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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静,毕竟那自称李淳罡的独臂老头儿,别的不说,一手御剑一千八的仙人本领,做不得假。 再者王仙芝坐镇武帝城已逾半百年,不管是剑神邓太阿还是曹官子,都不曾让他出城一战,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位名声虽早已过气的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个相当霸道的角色,如此可遇不可求的巅峰一战,选择来访武帝城或者定居的江湖人,谁不眼馋得厉害?错过了,得悔青肠子一辈子。 原本人声鼎沸的熙攘主道,瞬间走得一干二净,连那酒摊老板与两店小二都撒腿跑了出去,只剩下世子殿下一行人迫于职责所在,只能留在原地,舒羞心痒归心痒,但入武帝城,如履薄冰,何况当下盛况是那世子殿下与老剑神两人联手造就,已是位于漩涡中心,便更不敢随大流出城看戏,万一世子殿下出了纰漏,北凉王不好拿艺高胆粗的李淳罡开刀,拿她舒羞杀鸡儆猴,舒羞就是想一命抵一命都是奢望,下场注定生不如死。 面瘫木讷的杨青风斜瞥了一眼舒羞,继而继续望向内城头,不动声色,内城中央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阁楼,宛如东越皇帝因为身边一位断袖词伶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耗尽大半国库立起的通天阁。那天下第二正是从此冲射而出,“坠入”东海,约战李淳罡于那碧海潮生的冥濛汪洋。杨青风脸色如常,其实心神激荡不输舒羞,只要是一名武夫,谁不为李淳罡那借满城剑的仙人手笔与豪迈气概所倾倒?再者那两位老前辈的恩怨,几乎是贯穿整座江湖的一条大主线,自打李淳罡出了北凉,鬼门关上一袖劈江两百丈,襄樊城外败退吴家剑冠,大雪坪成就剑仙境界,莫不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今日一战铺垫? 小虫子趁便宜老爹目瞪口呆的时候,挣扎着跳下高头大马,大概是脚力孱弱的缘故,摔了一个狗吃屎,起身后拍拍尘土,就去酒摊自顾自拣选了几瓶好酒,坐下后自顾自自饮自乐,很是老气横秋,总算良心发现,朝捞了个客卿当的采花贼老爹招招手,笑道:“老爹,喝酒喝酒,不要钱。” 龙宇轩哪有心情喝酒,生怕世子殿下和老剑神李淳罡都交代在武帝城,他这北凉客卿被堵在城内,还不是五马分尸或者踩成肉泥的下场啊。龙宇轩没下马,倒是一名逆流入城的牵驴男子闻到酒香,挑了张远离顽劣小孩的桌子,也去翻箱倒柜拿了几壶酒,不过没忘记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摆在桌上,坐驴上的少年剑童唉声叹气,跳下驴背,小心警惕地盯着那一帮陌路人,是很古怪的搭档,脸色如雪的死鬼男子,马夫是一位清秀的青衣姐姐,还有那位骑在马上的婶婶,胸口双峰可真高啊,都要破衣而出了,看得少不经事的剑童一阵心跳,尤其是舒羞与他递送了一个妩媚秋波后,少年更是脸色涨红脖子粗,呼吸絮乱,这个名不副实的剑童别扭转过头,不敢与那位婶婶对视,身边喝酒的老爷经常提醒,行走江湖有忌讳,老道尼姑,天真稚童,与美艳女子,这三种人,沾碰不得,道行不够,就有可能阴沟里翻船,被老爷取名三禄的少年低头后,偷偷心想那位婶婶好看是好看,可惜年纪大了些,也不似作风正经的大家闺秀,他可不怎么喜欢,饱饱眼福也就差不多。 正当少年惋惜时,惊鸿一瞥,瞧见了马车上透过帘子的一张容颜,瞬间呆呆怔住,美人透珠帘。 三禄如遭雷击,慢悠悠喝酒的中年男子见到剑童失魂落魄,洒然一笑,顺着少年呆滞视线望去,是一张雌雄莫辩的绝美脸庞,小子眼光不错,要说三禄是垂涎美色才如此,倒是冤枉了这小子,那帘子后头的小女子好看是好看,可比起前不久在洛神园见到的陈姓女子,还是差了些,也没见到三禄如此魂不守舍,躲在帘子后头的女子似乎是恼怒三禄的直溜溜眼神,轻轻皱眉,松开帘子,不再相见。三禄缓缓回过神,满心满腹的自惭形秽,看得男子一阵好笑,莫不是真喜欢上了?男子对这些男女情爱一窍不通,也就谈不上如何去替三禄解开心结,顺其自然就是了。 采花贼龙宇轩见到主仆二人后,就一直悬着心思,有人骑驴不奇怪,可驴子加桃花枝再加武帝城,就不容小觑了,虽说新剑神邓太阿横空出世后,因为他喜好拎一枝桃花悠游武林,引发许多盲目崇拜剑神风采的江湖男女有事没事就去照葫芦画瓢,导致一些个老派江湖人士十分反感,想象一下,每逢桃花盛开时,走大街上,十个佩剑游侠女侠就有三四个提着桃枝逛荡,成何体统?不嫌腻味?这跟当年官子曹长卿引发青衫浪潮是一个道理,那会儿可谓是满城尽穿青衣衫,风靡大江南北,论人气高下,十大高手中,位列前三甲的王仙芝邓太阿曹长卿,能把后边七位甩开十条大街。龙宇轩自然没机会目睹剑神邓太阿的真容,也知道江湖上不是随便哪个骑驴拎桃花的便是剑神,可眼前这位神情温和的男子,瞅着不像普通人,神华内敛,气态不俗,龙轩宇如临大敌,见小虫子不知天高地厚在那边灌酒,犹豫了一下,下马小心翼翼坐在这孩子身边,将这兔崽子与那主仆二人隔开。 武帝城空落落的主道上,世子殿下始终端酒前行。 墙根下并排站着六位名动天下的武帝城武奴,武奴共计有十二,皆是输给王仙芝后必须生生世世做奴的昔年江湖顶尖高手,剑士四名,刀客三名,枪法宗师一名,拳术宗师两名,琴师一人,棋士一位。 武帝城出动一半武奴立于城墙下,想必不会是那殷勤待客的手段,而是要让那白马出凉州的世子殿下知难而退。武帝城从来没有国法,只有王仙芝立下的城规,在这里,皇帝老儿王侯公卿说话都不管用。无论是谁都得按照规矩来,除非你拳头够硬,硬到连陆地神仙王仙芝都要正视的程度。 剑童三禄数次偷瞧那马车帘子,都没再能见到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只好喝酒壮胆,没话找话轻声问道:“老爷,那个公子哥是谁,口气和胆子也忒大了,敢挑衅王老头,现在李淳罡出城去了,他该怎么走上城头?六位接近一品境界的武奴,还不得随便把他打成猪头?” 低头喝酒的男子眯起眼,望着那名年轻人的背影,依稀有几分当年的熟悉气息,神情恍惚道:“他啊,马虎是个远亲,按辈分来算,得喊我一声舅舅吧。” 剑童当场震惊,“老爷,三禄自打认识你,你就没怎么说起过家世,要不今天给说说看?” 男子想了想,端着碗悬在空中,终于笑道:“我当年在某地练剑时,他娘亲,也就是远房表姐,曾对我有一饭之恩,有救命之恩,也有授业之恩。这趟带你来武帝城,是还那份恩情的。” 少年直来直往说道:“老爷,可不是我说你,照你这说法,这恩情大了去了,你咋个还法?加上你们俩还沾亲带故的,你要是出手小气了,我都看不下去!以后看我还给不给你烧水做饭!” 男子调侃道:“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道?还不是觉着那公子哥跟你一见钟情的姑娘有关系,想借我的出手去做好事?你啊,这叫慷他人之慨,否则以你吝啬小气的性子,十棍子下去都打不出半个铜钱。” 剑童恼羞成怒,不再理会这个言辞刻薄的老爷,眼角余光却是投向马车,生怕那位姑娘听了去,对他产生不佳印象。 男子轻声感慨道:“吴素离开吴家剑冢前,与我在剑山一别,我曾许诺一事。后来她为了徐瘸子孤身入皇城,我当时没来得及跟上,以至于她落下病根,我愧疚至今。” 说话间,男子弯腰从书箱中取出一名黄梨木匣,手指一抹,轻缓推开,露出十二柄长短不一却都玲珑袖珍的小剑,小剑颜色迥异。 在有所动作前,模样十分人畜无害的男子转头对两辆马车微笑说道:“在下邓太阿,习剑时欠下王妃吴素一事,今日先行偿还一半。希望各位不要阻拦。” 龙宇轩一口酒喷出嘴,使劲咳嗽。 吓得脸色发白。 “与王妃入世救人剑不同,邓太阿练剑从来只为杀人,也不与俗人庸人示匣中十二剑,这次破例出六剑。” 没心没肺的小虫子破天荒露出凝重神情。 青鸟更是握紧刹那枪,丝毫没有因为这名自称邓太阿男子的友善姿态而掉以轻心。 舒羞杨青风面面相觑。 慕容桐皇再度掀起帘子,瞪大眼眸,紧皱眉头。 离剑神邓太阿最近的少年剑童心生豪气,神采奕奕。 一时间,附近所有人都摒住呼吸。 世间有几人有幸亲眼见到自诩杀人冠绝天下的桃花剑神出剑杀人? 黄梨剑匣整齐排列十二剑,最长不过中指,最短才及拇指。 只见当下江湖风头远胜老剑神李淳罡的剑道第一人,微微一笑,伸出一根食指,朝左手第一柄赤红小剑的剑柄,轻轻一弹,平静道:“玄甲。” 小剑跳入空中,轻微凝滞后,朝城头激射而去。 邓太阿再伸出中指,双指并敲,“青梅,竹马。” 两剑灵气活泼地蹦入空中,再度飞去。 最后一次是三指。 “春水,朝露,桃花。” 小剑匣恰好空去一半。 连靖安王妃都被这传奇色彩浓重如墨的男子给挑起好奇与畏惧,随着他的手势,与舒羞杨青风龙宇轩几人一起望向城墙下。 唯有小虫子和青鸟始终盯着那个并不起眼的黄色剑匣。 张目远望的众人根本不知道,这名男子才弹指出剑跳出匣,几乎一瞬间,六柄小剑便已返回剑匣两尺上空,缓缓落下。 等到邓太阿盖上黄梨木匣子,众人才后知后觉,看到六名武奴好似被一物洞穿头颅,迸出六道血柱,六具尸体撞向城墙,最终缓慢地瘫软倒地。 这时,弹指飞剑杀人的邓太阿起身,却没有动那只装载十二柄价值连城飞剑的黄色盒子,对那轻轻摇头的小虫子微笑说道:“邓太阿恭贺赵老神仙返璞归真,逍遥陆地。麻烦老天师将这只盒子交给世子殿下,就说邓太阿的飞剑杀人术尽在此盒中。” 小虫子愁眉苦脸叹气道:“你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你这是逼着王仙芝跟李淳罡死磕呐?要是李淳罡输了,徐凤年如何走得出武帝城?你送不送十二飞剑又有何意义?” 邓太阿拿起桃花枝,牵过驴子,笑道:“老神仙,这与邓太阿没关系了。” 小虫子白眼无奈道:“现在的江湖,贫道是真看不懂了。” 采花贼龙宇轩的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 没了阻碍,世子殿下顺利走上城头,走近了那只紫檀剑匣,盘膝坐下,将那碗酒搁在眼前,望向东海。 兴许是那武帝城老怪物知晓了城内波澜,动了真怒,海面顿时搅乱掀翻。 老匹夫真要教那东海之水皆立? 徐凤年眺望海面,海浪愈演愈烈,下垂剑幕如黑云压城,突然咧嘴笑道:“风紧扯呼了!老黄,等从北莽那边活着回来,再来看你。” 这一日,除去百年江湖两代剑神在武帝城出手,还有一件事情轰动天下。 武当山年轻掌教,骑鹤下山。 第202章 齐仙侠那般不苟言笑的一个龙虎道人,结果到了武当山,呆久了,也被洪洗象给祸害得不轻,不是被拉壮丁去给宫观修修补补,便是砍柴烧炭搭建竹楼,期间难免与武当上几代道人都有磕磕碰碰,起先武当小字辈的道童都没个好脸色,后来见这位龙虎山来的,虽说常年板着脸跟欠了他几万贯钱似的,可心地不坏,加上年轻师叔祖兼掌教与这人以礼相待,再者道童们听说这家伙剑法跟六师叔祖不相伯仲,胆大一些的,就鼓起勇气跟他问些飞剑法门,那姓齐的倒也豪气,没啥门户之见,有问必答,到后来,一大群仰慕剑仙风采与江湖风云的道童都跟在屁股后头唧唧喳喳,呱噪个不停,齐仙侠所居住的冷僻竹屋无形中也热闹了许多,与金科玉律不计其数的道庭龙虎山不同,武当山没太多讲究,齐仙侠本以为会很不适应,不料不说那些顽劣单纯的道童,便是几位骑牛的几位师兄,陈繇宋知命俞兴瑞等人,都有不咸不淡的往来。 齐仙侠不知不觉便少了几分与骑牛的争强斗胜的初衷,沉静下心思,在武当山练剑习道。 间隙偶尔会去主峰峰顶太虚宫欣赏日出日落,眺望而去,东西南北四面七十二峰峦,如莲瓣拱卫主峰,一同呈现出俯首称臣的朝拜姿态,每次吐纳完毕,收回视线,齐仙侠都会情不自禁望向那柄货真价实是吕祖遗物的仙剑,悬挂在大庚角檐下,对于五百年不世出的吕祖,齐仙侠自幼便崇敬得很,否则也不至于一心修行剑道,追求那飞剑取千里以外首级的剑术极致,道门里剑分道剑法剑两种,自古以来便是尊道剑轻法剑,简单而言道剑斩七情六欲,法剑斩妖除魔斩不平事,前者于修道飞升百利而无一害,后者却不可避免地沾染因果,曾有龙虎山天师便因此而遭遇罕见天劫,几乎当场兵解,若非龙虎山当机立断以折损数棵龙池气运莲做代价,后果不堪设想,齐仙侠走法剑一途,龙虎山并非没有异议和惋惜。 今日是玉京尊神真武大帝的诞辰日,上山烧香的香客络绎不绝,说来奇怪,自骑牛的接任掌教以来,虽说没有上任掌教王重楼那种一指断江的神仙事迹,而且这姓洪的连一次下山都不曾有过,但武当山的香火却是愈来愈旺,齐仙侠经常听同门白煜讲解气运,略懂一二,在主峰观云望霞,需知这武当屹立于大陆西北,而天下气运向来是由西往东而去,一如滚滚江水奔流到海,但这段时日,连齐仙侠这个望气的门外汉,尚且隐约可见云海滔滔翻涌,层层叠叠汇聚在七十二峰外,只是不知何时何日会厚积薄发。所幸齐仙侠向来不愿杞人忧天,玄武是否当兴,龙虎能否长荣,谁是真正的道教祖庭,谁被朝廷敕封君王恩赏,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齐仙侠蓦地心神一跳,瞪大眼睛,抬头朝那柄已不出鞘整整五百年的仙剑望去。 这把自吕祖羽化登仙后沉寂半千年的古剑,竟然颤鸣如龙。 七十二峰云海沸腾,最终宛如七十二条白龙游向主峰。 数百只黄鹤翱翔盘旋。 因真武大帝诞辰而蜂拥入山的浩荡香客几乎同时抬头,去看望这幅异象,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真武大帝显灵,数万名心怀畏惧的香客齐齐跪拜于地,世间寻常百姓,你与他们说圣人经典,玄妙道德,艰深佛法,往往益处不大用处不多,他们往往是见了浅近明显的东西才喜欢才害怕,一如升斗小民见到那些痞子无赖手里的刀枪棍棒,或者是官老爷的锦绣补服和八抬大轿。故而佛教便有十八地狱,吓得人战战兢兢,道门则有种种真人仙人的救世济民,这些东西,世子高人往往不屑言谈,对市井巷弄的老百姓来说却是最能震慑人心。北斗主死,真武大帝坐镇武当,敕令北方,鼎盛时,南方都会有无数香客前来武当烧香祈福,如今武当声望式微,但多数北地百姓心中仍是相当虔诚信赖,尤其是这头顶漫天云海翻滚,黄鹤齐鸣,谁不敬若神明显圣? 正在经楼找寻一部典籍的陈繇踉跄跑到窗口,颤颤巍巍推开窗户,老泪纵横,嘴唇颤抖道:“王师兄,小师弟成了!” 山中炼丹的宋知命顾不得一鼎炉被凡人视作仙物的丹药,扑通一声跪下去,磕头道:“武当三十六弟子宋知命,恭迎祖师爷!” 在东海寻觅到一名骨骼清奇闭关弟子的俞兴瑞,正坐蒲台上传授那名弟子内功心法,抚掌大笑,笑出了眼泪,激动万分道:“李玉釜,你掌教师叔终于要下山了!” 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其中最长一条飞流直下的瀑布犹如神助,低端被掀起拉直,通向毗邻那座唯有一名年轻道人修习天道的小莲花峰,瀑布如一条白练横贯长空,数万香客见到此景,仿佛置身仙境,更加寂静无声,偌大一座武当山,几乎落针可闻。水起作桥为谁横?齐仙侠亲眼见到古剑连鞘飞出太虚宫,尾随其后,沿着悬挂两峰峰顶水桥奔掠向小莲花峰,看到骑牛的怔怔靠着龟驼碑,喃喃自语:“今日解签,宜下江南。” 那柄仙人古剑围绕着年轻掌教飞旋,如同故友重逢,欢快雀跃。 心神激荡的齐仙侠喝声问道:“洪洗象,你到底是谁?!为何吕祖佩剑与你灵犀相通!” 骑牛的年轻师叔祖置若罔闻,神情怔怔,掐指再算,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朝齐仙侠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后伸手抚摸那柄停滞悬空的古剑,手指一抹,三尺青峰清亮如水,剑鞘分离,轻声道:“我去江南,你去龙虎。我随后就到。” 剑鞘往龙虎山而去,剑身朝江南而飞。 古剑先行“下山”。 一身朴素道袍的洪洗象拍了拍尘土,骑上一只体型巨大的黄鹤,望向江南。 江南好,最好是红衣。 齐仙侠抬头遥望黄鹤远去,惊骇道:“吕祖?!” 齐仙侠原本被震撼得无以复加,便瞧见那黄鹤去而复还,不再骑牛改成骑鹤的家伙匆忙跳下,一脸尴尬笑道:“先去与几位师兄打声招呼才好离山。对了,齐兄,最近时日那些道童的科业,就麻烦你代劳了。” 性子刻板的齐仙侠都忍不住想爆粗口,啥玩意的仙人啊! 幼年上山便从未走出过那道玄武当兴牌坊的新任掌教,被世子殿下骂做胆小鬼的年轻道士,总算是有那胆子下山了。天生奇景,道人骑黄鹤远去。 黄鹤于云间穿梭,掠过西北雄城鱼龙关,气势雄浑,关城锁阴边陲,防线绵延,重叠构造防守之势,壁垒森严,是帝国漠北咽喉之一,有军伍士卒登城远眺,不知是谁第一眼瞧见那只黄鹤,似乎还有一人坐于鹤背?有人?还真有一人!这个消息立即疯传开来,边关将士都涌上城头制高点,果真看到一名道士模样的仙人乘鹤东行,这座西北雄关顿时炸开,当黄鹤在头顶呼啸而过,众人痴痴抬头,不敢言语,生怕惊扰了天人的天上逍遥。 中原繁华地,有黄鹤楼矗立于大江畔,翼角嶙峋,气势豪迈。曾有诗仙留有传世名篇“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相传五百年前,关西逸人吕洞玄修道两百年,终证仙位,立誓世间有一不平事便不愿上升天庭,以诗剑酒悠游人间,曾驾鹤过此楼,引来紫气东升,楼内墙壁上写有各朝各代名诗佳句三百余,以那首黄鹤登魁。今日有一场盛大诗会在楼上召开,中原士子们正酒兴与诗兴勃发,猛地听说有一只神异黄鹤自西向东而飞,都来到外廊观看,近了,才猛然惊觉有仙人坐于其上,不输当年吕祖风采!一位位文人骚客面面相觑,不敢置信,世间当真有陆地神仙? 五百年前乘鹤去,五百年后驾鹤归。 烟波浩渺,黄鹤当空掠过黄鹤楼,一名老士子呆呆说道:“我辈目睹此景,不枉此生。” 江南。 旧人旧景旧曾谙。 秋风起,秋叶落,人生聚复散,秋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景难为情。 报国寺艳丽牡丹接连凋零,到了清秋时节,倒还有一些百年老桂可赏,树龄念久,枝繁常绿,芳香扑鼻。湖亭郡卢氏最近风头盖过了其余三姓,好似一对女子身前那棵老桂,独茂群林。卢氏家主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后,因祸得福,入主礼部,官居正二品,而逍遥散人棠溪剑仙卢白颉离开退步园后,去了京城,马上担任兵部侍郎一职,离阁臣只有一步之遥,兄弟二人遥相呼应,江南卢家一夜之间名动朝野,不得不重新审视打量这个北凉王的亲家。家族声势水涨船高,但那位声名狼藉的江南道最美艳寡妇,却彻底门庭冷落了,士子刘黎廷被人用马匹拖拽致死,湖亭郡还有谁敢与她接近?听闻那寡妇偶染风寒,原本并不孱弱的身子便消瘦了去,据说清减得厉害,江南道男人们心思复杂,女子们则同仇敌忾,许多吃过亏的都忙不迭去寺庙道观烧香,纷纷与菩萨们祈愿,恨不得这头狐狸精早点病死才好,平时关系熟络的贵族女子相聚,私下都要狠狠腹诽几句才舒心,如今卢家权势重心移去京城朝廷,尤其是棠溪剑仙入仕离开江南道后,湖亭郡卢家就难免在琐碎小事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原先被压下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对那败德寡妇的抨击谩骂死灰复燃,尘嚣四起。 桂子落了一地的老桂树前,丫鬟二乔愤懑道:“小姐,那些个泼妇怎的都不记打,又开始编排小姐的不是了!真想扇她们几个大嘴巴!” 相较以往的确是清瘦许多的女子,伸手点了点贴身体己婢女的鼻尖,妩媚笑道:“还说别人,你自己不也是个小泼妇。” 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笑道:“听世子说小姐以前最爱穿红裙红衣红裳了,为何二乔就从来没有见过呢?” 女子神情恍惚,柔声道:“你还小,说了也不懂。” 二乔嘀咕道:“不小啦。” 女子弯腰捡起一把金黄色桂子,满手的桂花香,抬头望着桂树枝叶,默不作声。 丫鬟关心道:“小姐,天冷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脸色微白不再红润的女子摇头道:“再待会儿。” 小丫鬟怯生生说道:“小姐,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女子微笑道:“说来听听。” 丫鬟低头道:“世子殿下一次跟二乔闲谈,说武当山上有个胆小鬼,这些年还是偷偷喜欢着小姐。” 女子望着天空,松开五指,桂子颗颗掉落,叹气道:“那是我弟弟骗你的。” 二乔小心翼翼问道:“其实小姐心里也在等,对不对?” 女子转头弹了一下侍女的光滑额头,道:“你这不知羞的小女子。” 二乔涨红了小脸,鼓起腮帮生闷气。 “你就是徐脂虎?” 一道阴沉嗓音传入耳中。 二乔怒而抬头,循着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一名年轻男子蹲在报国寺墙头上,背了一柄长刀。 徐脂虎伸手将不知世事险恶的丫鬟揽到身后,平静问道:“找我何事?” 刀客咧嘴狞笑道:“在下袁庭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与你那世子殿下的弟弟有些恩怨,再说了,拿人好处替人办事,若非如此,袁某也不至于跑到这江南道与你一个寡妇过意不去。” 徐脂虎沉下脸,并不慌张。 从徽山一路奔赴江南道的袁庭山哈哈笑道:“外头卢府侍卫都给我劈死,报国寺几个秃驴不识趣,也一并砍杀去西天见了佛祖,说实话,如今江南道上也就棠溪剑仙能与袁某一战,可惜去了京城,徐脂虎,别说你是在报国寺,就是在卢府,袁某也能从大门口一路杀到你跟前!” 徐脂虎冷笑道:“要杀便杀,跟个娘们似的唠叨什么?” 袁庭山丝毫不怒,很好奇盯着这位尤物寡妇,啧啧道:“以往袁某杀人,的确不与那些将死之人废话半句,只是你不同,来头有趣,随便给一刀香消玉殒了去,着实有些可惜。” 徐脂虎问道:“此话怎讲?” 袁庭山歪了歪脑袋,伸出一只滴血的手臂,笑道:“你不怕死?你若是依仗着北凉娘家那名来暗中保护你的死士,那袁某不妨告诉你,那位兄弟也死了,约莫是有些年数没干大买卖,有些生疏,否则袁某恐怕得迟些才能入报国寺。徐脂虎,现在你怕死了吗?” 徐脂虎惨然一笑,问道:“身后这小女孩,你如何处置?” 袁庭山直截了当道:“自然是一刀的事情,袁某没那怜香惜玉的癖好。” 徐脂虎转头看去,丫鬟二乔天真笑道:“小姐,二乔怕疼,但不怕死。” 徐脂虎闭眼道:“你动手吧。” 袁庭山站起身,立于墙头,脸色狰狞,缓慢拔刀。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落于徐脂虎身前。 黄鹤驾临江南湖亭郡,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报国寺院中。 饶是心智坚韧不拔如袁庭山,才跃下城墙,也顿时目瞪口呆,一柄飞剑诡异悬在空中,再有一个岁数不大的道士出现眼前,这道人却是行事更加匪夷所思,遥望东南,怒道:“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古剑瞬间消失不见。 龙虎山山门前,先有一剑鞘从九天云霄直坠大地。 再有古剑飞来,恰巧回归剑鞘。 古剑入鞘时,整座龙虎山轰然震动。 继而不见仙人踪影,却有仙人传声而来:“赵黄巢,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赵氏气运!” 龙池气运莲,刹那间枯萎九朵! 天师府祠堂,众多供奉百年千年的祖师爷牌位跌落于地。 龙虎山一名中年道人怒极,望向斩魔台:“洪洗象,不管你是吕洞玄投胎还是齐玄帧转世,如此逆天行径,就不怕天劫临头?!” 仙人再度言语如九霄天雷降落在斩魔台,遥遥传来:“修道七百年寒暑,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报国寺中,那年轻道士尚未出手,袁庭山便已是七窍流血,咬牙以后背撞破墙壁,一退再退,肝胆欲裂。 安然无恙的小丫鬟二乔,扯了扯身前女子的袖子,茫然道:“小姐,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回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口口声声连那天劫都不屑,只是这会儿竟然露出让丫鬟二乔疑惑的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吹落桂子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江南作甚?” 二乔只看到那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她心想这位神仙道长是不是脸皮也太薄了?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直被寄予厚望去肩扛天道的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徐脂虎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赵氏王朝气运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丫鬟二乔眨巴眨巴水灵眸子,小脑袋一团浆糊,只看到小姐捂着嘴哭哭笑笑的,就更不懂了,唉,看来小姐说自己年纪小不懂事是真的呀。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这一日,武当年轻掌教骑鹤至江南,与徐脂虎骑鹤远离江湖。 仙人骑鹤下江南,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第203章 世子殿下一行人火速离开武帝城后,身份古怪的小虫子掐指一算,脸色惨白,冷不丁跳下马,在道路上打滚撒泼,眼泪鼻涕一大把,撕心裂肺的可怜模样,看着给人感觉就像马背上那采花贼老爹被正道人士宰了去,徐凤年已经从青鸟嘴里得知有关城内邓太阿飞剑杀人的神通,以及桃花剑神与小虫子的交谈,依稀猜出这“孩子”的荒诞背景,小屁孩翻滚得满身尘土,最后叉腰站在道路中央,面对西南方向,抹去鼻涕泪花,破口大骂道:“他娘的赵黄巢这王八蛋做事不地道,你跟咱们龙虎山较劲做啥,不就当年天师府没让你喜欢的女子上山烧香吗,后辈打闹,你这修道几辈子的老家伙赌气什么?别他娘的以为你是吕老祖,贫道就不敢说话啊,当然,贫道是在与你讲道理,千万别找我打架!九朵气运莲花啊,九朵啊!贫道就那么点家底,都给你老人家折腾没了,贫道勤俭持家了一辈子,容易吗?容易吗?!” 说到最后,一口一个贫道的小孩就抽泣哽咽起来,小肩膀颤颤耸动,当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徐凤年一脸幸灾乐祸,遥遥看了眼人头攒动的东海,就当是苦中作乐了,策马来到龙宇轩身边,笑问道:“不安慰下你儿子?” 无地自容的龙宇轩手足无措,脸部抽搐,满头冷汗,还儿子什么啊,能被新剑神尊称老神仙的瓜娃子,让他认爷爷都占天大便宜了。 关键是那小孩要死不死这会儿转头朝龙宇轩喊了一声“爹”,龙宇轩泥菩萨也有火气,立马回了一句“老祖宗,别玩小的了,我喊你亲祖宗行不?” 小虫子白眼道:“喊你爹你就是爹了?那我去京城喊皇帝孙子,他就真是我孙子了?瞧你这点出息!” 龙宇轩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若非顾忌他的隐蔽身份,就要下马去把这小王八蛋玩意吊起来打。徐凤年瞧了一眼这对欢喜冤家,视线最终定格在小虫子那张稚嫩的脸庞上,以往浏览道教典籍曾见到类似“年逾百岁而貌如婴儿”,以此描绘道门仙人的神异,三才相见结真婴,应了新剑神邓太阿所谓的返璞归真。察觉到世子殿下投来的晦暗眼神,小虫子拍拍屁股,摆出高人风范,习惯性去抚须,摸了两下,都摸空了,才想起破关而出的自己体态才是稚童,哪来的胡须可以装腔作势,讪讪一笑,也不矫情隐瞒,大摇大摆走到龙宇轩身边,爬回马背,与世子殿下齐头并进,说道:“贫道龙龙虎山赵宣宿。” 徐凤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小色胚自报家门以后,还是心神一颤,当代道教祖庭四位天师,两位老天师赵希翼赵希抟是希字辈,不光是在天师府赵家谱牒中高高在上,在天下道统里的位置也是名列前茅,德高望重,希字以后是丹,故而赵丹霞赵丹坪兄弟是的丹字辈,接下来是静字辈。龙虎山除去赵希翼赵希抟,也还有一些闭关不出的希字辈老真人,只不过要么并非天师府嫡传,要么本事平平,远不如两位老天师出名,但比希字辈高了两个辈分的宣字辈,山外从未有人听说,古稀已是世间年迈岁数,徐凤年眼前这位,保守估计都活了两个古稀。世子殿下策马上了一处高坡,似乎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候老剑神李淳罡,自称宣字辈龙虎真人的小孩子皱眉道:“不走了?离得如此近,就不怕李淳罡再度败给王仙芝,到时候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邓太阿在武帝城中杀人且赠剑,分明就用了心思。” 徐凤年眺望海面,默不作声。那只藏有十二枚飞剑的黄梨剑盒被他搁置在马车上,对于拎桃花的邓太阿,徐凤年哪里敢掉以轻心,邓太阿以言行怪诞著称于世,真真假假,要是这家伙挖了个坑,徐凤年总不能缺心眼地二话不说跳下去,还给自己活埋了。当初靖安王赵衡送了一本王仙芝的刀谱,徐凤年同样没急着去练,还是需要等回到北凉给白狐儿脸鉴定以后,确认有利无害才下手,万一练着练着一开始日行千里,紧接着就筋脉爆裂,武功尽废,徐凤年找谁诉苦去? 东海海面一战,雷声大雨点更大,翻江倒海,剑幕漫漫。看得扎堆在海畔的武帝城众人瞠目结舌,不曾想世间武夫还能如此打斗,几十名想近观的江湖人士被与罡气与剑意搅烂得尸骨无存,武帝城城主王仙芝白须白发,一袭黑袍,身形高大魁梧,赤脚负手而立于怒涛之上,任由一千八百剑层层蜂拥激射,在三丈以外折断,坠入海中,八百飞剑以后,才堪堪推近至两丈距离,又六百剑,终于抵达王仙芝一丈距离,充沛剑气与刚猛罡气交锋,闪电交织,哧哧作响,刺人耳膜,再三百剑,刺在黑袍白发的王仙芝身躯上,寸寸碎裂,毫发无损,观战者本以为一千八百剑无功后,那羊皮裘老头儿就要黔驴技穷,不曾想老家伙缓缓吐露“剑成”二字,坠海断剑悉数浮出水面,汇聚熔炉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横亘于两人中间。 剑成时,天幕破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朗声笑道:“李淳罡此剑开得天门,杀得你王仙芝否?” 李淳罡一剑开天门。 开门见山,此山是昆仑。 山坡一行人俱是看得心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陆地神仙啊。 当舒羞杨青风,甚至连青鸟都不由自主仰望东海巅峰决战时,众人耳畔传来马匹惨叫声,以及拔刀铿锵声,回头一看,龙宇轩与小虫子所坐的骏马拦腰“斩断”,正观战兴高采烈的龙宇轩坐在血泊中,一脸茫然,不知为何马匹会从腰部折断,如同一根筷子被人两指掐去。更奇怪的是龙虎山辈分吓人的小祖师爷站在两截骏马尸体中间,面沉如水,而拔刀杀人的世子殿下被嗑回绣冬后,连冬雷都一并拔出。 相貌与年纪心智严重不符的赵宣素的浅淡笑意有些渗人,开口问道:“徐凤年,你怎知贫道要对你出手?” 徐凤年微笑道:“赵老天师,知晓你身份后,本世子就在想,老剑神李淳罡与新剑神邓太阿境界相差无几,为何李淳罡只觉得你来历古怪,却瞧不出你有神仙逍遥的境界?很简单,在武帝城内,你已经对本世子动了杀心,泄露了气机运转的蛛丝马迹,原本你想趁李淳罡不在场,让本世子暴毙于武帝城六名武奴身前,好嫁祸给王仙芝,只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邓太阿同样隐匿气势入城,撞破了你的身份。若是仅限于此,本世子对于高人一向敬仰得很,也不会拔刀相向,赵老神仙下山,认了龙宇轩做爹,本世子就当作是世外高人不可以常理揣度,嫌龙虎山太闷,要下山游戏人间一趟。敢问赵老神仙,可是为了那枯萎的龙池九朵气运莲,彻底对本世子起了杀意,连耐心都没了?” 赵宣素平淡微笑道:“山外山上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贫道此行亲眼相见,委实有些替小世子打抱不平。” 徐凤年也不藏着掖着,眯眼道:“再者老神仙兴许不知道,到龙虎之前,在那匡庐山,本世子曾与那赵黄巢打过交道,方才老神仙真情流露,在地上一番肺腑之言,别人不知轻重,本世子可是听得冷汗直流啊。实不相瞒,” 赵宣素笑了笑,横臂伸手,一气化玄,将如临大敌的便宜老爹给吸纳到稚嫩掌心,砰一声,整个人如雪球炸开,尸体坠地,比那分尸马匹还不堪入目。这位很符合千年王八万年龟比喻的道士只是盯着世子殿下,瞧也不瞧那死不瞑目的龙宇轩,只是轻淡感慨了一句:“人生无常,福祸相依。” 徐凤年同样没有丝毫震惊,更没有转过头对那名才成北凉客卿便暴毙他乡的采花贼,连嘴角渗出的血丝都不去擦拭,俯视那名龙虎山老祖宗,好奇问道:“本世子只侥幸猜到老神仙要出手,但至于为何要痛下杀手,还是有些不解,望老神仙解惑一二。” 赵宣素伸出双手,往下一按,舒羞和杨青风两位连人带马仿佛一瞬间都给万钧重压给压到地面,两马压成肉泥,两名北凉扈从苦苦支撑,七窍流血,对上这位龙虎山祖师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道人瞥了一眼东海海面,轻笑道:“世子要拖延时间,无妨,贫道何尝不在等天门洞开时?李淳罡啊李淳罡,不愧是吕祖以后五百年剑道第一人。” 濒死的舒羞口吐鲜血,趴在地面上,挣扎道:“殿下救我!” 徐凤年置若罔闻,笑道:“怎的,老神仙身怀如此玄妙神通,还怕那虚无缥缈的气运缠身,飞升不得?” 道人叹息一声,“如何不怕,事已至此,便与你说明白了,贫道赵宣素与羽化登仙不过一线之隔,甲子以前是如此,可惜甲子以后仍是如此,就如贫道方才击毙龙宇轩,逃不过福祸相依四字,贫道所在天师府赵家,与那天子赵氏同姓,五百年因果纠缠,就好似那玄武图腾龟缠蛇,两者气数早已混淆,古人言清官难断家务事,便是贫道略懂气运渊源,也梳理不清楚,清理不干净。入武帝城时,偶遇邓太阿,贫道其实已淡了杀心,当你气数粗壮,命不该绝,贫道也乐得当一只缩头乌龟,躲在龙虎山那一亩三分地,可惜行至此地,李淳罡竟然剑开天门,贫道便是杀你,也可趁机飞升,你瞧,那便是天门。贫道曾与赵黄巢打赌,谁先飞升,谁便输去一印,贫道一旦今日飞升,气数报应,他老王八若敢收印,可就要去寻那赵黄巢了。至于你,徐凤年,死于王仙芝眼皮底下,赵氏朝廷借徐骁的屠刀剐去武帝城这块烂肉,恶人自有恶人磨,也算是贫道对百年老友赵黄巢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啧啧称赞道:“老神仙打得一手好算盘。” 赵宣素哈哈笑道:“贫道活了一大把年纪,道平平,脸皮却厚。” 道人笑道:“奉劝你别奢望那边两位陆地神仙察觉此处异样,贫道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一根刹那枪弯曲如弧月,当空扫下。 赵宣素身形不动,任由刹那枪砸中那具稚嫩身躯,但下一幕竟是青鸟吐血倒飞出去。 道人惋惜道:“女娃娃可惜了这副根骨。” 继而望向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嘲讽:“你还沉得住气?” 青鸟摇晃着站起身,刹那枪不曾脱手。 徐凤年瞥眼见到舒羞杨青风都支撑得艰辛,摆手阻拦下试图与道人拼死的青鸟,问道:“这里的人都得死?” 赵宣素点了点头。 徐凤年呵呵笑道:“那让我先来?” 赵宣素没有任何废话,瞬间缩地成寸,掠至徐凤年身前,不给拔刀格挡机会,出招便是杀手。 “呵呵。” 才要触及世子殿下。 有手刀诡异一刺而至。 便是境界高如赵宣素,也被这神出鬼没的一招给击退,低头一看,脖子留下一道猩红血槽。 抬头看去,是一个笑容古板的姑娘。 赵宣素皱了皱眉头,看见远处剑开天门,撑开海天一线,分明已经到了最佳时机,扭了扭脖子,身躯喀嚓作响,连绵不断,发出如一大串黄豆爆炸的诡谲声音。 赵宣素冷笑道:“不错不错,世子殿下有些道行,竟然迫使贫道唤出真身。” 道人骨骼血肉如老树逢春,开始生长。 徐凤年平淡道:“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这么个说法。你这高人,可当真是不高,不说老剑神李淳罡,便是新剑神邓太阿,都差远了。” 赵宣素怒极,仰天大笑。 “侄子,这马屁拍得一般。” 一道特有的醇厚嗓音悠悠由山坡底下传来。 “赠剑在先,还了一半恩情,杀人在后,还了另外一半,救了你两次,今日起,邓太阿与你娘亲吴素再不相欠。”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里是不高的高人,分明一辈子都活到狗身上去,邓太阿杀狗来了。” “既然李老前辈剑成于东海,珠玉在前,邓太阿也不好贻笑大方。” “剑起!” 赵宣素第一次流出惊慌神色,愤怒道:“邓太阿,你如何知道此地变故?!” “邓太阿养剑,世上如何知道臻于巅峰。” 站在十丈外的邓太阿摊开手,微笑道:“蛾眉,朱雀,黄桐。” “蚍蜉,金缕。” “太阿。” 六柄小剑破盒而出。 分别钉在赵宣素天灵盖,两侧太阳穴,三丹田。 “道教言大真人证得不朽,可叫大地平沉山河粉碎,要不你让邓某开开眼界?” 肉体崩溃,赵宣素竟然强硬使出元神出窍! 如一道惊虹掠向天门。 邓太阿向前踏出一步,依旧不急不缓温言笑道:“想要登仙?也要问过邓太阿的剑才行。” “回来!” 六柄飞剑分明只是钉在赵宣素肉体上,却在道人的出窍元神映射出六剑轮廓,金光绽放。 竟是将那元神硬生生拽回了肉体。 徐凤年二话不说,一刀将其劈成两半,狞笑道:“老子让你登仙!” 第204章 见到龙虎山老祖宗那具返璞归真如稚童的身躯,被徐凤年一刀砍瓜切菜裂开,趴在地上的舒羞眼中闪过一抹快意的狰狞,往年在北凉王府寄人篱下,做了许多肮脏的人命买卖,也曾有数次命悬一线的险况,可都不曾像今天这般徒劳,面对那个一路行来武帝城始终以儿童面目示人的赵宣素,竟是连半寸衣袖都摸不着,就给抬手下压的磅礴气机压得喘不过气,七窍流血。 此时见到世子殿下在邓太阿剑仙神通辅佐下,一刀功成,只觉得通体舒泰,恨不得当场便以身相许了这位年轻世子。她心知肚明,若非徐凤年出声,再有几个瞬息时间,她与杨青风就要体内气机与身体血肉一同炸开,尸骨无存,舒羞做不到阵亡于芦苇荡中的吕钱塘那般豁达,狗屁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才逃离北凉那架阴冷牢笼,甚至有望去代替裴南苇成为靖安王府的伪王妃,舒羞如何甘心死在这里?默念心法,顺了顺气息,遍身痛彻心腑,舒羞一张漂亮妩媚的脸蛋难免显得十分扭曲。 只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不等舒羞腹诽那赵宣素死相难看,就看到桃花剑神的六柄飞剑嗡嗡作蝉鸣,登仙入天门不成的出窍元神没了肉体依附后,依旧凝聚不散,反而好似没了禁锢,飘悬在空中,一身广袖飘逸的黄紫道袍,所谓天人气派,仙风道骨,不过如此了。 舒羞痴痴抬头,望着那仿佛逍遥于天地的无根元神,一股惧意铺天盖地涌来。舒羞艰难扭头,望向遥遥站立的邓太阿,分成两批出匣的十二柄飞剑,已经悉数水落石出,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显然在舒羞看来,能与龙虎山大真人赵宣素一战的,不是过于年轻的世子殿下,只能是这位久负盛名的桃花新剑神。舒羞缓过气后,立即挣扎着起身,顾不得仪态,撅起翘臀,弯腰踉跄后撤,杨青风倒是不畏死,在原地盘膝而坐,安静调息。 徐凤年握刀缓缓退后,眯眼望着类似匡庐山巅那中年道人的赵宣素,讥笑道:“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牛鼻子老道一个比一个贪生。” 望天门不得入的赵宣素回首看去那片金光洒落的海面,眼神复杂。六柄短剑仍是插在六大窍穴上,宛若附骨之疽,飞剑入元神,烧灼出一阵嗤嗤声响,好似热水浇冰雪,可是赵宣素浑然不觉,邓太阿随身携带的飞剑,自然不是寻常兵器,否则也无法伤害出窍神游的真人元婴,剑虽小,剑中蕴含豪气却是深不见底,世人皆以为斩妖除魔是道门故弄玄虚的伎俩,其实不然,故而江湖武夫臻于化境,拿天人开刀试剑,却也是法理之中。邓太阿永远是一副散淡温和的模样,丝毫没有与一名陆地神仙对峙的觉悟,笑问道:“邓太阿从未去过龙虎山,不知这六剑的见面礼对赵老天师来说,是轻了还是重了,甚是惶恐不安啊。” 虽然身处险境,徐凤年还是有点忍俊不禁,这邓太阿的不愧是个怪人妙人,先是骂赵宣素是一条老狗,这会儿又装模作样寒暄客套,可言语里分明没有半点敬意,实在是打脸损人至极。徐凤年继而感慨万千,若邓太阿没这份御剑玄通,如何能有眼下的处事不惊?舒羞杨青风之流,不是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就被赵宣素给镇压了?更别提那命途多舛的龙宇轩,才做了几天便宜老爹,结果被翻脸不认人的便宜儿子一招就给化作齑粉,这龙虎山确实与武当山的大大不同,老掌教王重楼,可没半点道门执牛耳者的架子,几次见面,那份慈祥可亲,并非仅仅因为自己是北凉世子。偌大一座道教祖庭,也就赵希抟算是个好人,难怪这位邋遢老道会抑郁不得志,而是赵丹坪这类青词宰相窃居高位,如日中天。想到这里,徐凤年瞥了眼拦在身前的刺客,呵呵一笑的小姑娘,为了那千两黄金,这名来历神秘的少女当真是钻铜钱眼里就不肯出来了?连命都不管不顾了?先是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再是大真人赵宣素,她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到底是杀人还是救人?贾家嘉?名字三字都与甲谐音,徐凤年曾密信一封传递给徐骁,询问她是否安插在身边的死士,这般涉及徐凤年生死安危的大事,徐骁亲自写信讲明此女绝非那王府头号死士,如此一来,徐凤年就更摸不着头脑,这姑娘小脑袋里都装得啥啊?若说她纯粹只是一个小财迷,谁信? 至于一刀没能让赵宣素神魂皆散,徐凤年心中失望肯定有,但称不上有多惊奇震惊,天人手段,本就玄奇叵测,东海水面上那两位,搬山倒海开天门,各显神通,是何等惊心动魄!赵宣素虽说以武力论杀人,肯定逊色于王仙芝与李淳罡,但若说被世子殿下一刀就解决掉,那也太掉价了,好歹是在龙虎山上修行了常人几辈子的臭老道。 赵宣素不出门便可知江湖,不下山便可知天下,不沾尘世烟火气地轻轻拂袖,将命名蛾眉朱雀的两柄飞剑拂出两大窍穴,飞剑并未断折,被逼迫以后,环绕老道人四周飞旋,赵宣素视而不见,轻声笑道:“早前在山上听闻邓太阿剑术超出当世同辈剑客两个境界,直追吕祖法剑,今日有幸亲身领教,不枉此生。只是来而不往非礼,贫道也有微末雕虫小技,想与邓剑神切磋一二。” 邓太阿问道:“老天师既然这一世登仙无望,肉身也被兵解,何不顺水推舟,趁着元神尚且聚敛,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去?” 说话间,赵宣素再挥袖,又将剑身呈现金黄色的金缕一剑逼出窍外,抚须洒然道:“老道年幼立誓不证大道去天庭觅一席之地,死便死了,不屑那道门九种尸解。” 邓太阿也有闲情逸致,并未跟市井百姓那般痛打落水狗,而是平静问道:“道门谶纬,号称可以预决吉凶,料知上下五百年风雨,算天算地算不得自己性命吗?” 徐凤年眼睁睁看着老道士第三次卷袖起风云,将两柄飞剑拍到空中,仅剩最后一柄太阿小剑,赵宣素摇头,沉声道:“天道如一驾马车,奔驰如急雷,有飞蛾在内悠闲盘旋,试问这飞蛾为何不会撞上车壁?” 邓太阿一脸感慨万千说道:“身在天地间,如何得逍遥。一步踏不出昆仑,一世活不过百年。” 徐凤年听得莫名其妙,更没有醍醐灌顶的感触,只知道这两位高人都在蓄势待发,准确来说是邓太阿胸有成竹,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任由赵宣素脱离六剑禁止。那边马车内,姐弟俩中慕容桐皇掀起帘子观战,慕容梧竹胆子小,不敢张望,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蓦地瞪大眸子,她看到黄梨木盒缓慢上升,剧烈摇晃,剑盒洞开,玲珑六剑破空而去。邓太阿等到与他同命的小剑弹至空中,轻声道:“天道如何,邓某不去深思,可自从练剑以来,却从不怀疑手中剑。” 众人只看到杀人术举世无双的邓太阿笑眯眯伸指一曲,继而一弹。 十二柄小剑在他身前排列出一条直线,似乎要在天地间画下一条鸿沟。 天地变色,声势几乎不输东海水面。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这才是指玄精髓所在。 故而王仙芝曾言世间金刚境,唯有白衣僧人李当心一人得其精髓,天象气魄被曹长卿分去八斗,而指玄一境,由邓太阿夺魁。 一品四境界,境界有高下,但并不意味着代表武学成就高低,尤其是那些占得天时地利人和的三教圣人,哪怕入了陆地神仙境界,生死之战,也未必是三教以外散仙的对手。再者三教中素来重天道轻武道,连吕祖飞剑千里取头颅的神通都被视作奇巧末技,与大道不合,三教圣人不尚武,可见一斑。 邓太阿微笑道:“剑阵取名兵解,本是邓某为王仙芝准备,世事难料,却用在了你的头上,可惜了。” 赵宣素眯眼道:“好一座开天辟地的雷池。贫道斗胆跨越,倒要看看邓剑神能否兵解了贫道!” 龙虎山老祖宗果真一踏而过。 剑阵如长虹。 出窍元神顿时被搅碎得无影无踪。 一个瞬息,邓太阿怒道:“赵老狗安敢如此投机取巧!” 邓太阿来到世子殿下身后,拎住后领就要将徐凤年往后丢出去,但新剑神已经足够警觉迅捷,仍是抵挡不住一条紫气洪流倾泻到徐凤年身前,依稀可闻赵宣素兵解前夕的遗言:“既然斩不断气数,贫道便取个巧,偷一次天机。将龙虎山劫数转嫁在你小子身上!” 紫气东来。 虽被剑阵搅烂七八,仍有二三成涌入徐凤年体内。 邓太阿头一次露出如此恼羞成怒的面容,天地寂静,喝道:“赵宣素,邓某要你天师府断子绝孙!” 三清紫气浩荡,萦绕徐凤年全身。 大劫临头。 邓太阿懊恼到了极点,他熟谙道教许多偏门手段,这赵宣素分明是存心要以一己性命作代价让徐凤年身死运消,邓太阿虽说自视杀人罕逢敌手,但这世间就数因果气运一事最捉摸不定,他与徐凤年的因果极浅,其实在王妃吴素逝世以后,不过剩下当年习剑少年的一个口头承诺而已,在东海武帝城内外两次出剑,便已偿还干净,这紫气一刹间那便与徐凤年融洽十之八九,邓太阿再神通广大,总不能连气机都斩断,哪怕退一步,他愿意承受这份劫数,却是有心无力,汲取不了那道气数。这也是邓太阿最恼恨赵宣素的地方,身为道门真人,竟是如此下作歹毒! 呵呵姑娘转身怔怔望着眉心那一枚红枣由紫转黑的徐凤年,笑了笑,却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有些凄婉。这份陌生情愫,恐怕连黄三甲见到都要震惊。 她踮起脚跟,伸手去抚摸世子殿下发黑的印堂。 饶是邓太阿都一愣,终于还是没有阻拦。 北凉寒苦。 那一年冬雪,有一个小女孩跪在路旁,卖身葬母。她出身市井底层,她爹嗜赌成性,原本还算温饱殷实的小门小户,几年下来便输倾家荡产,女儿呱呱坠地后,与小家碧玉的娘子发誓不再赌博,甚至自己剁去一根手指,却仍是拗不过赌瘾,那个孩子记事起,每日所见便是她爹威胁要将她卖掉,来要挟她娘亲去做私娼野妓,酗酒肆意打骂娘俩,便是他最大的出息,当她在困苦日子里越发长大,娘亲容颜逐渐凋零,挣钱愈少,女孩总无法忘记那些粗鄙男子提着裤腰带从漏风茅屋里走出,丢给她爹十几颗铜板时,那个男人弯着腰接钱的谄媚笑脸,后来娘亲在知道男人铁了心要将女儿贩卖,病入膏肓的她换了身箱底最后一身素洁衣裳,支开女儿去摘些野菜,煮了一锅放下砒霜的米粥,等到女孩回到家时,那个懂事后便没喊过爹的男人已经尸体冰冷,一小锅粥,才六碗的分量,他只管自己吃饱,一口气喝了五碗,自然死得快,而那位才喝了一碗粥的女子,临死前抱着女儿,流血也流泪,说不出话来。十指冻疮绽裂出血的小女孩清洗娘亲的脸庞后,将她放入草席,不看一眼那男子,来到凉州城内,跪在卷席一旁。这幅场景,在北凉的冬日,见怪不怪,所以不需要木炭写下什么,不需要她吆喝哭诉什么,可是谁愿意为了一个衣衫单薄的肮脏小女孩,去摊上这种需要耗费不少碎银的晦气事情? 道路上是鲜衣怒马,貂裘尤物。 没有谁会多看一眼兴许熬不过这个冬天酷寒的小女孩。 几个在她家掏过钱进出过茅屋的泼皮汉子经过,一脚踢开了草席,露出小女孩她娘的尸体,她趴在娘亲身上,他们说她娘亲是个脏女人,随便抛尸野外就是了。她哭着说她娘一点都不脏,他们便去踩踏尸体,小女孩一口咬住其中一个无赖的腿上,结果被扯住头发提起,一拳砸在她肚子上,问她到底脏不脏,她每说一次不脏每摇一次头,就挨一拳。她那会儿才多大?经得起几下打?可路人冷漠,没有谁会搭理这些,倒是许多人闲来无聊,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一辆豪奢马车途径那里,约莫是听到了吵闹,一名华贵白裘的少年世家子不知怎么便走下了马车,来到她身前。他身边站着一个满眼嫌弃捂住鼻子的漂亮女子,他问她,她娘亲与身边女子谁更好看,嘴角渗出血丝的小女孩给了一个让旁观者哄然大笑的答案,那名陪伴在世家子身边的狐媚女子丢了颜面,眸子里满是怒气寒意。荒唐名声传遍北凉的少年世家子却没有任何表情,从身边玩物女子头上摘下一根才送出去的珠钗,钗子尾端挂着一颗硕大珍珠,小女孩不懂什么一分圆一分珍,不懂什么珍珠一寸值千金,只看到那人蹲下身,将珠钗子插在她娘亲头上,问她好不好看,小女孩哭着说好看。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呵呵笑了笑,没有说话。他回到马车,扬长而去,再以后,便马上有人安葬了她娘亲。 那个冬日,小女孩跪在坟头,遇到了黄龙士。 这些年,她除了杀人,唯一的爱好就是收集钗子。 今年襄樊城外,她杀了那个什么天下第十一,谁要当年那名少年世家子死,她便要谁死,管你是一品高手还是陆地神仙?对她而言,这是唯一的道理。 第205章 第两百零二章东游西归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这首脍炙人口的游侠诗篇,点睛在于那个杀字,若是修改成救字,显然不伦不类,此时病恹恹坐在马车内的世子殿下,心情就十分古怪,呵呵姑娘,即那个豢养大猫做宠物的贾家嘉,原本以为就算不是国仇家恨,也是冷血无情的超一流刺客,怎么都不会出手相救,移花接木过去赵宣素的三清劫数,前几日在东海坡顶,徐凤年体内犹如一座炼丹熔炉,鼎沸异常,与外丹以金石药材做饵不同,是内丹熔化精气神,其中凶险,丝毫不逊色赵老道杀招,赵宣素的紫气东来与王重楼的大黄庭,形同兵戈相向,徐凤年陷入昏迷,几近濒死,等他醒来,从青鸟嘴中得知是贾家嘉救了他一命,引得紫气逆行入她身,然后她便脱身离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桃花剑神让青鸟给他这位远房侄子留下两句话,说是他已抹去十二剑秘法禁制,需要新主子饮血饲养,短则三年,长则十年,可以生出灵犀,只要气机充沛,学上一门上乘驭剑术,便能牵引驾驭十二剑。他当年欠下徐家或者说吴素的授业救命之恩,就算两清,以后能不见便不再相见。 羊皮裘李老头掀开帘子弯腰走入车厢,懒洋洋靠着车壁坐下,徐凤年瞥了一眼,东海一战如何收官,只听说是不胜不败,谁都没能瞧出端倪,王仙芝为老剑神开海送行,给足了颜面,显然当年半柄木马牛之恩,在武道最高峰上屹立不倒一甲子的王老怪始终不曾忘却,这让徐凤年对那武帝城主生出丁点儿好感。老剑神看见绘有百鸟朝凤图棉毯上摆有一只黄梨木盒,很不客气的打开剑盒,分明剑气森森,但到了羊皮裘老头嘴里却是:“娘娘腔,绣花针。这姓邓的晚辈是个娘们不成?” 伤势由内而外蔓延的徐凤年脸色苍白,膝盖上盖了一块西蜀天工小缎毯,除此之外车内还新添了一座暖炭炉,尚未入冬,可见此时此刻世子殿下是何等虚弱,他苦笑道:“幸好邓太阿没在场,要不然前辈你还得打一架。” 李淳罡伸手脱了靴子,惬意扣脚,吹胡子瞪眼道,“咋的,老夫打不过王仙芝,还打不过邓太阿?” 徐凤年挑了挑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东海之上,前辈输了?” 李淳罡撇了撇嘴,直截了当道:“老夫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王仙芝这些年就落下过境界,修为一直稳步上升,底子打得扎实,悟性又好,打不过王仙芝,也不奇怪。不过那场架,王仙芝实打实出了九分气力,他若倾力一战,恐怕只有五百年前的吕祖才镇得下这匹夫,老夫还差些火候。可惜你小子没瞧见他让东海之水立起的场景,很能吓唬门外汉。” 不顾世子殿下心中震撼,老剑神又将视线投注在剑盒上,这一次没有言辞刻薄,轻声感叹道:“这十二柄袖珍飞剑,被抹去了禁止,差不多算是半死之物,还能存有眼下的剑意,殊为不易,养剑与飞剑,邓太阿确实天下第一,不愧是能让吴家剑冢颜面扫地的剑道天才。不过叫青梅竹马春水桃花什么的,真是酸掉老夫的大牙,比起木马牛,差了十万八千里。剑道剑术,道术之争,看似水火不容,其实术到极致,与道无异,邓太阿是聪明人啊,跟王仙芝的以力证道,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的江湖,才有意思。” 徐凤年神情古怪,羊皮裘老头儿扣脚扣舒坦了,便伸手重新合上剑盒,看得徐凤年一阵头疼,亏得眼前这位是李淳罡,才能如此对待邓太阿所赠剑盒,搁在一般江湖豪侠身上,还不得将这小盒子高高供奉起来。李淳罡约莫是瞅见世子殿下眼神,没好气道:“你小子可曾听说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徐凤年再不学无术,但这句针砭时弊的诗句浅显易懂,还是清楚听出了其中的讽刺,低头看到一寸一金的名贵毯子,愣了愣,自嘲道:“老前辈忧国忧民,果然大侠大宗师。” 羊皮裘老头对这小子的溜须拍马无动于衷,掏了掏耳屎,啧啧道:“听闻赵宣素不惜拼了一条老命也要将龙虎山劫数嫁祸给你,那名宰了王明寅的少女刺客不趁火打劫也就罢了,还帮你?靖安王赵衡的千两黄金,全打水漂了?这件事乌烟瘴气的,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小子运气差,的确是差到了极点,惹上了赵宣素这个百年不出龙虎的大天师,但说你运气好,也没错,分明是临头的泼天大祸,还能否极泰来,误打误撞,三清紫气一举捣开你那些窍穴,大黄庭几重楼了?等你伤势恢复,岂不是快要摸着金刚体魄的门槛?应了那句富贵险中求啊。赵宣素这老小子也忒不是个东西,没本事跟徐骁和北凉三十万铁骑叫板,只知道寻你这小辈的晦气,过雷池自寻兵解,嘿,都说庙小妖风大,在老夫看来这龙虎山是水深王八多,没奈何偷鸡不成蚀把米,惹上了邓太阿,天师府不得安宁喽。” 徐凤年捂住刺痛的胸口,咬牙冷笑道:“这臭老道被邓太阿阻拦,杀我不成,便瞅准老前辈剑开天门的机会,想要出窍飞升,结果仍是被邓太阿飞剑截留,迫不得已这才玉石俱焚,原本我看在赵希抟收黄蛮儿做徒弟的面子上,上次在剑州便不与龙虎山计较什么,果然人善被人欺,不管邓太阿如何出手,下次我再登上龙虎山,一定要让这帮黄紫贵人好好消受一番!” 李淳罡嗤笑道:“就你那点道行?真当自己是邓太阿曹长卿之流了?” 徐凤年坦然笑道:“年轻嘛。加上有老前辈一旁指点,练刀事半功倍,总有报仇解气的一天。” 李淳罡伸出一根手指轻敲剑盒,轻念一个起字,剑盒滑开,十二飞剑悬空排成一线,与山坡邓太阿列阵如出一辙,不理会徐凤年的惊讶,自顾自说道:“剑意一途,臻于巅峰境界,汹涌江河奔东海,滚滚天雷下天庭,看似因过于霸道而毫无章法,其实归根结底,仍是顺道而驰,有法可依。术道两者缺一不可,如人远行,术是脚力,道是路径,光有脚力,误入歧途,不过是画地为牢,走不长远。仅知方向,却不行走,无非望梅止渴。邓太阿还是太小气了,只是送你飞剑十二,却没留下驭剑法门,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夫当初展示两袖青蛇不下百次,你若真正牢记,铭记于心,便是上乘御剑手段,有朝一日能打破瓶颈,借着体内大黄庭,以飞剑杀人,并非痴人说梦。古人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也是老夫当初要姜丫头练字不练剑的苦心所在,练字如何不是练剑?非是老夫自夸,两袖青蛇已是这江湖百年以来剑法极致,等于将那万卷书铺在你书案上,至于你小子到底能通透几分,看你造化。老夫总不能搀扶幼童走路般教你习剑,一来太跌份,再者对你只是拔苗助长,并无裨益。” 十二柄飞剑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急速微颤。 “落。” 飞剑缓缓落下,安静躺在剑盒中。 面对老剑神李淳罡破天荒感叹唏嘘,徐凤年轻轻喊了一声老前辈后,再无下文。 独臂李淳罡掀起帘子,望向窗外风景,笑道:“如你所猜想,老夫与王仙芝一战后,对剑道也好,对人生也好,都无遗憾。老夫膝下无子孙,一个老无所依的糟老头,无牵无挂,今日所言,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辈子也曾年少轻狂,出剑斩不平,可天地之大,岂是老夫一人一剑能摆平的?记得早前有一位诗坛女文豪赞誉老夫剑摧五岳倒,老夫不屑担当,不过收剑膝前横一说,如今细细咀嚼,确是有些滋味。” 徐凤年一时间百感交集,竟是无言以对。 按理说李淳罡借着重返剑仙境界与王仙芝惊天地泣鬼神一战,已是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再不济都可与邓太阿并驾齐驱,是排在天下前三甲的武道宗师,正是时候借势崛起,让这一座新江湖再度刮目相看,可眼下羊皮裘老头儿却是云淡风轻,有了彻底退出江湖的心思,并非心灰意冷,而是了无牵挂,再无所求,真正有了仙人风骨,李淳罡放下帘子,轻声笑道:“送你回到北凉,便去姜丫头见上最后一面,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你小子可有言语需要老夫帮你转述?” 徐凤年摇了摇头。 李淳罡本就不是小肚鸡肠那些儿女情长的人物,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突然自言自语笑道:“不知将来谁能收了王仙芝这头老怪物。”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登顶再出楼的白狐儿脸如何?入指玄的黄蛮儿如何?” 羊皮裘老头略作思量,说道:“那白狐儿脸只是出楼的话,还差了一大截,不过再给他一些际遇,再多拿几个十大高手练练手,磨砺个十几二十年,然后去武帝城,倒是可以有精彩一战。至于你那弟弟,嘿,本就是第二个王仙芝,打什么打。” 徐凤年心情大好。 徐凤年掀起帘子,见外头风景旖旎,前头一座青山,是满目的青翠青竹,出声让青鸟停下,下了马车散步,心旷神怡。这是裴南苇与慕容姐弟近期第一次见到世子殿下,加上远处风景独好,都下车赏景,舒羞望着身负重伤有些面目萎靡的年轻世子,不知为何,白马出凉州后,一直在孕育着什么,直到武帝城外,经历大劫以后的男子,终于蜕变,身上那股气势浑然天成。舒羞怔怔望着背影,一时间有些痴了。 第206章 登山拾阶而上,青竹夹道,凉风习习,青鸟给世子殿下披上了一件不合时节的狐裘,徐凤年本就身材修长,皮囊极佳,如此一来,给这位公子哥增添了许多出尘气态,好似一位野狐逸人。 靖安王妃裴南苇与慕容姐弟紧随其后,老剑神李淳罡留在山脚看守马车,便没有随行,便宜了舒羞可以擅离职守一次,一边欣赏竹海层峦叠嶂,一边近距离悄悄打量那个背影。当裴南苇望见山腰竟然有一座清澈如镜的小湖,颇为惊艳,尤其是湖心有人筑楼而居,湖畔有一条楠竹扎成的秀气竹筏,绿竹倒映,风起竹涛响,宛如仙境。 徐凤年没有打算叨扰湖中竹楼主人,径直朝湖边一株青秀婀娜的修竹走去,脚尖轻柔一点,竹子宁折不屈,素来被书生文人比作气节风骨,此时在徐凤年脚下温顺弯去,朝镜湖延伸倒下,弯出一个微妙弧度,徐凤年停下脚步后,这竿青竹离湖面尚有两丈余高度。徐凤年没来由想起王初雪那句昨夜骤雨敲孤竹,可是民间疾苦声?不知道这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最近还好?驻足于竹上眺望开去,湖心竹楼炊烟袅袅,离开武帝城醒来后,收到褚禄山送来的密信,徐凤 年得知骑牛的家伙总算下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骑鹤江南,从袁庭山手中救走大姐不说,还驾御那柄吕祖佩剑飞至龙虎山,与赵黄巢相隔千里撂下几句话,龙池气运莲凋零九朵,轰动天下,神仙得不能再神仙,徐凤年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跟吕祖齐玄帧有何牵连,对世子殿下而言,只要这个胆小鬼对大姐一心一意,而且被大姐喜欢,你洪洗象便只是武当山寂寂无名的扫地道童又如何?徐家雄踞北凉,气吞万里,三十万铁骑对峙偌大一个北莽皇朝,自有与家世匹配的气魄。 得到这个据说连皇宫里头都议论纷纷的骇人消息后,原本费解赵宣素为何痛下杀手的疑惑,总算有了点眉目,匡庐山赵黄巢天人出窍,徽山袁庭山,江南道大姐遇刺,年轻掌教洪洗象下武当,天师府龙池变故,龙虎山赵宣素出世,武帝城风波,串成一线,虽然肯定其中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与谋划,但主要脉络大概差不离, 徐凤年回过神后,眼角余光瞥见两颊红腮粉红的慕容梧竹,俏生生站在湖边偷窥自己,只觉得好笑,问道:“听说武帝城王仙芝身材魁梧,大耳圆目,须髯如戟,白发如雪,气势很是生猛,寒来暑往仅穿麻衣,雨雪天气蓑衣着身,喜好去东海搏杀蛟鲸。胆子小些的,瞧上一眼就得肝胆欲裂。” 这个问题为难了慕容梧竹,她涨红着脸轻声道:“梧竹当时与殿下一同出城,走得急,瞧不真切,望殿下恕罪。” 徐凤年温言安慰道:“本世子也就是随口一说,别紧张。” 除慕容梧竹以外三人,裴南苇刺人得很,没有半点笼中雀的觉悟,几乎事事争锋相对,感觉比襄樊城内的那位靖安王妃还要有王妃架子。不过最近时日始终有舒羞压着,总算娴熟了点伺候人的手段,脸色难看归难看,文火慢炖入味,不过如此。慕容桐皇性子阴沉,似乎对权力有种畸形的嗜好,徐凤年猜测自己世袭罔替北凉王的既定事实,远比他本身言行要更有威慑力,徐凤年不太喜欢慕容桐皇的城府。至于舒羞,人情世故修炼成精的女子,在江湖和王府两大染缸摸爬滚打,早就把纯情啊善良啊给大卸八块丢了喂狗,这位胸口风光无限好的尤物女子,既然是性命之重甚至重不过胸脯几两肉的王府扈从,徐凤年勾勾手指也就能上床行鱼水之欢,只不过到时候谁占谁便宜都不知道,徐凤年还没饥渴到这程度。 慕容梧竹望向立于绿竹上的世子殿下,眼中流溢不加掩饰的爱慕崇敬,她的情感与心思都远比弟弟慕容桐皇要更简单清澈,徐凤年曾拯救他们姐弟于水深火热,路见不平也好,顺水推舟也罢,她都牢牢惦记这份天大恩德,自剑州牯牛大岗一路行来,她的喜怒哀乐都因眼前年轻世子而起落,尤其是武帝城内,他端碗而行至城头,盘膝而坐,说不尽道不完的风流倜傥,慕容梧竹整个人只觉得醉醺醺,好像喝了一壶后劲奇大的好酒,至今都没缓过神来。在武帝城外,徐凤年拔刀劈开龙虎山老祖宗肉身,看得她更是胆战心惊,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若是他不幸死了,她也不愿苟活。慕容桐皇斜眼看了看姐姐,对于她的动情,只是冷眼旁观。 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返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拘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她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蒙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杆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悠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人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让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如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他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不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草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 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批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青年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子,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粹美,若是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磕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她便是被这份独一份的香味吸引。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块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与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神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胜似登仙的仙人吗?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合:“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青年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有一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是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弘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青年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城,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轻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驼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她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驼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第207章 世子殿下一行人归途稍稍作了转折,来到广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观潮游客来自天南地北,盛况空前,春秋大定以后,再无先前国界割裂,世子负笈游学与游侠带剑闯荡都愈发畅通无阻,顺带着探幽赏景也都风靡愈浓,广陵大潮与峨嵋金顶佛光和武当朝大顶并称当世三大奇观。大燕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冠绝天下,今日更有广陵水师检阅,藩王赵毅会亲临压阵。广陵巨富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与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数虽少,却自然而然占据十之七八的上好观景位置,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邀请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当潮水涌入喇叭口海湾,会有一条隶属广陵水师的艨冲带领潮头而入,两岸绵延十里,皆是车马华裳,大燕矶检阅台上由广陵王赵毅一声令下,当依稀可见小舟与潮头前来,擂鼓震天,潮水与鼓声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见到雾蒙蒙江面有一白线自东向西而移,白虹横江,潮头也随着推进渐次拔高,抵达大燕矶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铺天盖地。 世子殿下来得略晚了,江畔适宜观潮的地点早已扎满帐篷或者摆满桌案,而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已经可以猜测到那艘弄潮艨艟马上就要临近,只得弃了马车,让舒羞与杨青风留在原地看守,不过分离前世子殿下笑着提醒两位扈从不妨坐在车顶观景。青鸟手中提有一只小坛,腰间悬了那柄吕钱塘遗物赤霞剑,徐凤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娇弱,被他牵着,以她那随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冲散了都没脸皮喊出声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侧,一些个最喜欢凑热闹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动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过去,或者撩腿狠踹,出手动脚毫不含糊,吃闷亏的浪荡泼皮大多想立马从这小娘子身上讨回便宜,只不过见到为首徐凤年的锦衣狐裘,立即恹了气势,讪讪然缩手,另寻目标,拣几颗软柿子下手,反正观潮人海中,多得是欺负后闷不吭声的小家碧玉,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在竹海被掳来的陈渔与裴南苇一样,头戴有遮掩密实的帷帽,身段妖娆,犹胜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过这两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紧紧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鸟拿剑鞘清扫障碍,没谁能够近身,羊皮裘老头儿负责殿后,没他什么事情,很多时候眼光都丢在那陈姓女子身上,准确来说是小腰上,老剑神百年阅历,仍是不得不承认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还要出彩,这一点饶是李淳罡都不服气不行,老剑神这段时日忙着欣赏裴南苇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的并蒂莲,大饱眼福,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姓陈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细软腰肢,啧啧,当真是让观者悚然动神,女子风情如何,看灵气,观其眼眸,看风情,还得看那承上启下的腰肢呀,姗姗而行,小腰摇摆幅度太大,则妖艳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显小家子气,这便是旧话所谓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处。 但这陈渔美是绝美,老剑神秀色可餐之余,却有一丝疑虑,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巧,被徐小子掳抢后表现得则过于平静,已经超出大家闺秀处事不惊的范畴,观察气机,这名浑身上下透着玄机的绝色并非习武之人,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抱朴归真的老狗赵宣素?试问她的凭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头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冲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广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许多虎背熊腰的健硕仆役环胸站立,威慑百姓,一些个大门阀子弟,聘请了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宾客卿,佩剑悬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这与报国寺曲水流觞名士不屑与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极为相似。 徐凤年约莫是沾了身边佳人美眷的光,以他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这里,不需要踮起脚跟去观潮,李老头负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线潮,神情萧索,当年一人一剑睥睨天下,在广陵江上御剑踏潮头而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年迈,御剑愈发纯熟,却半点想要去木秀于林的心情都欠奉。 这位如今只喜欢闲来扣脚的老头并不清楚当年他作此壮举后,引来无数江湖豪侠陆续在广陵江上展露峥嵘的风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头,有剑侠泛舟对抗潮水,还有臂力惊人的神箭手连珠迭发,与大潮相撞,激荡起千层浪,当年吕钱塘成名前在江畔结茅练剑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剑神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的丰姿吗?可惜赵毅入主旧西楚疆土后,广陵水师龙盘虎踞于此,哪有嫌命长的江湖人士敢来摆弄高手架子,广陵水师不论规模还是战力,在王朝水师中都稳居第一,远非青州水师那类绣花枕头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开战,估计给广陵塞牙缝都不够。每年检阅,除了大藩王赵毅在大燕矶上俯瞰众生,最出风头的一定要数那象征广陵水师的弄潮儿,独自一人驾艨艟过江。 此刻两岸众人望去,艨艟巨舰一毛轻。 一名青年将军按剑而立,甲胄鲜明,英姿飒爽,引来无数小娘闺秀们心神摇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为壮观,去逛任何一座寺庙道观,放眼望去,满壁满墙皆是诗词书法,便是一些漏风漏雨的寒碜客栈,都可见着各种怀才不遇的羁旅文章,因此她们实在看太多听太多同龄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论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且写得一手绝妙草书,号称一笔书,纸上不管十字百字,从来都是一笔写就,毫无雕饰。论武,曾经在校场上赢下广陵王府的一位剑术大客卿,此人文韬武略,俱是一等风流,无疑是广陵当之无愧的头号俊彦,连跋扈的广陵世子都心甘情愿与之结拜兄弟,并尊其为兄长。 当艨艟驶过,许多准备好的篝火芦花的游人都使劲甩入广陵江,向广陵龙王祈福,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门阀的男男女女,寻常百姓撑死了带上一束芦花,大多数离江畔有些距离,哪里有胆量丢掷篝火,万一气力不足,没丢入广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孙们的帐篷几案上,少不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这不一些壮着胆子扔芦花的庶民,惹来祸事,来不及逃窜便被凶仆恶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还不敢出声,只能鼻青脸肿爬回人堆。徐凤年本就是王朝里骂名最拔尖的大纨绔,见怪不怪,也没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两耳不闻不平事,只是抿起凉薄嘴唇,裹着一袭如雪裘子安静前行,他眼前有两堆杯觥交错的世族门第,有几个健硕仆役上前阻挡去路,被青鸟一言不发拿剑鞘拍飞,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才坠地,当场晕厥。 徐凤年不理睬几名广陵世家子的呱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线潮涌过,从青鸟手中接过坛子与赤霞大剑,先将装有吕钱塘骨灰的坛子丢入江水,一剑掷出,击中小坛,骨灰洒落于江水潮水。 对于吕钱塘的阵亡,徐凤年谈不上如何悲恸,只不过既然应承下那名东越剑客的遗愿,总要按约完成才行,徐凤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着滚滚前奔的潮头,轻声道:“都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难怪你临死要破口大骂。” 徐凤年站起身,发现陈渔望向艨艟战舰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脸色,但给人感觉有些异样。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广陵贵族子弟,等他们下意识惊吓闭嘴后,才转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摇头道:“他曾提及书法与剑术相通之处,见解独到。草书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笔势开合聚散,放在剑术上,假若瑰丽雄奇,不如……” 徐凤年很没风度地打断:“纸上谈兵,无趣得紧。” 陈渔不再说话,一笑置之。 对牛弹琴。 徐凤年虽说度量小,心眼窄,不过还剩下点自知之明,自嘲道:“咱们啊,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渔,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说了,可曾有心上人。” 陈渔平静问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听到从美人嘴里说出一个杀气-淋漓的宰字,别有韵味,徐凤年大言不惭地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做弟媳妇正好。” 陈渔望向大燕矶,那里有个一身蟒袍几乎被撑破的臃肿男子,她没来由叹了口气。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别吓唬我,你跟广陵王赵毅都牵连?” 陈渔脸色如常,没有作声。 徐凤年双手插入袖口,轻声道:“走了,回北椋。” 陈渔没有挪动,犹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拦不下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一脸玩味道:“谁这么蛤蟆乱张嘴,动不动就要吞天吐地的?” 陈渔盯着世子殿下的脸庞,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凤年脸色古怪起来。 陈渔神弯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芦花,丢入广陵江,说道:“我三岁时便被龙虎山与钦天监一同算了命格,属月桂入庙格。” 一直冷眼旁观的羊皮裘老头没好气道:“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的好命。” 徐凤年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第208章 一线潮潮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骚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精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潮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富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潮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琅琅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春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日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色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苍痍,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说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转头看去,徐凤年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挤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精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潮百姓,早已推攘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速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陆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将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无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蹄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津津有味之有之,光顾着惊骇惧意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态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竖子找死!” 不见那公子如何发力,回撤速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惊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攫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救人手法让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作出近乎泼皮耍赖的对敌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气温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脚,一脚将他的头颅炸入地面,死相比那名游侠儿还要凄惨。其余骑士的卓绝马术在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几乎同时勒马停下,一时间马嘶长鸣,刺破耳膜,这一切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便彻底颠倒。 那名脸色清凉如水的锦衣公子脚下倒着那匹与主子先后毙命的战马,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其余愤怒畏惧交织在一起的骑兵,他也不说话。一些个小心翼翼从人墙缝隙中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妙龄女子,没多久前还在痴痴眺望江中艨艟上的伟岸男子,这时候已经满心满腹都是这位公子哥的脸孔,毕竟对这些小家碧玉而言,广陵江上那位文武双全的弄潮人,太过可望不可即,种种神乎其神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罢了,最多捧起《头场雪》这类才子佳人人情小说时,代入小说里的凄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泪,感触一些自家身世,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与那般才情惊艳的公子春宵一度,不会真有那痴情公子于良辰美景扣门轻唤,因此远不如此时亲眼所见来得刻骨铭心。 那公子似乎没那个耐心对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锋芒气势的马队下意识后撤一步,正当轻骑回神后羞愤不已,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响起,骑士们松了口气,知道正主来了,纷纷让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宝马缓缓奔来,以它出众脚力本不该如此艰辛,实在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位体重吓人,相貌跟广陵王赵毅如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奇丑称不上,就是臃肿,马背颠簸,一身细腻精致到近乎繁琐境界的服饰都没能遮住他的肥肉颤抖。汗血宝马在王朝内撑死不过百来匹,扣除皇城里二十来匹,京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武将勋臣,这几类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谁,便是一条狗,只要有资格坐在这种长途奔跑后渗出血浆的骏马,都有大把的人愿意去认作祖宗。汗血宝马身后还有一匹也是千金难购的青骢宝驹,坐着容颜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两匹马下,有一名仆役,马停下后,这人赶紧踮起脚跟与主子窃窃私语,对着慕容姐弟这边指指点点,对那胆敢跟游隼营骑卒较劲的年轻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做奴才的如此,更别提那胖子,从头到尾没看过举动足够骇人的家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几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韵妖娆的女子,瞪大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苏造工出品的昂贵衣服。 众人心中哀叹。 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驾到,便是神仙都没法子在广陵活下来了,一时间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复,何其精彩。 胖子终于记起胡乱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挥:“抢了!” 那名仆役这辈子最大本事就是谄媚讨好与狐假虎威,一听到主子把圣旨颁发下来,一改原先卑微姿态,挺直了腰杆,赶忙儿转头望向那群办事不力的游隼营骑卒,骂道:“一帮没用的玩意儿!没听见咱们世子殿下发话吗?利索的,抢人!” 囊括整个旧西楚王朝与小半个东越国的广陵,士子的书生意气可谓天下最重,这些年虽说在广陵王治下也有豪阀子孙欺男霸女的勾当,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龌龊行径大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没谁傻乎乎在观潮盛典无数世族门第的眼皮底下办事,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广陵出身的读书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左仆射身份执掌门下省,成为广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广陵,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赵毅嫡长子赵骠,典型的虎父犬子,没继承到藩王老子的阴鸷城府,只学会了赵毅的好色贪食,欺占凌辱女子仅就数目而言,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去年瞅上了一位临清郡守的儿媳妇,足足追了两个郡,最后带一帮鹰犬恶奴破门而入,在府上便剥光了那才入门没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闹到广陵王那边,结果堂堂胸口官补子绣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给赵毅用一柄玉如意当场打杀了,紧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状的骨鲠言官才出家门,便被拦路截杀,赵毅赵骠父子的跋扈,能不让人透骨心寒?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赵骠,你要跟我抢女人?” 广陵世子殿下赵骠惊讶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躯微微前倾,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地佬,问了一个很符合他作风的问题:“你认识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熟。” 赵骠白眼道:“那你废话什么?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儿心情也好,抢了你几位女人,回头从王府上还你几个本世子玩腻了的丫鬟。”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这头肥猪怎的跟靖安世子赵珣一个天一个地,重量有后者两倍,可脑子里的货,估计连赵珣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相信若不是有广陵王赵毅护短,身上这三百来斤的肉都卖不出几文钱。 赵骠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嘿,本世子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北凉的徐凤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发,这位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还不滚开,本世子抢你的女人,那是给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识趣,将你剥皮丢入广陵江。” 第209章 与世子殿下相处,近朱者赤说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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