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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坐在徐凤年对面,笑道:“饼是送你的,这碗定神汤,就算是解签钱了。大嫂不识字,可不许骗我。” 徐凤年吃完春烧饼,俯身拿过定神汤喝了一大口,“哪能啊。” 妇人双手捧起竹筒,眼神虔诚。 徐凤年正襟危坐,微笑不语。 落签在桌后,她以双手拇指食指拎住首尾,大概是既然不识字,就不用多此一举去细看什么了。 她亦是用双手递给徐凤年。 那份无言的沉重庄严,好像在交付性命。 从来与青史无缘的老百姓,总归是相信头顶三尺有神明的,会事死如生,才愿意相信来世福报,才会不辞辛苦地登高烧香祈禳。 徐凤年结果竹签,看过签文后,嘴角翘起,柔声道:“‘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第七十二签,上签。” 妇人不识字,签文内容则大致听得明白,至于上签二字,更是简明扼要,毋庸置疑。 她释然而笑。 徐凤年收回竹签放入竹筒,喝了口定神汤,笑道:“大嫂是好人有好报。” 她笑意恬淡。 之后两人随意闲聊,多是她说他听。她说起了她眼中的陵州乡土风貌,当然最多还是家里两个孩子的蒙学情况,她说年龄大些的孩子还不错,没那么顽劣,虽说也从没人听说学塾先生夸奖过什么,多半是考不中秀才的,便是通过县试成为童生估计都相当不易,可是每次当她看着那个孩子挑灯读书,摆出那副读书人独有摇头晃脑的模样,她就会没来由很高兴。同时那个小些的孩子就让她很头疼了,宁肯下田劳作,也不乐意去私塾背书,小小年纪就想着打仗杀蛮子。她最后还说如今不晓得北凉其它地方如何,前两年最少陵州那边大小私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便宜的书籍,便宜到让她这种家境贫寒的人家都觉得便宜,是因为之前陵州有个姓徐的大官,是他的主意,好像是那位大官说了句北凉人少,但读书人可以多些。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几本蒙学书籍比前五六年,的确是便宜了一大截。 所以她说,那个姓徐的大官,是个好人,只可惜听说离开陵州去凉州当官了。 徐凤年笑脸温柔,望向远方,轻声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妇人没听懂,也没有多问。 她摊子那边有生意了,妇人问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签吗?” 徐凤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她点了点头,起身后,妇人突然脸色微红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别喊嫂子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妇人冷哼一声,去隔壁摊子忙碌起来。 徐凤年摇了摇头,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签,在尉迟读泉和轩辕青锋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缘签,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妇人摇出的那支竹签,起身送去。 她发现这位游手好闲到去当算命先生的年轻人,似乎仍是没听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是她有些难为情了。 她瞥了眼竹签便小心收起,抬头问道:“是那支签?可别骗我。” 徐凤年摇头正色道:“不骗人。” 她笑眯眯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误你骗人银子啦。” 有些郁闷的徐凤年坐回桌前,重操旧业,熟门熟路,开始大大咧咧招徕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个烂摊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加上附近摊位认定徐凤年是个钻钱眼里头的神棍,而且年纪轻轻,当下又没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给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一拨拨香客游人来往路过,显然都没停步抽签的兴致,难得两三位年轻女子欲语还休,想要上前摇签,结果都给家里长辈或是身边同龄男子婉拒了事。徐凤年只得小口小口喝着定神汤,委实百无聊赖。徐凤年逐渐从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变成翘着二郎腿,再变成趴在桌上晃动签筒,最后干脆就自己摇出一支支竹签,也不看那签文,随手丢回。 隔壁妇人抹了抹额头汗水,调笑道:“哪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难的事情,本就是从别人袋子里拿钱,公子你倒好!” 徐凤年叹息道:“难道真要我去跟武当借件道袍?” 妇人纳闷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钱的人,真稀罕那点银子?” 徐凤年下意识瞥了眼茅屋方向,柔声笑道:“我媳妇最没出息了,只喜欢收集铜钱,大的小的,她都不嫌弃,就像个守财奴。” 妇人乐不可支,“也亏得你媳妇不在!” 然后她劝解道:“女子持家都这样,公子你想开些。” 徐凤年深以为然,“燕子衔泥,积少成多,是这个理儿。” 妇人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鬓角发丝,“嫂子先回了。” 徐凤年奇怪问道:“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这么多物件,搬得动?” 她指了指一位从吕祖亭外山路缓缓行来的年轻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观那边卖胭脂水粉,估摸着是早早卖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来帮我搭把手,今儿我也偷个懒,早点下山。” 徐凤年起身道:“从这里下山,可还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还是帮你挑一段路吧?” 她摇头坚决道:“不用,我这儿东西瞧着多,其实都不重。” 徐凤年玩笑道:“嫂子,就当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们到山脚牌坊那边,行不行?” 妇人轻啐了一口,瞪了口无遮拦的徐凤年一眼,气笑道:“你不怕嫌话,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泼辣得很。怎么,难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当回媒婆。” 徐凤年瞥了眼那名越来越近的年轻女子,倒抽一口冷气,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树,而是大槐树啊,苦笑道:“还是算了吧。” 她趁着年轻侄女尚未临近相邻两座摊子,面对徐凤年,她眉眼柔柔低敛,轻声问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个年轻人,模样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净得就像她年少时初次登上武当山见着的洗象池。 徐凤年说道:“我去过凉州关外,去过怀阳关,也去过虎头城。” 她脸色平静道:“这样啊。” 徐凤年咧嘴一笑。 她没来由问道:“你说北莽蛮子会一路打到这里吗,会打到陵州吗?” 徐凤年神色坚毅,说道:“只要我们北凉铁骑还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蛮子的马蹄,就踩不到北凉关内的一草一木。” 她点了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口气真大,说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凤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当官的。” 她没好气道:“这也用说啊。” 徐凤年犹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帮忙挑担子?” 她接下来一句话让徐凤年呆若木鸡,“别嫂子嫂子的,我这些天见多了江湖人,听他们说啊,咱们那位年轻王爷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有句口头禅,叫什么‘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 徐凤年伸手抹了一把脸,悲愤欲绝。 我在大雪坪之巅说的那句“还个屁”,没人跟你提起过吗?难道不比这句口头禅更牛气些? 再说了,这句话也是某位吊儿郎当的木剑游侠儿,不知在什么地方道听途说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妇人眼神促狭,不再言语,转身去收拾物件。 徐凤年望向她的背影,终于没敢再称呼嫂子,只是问道:“官府那边的抚恤银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动作一滞,没有转身,摇头道:“不曾,他的老伍长前些年还经常寄给我们额外的银子,去年才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今年春我才听说,老伍长死在虎头城了。” 之后她始终没有转头。 她其实知道,自己最先摇出的姻缘签,并非怀中那支竹签,她不识字,却牢牢记得那支签的字数。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还有盼头,咬咬牙就能过下去。 她的盼头在于两个孩子,至于今天摇出的签是好是坏,其实无所谓。 最后,她与侄女挑起担子离去之前,无意间瞥见那个给人感觉总是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他挺直腰杆坐在桌后,双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静静。 不怎么像年轻人,倒像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春风远去,只能默然晒着秋季的和煦日头。 第937章 大莲花峰幽静处的那栋崭新茅屋前,从未如此热闹过。 白衣僧人身材高大,给人感觉却是异常协调,胸口那串挂珠色泽昏暗,显然与中原诸多大寺高僧的珍稀佛珠,高下贵贱有天壤之别。 自万里西行归来,他便并无持珠佩珠,只有这么一串桃木材质的佛珠。这串挂珠算是他与媳妇的定情之物,她在赠送之后其实不是没有悔意,因为后来听说好像桃木是道教极为推崇的材质,能够禳恶辟邪,只是在佛门里头,桃木佛珠,实在不值一提。可是白衣僧人李当心,除了睡觉前将这串佛珠悬挂在墙上,从不离身。佛门有“静虑离妄念,持珠当心上”的说法,他俗名又叫李当心,故而当年白衣入京,离阳老皇帝御赐了一串价值连城的七宝挂珠,被他随手丢入了箱子,有了李东西这个闺女后,就被她媳妇隔三岔五摘下十几颗珠子,编制成环,戴在闺女头顶,喜欢在两禅寺满山疯跑的小丫头,哪里晓得那些珠子的贵重,很快就会散乱丢失,好在这一家三口,谁也不会心疼。 此时白衣僧人对面,坐着来自两座道教祖庭的三名道士,刚刚升任凉州刺史的白煜,同为龙虎山外姓小天师之一的齐仙侠,武当小柱峰青山观的韩桂。 不远处,李东西,吴南北,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的唯一弟子余福,韩桂的徒弟小道童清心,四人凑在一起蹲着,在听李东西讲述她那些荡气回肠的江湖履历。 白衣僧人的媳妇已经午睡了,之前在得知三名道士携手登门后,她斜靠屋门,啧啧道:“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啊。” 白衣僧人笑道:“吵架而已,不怕。” 她还是有些忧心,说道:“那我就不准备茶水了,让他们口干舌燥便是,但是你可以随便找个借口进屋子喝水嘛。” “好的。” “那会不会失了礼数啊?” “不会。” “对了,万一真吵不过他们,动手的时候,千万记得打人别打脸,白白落下话柄,记住了没?” “……” “怎么,难道打不过?那就算了,和和气气聊天吧。哈,出门在外,和气生财嘛。” “打得过。” “哦。也要记得别打得太夸张,咱们闺女还想在山上多玩几天呢。” “晓得了。” 此时白衣僧人面对道教三人,相谈尽欢,因为根本就没有涉及佛道根祗之争。 他问道:“李掌教在小莲花峰闭黄庭关?” 作为武当近二十年来唯一一位“开峰”的道士,一向与人无争的韩桂并无遮掩此事,点头道:“掌教师兄之前有所明悟。” 白衣僧人笑道:“好事。” 他轻轻摩挲着那串桃木佛珠,淡然道:“地陷东南,四渎俱流巽位,未尝不是有始有终之意。” 韩桂一身素洁道袍,头戴洞玄巾,有些感伤。看书看伤了眼睛的白煜习惯性眯起眼眸,仿佛置身事外。齐仙侠仰头望向大莲花峰顶的滚滚云海,满怀感慨。 白衣僧人笑问道:“人生不得行胸臆,纵年百岁犹为夭。是不是曹长卿进入大楚棋待诏后说的?” 白煜摇头道:“实为曹长卿授业恩师李密所言,曹长卿能够由儒家圣人转入霸道,这句话恐怕正是点睛之语。” 白衣僧人轻轻捻动佛珠,“如果说花好、月圆、人寿三事,是凡夫俗子的至乐愿望,那么心意顺遂,念头畅然,就是你们道教中人的追求吧?” 意态惫懒的白煜揉了揉眼睛,笑问道:“怎么,要吵架了?可是这儿连一杯茶也没有啊。” 白衣僧人轻声道:“媳妇不让准备茶水,贫僧可不敢擅自主张。至于吵架嘛……” 白衣僧人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望向不远处,高声道:“徒儿,来来来,跟咱们白莲先生说说佛法。” 不曾想年轻和尚微微抬起那颗小光头,不情不愿道:“师父,如果不是李子不让我走,我还要给师娘去玉清观那边买胭脂呢,师娘说那边有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些天贩卖的蜀葵花胭脂很是价廉物美,据说还有江南吴越烟柳坊特制的绵燕支,去晚了可就未必能留下一盒啦。” 白衣僧人瞪眼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绵燕支?!指甲片大小的一小盒,就敢卖五两银子?!如果不是你跟师娘说起,她又岂会惺惺念念一晚上,昨夜说梦话,都是绵燕支绵燕支!” 年轻和尚理直气壮道:“徒儿只是觉得那种胭脂的确好啊,山脚逃暑镇的那些便宜归便宜,可香气也太呛鼻了些,虽然盒子更大,可师父昨天又不是没瞧见,因为觉着价钱不贵,师娘便扑了那么多在脸上,吃饭的一低头,就扑簌扑簌往饭碗里掉,可渗人啦。师父你也真是,明明看得胆战心惊,偏偏还要跟师娘说什么‘这等景象,真是天女散花,世间罕见’,然后师娘咧嘴一笑,胭脂掉得就更多了……” 白衣僧人咳嗽几声。 白煜只觉得十多年前龙虎山那场佛道之争,如果这位两禅寺的中年僧人没有缺席,恐怕就没有自己力挽狂澜的份了。 青山观观主韩桂眼观鼻鼻观心,一个道士却似老僧入定。 齐仙侠好像偷偷揉了揉眉心。 突然,屋内屋外两个嗓音同时响起,充满惊喜:“烟柳工坊的绵燕支?!” 屋内,自然是白衣僧人的媳妇,屋外,则是李东西,后者更是猛然起身,飞快跑向屋子,大声喊道:“娘!爹新近在经书箱子底下藏了四五两银子,他藏银子的时候,给我偷瞧见了!爹让我守口如瓶 来着,可我是谁啊,是娘的亲闺女啊!” 茅屋内顿时噼里啪啦,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急促声响。 白衣僧人抬头望向天空,面色悲苦。 若是外人不知晓其中缘由,肯定要惊叹真是宝相庄严如佛祖悲悯世间苦。 一大一小两名女子走出茅屋的时候,白衣僧人摸着光头站起身,关怀道:“这大太阳的,要不要撑把伞?” 他媳妇想了想,大手一挥,气概豪迈道:“绵燕支可是稀罕物,存货定然不多,万一错过咋办?” 李东西已经开始发号施令,“笨南北,你去屋内取伞,然后快些跟上咱们!清心和余福,武当山是你们地盘,有没有近些去玉清观的小路?有的话就前头带路!” 如今对女侠李东西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道童清,心挺起胸脯,自豪道:“有!” 然后一行人便浩浩荡荡杀去玉清观,白衣僧人犹然不忘望着他们背影提醒道:“小路难行,走慢些。” 好像是也觉得气氛有些尴尬,白衣僧人坐回小板凳,望向白煜,随便找了个话题,“听闻白莲先生有‘三怕两喜’?” 白煜点头道:“有三怕,怕打雷,怕走路,怕赵凝神问问题。有两喜,读书到快目处,说话到会心处。” 白衣僧人疑惑道:“赵凝神?” 白煜有些感伤道:“本名赵静思,是老掌教的独子,性情尤为质朴沉凝,下山后数次历经磨难,因祸得福,如今其心几近大道。”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是不是那个在春神湖上,请下天师府祖师下凡的年轻道士?结果给徐凤年搬来的真武大帝法相一巴掌拍烂?” 白煜苦笑无言。 白衣僧人似乎对年轻藩王成见颇深,气呼呼道:“打架就打架,还要装神弄鬼,跟稚童哭哭啼啼回家找长辈出马有何两样?尤其是那徐凤年,更不像话,仗势凌人,不成体统!” 如今算是北凉“徐家家臣”的白煜识趣地闭嘴不语。 白衣僧人哼哼道:“我家闺女就从不跑到贫僧跟前诉苦,她哪次出手,不是打得那些小光头哭着跑回去找他们师父?” 韩桂会心一笑,似乎是想起了自己的徒弟清心,也想起了掌教李玉斧带回山上的小道童余福。 方外之人,未必无情。 就在此时,三名道士中唯一“修力”的齐仙侠猛然站起身,转身望去,如临大敌。 白衣僧人依旧安然坐在小板凳上,缓缓捻动佛珠。 一名双鬓微霜的男子出现在众人视野,两手空空。 只见他微笑道:“自方寸雷后,我近二十年又悟出两刀,想要与两人讨教,如今王仙芝已死,便只好来此叨扰。” 李当心缓缓起身,淡然道:“趁贫僧媳妇不在,赶紧出手。不过事先说好,切磋也罢,论生死也好,可别毁了茅屋,否则贫僧真会生气。” 第938章 听到白衣僧人这番不留情面的言语后,他笑道:“我只管出刀,至于你生气与否,我不管。” 李当心一笑置之,双手轻轻合十,以礼相待。 乌黑佛珠,雪白袈裟。 真可谓超拔流俗。 齐仙侠拉着白煜走向茅屋檐下,韩桂紧随其后。 他们三人当然猜出了来者的身份。 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外。 方寸雷。 这无疑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头。 就像每当世人提及春秋剑甲李淳罡,必然绕不开木马牛,还有两袖青蛇和剑开天门。 不说离阳江湖,即便是朝堂之上,也无人不知晓那位兵部老尚书的成名绝学,方寸雷。 正是凭借此招,为离阳赵室平定了东越南唐两国的武将顾剑棠,战胜了原本如日中天的刀法大家毛舒朗,以此奠定了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超然地位,顾剑棠之于刀,如李淳罡之于剑,王绣之于枪。 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武道地位,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 只是顾剑棠最为难堪的地方,在于站在了世间用刀之人的顶点,历届的武评名次始终不出彩,别说像武帝城王仙芝那样一骑绝尘,恐怕连名列前茅都算不上,更重要是在刀剑之争中,无论是老剑神李淳罡,或者是桃花剑神邓太阿,无论是修为境界还是纯粹战力,离阳都公认为新老两代剑道魁首都甩开了顾剑棠很大一段距离。在某位世子殿下初入江湖之际,那时候的江湖,王仙芝、邓太阿和曹长卿,便被誉为“唯三人卓然于世”,其余七人,显然沦为了陪太子读书的角色,顾剑棠在内的七人席位,对整座中原江湖而言不可或缺,可跻身最拔尖十人之后,则可有可无。 用剑之人,更是在李淳罡重返陆地神仙境界后,扬言顾剑棠与李淳罡的差距,还隔着一个顾剑棠! 这二十年来,长久执掌太安城顾庐权柄的顾剑棠,从来没有与人切磋,之后以大柱国头衔总领两辽军政,更是深居简出。 只有那次西楚曹长卿携带姜姒闯入京城,本来都已经将心爱佩刀转赠女婿袁庭山的顾剑棠,才稍稍崭露峥嵘。 顾剑棠似乎对武榜名次的高低从不在意,对刀剑之争更是提不起兴趣。 王仙芝有自称天下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的霸气,曹长卿有三过皇城如过廊的风流壮举,邓太阿有骑驴看山河的恣意逍遥。 以至于最近这些年里头,新凉王徐凤年横空出世,大雪坪轩辕青锋异军突起,魔头洛阳更是接连震动北莽离阳两朝。 顾剑棠依然江湖沉寂,看那新旧江湖潮涨潮落,无动于衷。 所以天生排斥那座太安城的中原江湖,对这位在庙堂上位极人臣的刀法大宗师,始终仰慕不起来。 但就是这么一位只愿意置身于江湖之外的一国砥柱,在今日登上武当山,找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好像还要一刀摧破他的金刚不败。 除去执着于剑道,齐仙侠一向清心寡欲,对于顾剑棠的登门拜访,曾经在太安城以大毅力摒弃旧有剑道的小天师,其实并不关心这场巅峰大战的胜负,也就更不会指手画脚,或是故作惊叹。 韩桂被老掌教王重楼誉为“心诚意正,大器晚成”,被前任掌教洪洗象视为至交好友,此时有些忧心,生怕声势闹大了,武当无法收拾残局,给年轻藩王增添没必要的烦恼。 人生唯有三怕两喜的白莲先生,对于打打杀杀就更没兴趣了,搬了条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怔怔发呆,已是神游万里,如今两位藩王联手搅得中原大地动荡不安,朝廷原本答应交给北凉道的漕粮,说不得可能就要节外生枝,以陵州刺史身份具体负责漕粮事务的常遂,已是密信清凉山,要求动用鱼龙帮势力,以此竭力渗透襄樊城至陵州的广陵江漕运,万不得已,还需要多鱼龙混杂的两万帮众以鲜血 开道,为北凉边关铁骑赢得那数百万石的沾血漕粮。 以至于三人,都不曾在意顾大将军为何没有携带佩刀。 顾剑棠的符刀南华,与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符剑神荼,并称于世。 顾剑棠身材高大,典型的北人体魄,青衫儒雅,则是南人气度。 顾剑棠,剑棠。 他却用刀。 战胜毛舒朗后,他位于江湖声望的巅峰,也被赞叹为刀法圣人。 绰号有没有取错不好说,名字好像是真取错了。 顾剑棠一手负后,一手缓缓抬起。 白衣僧人李当心由双手合十,变作单掌行礼,视线低敛,默念一声。 “阿弥陀佛。” ———— 真是峰回路转,许多别处江湖人士听闻轩辕紫衣不但在武当山露面,而且曾经在洗象池附近的摊子,一口气求了四支姻缘签,徐凤年所在的摊子立即就生意兴隆起来,虽说瞧见徐凤年只是个年轻后生,而非印象中那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不过本就是凑个热闹图个乐呵,大多不吝铜钱,加上这名模样英俊的解签先生也确实能说会道,便是一些中下之签,都能被他说得舌灿如莲,天花乱坠,逐渐不止是江湖草莽和绿林好汉愿意掏钱,很多不涉江湖的香客游人也开始信以为真,尤其是当一位外乡女侠抽中一支大是吉利的姻缘签后,更是让人跃跃欲试,因为她那支第一百零八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但是仅次于头签的好签,而且此句出自那位女文豪的《头场雪》,世人皆有胜负心,至今为止,那支最为吉利的签王尚未被人摇中,自然让人摩拳擦掌,不少原本对摇签断姻缘一事嗤之以鼻的旁观众人,也纷纷一试手气,只可惜奇了怪哉,一个多时辰百来号人物都摇签解签完毕,仍是无人从竹筒摇出那支签王,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情景,彻底让人生出一举夺魁的争胜心思,好些不信邪的家伙干脆再度摇签。众人只见那名年轻解签先生的武当定神汤是喝了一碗又一碗,铜钱是一百文又一百文,故而桌面上的大小铜钱,堪称堆积成山,极为壮观。 赚钱赚得盆满钵赢的年轻藩王,在给一位摇了三次姻缘签的壮硕汉子解签后,伸手覆住签筒,突然高声道:“收摊了收摊了!今日不宜再解姻缘!” 那个满脸愤懑的汉子背后,一名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年轻人顿时跳脚骂道:“姓徐的!你玩我?!”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开始收拢铜钱。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你要敢走,就别怪我苏酥揭你的老底!” 徐凤年抬头斜瞥了眼这位旧西蜀流亡在外的太子殿下,“断人财路,小心踩到狗屎。再说了,你小子给得起解签钱吗?” 苏酥冷笑道:“一万,够不够?!” 徐凤年停下收拢铜钱的动作,苏酥的言下之意,整座武当山,大概就只有他这位北凉王听得懂。一万,那就是来自蜀昭之地的一万兵源。 所以徐凤年笑问道:“你说话能作数?” 站在苏酥身后的齐姓铸剑师轻声道:“是老夫子的意思。” 徐凤年笑眯眯并拢双指:“这个数,我才帮你解签。” 苏酥满脸怒意,身体前倾,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压低嗓音沉声道:“你当我是撒豆成兵的道教神仙?!” 徐凤年这次竖起三根手指,“没诚意!我加价了。” 苏酥黑着脸,气喘吁吁。 背负琴匣的目盲琴师薛宋官嘴角翘起,悄悄扯了扯苏酥的袖子,苏酥冷哼一声,双臂环胸,破罐子破摔。 徐凤年收回手的同时,也收起了那份玩世不恭,眼神蓦然冷冽起来,仰头望着这三位北莽旧人,“有些亏,我吃过一次就够了。念在往日情分,我奉劝一句,千万别学当初那些左右逢源的春秋豪阀, 我们徐家怎么跟他们打交道的,赵定秀老夫子肯定比你更清楚。” 苏酥满脸通红,竟是给气得浑身发抖,羞愤至极。 熟悉内幕的薛宋官微微叹息,然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苏酥竟是隐约间眼眶湿润,握紧她那只手,撇过头,不知是不愿看到年轻藩王那张脸,还是不敢。 当初逃亡至北莽陋巷市井,老夫子几乎已经绝了西蜀复国的心思,之所以死灰复燃,并且下定决心重返中原,都是这位年轻藩王的功劳,甚至连他们早期的顺风顺水,很大程度上都归功于北凉埋在蜀昭两地的各种死士棋子,但是当陈芝豹封王就藩于西蜀,不但截断了北凉与他们的联系,更迫使西蜀真正的主心骨赵定秀改弦易辙,说好听点,是他们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过河拆桥了。最开始老夫子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着手准备迎接北凉尤其是拂水养鹰两房的震怒报复,只是不知为何,给他们背后捅了一刀的年轻藩王对此好似浑然不觉,这无疑让饱受儒家仁义熏陶的老夫子深感愧疚,这才有了苏酥三人的赴凉之行,毕竟如今那位曾经将蜀昭两地版图玩弄于鼓掌的白衣兵圣,已是身在离阳广陵道,为逐鹿中原运筹帷幄,藩王辖境的精锐兵力大多出蜀东奔,如此一来,就给了老夫子亡羊补牢或者说是重新押注的机会。 齐姓铸剑师摘下剑匣,轻轻放在桌上,“老夫子在临行前与我说过,两万已是底线,再加上这把‘满甲雪’当个添头。” 第939章 徐凤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积郁已久。 对于那位一心匡扶西蜀苏氏的老夫子,徐凤年确有怨气,如果不是他们赶赴蜀昭竖起复国大旗,许多北凉暗中埋藏在那里的棋子就不会那么快浮出水面,哪怕留着不用,也远比现在的尴尬形势更好,如果不是当初陈芝豹没有彻底跟北凉撕破脸皮,那些曾经耗费北凉无数精力财力的间谍死士就要十不存一,要知道在师父李义山的既定方略中,一旦离阳朝廷在未来的凉莽战事中打定主意拖后腿,北凉就会直截了当地锋指蜀昭,以此作为北凉后继粮草兵源的战略大后方,故而对于蜀昭两地的持续渗透,北凉称得上不遗余力,远比中原更为重视,因此某座郡王府兢兢业业的某位勤勉管事,传道授业的古板私塾先生,奔波于市井的贩夫走卒,青楼勾栏取媚恩客的丰韵花魁,甚至是蜀昭军伍中的实权校尉,都有可能是拂水房的死士。 退一万步说,蜀昭和北凉由于被陈芝豹拦腰斩断,就算徐家铁骑最后不曾守住北凉,以至于那些拂水房棋子到最后都无法建功,但最不济,那些人,能够仅是带着一种不为人知的遗憾,慢慢老死于蜀昭两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游魂野鬼,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不但陈芝豹知晓他们的身份,甚至恐怕连离阳赵勾都开始悄悄录档,只等将来便于秋后算账。 对于苏酥,徐凤年谈不上如何记恨,这个年轻人本就是连甩手掌柜都算不上的牵线傀儡,大势之下,更是只能随波逐流。在蜀昭两地苏酥拉着目盲琴师假扮少侠魔头,混迹江湖肆意游荡,未尝不是一种类似借酒浇愁的情绪。而对眼前这位曾经赠送自己新剑“春秋”的齐姓铸剑师,徐凤年只有敬佩。 说到底,徐凤年愤怒于赵定秀的临阵倒戈,但是他更怨恨自己的大意。 某些时候,君王一言可兴邦也可亡国,史官一言定人青史留名还是遗臭万年,武将一言更是决胜负定生死。 兵者,国之大事。 绝非戏言。 也许心思单纯的苏酥只是愧疚于他和老夫子的背信弃义,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扎根蜀昭多年的北凉死士,想不到更深层次的凉莽大战格局,这个出身天潢贵胄的年轻人,毕竟从他懂事起就只知道,自己是个在北莽混吃等死的普通遗民,只知道老夫子是个迂腐严厉的不得志老书生,齐叔叔无非是个力气大些的打铁匠。什么钟鸣鼎食,什么君王社稷,什么西蜀皇叔死战城门,什么西蜀与国共同赴死之臣冠绝春秋,除了襁褓之中包裹幼儿的那幅金黄纹龙蜀锦,他没有穿过一天太子蟒服,所以他全然不懂那些慷慨激扬。 苏酥偷偷抽了抽鼻子,尽显其性情软弱,毫无枭雄心性可言。 他只憧憬江湖,并不喜欢那种陌生的庙堂官场。 亡国后苏氏旧臣见到自己的那种热泪盈眶,那种跪拜大礼,非但不会让这个心无大志的年轻人感到欣喜,他只会觉得千斤重担压在了他肩头。 私底下,他曾经对心仪的目盲女琴师自嘲说道:百无一用是苏酥。 不知何时,没有和苏酥三人一起来此的韦淼苗女,这对夫妇已经站在齐姓铸剑师身后,无形中隔开人流。尤其是当服饰绚烂扎眼的苗疆女子笑嘻嘻拧碎一名登徒子的手掌后,人群里只是来武当山烧香的善男男女就开始鸟兽散,一些自负武艺在身的江湖人倒是大多没有远去,但也隔着些距离谨慎地冷眼旁观。 韦淼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道:“蜀王要我捎句话给你们双方,过境无碍。” 徐凤年发现齐姓铸剑师皱了皱眉头,心中了然,便问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时候递给你的,春雪楼变故之前,还是之后?” 韦淼漠然道:“我不会说,这也不重要。” 徐凤年不再理睬这名声名远播的南诏第一大宗师,望向齐姓铸剑师,“也替我捎句话给陆老夫子,北凉与蜀昭的关系,不比北凉与中原别地,一旦我们守不住拒北城,蜀昭注定很快就需要直面北莽铁骑,所以两万人是最少,而且必须是精锐,否则到了我们北凉只会帮倒忙,也只能是送死。” 齐姓铸剑师点了点头。 尘埃落定,苏酥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到年轻藩王笑问道:“砸了这么多本钱,称得上天底下最贵的一支姻缘签了,不试试手气?” 苏酥仍是执意要走,不料袖口被人扯住,转头望去,她虽闭眼,却显然满脸希冀着。 苏酥顿时心一软,板着脸走回桌前,握起竹筒,一阵剧烈摇晃,终于摇出一支竹签。 徐凤年伸手拿起竹签,瞥了眼,然后流露出怜悯神色。 苏酥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经过先前那场深受内伤的风波,此刻雪上加霜的年轻人再无半点玩世不恭的风采,又红了眼睛。 徐凤年叹了口气。 苏酥转头对目盲女琴师挤出一个笑脸,“走吧,这签不灵。” 薛宋官微笑点头。 徐凤年挑了一下眉头,“不灵?!” 苏酥连斗嘴的精气神都没了,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只听背后传来一句,“第三十九签,‘意中人,人中意’。上签。哦,原来是不灵啊。” 苏酥如遭雷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抢夺徐凤年手中的那支姻缘签。 徐凤年持签的手臂高高躲过,“先给钱,一百文!” 苏酥怒目相向,“还收钱?!” 徐凤年另外一只手拇指食指轻轻捻动,“钱爱给不给,签爱看不看。” 薛宋官笑了笑,默默掏出一只织工锦绣的秀气钱囊,就要给钱。 苏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盯着徐凤年,咬牙切齿道:“真是好签?” 徐凤年懒洋洋地撂下一句话:“爱信不信。” 就连性情木讷的齐姓铸剑师都有些于心不忍,咱们太子殿下遇上了这位年轻藩王,真是糟心又遭罪。 薛宋官依然给了一百文,不过她伸出手摊开手掌。 签,无论好坏,她都要收藏。 与此同时,当世指玄境造诣仅次于桃花剑神邓太阿的目盲琴师,气势勃发。 她不给这位年轻藩王半点机会去更换竹签。 签,无论上下,她都要真实的那一支。 徐凤年笑着递出竹签,苏酥抢先抓在手中,然后愕然。 徐凤年唉了一声。 薛宋官的黯然神色一闪而逝。 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苏酥立即醒悟过来,气急败坏道:“姓徐的!你个挨千刀的王八蛋!” 徐凤年哈哈大笑,“念错了念错了,是第八十一签,比上签还要好些,上上大吉之签!” 薛宋官猛然抬头,面对苏酥,她满脸匪夷所思。 苏酥狠狠抱住她,带着哭腔,道:“是真的好签,真的!” 徐凤年优哉游哉摇头晃脑道:“八十一签,‘可妻也’!” 薛宋官微微挣脱开苏酥的怀抱,她侧过身,竟是破天荒脸颊绯红,然后向年轻藩王郑重其事地施了个万福。 也许是感激他在此摆摊解签,让苏酥摇出了这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签。 也许是庆幸于当年他没有死于那场北莽雨中小巷的刺杀,让自己认识了苏酥。 也许是感恩他在最后关头的挽留,无异于帮苏酥解开了心中死结。 徐凤年摆了摆手,打趣道:“薛姑娘,说句心里话,这只酥饼真配不上你。他摇签,当然会是大吉大利的好签,可薛宋官你却是实打实的遇人不淑啊,所以换成是你来摇签的话,我敢断言,肯定是下 签。” 苏酥早就给徐凤年折腾得没剩下半点精气神,就连那句“放你娘的狗屁”也听着软绵无力。 徐凤年痛打落水狗:“酥饼,既然是好签,就再给一百文嘛,多喜庆的事儿,这点小钱节省不得。” 苏酥二话不说,牵着薛宋官就走。 虽是仅次于老夫子赵定秀的扶龙之臣,可齐姓铸剑师到了蜀昭,却从不掺和军政事务,他向徐凤年抱拳告别,徐凤年同样起身抱拳相送。 既然相逢于江湖,那就别于江湖。 只有江湖,没有庙堂。 ———— 春秋之后,有两场宗师之战,最让离阳江湖心生神往。 一场是李淳罡和王仙芝战于东海之上。 一场是新凉王徐凤年、桃花剑神邓太阿和大官子曹长卿,三人乱战于太安城。 至于拓跋菩萨与邓太阿之战,或是徐凤年和拓跋菩萨转战西域千里,由于旁观者不多,远不如前者更加声势浩荡。 而今日茅屋之前,就更显寂寞了。只有寥寥三名看客,而且都不是那种喜欢搬弄唇舌的道教中人,想必到最后,江湖多半都不会听说这场巅峰的矛盾之争。 不过对战双方,一位曾是白衣入太安早早享受人间至誉的得道高僧,一位是手握王朝半数兵力权柄的国之砥柱,肯定都不在乎那些江湖虚名。 顾剑棠突然哑然失笑,收回手掌,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白煜眯着眼睛,瞧不真切,低声好奇问道:“怎么还不打?” 齐仙侠淡然道:“打完了。” 白煜愣了愣,“怎么,如今江湖流行打架比吵架还要快了?” 齐仙侠身形笔直站在屋檐下,从他这个方向,虽然只能看到白衣僧人的背影,但是齐仙侠依然能够凭借那件雪白袈裟的细微颤动,快若奔雷,只是被李当心强行压下罢了。 方丈天地。 一件袈裟,即一座小千世界。 那个世界只是白煜韩桂看不清楚,若是一旦置身其中,就真是天翻地覆了。 简而言之,顾剑棠看似轻描淡写甚至仿佛没有出手的一刀之威,如果换成另外一人来扛,身处雄山之脚,那便要被开山摧峰,身处大江入海口,大江就要被海水倒灌数十里。 白衣僧人胸前的那串挂珠缓缓安静下来。 就在此时,大莲花峰北方的一座大峰峰顶轰然碎裂,声响沉重如雷。 顾剑棠无奈道:“李当心,这不合适吧?” 白衣僧人笑道:“不好意思,贫僧在上山之后,看道士们每日清晨打拳,也有所悟,学了那四两拨千斤。”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可是中年僧人看上去真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觉悟。 顾剑棠冷哼一声。 白衣僧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认真道:“力大气庄,与王仙芝的一力降十会,有异曲同工之妙,换做王仙芝来扛,你也能让他受伤,当然想要凭此胜过王仙芝,仍是不现实。” 顾剑棠平静问道:“仅是如此?” 白衣僧人笑道:“当然,最关键是你此招能损人气数,若是给你接连砍上七八刀,王仙芝也要迅猛跌境,要不然我也不会将你这一刀,取巧拨至后头那座山峰。” 顾剑棠自傲道:“我能连出十二刀!”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你以为自己有姓徐的从高树露那里继承来的天人体魄?并且同时身兼气机流转生生不息的武当大黄庭?王仙芝三四拳就能砸死你!” 顾剑棠冷笑不止。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你还真不信,当世真正知晓王仙芝的厉害,屈指可数,李淳罡,徐凤年,最多加上一个洪洗象,其他连等邓太阿曹长卿都无法理解透彻,毕竟那两人不曾与王仙芝真正有过生死之争。还有,贫僧哪怕不用那武当拳法精髓,站着不动让你砍十二刀,贫僧身形依旧能够不动如山。只是不久以后要亲自出马做件事,没办法在这里折损气力而已。” 顾剑棠默然无言。 白衣僧人叹息道:“顾剑棠,你若是能够心无旁骛地执着于刀,未尝没有机会去争那天下第一人。” 顾剑棠恢复常色,笑道:“刀在顾某人看来,只能是沙场杀人的凶器,用来争夺江湖名头,太糟蹋它了。” 剑在江湖得风流,刀在沙场饮饱血。 这兴许就是大将军顾剑棠心底的真实认知。 顾剑棠最后问道:“我想知道,天底下到底有谁能破你金刚体魄?” 白衣僧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伸出三根手指,“邓太阿的太阿剑。” 顾剑棠点了点头,他已经猜到了。 白衣僧人继续道:“贫僧媳妇的鼾声。” 顾剑棠深呼吸一口气。 不打招呼就直接走了。 第三人,他已经根本不想知道。 白衣僧人犹然叨叨叨说道:“再就是贫僧女儿手里的小木槌,喜欢拿她爹这颗脑袋当木鱼敲,闺女不晓得心疼爹,当爹的自然是真疼。” 白煜和韩桂相视一笑。 天下难事,到了白衣僧人李当心面前,好像都不难啊。 韩桂突然脸色苦涩道:“先生,那座损毁山峰?” 白衣僧人转头笑眯眯道:“找姓徐的要钱修缮去!” 韩桂想了想,“倒也是个好法子。” 作为凉州刺史,白煜连忙摆手道:“要不得要不得!咱们北凉如今银子不多了!” 在顾剑棠离去没多久,去购置胭脂的那一行人比预料更早返回。 后头小道童清心余福两个孩子偷着乐。 前头三人,李东西扯着吴南北的耳朵,李当心媳妇扯着自己闺女的耳朵。 妇人懊恼气愤道:“李子,你还是娘的亲闺女吗?要不是你拉着笨南北听你说江湖,耽搁了时间,否则他早些去玉清观,能买不着烟柳坊的绵燕支?!” 李东西扯着笨南北的耳朵,气咻咻道:“都怪你!什么烟柳坊绵燕支都是你说的!也不晓得早些说!” 吴南北委屈道:“师娘,李子,我一开始就没想到师父私藏了银子啊。” 三人一起望向那位白衣僧人。 中年僧人双手合十,抬头望天,喃喃道:“佛祖保佑,今晚能有饭吃。” 此时,在场众人,无人得知白衣僧李当心胸口的那串佛珠,其实串起一百零八颗桃木珠子的绳线,既因为常年磨损,更因为顾剑棠那一刀,已是消散如烟。 虽无绳线,但是佛珠依旧成串,竟是李当心用一气呵成。 世事无常。 当心如常。 第940章 供奉真武大帝的那座大殿内外,香火鼎盛。 一名面容肃穆的年迈道人快步跨过门槛,看到一袭白衣的高大背影,老人定了定神,放缓脚步,并肩而立。 身形比一般北凉男子还要高出寸余的白衣人,竟是位容颜年轻的女子,面容隐约流光溢彩,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宝相庄严,宛如菩萨降世。 年迈道人本是来此接手敲磬功课,虽然他在武当山上辈分最高,更是掌管一山戒律数十载的大真人,但仍是事必躬亲,当他方才临近大殿之时,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气机,老道士心知肚明,准确说来是她率先发现自己,才故意流露出蛛丝马迹。 老道士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名虔诚信士正在蒲团上三跪九叩,虽是身子骨孱弱至极的古稀之年,叩拜之礼节却一丝不苟。 老道士对此已经最为熟悉不过,年少时便被师父黄满山带上山修行,与王重楼宋知命他们做了师兄弟,如今年近百岁的高龄,因此老人如今看人烧香已有将近八十年。 老人感慨道:“世人白首求神仙,为长生,为解忧,为无苦。” 白衣高大女子淡然道:“那你们武当山为何要断了天下修行人的念想?” 老人正是武当掌律真人陈繇,前任掌教洪洗象的师兄,现任掌教李玉斧的师伯,老人洒然笑道:“澹台宗主,贫道只晓得这座山上的条条框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算清楚,可要是问贫道长生之术,或是更大一些的问题,就真是问道于盲了。如果你早些登山,贫道的师父,师兄,小师弟,他们三人都能回答,或是哪怕早个十几天,掌教也能回答。” 澹台平静收回视线,抬头望向那尊气势威严的真武大帝塑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间,“是很难想明白?还是不想明白?春秋为何覆灭,中原为何陆沉?是因为一小撮豪阀阻断了整个天下的上升道路。 显而易见,如果当今离阳皇帝排斥白衣寒族,一味提拔世族子弟充塞庙堂,赵室气数一样无法长久。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道理何其浅显。” 老真人笑了笑,点头道:“澹台宗师说得不错。” 澹台平静又问道:“难道武当山野心之大,大到了要让整个人间成为割据藩镇的地步?” 老真人反问道:“澹台宗主眼中,人间凡夫俗子,就要比天上仙人低上一头?” 澹台平静有些无礼地伸出手指,点了点那尊塑像,“难道不是?那为何这尊塑像能够高坐俯视,让人心甘情愿地低头叩拜,享受千年香火?” 老真人并不恼火这位昔年南方练气士领袖的大不敬举止,摇头道:“还是贫道先前那句话,世人白首求神仙,是心有所求,贫道斗胆也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像山下官场或是市井,与人求情,总归是要捎带些见面礼,与人说话总归是嗓音小几分的。事是这般事,理是这般理,可这并不意味着被求之人就能够肆意作为。” 原本并不健谈的老真人竟是打开了话匣子,言语稍稍沉重几分,“听闻天上仙人,擅长垂钓人间气数,人之寿命,国之国祚,皆在掌控之中。若仅是天道无情,故而不以人恶而早夭,不以人善而长寿,其实也无妨,可只是设身处地,想到连自己的姻缘、寿命、福禄等诸多命数,都尽为他人操控,何其悲哉?贫道师父曾经与我们六位师兄弟说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愿为命途多舛而奋发,不愿天生命好而坐享其成,不愿事事皆有死板定数。虽然我们道士身为山上方外之人,不可忘记仍是世间之人,世间生,世间死。” 从吕祖到黄满山,再到陈繇这一辈的王重楼,宋知命,俞兴瑞,王小屏,洪洗象。 皆不长生。 有些是不能且不想,如宋知命和他陈繇。 有些是可以却不愿,如王重楼,俞兴瑞。 有些是不屑,如洪洗象,王小屏。 陈繇突然哈哈大笑,转头直视这位据说已经跻身天人境界的陆地神仙,毫无惧意,“人间百年,飞升又能有几人?屈指可数的人物之中,又有谁不曾是是谪仙人下凡?怎么,澹台宗师要为谁做说客?贫道只知道,让澹台宗主如此行事之‘人’,绝对不会是这尊真武大帝。” 澹台平静皱了皱眉头。 她嘴角泛起古怪笑意,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北凉王徐凤年和你们掌教李玉斧,是不是谪仙人?又为何偏偏他们要在这一世大逆不道?!~” 陈繇满脸天经地义的神色,笑呵呵道:“贫道一个只管武当戒律的,管那些作甚?” 澹台平静脸色冷漠,“好一个武当山!不愧是吕祖道场!” 陈繇依旧微笑道:“过奖。” 澹台平静转身望去,双眸雪白。 俞兴瑞站在大殿门槛之外。 但她却是直接望向了大莲花峰之外的那座小莲花峰。 下一刻,她身形消散。 匆忙赶来的俞兴瑞如释重负,陈繇缓缓走向这位师弟,以不苟言笑著称于世的老真人难得打趣道:“俞师弟,赶紧擦把汗。” 俞兴瑞担忧问道:“就这么放她离去?” 陈繇豁达道:“其实她愿意在这个时候现身,就表明她暂时没有动杀心。你想啊,王爷在山上,邓太阿在,李当心在,还有那么多大宗师在场,谁敢在这里撒野,她毕竟不是武帝城王仙芝嘛。” 俞兴瑞点头道:“也对。” 陈繇突然问道:“真想好了?” 俞兴瑞沉声道:“与你们不太一样,我俞兴瑞终究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 陈繇不合礼仪地拍了拍俞兴瑞肩膀,“那就放心去吧。有玉斧,韩桂,还有……那余福,都很好。” 俞兴瑞遗憾道:“只可惜大概等不到小师弟开窍的那天了。” 陈繇点了点头,“师兄也差不多。” “师兄,能不能跟你说件事?” “你说。” “小师弟如今才多大点孩子,正是贪睡的岁数,哪有你这样每天天没亮就跑去敲门的长辈?” “师弟啊,你是咱们山上的掌律道士,还是师兄我啊?” “……” “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小师弟偶尔贪嘴,在给人解签的时候偷买些糖葫芦之类的吃食,师兄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那么火眼金睛?那么点大的娃儿,好几次挑灯罚抄经书,我瞧着都心疼,玉斧更是次次在屋外头悄悄候着。” “哦。师兄差点忘了,小师弟如今名义上是你徒弟的徒弟,你们仨香火情旺着呢。” “师兄这话就有些酸味了不是?哈哈,没法子没法子,师弟我收了个好徒弟。” “师弟啊,你今天不是本该在经楼当值吗,怎么有功夫在这里跟师兄闲聊啊?晚上把《道教义枢》抄一遍吧。” “师兄!那你还本该此时在敲磬了呢!” “哈哈,没法子啊,师兄掌管武当山戒律嘛。” “……” ———— 解签摊子前,苏酥三人已经远去,韦淼仍然留在远处,那名早为人妇的妖娆苗女兴致勃勃地坐在桌前长凳上,望向已经开始收摊子的年轻藩王,用蹩脚的中原官腔说道:“小俊哥儿,也给姐姐解支签嘛?”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位姐姐,你都嫁人好些年了,还求什么姻缘?” 她大大咧咧道:“么得法子嘛,我男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不要他,姐姐也没啥心思,就想看看当年是不是嫁亏了。” 相貌平平且身材矮小的韦淼咧嘴笑笑,身为男人,而且是当今江湖屈指可数的武道大宗师,脾气真是好得一塌糊涂。 徐凤年看着这对夫妇,斩钉截铁道:“不用看,肯定是好签!” 苗女犹豫不决,最后还是作罢。 韦淼离去时转头深深望了徐凤年一眼。 徐凤年自然不会连桌凳一起搬走,那筒签也没打算要,当然,小山一般的铜钱,一颗都能少! 这可是他将功补过的救命钱啊。 就在此时,徐凤年微微怔住。 一名木钗布裙的年轻女子缓缓行来,即便衣衫寒酸,即便不谙武学,可那股仿佛沾染天家气焰的独到气势,一览无余。 她手臂挽着一只布袋,装满了刚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金黄柿子。 徐凤年有些头疼。 她在武当山,顾剑棠则刚上山,其实谁见着了谁都不合时宜。 一位是已经在朝廷史书上病死宫中的公主,一位是对离阳赵室忠心耿耿的大柱国。 正是隋珠公主赵风雅的她施施然坐在算是已经收摊的长凳上,与他相对而坐。 徐凤年坐回原位,无奈道:“你怎么也来了。” 她淡然笑道:“看我能不能摇出那支头签。”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继续说道:“藏在哪儿了,还不拿出来,否则我如何能够摇出?” 徐凤年毫不难为情地抖了抖袖子,掉出一支竹签。 她讥笑道:“真会做生意,以后哪怕当不成北凉王,躲去中原也能一样腰缠万贯。” 徐凤年呵呵两声,“是该说你乌鸦嘴呢,还是说借你吉言?” 她冷着脸道:“签筒!” 颐气指使,不输当年。 徐凤年认钱不认人,“你有一百文?” 她从布袋中拿起一颗熟透的柿子,放在桌上。 徐凤年瞪大眼睛。 不是因为这位昔年离阳公主殿下的蛮横。 而是赵风雅身后另一位公主殿下的出现。 只不过是昔年大楚的公主殿下。 赵风雅转头瞧了一眼,“呦,喜欢飞来飞去抖搂威风的女剑仙来啦。”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不知为何,姜泥对于这个曾经毁去她菜圃的罪魁祸首,哪怕当过了西楚皇帝,哪怕如今已是女子剑仙,她对上本该是落难凤凰不如鸡的赵风雅,仍是底气不足。 论打架,当年初次相逢,约莫是弓马熟谙的隋珠公主赵风雅,小胜一筹,如今姜泥大概能打趴下千八百个赵风雅了,可越是如此,姜泥就越没有打架的念头。 论骂架,大概以前现在还有将来,姜泥都不是赵风雅的对手。 赵风雅跋扈道:“先来后到,我先摇签!” 姜泥撇了撇嘴,愣是没敢出言针锋相对。 徐凤年叹了口气,放下那只竹筒。 赵风雅抬头说道:“摇签的时候,别动手脚!” 徐凤年翻了白眼,挥了挥手掌,示意赵风雅赶紧摇签。 赵风雅一手拿起竹筒,随意转动了几圈,轻轻摔出一支竹签,随手拿起,漫不经心地一瞥,然后嘴角翘起,一边转头看着分明比她要紧张许多的姜泥,一边重重拍下竹签。 她起身离去,竟是很不厚道地连那颗柿子都一并拿走了。 等到赵风雅转身,姜泥这才鬼鬼祟祟拿起竹签。 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上,震惊,委屈,幽怨,伤心,一一浮现。 到最后便是泫然欲泣。 一头雾水的徐凤年俯身瞥去。 徐凤年有些理解苏酥的心情了。 真是一报还一报! 此时被姜泥握在手上的那支签,先前赵风雅那般随手摇出的那支签。 “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头签! 徐凤年伸手狠狠按住额头,无话可说。 得嘞,千辛万苦费尽唾沫弄来的那些铜钱,算是彻底白挣了。 徐凤年不得不小心翼翼起来,生怕眼前这个可怜兮兮的小泥人,也来一个“随手”。 她只要随手一抬,茅屋那边的紫檀剑匣可就要飞出一把大凉龙雀了! 徐凤年忍不住唉声叹气,有些心酸。 她烫手一般飞快将那支姻缘签丢回竹筒,然后转头抹了把脸,再次转头,既不看徐凤年,也不看签筒,只是盯着那堆积成山的铜钱,轻声问道:“都是你下午挣的?” 正值哀莫大于心死的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的语气蓦然轻快起来,“有多少?” 徐凤年柔声道:“可不少,如果折算成银子,得有小一百两吧。” 她立即两眼放光,原本阴雨晦暗的脸庞,光彩照人。 她抬起头,试探性问道:“都是我的?” 徐凤年忍住笑意,“当然啊。” 徐凤年站起身,趁热打铁递给姜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大布袋,“你帮忙兜住钱,会有些沉。” 她小鸡啄米使劲点头,连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他身边,弯腰用双手拉开布袋后,她眼神无比认真,而且满脸期待铜钱落袋为安! 徐凤年横肘在桌面上,扫钱入袋。 桌上铜钱挤铜钱,袋中铜钱敲铜钱,皆是哗啦啦作响。 她一开始笑得还有些矜持含蓄,到后来就毫不遮掩了。 他手上动作不停歇,只是偷偷转头凝视她的侧脸,看着那个酒窝。 喜欢之人喜欢,世间第一欢喜事。 她目不转睛,感慨着笑道:“真的很沉!” 徐凤年回答道:“等下回去的时候,我来拎袋子。” 她使劲点头道:“嗯!” 第941章 一行四人穿过小莲花峰那片金灿灿的柿树林,来到山顶龟驮碑附近,为大奉王朝初奉命敕建,碑文为《御制道教祖庭大岳》,象征着武当山数百年前的荣光,其体型之巨,举世无双。四名游客里唯一的女子手里抓了颗熟透柿子,站在龟驮碑下,仰头浏览碑文。其余三名男子并肩站在崖畔,眺望武当山脚风光。最老之人腰间佩刀,居中而立,左手边是位背负长剑的消瘦剑客,右手边是位双鬓霜白的清雅儒士。 然后当貌美女子随意转头后,看到古怪一幕,不知何时那边只剩一人临崖而立,原来剑客刀客都已后退数十步,离她不远。 她轻轻走到两位长辈身边,向那位佩刀老人轻声问道:“毛爷爷,程伯伯这是?” 他们三人正是南疆龙宫少宫主林红猿,南方刀法第一人毛舒朗和剑道宗师嵇六安。 眉发雪白的毛舒朗放低嗓音,简明扼要道:“契机。” 这般打哑谜,林红猿自然不得其解,眼神疑惑地转头望向龙宫首席客卿嵇六安,后者犹豫了一下,也是声音轻微说道:“老程身为旧南唐第一等风流儒士,出身高门豪阀,却不喜功名,常年负笈游学,走遍大江南北,之前有愧于家国覆灭之际却力不从心,这才开始习武,这么多年过去了,脚踏实地,在武道一途按部就班层层攀登,最后不知为何在指玄境滞留,长达二十年之久,这趟赴凉之行,厚积薄发,便已有破境迹象,与西楚曹长卿还有那徽山轩辕敬城,都有相似之处。” 林红猿惊喜道:“程伯伯终于要跻身天象境界了?!” 毛舒朗可不管她是不是未来的龙宫当家,更不管她与南疆藩王父子有何牵连,“噤声!” 林红猿顿时噤若寒蝉,微微赧颜。 程白霜双手负后,向南远眺。 这位老儒生独立崖畔,自言自语道:“身外身,握鏖尾矢口清谈,真如画饼。窍中窍,向蒲团问心究竟,方是清净。” “道德文章,随身销毁,而精神万古长青。功名利禄,逐世而空,而气节千秋不移。” “平生不做皱眉事,天下便无切齿人,何其谬哉!” 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大风拂面,衣袖飘飘。 异象突起,毛舒朗猛然瞪大眼睛,刹那间已是拔刀出鞘,身形前掠,与宛如闭目养神的程白霜擦肩而过,撞向崖畔,只差一步就要坠落山崖。 老人这一刀无声无息,却罡气磅礴,如一轮光亮璀璨的弧月浮现身前! 林红猿只见崖外高空,无缘无故出现的一袭白衣身体后仰,大袖鼓荡不止,她伸出双指,抵住了毛舒朗的那一刀罡气。 神仙一般的白衣女子一退数十丈,这才抵消了那道雄浑无匹的罡气。 高大女子站直身体,就那么悬停在绝无立足之地的空中,脚下山风呜咽,身侧云雾萦绕。 林红猿倒抽一口冷气,认出了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观音宗澹台平静,世间练气士的魁首! 林红猿虽然在历次与年轻藩王的勾心斗角中处于下风,但事实上她不但不笨,反而极为聪慧灵犀,她立即心中了然,程白霜此次浑然天成的登高破境,绝非由指玄跻身天象那么简单! 须发怒张如剑戟的毛舒朗,顾不得是否会惊扰程白霜的物我两忘境界,向那名白衣仙师厉声道:“你要想从中作梗,先问过我毛舒朗的刀!” 澹台平静瞥了眼浑然不觉身外事的老儒士,平淡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能有几日风光?” 毛舒朗握紧刀柄,眯眼沉声道:“我一介莽夫,听不懂你澹台宗主的玄妙禅机!” 澹台平静不再理睬毛舒朗,视线稍稍偏移,对程白霜开口问道:“你既然有此心境,当知以后陆地神仙至多四五人,儒释道三教必然各占其一,江湖草莽或一或二,你此时强行破境,不但仍有一线之隔,无法真正跻身陆地神仙境界,更舍弃了将来唾手可得的儒圣!与寻死何异?!” 程白霜缓缓睁开眼睛,坦然道:“那样的儒家圣人,还是儒家圣人吗?我儒家圣人曾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今日我程白霜从不垂涎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澹台平静讥讽道:“皆是井底之蛙!” 程白霜意气风发,放声大笑道:“都说盛世出能臣,乱世出名将,又说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程白霜作得些酸诗,可不愿点头答应!国难当头,慷慨赴死,虽死无憾,我们读书人如何能让沙场武人独享其美!” 澹台平静冷笑道:“你要死便死,无非是我宗水月天井,又多出一位儒家的孤魂野鬼罢了。” 程白霜笑意豪放,朗声道:“如此才好,今人无愧古人!” 澹台平静寂然无语,神情冷漠。 林红猿瞪大眼眸,心神摇曳,痴痴望着这名气态出尘的高大女子。对于自诩替天行道的练气士,林红猿并不陌生,燕敕王赵炳身边就有数位这种奇人异士,身上都带有一股看待人间如同隔岸观火的冰冷气息,极为不近人情,对于凡夫俗子无不渴求的功名利禄,那些白衣仙师从心底厌恶,常年沉默寡言,常人与之交往,根本不奢望他们能与你袒露心扉。因为这位澹台宗主是女子,林红猿一向极为崇拜,若说姜泥是继吴素之后又一位当之无愧的女子剑仙,大雪坪轩辕青锋也是修为冠绝江湖的角色,可这两位女子毕竟年纪太轻,心高气高的林红猿很难去由衷敬仰,澹台平静则不一样,百岁高龄,童颜常驻,人间仙人,所以林红猿此生最钦佩且艳羡的人物,自然便是澹台平静无疑! 须知美人名将之老态,尤为可怜,她林红猿很早就怀有各种各样的野心,其中一样,便是向澹台平静请教一下驻颜有术的独到法门,林红猿希望自己死时犹妙龄。 只可惜澹台平静一闪而逝,来去无踪,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林红猿半眼。 嵇六安与程白霜相识相交数十载,感情最为莫逆真挚,感伤道:“老程,果真如澹台平静所说?” 程白霜并不掩饰,点头道:“我的大天象境界,确实是拔苗助长,无法长久维持,至于有朝一日成就儒圣,就更不用想了。” 嵇六安喟然长叹。 程白霜反过来安慰这位至交老友,“读书人一身所学,总归要落在实处。做那独善其身的山中宰相林下神仙,有何裨益?” 嵇六安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那行,我就陪你去凉州关外走一遭!” 程白霜笑问道:“你又是为何?” 嵇六安伸手指了指背着的长剑,“我这老伙计还没割过北莽蛮子的头颅!” 林红猿心思震动,如果说在江湖上无根浮萍一般的程白霜要留在北凉,她这个南疆江湖的小盟主还算无所谓,可若是连宗门首席客卿都一并留下,她可就不好回去跟纳兰先生交待了。 收刀回鞘的毛舒朗突然说道:“加上我一个。” 林红猿瞠目结舌。 来时有三位武道宗师相伴,去时就要剩她一位孤家寡人了? 除了永葆青春,她的另外一个野心,可是去跟轩辕青锋掰手腕,成为离阳第二位女子武林盟主!而跟她近水楼台的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人,原本都是她登顶江湖不可或缺的助力。 林红猿心知他们一旦下定决心,恐怕只有纳兰先生亲自出马才有机会劝回。 她想起前不久那场自己心怀鬼胎的谋划,呢喃道:“报应不爽啊!” 而儒士程白霜重新望向远方,没来由放声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最动人处皆在‘思无邪’!” 双鬓霜白的年老读书人,此时此刻满脸笑意。 昔年少年思无邪。 迟暮之年应如是。 第942章 沉沉夜色中,刚刚给人一脚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轻藩王,搬了条竹椅坐在屋檐下,他倒也没太亏待自己,不忘拎了壶绿蚁酒和一碟花生米出来,酒没喝,小碟子搁在袍子上,慢悠悠一粒一粒丢入嘴中,长夜漫漫,省着点吃吧。 徐凤年叹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本以为帮着她挣了那么多铜钱,她心情显然不错,事实上也的确让他摸上了小床,可当他的爪子刚覆上某个“终于不太平”的地方,结果都没来及回味,马上就惨遭横祸了。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裆下,忧伤道:“江湖义气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难我扛!够讲义气吧?” 嘀咕过后,徐凤年靠着椅背,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去,明月当空。 入秋了,夜凉如水。 白天顾剑棠与白衣僧人那场交锋,以及之后澹台平静在大小两座莲花峰惹出的动静,他都感知得到,甚至连顾剑棠和澹台平静最终在山下相见,徐凤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顾不上,也管不着,真要计较,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凉州关外最北虎头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军三线并进,章法森严,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谢西陲两人联手,在西域密云山口打出了那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胜仗,只是谢西陲麾下的两镇骑军,还有韩文豹柴冬笛收拢起来的马贼,几乎损失殆尽。怀阳关都护府已经下令破格擢升谢西陲为流州副将,暂时统辖临瑶凤翔两镇所有兵力,而且两万烂陀山僧兵也一并交由谢西陲调度。谢西陲部骑军折损不大,清凉山和都护府经过匆忙临时决议后,决定让谢西陲领军向北突进,与已经逼近北莽君子馆一带的郁鸾刀部幽州精骑,形成左右呼应的齐头并进之势,直捣南朝西京! 幽州葫芦口外还算风平浪静,凉莽双方心知肚明,这处战场再不会是决定大局走势的胜负手,只会是一些小打小闹。那拨脱离吴家剑冢的二十多骑剑士,正好借此机会带领小股骑军游曳关外,虽说只是不痛不痒的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桩好事。 流州青苍城以北地带,黄蛮儿和寇江淮的两部骑军蓄势待发。 今日下午算是与苏酥达成了口头盟约,两万蜀昭步卒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就只能在凉州关外作为一支奇兵去用了,辗转腾挪空间极小的一场仗,打到需要剑走偏锋的时候,绝不是什么幸事,徐凤年无比希望最后根本用不着那两万人赶赴战场。至于随后韦淼帮忙给陈芝豹捎话,说是不会阻拦老夫子赵定秀的兵马过蜀入凉,可信,却不可全信。当下广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团乱麻,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离阳三大藩王共同起势,也许忠心赵室的离阳朝野还会觉得有顾剑棠这位定海神针,会认为朝廷依旧占据些许优势,但是徐凤年知道,顾剑棠与太安城赵家的缘分已尽,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楼庆功宴上的叛离朝廷,外人看来是给老丈人顾剑棠出了难题,但那个野心勃勃的疯狗,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地顺势而为。 现在徐凤年除了箭在弦上的关外战事走势,真正担心的还有朝廷之前答应的漕粮入凉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赵珣的“交情”,加上赵珣如今马上就要被推到龙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粮还能顺风顺水运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这些事都不是事,赵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龙袍,毕竟只是牵线木偶罢了,能够说上话,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势,即便燕敕王赵炳对北凉也心怀忌惮,但只要有赵铸在那边,终究能够回旋一二。 但自从遇见林红猿后,徐凤年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北凉,真正意义上迎来腹背受敌的最大困境! 徐凤年细细嚼着一粒花生米,平静道:“赵铸,这是你逼我跟你争的,就算将来我坐不上那张椅子……” 徐凤年叹了口气,没有说出什么狠话。 今天黄昏,那头海东青从清凉山梧桐院传来一个隐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凉州”! 这四个字,是二姐徐渭熊亲笔,而且一望便知,她当时下笔极为沉重。 这是一桩谋划已久的秘事,甚至连拂水房养鹰房都完全没有参与其中。 至始至终,都只有徐渭熊一人布局。 几年前,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身边除了羊皮裘老头儿和小泥人,还有后来死于芦苇荡吕钱塘,有如今极有可能贵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这其中,那名抱白猫的丰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后她便被徐渭熊向徐凤年“借走”带去了上阴学宫,当时徐渭熊说了句很奇怪的言语,说是要用本名鱼玄机的鱼幼薇做鱼饵,从湖底淤泥里钓出一头千年老王八。事实上这些年徐凤年并未深思,几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今年鱼幼薇以学宫稷上先生的身份,带领一群稷下学子赶赴北凉游学,开始在北凉各大书院往还传道授业,徐渭熊这才跟他说起了当年之事。原来鱼幼薇不止是身世不俗那么简单,身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当年就曾经随口提及过,大楚历代皆有女子剑侍,凭借煌煌剑舞鹤立鸡群于世,修为不高,其意却长,真是咄咄怪事。而鱼幼薇的娘亲便是大楚最后一位古怪剑侍,与国师李密的棋术并称于世,至于为何如此奇绝,那本就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大楚姜氏秘事,随着西垒壁战役结束,便一并湮没于历史尘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阴学宫求学那些年,只对三人尊称先生,两位授业恩师,一位是门下弟子几乎全部被北凉收入囊中的文坛宗师,韩谷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凉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场士子赴凉的牵头之人。 最后一位,徐凤年只听说是个目盲老琴师,常年结茅而居于上阴学宫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传来的消息“已至凉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间。 寻常武人会觉得这是句废话。 可自从徐凤年见识过那位与国同龄的太安城宦官后,或者说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树露后,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静。 这句话,哪里是什么废话,分明是假话! 能够跻身儒家圣人的读书人,自北方张家圣人起,到西楚曹长卿,几乎就没有谁有好下场。 同为三教中人,释道两教,却几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证道,或圆满,或飞升。 为何唯独儒家不得“善终”? 澹台平静曾经以练气士身份,将其解释为天道使然。 徐凤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并没有把道理说全。 神游物外的徐凤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壶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时分,洗象池那边应该好不容易清静下来,那就把水缸装满水。 只是徐凤年刚推开青竹栅栏,就忍不住要跳脚骂娘了,这深更半夜的,竟然还有两拨人往洗象池那边凑?!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帮江湖草莽爱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让那帮王八蛋尝一尝秋高气爽凉水澡的滋味。 他挑着担子继续往那边行去。 踩着透过竹林细细碎碎的月光,临近洗象池,徐凤年已经了解一个大概,两拨分别抱团的外乡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烧香的时候起了冲突,由于北凉律法苛刻,已经有鲜血淋漓的教训在前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斗殴逞凶,双方就约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状,却不可携带兵器,一律生死自负,而且事后绝不得告知武当山脚的北凉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泄露出去,也要咬紧牙关不牵连他人。当徐凤年走到竹林尽头,停下脚步,举目望去,只见双方在洗象池畔气势汹汹地两相对峙,七八人对阵二十余人,人数悬殊,可前者气势更壮,后者兵力占优,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任由七八人里的为首一人几乎指着鼻子戳戳点点。 徐凤年转头望去,池中那块出水巨石上,一个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晒月亮的女子这个动静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聪目明的江湖好汉发现后,气氛瞬间尴尬起来。 她坐直身体后,面对两拨哑然失声的家伙,开口道:“你们继续,不用理我。” 众人定睛望去,池水摇动,月辉恍惚,只见她独坐石上,左手边整齐摆放着一双靴子,右手边隔着一壶酒。 她的姿容并不出彩,只是此时此景,便衬托得她朦朦胧胧,增色无数。 她开口说话后,酒壮怂人胆,美色更是能够壮胆,那个原本给人指着鼻子训斥的魁梧汉子顿时嗓门震雷响,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风!老子纵横江湖数十载,靠什么?靠的就是一个义字当头! 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贤谁对谁错,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当朋友!哪怕你请来了唐帮主和宋大侠助阵,咱们今儿就各凭本事,按着道上规矩,最后谁趴下谁认错!” 他对面那个矮小男子翻了个白眼,直接跳起来就摔了一记大耳光过去。 混江湖,如果说打人是结仇,那么打人脸就是结死仇了。 于是双方就因为那名女子横插了一句话,开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还讲究身份,到最后打狠了,撩阴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炉火纯青。各种驴打滚狗吃屎,更是层出不穷。 惨烈! 挑着水桶一旁观战的徐凤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汉感到肉疼。 给人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整个人在空中旋转好几圈在落地,能不疼嘛。 或是给人一脚撩中裤裆,倒地后双手抱紧裤裆滚来滚去,却要咬牙坚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壮烈吗? 并不引人注意的徐凤年趁这机会来到洗象池畔,装满两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经穿好靴子,拎着酒壶飘落在徐凤年身边,眼神古怪。 徐凤年停下手上动作,笑问道:“童庄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金错刀庄的年轻女当家正色道:“之前王爷临别有赠言,童山泉铭记在心!相传洗象池一直是武当剑痴王小屏的练剑之地,他曾以竹剑去斩瀑布,就想来此试试看,只可惜毫无所得。” 徐凤年轻声道:“人人有人人的因缘际会,不用强求,尤其是遇到那种将破未破的瓶颈之时,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间一侧同时悬佩武德、天宝两柄名刀,她点了点头,对于今夜的失望而归,显然并无心结。 这也符合徐凤年对她的印象,大气。 徐凤年习惯性抖了抖扁担,与乡野间挑水的村夫无异,在分别之际对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头我让人给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谱,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后直截了当问道:“王爷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徐凤年点头道:“当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凤年继续道:“以后练刀练出一个比顾剑棠还厉害的刀法宗师,若是那时候童宗师能够在行走江湖的时候,与人说一句受过北凉某人的指点,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干脆利落道:“好!” 这个时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们两人这边摸过来。 徐凤年转头瞪眼,大声怒道:“老子的爹当了二十年北凉绿林总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家伙给这份跋扈震惊得呆若木鸡,权衡利弊一番,兴许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灰溜溜转身。 徐凤年转回头,玩笑道:“我没说错啊,我爹他本来就是北凉黑白两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说不出话来。 徐凤年挑水离去。 童山泉望着他的背影,最后缓缓转身,脚尖轻轻一点,长掠而逝。 洗象池畔,则是满地鸡毛。 徐凤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当他转身望去,看到了邓太阿。 徐凤年没有兴师问罪,脸色沉重,说道:“我去取刀。” 邓太阿点了点头。 徐凤年敲门而入,从桌上拿起那柄凉刀,轻轻离开。 没过多久,徐凤年和邓太阿两人并肩站在大莲花峰石阶的顶部尽头。 邓太阿平静问道:“知道身份吗?” 徐凤年摇头道:“不清楚。” 腰佩双剑的桃花剑神不再言语,闭目养神。 徐凤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邓太阿依然沉默。 武当山山脚,有一老一少穿过牌坊,缓缓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东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层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还有一位紧随其后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谢观应,后者名叫邓太阿。 然后少年在离开武帝城后,四处游历,又遇上了身边这位伛偻老人,结伴西行,来到北凉。 少年只知道他姓张,就喊老人张爷爷。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个严厉的学塾老先生。好在少年虽然不曾学文识字,但天生性情淳朴知礼,一老一小相处得还算可以。 少年在拾阶而上之时,念念有词:“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类似言辞语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说话时教给少年,少年也只管死记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着。 当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子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后。 老人忍不住叹息一声。 老之将至,人之将死。 自大秦覆灭,八百年以来,世上一代代读书人,都要诵读那些在圣贤书里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离阳大兴科举,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这个“子曰”。 即那位儒家张圣人说的话。 此时,老人唏嘘感慨道:“原来,我说了那么多话啊。” 少年问道:“张爷爷,你说什么?”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闭关弟子,以后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脸茫然。 老人牵起少年的手,继续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师兄,最小的那位,叫黄龙士。” 少年习惯性喊了一声张爷爷,好奇问道:“是跟春秋大魔头黄三甲同名的黄龙士吗?” 老人一笑置之。 第943章 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徐凤年此时就很不高兴,甚至有些压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于在幽州小镇上与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场意气之争,徐凤年从头到尾都谈不上如何生气,甚至将其视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这位拾级而上的陌生来客,却在山脚现身后,就给徐凤年带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到了徐凤年这个境界,自有几分未卜先知,所以徐凤年可以断定,登山之人,绝不是邓太阿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凶险程度,极有可能不亚于当初祁嘉节那柄起始于东越剑池的万里一剑,甚至能够媲美当时王仙芝的单身赴凉。但是王仙芝和祁嘉节的露面,徐凤年事先都有心理准备,二人初衷一人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徐凤年相对也能理解。 可此时在视野中愈发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场让他躲无可躲的飞来横祸,让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关外拒北城的徐凤年,如何不愤怒? 这就像一个人在自家院门口晒太阳,分明谁也没碍着,一个路人莫名其妙就劈头盖脸丢了一簸箕屎尿过来。 清晰感知到徐凤年絮乱心境的桃花剑神皱眉道:“你这是准备不战而降?”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火气大了也好,直接往死里打!” 邓太阿轻轻按住腰间那柄太阿剑,瞬间剑气满袖,加重语气道:“那人不容小觑,就算曹长卿转入霸道之后,也不过如此!你若是还想以这种心境应敌,就一边凉快去!” 徐凤年脸色铁青,闭上眼睛,手心抵住凉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终于趋于平稳。 相距百余石阶,双方就要碰头。 伛偻儒士停下脚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脑袋,微笑问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赠送你白木剑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台阶顶部站着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大叔,只是当初在武帝城吃馄饨的大叔邋里邋遢,也没有佩剑,远不如此时有……高人风范。 从身体到气态否都透出一股腐朽气息的年迈儒士,拍了拍少年脑袋,轻声道:“去打声招呼。” 背负竹箱的少年闻言一笑,脚步轻快地迈上台阶。 邓太阿在台阶最高处,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迈儒士驻足原地。 就在此时,老儒士接连三声大喝:“邓太阿!太阿剑!吴家剑冢!” 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一语成谶。 与此同时,邓太阿身形一闪而逝,不知所踪,所立之处,只剩下涟漪阵阵。 徐凤年身边蓦然大风扶摇,袖袍猎猎作响。 眼睁睁看着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当场,不知何时老人已经来到他身边,笑道:“晚些致谢也无妨,有方,你登顶之后随便走走,紫虚观那边有翘屋曾经悬挂吕祖遗剑数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荡的少年哦了一声,小心翼翼继续前行,与那名佩刀的年轻男子擦肩而过,然后小跑离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年轻藩王,“对峙强敌,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们北凉边军在凉州关外遇上北莽骑军,也是如此畏畏缩缩?北凉铁骑甲天下,总不至于是你们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凤年默不作声,体内一气不坠,刹那流转八百里。 老儒士充满讥讽的激将法,没有扰乱徐凤年的心绪。 倒不是徐凤年刻意要摆出不动如山的防守架势,而是他根本就捕获不到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于天地间,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做到纹丝不动。 女琴师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够杀人,就在于她身负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觉到最细微的涟漪波动,看似无风时檐下安静风铃,她也能够清楚感受到它的摇晃,曾有儒家圣人对此境界有过阐述,称其为“心髓入微处用力”。徐凤年在接连与洪敬岩、拓跋菩萨和陈芝豹三名大宗师交手后,虽然此时天人体魄受损远远没有恢复巅峰,但是境界并未跌落,当今天下论对于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旧仅次于邓太阿薛宋官两人而已。 正因为如此,徐凤年才会一动不动,始终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伛偻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邓太阿,我劝你还是算了,这位桃花剑神如今已在吴家剑冢的剑山之上……嗯?当下已是御剑急急西行,约莫三个时辰后才能赶回武当山。没有办法,如今已至巅峰的邓太 阿剑术杀人,可谓冠绝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轻心。” 徐凤年开口问道:“你要耗掉我的气数?” 老儒士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徐凤年脸色阴沉。 老人自顾自说道:“我还要找武当掌教李玉斧。” 徐凤年好像下定决心,突然摘下腰间那柄凉刀,双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愿,我找不到你,不意味着谁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当山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殿内那尊享受人间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尘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过来一般,一脚踏下神座,大殿轰然作响。 负笈少年苟有方刚走到紫虚宫外的广场上,然后呆若木鸡,一尊高达三丈的威严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观,每一步都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然后从他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过神来。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阶那边,老人啧啧道:“有点意思。” 一连串雷声响彻武当山。 只见徐凤年身后,一尊满身紫金气的真武塑像高高跃起,手持巨大桃木剑,重重劈向台阶下的年迈儒士。 衣襟整肃的老人双手叠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语怪力乱神!” 身披黄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剑斩下,气势如虹。 但是当那剑就要劈在年迈儒士的头顶之时,竟是骤然静止不动,悬空而停。 徐凤年终于动了,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 虽是凉刀使出,却与李淳罡手持木马牛如出一辙。 两者之间的石阶之上,粗壮辉煌的青色剑罡如一条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洒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当儒士抬脚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静止真武塑像好似脱离束缚,桃木剑先于那道剑罡劈下。 老人举起左手,轻轻托住桃木剑,同时右手手掌应向剑气激荡的两袖青蛇。 那种闲庭信步,如寒窗苦读多年的士子兴之所至地随手提笔书写,自然而然,毫无凝滞。 圣人气象! 伛偻儒士不知何时已经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台阶,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挡下两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剑。 李淳罡的磅礴剑气。 交相辉映之下,老人拾级而上的脚步虽缓然,但始终没有停止。 甚至老人犹有余力开口说道:“我倒要看一看你这口气能有多长。”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气有些摇晃,而那柄几乎与人等长的木剑,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缝,从那些缝隙之间,绽放出无数条刺眼光芒。 这尊来自武当紫虚观大殿的真武塑像,当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间法相,徐凤年早已放弃那份气运,再无牵连。 但是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考虑,此次登山后,徐凤年将自身气数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轻藩王曾经开玩笑一般询问邓太阿,死后如何安置自身气数,桃花剑神的答案当然一如既往的潇洒,生前不管死后事。可徐凤年做不到那种无牵无挂的豁达,他需要考虑太多人太多事。让樊小柴去寻找那位木剑游侠儿是如此,很多看似无心之举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张沧桑脸庞在紫气和剑罡映照下熠熠生辉,讥笑道:“北凉王,只凭你自身气数,好像力所不逮啊!” 那道恢弘剑罡之起始处,年轻藩王沉声道:“李玉斧,你继续闭关!”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声道:“徐骁挥师马踏六国,打断春秋脊梁,以至于中原遍地新坟!他死了,当真以为不用你们徐家为此还债?!” 无穷无尽的剑罡在老人手心处不断炸裂崩碎。 老人隐约间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凤年!你当真以为世间无人能杀你?会让你为所欲为?!只要你那个念头不灭,谢观应死了就会有澹台平静,澹台平静死了,依旧还会有下一人!” 徐凤年眉心处浮现一枚紫金枣印,缓缓说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凉铁骑戊守边关,虎头城,卧弓城,鸾鹤城,青苍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迈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时左手腕轻轻一抖。 整条剑罡倒退数十丈,那尊桃木剑化作齑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横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对阵并非战力巅峰的徐凤年,能够从头到尾稳占上风,老人深不可测的修为,也堪称惊天地泣鬼神。 老人终于走到了台阶顶部,视野之中,年轻藩王斜提凉刀站在远处,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老人微笑问道:“沦落这般田地,你还是不愿搬出整座北凉的气运来对敌?” 徐凤年吐出那口淤血,换上一口新气。 如果没有挨了拓跋菩萨那全力一捶,老人即是修为通玄,即便能够挡下人间剑气至极的两袖青蛇,但也绝对不至于可以一掌倒推剑罡。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点气数确实不多,可把你留在武当山还是有机会的。” 老人眼神中充满怜悯,一语道破天机,“本以为你会说‘哪怕我死此处,清凉山上还会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凉王。’怎么,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气?什么时候堂堂三十万北凉铁骑共主,当之无愧的武评大宗师,也这么不思进取了?” 徐凤年握紧刀柄。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出手,不知是担心两败俱伤还是唯恐玉石俱焚,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圣?” 徐凤年嗤笑道:“丧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语中的。” 武当山脚牌坊处,有紫气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随手丢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虽然塑像身躯破碎不堪,但是萦绕四周的紫气反而更为浓重。 徐凤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么不在上阴学宫道德林,继续装那个瞎子老琴师了。” 老儒士轻轻点头恍然道:“难怪你早有准备,原来是徐渭熊向你泄露了天机。你还真是足够谨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阴学宫对那名鱼姓女子的照拂,你怎么都不该将我视为敌人才对。只可惜现在澹台平静不会帮你,任你机关迭出,到头来仍是一切成空,万事皆休。” 徐凤年左手持凉刀,横刀在前。 他右手双指并拢,在刀背轻轻抹过。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树。” 徐凤年答道:“有位你们儒家的弟子,却说可敬不自量。” 老人挥了挥袖子:“那岂不是我误人子弟了?” 徐凤年并拢双指停在刀尖。 无声无息之间,那柄凉刀如贴符箓。 高树露曾经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旧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无奇的北凉刀,当下仿佛了蕴含无穷无尽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隐约有一条漆黑蛟龙张须游曳。 可老人竟然还有心情称赞道:“大有意思了。” 徐凤年眼前之人,本该逝世八百年之久。 尤其是当大奉王朝开国,儒家地位水涨船高,之后历朝历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为至圣先师! 无数文臣,无论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视为无上荣光! 张家圣府,龙虎山天师府,南北称圣八百年。 但是没有谁真的觉得赵家能够媲美张家,尤其是在天下读书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赵家大概连给张家提鞋也不配吧。 这个不起眼的老儒士。 便是初代张家圣人! 第944章 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神仙打架,动静可真不算小,武当山上下,大概除了某位白衣僧人的媳妇依旧鼾声如雷,几乎都披衣而起,但是无一例外,都没有人过去就近凑热闹。 武帝城李淳罡王仙芝一战,太安城徐凤年邓太阿曹长卿三大宗师各自为战,还有之后曹长卿一人攻城之战。 以及一些仅次于这些巅峰之战的江湖盛事,都给过武林中人鲜血淋漓的教训,那就是没到那个份上,千万别掺和其中,否则殃及池鱼没商量!想要去对那些武评宗师的招式指指点点,难如登天。 真正的顶尖武道宗师做生死之争,绝不会给小鱼小虾在旁拍手叫好或是一惊一乍的机会。 胸前没有那串挂珠的白衣僧人坐在茅屋前的板凳上,安静抬头赏月。 同样是白衣且身形高大的女子出现在他对面。 白衣僧人没有看她,只是轻声道:“此心拖泥带水,世人皆谓之苦,唯有你我,乐在其中。” 这位天下练气士领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我一样,又不一样。”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头,感慨道:“我闺女不知道从山脚哪里听来一句混账话,说是对世间女子而言,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百岁高龄却容颜妙龄的女子伤感呢喃道:“他不懂。” 白衣僧人叹气道:“更怕装糊涂。” 她压下那股情绪,望向白衣僧人,“不管如何,我毕竟是练气士,都会遵循本心行事。” 白衣僧人哦了一声,“那贫僧就不请你喝茶了。” 她问道:“只是如此?” 就在此时,白衣僧人突然想起一个少女的清脆嗓音,“娘亲娘亲!快醒醒!爹又偷偷摸摸跟他的红颜知己见面了!” 白衣僧人脸色大变,赶紧站起身,“澹台宗主,你先别走,帮忙解释解释!” 只管替天行道的女子哪里会理睬这些狗屁倒灶的柴米油盐,直接就一掠而逝。 白衣僧人僵硬转身,看到幸灾乐祸的自家闺女,睡眼惺忪的笨徒弟,还有气势汹汹拎着一把菜刀跑出屋子的媳妇。 白衣僧人灵光乍现,一本正经道:“那女子都一百多岁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辈分的人!” 妇人愣了愣,“这么老?” 白衣僧人使劲点头。 妇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老娘我正貌美如花呢,最不济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跟一个百来岁的老女人争风吃醋? 偷捏一把冷汗的白衣僧人瞪了眼自己闺女。 她做了个鬼脸,气咻咻道:“白天给娘扯得现在还疼!”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爹辛苦攒下那么点私房钱,谁让你告诉你娘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 少女一愣,就在白衣僧人老怀欣慰,以为女儿良心发现有所醒悟的时候,不曾想她立马转头喊道:“娘!那女子虽然岁数是大,可瞧着年轻得很呐!比你看上去还年轻!” 屋内顿时响起一声比佛门狮子吼还威严的怒喝,“啥?!” 白衣僧人默默举头望月,估摸着这回佛祖也救不了自己了。 佛祖大概是真救不了这个喝酒吃肉娶媳妇的和尚,倒是他的笨徒弟突然开了窍,壮着胆子跟他师娘好一番解释,竟是把师娘劝回去了。 死里逃生的白衣僧人揉了揉脸颊,笑呵呵把笨徒弟喊到身边,“南北啊,趁着月明星稀心境清绝,为师要传你艰深佛法……” 小光头叹了口气,“师父,你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也不晓得收收心。难怪师娘这两天总跟我和东西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白衣僧人金刚怒目。 只可惜笨徒弟半点不怕,反而一板一眼道:“师父,佛曰违己情有情生,起憎恚,有怨恨情,需观五义去除。” 白衣僧人没脾气了。 李东西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猪头脸,晃荡回屋。 白衣僧人无可奈何。 笨南北突然低声道:“师父,东西其实一整宿都在帮你串那佛珠呢,怕师娘知道绳子断了,又要忧心念叨人生无常,东西连油灯都没敢点,只是借着窗口月光串珠子。” 白衣僧人满脸欢喜,天经地义道:“师父的闺女嘛!” 心情大好的中年僧人笑道:“徒弟啊,为师还是继续传你佛法吧。” 小和尚年纪轻轻却早已曾是两禅寺的三藏法师,无论是山门辈分,还是论佛法艰深,其实都是当之无愧的得道高僧了。 小和尚突然脸色微红,鬼鬼祟祟道:“师父,佛法就先放一放,不然先把藏在韩道长那边的三两银子借给我?明天我就给东西买那烟柳坊绵燕支去。” 白衣僧人大袖一挥,大踏步走向茅屋,“今夜月色不行,不宜传授佛法!” 只留下一个小和尚唉声叹气。 ———— 武当山脚,那尊真武大帝塑像大步登山,紫气升腾。 石阶顶的对峙两人,徐凤年手持封山符刀,荧光流转。 张家圣人依旧泰然自若,双手下垂,轻轻抖袖,“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静极思动,徐凤年并未展开奔雷掣电的冲势,倒像是道教神通里的缩地成寸,转瞬之间身形就出现在张家圣人面前,高高跃起,身体拧转,一刀斜劈而下。 大袖飘动,有仙人扶摇之姿。 张家圣人抬起手臂,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仁者乐山。” 徐凤年蕴含万钧罡气的一刀就这么凝滞不前,竟是连老儒士的手指都不曾触碰。 两者之间,仿佛隔了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一线之隔,咫尺天涯。 身体凌空的徐凤年几乎同时默念道:“开山!” 其神意是李淳罡的“山不来就我,我剑开山便是”,其招式则是剑九黄的六千里。 刀尖继续压下,称不上势如破竹,却缓慢而坚定。 一手负后的张家圣人对那柄藏有一尾蛟龙的符刀,似乎不想真正触及,眼见刀尖距离手指仅有寸余间隙,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智者乐山!” 负后之手悄然抖腕,半山腰那座洗象池中,便如有青龙汲水,一条粗如井口的恢弘水柱迅猛拔起,直扑山顶。 与此同时,张家圣人并不给年轻藩王撤刀而退的机会,由单指抵住刀尖之势转为双指夹刀之势,“我倒要看看你够不够资格当那北凉铁骑共主!” 左手持刀的徐凤年脸色如常,右手举起,一掌拍下。 掌中风雷大震。 仙人抚顶断长生! 张家圣人原本驾驭那条池水长龙撞击徐凤年胸膛,不得不稍稍改道应向年轻藩王的压顶手掌。 之前老儒士以单掌退散两袖青蛇,摧枯拉朽,气势凌人。 徐凤年还以颜色的这一掌,毫不逊色,两人之间,闷雷阵阵,恰似沙场之上两支铁骑狭路相逢,唯有死战不退。 片刻之后,被圣人浩然气象牵扯的洗象池沸腾不已,水面已是下降了丈余。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换一口新旧气机,水柱停歇,张家圣人往后倒滑退去数步,徐凤年手持符刀飘落地面。 刚好那尊真武塑像已经临近山顶,向老儒士背后扑杀而去。 张家圣人并未转身,而是直视眉心紫金的年轻藩王,哈哈笑道:“好教你小子知晓我儒家何谓修身养性,何谓以浩然气与天地共鸣!” 只见老儒士轻轻一跺脚。 世间寻常武夫尤其是外家拳宗师,都讲究寸劲透土杀蛇鼠,言下之意便是一脚跺地,藏于地下深处的蛇鼠也会被当场震死。 可张家圣人这一脚却声势全无,反而只像是乡野老农在自家庄稼地里的一次随意踩踏。 当真武塑像即将登顶之时,张家圣人背后突然出现一尊泥塑雕像,高达数十丈,蔚然而坐,与大莲花峰山顶齐平! 这尊手持书卷的泥塑塑像,远比只在北凉道享受香火的北方玄武大帝,要更为被认世人熟识。 张府祠堂,京城皇宫,夫子庙,学宫,书院,离阳版图之上,无处不见。 张家圣人轻描淡写翻转手掌,朗声笑道:“沧海桑田,如观掌纹!” 背后那座圣人泥像随之以书卷拍向真武塑像。 书卷粉碎,真武塑像亦是轰然迸裂。 徐凤年轻声喝道:“起!” 泥土木屑四溅之地,巍巍然站起一位金甲披发的巨大法相。 一立一坐。 一位是坐镇北方的道教荡魔天尊,一位是为读书人奉若神明的至圣先师。 文武之争! 张家圣人笑道:“这便是大奉高树露提出的世间一品天象境,法天象地?不曾想你凭借仅剩的个人气数,还能支撑得起这幅场面,可惜是破落门户穷讲究!” 老儒士笑意更深,“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圣人泥像抬起一条胳膊,手指轻点。 真武法相十指交错握成一拳,重重砸下! 老儒士淡然道:“我心中也有一番指玄心得,欲与天下人分晓。读书人读书,达则兼济天下,于庙堂指点江山,穷则独善其身,提笔翻书不忘初心。” 圣人泥像指向所处,不断出现大小如殿堂栋梁的雪白粗壮罡气,真武法相的手臂被激射而过,出现一处处漆黑窟窿。 当双拳终于成功捶在泥像头顶,已是颓然无力。 真武法相的两条胳膊皆断折,消散在空中。 圣人泥像仅是轻轻晃动,远未伤及意气根本。 所以年轻藩王眉心紫金之气渐渐淡去,张家圣人始终气势不减,圣人泥像更是安然无恙。 但是接下来那一幕,让老儒士始料未及。 丧失双臂的真武法相竟然仰起头,一脚踏在石阶上,身体前倾,然后对着那尊圣人泥像当头一锤! 整座武当山随之一颤。 第945章 尘埃四起。 真武法相的头颅炸碎,无头之身依旧保持前倾姿势。 圣人泥像却依然健在,只是出现些许龟裂痕迹。 张家圣人故意摸了摸自己头顶儒巾,面朝那位大概连压箱底本事都拿出来了的年轻藩王,讥讽道:“不疼,你就只有这点能耐?” 此人说话口气总是奇大,但却又真恰恰如他所说,人间人与他为敌,哪怕是徐凤年,便只能是那蚍蜉撼大树! 老儒士眯起眼,啧啧道:“我早说了,凭你那点自身气数,今夜对上我,不够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动用整座北凉的气运,为何连你们徐家气数也不愿汇聚?徐渭熊也好,徐龙象也罢,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强都是身负气运之人,你与他们接一些气数也无妨,偏要独力支撑局面,何苦来哉?人都要死了,还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你徐凤年不总戏言自己从不做亏本买卖吗?” 徐凤年对此不理不睬,默不作声。 从小到大,作为徐家嫡长子,只有他送给大姐二姐和黄蛮儿各种奇巧珍稀玩意儿,从没有跟他们要过什么东西,想都没有想过。就像当初获得了那双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犹豫分别赠送给了二姐和黄蛮儿。 在北莽从齐姓铸剑师那里得到那把新剑春秋,亦是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兄弟,想着他总算可以把木剑换了。从江斧丁那里抢来过河卒,心底也是想着跟白狐儿脸借过绣冬春雷,总算能还一次人情了。 徐凤年一直坚信,自己已经获得太多,便不该诉苦,便应该大方。 老儒士凝视着徐凤年的眼睛,冷笑道:“一叶落而知秋,堂堂离阳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万精骑,竟是这般优柔寡断的痴儿,可笑至极!” 徐凤年缓缓道:“等你赢了再叨叨叨,现在为时还早。” 张家圣人哈哈笑道:“我赢你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到时候我与谁抒发胸臆?难道要我对着一位死人念叨不成?” 徐凤年眼神坚毅且脸色冷漠,“我师父李义山,上阴学宫王祭酒,离阳张巨鹿,要我帮他捎带一抔土的蓟州卫敬塘,还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们才是读书人,你这个儒家张圣人也幸亏几百年不敢露面,否则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张家圣人不以为意,笑眯眯道:“这话也说得为时尚早。” 徐凤年屏气凝神,自从真武法相消散后,就愈发难以捕捉这名老儒士的气机。 老人抬起手臂,悬空随手一抹,顿时出现三尺青罡气。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嘘道:“大概后人只知我之学问,却不知那负笈游学,儒衫仗剑,可是发轫于我啊。” 张家圣人气凝成剑之际,徐凤年瞬间出刀,无声无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剑手臂拧转至身后,简简单单的一招立剑式,格挡住了那柄试图一刀削去他头颅的身后符刀。 之后无论神出鬼没的符刀从哪个角度出现,这位张家圣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剑式,便已是防御得滴水不漏。 双方一气之长,竟然长达一炷香功夫。 徐凤年终于在张家圣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旧气定神闲,手中三尺剑罡雄浑如初。 身后那座被他请入凡间的圣人泥像也没有消失,始终安静望向山脚远方。 老人意态闲适地环顾四周,哑然失笑道:“鬼画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龙残魄,坐镇中枢作为符胆,还算马马虎虎,却用上了龙虎山的神霄雷法,可就有些牵强了吧,这算哪门子雷池显化人间?又如何能够召神劾鬼,如何能够镇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悬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飞剑。 十二飞剑来自邓太阿所赠,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九柄飞剑是后来徐凤年依照各种生平意气,恳请清凉山墨家矩子所铸,分别是酆都老蛟蠹鱼水精美髯,稚趣野狐羊脂蚁沉。 每一柄静止不动的飞剑之上,都浮现出一张金光熠熠的黄色符箓。 张家圣人轻轻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还缺了符胆之字?世间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箓派归根结底,符胆无非就是罡字内十数字而已,符胆无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灵气从哪里来?” 徐凤年握紧刀柄,轻轻叹息一声。 这本该是他用来镇压天人澹台平静的一座雷池。 至于这张符是什么符,其实显而易见。 他徐凤年既然身处北凉。 这张符,自然便是凉字符! 二十一柄剑与剑之间,意气相连。 二十一张符与符之间,雷电相牵。 老人摇了摇头道,“读书至酣畅处,千秋兴亡也是一页翻过,小小雷池,算什么?” 张家圣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剑,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个翻书动作。 页页翻过。 每一页翻过,便有一柄飞剑坠地。 当最后一柄飞剑摇摇坠坠之时,徐凤年第一次双手持刀,开始笔直前奔。 张家圣人挥袖散去三尺罡气,向前跨出,冷笑道:“真当我怕了你这封山厌胜之术?!” 刹那之间,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当这位儒圣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时候,停下动作,眉头紧皱。 一抹虹光从洗象池那边骤然划破天际,然后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后,或者说那尊圣人泥像之前。 剑名满甲雪。 剑落之时,没有落雪。 却带来两道绚烂光柱从天而降。 如开天门! 张家圣人无奈道:“你小子真够烦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为了蓄力应付那座辉煌天门,只是松开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后随手推开年轻藩王,便转过身去。 那尊圣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劲拉扯,缓缓滑向天门之内,巍峨身形逐渐隐没。 老人先后抬起一脚,先后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后如同吹起阵阵雄劲大风,衣袖猎猎作响,一边倒向那座天门。 徐凤年转头望向东方,沉声道:“剑来!” 仍是在数千里之外,御剑飞行的那位桃花剑神大笑答道:“一座吴家剑冢,二十万剑,够不够?!” 第946章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强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身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色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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