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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魏叔叔许诺给你小子八千两银子,就当作你在将军府内外经营人脉的开销。” 徐凤年厚着脸皮讨价还价道:“魏叔,侄儿是见钱眼开的无赖脾性,要不凑个整数,一万两?” 魏丰不怒反喜,开怀笑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魏叔喜欢,答应了!” 徐凤年笑脸灿烂,魏丰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两个丫鬟都很干净清白,北莽这边有养马一说,此马非彼马,大多是从离阳王朝江南精心挑选,重金购得而来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书画诗茶酒,几年以后十个美人胚子中真正成才的,不过三四,这对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价格。侄儿喜欢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处不大,你带回陵州也好,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士子们笼络交好,有了这对伶俐璧人的话,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凤年连忙笑道:“谢过魏叔割爱。” 魏丰走到房门口,轻声道:“老叔会找机会让丫鬟秋水去刘妮容身前递一些话,说魏府已经按照侄儿的意思厚葬了这名客卿,由旁人传话入耳,比你亲自解释要来得更有诚意,放心,秋水有一颗玲珑心肝,那刘妮容阅历浅薄,看不出破绽。” 徐凤年赞叹道:“魏叔算无遗策,侄儿受教了。” “亏得犟脾气的齐老哥能有你这么个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丰摇头笑道,似乎记起什么,漫不经心问道:“侄儿对诗画懂得多不多,字写得如何,魏叔这些年随波逐流砸了大钱,买了百来样,多半是流窜到北莽境内春秋遗民手上低价劫来的,魏府上少有学问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话,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门道,就给老叔掌掌眼,万一真要捡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几幅。” 徐凤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荐道:“家叔这辈子吃了不识字的大亏,故而常年让侄儿用心读书博取功名,字写得不差,再者给大公子做帮闲多年,免不了沾光见到一些珍贵书画的鉴赏真伪,勉强有些眼力,魏叔不嫌弃的话,让侄儿瞧上一瞧,嘿,只怕到时候魏叔又要肉疼喽。” 魏丰一脸无奈叹息道:“早知道就不揭这一壶。” 送魏丰出屋子,见到走廊尽头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凤年嘴角翘了翘,后者心思巧妙,约莫猜到自己已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脸一红,与老爷离开时,嫣然回眸,纤细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别样风情。 徐凤年回房坐下,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一番相谈甚欢,若是刘妮容这种姑娘在场,估计只会觉得长辈慈祥晚辈乖巧,而期间硝烟弥漫的勾心斗角,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当时说及家信,徐凤年说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纰漏,因为根据将军府有关齐姓清客的资料显示,此人识字不多,绝无写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尝没有试探魏老狐狸的念头,若是三言两语轻轻揭过,证明魏丰已经确信无疑自己的身份,已经信赖到了不在这种小马脚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耐不住,就意味着魏丰心中仍有疑虑,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临行前以字画掌眼回过来不动声色下了个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绝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而且魏丰的眼力不差,认准了这个侄子奇货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丫鬟的,无非是想着以后徐凤年能在陵州平步青云,他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得到丰厚回报。老狐狸若只是惦念当年兄弟情谊,肯定不至于出手豪迈到这个地步。 刘妮容这般初出茅庐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种不是豺狼横行便是狐狸扎堆江湖里不受欺负? 徐凤年安静等着魏丰心腹来收尸,站在窗口,自言自语道:“江湖险恶,人情练达。公孙前辈,你若是活着,是不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着回到北凉,鱼龙帮会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与位个小心眼的刘姑娘,也算报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孙前辈性情,大可以有一场忘年交。知道前辈绝不会出卖谁,加上当初那一囊子绿蚁酒,我也就不做那个刑讯逼供的恶人了,可若说知道了前辈与北莽的关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太过为难本世子了,相信前辈泉下有知,也会少骂几句。” 亲眼看着两名魏府嫡系扈从搬走如茶水一样渐凉的尸体,徐凤年返回屋中,看到刘妮容房门紧闭,心想真是难为这个耿直姑娘没有当场拼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确确是个内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记忆中,最鲜明印象不是倒马关客栈里的独力杀敌,也不是大漠黄沙里她当先一马的领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环膝而坐的发呆,以及她在雁回关井旁喝水前干裂渗血的嘴唇。 清明将至,怎么可以少了让行人断肠的苦雨? 上坟道路泥泞,才好让后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爷很不吝啬地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徐凤年推开窗户,凉意阵阵,听着雨点拍荷花,只不过脸色冷漠,不确定世子殿下是否听出了凄苦冷清。 在北凉王府,应该有个身材相似的傀儡,贴上了舒羞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扮演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没有一丝迷茫,眼神异常坚毅。 倒马关村头,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终却没有拔出。在雁回关城头,想拔出春雷却没能拔出。 徐凤年看似在赏景,其实闭上眼睛,双手掐诀,一遍一遍洗涤体内气机。 真阳须从根底生,阴符上游降黄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炼形。 徐凤年就这样站定足足一个时辰,缓缓吐出一口照着剑气滚龙壁演练形成的如剑气机,砰然而发,搅烂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间化作齑粉。 只不过茫茫夜色雨幕中,谁会注意到这个骇人细节? 徐凤年如释重负道:“原来这便是大黄庭所谓的口吐绣乾坤,起火得长安。” 第242章 仅剩七穴未开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丝万缕被黄宝妆植入体内的驳杂气机后,新开地仓穴,配合这段时间体内孕育的剑气滚龙壁,竟然一呵成剑气,毁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浅,异于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后与两名丫鬟问起,才知道这种莲花是珍品旱芙蓉,不仅无法在涨落悬殊的流水中生长,而且厌湿喜干,藕根浸水太重就会腐败枯死,池塘蓄水极有讲究,若栽培得当,开花要比较寻常莲花早上几月,花期也长,一株荷花价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莲的昵称,以及悍妇莲的谐称,一般富裕门第也就只能缸植一两株就算了不起,百来棵的池塘,既没有那个银子砸得起,也没精力打理得过来,足见魏府家底之厚。 口呵剑气斩青莲以后,徐凤年只觉得通体舒泰,气机运转再无半点凝滞,大黄庭妙处无穷,最浅显直白的就是耳聪目明异常,徐凤年方才看似依着口诀闭目凝神,却在用心去听一朵含苞待放莲花的缓慢绽放,在这个过程中剑气滚龙壁,沿着脉络汹涌流淌,与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涩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撑了一个时辰,就撑不住体内磅礴气机的迸发。想必六窍开启以后,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莲花的完整绽放,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好男儿当持久啊。” 徐凤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飞剑,练成了才算价值连城,但注定短时间内都是一堆废铜烂铁,中看不中用,虽说饮血成胎的过程很辛苦,但如今没有羊皮裘老头两袖青蛇的打熬,靠这种蠢笨法子养剑也算另一种磨砺, 世间吃几分苦得几分利益的好事,很难找了。一旦养剑大成,入指玄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遥不可及了。身上五张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门左道,相当实用,至于贴身而穿的一件蚕丝锦绣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什么的,都是废话,真对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撑不过去,不过应对寻常刀劈剑砍的偷袭还算有些裨益。刀谱撕去了六页,用处最大的,无疑是最新一页详细解析的剑气滚龙壁,不但无意间帮忙冲破一窍,而且这段时日气机勤恳不懈的走繁不走简,才知道初期晦涩凝滞十分难受,可习惯成自然以后,果然应了先苦后甜的老话,古语诚不欺人。当初从千百秘笈中撷取的刺鲸叠雷覆甲在内十二招式精华,每日都要在脑海中反复以神意印证,静等有朝一日能够厚积薄发。 当初选择潜入鱼龙帮赶赴北莽,选择留下城作为踏脚点,一来是幽州以北战火较少,江湖空间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是一个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谙兵法韬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对北凉军政钻研深刻,本来已经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冲摄将军,因为那名运气糟糕到极点的皇室宗亲阅兵时,被陈芝豹以一股奇兵长驱直入一击毙命,受到牵连,贬职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实明贬暗升,官职看似降了一品,却在边境留下城手掌军政大权,算是因祸得福脱离了军队樊笼,只要略有功绩就会被龙腰州持节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远比在等级森严的北莽军中辛苦爬升来得机会要大。 根据北凉搜寻到的资料,陶潜稚行军布阵有独到见解,尤擅诡道,性子暴戾,最为北莽朝野称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杀一位北凉甲士才睡得着觉,从姑塞州来到留下城,不带一名家眷,不带一分银子,不带一样珍宝,只带了六只囚车,禁锢了四十多名战场上被掳获的北凉士卒,一月过后便被杀得一干二净,不过陶城牧与北莽边军许多将军同僚关系很铁,总会有新俘虏运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亲手割首。可以说,陶潜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势力都看好的青壮派官员,既有治军手腕,也有民间声望,迟早会鲤鱼跳龙门,成为北莽王庭未来一块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铁甲亲卫六十人,陶潜稚本身应该有二品实力。徐凤年掂量一下双方斤两,阴森森一笑。两朝边境上的相互刺杀,十分频繁,不过大多是死士而为,得手可能性并不高,北莽曾经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队伍,从王朝内部顶尖宗门分别索要两到三名高手,再搭配军伍出身的精锐健卒百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潜入北凉,避实就虚,暗杀对象皆是北凉军政中的中层,不曾想被北凉一个守株待兔,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三名义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铁骑夹杂北凉王府豢养的近百只鹰犬,将其悉数击毙,引得北莽朝野震动,女帝更是进场了一场大规模的铁血清洗,脑袋掉不少颗,但事实上只揪出几名蛰伏于北莽朝廷多年的北凉棋子,滑稽的是到头来查到北莽右相的头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间谍是双面人,北莽北凉的生意都来者不拒,仗着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卖军机秘事,使得原本权倾庙堂的右相引咎辞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隐居山林。 凉莽两地的恩怨纠缠,委实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好似一块砧板,今天涂抹了你的鲜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层,层层铺叠,早就凝固成一块令人作呕的血碑。 轻轻柔柔的敲门声响起,徐凤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说道:“进来。” 是相对体态更小巧玲珑一些的春弄,肌肤白皙,长了一张微微圆润的不明显瓜子脸,这样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仿佛就要担心给揉坏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两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凤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黄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么多八十文以上的莺莺燕燕,世子殿下不说修为其它,光说定力之好,简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圣! 小丫鬟端着食盒走入屋子,纤细小腿悄悄从裙摆下露出,动作俏皮地勾上门,见到徐公子看来,红脸笑了笑,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头怯生生说道:“秋水姐姐说今晚让我来暖被,不知公子何时歇息。”她没脸皮说出侍寝两字,望着脚尖,耳根红透。其实春寒时分,大家族里婢女暖床温被,是很常见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时,侍寝婢女摇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规矩一夜都不许打瞌睡,她与秋水都是悉心调教出来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只不过她们在魏府毕竟少有机会露面,见到这位被老爷相当器重的英俊公子,情爱远远说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胆怯,才是真的。徐凤年打开食盒,捏起一块入口即化的枣糕,抬头看着这名丫鬟,面容身段只有七十来文,却生了一对好眉目,双眉妩媚,小小年纪便风韵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时便被养马大家点评眉媚独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丛看那姹紫嫣红,眼力自然不差。 徐凤年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给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来聊聊天。” 小姑娘软糯哦了一声,微微侧身坐在徐凤年对面,接过糕点仍是低头,小嘴儿微微张合,吃得细致缓慢。 徐凤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你们留下城这边应该也要清明祭祖扫墓吧,哪儿有卖黄纸的?过两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烧纸遥拜南边。” 俏丽丫鬟抬头正要说话,察觉嘴里还含着糕点,生怕含糊不清出声对眼前徐公子不敬,赶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几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声笑道:“公子只管吩咐,春弄明日儿便给公子准备妥当。”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伸手替她擦去其实并没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这儿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秋水敲门而入,见着这一幕,顺带着也脸红起来。她捧了十几幅名人字画过来,老爷说要请徐公子掌眼,辨别真伪,字画大多是铜轴或者紫檀乌木轴,都不轻巧。徐凤年起身帮忙搬到桌上,秋水见春弄还在发呆,偷偷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斥责道:“灯暗了也不知道帮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见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赶紧嬉笑着去给一座白玉观音托净瓶样式的精致油灯添了添油。徐凤年对这些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双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将食盒移开以后,在桌上缓缓摊开一幅字画,笑了笑,是前朝陈淳的《酷暑花卉图》,很不凑巧,真迹就在北凉王府上,不急于给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开第二卷轴,是吕纪的《桂菊山禽图》,色彩鲜明,落笔纤毫毕现,三百年来空白处后世藏家的印章盖得密密麻麻,足以证明这幅字画的珍稀,徐凤年鉴赏一事,跟国士李义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浅,就算没有那些枚琳琅满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无疑,再度合起,打开第三幅,是旧南唐后主的《梅下横琴图》,不过是假的,有趣的在于不谈真伪,仅论笔力,显然是后者更高一筹。 徐凤年全部看完以后,轻声道:“秋水春弄,取纸笔来。” 秋水双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懒,帮着在熟宣上盖上一方镇纸,徐凤年落笔缓慢,自有一股优哉游哉的淡然从容,秋水与春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艳,她们显然没有料想到徐公子写得一手漂亮好字,隐约到了藏拙的层次,她们自认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写不出来。十一幅字画,徐凤年故意辨识不出三幅真假,假装不敢妄言,认错两幅生僻的,其余都六幅准确无误,后八幅,都给出了为何是真品赝品的详细理由,以及相对的估价,其中估价与真实情况又各有错对,既然魏丰老狐狸有心试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实诚了,至于笔下所写百余字的小楷,当然会有所遮掩,这种马脚如何都不会露出。等墨汁微干后,秋水对手上小楷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弯腰捧起沉重字画,就要回去老爷那边交工。 徐凤年对春弄笑道:“去给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轻松一半失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徐凤年温柔拍了她一下脸颊,说道:“清明过后再说。” 秋水和春弄两人双双捧着字画走出屋子,走廊中还有一名来时为秋水撑伞的同龄婢女,她见到春弄吃了一惊,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几分,眼眸里的笑意立即真诚许多,从老爷书房到这里其实不需要撑伞挡雨,只不过怀中字画不知价格几许,郑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余的油纸伞。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几句女子之间的戏弄调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养马大家之手,情同亲生姐妹,与那名来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阂,不过聪慧女子相处起来,都天生带有一张浓妆艳抹的厚重面具。 徐凤年关上门,在床上盘膝而坐。第二次与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门游历,只要有床可睡,大多是这么个自讨苦吃的姿势,而且不卸软甲,屋子必定与李老剑神相邻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种境界。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壮的陶潜稚虽身着一袭文官袍,但难以掩饰尸骨堆里爬起的武将气焰,书房简陋,许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尽数典当,得来的金银全部分发给留下城武卒,文官笔吏则一颗铜钱都没有分到手,期间有位官员仗着职责便利偷偷克扣了两百两银子,被举发后,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锐健卒闯入,鲜血淋漓的脑袋被悬挂在校武场旗杆上,官员小有背景,族人告状告到龙腰州持节副令那边,结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无人敢欺陶将军新官上任不熟地盘。 陶潜稚不曾将家眷带来,但这位曾是正四品冲摄武将的城牧大人并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时日就会花钱去请城内青楼红人前来府中温存,该花多少银子绝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楼都不敢要,都被强塞到手中,过了段提心吊胆的时日,也不见城牧大人有秋后算账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加上这位冲摄将军的神勇事迹不断传入留下城,对陶潜稚的认知也逐渐口碑好评如潮,许多青楼都主动奉送头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几十金的身价,只开口要价几十银,陶潜稚也不过分计较细枝末节,愈发显得大将气度,让原本生怕贼来如梳官过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许多。 小雨连绵,陶潜稚坐于空落落的寒酸书房,挑灯夜读一部兵书。 一名从姑塞州带来的心腹校尉站在门口恭敬道:“玉蟾州鸿雁郡主冒雨造访。” 陶潜稚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她若是独自入府便不见。” 一名貂覆额丰腴女子出现在校尉身边,身后跟着双手插袖的锦衣老者,她跨过门槛,双手搭在皇帝陛下钦赐的玉腰带上,娇滴滴道:“呦,陶将军好大的官架子,还是说怕惹来流言蜚语?”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皱了皱眉头,放下书籍,对这位腰扣鲜卑头的皇室宗亲竟是丝毫不忌惮,冷笑道:“郡主艳名远播,喜好豢养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声。 陶潜稚嘴角翘起,眼中满是不屑。手中拎着一把缎面伞的貂覆额的鸿雁郡主浪荡大笑,花枝招展,摆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从不要介意,盯着蛮横无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丝说道:“陶将军,本来呢,本郡主是不想进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杀人,阴气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将军这样阳气旺盛,就怕被冤鬼缠身,又快到了清明时节……” 陶潜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没有正经要事,恕不相送。” 这位在玉蟾州头等富贵的腴美人几次被冲撞,仍是不见怒容,笑道:“好吧,不与陶将军兜圈子了,是有人让本郡主代传一句话给陶将军,六个字,清明日,勿出门。” 感觉到被戏弄的陶潜稚怒气横生,书房内杀机重重。 锦衣老者双袖翻涌如浪潮。 郡主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歉意道:“呀呀,本郡主这张笨嘴,瞎说什么哩,说错啦,的的确确是八个字,清明时分,不宜出门。陶将军可别不信,说这八个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违逆。” 陶潜稚背后身,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冷淡道:“不送!” 鸿雁郡主甩了甩沾满雨水的绸缎花伞,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记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檐下,武力绝对要高于陶潜稚的锦衣老者接过伞撑开,倾斜向这位女主子后,愤愤道:“郡主,为何不让老奴出手教训这名不识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没有急着步入雨幕的貂覆额女子伸出手掌接着雨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神迷离道:“老天爷哭什么哭?” 两天后清晨,雨势渐大,道路满是泥浆,城牧陶潜稚带三十亲骑前往城外,要给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战死袍泽上坟。 清明大雨。 烧纸不易死人易。 第243章 北莽边境这边与汉人衣冠的离阳王朝习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国遗民大量迁移涌入后,其实已是相差无几,重阳登高插茱萸,中秋赏桂吃月饼,年夜守岁放鞭炮,还有今日的清明扫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携带酒食果品纸钱上坟,烧纸钱,为旧坟覆新土,让做晚辈的稚童少年们在城中折上嫩黄新枝插在坟头,烧过黄纸,然后叩头行礼,祭拜先祖,求一些阴福,便可返回。清明什么时辰上坟没有定数,早晚皆可,只不过留下城今天头顶大雨泼得厉害,坟头大多在城郊,离得不近,许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着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扫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骑的出城就显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内青石板街道由中间往两侧低斜,平时不易察觉,到了大雨时节,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明堂,三十名披甲铁骑马蹄阵阵,重重敲在街道两旁的人心上,联系这名冲摄将军在边境沙场上杀敌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杀人喝酒尽兴的血腥事迹,升斗小民们就愈发觉得这名军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丰是商贾,商人挣钱再多,终归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丰虽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数的富人,但所拥府邸仍是离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两条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闹中取静,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铁骑驰骋出城,为首便是不合官制身披甲胄的陶潜稚,坐骑是一匹罕见汗血宝马,通体淡金色,汗血宝马本就已经格外珍贵,这一匹姑塞州持节令割爱赏赐下来的骏马又是其中翘楚,雄健异常,让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让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潜稚一马当先,目不斜视,自然没有留心到魏府大门高墙青瓦下,蹲着一个佩刀年轻人,一名身娇体柔眼儿媚的丫鬟替他撑伞,那公子哥墙角根屈膝蹲着,脸朝南面好不容易烧掉几捧黄纸,约莫是心意已经尽到,还剩下一捧黄色纸钱放回了怀中。秀色可怜的丫鬟小声提醒说道:“徐公子,给先人用的纸钱不好放进活人怀里的,奴婢帮你收着吧?” 徐凤年站起身,见她左肩湿透,拿手指将红木伞骨往丫鬟那边推了推,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望着雨中疾驰而去的铁骑,笑而不语,只是摇头。眼角瞧见小伞又悄悄往自己头顶这边倾斜,好气又好笑地接过小伞,不偏不倚撑在两人头顶,丫鬟春弄抬起小脑袋,眨巴眨巴那双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徐凤年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先送你进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别跟着了,这趟离开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回来。如果逛到城隍庙,雨不像现在这么大,我就帮你和秋水带一屉周记小笼包。” 身段初长开的小丫鬟善解人意说道:“就这些路,奴婢跑几步就到啦,公子你径直去逛街便是。” 徐凤年眯起那双好看至极的丹凤眸子,故作委屈,调笑道:“本想与某位小娘子多说几句话的,奈何人家不解风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击,整颗心肝都颤了,痴痴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翘起那再年长几岁便会蓦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着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窦初开,总是莫名其妙,也许多半会被雨打风吹去,但此时此景,让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凤年笑着将她送入魏府,进门后小姑娘没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修长背影,看得仔细,便看到他撑伞走入檐外雨帘时,身形顿了一顿,似乎透过伞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渗墨砚台的天空。 徐凤年撑伞缓慢走在街道上,鞋袜袍脚早已在烧纸时浸湿。北凉世子殿下踩着北莽城内的石板,去杀包括城牧在内的三十一铁骑,真相说出去好像有点冷,跟这让人忍不住缩脖子骂娘的鬼天气差不多。 鱼龙帮付出巨大代价送到城内的货物其实交给魏丰以后,就没有他们什么事情,但还是留到今天,说好下午才出城。这几天无非是魏丰尽了些地主之谊,让几名管事带着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土鳖帮众,好好体会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光是这笔开销就多达三千多两银子,在鱼龙帮看来实在是出手阔绰得惊世骇俗,连他们自己在吃喝嫖赌之余都感到有点难为情,只有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刘妮容保持沉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客卿公孙杨的死讯。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终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练拳便是背口诀,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剑势,可惜他如何都学不会,形似都称不上,神似就更别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个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聪明的奇怪师父,王大石也没啥负担,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实实学呗,只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听名字,王大石就挺钟情,觉着透着一股子亲近,不像鱼龙帮里那些师父们的唬人噱头,动辄就是万剑归宗屠龙杀虎刀无敌旋风腿什么的,吓唬谁呢,反正连王大石都不信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凤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意料之外的来人,平静道:“去给公孙杨上坟?” 面容凄苦神情憔悴的刘妮容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字沉声说道:“再就是不让你去上坟。” 徐凤年摇头道:“我就在城里转转,不去公孙杨的坟头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刘小姐多虑了。” 刘妮容大踏步前行,将徐凤年远远甩在后头。这对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后出城,刘妮容往西南方走去,徐凤年则是行向东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泞难行。徐凤年靴子裹满了黄泥浆,不急不缓走了三炷香的功夫,没有碰上一位扫墓的,徐凤年吐出一口雾气,啪一声收伞,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开始狂奔,却不是沿着官道直掠,而是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每一次脚尖踩地,地面都轰出一个泥窟窿,溅起水花无数,若有常人旁观,只能看到青影一闪而逝,留下一大串间隔六丈绽放如朵朵莲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个大水漂。 城牧陶潜稚来到孤零零的一座坟头,里面躺着一位谈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边军袍泽,阵亡时不过才是一名伍长,这老家伙十六岁进入边军步战营,从军三十来年,花了两年功夫靠着侥幸杀死一名北凉铁骑升为伍长,然后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长这个位置上虚度光阴,在战场上来来回回,始终没杀过几个人,但说来奇怪,枪林箭雨里跟阎王爷打交道这些年,愣是没死,老伍长这辈子麾下只带过十几个兔崽子,而活下来的如今只剩下四个,陶潜稚是其中一个,由步卒转骑卒,平步青云做到了冲摄将军,一名当上了正五品的步战统领,一名成了姑塞边军里屈指可数的优秀游哨,最后一人比陶潜稚的官位还要显赫,隐约要一跃成为北莽王庭的栋梁。老伍长贪生怕死,教给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杀敌,而是怎么贪生怕死怎么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迹的装死,比如偷取尸体上的细软,如何抢斩首级捞军功,但就是这么一个马上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回家养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接触战中,死了,替手下挡了一记凶狠的北凉刀,整个后背都划开,他这个北莽边军的普通步卒,所穿软甲在锋锐无匹的北凉刀下根本不顶用,陶潜稚跟几个同龄人袍泽那时候还年轻,抱着奄奄一息的老伍长,不明白为什么嗜酒如命的老家伙要说死在阵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长死前唠唠叨叨,也谈不上骨气,只是疼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最后说了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从姑塞带来的嫡系亲兵整齐翻身下马,站在远处,其中两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几瓶将军专门重金买来的好酒,除了酒就再没其它,另外一人拿出油纸裹住的一大摞纸钱,与火褶子一同递给将军后,撑开伞,遮风挡雨。 陶潜稚蹲在坟头,一拳砸裂一只酒瓶,六七瓶从离阳王朝江南道那边传入北莽的昂贵烧酒肆意流淌,与雨水一起渗入坟前泥地,陶潜稚一甩军中专用的火褶子,点燃了黄纸,自言自语道:“老头,你没啥大本事,不过我们哥几个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会的,那会儿要不是你说自己攒军功没用,将那两颗首级转送给了董卓,这家伙打死也没有今天的风光,不是最后你替我挡了一刀,我也没法子帮你弄好酒来。董胖子这小子是茅坑里石头,臭烘烘的犟脾气,与我们喝酒时说漏了嘴,说他不做到持节令,没脸来见你这个跟他一样死要面子的老头儿。我没他想那么多,既然到了留下城,清明节都不给捎带几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说不过去。你这老家伙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抢了你媳妇一样,哦,忘记了,你打了一辈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头,你只要说看上了谁,我和董胖子这几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帮你抢来就是了。” 陶潜稚握着在手上熊熊燃烧的黄纸,完全不理睬那种炙热痛感,轻声道:“来给你上坟前杀了个北凉甲士,我亲手用北凉刀砍断了他的四肢,知道你胆小,怕你睡不安稳,就不带到坟头吵你了。老头,跟你说其实这北凉铁骑也就我们那年轻时候觉得天下无敌,主要都是被你吓唬的,每次还没上战场,光听到马蹄,就瞅见你发抖,两条腿打摆子,连带着我跟董胖子几个也跟着害怕得要死,如今杀多了北凉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来留下城的时候带了四囚笼的北凉士卒,也有许多跪地求饶像条狗的,有为了活命跟袍泽拔刀相向还不如狗的。” 一捧黄纸烧尽,陶潜稚拍了拍手,拍散灰烬,缓缓起身道:“不耽误你喝酒。” 三十一骑默然上马,那名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马奔来,靠近陶潜稚后,沉声道:“将军,方圆三里以内,并无异样。” 陶潜稚点了点头,笑道:“还以为那几个去姑塞骗功勋的皇室酱缸里的蛀虫会借着我被贬的机会,跑来叫嚣着要痛打落水狗,看来是我高估他们的胆识了。” 校尉阴森冷笑道:“将熊熊一窝,这些穿银甲佩银刀的绣花枕头,能带出什么勇夫悍卒,来一百骑都是塞咱们的牙缝。” 陶潜稚抬头看了眼灰蒙蒙天幕,雨势仍是没有清减弱去的迹象,收回视线平静道:“回城。” 雷声雨声马蹄声。 一骑衔尾一骑,奔出了坟头这边长达两三里路的泥路小径,马上就要折入官道。 陶潜稚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抹阴鸷酷厉,扬起手,身后三十骑瞬间停下。官道平时可供四骑齐驱,大雨浇灌冲刷以后坑坑洼洼,三骑并肩已是极限,骑兵想要发挥最大的冲锋效果,配合马战制式莽刀的挥动空间,两骑最佳。 水珠四溅的官道上,一名佩刀青年撑伞而立。 精于游哨技击的校尉骑士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探方圆三里内一草一木,加上大雨消弭了足迹,只敢保证确认有无十人数目左右的队伍,对于这条拦路的漏网之鱼,已是北莽六品校尉的骑士喝斥道:“来者何人?!” 佩刀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起伞,将伞尖插入身侧泥地。 陶潜稚不愧是杀伐果决的武将出身,见到年轻人的这个动作,嘴角扯了扯,平淡道:“两伍队展开冲锋,杀无赦。” 两骑率先并肩冲出,骑士胯下马匹健壮,是边境战马中熟谙战事的良驹,奔跑过程中展现出一种极具动态的视觉美感,被雨水冲刷而过鬃毛随着肌肉规律颤动,一时间马蹄竟是盖过了雨声。 两柄出鞘的莽刀清亮如雪,刀身比北凉刀要宽而厚,长度相似,锋芒稍逊,弯度更大。 经验老道的悍卒出刀必然要结合坐骑的奔跑速度,路况带来马背的颠簸起伏,两名骑兵手臂粗壮,本是姑塞边军的勇壮骑矛手,一刀劈出,气势凌人。两人若非精锐,也没资格被陶潜稚作为亲卫铁甲带到留下城。 两匹高头战马两柄莽刀一同袭来,被夹在中间的年轻男子双脚不动,身体如陀螺一转,划出一个弧度,后倾向一刀落空的一匹战马,右脚往后一踏,后背贴向向前疾行的战马侧面,然后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连人带马将近两千斤重就给侧撞飞出,四只马蹄一齐悬空,在六七丈外重重坠落,马背上的骑士当场晕厥。背靠一马后,借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反弹劲头,年轻刀客身体前扑,闪电踏出几步,双拳砸在第二匹战马肌肉结实的后臀上,鲜血瞬间溅射,战马哀嚎,在空中转了半圈才落在官道以外的泥泞中,那名骑兵也确实悍勇,弹离马背,在泥地里滑行出一大段距离,抹了一把脸,脸色狰狞。 其余分作两列前冲的八骑,换成领头的两位骑兵面对这名刀客的冷血手段,丝毫不惧,按照战场一场场厮杀打熬出来的经验,再度与身边袍泽配合劈刀。 年轻人不退反进,身形如一尾游鱼,踩着滑步在雨幕中穿梭而来,低头躲过刀劈,不理睬右手边一充而过的骑兵,左手黏住另外一骑的手臂,双脚顺势被战马前冲的势头带着离地,滴溜儿就翻身上马,坐到了骑兵身后,双手按住骑兵的脑袋,交错一扭,将其毙命。曲臂游蛇,黏靠在这名尸体胸口,往后一拧,一百四五十斤的尸体就朝后激射抛去,恰好砸在身后追尾骑兵的马头,与主人征战多年的骏马头颅尽碎,前蹄弯曲,向下撞入泥地,骑兵几个翻滚,这一列第四名骑士马术娴熟,不但躲过了毙命倒地战马,还弯腰伸手拉起前一名袍泽,后者毫无凝滞地跃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继续悍不畏死地追击。 足可见北莽武卒之骁勇善战。 刀客乘马却没有要与留下城骑卒马战的意图,坐骑猛地痛苦嘶鸣,四条马腿好似被万钧重担给压折,马背上的刀客鹞子腾空,在空中转身斜刺向一骑两人,两名骑卒只看到一道阴影在头顶扫过。 两颗脑袋被一腿扫断,拔开身体一般,滚落在远处黄泥浆中。 始终不曾拔刀的俊逸刀客站在仍在疾驰的马背上,脚尖一点,身体如一根离弦箭矢掠向另外一名骑兵,几个起落,皆是一腿踹在胸口狠狠绷死了身披甲胄的骑卒,一个个人马分离,五脏六腑碎裂得一塌糊涂。 十骑中除了第二名骑卒没有阵亡,其余都已死绝。 感到惊悚的校尉低声问道:“将军,是否派人前往城中报信。” 陶潜稚点了点头,俯身拍了拍马头,平静道:“你们二十骑都分散回城,不需要担心我。” 校尉红了眼睛,嗓子沙哑喊了一声将军。 陶潜稚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死,我也舍不得死在这里。” 陶潜稚说完以后,肃容冷声道:“听令,回城!” 二十骑经过短暂的犹豫后,军令如山,纷纷含恨拍马离去。 年轻刀客并未阻拦,从马背上跳到官道上,显然今日清明,他只盯住了陶潜稚一人。 陶潜稚高坐于淡金毛色的汗血宝马,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握莽刀,神态自若,洪声问道:“可是慕容章台这条幼犬派你前来行刺陶某?” 站在道路上的刺客一言不发,只是向留下城城牧走去。 陶潜稚讥讽道:“难不成是鸿雁郡主的新面首?这小娘们怎么眼光一下子拔高了这么多,有点意思。” 身披一具精良玄甲的陶潜稚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的马脖,通灵的汗血宝马恋恋不舍地小跑远去,在十几丈距离外嘶鸣徘徊,急躁不安地踩着马蹄。 身材魁梧的陶潜稚似乎知道这名刺客不会泄露什么,不再废话,抽出莽刀那一刻,杀意弥漫四周。双方对冲而奔,官道上顿时杀机四伏,竟是远胜过青年刺客与十骑交锋时的气势。 陶潜稚刀法纯朴,简单明快,都是戎马生涯中历练出来的杀人招式,绝无拖泥带水,必然要留下其中一具尸体的两人轰然相撞,莽刀劈在那柄短刀鞘上,莽刀分明没有一刀毙敌的奢望,蓄力十之七八,故而刀锋下滑,迅捷无匹,刺向 年轻刀客的腹部,后者并未拔刀只握刀鞘格挡,不去看即将触及肚子的刀尖,右手手腕一旋,在鞘短刀竟然离手,在身前旋转出一个看不到丝毫缝隙的浑圆,铺天盖地的雨点拍打到这个圆形后,便被激射反弹。陶潜稚眯眼,刀尖不作退缩,骤然发力,试图要戳破这个撑死厚度不过刀鞘的圆。 莽刀刀尖与古朴刀鞘摩擦,发出刺破耳膜的金石交错声。 陶潜稚层层叠叠,气机如泉涌,刹那间数次叠加臂力,刀尖绽放出一股璀璨白芒。 青年刺客身体后撤,不见他如何触碰刀鞘,便被牵引后移,右手斜抹出一个微妙幅度,离手刀鞘毒蛇一般绕刀尖急旋,然后攀沿向上,就要剁去陶潜稚的持刀手腕。 陶潜稚略微缩手,冷哼一声,“哪来的野路子刀法,雕虫小技!” 这位在姑塞素来以马战著称的骑将双袖鼓荡,莽刀成功磕开那仍是旋转不停的诡异刀鞘,眼见眼前此人手无兵器,莽刀光芒再涨,就要破裂这沉默刺客的胸膛,不过当陶潜稚看到刺客右臂往做了个扯引再回拉动作,心生警惕,使出千斤坠,双足深陷泥泞,低头堪堪躲过割头的一鞘。躲过一劫的陶潜稚拔出脚尖,溅起一大块泥泞扑向这名怪异手法层出不穷的年轻刀客,双手齐齐握住刀柄,健壮身体前倾,挟带刚猛势头,连人带刀撞去。刀鞘没有抹掉陶潜稚的脖颈,却不是坠入地面,而是在空中燕子回旋,到了刺客左手边,屈指一弹,才触及一眨眼功夫便再度离手,撩起刺向陶潜稚。 有些憋屈的陶潜稚莽刀一阵搅扭,身体随之滚动,在官道一侧站定,死死盯着这个轻轻弹指便精准驾驭刀鞘杀人的刺客,狞笑道:“竟然是江湖莽夫杂耍的离手刀!老子看你能一气呵成到几时!” 刀鞘如灵燕绕梁,只见刀客每次弹指便盘旋不止。 双方都没有给对手停歇的机会,莽刀白芒如流萤,陶潜稚滚刀而走。 刀鞘燕回旋,不断与莽刀冲撞。相比而言,杀机勃勃的陶潜稚已经怒不可遏,刀势滚动,十分骇人。而那名正是北凉世子殿下的刺客则要悠闲许多,在官道上以倒马关外从肖锵那边偷师而来的离手剑以及鱼龙帮夫子三拱手,融会贯通,闲庭信步,显得进退有据,已经有了几分峥嵘豪气的宗师风度。 曾有羊皮裘老头一伞仙人跪。 春雷刀鞘已经数次在陶潜稚甲胄上无功而返,徐凤年眼神突然凌厉,胸中剑意一时间如江海倒泄,他让人匪夷所思地以离手刀鞘使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剑气滚龙壁。 闭鞘春雷终于回到徐凤年右手, 陶潜稚单膝跪地,北莽刀插入地面,浓郁鲜血用手腕沿着刀身滑落。 一身玄甲破碎不堪,浑身血肉模糊,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 陶潜稚抬头咬牙笑道:“小子,还不给老子拔刀吗?” 徐凤年想了想,嘴角扯起一个残忍笑意,然后不知疲倦将剑气滚龙壁翻来覆去耍了十遍。 三遍以后,陶潜稚玄甲全破。 六遍以后,只剩下握刀右臂还算齐整。 十遍剑气滚龙壁以后,陶潜稚已经被搅烂,双膝跪地,双手按在刀柄上,死而不倒。 徐凤年慢慢走上前,毫不留情拿春雷刀鞘将他拍飞,汗血马狂奔而来,徐凤年狞笑着侧过身,轻轻跃起,双臂环住马脖,屈下双膝,身体后仰,顺势将这匹战马整个身体都翻过来,轰然塌陷在官道上,汗血马整个马背都被砸断,当场倒毙。 从头到尾,徐凤年都不曾跟这位本该前途似锦的北莽城牧废话半句。 徐凤年站起身,任由雨水冲去后背淤泥,重新悬好春雷刀,抽出那柄雨伞,面朝北凉方向,从怀中抽出那捧在魏府墙根刻意余下的一捧黄纸,轻轻洒向空中。 ———— ———— (七千字章节,求红票。) 第244章 撑伞走在裹足沉重的泥泞中,徐凤年伸手慢慢撕下一张生根面皮,揣入怀中,南疆巫女舒羞精心打造的六张面具中,通气生根入神三种层次,那张通气可以随意涂抹和摘取,若是生根就要耗费相当精力,一张入神,舒羞说只能使用一次就会作废,至于改变根骨的投胎一皮,戴上以后哪怕毁容都恢复不了原来面貌三分。一张生根约莫可以反复使用三到四次,徐凤年不要任何死士跟随,留了一只傀儡在北凉王府做障眼法,进入北莽以后免不了要做个勤俭持家的守财奴。 杀二品六人,杀金刚境三人,杀指玄一人。 这是徐凤年给自己北莽之行定下的其中一项目标,而选定龙腰州留下城作为北莽踏脚点,大半原因便是冲着城牧陶潜稚而来,这名明贬暗升的前冲摄将军,被北莽王庭安插在硝烟不浓的留下城,岂是简单让陶潜稚远离与年轻一代数位皇室宗亲是非恩怨,北莽女帝雄踞王庭宝座,对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虎视眈眈,真真切切是摆出了坐北朝南气吞万里如虎的姿态,谁敢说陶潜稚不是她矛头直指北凉幽州的一枚关键暗棋?虽说此人只是一名接近二品的武夫,但陶潜稚不管是边境民心凝聚,还是以后对北凉的威胁,都远超过寻常,与徐骁密谈,便提及这名新城牧,说杀一个陶潜稚,抵得上军阵斩杀北莽三千骑! 此时喜好每日虐杀北凉甲士的陶潜稚根基未稳,徐凤年如何能不动手?挑了今日,陶潜稚算是死在了一个好时节。徐凤年虽然摘下面具,腰间朴拙春雷佩刀也不算显眼,但那二十几骑铁甲亲卫逃回留下城,即便群龙无首,以陶潜稚治军的成果,注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徐凤年前两日在城中闲逛,早已研究透彻留下城的布局,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如攻城蚁附般攀沿而上,大雨依旧滂沱,攀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内墙根飘然落定,行走于冷清的小巷窄弄,留下城除了陶潜稚还是有高人的,小股骑队分头游曳,戒严得十分巧妙,外松内紧,并未给城中百姓造成半点恐慌,徐凤年对这种程度的巡查搜捕,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自然轻松避过,甚至还依约去周记铺子买了一屉热腾腾的的小笼包。 从离开魏府到返回,不过一个半时辰,离午饭尚有半个时辰,丫鬟春弄一直在他屋里候着,徐凤年推门时,百无聊赖的小姑娘趴在窗栏上发呆,并未察觉,直到闻到了香味,才猛然转头,见到满身湿透的徐公子,手上托着一屉吃食,没来由就红了眼睛,好一双无声胜有声的眼儿媚。 徐凤年不得不打断她的情愫酝酿,调侃道:“别自作多情,顺手买来的。拿去,跟秋水分了吃,至于换衣服,就我自己来好了,省得扫了你胃口。咦?哭啦?别,外人见着了还以为我禽兽不如,想拿一屉小笼包子就拐跑你私奔回北凉。” 小丫鬟抽了抽精致鼻子,见徐公子神色坚决,犹豫了一下,就败给了肚里馋虫,小心捧过小笼包,到了门槛那边,回眸一笑千娇百媚生。徐凤年挥了挥手,等她小跑远了,才栓上房门,摘下春雷搁在桌上,取出包裹严实的刀谱和一叠面皮,没有脱下冬暖夏凉的蚕丝甲,换了一身洁净舒适的文士青衫,重新放好贴身物件,当真称得上是孑然一身。春弄应该是潦草吃过了小笼包,便被更识大体的秋水一路拎着耳朵押送回来,一起帮徐公子侍弄头发,春弄一直丢眼色给秋水姐,后者悄悄叹息一声,问道:“徐公子,今日便要离开留下城返回陵州吗?” 徐凤年点头开门见山说道:“魏叔本意是想让你们两个跟我回陵州,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没有建功立业,何以成家?” 转头见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煞是可爱,徐凤年哈哈笑道:“还真信啊?我就是家底薄,养不起你们的。想多跑几趟北莽,挣了银子以后再把你们风风光光迎去陵州。” 替徐凤年梳理头发的春弄怯生生道:“春弄跟秋水姐姐会女红会琴棋,不用徐公子养活也没关系啊。” 秋水心思细腻成熟许多,对春弄悄悄摇了摇头,后者眼眶湿润,决堤一般,像一汪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情意绵绵戚戚,却也乖巧地咬住嘴唇,不哭出声。 徐凤年当然不会真的将这对丫鬟带回北凉,即便是以兵器监军府邸上的帮闲子弟身份,也不适合,更别提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实身份,轻易涉足,动辄粉身碎骨。两株柔弱的十金莲,在这种安静环境生长才好,移植到了水流汹涌的江河,只会早早夭折。 在留下城最后一顿午餐,最亮眼的一道佳肴竟是椒姜炒螺蛳。 清明螺,肥似鹅,白玉盘中一堆青。 可惜鱼龙帮帮众都是一群粗鄙汉子,荤菜只认猪牛羊,不清楚这些最佳时令的螺蛳从江南泥塘小溪摸出,活着运至北莽留下城是何等艰辛,好在宴席每桌都有一只镇场子的烤全羊,让鱼龙帮吃得满嘴油腻,今日刘妮蓉发话不许喝酒,有些让人美中不足,不过刘小姐在肖邦主和公孙客卿离开以后愈发行事从容,逐渐有了独挑大梁的趋势,鱼龙帮一伙人心服口服。 春弄两颊泪痕不见,但兴致低落,倒是秋水依然婉约周到,弯腰站在徐凤年身边,拿竹签剔出螺蛳肉,一粒一粒放在盘中。老狐狸魏丰出手豪气,早已赢得鱼龙帮的亲近感,也就是心知肚明魏老爷子财大气粗,是北莽站稳脚跟的豪横巨贾,自然眼高于顶,否则不少人都想着认个干爹,大树底下好乘凉呐,他们原本对姓徐的摸不清底细,横竖左右瞧不顺眼,如今明摆着与魏老爷子沾亲带故,许多人彻底没了与姓徐的叫板的胆气和兴趣,开始琢磨返回北凉途中要多热络,弥补一下北行的疏远。 魏丰笑眯眯道:“侄儿,炒螺蛳就老酒,阎王来了不肯走。这道炒清明,名菜算不上,但在北莽还真难以享受这份滋味,你多尝尝。” 应该是真把他当作亲生侄子看待,也不继续客套,魏丰转头对刘妮蓉笑道:“刘小姐,魏老头儿还是那句话,真要现银,马上就可以给鱼龙帮送到马车上。魏府也有些会耍几套把式的壮丁,可以帮忙护送,不敢夸海口,但二十骑的人手还是挤得出来。” 刘妮蓉摇头笑道:“带几万两银子行走边境,实在太过冒失,这些天鱼龙帮全靠老爷子悉心招待,破费太多,也委实没脸面再让魏老爷子劳心。刘妮蓉信得过老爷子,也信得过在北凉北莽两境通行的两字票庄。” 魏丰捋须,笑而不语。 刘妮蓉举杯,“刘妮蓉不敢多饮,可对老爷子,敬重万分,就替鱼龙帮敬老爷子三杯,老爷子你随意即可。” 她连饮三杯,滴酒不漏。魏丰小酌了一口便放杯,却没有谁以为是老家伙在端架子摆谱,这段时日除了靠着魏府在留下城风流快活,也听说了许多有关魏老爷子的奇人轶事,比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演义还要精彩。 风雨停歇,街上多了许多出门扫墓的百姓。 来时一辆马车有货物,还坐着脚边有牛角弓的西蜀公孙连珠箭,走时却只有一个摘下春雷刀搁在角落的徐凤年,上车前给魏丰执晚辈礼作揖,这次后者没有佯怒生气,坦然受之。 望着鱼龙帮渐行渐远,魏丰收回视线,瞥了一眼春弄秋水两名没能送出手的丫鬟,皱起灰败的眉头,嘴唇微动,含糊不清,不知老爷子说了什么。 途径城门,不悬春雷的徐凤年主动下车,鱼龙帮路引齐备,比往时暗增了许多人手的城门守卫翻开进城记录,一人一人仔细对比过去,验证无误,才放行。 离城百步,牵马而行的徐凤年下意识望向城头,看到了与锦衣扈从并肩而立的貂覆额女子,她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狠辣手势! 徐凤年笑了笑,都赶着在清明这一天争相赴死吗? 留下城?留下? 徐凤年这一刻竟有了拔刀的冲动。 一位腰扣鲜卑头的郡主,她的头颅,似乎不比陶潜稚的脑袋轻了去啊。 第245章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缓缓放晴,风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过云层,洒下第一缕阳光。丰腴女子头佩貂覆额,腰扣玉带鲜卑头,一手拎着缎面花伞,一甩一甩,望着城下与鱼龙帮一同出城远行的修长男子,做了那个血腥动作后,似乎被自己逗乐,捧腹大笑。身旁锦衣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小声问道:“郡主,怎的与这个北凉平民较劲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两天亲赴城牧府给陶潜稚送那八字谶语一般口信的鸿雁郡主微微摇头,收敛了笑意,玩味道:“老龙王,我闹着玩呢,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吓唬一下。不过说来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觉着这家伙跟陶潜稚的死有关联,我们女子的直觉,实在是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锦衣老者笑道:“哪里当得起被郡主称呼龙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贵至极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旋转着紫檀柄缎伞,她自小便喜欢下雨天气,在雨中旋转伞面,激射雨花。年过五旬的北莽女帝对枝繁叶茂的王庭宗亲素来冷淡,唯独对这名小郡主出格宠溺,当鸿雁郡主还是年幼孩童时经常随父亲进宫面圣,皇帝陛下亲手捧着放在膝上,看着她玩耍,曾是皇宫里头少有含饴弄孙的温馨画面,可惜长成少女以后,远离皇城,与皇帝陛下的温情关系也就难免渐渐疏远,尤其是鸿雁郡主的父亲犯下失言重罪后,她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那位杀过皇后皇帝皇子皇孙的铁血女帝。 她叹息一声,摇头驱散了一些灰暗情绪,眼神凌厉起来,说道:“陶潜稚实在是不可救药,死不足惜,这么一个对王庭中枢重地想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爷们,与我一个郡主赌气什么,非要清明出城,这下好了吧,给人宰了,按照亲卫描述,自称此生不负丹青的画师赫连解元也绘制了一幅画像,数百轻骑只配莽刀,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还不是大海捞针,姓陶死的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台这几个与陶潜稚有新仇旧怨的败类,岂不是要被董胖子这些军中实权青壮派给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题大做,再怎么说我与慕容章台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双手插袖的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给慕容章台这几人面子了。” 女子脸面变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对,虽说这几个兔崽子小时候总挂着两条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后当跟屁虫,可惜越长大越不可爱,才懒得管他们死活。” 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才能成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眯眼道:“陶潜稚马战步战都是好手,刀法砥砺个十来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顾剑棠就是靠杀人杀出来的大宗师。留下城暗桩颇多,这意味着北凉风吹草动逃不过咱们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单枪匹马闯过边境的刺客,能够轻易斩杀十名精锐铁骑后,再短时间内击毙小二品的陶潜稚,让援兵扑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关键在于刺客杀死陶潜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没有,就有些夸张了,估计接下来不光是留下城鸡飞狗跳,龙腰州许多大城重镇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胆。” 貂覆额女子没心没肺笑道:“龙腰州远比不得久经战火的姑塞州,这边的老爷们养尊处优惯了,个个养出一身肥膘,低头一看,咦,竟然看不见胯下小鸟哩。这样的北莽官员,多死几个才好。” 锦衣老者会哈哈大笑,这位小主子的唇舌实在是一如既往的恶毒,虽说常年跟随左右,已经将北莽八州逛了个遍,还是会时不时被惊喜到。 鸿雁郡主轻声呢喃道:“离阳有赵勾,咱们北莽不也有一张蛛网嘛,我倒要看一看这名刺客何时会撞入网中。两只茧,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扑蝶娘,可都是疯狗一般的货色。” 听到这一连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澜的生僻词汇,锦衣老者警惕张望,见四顾无人,才没有出声。 貂覆额女子妩媚笑道:“老龙王,你怕什么,你以前不就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师叔呢。” 老者叹息一声,道:“没了那层人皮身份,便是一个新晋的捉蜓郎,都不会将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说老龙王一脚在金刚一脚在指玄,位列咱们北莽十大魔头第九,说出去多让人胆寒,不比什么提竿差了。” 锦衣老者略微失神,摇头道:“比起拓跋菩萨,洪敬岩,洛阳这几人,老奴不管是境界,还是杀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头上的貂覆额,一脸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颜,娇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余,我都羡慕死了。” 老龙王会心一笑。 城外,鱼龙帮少年王大石走在牵马慢行的徐公子身边,少年先前跟着回望了一眼,瞧见城头上的貂覆额女子后,吓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都有不怕虎的气魄与底气,王大石就很畏惧这个倒马关与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娆娘们,打心眼觉得她既危险,也太不正经,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年翻身上马,来到领头的刘妮蓉身边,直截了当说道:“我与鱼龙帮同行到雁回关,就要分道扬镳,有些将军府交代的私事要去处理。马车上有我从魏府讨要来一小箱专贡军营的火褶子,还有几幅魏老爷子赠送的字画,以及就当做是将军府对鱼龙帮的额外补偿,收不收,刘小姐自行决定。在这里废话一句,江湖帮派与官府笼络关系,送真金白银不妥,容易犯忌讳,不如送几样对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进寺烧香,光去叩拜菩萨未必有用,守门的和尚也要打点到位,鱼龙帮在这方面做得实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机想要亡羊补牢,越不能着急,其实刘老帮主在陵州口碑不俗,只要肯低头,想要打开僵局,并不困难,说到底,别看自己低头去赔笑脸的老爷们光鲜,他们也一样有低头哈腰的丢人光景,换个角度一想,除非是阎王爷让黑白无常来索命,世上其实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了。” 刘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凤年,抿起嘴唇,锋芒毕露,这位内秀女子好似一块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后,愈发璀璨。 徐凤年对她的刻意冷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说这些,不过是想着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刘妮蓉转头平静望着徐凤年,说道:“东西我不会扔,也不会嫌脏,那是鱼龙帮应得的。” 徐凤年笑了笑,转头指了指那个低头在泥泞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声说道:“刘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 刘妮蓉顺着手势望见在鱼龙帮默默无闻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凤年直视前方,缓缓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单相思的傻瓜。” 刘妮蓉皱了皱眉头,“我其实知道。” 徐凤年不再逗留惹人厌烦,拉了拉马缰,放缓速度,虽说经过两次天壤之别各有千秋的游历,已经不再如曾经的年轻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气再好,性子磨砺得再圆滑如意,也没厚脸皮到嗜好讨骂找白眼的地步,至于为何在魏府自揽一盆脏水,不去辩解肖锵的死因,一来当时刘妮蓉怒火中烧,处在气头上,解释反成掩饰,何苦来哉。再者她要恨便干脆让她恨个通透好了,世子殿下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对于这种误会,实在是近乎麻木。这何尝不是世子殿下对逼死公孙杨无法与人言说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边,徐凤年低声笑道:“王大石,刚才我与刘小姐说了,你喜欢她。” 王大石先是惊愕,惊吓,惊惧,继而涨红了脸庞,差点就要哭出来,而徐公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里敢去怪罪,只好低下头去,双肩耸动,显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凤年笑着安慰道:“骗你的。” 王大石抬起头,说不出话,茫然而怅然。 徐凤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个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听?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赶忙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徐公子你说便是。” 徐凤年望着乌云散去的明亮天空,柔声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说,你想要江湖,我便给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给你一个。而我呢,就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喏喏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意温柔。 王大石后知后觉,好奇问道:“徐公子,谁呢,这么有胆量,用咱们陵州的方言说,就是老霸气了!” 徐凤年轻轻说道:“我爹。” 第246章 徐凤年很想告诉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飘飘仗剑走四方的大侠,也要为一日三餐费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女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小肚鸡肠。那些耀武扬威的一方诸侯,也有打落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吞的憋屈。只不过最终还是作罢,少年郎的江湖梦,能多做一天白日梦都是好事。徐凤年弯腰摸了摸坐下棕色马匹的柔顺鬃毛,自己那个一见面就就对媳妇大放阙词的老爹,不意外讨了一顿痛打,但让世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名辽东行伍出身的年轻武卒,一次一次死里逃生,一步一步登顶庙堂,除了与寻常将军并无两样的一具铠甲,更披上了那件王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蓝缎蟒袍。不过在世子殿下眼中,北凉王,大柱国,大将军,这几个让人敬畏的彪炳头衔,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都极少去深思,记忆最深的只是徐骁年复一年缝制布鞋,少年时代觉得徐骁是无聊透顶,如今也还是觉得徐骁是无聊。 无聊无聊,人屠徐骁许多言语,赵长陵死了,那么多同生却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了,始终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游学的游学,远行的远行,他又能找谁聊去?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挺无聊的,起码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没来由想起木剑温华的一句口头禅,当下很忧郁啊。 鱼龙帮一路平安无事到了雁回关附近,徐凤年也就返身北上,之所以没有出留下城便往龙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狸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经惹人生疑,徐凤年不想再在这种小事上节外生枝,与鱼龙帮的离别,既谈不上半点伤感,也没如何欣喜,平淡如水,鱼龙帮不敢入城,只能在一处黄土高坡宿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后忆苦思甜的谈资罢了,当下没几个乐意吃这份苦头。 鱼龙帮毫无悬念的只有少年给徐凤年送行,夕阳西下,徐凤年上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诀,不是什么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当做强身健体。至于那叫三斤的剑招,你这辈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创出这招剑势的剑客是个缺门牙的老铁匠,一定会很失落,他呢,姓黄,西蜀人,这辈子穷困潦倒,既没媳妇也没有徒弟,我就当替老黄收你做徒弟,你们两个都是笨蛋,笨师父不嫌徒弟不聪明。江湖油子太多,个个都是想成精的狐狸,我就是一个,实诚人反而成了凤毛麟角,你是一个。所以你别学我,我若是没能回北凉,他的剑术好歹还留下一招。” 徐凤年上马以后,一人一骑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驻足远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紧拳头,给自己鼓气,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偷懒。一转身,看到刘妮蓉站在不远处,才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少年只剩下局促不安,刘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迟钝,也看得出她与徐公子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小心翼翼说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刘妮蓉柔声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人,我不否认。” 王大石涨红着脸,少年性子憨厚,一张嘴拙笨,不知从何说起。 徐凤年单骑朝北,坐在马背上,以道门基础口诀作一纳气六吐气的养气功夫,与马背起伏天衣无缝,吹以祛热静心,呼以定八风,呵气种青莲,嘘以养龙虎,不断辅以叩齿去金敲玉,在脑中回响,体内气机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体熊经鸟伸,自成三清天,大黄庭登天阁,最明显的就是形成一层包裹心脏的,不同道门教派典籍的阐述各有偏差,有说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婴,也有说是心植长生莲,徐凤年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心脏周围有六条气机欢快宛转,如龙衔珠,给予心脏强健的庇护,只不过徐凤年还远未到达出窍神游的内视境界,但不断疯狂吸纳大黄庭的过程中,对借天象接地气有了一种懵懵懂懂的雏形感受,离金刚境虽然还有一层窗纸没有捅破,不过徐凤年自信此金刚境更相似两禅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与寻常顶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则早就死在了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杀之下,大黄庭玄妙的一气贯三清,简单而言,就是心枯气竭之前,哪怕肢体被断,都不至于严重影响战力,这比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蚕丝软胄可要实惠太多。 因此三教圣人境界要远比以力证道的江湖龙蟒更容易接近陆地神仙,只不过境界高,不意味着杀人手断便强,佛门虽也有金刚怒目降服四魔一说,但终归还是更注重菩萨低眉慈悲六道,这也是北莽武评将国师麒麟真人与两禅寺主持独立于武评之外的苦心,至于青衣曹长卿,须知此人也曾是领兵杀伐的绝代儒将,被誉为让天地发杀机教龙蛇起陆地的奇葩,是离阳北莽两大王朝千万读书人里的头一号异类,徐凤年随着境界攀升,对天地感知清晰度的暴涨,回头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当时的深藏不露。 没了鱼龙帮需要顾及,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白天头顶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龙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进入飞狐城,徐凤年坐骑是一匹脚力平平的劣马,早已累得够呛,徐凤年风尘仆仆,尘土扑面,俨然成了一名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其实都不用那张生根面具,都已经没有人认得出这位佩刀游侠是玉树临风的世子殿下,大漠黄沙骄阳,道路上热气升腾,徐凤年放缓了马速,真是有些追忆那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便是乡野村庄的女子小娘,也透着股天生的水润,渴了就去溪里弯腰饮水,在这满眼荒凉的荒原上,撒泡尿放个水都得心疼怜惜,好似丢了几两银子。 孤苦伶仃的徐凤年从身后马背摘起水囊,喝去最后自行滚烫起来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里无人烟也有好处,兴之所至,养剑驭剑也好,剑气滚龙壁也罢,都可以肆无忌惮,这片广袤土地上蝎子毒虫无数,一经发现,都可以试着以生涩飞剑去斩杀,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导致落空,偶然有一次击中,也多半因为气机的不畅,力道孱弱而无功而返,但也有极少情况下误打误撞,能让咱们的世子殿下如疯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对,不是十足的疯子,谁会带十二柄飞剑到北莽来? 置身寂寥天地间,无法与人言的无聊世子殿下,无牵无挂,无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一边锤炼趋于圆满大黄庭,一边翻阅刀谱拣选晦涩运行图去气游关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 那一层窗纸愈发纤薄。徐凤年也不着急,饥饿消瘦的坐骑已经偷懒,耷拉着脑袋,马蹄沉重凝滞,不肯前行,打响着有气无力的马鼻,徐凤年轻轻夹了夹马腹,俯身摸着满是细碎黄沙的干枯鬃毛,轻笑道:“这一路上几只水囊大半水可都是到你嘴里去了,别跟我撒娇,再走几里路吧,我都已经瞧见炊烟了,指不定就是一间客栈,好兄弟,到时候肯定亏待不了你。” 虽说的确已经可以看到人烟,但望山跑死马,徐凤年知道这匹相依为命的劣马已经强弩之末,就翻身下马,松开马缰,让它跟在身后,没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负担,这匹皮包骨头的懒家伙终于缓过气,立即踩起轻快步子,不忘用马脖子蹭了蹭这主子,徐凤年瞧着这家伙的撒欢,哭笑不得,脚力差归差,倒也不笨。一人一马慢悠悠走向炊烟升起处,徐凤年张目望去,吃了一惊,这座客栈竟是规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楼有三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羁旅人士,除了五六辆马车,客栈外头筑有一座简陋马厩,停满了三十几匹马,大多-毛色发亮,高大健壮,好几匹骏马的嘶鸣里都能听出倨傲,足以让世子殿下自惭形秽,客栈外头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树墩上打瞌睡,脚边有一眼散发清冽水气的泉井,在能让旅人嗓子发烧的大漠里,有这样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滚被窝还来得让人眼馋艳羡。 徐凤年见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着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着哪位曾经途径客栈的貌美女子,在鸟不拉屎的漫天黄沙中,大抵逃不过皮肤白奶-子坠屁股翘这个路数,徐凤年也不吵醒,轻轻走过去,摇起滚烫的木制机关,拉起一只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给难兄难弟的瘦马洗涮马鼻,皮肤黑炭肌肉结实的店小二猛地惊觉,看到这家伙偷水,跳下树墩子,二话不说就一腿踹来,徐凤年不惊不怒,脸色平静,腹部一缩,吸黏住这能让寻常汉子躺上半年的凶狠一脚,见这年轻店小二面容骄横,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赏一脚,徐凤年连忙微笑道:“并非有心白喝这水的,小哥照行情来算钱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动弹不得的店小二输架不输人,犹自气势汹汹,怒视骂道:“老子要不是醒过来,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个卵蛋的店,瞧你跟这畜生的穷酸样,兜里有银子才叫怪事!再不滚,老子可就要使出绝学了,到时候生死不负!” 徐凤年一脸无奈,正要后撤几步息事宁人,没料到客栈门口出现一位双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两颊涂抹了浓重的胭脂,凝结成块,显然不懂什么妆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狮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绝学,断了客栈财路,老娘让你绝子绝孙!” 有一个颇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伙噤若寒蝉,挤出一张笑脸,瞥向徐凤年的眼神还是称不上友善,抽回脚,冷哼道:“算你小子运气好。” “秦武卒,给这位公子的宝驹仔细刷洗,喂上等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脸上妆容与她“小蛮腰”一般霸气的女子面对徐凤年,笑脸就就要热情真诚许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请进,咱们鸭头绿客栈能吃能喝能住,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在龙腰州这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公子只要住过一次,就知道咱们的厚道。” 徐凤年拍了拍总算苦尽甘来的瘦马,独自走入相当宽敞的院落,只不过才进门,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都跟徐凤年杀了他们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来,店小二就显得极为含情脉脉了,水桶蛇腰的女子笑着轻声解释道:“公子别上心,这些野汉子都十天半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见谁都这种吃人的眼神,咱们鸭头绿客栈总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价高者得春宵,这帮穷鬼,就怕有钱囊比他们更鼓的英雄好汉。” 徐凤年哑然失笑,敢情是进了窑子? 第247章 有那位蛮腰纤细的女壮士护驾,徐凤年付过订金以后,总算有惊无险到了二楼,一看便给人异常稳重感觉的客栈女老板亲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后含笑离去,徐凤年洗了把脸,面皮既然敢自称生根,寻常梳洗并不妨碍,一盆井水已经浑浊不堪,倍感神清气爽的徐凤年推开窗户,转头了眼到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价格不菲的江南工艺,黄紫绿素三彩,色态极妍,难怪客栈敢开口要五十两的订金。这间鸭头绿客栈生意爆棚,应该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楼期间与江湖豪客们不见外的吹科打诨,显然有许多回头客,这让徐凤年如释重负,不反感打打杀杀,但如果素未蒙面,仅是为了银子你死我活,也着实无趣,好不容易游荡江湖,谁想在江湖里淹死。 院子里摆了六张饭桌,坐了二十几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横生,喝酒吃肉时比女子胸脯还要壮观的胸肌一抖一颤,亏得个个好汉还能保持惊人食欲,粗制劣造的刀剑斧就随意搁置在桌面上,少有好货,北莽铜铁奇缺,北凉管制森严,带把锄头过境都要一丝不苟登记在册,离阳王朝的游侠豪徒出门历练,兵器大多趁手而上品,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这边差上许多,毕竟北莽的马场牧地要优质太多,养成熟马成军制作战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样盯得紧,但家底殷实的豪横之士花大价钱弄上一两匹装点门面,并非难事。徐凤年对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嘴荤话的莽夫并不上心,倒是客栈一楼大堂几桌子相对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简单,其中角落相邻两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辈,身上大多有一股徐凤年不陌生的军卒悍勇气焰,众星拱月拥着一位白发老者,眉心有一颗扎眼的红痣,气态沉稳。 一名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独占一桌,悠闲酌酒,白鞘缠银丝,剑穗金黄,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唠叨要不露黄白,这位剑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凭仗。 另外一桌坐着一对绸缎贵气的少妇幼女,在鱼龙混杂的鸭头绿客栈就尤其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红齿白,与她娘亲有七八分神似眉目,徐凤年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孩子天真无邪站在长凳上,与娘亲要吃这吃那,瓜子脸少妇心思重重,面容惨淡,强颜欢笑应付着孩子的撒娇。 徐凤年没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捂住双耳,手指置于脑后,食指叠击中指,滑下轻弹后脑勺二十四,遍敲风府凤池哑门几大窍,是大黄庭中的双鸣天鼓沉天水,体内则剑气翻涌滚龙壁,堪称水深火热,十分“痛快”酣畅。 一炷香后,听到隔壁传来开闭房门的动静,按照步伐轻重推测,是那对母女无疑。徐凤年不再吐纳,脱去外衫,盘膝坐在床上翻阅刀谱,第六页是霸气无匹的剑气开蜀式,当下第七页则是细水流长的游鱼式,根据只言片语的粗略注释,大概是王仙芝年轻时候过溪抓鱼而悟,结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剑而返的剑道高人精髓剑势,如鱼得水嬉戏,又如青山山势绵延不绝,一鼓作气不衰不竭,可惜这一式绵里藏针,阴柔歹毒,徐凤年一时间抓不到脉络,叹息一声,后仰躺去,闭目凝神,大黄庭是道门无上心法,徐凤年这两年被逼着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匮”,让人癫狂,说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话死。 徐凤年屈指轻弹春雷刀鞘,耳中传来隔壁叮咚叮咚的轻灵敲击声,还有孩童独有的稚嫩嗓音,唱着一首北莽小歌谣,幽幽入耳,别有风韵: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 徐凤年听着舒服,嘴角含笑,竖起耳朵聆听歌谣。但好景不长,一阵剧烈马蹄声传来,连客栈都晃动起来,叮咚声静止,歌谣也就停下,徐凤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尘土飞扬中,近百披甲骑兵蜂拥而至,为首一名白袍公子哥骑着一匹经由野马之王驯服而来的乌骓骏马,直接撞碎了客栈院门,除了五六骑跟随冲入院子,其余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轻骑都停在客栈以外,尘嚣四起,骑兵战马浑然一体,这种默契的静止肃穆,远比叫骂挑衅,更能给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凤年瞥了眼坐在乌骓上的将种王孙,手提一杆铁矛,玉扣带鲜卑头,只不过相比貂覆额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凤年直接掩上窗户,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既然没有童谣可听,又不想与那摸鱼而来的刀谱较劲,徐凤年袖中飞出一柄飞剑桃花,悬浮空中,静心屏气摇青莲,驾驭这柄袖珍短剑在屋内飞行,时快时慢,好似顽童放风筝,不亦乐乎。 若是在动辄便有武林枭雄被传首江湖的离阳王朝,寻常武人早已被骑兵给踏碎胆魄,不曾想在这北莽龙腰州,院子里那几桌汉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锐轻骑在外头,见着这位气焰彪炳的官家世子后,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在一名壮汉握刀起身后,立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结伙造反,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提斧的提斧,一个照面,都还没客套寒暄两句,二十多人就轰杀了过去,六七骑临危不乱,除了两骑护着那名鲜衣怒马的富贵主子,其余战马后撤,骑士一同弯弓射箭,第一拨飞羽精准无误地钉入几人脑门,箭尾犹自轻微颤动,那些汉子激起了血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发悍不畏死,两骑拉起缰绳,战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将两名贴身靠近的汉子踩烂胸膛,但一名骑士随即被抓住间隙欺身而进的江湖人给一刀捅进腋下,再由脱手的一板斧砍去脑袋,飞斧继续掠向乌骓马上的世家子,被一脸鄙夷的后者拿双指轻松拨开,另外一骑的处境要更加惨烈,战马被削断前腿,所幸身披铠甲,抵挡去几把刀剑加身才未变成一只刺猬,但仍是难逃一死,战马坠地时,脑袋亦是被一剑削去,这场血战,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场景还在后头。 院子里不动如山高坐乌骓马背上的世家子铁矛点点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会带出一抹刺透敌人身体的血泉,一些气急败坏的飞斧,则被他拿手用巧劲卸去,身后骑兵第二拨劲射收割掉五六条人命后,面无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马前冲与那些江湖草莽绞杀在一起,紧接着客栈二三楼窜出几十人,而黄泥砌成的院墙上出现几十条钩爪,被战马掉头飞奔一扯,三面围墙瞬间轰然倒塌,再谈不上什么四合院,乌骓马且战且退,那名绝非绣花枕头的公子哥似乎过足了杀人的瘾头,一脸闲散惬意地与坐骑退出院子,几名杀红了眼的江湖豪客顾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着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门,就被箭雨射得死绝,一名汉子机灵地滚地前行,抬手要砍残那匹乌骓铁蹄,结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后脖颈,狠狠向下一戳,将其按死在泥地上,这名白白长了一张清雅脸孔的官家子弟狞笑着一拧铁矛,将尸体翻了个身,铁矛仍是不放过尸体,将汉子的面门搅烂,心狠手更辣。 徐凤年听到脚步声,收起飞剑桃花,起身后听到敲门声,是店老板,这名女壮士端着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盘子进屋子,还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扰公子了,委实是别的房间都有想杀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过银子来往的老熟人,我这当老板娘的没脸皮去找个地方看戏,这不就舔着脸找公子你来了,这只羊腿就当送给公子的,让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凤年点头后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你站在这儿,是给我贴了一张置身风波以外的护身符才对,这烤羊腿不能白吃,该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这样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壮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料到会被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临时起意的善举,放下餐盘后捡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遍嗑瓜子一遍云淡风轻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鸭头绿客栈已经做生意二十多年,来来往往无数人,总会有一些打杀磕碰,但鸭头绿从来都不管,来者是客,只要给足银子,住下来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嫖嫖,至于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栈里私斗,能否活着离开,各凭天命,鸭头绿常年都有棺材,到时候进去一躺,大可以等着亲人来收尸,实在没个亲戚,鸭头绿就帮着给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这也是咱们这里生意兴隆的缘由。像今天这种兵匪厮杀,也不是头一遭,前些年还有闹得更凶的,客栈本不是这个四合院的模样,那次毁坏得那叫一个彻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书生意气,就给捣鼓成如今样式喽,公子别担心,咱们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讲究一个祸不及旁观,这叫穷讲究也叫横讲究,是道上的老规矩了,只有那些个魔头才敢不在乎。” 徐凤年撕下一块油而不腻的羊肉,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好奇问道:“都闹成这样了,一百骑兵对上五六十人江湖中人,还讲究?” 老板娘嗑瓜子速度奇快,斜靠着窗栏,转头笑道:“讲究啊,怎么不讲究,不讲究不就成了魔头,在北莽谁都想做魔头,可不是谁都能做魔头的。就说我家那个男人,成天瞎嚷着啥时候我敢红杏出墙了,他就去当魔头。” 徐凤年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去瞥一眼这位老板娘的小蛮腰,生怕被当做不讲究。 老板娘好像是个藏不住话的,竹筒倒豆子说道:“乌骓马上坐着是慕容江神,离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有点距离,但在龙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个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要血统更好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只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潜稚无缘无故就死在清明节那天,这不家里妻女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都说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将军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这上头人物的刀光剑影,咱们是看不透的,也就看个热闹,客栈里的大老爷们们大多跟陶潜稚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觉着那位每天杀北凉人的冲摄将军是条血性汉子,听说慕容章台要抢人,跟孤儿寡母的过意不去,不知怎么就热血上头聚在一起,说要给这小子长长见识,我看呐,都是没娘们泻火惹的祸,给闲得裤裆里可以养鸟了。当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潜稚老部下花钱雇来的。慕容章台这帮权贵子弟,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有几十把北莽刀几十匹战马不是,这不今天就带了一百骑兵过来,不过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俩的身份,她们身边也有一批陶潜稚昔日的忠心部将,尤其是那眉心长红痣的老家伙,对上耍铁矛的慕容江神只强不弱。” 徐凤年来到窗口,看到外头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嘘,这就是北莽的江湖?况且听老板娘的语气,对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颇不以为然,可若是在离阳王朝,这种文可床榻压娇-娘武可乘马谈笑杀敌的公子哥,已经是殊为不易,在许多人眼中早就视作前途似锦的一方枭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见惯的世家子弟?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再者,在离阳王朝,江湖仇杀也能如此激烈悲壮,可要说没有不共戴天之仇,纯粹为了一个口碑不错将军的遗孀就去抛头颅洒热血,简直是匪夷所思。 楼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谁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撑十个来回,要当官要黄金要娘们,随你们开口!” 骂声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说太大了。来,喊一声爹!” 才说完,这人就给羽箭射死。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来,老子好些天没碰过娘们了,看你细皮嫩肉的……” 这汉子没说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掷出铁矛,穿颅而过。 一百骑阵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见势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栈楼内的,都已死伤殆尽,慕容江神驱马前行,弯腰拔出铁矛,一个一个扎死没断气的,然后挥手示意剩余二十骑兵去斩草除根,只带着十余骑再度进入院落,笑道:“老贼隋嵩,与你那些亲卫一起出来受死!” 徐凤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样。” 第248章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悬挂万千风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壳,不动声色说道:“隋嵩曾经是江湖上讨口饭吃的,独来独往,名头不小,后来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这批公子哥撵杀,恰巧陶潜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当年差不差。” 这位大婶是个闲不住的话唠,双指捏着一颗瓜子抵在唇边,低头见到隋嵩带着亲卫挡在门口,她顿了顿,含糊不清道:“这老头被门板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就这么带人冲出去扛正面,不知道楼里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剑客吗,万一跟慕容江神里应外合,那对孤儿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凤年没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说自话。北莽八州四府两京,徐凤年要在外围八州依次绕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备森严的京畿重地,大体是由龙腰州入姑塞州出,期间能顺手割走几颗头颅是几颗,类似陶潜稚的北莽武将还有五六名,地位暂时仍是不彰显,但无一例外将会是北莽未来二十年里的军方栋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这些皇室王孙,原本根本不打算留心,但在这小小鸭头绿的确是吃惊不小,北莽因为女帝篡位,便出现两个国姓,耶律与慕容,前者风光不再寄人篱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发抖,后者一朝得势,大多骄横跋扈,口碑奇差,徐凤年一开始以离阳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显然大错特错,一个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气魄,北莽尚武善战,真是到了骨子里,都能够彻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气。 徐凤年微皱眉头,怔怔无语,房门被悄悄推开,进来一名浑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铜板斧,汉子见着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见着了亲娘一般,掩上门后一抹脸,满脸血污,汉子坐下后,撕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心有余悸嘀咕道:“樊妹子,外边给慕容家的小白脸堵死了,马厩里的马也都给杀死,让哥哥我躲过风头,以后再不赊账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铁矛挥舞得跟绣花针似的,气力大得吓人,吕良这生儿子没屁-眼的,还骗老子说慕容江神这帮公子哥都是杀鸡都怕见血的废物,唉,得了,吕良死都死了,人死卵朝天,老子就不骂他了。” 老板娘转头白了一眼这汉子,没好气问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张桌子上了?” 汉子挠头嘿嘿笑道:“跑得急,没注意谢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调教出来的姑娘们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对谢老哥百依百顺,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们的眼神,一个天一个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连老娘这块自家田地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别的地方耕田。” 死里逃生的汉子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性子,顺杆子就说道:“谢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没有一百斤都悬乎,樊妹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大战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对两百斤以下的娘们没想法,老娘对一百斤以上的汉子没想法,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搀和什么,就你这衰样,裤子脱了,给老娘瞅瞅,裤裆里那条小蚯蚓有二两重吗?有的话割下来,让秦武卒给你炒一盆荤的,就怕你吃不饱。” 饶是汉子厚脸皮也当即败下阵来,闷闷撕咬着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门口,好不容易找着正主,一脸愤懑道:“老板娘,我给咱们客栈上上下下洗衣做饭喂马打杂做厨子,还要做那丢人的龟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给一贯钱,老板说好今年要给我涨工钱的,结果到现在,你们这么黑心抠门,我这辈子牛年马月才能把樱桃赎回去做媳妇。小心我不干了啊,没了我,鸭头绿一准儿关门大吉。还有,那佩刀的穷小子,为了你那匹劣马,我差点连命都丢了,回头从你定金里扣十两银子,归我,老板娘,你要拦着,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丢了一把瓜子笑骂道:“出息!” 徐凤年点头道:“没问题,十两就十两。” 店小二苦着脸问道:“老板娘,下头都杀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让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栈,还不是要我做苦工。对了,那个瞧着就像高手的白衣侠士也上楼,多半是冲着那娘俩去的,我觉着她们挺可怜的。” 老板娘阴阳怪气呦了一声,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当年那个偷藏姑娘肚兜,抠破窗纸看洗澡的小家伙,都有侠义心肠了,了不得,你觉着可怜,就去给那剑客一板凳,老娘要拦着你,就是你亲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脸庞涨红得发紫,从屋子里拎了一根板凳就冲出去,没多时,传来砰一声,对付烤羊腿的汉子鬼头鬼脑溜出去,一脸匪夷所思走回来,嘴角抽搐道:“他娘的,这小子还真一板凳撂翻那剑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动,这小子捡起那柄剑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惊奇,撇嘴道:“这兔崽子就会一招鲜。我家男人当年被纠缠得烦死,就教了他一手,对付你们这类中看不中用的软蛋还不是手到擒来。” 汉子竖起大拇指,溜须拍马道:“鸭头绿果然是卧虎藏龙。” 说话间,店小二秦武卒被一个瘦高个病态男子拎着耳朵拽进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着雪白鞘缠银丝的名贵宝剑,倔强道:“不还,打死我都不还!那剑客本事不济事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绝学就撂倒,活该丢了兵器。” 中年男子个子很高,却重不过百斤,显得比娇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神情木讷,眼神浑浊,约莫是还未酒醒,只是望向媳妇,后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恶狠狠道:“有你这么在自家地盘上抢东西的吗,真要是眼馋,你他娘的不知道离鸭头绿远一些再下手啊,以后谁敢来客栈住宿,你要是不把剑还回去,老娘就让樱桃半年不跟你说一句话,看不憋死你这只小白眼狼,老娘数三声,再不从老娘眼前消失,后果自负!一!” 肤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犹豫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剑狠狠丢了出去,准确砸中才悠悠转醒过来的白衣公子额头,又给凄凉地活活砸晕过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着眼神幽怨赌气站在门口的少年,骂道:“啧啧,还是个情种。” 一看就是那种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丝笑意。男子朝徐凤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老板娘见楼下已经尘埃落定,该死的都死了,隋嵩对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风,但十骑中竟然隐藏了一名高手,杀人如拾草芥,几个来回冲杀,就将隋嵩以外的陶潜稚旧部武卒给残害殆尽,无一例外皆是死无全尸,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双目赤红,被几骑相隔几丈围住,弯弓却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做困兽斗,慕容江神收矛时露出一个破绽,老人正想要擒贼擒王,骤然间七窍流血,竟是被那名军中高手从后边给双手抱住,两者摆出一个盘根交错的古怪姿势,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擦声,毛骨悚然,内力不俗的隋嵩整个胸腔都被勒得破开稀烂,临死前还被背后军旅高手用脑袋撞在后脑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气如游丝的隋嵩眼珠子都给撞出眼眶,场景骇人。 这名杀神一般的北莽军高手转头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楼屋内去大杀一通。 慕容江神乘马提矛,眼神示意这名御帐近侍局出身的闸狨卒,不要轻举妄动。北莽王庭宫府皇帐,各有一股位于王朝武力顶端的冷血侍卫,剔隐司,传铃郎,闸狨卒,都是北莽军中万里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过共计四百人,慕容江神只是最边缘的皇室成员,远没有资格拥有三者中任何一种侍卫担任扈从,这名一等闸狨卒是从表哥慕容章台那里借来的,闸狨卒近二十年尤为战功显赫,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便是闸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丝毫不介意二楼一屋子人居高临下,抬头笑眯眯道:“今日叨扰鸭头绿客栈,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栈损失,我自当十赔一。敢问谢掌柜在何方,我与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转头望着自家男人,问道:“老鬼,你不过是跟大魔头洛阳打了一架,还输得这么惨,怎的名声如此大了?连慕容哥俩都想招揽你?敢情这次隋嵩这些人都是因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还调戏老板娘的汉子目瞪口呆,嘴角挂着一丝羊肉,痴痴望着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阳,所向披靡,除了最后被拓跋菩萨拦在皇城门外,与洛阳交手的高手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屈指可数,只听说有个姓谢的就在其中,一跃成为排在第十的魔头,就在老龙王屁股后头。老板娘,谢掌柜,你们这对夫妻档千万别吓唬我啊?我老方胆子再肥,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疯的粗糙汉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脸为难,问道:“喂,老鬼,咱们给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说咋办?” 不善言辞的男人平静道:“你说,我做。” 老板娘唉声叹气,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徐凤年。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么,我还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啊,我就是住店来着,银钱一分没少给了,总不能逼着我去做行侠仗义的好人吧?” 老板娘点头道:“倒也是。” 来往鸭头绿客人只知道谢掌柜是爱醉酒的谢灵,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痨,却不知道是那个能与魔道巨擘洛阳一战而重伤不死的谢灵,这个男人盯着徐凤年,语气古井不波,缓缓说道:“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公子修为惊人,形衰守玉关,分明是道门可以返老还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国师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神通。可鸭头绿客栈素来不破坏规矩,要是公子不愿意出手,谢灵也只好为了媳妇订下的规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过为难,只要保证那对母女死在客栈以外就行。到时候那些官兵敢进客栈呱噪,再由我出手打杀干净。” 老板娘一脸没啥诚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讲道理。当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乐意跟他过这贫苦日子。躺在走廊里的白衣剑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挟,便能拖上一段时间。” 徐凤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没,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汉子脑袋上,当场轰杀,骂道:“早看这姓方的不顺眼了,吃东西从不给钱,赊账赊账,去阎王爷那边赊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犊子,还不是记恨他与你的樱桃姐上过床。” 进了贼窝的徐凤年苦涩道:“老板娘,掌柜的,你们红脸白脸唱双簧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哥儿唱黑脸来震慑我吗?这般开门做生意,实在是太讲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老娘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穷光蛋,甭废话,否则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时候你连命带刀都没有了。” 徐凤年问道:“让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却不爽利呀。” 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们客栈理亏在先,老鬼,你去门外帮这位公子先挡上一挡,秦武卒,别在这里狐假虎威瞎显摆,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细皮嫩肉的小妇说些水灵娘们间的私房话,公子,与我一起去吧?” 徐凤年跟着老板娘来到隔壁房间,娘俩抱在一起蹲在墙脚,小妇人梨花带雨,心死如灰,稚童女孩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啧啧道:“还真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小娘,公子,可不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我见犹怜嘛。为了这么个漂亮小妇与慕容江神这伙人干上一架,值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汉呐。管美人是谁的媳妇,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凤年默不作声。 老板娘望着吓惨了的小妇人,伸手指了指身边徐凤年,笑道:“别怕,这位公子是救你们来了,不过报酬就是要你给出身子,不给也行,反正冲摄将军陶潜稚的宝贝儿子这趟没来,你让我杀了这碍事的小闺女,你的贞洁也就保住了。你总不希望陶家最后的香火,死了爹又死了娘吧,那得是多凄惨?” 小妇人瞠目结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凶险,只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声娘亲,悲恸异常。 老板娘何等阅历,看到小妇人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叉腰大笑,笑过以后阴沉道:“虎毒不食子,闺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呐,亏你下得了手,老娘我这辈子没法子生育,可是对你们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见着拖家带口的娘们,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腌臜丑陋的小妇人眼神瞬间变得果决,再没有丝毫软弱,女子天生戏子,站起身,一把推开女儿,对着徐凤年说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愿意自荐枕席。” 好一个北莽从来凭子贵,生女贱如狗。 徐凤年去搀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将军遗孀的小妇人,只是望向老板娘,平静问道:“你家男人身受重创,就算曾经到过指玄,如今没了金刚境体魄支撑,也就是花架子了,怎的,真当自己无敌了?” 老板娘愣了一愣,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说,我家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骆驼比马大,不无敌确是真的,可公子真当自己是过江龙了?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给你送暖被窝的女子,别好心当驴肝肺。年轻人,你若是有金刚境,老娘乖乖洗干净撅起屁股给你捅,行不行?可你有吗?不到金刚境,在老娘的男人眼里,也就是蝼蚁一般,不过随口夸了你几句,公子就轻飘飘找不到南北啦?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跟老娘打肿脸充胖子,给脸不要脸,老娘削死你!” 徐凤年笑了笑,“除了这个孩子,你们都去死好了。” 第249章 老板娘听到年轻刀客的豪言壮语后,水桶一般的腰肢扭动,愈发像一株长在牛粪上的肥牡丹,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她抬起头,伸出能有小妇人两根粗的肥腻手指,轻揉着眼角道:“公子莫不是在跟老娘说笑话?呦呦,不能再笑了,鱼尾纹都笑出来了,公子你可真坏。”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瞥了一眼面有愧色的小妇人,摸了摸躲在身后一脸惊惧稚童的脑袋,问道:“老板娘,是你男人早就想好了要把我当替罪羊,双手奉送给慕容兄弟?” 老板娘心肠厚黑,也懒得掩饰,点头笑道:“老娘的男人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否则当年能在百花丛里找到我?知道公子你身手不高不低,死了你,又送出了这只狐媚惹祸精,恰好息事宁人,至于娘俩到时候命运如何,咱们客栈管不住,要怪就怪小娘们找了个时运不济的男人,再就是公子运道不行,搁在以往入住鸭头绿客栈,只要带足银子,酒肉管饱,姑娘管够。” 徐凤年微笑问道:“以掌柜的身手,到哪里都是座上宾,怎么不干脆与有备而来的慕容兄弟两情相悦?还是说嫌慕容氏这只碗太小,填不满胃口?” 老板娘继续揉着眼角,细细抚平鱼尾纹,没好气道:“慕容氏倒是天底下顶天大的一口大锅,可惜慕容章台慕容江神的确只是一只小破碗,打发乞丐可以,打发我男人,差远了。要是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亲自登门拜访,这就妥了。”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老板娘夫妇二人是在待价而沽,不愧是精明生意人。” 老板娘故作讶异道:“这位公子,怎么信誓旦旦要杀光所有人,怎么才说出嘴,就没动静了?做男人银样蜡枪头,这样可不行,屋里头虽说就三个大小娘们,却都要瞧不起你。秦武卒跟老娘的男人学了一招,就敲晕了慕容章台,老娘这些年也没闲着,要不与公子比划比划,若是公子赢了,再出门去跟慕容江神狗急跳墙?放心,鸭头绿这次死人多,棺材再不够用,也一定给公子留一口上等的柳州柏木棺材。不过呢,公子的心肝,可能得借来一用,我家那男人这几年守株待兔,还真就没碰到公子这样的诱人佳肴,说实话,你即便真是那麒麟真人这等老神仙的高徒,老娘也得帮他剐出来,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将心底秘密托盘而出后,说到开心处,老板娘笑容阴森,正想静待这位初生牛犊的年轻小伙露出惊骇慌张,不曾想她自己率先瞪大眼珠子,颤声道:“飞剑?!” ———— 高瘦如竹竿的谢掌柜扛着昏厥过去的慕容章台走下楼梯,慕容江神以示诚意,只带了那名皇帐闸狨卒走入客栈,见到这名魔道第十人后,甚至丢掉煊赫身份,深深作揖。谢灵将慕容章台放在一张酒桌上,没有半点受宠若惊。 与魔道第一人洛阳战过以后,谢灵虽然遭受重创,在北莽江湖却名声鹊起,都视为虽败犹荣,不过谢灵有苦自知,好不容易隐姓埋名二十几年,苦练机缘巧合得来的一部秘笈,本以为就算不能与奔袭帝城势如破的洛阳势均力敌,也不至于惨败,可真正对上了那位不留活口的武道巨擘,谢灵才知道大错特错,一败涂地,之所以侥幸不死,也仅是那名魔头的手下留情,心高气傲的谢灵本想靠着一战成名天下知,进入北莽军方大展拳脚,走一条被拓跋菩萨证明过正确无误的青云大道,如今心灰意冷,修为大损,也就不去贪图那些功名利禄终年借酒浇愁。都说北莽江湖超一流高手都成了绝代魔头,一流的去了军方建功立业,二流的在宗门豪阀里头养尊处优作威作福,三流的和不入流的才在江湖这座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叫人笑话。 谢灵实力折损得厉害,但心气还在,既然自知所谓的魔道巨擘不过是徒有其表,也就不去北莽军中丢人现眼,况且他一开始目标便瞄准了两京王庭,小小慕容子弟算什么东西,有资格使唤自己?只不过瞧不起归瞧不起,一些规矩还得讲究,江湖与军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再在江湖中烧杀劫掠,北莽朝廷从不过问,但要是惹上了将府官家子弟,除非你是洛阳这般立于武道鳌头的大枭雄,否则都要遭殃,有谢灵坐镇的鸭头绿客栈,对待那些仇杀恩怨,从来都是青壮汉子看两拨孩子打闹,不屑过问,慕容兄弟要掳走陶潜稚遗孀,鸭头绿不拦着,可想要一箭双雕,既要小妇人的美色,也要谢灵出山锦上添花,谢灵不便挑明,便让媳妇唱黑脸将那佩刀青年推出去,置于死地,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意思明显不过,你们兄弟在鸭头绿杀人拆客栈,我谢灵念在你们是皇室宗亲的份上,打狗看主人,就不去理会,可孤儿寡母被人带出了客栈,客栈与你们划清了界限,若还敢得寸进尺,我谢灵成名以前,其实双手染血也不少了。 那本秘笈开篇所谓年啖心肝一百副,甲子可做长生人。可不是故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北莽江湖百万人,能比我谢灵更名副其实称作大魔头的,还真不多。 慕容江神得到谢灵的眼神允诺,走近好似摆放有一只待宰肥羊的桌面,探手到慕容章台鼻子附近,确定有鼻息后,松了口气,若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表哥死在这里,他回去也要脱一层皮,指不定就要被性格暴虐的父亲打成残废,慕容氏自古崇武,骁勇善战根本不算什么,唯独表哥慕容章台这样才气横溢的读书人,才算是鹤立鸡群,皇帝陛下很乐意见到慕容子孙能够凭借着真才实学在朝堂上脱颖而出。慕容江神所在家族作为慕容旁枝,不得不去小心经营,眼前隐于市野的谢灵,偶然得知其隐秘身份后,便是他与家族想要极力拉拢的贵人,死在客栈内外的江湖鼠辈,一块略带示威性质的敲门砖罢了。 见谢灵不说话,慕容江神也不急着开口,在心中估量筹码是否给得足够,陶潜稚的遗孀肯定是要带走的,这不是表哥慕容章台垂涎美色这么简单,而是身后家族利益驱使,两京四府,南北对峙,如龟缠蛇,窝里斗得血光四溅,这也是拴制衡术的皇帝陛下乐见其成的场景,北帝城,便是离阳王朝嘴里的北莽王庭,南燕京,吸纳了许多八国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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