豹将会两次主动出击,第一次北征草原,一路打到北莽王庭腹地,却受困于天寒地冻的天时,无法一锤定音,在迟暮之年选择攻打离阳,后者却派遣使者前往草原,以割让蓟州的巨大代价请求草原出兵袭扰陈芝豹的凉州后方,陈芝豹最终仍是兵临太安城却无法攻破,遗憾退兵,再无夺取天下的可能。离阳皇帝赵篆也在壮年和晚年分别率先对北凉进行两次大战,无果,离阳输而不至于覆国,北凉赢却输掉大局,最终陈芝豹一手打造的北凉王朝三世而终,退出争霸阵营。” 赵长陵哈哈大笑,“这兴许便是黄龙士那位怪人眼中最早的天下大势,只可惜惊才绝艳的黄三甲自寻死路,临时起意,竟然改变了既定格局,导致徐凤年的崛起势不可挡,迫使以退求进的陈芝豹至今仍是无法顺利接手三十万铁骑,一切都乱套了,如果说赵凝神当时请下龙虎山初代祖师爷,在春神湖与徐凤年一战,不过是幕后布局者的一种巧妙试探,试探天上……某尊大佬的底线,那么之后离阳赵室破格请下那些供奉香火无数的龙虎山祖师,天上仙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坏了自己订立的规矩。至于最近那些近乎明目张胆为北莽助长声势的谋划,就更是属于撕破脸皮了。” 赵长陵指了指天上,然后指了指脚下,笑意略带讥讽,“其实哪里都一样,何处无党争,总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才罢休。一方唱罢,一方登场,你来我往。其实很多出自人间的古话老话,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给说透了,讲完了。实不相瞒,选中你澹台平静的那尊大人物,正是当年用了仙人手段,才让天道为我网开一面。这倒不是他犒赏功臣之举,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干净了,否则留下把柄,不好收场,何况他也需要我帮忙盯着陈芝豹,要不然你以为陈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后,如何能够那么迅速便跻身伪儒圣境界?世间水到渠成一事,不是没有,可需要日积月累,才能让流长细水,慢慢冲出一条水渠来,陈芝豹的半步儒圣,属于拔苗助长,是强加于他的气运,没办法,黄龙士作祟,先手胡搅蛮缠,无礼无理至极,然后交由徐凤年接手中盘帮着继续下棋,原本凭借陈芝豹的心性和底蕴,未来能够自然而然成为儒家圣人。” 澹台平静终于开口问道:“曹长卿死后,三分气数,最大一份散入广陵道,最小一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一桩交易,是第一份气数能够成功融入旧西楚版图的前提,这道最后一道气数,本该去往西蜀,可陈芝豹为何不愿接纳?” 赵长陵颇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跻身半吊子的儒圣后,我这位得意弟子,岂能没有察觉?之后他与野心勃勃的谢飞鱼合作,两人貌合神离,陈芝豹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何况以他的自负,又岂会愿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我赵长陵挑中的弟子,陈芝豹他本就属于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澹台平静冷笑道:“大奉王朝的开国皇帝,以谪仙人之身投胎转世,确实当得起五百年不世出一说。” 赵长陵笑问道:“澹台平静,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是哪一位谪仙人?老夫可以为你解惑,说一说你的前世今生。” 秉性一向接近天道无情的练气士大宗师,好似被触及逆鳞,破天荒勃然大怒,厉色道:“放肆!” 赵长陵笑了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古人诚不欺我啊。” 心生杀机的澹台平静眯起眼眸,那袭雪白袍子虽然大体上平静,可细看之下,涟漪阵阵,如细细泉水流淌过青石。 两人脚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一尾体态纤细的不知名野鱼,猛地跃出水面,然后重重坠回水中。 赵长陵会心一笑。 澹台平静也随之一笑,“机关算尽,坏我心境,你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内的徐凤年,你我二人身处何地?” 赵长陵摆手道:“从我北行之始,你就开始遮蔽天机,我只有些许感应而已,徐凤年却发发知晓,这座渡桥的方寸世界,不过是你的障眼法而已,我赵长陵还不至于天真以为三言两语,就能坏了你南海观音宗传承数百年的古井不波,以桥下游鱼跃水作为试探,试图破去我最后的凭仗,即丢掉仙人体魄后留下的仙人心境,澹台宗主,你我皆是聪明人,此举无疑落了下乘。” 澹台平静眼神怜悯地望向这位春秋谋士,在世之时稳稳压住李义山一头的徐家首席谋士,微笑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赵长陵,你知道在我看来,你比李义山差在哪里吗?” 赵长陵没有理睬女子练气士宗师的问话,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向拒北城,眼神复杂,有疑惑,有惊讶,最终剩下恍然和失落。 澹台平静向前行去,向南而行,与赵长陵擦肩而过,轻声道:“毒士李义山,实则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坏,地位高低,命途福祸,在李义山内心深处,始终愿意对这个世道,怀有善意,对人心,选择信任。你不一样,赵长陵,所以你选择继承你衣钵的人,只会是陈芝豹,李义山却会选择徐凤年。” 赵长陵站在原地,与缓缓前行的澹台平静背对背,“我输了,你澹台平静也一样。” 澹台平静脚步不停,走下渡桥,一路向南,没有回头。 她耳中隐约有无比威严的声音响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她耳中顿时有鲜血涌出。 可她嘴角却带着一抹温柔笑意,呢喃道:“我愿意。” 她所过之处,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练气士宗师,身上不断有金光飘散,那双诡谲的雪白眼眸趋于正常。 赵长陵站在原地,轻轻叹息。 一抹虹光坠在渡桥之上,正是从拒北城火速赶来的年轻藩王。 当时那尾游鱼的跃出水面,动静看似细微,身处方寸天地之中的赵长陵并不清楚,对于拒北城里的徐凤年来说,无异于响彻在耳畔的一声平地惊雷。 足可见当时澹台平静的心境,絮乱到何种地步。 徐凤年来到渡桥,对这位之前乔装假扮为算命先生的年迈儒士,而且竟然能够瞒过自己的感知,徐凤年不得不充满戒心,不下于那位与国同龄的太安城宦官。 赵长陵没有急于自报名号,笑眯眯问道:“书上说,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书上也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但是说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还是一场离别。我是谁,你不妨猜猜看。” 徐凤年无动于衷,望向南方,那位不知为何最终选择自散气运,一并还给世间的高大女子。 徐凤年没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没有了澹台平静的牵制,谪仙人赵长陵环顾四周,优哉游哉道:“有些读书人,貌似心系天下,实则眼高于顶,到最后只看得到空荡荡的天下,独独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家国,比如我。又有些读书人,家国天下兼顾,春秋之中,唯有黄龙士李义山二人而已。” 徐凤年皱眉道:“你到底是谁?” 赵长陵倚老卖老道:“不是让你猜猜看嘛。” 徐凤年似乎在权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赵长陵好像浑然不觉,“你的心不定,怎么,北莽大军压境,让你心事重重如杂草丛生?这可不是好兆头,以你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独厚’的拓跋菩萨交手,是没有胜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赵长陵叹了口气,眺望远方,“大楚昔年有豪阀赵氏,自大奉开国起便世代簪缨,与西蜀苏室有三百载世仇,之后深刻结怨于那场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苏氏吃了苦头,没有去往广陵江,反而别开生面,得以侥幸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经成为一国国姓的苏氏试图化解恩怨,化干戈为玉帛,主动与富甲广陵的赵氏联姻,赵氏亦想拥有西蜀这块四塞之地,作为战乱时的世外桃源,便答应下这桩婚事,有位承担家族重任的女子便远嫁西蜀,最终在宫闱争宠中落败,输给了一位同样出身春秋豪阀的女子,被蒙在鼓里的西蜀皇帝一气之下,毒酒赐死,当时她已经怀胎六月。” 徐凤年说道:“这位女子是赵长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为命,长姐如母。” 赵长陵点头道:“是啊,弟凭姐贵,在家族内平步青云,一身才学一生抱负终于得以施展,到头来,除了等到姐姐惨死的噩耗,就只有家族长辈们一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绝不可问责于蜀国苏氏,以免雪上加霜。’最可恨之处在于西蜀皇帝知晓真相后,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在一场宴席之上,对前去修补关系的广陵赵氏使者笑言,以后赵氏子弟入蜀游历,自当以贵宾待之,唯独那位烦人至极的赵长陵,竟敢向朕讨要说法,说法?朕的意思即天意,赵长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视之。” 时过境迁,那些苦难悲痛,就像一条苍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经无力呜咽。 徐凤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国之君怎么都没有想到,赵长陵还真去了蜀国,身边仅是骑军便有两万。西蜀版图之上,从大奉立国时设置为郡,到春秋割据的自立为国,从没有出现过一万以上的外来骑军。” 赵长陵扯了扯嘴角,“只可惜生前没有看到徐家铁骑撞入西蜀京城那一幕,要知道大将军曾经答应过赵长陵,只要攻破了西蜀皇宫大门,赵长陵便能够一马当先,到时候亲手杀人也好,坐一坐龙椅也罢,都没问题。”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侧过身,对这位年迈儒士弯腰作揖,沉声道:“徐凤年拜见赵先生!” 赵长陵也随之侧身,摇头道:“我当不起这一拜。” 徐凤年低着头道:“当得起!” 赵长陵无可奈何,毕恭毕敬回了一揖。 两人重新站定后,赵长陵微笑道:“那天说的话,别当真。这些年害你白白吃了许多苦头,我赵长陵,嗯,也就是陈芝豹的半个师父,算是罪魁祸首。这次下来,算是稍稍补偿,不过碍于天道,或者说碍于某些大人物,无法直接帮你,只能为北凉增添一些额外气数,但也只能勉强抵去北莽从天而降的那部分额外国运,天人自有天人的规矩,不可能有谁当真能够一手遮天,毕竟不看好北凉的,更多。此次瞒天过海,已是那位……就是你知我知那位的极限。” 徐凤年如释重负,“这就已经很好了。” 赵长陵摇头道:“可是拓跋菩萨此时此刻,已经是身具大金刚境的天人体魄,而且指玄天象两境的感悟之深,堪称惊世骇俗,指玄是道教大长生的指玄,天象是儒家圣人的天象,这种陆地神仙,哪里 是什么陆地神仙,跑到天上去都算罕逢敌手。” 徐凤年嗯了一声,不过说道:“拓跋菩萨未必全无破绽,我得看时机。” 赵长陵讶异道:“此话怎讲,我还真好奇了。”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天机不可泄露。” 赵长陵欢畅大笑,“理当如此。” 赵长陵收敛笑意,“今夜拭目以待。” 不等徐凤年说话,赵长陵身形已经一闪而逝,“我四处走走看看,借此机会,与义山说些不足为人道的话。” ———— 徐凤年没有回到书房,而是直接回了后堂庭院,贾嘉佳正在逗弄那只憨态可掬的大猫,所谓的大猫,也是与寻常市井巷弄里的那种野猫相比,事实上这只猫尚且年幼,喜好食竹,但并非全部吃素。 大战在即,于公于私,徐凤年都不可能专门为了这只小玩意儿,动用拂水房谍子和境内士卒为它运用竹子送往拒北城,徐凤年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形势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少女贾嘉佳也不该死在这里,他希望她能够为了这只大猫,到时候离开拒北城,离开关内,甚至离开北凉,去尚未被战火殃及的西蜀,带着大猫去一处竹密如海的地方。 徐婴不知所踪,应该出城去了。 姜泥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发呆,哪怕徐凤年走到她跟前,也没回过神。 徐凤年笑着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她这才恍然醒悟,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徐凤年坐在她身边,“我知道你不会离开,但我希望你能够做到一件事,你只有答应了,我才让你留在拒北城。” 姜泥使劲点头,“你说!” 徐凤年咧嘴一笑,“我就当你已经答应了。” 姜泥瞪大那双秋水长眸,满脸愤懑。 徐凤年双手抱住后脑勺,柔声道:“活着真好。” 姜泥没好气道:“废话!” 徐凤年郑重其事反驳道:“这话还真不是废话。” 姜泥转头好奇道:“出门一趟,飘来荡去的,好不潇洒,该不会是一不小心脑袋着地,给磕傻了吧?” 徐凤年向她身体前倾,笑眯眯道:“不然你摸摸看?” 姜泥涨红了脸,好不容憋出两个字,“下流!” 徐凤年坐直身体,双手托住下巴,望向院子,唉声叹气。 ———— 拒北城内,轩辕青锋找到徐偃兵,说要打一架。 徐偃兵不肯,轩辕青锋自然更不肯,徐偃兵熟悉这个疯婆娘的性子,根本不给她出手的机会,直接就跑到藩邸书房修身养性去了。 拒北城外,一袭朱袍掠空而去,像一朵落在人间的绚烂红云。 在拒北城以东三十里,一位白衣人身边站着一位头顶帷帽的女子。 前者容颜英武,让人忘却雌雄之分。后者身形婀娜,帷帽遮掩之下,却是一张疤痕纵横的恐怖脸庞,她眼神呆滞,生气全无。 朱袍徐婴在见到白衣人后,满脸欢喜,红衣绕着那袭白衣不停飞旋。 白衣人伸出手按住徐婴的额头,后者身躯便骤然悬停在空中。 白衣人收回手后,瞥了眼身边的女子,淡然道:“三人之中,你最凄凉,我与那个狐媚子甚至从未将你视为对手,而你却自以为在那人心中也占据一席之地。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算到他会来人间走一遭,依旧没能来得及和他相见,再次天人永隔,你是何苦来哉?” 白衣人突然笑出声,“不见更好,见了你只会更伤心,如此说来,你这位公主坟的小念头,总算没惨到极点。我只希望你在离开公主坟之前,没有把老底透露给北莽,否则凭借那些库藏,等于让北莽蛮子提早打下半座中原了。” 徐婴飘落在地面,笑颜动人。 在北莽离阳皆是魔道第一人的白衣人,揉了揉徐婴的脑袋,“只有你最幸福最幸运,对吧?” 徐婴只是痴痴笑。 白衣洛阳大声笑道:“那座城,很快它就要改名叫做洛阳城了!” ———— 南诏第一人韦淼,就住在拒北城一栋僻静小宅子,当他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走去开门后,见到一张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的脸庞,正是他在武当山与她分别的媳妇。 韦淼无奈问道:“跑来这里做什么,不是让你回南诏吗?” 她白眼道:“回个锤子呦,么得男人陪,老娘大晚上一个人睡不着觉嘛。” 韦淼没好气道:“找个去!” 她妩媚笑道:“我要真带个龟儿子到你跟前,还不得给你一拳砸烂脑壳嘛。” 在南诏堪称无敌手的韦淼只有拿她没辙,这辈子都是,知道她这次来,是绝对不会走了,他认命,领着媳妇走入院子。 这位出生于号称十万蛮夷大山之中的生苗女子,好奇打量四周,“那小俊哥儿也太小气了些,这宅子可值不了几个钱。” 韦淼道:“是借住,人家没说送给咱们。” 她撇撇嘴,“这瓜娃子!” 韦淼压低嗓音道:“那人听得见你说话。” 她赶忙变幻脸色,好像那位年轻藩王就在小院之中,娇滴滴道:“这院子贼好了。” 韦淼忍住笑意。 最后,这对老夫老妻就那么肩靠肩坐在台阶上,虽然韦淼从不觉得自己与她是什么神仙眷侣,可这么多年一起行走江湖,遇见的女侠仙子不计其数,韦淼根本没有记住任何一名女子。 她把脑袋斜靠在韦淼肩膀上,闭上眼睛,“对不起,没办法给你生个娃。” 韦淼伸出一只手心粗糙的手掌,抚摸她脸颊的动作温柔,帮她擦拭泪水,这个从未说过一句动听情话的憨朴男人,轻声道:“十个韦淼都配不上你,媳妇,真的。” ———— 夜幕降临。 昼夜交替之际,一道道声响如滚雷骤然响起于北凉关外天地间,不知为何,却只有年轻藩王可以听见看见,其余所有武道宗师,境界高如邓太阿也没有察觉到半点异象。 赵长陵出现在拒北城城头之上,仰头大笑道:“诸位,此时不落人间,更待何时!” 天上有一位仙人高声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脱去破旧道袍换上那一袭儒衫的读书人,冷哼道:“李密!什么大楚,西楚才对!” 一道气势恢宏的虹光直坠人间,落在拒北城城头之上,来势汹汹,偏偏悄无声息。 另外一位仙人高声道:“我煌煌中原,岂能陆沉于草原铁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迈大笑,“三十万铁骑,镇守我中原西北门户,二十年死战不退,亲眼目睹,幸甚幸甚!” 还有仙人紧随其后走出天门,伸了个懒腰,“我大奉王朝当年不济事,现在就看你们北凉铁骑的能耐了。” 一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头俯瞰人间,“呦,草原蛮子摆出好大的阵仗,仗着人多势众就了不起啊。” …… 一位位仙人,一道道虹光接连撞入拒北城各处。 数十位于不同朝代飞升的谪仙人,今夜一同化为北凉气数。 天上谪仙人,如雨落人间。 腰间悬佩凉刀的年轻藩王站在枇杷树下,赵长陵涣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现在他对面。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虽然无法触及徐凤年身躯,却像是拍了一下年轻藩王的脑袋,“有聚有散,缘来缘去,不用伤心。” 徐凤年抬臂抱拳,嘴唇抿起,一言不发。 老人遗憾道:“只可惜无法帮你更多了。” 徐凤年保持腰杆笔直的抱拳姿势,如一棵西北黄沙最常见的胡杨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飘忽不定,变得含糊不清,瞥了眼年轻藩王腰间那柄新凉刀,满脸欣慰,“好刀!” 徐凤年嘴唇颤抖。 老人笑道:“大将军让我捎话给你,说他徐骁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娶了你娘不去算,便是把北凉交给你,不过他觉得很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徐凤年摇头。 老人轻声道:“小年,王妃说以前总劝你别轻易与人冲突,能忍则忍,希望能够像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可如果以后有人惹你生气了,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里打。” 说到这里,老人显然也有些无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这样的女子啊。 年轻人泪流满面,轻轻点头。 身形稀薄至极的老人闭上眼睛,貌似侧耳聆听状,讥讽道:“咦?好像听到了我徐家铁骑对手的马蹄声?而且声势不小啊。” 老人睁开眼睛,如同自己风华正茂时那般询问徐骁,笑问道:“怎么办?” 新凉王徐凤年松开拳头,伸手按住刀柄,朗声笑道:“咋办?简单得很,干他娘的!沙场之上,最后只会剩下我徐家铁骑的马蹄声!” 老人最后闭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这位春秋谋士好似在缅怀沉醉往昔的峥嵘岁月,又像是在想象未来的太平盛世,轻轻说道:“小年啊,这就对喽。” 第984章 祥符三年,秋。 阴气渐重,露凝为白。 中原凉意,又以西北边陲最重。 暮色中,拒北城外,浩浩荡荡四十万草原骑军结营扎寨,绵延不绝,战马嘶鸣,汇聚如雷。 不断有数十骑数百骑的小股骑军出阵游曳,快速靠近拒北城,然后在弓弩射程的边缘地带,抬头观望,以马鞭战刀向城头指指点点,气焰嚣张。 仅仅拒北城北城头,造价昂贵被历代兵家誉为国之重器的大床弩,便多达四十余张,射程之远,威力之巨,绝对超乎草原想象,春秋兵甲叶白夔在西垒壁战场上便曾由衷感慨,“九牛大弩,一箭摧山,三百大步,可杀宗师!” 但是不知为何,面对那些位于普通弓弩射程之外的北莽骑军,北凉城头床子弩始终纹丝不动,没有丝毫凭此兵家头等利器率先建功扬威的迹象。 北莽其实早已领教过虎头城床子弩的威力,但是那一拨负责攻城的草原大悉剔,当时南院大王董卓攻打虎头城不计伤亡,使得别部主力伤亡惨重,元气大伤,如今几乎都还在草原辖境默默舔舐伤口,没有参与此次南征。第一次凉莽大战中率军攻入幽州葫芦口的大将军杨元赞,战死殉国,若非北凉要用这名南朝老帅的头颅换取虎头城刘寄奴的尸体,恐怕杨元赞的就只能继续成为葫芦口某座京观的累累白骨之一,至于攻破卧弓鹤鸾两城的功勋副将种檀,在密云一役落败被擒,如今还被囚禁在拒北城内,而董卓在北方主攻怀阳关,并未跟随大军南下拒北城,所以北莽大军对北凉的印象,依旧停留在铁骑二字之上,这自然要归功于用计大破虎头城的董卓,哪怕董卓在辞去南院大王一职后,多次在南朝庙堂提醒同僚,昔年西北边陲第一镇的虎头城,已是极为不易攻打,凉州关外那座倾尽北凉徐家二十年家底打造的雄伟新城,绝非短期能够攻破,草原骑军南下之路,如马跃天堑,要做好折损十数杆大旆的最坏打算。只可惜一来董卓已经丢了南院大王的煊赫官身,说话分量轻了许多,二来在第一场凉莽大战里董卓刻意保留实力,为那位老妇人大肆消耗草原悉剔势力,在南北两京的口碑愈发糟糕,最后则是两座庙堂的官场之上,都觉得董胖子故意夸大其词,将攻打北凉新城说得难如登天,无非是想要为已经拿下一座虎头城大功在手的自己彰显军功,依旧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统揽大权,再一次骑在所有大将军持节令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不断有草原权贵在城外打马疾驰,跋扈叫嚣道:“爷爷在此!北凉那姓徐的无胆小儿,可敢出城一战?!” 有些膂力惊人的草原武将更是挽弓如满月,纵马前奔,弓弦紧绷,一声怦然作响后,箭矢朝拒北城城门激射而去,迅猛钉入城门,箭羽颤抖不止。 这些享誉草原的神射手在拨马返回之时,赢得北莽大营前方呼啸震天的欢呼声。 原来落在骑军身后的一架架投石车,不断沿着大营缝隙路径向南方推进,总计九百架之多,加上宝瓶州持节令王勇将在天亮之前护送至战场的一千四百架,那么光是投石车就有两千三百架,而且巨石储备之丰,号称掏空了南朝龙腰州境内两座对峙山峰,相传北莽皇帝陛下与太平令亲自抽出时间前往那处,那位身披龙袍口含天宪的老妇人,亲自敕封两山为镇国山神,承诺未来攻破拒北城,草原最终一统中原之际,两位暂时失去根基的山神便可分别入主东西两岳。 攻城器械中,除了南朝军器监精心打造的这些投石车,不惜穷其国力来打这一场大仗的北莽,还在不计其数的辎重里,配有与拒北城等高的楼车百余栋,由于楼车原本是针对虎头城而造,在更为雄伟高耸的拒北城建成之后,不得不临时加高,为此紧急雇佣了近万青壮役夫匠人,连夜开工,以免贻误战机被皇帝陛下迁怒。因为工程浩大,南朝朝廷给予军器监的压力更是巨大,使得军器监从上到下的官员都显得瘦骨嶙嶙,但在添置抛石车与加高楼车两事之上,传闻传闻军器监官员仅靠这笔额外收入,便人人赚得盆满钵赢,被某位郁郁不得志的洪嘉遗民作诗讥讽,其中有一句“瘦骨嶙峋钱囊鼓,两袖原来不清风”广为流传,专门以此讽刺军器监官员中饱私囊,大发国难财。北莽南朝军器监下设兵甲、弓弩和登城三署,楼车等攻城器械皆隶属于登城署,署官没料到此事会如此沸沸扬扬传遍朝堂内外,提心吊胆,差一点就要主动辞官谢罪,不料一向宽待南朝遗民士族的皇帝陛下竟然一纸令下,将那名出身南朝丁字小族的读书人抓捕,以妖言惑众之罪斩立决。真正让署官如释重负的,还是军器监主官的一场私下谈心,说皇帝陛下亲眼见识过我监打造之物,认为并无纰漏,材质上佳,颇为优良,既然如此,便已是大功于草原,些许夜草横财,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本就模仿中原大举开辟驿路的南朝,仅是龙腰州一州之地,就在半年之内又建造了横纵三条驿路用以运输粮草辎重,龙腰州以北诸州,虽不如龙腰这般不惜涸泽而渔一般的耗尽国库财力,也都增辟出一条纵向直达龙腰的驿路,北方肥美草原上动辄数十万计的牛羊,跟随草原儿郎的战马铁蹄一同南下。这一切,无疑都是为了那场拒北城攻守战做铺垫,与此同时,几乎整座南朝的全部资源都向与凉州关外边境接壤的龙腰州倾斜,董卓能够轻而易举获得大量草原青壮围困怀阳关,亦是归功于此。第一场北莽大战之前拓跋菩萨清肃草原北庭势力,出现大批失去悉剔庇护的流徙罪民,只得前往战场之上凭借军功恢复身份,当时因为杨元赞部南征主力出人意料地全军覆没,导致攻破虎头城的北莽中军也随之功亏一篑,这才给了北凉边军一些喘息机会,相信这一次,北莽绝不会轻易退兵,哪怕流州战场黄宋濮都已战死,落得与杨元赞同样的凄惨下场,成为北莽官身最高的北莽战死武将,噩耗传遍南朝,庙堂一片哀鸿遍野,北莽皇帝陛下仍是毫不犹豫,让太子殿下耶律洪才行监国之职,率领大军南下拒北城,她则亲自坐镇西京安抚人心。 这场大战,北莽势在必得! 大概是北凉拒北城的悄无声息,更加助涨了草原武将的桀骜,加上御驾亲征的太子殿下并未下令约束麾下猛将,率领精锐扈骑出营游曳,仿佛成了南朝边军大将和草原北庭悉剔的不成文规矩,好像不去拒北城城头那边走一遭就是懦夫行径。开始有人别说那些沉默而狰狞的大型床子弩,连寻常守城步弓也视若无物,以身涉险纵马向前,只恨无法策马跃上城头,有些出身北庭高门的年轻武将身披金银甲胄,在夕阳映照之下光彩夺目。对这些年纪轻轻就从怯薛卫转任一军百夫长甚至千夫长的草原权贵青年而言,打小就听腻了那支自立门户的离阳边军,耳朵都起了老茧子,他们甚至腹诽极多,觉得皇帝陛下在南朝所器重之人,除了董胖子还算有些能耐,黄宋濮杨元赞柳珪这几个老头子,实在是不值一提,若非陛下当年迎接洪嘉北奔那些跑到草原避难求生的丧家犬,莫名其妙订立下了南人治理南人的盟约,黄宋濮这些徒有虚名的老家伙哪里当得上大将军? 有两骑出营后没有直奔拒北城,而是沿着大营外围缓缓骑行,这两骑俱是年轻人,披挂甲胄悬佩战刀也是普通,但是其中一骑腰间所系的那条鲜卑扣玉带,让两人畅行无阻,这位年轻人正是北莽王帐成员耶律东床,北莽鲜卑扣也分高低,按照玉带之上镶嵌宝石的数目而定,耶律慕容两姓子弟大多可以镶嵌两三颗,然后以军功大小递增,慕容宝鼎这等身居高位手握兵权的皇亲国戚,或是三朝顾命大臣耶律虹材,即耶律东床的爷爷,能够镶嵌八颗,耶律东床的鲜卑扣上原本只有六颗,被敕封为镇国将军兼领西京兵部侍郎后,节制君子馆瓦筑在内四座军镇之一,便增添了一颗硕大猫眼石,他原本应该留在西京庙堂,或是身在四座军镇之一的姑塞州边关,但是这次破例随军来到拒北城,与身旁那名年轻骑士都是以中路监军身份,位高权不重,锦上添花而已。 耶律东床身材矮小,肌肤黝黑,却充满好似草原野狼的彪悍气息,转头对身边并驾齐驱的年轻男子笑道:“拓跋气韵,大功在前,你我二人却只能干瞪眼,憋不憋屈?” 另外一名年轻人正是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嫡长子的拓跋气韵,草原四大捺钵中居首的春捺钵,比夏捺钵种檀、秋捺钵端孛尔回回以及冬捺钵王京崇三人,都要更加背景深厚,原本种檀最被看好,不但亲历过第一场凉莽大战,而且手上已经握有幽州卧弓鹤鸾两城的不俗战功,只要成功招徕西域烂陀山的佛门势力,在南朝平步青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加上家族底蕴深厚,父亲种神通更是北莽十四位大将军之一,种檀甚至有望成为下一位无藩王之名却有藩王之实的大将董卓,在未来的中原版图之上,一姓两藩王,并非奢望。现在种檀在西域不知所踪,生死不知,春捺钵拓跋气韵就又少了一位天然劲敌。 拓跋气韵平淡道:“以你我父辈家族的身份,只要打下拒北城,就算我们在马背上从头到尾都在打盹,何愁没有军功自己跑到囊中。” 耶律东床皱眉道:“听春捺钵的口气,觉得打下拒北城还有变数?” 拓跋气韵犹豫了一下,借着夕阳西下的余晖,转头侧望那座高大雄城,“逼得北凉主力下马作战,未必全是好事。” 耶律东床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学问多了,有一点不好,就喜欢怕这怕那,可仗总是要打的嘛。” 拓跋气韵一笑置之,“中原名士喜欢手谈对弈,其中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一说,先前那场三线大战,北凉只是幽州葫芦口大胜,让董卓中路大军遗憾北撤,就是明证。” 耶律东床手腕扭动,轻轻挥舞马鞭,“如今我们老妪山又是大败,连前去增援的南朝边军五万精骑,都被人包了饺子,难道说要重蹈覆辙?” 拓跋气韵摇头道:“恰恰相反,我们更该南下攻打拒北城,这其实太平令有意为之,要以南朝西京换取拒北城,那些从中原逃难到草原的春秋遗民,经过二十年扎根生长之后,渐渐站稳脚跟,已经隐约有尾大不掉之势,其实皇帝陛下不是对此没有顾虑,整座南朝四大州,文官势力盘根交错,连一向排外至极的陇关豪阀都不得不放低身价与之联姻,方能以固其位,足可见那些中原士族的影响之大,长久以往,南朝遗民恐怕就会由刀变剑,虽仍有一锋伤人,但一锋则要一不小心就会伤己。” 耶律东床咧嘴一笑,如野狼呲牙,格外-阴森渗人,“既然如此,只要北凉有魄力动用清源一带的凉州野战主力,赶赴流州,不妨让他们势如破竹攻入南朝腹地便是,反正死得都是些与春秋遗民千丝万缕牵扯不清的兵马,就当帮咱们草原剔除一些隐患,错杀便错杀,不错放即可,到头来西京庙堂变得一干二净,等于北凉骑军帮咱们皇帝陛下当了次刽子手,还能够保证凉州关外的广袤战场少去些变数,两全其美。太平令真狠啊。” 拓跋气韵低声感慨道:“这种手腕,可能是跟中原人学的吧。” 耶律东床撇了撇嘴,“以后等到咱们入主中原,我定要让那些士子文人吃足苦头,教他们斯文扫地!” 那位春捺钵没有答话,只是瞥了眼那座拒北城雄伟而沉默的轮廓,就像屹立在草原铁骑洪水之前的中流砥柱,它悄然凝聚了中原八百年浑厚气数。 —— 北莽西京攻城之内,一位身形伛偻的老妇人走在围墙之下,细碎缓慢的脚步,刚好踩在夕阳余晖与浓郁阴影的界线上。 老妇人身边默默跟着那位棋剑乐府的太平令,一朝帝师,一位志不在一座西北拒北城而是中原太安城的老人。 老人突然说道:“陛下为何不肯让耶律东床留在姑塞州,抵挡流州骑军?冬捺钵王京崇从离阳两辽边线拉回来一万边骑,在老妪山大败之前足够与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周旋,可如今就难免有些力所未逮了。虽说南朝破碎并不影响大局,可终究陛下的面子上,有些过意不去。那些老一辈洪嘉遗民,哪怕退出了官场,可不乏聪明人,也许会因此心生戒备。” 没有让人搀扶的老妇人蹒跚前行,冷漠道:“听李密弼说那王笃安分守己了二十年,最近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为子孙谋,竟然与好些大人物偷偷来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小王京崇,就让他为国捐躯好了,反正大不了朕到时候赐下十几条鲜卑扣,给王笃老儿一个天大美谥又何妨?王笃此类苟活至今的老一辈春秋遗民,比起年轻一辈的遗少,实在属于老而不死是为贼,当年朕已经十分注意他们对南朝官场的潜移默化,不料仍是无法阻挡他们的渗透,朕当初好意收留他们,给他们吊命的一碗饭,结果他们就留给朕这么个烂摊子!” 老妇人语气渐重,疾言厉色道:“我草原铁骑南征北战数百年,自大奉起便所向披靡,靠得正是一心杀敌,若有私欲,也是在战后瓜分战果之时,何曾如幽州葫芦口和流州老妪山这般,战前便各自算计,私心蒙蔽?!若非陇关豪阀所幸还出了个完颜银江,朕这次借着流州骑军帮南朝刮骨去脓,肯定连完颜家族在内,这些世世代代生长在草原之上的陇关蛀虫,谁也不放过!该死!该杀!” 太平令轻轻叹息一声。 心情激荡的老妇人缓缓收敛情绪,眯眼望向脚下的那条明暗鲜明的界线,如两国边界,又如阴阳之隔。 老妇人缓缓道:“有个好爷爷帮忙出谋划策的耶律东床也好,我那个信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堂弟慕容宝鼎也罢,甚至连同大将军种神通在内,皆是狼子野心,看似城府深厚,其实在朕眼中,都不如董卓聪明,唯有这个满嘴抹油的董胖子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天险怀阳关谁都不愿意打,军功不大,而且就算打下来,也就只有褚禄山一颗脑袋上得了台面,到时候肯定要伤筋动骨,最少死伤十几万,如此一来,就算朕答应按照军功敕封为王侯,麾下没了兵马,一般人也坐不稳那位置,所以先前要慕容宝鼎去打怀阳关,这位橘子州持节令就跟死了爹娘差不多,狮子大开口,跟朕白白要了那么多柔然铁骑还觉得不够,就想着出工不出力,什么大局,他明明知道轻重,却就是不愿去管,可恨至极!” 老妇人冷笑道:“只要董卓拿得下怀阳关,哪怕他无法参与攻打拒北城,到时候朕都会还给他一个南院大王,由他领军进入北凉关内。” 太平令皱眉道:“那就是被离阳封王就藩于西蜀的陈芝豹了,放虎归山,天大的遗祸。” 老妇人低沉笑道:“遗祸?朕自己都没有几天可以活了,还管得着耶律慕容两姓的白眼狼是死是活?” 太平令默然不语。 老妇人安慰道:“先生,只要草原铁骑的马蹄踩到太安城,踩入广陵道,踩到中原最南方的土地上,青史之上,都忘不了你与朕二人,至于最后龙椅是谁来坐,是姓耶律,还是姓慕容,或是姓董,又如何?” 太平令苦笑道:“若能够一统天下,那么少死些人,总归是好事。” 老妇人哈哈大笑,大袖一挥,“那你可就得熬着多活些年了!” 北莽帝师驻足原地,身影萧索。 老妇人独自负手前行,余晖逐渐消失在她的脚下。 阴暗之中,老妇人喃喃自语,“明年辽东锦州你老家那边的大雪,也许我瞧不见了。你说,当年如果我没有返回家乡,而是留在你身边,现在没有……子孙满堂?” ———— 天将亮未亮,拒北城藩邸,后堂宅院,一栋屋内烛光煌煌。 一柄凉刀搁在桌上,一位年轻人开始默默穿起那件藩王蟒袍。 屋外,有位年轻女子身穿缟素,捧着紫檀剑匣,神情坚毅,她安静等候他出门。 同在藩邸内,一宿没睡的薛宋官缓缓坐起身,穿上靴子,抱起那架古琴,轻轻推开房门。 武当山老真人俞兴瑞,刚好在小院内打好那套创自小师弟洪洗象的拳法,神清气爽,负剑离开院子。 一位白衣白发白眉的老人坐在石凳上,桌上剑匣大开,老人一手持剑,两根手指一寸寸崩碎剑身,轻轻丢入嘴中,如嚼黄豆,老人随手丢掉仅剩剑柄,瞥了眼空荡荡的剑匣,缓缓起身,笑了笑。百年剑气满腹间,是该一吐为快了。 一栋小院的石阶上,身为吴家剑冢当代剑冠的年轻剑客,蹲在那里,猛然起身,转头望了眼背有一柄古剑素王的剑侍翠花,后者破天荒睁开眼眸,对他嫣然一笑。 有一栋小院,武帝城师兄弟二人,同时走出房门,玉树临风的王仙芝大徒弟摘下腰间一柄凉刀,高高抛给另外一人,而后者也会心一笑,将昨天送到手上的两柄名剑蜀道扶乩,一柄丢给了师兄。两人 一人悬佩凉刀一人悬佩名剑,动作如出一辙,最终各自悬佩刀剑,大踏步并肩走出院子。 一位白布绑腿的中年男人在出门后,转身向站在门口的苗女媳妇挥了挥手,她笑着朝他伸出大拇指。 同一栋雅静小院,年迈儒士在屋内放下手中那本圣贤书,正衣襟而起。坐在一旁的年老剑客举杯喝了一半杯中酒,然后倒酒在那柄出鞘长剑之上。屋外,魁梧老人抱刀而立,闭目凝神,等候两位老友。 拒北城藩邸的议事堂之前,那座木牌坊之下,有人斜提铁枪,身边站着东越剑池的宗主。 拒北城内一处,紫衣女子蹲下身,将裙摆系了一个小结。 拒北城南城头,相貌平平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眺望远方,似乎等待日出东海。 这座城头不远处,站着一位白衣人,正在仰头痛快喝酒,身边那位朱袍女子,神情安详。 年轻藩王穿好那袭蟒袍后,佩好凉刀,在即将打开屋门的时候,稍稍停顿,然后猛然拉开。 ———— 北莽大军攻城在即,只等天亮。 有一骑突兀冲出,这名北莽万夫长策马来到距离城墙不足百步,猖狂大笑道:“狗屁的北凉铁骑甲天下!到现在还没有一人胆敢出城一战?!” 第985章 日出东海,霞光万丈。 天地之间,西北塞外,阳光恰似一线潮水,由东向西缓缓推进,带来无限光明。 拒北城城头之上的一杆徐字王旗,城外北莽大营中央地带的一杆大旆,几乎同时被阳光映照。 北莽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骑乘一匹汗血宝马,身披绚烂金甲,正在向南方城头眺望,志得意满,满脸笑容。 而城头那杆王旗之下,筑有一座高出城头走马道丈余的擂鼓台,一名身穿缟素的年轻女子拾阶而上,站在一架牛皮大鼓之前,只见她摘下背后剑匣,重重砸在地面上,然后上前一步,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深呼吸一口气,拿起那根鼓槌,紧紧握住。那些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拒北城老将老卒,看到这一幕后,都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 也许如今的北凉边军,雄甲天下的北凉铁骑,真正的中坚力量,已经属于李陌藩、刘彦超、宁峨眉这些正值壮年的赫赫武将,甚至不需要多久,兵权还会转交到郁鸾刀、曹嵬、寇江淮谢西陲这些更年轻的武将手里, 这就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不容抗拒,可在那些北凉老人心中,尤其是亲身经历过春秋定鼎之战西垒壁战役的老卒,对于那架大鼓,那袭白衣缟素,最是记忆犹新。对于这座雄踞西北边关国门的崭新城池而言,仅次于挂匾的重要事情,并非大将军藩邸正式建成,而是在外人看来相当匪夷所思的筑台架鼓! 这架大鼓来自清凉山库藏,徐家已经珍藏多年,就连鼓槌也一并历史悠久,大鼓制成于西垒壁战事之中,在人屠徐骁封王就藩西北之后,便跟随徐家军一同进入北凉。自古兵家便有闻鼓声而进鸣金声则退一说,也是击鼓鸣金的来由,按照大秦时代的阴阳家阐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天理循环,鼓以木制,寓意气机生发,故而擂鼓上阵,而秋属金,当收敛,在兵事上便用来象征收兵撤退。中原听说西北徐家在退出中原去往边陲后,北凉蛮子便有了个“西垒壁后,徐家不闻金声只擂鼓”的传统,离阳朝野那边大多将信将疑,天底下的军伍,不管何等雄壮精锐,哪能真正做到只战不退,想来肯定是夸大其词的说法。 鼓还是那架牛皮大鼓,女子却并非当年的女子了,可剑匣依旧,白衣缟素依旧,倾城倾国更是依旧。 女子转头望向走马道,那个修长背影正缓缓走向城头中段位置,走向悬挂匾额的那处城门上方,他身穿来自陵州金缕织造局的藩王蟒袍,在阳光照耀下,那件黑金蟒袍熠熠生辉。 似乎是感应到女子的目光,年轻人转头回望,对她笑了笑。 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绝色女子顿时心境安宁,心安处即吾乡,她从不曾对他说过,只要视线所及能够望见他的身影,她便心安。 她低头瞥了眼脚边的那只紫檀剑匣,然后缓缓抬头,眼神坚毅起来,她双手持鼓槌,准备擂鼓,她如今要像当年那名姓吴的女子剑仙一样,一鼓作气,为北凉为西北,为他壮声势。 城头之下,那名北莽万夫长在叫嚣着北凉无人胆敢一战后,笑声更重,身体微微后倾,抬头望向拒北城的城头,这名草原魁梧男子意态骄横,顾盼自雄,当真是视城头铮铮铁甲如无物。 只不过当他看到那一袭离阳藩王蟒袍,出现在城门正上方的位置后,情不自禁地勒紧了马缰,坐直身躯,一只手下意识按住莽刀刀柄。 他没有见好就收立即拨马离去,而是就这么正大光明地抬头望向那位传说中的离阳异姓王,这位背后有四十万草原骑军作为靠山的龙腰州万夫长,虽然心中隐约有些惊慌,可天生对权势的炙热追求压下了那股恐惧,他无比清楚,今日两军对垒自己这番言辞,注定已经传遍拒北城内外,很快还会传遍草原两京和北凉关内,甚至传入皇帝陛下的耳朵,以及传入太安城那位离阳年轻君王的耳中。哪怕尚未上阵杀敌,这已是滔天军功,必然直达天听,谁都无法遮掩,若是能够再与那位年纪轻轻的新凉王说上几句话,更能帮助自己扬名两朝,所以他平缓了一下思绪,故意拨马一圈,用马鞭指向城头,明知故问地竭力喊道:“你就是徐凤年?!” 只可惜那个年轻人的视线投在了北莽大营,好像在寻找什么,根本就没有搭理这位三言两语便将首功收入囊中的万夫长。 自讨没趣的北莽万夫长正要继续挑衅一番,没料到随着那杆大旆之下金甲骑士的大手一挥,北莽大军响起一声声号角声,攻城战事就这么拉开序幕。 黑压压的北莽步卒率先开始缓缓向前推移,如蝗虫过境,由北向南。 从拒北城的城头北望,密密麻麻的蝗群之中,两千三百架大小不一的投石车,在南朝军器监官员的忙碌督促下,最终在各处落地生根,列阵成弧,以拒北城作为弧心。北莽投石车分为六种,既有需要拽手多达两百余人的巨型投石车,也有二三十名膂力出众的拽手便能成功驱使的小型抛石车,相较北莽投石车第一次大规模现世的虎头城之战,这一次攻打拒北城,不但投石车总数更加惊世骇俗,且大型投石车占据多数,这自然意味着拒北城需要承受更加恐怖的一场场“天女散花”,那场瓢泼大雨,只能是直到北莽用尽两座山峰的巨石储备才罢休。 蝗群之中,同样夹杂有南朝军器监特制的床子弩,不同于中原大多作为守城利器的那种床弩,天然拥有骑军优势的北莽,床弩作用很简单,只需要将一枝枝粗如铁枪的箭矢钉射入城墙之中,便于攻城步卒攀援蚁附, 被北莽边军誉为千金之卒的敢死士,类似南朝头等精锐的步跋卒,就会躲在攻城步卒之中,他们不通过目标明显的架设云梯或是高耸楼车攻上城头,而是放弃盾牌,仅披轻质皮甲,嘴衔一柄战刀,凭借那些插入城墙的箭矢,矫健身形如山野猿猴,迅速攀登晃荡而上,作为出其不意的一股股奇兵,对守城方进行袭扰。 北莽大军压境,除了那杆最为鲜明惹眼的皇室大旆,一杆杆草原帅旗也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北莽太子殿下突然皱了皱眉,因为他胯下那匹神骏大马一侧,突然出现了一名身材敦实的木讷汉子,并未披挂铁甲也未悬佩战刀,腰间仅仅系挂有一只布囊。 这位御驾亲征的太子殿下微微弯腰,颇有中原名流的礼贤下士之风,和颜悦色笑问道:“邓宗师,为何这么快就现身?难不成北凉还有人能够一路杀到此地不成?” 囊中藏有一枝断矛矛头的男子默不作声。 短短三四年时间,北莽武道宗师七零八落,一副江湖气数将尽的惨淡光景,以无上神通降伏有一头年幼麒麟的道德宗宗主,已经飞升离开人世,提兵山第五貉死在新凉王手上,棋剑乐府的洪敬岩死于龙眼儿平原,铜人师祖不知所踪,公主坟小念头和铁骑儿等一大拨宗师皆死在北凉关内,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阳和呼延大关早已隐世不出,传闻身在中原江湖冷眼旁观,如今的北莽高手,可谓屈指可数,除了拓跋菩萨依然屹立不倒,种家二当家种凉投军,便只有这位姓邓的男子能够撑起大局了。 所以他被北莽蛛网领袖李密弼安排在太子殿下身边,以防不测。毕竟这位金甲鲜亮的年轻人,是北莽四十万大军名义上的主帅。 隐藏在暗处的断矛邓茂之所以出现,理由很简单。 他知道那位昔年让整座草原俯首低头的白衣魔头到了,而且即将进入战场! 对于那位曾经一人一骑凿穿北莽南朝北庭两地的女子,邓茂比谁都清楚她的修为深浅。 北莽万夫长知道自己不管如何都应当后撤了,身后大军马上就要对拒北城展开一轮齐射,用以掩护攻城步卒的迅猛推进。 可就在此时,刚要拨马转身的魁梧武将感到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骇然转头,发现胯下战马一侧不知何时站着那名身穿蟒袍的年轻人,敌我双方一人面向城头一人背向城头,那个名动天下的年轻人安静望向草原大军。 如何都想不不到这位堂堂藩王竟会亲身涉险出城,肝胆欲碎的北莽万夫长呆若木鸡,颤声道:“你怎么出城了?!徐凤年你怎么敢……” 不等这位万夫长说完话,胯下战马像是被大山压倒,不堪重负地四腿折断,马腹砰然触地,年轻藩王随手一挥,那名万夫长身躯不由自主地向他倾斜滑去,最终头颅被年轻藩王攥在手心,轻轻向前一丢,骤然间七窍流血的骑将尸体就被丢出去数十丈外,当场毙命。 拒北城城头之上,女子擂鼓。 这大概是北凉第一次向这方天地放声。 循着鼓声,当徐凤年出现在城外后,一道道身形如同一颗颗流星,纷纷坠落在拒北城外的地面之上,与年轻藩王同处一线,向北而立。 位于年轻藩王左侧,是一位由西蜀赶赴北凉的中年剑客,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邓太阿。 他双手负后,腰间悬双剑,大风拂面,让这位因为相貌平平而常年行走江湖,却从未被人识破身份的桃花剑神,终于流露出一种天下剑道唯我独尊的剑仙风采。 年轻藩王右侧,是一袭白衣,正是拥有北莽公主坟大念头和离阳逐鹿山教主双重身份的魔头洛阳。 她没有转头望向徐凤年,而是目视前方淡然道:“你失约了。” 年轻藩王微笑不语。 徐偃兵手持铁枪重重落在邓太阿左侧,轻声道:“不曾想今生还有机会与桃花剑神并肩作战。” 邓太阿简明扼要地回答道:“我亦是幸甚。” 一袭紫衣飘然落地,轻轻跺脚,裙摆打结处轻轻松开。 轩辕青锋笑意释然,如天真无邪的世俗女子,当年那场大雪坪变故之后,这位惊才绝艳的女子第一次如此轻松。 此战之后,你我再无相欠,那就再无相见好了。 朱袍徐婴落在白衣洛阳身侧,转头嫣然一笑,满脸欢喜,看着她与他。 白衣白发的隋斜谷落地后,抬起那条独臂,双指捻动雪白长眉,这位吃掉世间无数名剑的老人依旧不曾佩剑,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杯酒满日月,吐气摧五岳。 目盲女琴师薛宋官抱琴而立,脑袋微斜,并拢双指轻轻按在琴弦之上,一触即发。 叩指问长生,叩指断长生。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吴六鼎望向前方的北莽大军,啧啧笑道:“比起咱们吴家老祖宗当年遇上的阵仗,可要大了不少,以后定要跟温不胜好好吹嘘一番,走过这一遭后,小爷我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 一直闭目示人的剑侍翠花转头睁眼望向城头,看了一眼那位擂鼓如雷的白衣女子,收回视线后,小声说道:“我是不是丑了些,脾气也差了些?” 吴六鼎愣了愣,咧嘴笑道:“翠花!自从吃过了你的酸菜,你便是我吴六鼎此生第一等的良配佳人!必须的!” 不远处背负一柄桃木剑的武当大真人俞兴瑞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贫道那位小师弟的风采。” 另一边,刀法宗师毛舒朗、年迈儒士程白霜与南疆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三人并肩而立。 毛舒朗闭目养神,手心抵住腰间刀柄。 嵇六安眯眼望向北方,如同淘淘洪水涌来的北莽大军,泰然自若。 与儒圣境界只差一步之隔的程白霜一手负后,一手抬起拈须,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先生,谁言我辈书生无胆气?” 最左方,南诏第一人韦淼双臂环胸,身边是东越剑池宗主柴青山。 韦淼用蹩脚的中原官腔问道:“柴宗主,听说东越剑池风景很不错?” 柴青山点头笑道:“不比你们十万大山险峻幽远,却也独具特色,韦先生以后若有机会去我东越剑池做客,我定当拿出那三坛子自酿杏花酒待客!” 最右侧,于新郎和师弟楼荒各自腰间刀剑,佩剑分别是跻身世间十大名剑之列的蜀道扶乩,佩刀则只是寻常的北凉战刀。 楼荒一本正经说道:“你别忘了约定。” 于新郎一笑置之。 西北关外,一线之上。 十八人。 北莽大军之中,春捺钵拓跋气韵和皇亲国戚耶律东床面面相觑,后者终于开口道:“这也行?北凉算不算垂死挣扎?” 拓跋气韵转头望向南方,答非所问地缓缓说道:“太子殿下身边的断矛邓茂,加上你二叔种凉,还有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才三位武道宗师,就算蛛网李密弼还留有后手,似乎仍然略显捉襟见肘啊。” 耶律东床扯了扯嘴角,“如此荡气回肠的宗师大战,你爹难道会缺席?” 拓跋气韵眼神中有些遗憾,摇头叹气道:“我爹不曾说过要亲自来此,也许当真要错过了。” 耶律东床撇了撇嘴,轻轻挥动马鞭,懒洋洋道:“那就真是人生最大憾事喽。” 就在此时,两骑之间的空地上,凭空出现一道魁梧身形,双臂及膝,隐约间有金色光芒迅速流转全身,如一尾尾金色龙蟒浮现云雾之中。 来者面无表情道:“你们两人立即向后撤去十里。” 贵为北莽春捺钵的拓跋气韵二话不说便拨马向北方奔去。 哪怕是桀骜不驯如耶律东床,在听到这个男人不容置喙的言语后,也毫不犹豫地跟随拓跋气韵一起临阵退缩。 当这个身影出现在北莽军中之际,守护在北莽太子身边的邓茂,与大将军种神通并驾齐驱的魔头种凉,以及位于大军前线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三位北莽最顶尖的高手,都不约而同地心神一颤。 此人站在原地,不动如山,他虽身处平地,气势巍峨却如天下山脉祖龙之昆仑。 拒北城之上,一声鼓响最重。 一袭蟒袍大袖飘摇的年轻藩王随之重重默念一声,“杀!” 其余十七位中原宗师,心有灵犀地同时默念一声杀字。 北莽中路结阵雄厚的步军向前稳步推进的同时,左右两翼各有一支五千人精骑突出,马蹄如雷动。 两支精于骑射的骑军配合中路步射,负责向拒北城城头进行密集攒射,用以阻滞压制城头的弓弩,让攻城步军快速推进至城下。 十八宗师一线潮,分别位于左右最外边的楼荒于新郎和韦淼柴青山,四位中原武道宗师兵分两路,各自坦然向前掠去,挡在骑军冲锋路线之上。 北莽大军迅猛推进路线之上,因为那十八人出城拒敌的缘故,原本要晚于步射箭雨和投石车之后的床弩,一枝枝凌厉破空而去的巨大箭矢,竟是先行出现在战场之上,仿佛一位位出自陆地剑仙的倾力一剑,向那十数位拦阻去路的宗师激射而去。 前掠最为快速的吴家当代剑冠视野之中,两粒黑点瞬息便至,大笑道:“若论驭剑之术,谁能与我吴家剑冢一较高低?!” 谈笑之间,年轻剑冠侧身继续向前,伸出双臂,五指如钩,两枝原本几乎同时刺向他双肩的床弩箭矢被他一前一后虚握,粗如枪矛的箭矢带着巨大的惯性,与年轻剑冠五指间的浓郁气机剧烈摩擦,迸射出一阵阵匪夷所思的电光火石,吴六鼎身形被等人长度的两枝箭矢向后拖拽出十数步,双脚在地面上滑出飞扬尘土,终于变虚握为实握,双手五指各自攥紧一枝强弩之末的箭矢,一拧,身形旋转一圈,怒喝一句“还给你们”!以不输于先前的速度丢掷出手中两枝“长剑”,破空而去,一口气钉穿两列之上的六七兵持盾步卒,尸体串成糖葫芦一般。 年轻剑冠犹不罢休,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双指并拢,向后一扯,“剑冢养气第七势,大雁渡归!” 那两支破阵杀敌的凶狠箭矢瞬间倒拔而出,返掠回年轻剑冠身前。位于吴六鼎身边的剑侍翠花抽出古剑素王,轻描淡写向前随意劈下,将一枝势大力沉的箭矢劈成两半,从她双肩肩头不足一尺外向身后徒劳飞去,颓然滑落在二十丈外的地面之上。 重新与剑冠并肩而立的女子剑侍皱眉轻声道:“出招便出招,临敌出声是剑冢孕养意气之大忌,最伤换气。” 年轻剑冠轻喝一声,“走你!”在将两枝箭矢再次丢掷向前之后,转头对她笑脸灿烂道:“总觉得闷头打架,显不出高手风范嘛。” 剑侍翠花无奈一笑,缓步向前,又是抬手挥剑,将从右手边掠向城头的一枝巨大箭矢砍成两截。 一枝床弩箭矢向大雪坪紫衣迎面而来,她脚尖一点,身姿曼妙地轻轻跃起,落地之际,刚好踩在那支箭矢中间,箭矢尾端猛然下坠触及地面,箭头翘起,继续向南方艰难滑去,直至彻底停下。 轩辕青锋就这么站在箭矢之上,稍稍偏移视线,只见那袭蟒袍之前,有意挡在年轻藩王身前的一袭猩红朱袍如蝶肆意飞旋,所过之处,一枝枝气势如虹的箭矢如同以卵击石,瞬间崩碎,化作齑粉。 一枝箭矢并未能够精准射向吃剑老祖宗,而是堪堪擦肩而过,只不过百无聊赖的隋斜谷仍是主动伸出独臂,手心抵住那支箭矢,老人手臂纹丝不动,后者却寸寸折断。 有数十枝漏网之鱼的床弩箭矢穿过宗师间隙,侥幸向城头射去。 不知不觉位于所有宗师之后的目盲女琴师,突然站定,将古琴搁置在身前,在当世指玄造诣能够跻身前三甲的女子气机驾驭之下,古琴悬空而停。闭目琴师听着天地间的风声,拇指轻轻抹动琴弦,落指于琴弦的速度,越来越快,每次琴弦轻颤,并无琴声响起,在薛宋官四周却必然会有一枝箭矢无缘无故地当空炸裂。 在床弩劲射之后,北莽中路大军中便响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砰然巨响,一波黑压压的大雨,随即起于大地之上。 站在那枝箭矢之上的徽山紫衣轻轻扬起下巴,视线追随着那波黑云压顶愈来愈近的磅礴箭雨。 就在此时,轩辕青锋在内众人耳畔,响起目盲女琴师薛宋官的独有沙哑嗓音,“诸位不用理会头顶之事。” 然后又有年迈儒士程白霜微笑出声道:“就让老夫来助薛姑娘一臂之力。” 这位在武当山小莲花峰指定证道儒圣的旧南唐读书人,闭上眼睛,听着身后传来的清越琴声,喃喃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佳,因此自古以来,士无故不撤琴。不曾想程某不抚琴,已二十年矣。” 薛宋官面对那波铺天盖地朝据北城泼洒而去的箭雨,深呼吸一口气,头一次双手按住琴弦,当她竭力拨弦之时,恰好程白霜高声道:“大音希声!至乐无乐!” 数万枝去势汹汹的北莽箭矢,在拒北城外的高空,应南唐儒圣之声,应西蜀琴师之弦,凝滞不前。 薛宋官尾指弯曲,钩住一根琴弦,猛然扯断。 那一拨骤然悬停在城外空中的箭矢随之全部碎裂,笔直下坠。 面无表情的薛宋官嘴角渗出一丝猩红。 如今天人感应极其深刻的程白霜转头望去,始终眼眸紧闭的目盲女琴师轻轻摇头,向年迈儒士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虽然这些北凉和离阳的武道宗师就挡在大军前方,北莽中路步阵依旧按照既定方略稳步向前,尤其是前方持盾步卒,几乎算是人人视死如归,心存必死之志。 不足百步而已,北莽重甲步卒已经能够清晰看到那些登顶武道的风流人物,看得到那位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凉王,看得到他身旁的那袭鲜艳朱袍,以及年轻藩王不远处的白衣洛阳,正是在草原上凶名显赫的魔道第一人,还有从头到尾都尚未出手的中年剑客,以及稍稍靠后位置的持枪男子。 这拨人位置相对居中,左右又有数人缓缓向前。 吴家剑冢当代剑冠肩扛一枝床弩箭矢,双手懒散搭在箭身之上,他身旁剑侍翠花手持素王,剑气满袖。 另一侧,毛舒朗终于缓缓抽出鞘中刀,刀名“大拙”,嵇六安横剑在身前,手指轻轻一弹剑身,声音清越如雏凤长鸣。 位于年轻藩王后方数十步距离,则是徽山轩辕青锋、吃剑隋斜谷和武当俞兴瑞三位宗师。 从北莽中路步阵两翼突出的那两支骑军,都遭受到了一场事先绝对无法想象的阻截,荒诞而惨烈。 于新郎和楼荒。 柴青山和韦淼。 皆是两人各自拦阻五千北莽精骑。 沙场骑军撞阵与江湖高手交锋,有异曲同工之妙,那就是讲究一气呵成,那么沙场骑军对上江湖宗师,且双方皆不愿退,又会是何种情景? 彼时彼地,曾有西蜀剑皇一人仗剑,在宫城大门外硬撼徐家铁骑,最终仍是被铁骑踩踏为肉泥。 此时此地,亦有四人行此举做此事。 柴青山与韦淼根本不用言语交流,便选择了一前一后,若是前者需要换气之时,便大胆后撤,后方宗师顺势向前,补上位置。 一位东越剑池当代宗主,离阳王朝东南第一人,一位是南诏武林群龙之首,当之无愧的西南第一高手。 柴青山一袭青衫,三尺剑,罡气如虹,一剑递出,若是竖剑,便是北莽骑军被带马劈成两半,若是横剑,则是或人或马被拦腰斩断! 韦淼手无寸铁,仅有一双拳头,是当世仅有的几位拳法宗师之一,威势犹在武帝城女子拳法大家林鸦之上! 当柴青山一气将尽之时,身体微微后倾,轻踩脚步,倒滑而去,丝毫不显颓势狼狈。 只见蓄势待发的韦淼一步前掠,刚好与需要换上一口新气的剑道宗师错身而过,韦淼一拳砸在一匹北莽战马的头颅之上,砸得那匹高头大马当场下跪,骑卒身体前扑,拼死劈出一刀,韦淼抬起双臂向外横抹出去,骑卒和战马两具尸体各自向两侧横飞出去,又砸中左右两侧的北莽骑军,当后排一骑朝韦淼当头撞来之时,韦淼弯腰侧身,以一记肩头贴山而靠的凶猛姿态装在马颈之处,撞得那一骑人仰马翻,然后韦淼双手扯住马蹄高高扬起的战马,高高举起,旋转一圈,然后迅猛丢掷出去,又砸得四周骑军阵形大乱。 当韦淼连杀六十余精骑后,脚尖一点,向后掠去。 紧接着便是柴青山一剑赶至,尽显东越剑池山高水长剑气远之悠悠意境。 与韦淼堪称天衣无缝的严密配合之下,两位原本素未蒙面的宗师,决不让北莽骑军向前突进半步! 那一边,昔年自称天下第二一甲子的王仙芝两位得意弟子,武帝城于新郎与楼荒,所作所为,竟是比柴青山和韦淼更为激进! 若说后者联手是硬生生挡住了北莽五千骑的冲锋,那么这两位简直就是自负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于新郎与楼荒一左一右,暂时都未抽出凉刀,分别以蜀道扶乩两柄剑中重器,呈现出势如破竹的开山之姿态,愈战愈勇,不断向前冲杀而去。 楼荒手中之名剑蜀道,剑道轨迹扭转不定,无迹可寻,每一次横抹斜挑直取往还,皆凶狠凌厉,霸道无匹,无论是北莽战马还是披甲骑卒,一剑之下,只有分尸而亡的下场。 而剑道造诣与剑术修为都深得王仙芝青睐的于新郎,虽然因为这位武圣首徒自身不喜争名夺利的缘故,故而在中原江湖上一直名声不显,甚至不如同门林鸦那般名动大江南北,但是于新郎的修为,完全毋庸置疑,无论是年轻藩王徐凤年,还是顶替曹长卿新近跻身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呼延大观,都认为于新郎的真正实力,是当世最接近邓太阿的剑道人物,若说将来谁最有希望与李淳罡邓太阿两位新老剑神,在剑道高山之上比肩而立,无疑是以于新郎希望最大,而非同样根骨卓绝且舍弃旧有剑道选择破而后立的龙虎山齐仙侠。 这个好像对谁都言笑晏晏彬彬有礼的温润君子,武道前途之广大深远,不可估量。 于新郎的出剑,绝大多数都轻松写意,如同市井百姓看热闹的那种指指点点,真正达到了随心所欲的天然境界。 但是每一次看似漫不经心的“指点”,都会让一名骑卒坠马而亡,尸体浑身上下不见丝毫长剑造成的伤痕。 只不过比起招式大开大合的楼荒,闲庭信步的于新郎凿阵速度显然要慢上一筹。 前方楼荒转过身,随手一剑挑起一名北莽骑卒的头颅,对后边的于新郎笑道:“比你多杀十六骑了,如何?” 气定神闲的于新郎笑眯眯道:“细水流长。” 楼荒冷哼一声,转身继续杀敌。 在师弟楼荒转身背对自己后,于新郎犹有闲情逸致踮起脚跟望向韦淼柴青山那处战场,看到两位江湖前辈的一前一后相互呼应,暗自点头。自己这边跟楼荒如此蛮横向前,也非意气用事,他们这些个出身于武帝城的家伙,在师父督促之下,几乎每人自幼都勤于打潮一事,故而在“一口气”上的气机颇为雄浑厚重,这就占据了先天优势,在气机与境界相当的武道人物相差不大的前提下,他于新郎与楼荒林鸦宫半阙等人,也许对手已经换了三口气,他们只需换两口即可。 于新郎低头望向手中那柄出自听潮阁武库的扶乩,没来由有些伤感,一柄绝代名剑折于沙场,是否有些生不逢时? 于新郎突然大笑出声,收剑入鞘,同时凉刀出鞘,身形猛然间拔地而起,在冲杀而至的北莽铁骑马背之上来去自如,挑起一颗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向内敛的于新郎破天荒豪迈大笑道:“楼荒,换刀如何!沙场之上,以凉刀取人头颅,与咱们年少时在城头打碎大潮,可谓当世两大同等快事!” 前方楼荒冷笑道:“等我蜀道剑断再说!” 于新郎打趣道:“粗汉子不解风情,难怪找不着娘们暖被窝!” 楼荒没有理会这位师兄的调侃,只是出剑更为凶悍果决。 战场中央地带,不知为何蟒袍藩王、桃花剑神和白衣洛阳三人同时站定,向北远眺,三者不仅仅是静等北莽步卒接近,好像是都在暗中寻觅真正的敌手。 年轻藩王最终望向遥远处北莽那杆扎眼至极的大旆,轻声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白衣洛阳不置可否。 桃花剑神邓太阿拇指推剑出鞘寸余,平淡道:“我先帮你找出拓拔菩萨。” 在那袭藩王蟒袍即将一闪而逝之际,洛阳终于开口缓缓说道:“拓拔菩萨出手之后,你不用担心后背,只管开阵向前。” 徐凤年点了点头,身形凭空消逝不见。 下一刻,年轻藩王出现在北莽步军大阵的头顶上空,一脚踩在一颗刚刚被巨型投石车抛出的大石之上。 重达数百斤的大石先是刹那间凝滞不动,然后以更快速度砸回地面,不但砸烂了那架投石车,然后那颗如同天雷滚动的巨石一路滑滚儿去,数十位拽手被当场碾压得血肉模糊。 白衣洛阳闭上眼睛,轻轻嗅了嗅,八百年前大秦逐鹿天下的战场是那般血腥,八百年后沙场厮杀也是这般如出一辙的味道,她呢喃低声道:“大秦洛阳在此。” 邓太阿终于找到重重叠叠无数铁甲之后的那名目标,身躯稍稍倾斜,然后按住剑柄的拇指,便是轻轻一弹。 不曾追随这位桃花剑神离开吴家剑冢的太阿剑,终于在今日出鞘,得以酣畅淋漓地露出绝世风姿。 这一飞剑,去势太快,剑气太长,剑意太多,以至于邓太阿腰间剑鞘与飞剑之间的两里地之间,拉伸出一条纤细而璀璨的惊人白虹! 仿佛世间有一剑,剑身长两里! 不甘落后的年轻剑冠吴六鼎嘿嘿笑道:“翠花,身为剑侍,站在我身后便是,且看我如何开阵!” 就在吴六鼎手腕一抖,就要以床弩箭矢做大剑开阵之时,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紫衣以一种无敌之姿疯狂撞入北莽步阵,那团紫虹四周,飞溅起无数支离破碎的铁盾和残肢断臂,如同绽放出无数猩红鲜花,吴六鼎忍不住嘀咕道:“这个疯婆娘!” ———— 那杆大旆之下,北莽太子殿下传令下去,命持节令慕容宝鼎和种凉各率两千私骑前去驰援那两支被阻骑军,务必要取回那四名胆敢螳臂当车的中原宗师大好头颅,每颗脑袋可以北凉边军从三品武将首级计军功! 然后在大旆之前,故意腾出一片方圆一里的广阔空地,明摆着是丝毫不惧那些中原宗师的破阵向前。 北莽太子殿下如此大胆行事,但无论是老成持重的西河州持节令赫连威武,还是城府深沉的宝瓶州持节令王勇,都不曾有半点异议,就连全权负责太子安危的断矛邓茂都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老神在在等待那名年轻藩王的现身。 好整以暇的北莽监国太子转头,对身旁那位在棋剑乐府词牌名以姑寒二字夺魁的太子妃笑问道:“你说那姓徐的敢来吗?” 她脸色冷清,“当然。” 北莽太子满脸不以为然,“来了才好,正巧让这位北凉王明白一个道理,世上灵丹妙药千万种,唯独没有后悔药可吃。” 她不再说话,轻轻叹息。 在嫁入帝王家之前,她遍观中原诗书,好像英雄总是死于枭雄。 只不过她瞥了眼身边这位终于手握大权的枕边人,满腹冷笑,想你人屠徐骁枭雄一世,身为嫡长子的徐凤年,最终却要死在这种草包之手,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赫连武威这位北莽持节令眼神晦暗复杂,老人想到自己也是昨夜才知晓的那番隐蔽谋划,叹了口气,举世为敌,不过如此了。 停马于北莽太子一侧不远处的老人收敛思绪,望向眼前那片空地,感慨万分,希望那个年轻人来此壮烈而战,又不希望他就此憋屈而死。 可那个一人开阵连破两千甲的年轻藩王,终于还是来了啊。 第986章 北莽中路攻城大军又分三路,两条缝隙宽达六十余步,以供骑军驰骋传令或是增援,也便于军器监后续攻城器械通行。 三路大军,分别以万余步卒集结为一座方阵,以一杆高四仞的北莽帅旗作为主心骨,若是北莽皇帝亲征,按律大纛高达六仞,这处战场上,北莽太子以监国身份担任统帅,那杆大旆亦是高达六仞,其余如慕容宝鼎赫连武威种神通这些权柄煊赫的持节令大将军,作为草原一等一的封疆大吏,大军帅旗可用五仞,接下来实权万夫长和各大甲字军镇主将,则用四仞高的帅旗,旗帜上是绣以主将姓氏还是兵马营号,北庭南朝两京对此从不限制。 虽然最前排三座万人步阵都遭受到数位中原宗师的阻截,但是大体上保持阵型继续向前推进。每一座步阵,都有持大盾披重甲的精锐士卒作为开路先锋,这拨人并不携带兵器。草原骑军弓马熟谙,骑射冠绝天下, 早在大奉王朝就已经传遍中原,马背之上尚且如此,在阵中下马持强弓步射,更是不容小觑,不过三座步军大阵中弓手不多,各自仅有千余人,主力还是那五千多攻城步卒,披挂轻质皮甲,手持轻巧圆盾,腰佩一柄莽刀,跟随一架架云梯快速向前推进。 毕竟在北莽既定经略中,三万人身后那条横贯战场的大型弧线上,足足有两千四百架投石车的抛射,加上两翼骑军源源不断对拒北城城头进行骑射压制,以及三座大阵之后那清一色强弩步卒,整整六千人,负责驱动床子弩、大黄弩和猿臂弩,这些弩种曾经都在中原战场上大放异彩,在那场浩浩荡荡的洪嘉北奔中,昔年分别有家族子弟在东越南唐两国将作监担任主官的家族,便因为向北莽进献制弩工艺,被龙颜大悦的北莽女帝直接提拔为南朝乙字高门,迅速在众多春秋遗民家族中脱颖而出。 除此之外,三座方阵皆配备有十数栋楼车,每栋楼车都能够藏有弓手步卒三百余人,如同一座可以移动的巍峨蚁巢,外罩以巨大的特制牛皮,火油难侵,便是北凉城头那些威力远胜南朝的恐怖床子弩,也不易直接摧破楼车,一旦靠近城头,楼内弓手便能直接与守城士卒对射,同时架设横向云梯,如同一座悬空渡桥,配合城下士卒密密麻麻的蚁附攻城,和精锐敢死士凭借钉入城墙床弩箭矢的攀援而上,一正两奇,加上投石车、大弩阵以及两翼骑军的骑射,可谓防不胜防。 只不过由于那十八人的横空出世,导致战场竟然不是发生在那座西北边陲雄城的北城墙。 年轻藩王一人当先凿开阵型,深入北莽大军腹地,身后白衣洛阳紧随其后,她虽然没有出手杀人,但让那位新凉王没了后顾之忧,放开手脚,最终造就了徐凤年一人破甲两千的壮举,他以两袖青蛇杂以一式剑气滚龙璧,罡气如游龙,在北莽大军一线直撞而去,大有万军丛中我来取上将首级的气魄。 相较徐凤年惊天地泣鬼神的强势出手,缓缓前行的桃花剑神邓太阿显得相对安静许多,太阿剑出鞘之后,游曳不定,倏忽间璀璨现身,刹那间一隐而没,宛如雷霆大作的云雾之中,有蛟龙偶露狰狞,张须怒视。 在这位桃花剑神之前,先有徐凤年洛阳一前一后长驱直入,又有徽山紫衣和朱袍徐婴先后闯入步阵,使得邓太阿身前的北莽步阵早已凌乱不堪,而且几乎无人胆敢主动挑衅这位早早就与拓拔菩萨打成平手的中原武评大宗师,当初李淳罡生前万里借剑给邓太阿,那一战,虽说不曾明确分出胜负,但在北莽江湖宗师眼中,况且纯粹就杀伤力而言,邓太阿是当之无愧的人间第一人,当时就有人传言,兴许世上依旧有人能够境界高出邓太阿,但只要是生死之战,世上便绝对无人能够胜过邓太阿,至多是双方皆死的结局,如今邓太阿东海访仙归来,一向不曾佩剑游历江湖的桃花剑神,又太阳打西边出来地悬佩长剑了,如此一来,谁敢在这位剑客面前造次? 邓太阿没有刻意斩杀北莽步卒,步伐不快,稳步向前,身边两侧远处的步卒向南而去,邓太阿也视而不见,他更多是在凭借太阿剑寻觅拓拔菩萨的踪迹,形势与当初从北向南数千里追杀谢观应有些相似,只不过比起谢观应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那位无论境界体魄战力都已是位于人间巅峰的北莽军神,显然并非如此,只是所谋甚大故意避战而已。 邓太阿不急不躁,偶尔环顾四周,心意所至处,即是那抹剑气长虹绽放处。 在邓太阿所在的那座北莽步阵,红紫两抹颜色如入无人之境,肆意杀戮。 朱袍徐婴身形灵动,喜好在北莽士卒头顶飞掠,丝毫不介意成为箭靶子, 每当面对大阵数百弓手的一轮轮攒射,依稀只见一袭猩红袍子在箭雨之中穿梭自如,轻巧飞旋,煞是好看。每次都以滚动双袖裹挟六七枝箭矢,随着身躯旋转,立即还以颜色,箭矢激射而返,她也从不在乎准头,只当像是一场蝶绕花丛的嬉戏,箭矢来来往往,竟是连她的衣角都不曾划破,倒是有不下七十名北莽弓手被她以箭矢当场贯穿头颅或是胸膛,至于被殃及池鱼的步卒,更是多达两百余人。徐婴气机虽然不以雄厚见长,却尤为绵长,每次落脚处,要么是拔高身形,接连踩在数枝箭上,辗转腾挪,如履平地,要么就是稍稍下坠,蜻蜓点水落在北莽步卒的头顶,那一脚踩下,如顽劣稚童赌气踩烂橘子,轻而易举便踩烂北莽蛮子的头颅。 一柄方阵步卒眼见那抹猩红向他这边掠来,只能闭眼胡乱劈出一刀,根本不奢望能够砍中那位行踪鬼魅的女子,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管如何使劲,高高举起的战刀都脾不下去了。 这名士卒四周的北莽蛮子如见洪水猛兽,哗啦啦迅猛散开,只留下这只暂时略显茫然的可怜虫。 他睁眼后,惊骇发现自己那柄战刀的刀尖之上,站着那一袭朱袍,女子的绣花鞋就踩在刀尖之上,纹丝不动,俯瞰着他。 她轻轻一点,那柄战刀刀柄瞬间捅入主人的胸口,透体而出,她则借势后仰,堪堪躲过数枝向她面目射来的箭矢。 原本头朝地面的朱袍徐婴在坠地之前,挥动双袖,双脚飘落在地面,尚未踩踏出些许尘土,便一冲向前,抬手从袖管中露出一截白皙如藕的手臂,一掌按在一名北莽甲士的额头,后者如断线风筝倒飞出去十数步,身后三名步卒被巨大的冲劲撞得胸口粉碎,同样倒毙当场。 徐婴这次没有躲避一枝平射而来的疾速箭矢,那张欢喜相脸庞露出笑意,只见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箭尖,箭矢速度不减分毫,却没有如愿射入这名女子的脖子。徐婴身形快如奔雷地一路倒掠而去,一直等到那枝箭矢自己劲道泻尽为止,她才身形站定,翻动手腕,轻轻握住那枝本该坠向地面的箭矢。 她展颜一笑,举目望向那名射出此箭的弓手,虽然那名北莽士卒装束与普通弓手无异,但是明显在武道一途已经登堂入室。 正与朱袍徐婴对视的古怪弓手神情冷漠,原本他伸手绕至肩后从箭囊抽出一枝羽箭,大概是发现强弓步射对于一位宗师而言,仍是太过不痛不痒,便收回手,抽出腰间战刀。 当他做出这个举动,四周同样有十数名弓手弃弓抽刀。 徐婴笑眯眯伸出一根手指,慢悠悠地朝那名士卒勾了勾。 此人属于南朝边军的百战锐士,无论骑战弓射还是步战,都极为精湛,是被北莽视为千金之卒的骁勇之辈,这种悍卒哪怕在草原北庭投军入伍,依附那些权贵大悉剔,绝对会被任何一名千夫长视为珍宝,他们一般都是十人一队,潜伏在攻城步卒之中,伺机而动,不仅仅熟稔捉对厮杀,更擅长小规模结阵对敌。这种平时分散各军、只在战时归属主帅统辖的南朝隐秘边卒,人数要远远稀少于针对中原雄城大镇的那两万步跋卒,不足四千人而已,所以一直被西京庙堂大佬们沾沾自喜地赞誉为南朝边关的怯薛军。 这种号称战力足可媲美凉州白马游弩手的南朝悍卒,此时在每座万人步阵隐藏百余人,故而仅有一名百夫长,很不凑巧,被朱袍徐婴挑衅的那一位,恰好就是那位百夫长。 这名百夫长死死盯住那袭猩红袍子,他稍稍犹豫便下定决心,举起左臂握紧拳头,然后以拳击右掌数次。在他摆出这个手势之后,除了那十余名扈从士卒,其余九队隐藏在步阵各处的南朝锐士,也都很快得到紧急谍报,迅速向此地集聚,试图围剿徐婴。 察觉到异样迹象的徐婴跃跃欲试,耐着性子安静等待。 如果说朱袍徐婴更像是孩子心性似的玩耍,根本就没有什么杂念心思,那么轩辕青锋的杀心之重,杀人之盛! 恐怕整座拒北城外广袤战场,就只有那位连破两千铁甲的年轻藩王能够胜出一筹! 大雪坪轩辕青锋横冲直撞,简直就是跋扈至极。 不同于徐婴漫步目的“四处逛荡”,只需要大致保持向前即可,这位大雪坪江湖盟主一开始选择的目标极其明确,体型庞大的楼车! 明摆着是谁在她的视野之中最为碍眼,那她就拆了谁! 偌大一个浩浩泱泱的离阳王朝,最不讲理的女子,名副其实。 第一架楼车被这袭紫衣一撞而断,如同腰斩。 穿过那架楼车之后,轩辕青锋身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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