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利于北凉,毕竟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就算没有李彦超这件事,我原本也想要让左右骑军进行一些武将互换,当初我对北凉境内三州军伍大举整合,只设置十四实权校尉,但是第一场凉莽大战在即,我怕动静太大导致边军不稳,会影响到战局,这才没有去动关外边军。” 燕文鸾眯起那只独眼,沉默不语。 边军改制,燕文鸾并不反对。 但是让这位北凉步军主帅感到不太适应的一点,是年轻藩王这么不拖泥带水地当面提出,尤其是此时左骑军内乱横生之际,在何仲忽即将因病退出边军之时,这些话,就显得有些肃杀寒意了。 何仲忽亦是心中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说起,老人满脸颓丧落寞,眼神恍惚。 有些垂暮之年的富贵老人,只有等到了人在病中,万念俱灰,才开始反羡贫贱而健者。 但是何仲忽不一样,他虽然在北凉边军位高权重,但是膝下无子孙可继承家业,甚至在北凉关内也无一处置业别院,与怀化大将军钟洪武那种把整座陵州当做后院的春秋老将,截然不同。 何仲忽的老态病容,是英雄迟暮。 而这种无可奈何的英雄迟暮,徐凤年很熟悉。 ———— 徐凤年和徐北枳离开院子,徐北枳眉头紧皱。 徐凤年笑问道:“橘子,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不帮着何仲忽安抚左骑军?” 徐北枳回望一眼院门,“何仲忽也就罢了,你就不怕惹恼了燕文鸾?不怕两位老人觉得你心性凉薄?把你当成一个刻薄寡恩的藩王?” 徐凤年和徐北枳并肩走在阴暗巷弄中,伸出一只手贴在墙壁上轻轻抹过,边走边说道:“那你就当我是欺负老好人吧。” 徐北枳打趣道:“难道不是?整个北凉边军谁不知道锦鹧鸪的暴脾气,会嚷嚷的孩子有糖吃,所以你这个北凉王才对右骑军事事忍让。说到底,何仲忽沦落到此番地步,你算半个罪魁祸首。” 徐凤年说了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语,“徐骁以前很喜欢念叨过一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以前我觉得这种大道理都是屁话,后来才发现大道理之所以是大道理,是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徐北枳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就这么让何仲忽窝窝囊囊地离开左骑军!” 徐凤年感慨道:“我对郁鸾刀寇江淮谢西陲这些才华横溢的外乡年轻将领,当然很看重,但对何仲忽这些跟随徐骁荣辱与共的北凉老人,那种感情……” 徐凤年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徐北枳感受得到,那种感情,大概就像就像自己家中的长辈。 徐北枳笑问道:“既然如此?” 徐凤年回答道:“那就去会一会李彦超。” 徐北枳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李彦超其实意味着很大一拨北凉边军将领,野心勃勃,战功显著,一心想要向上攀爬,李陌藩曹小蛟皆是如此,这些人跟燕文鸾何仲忽相似又有不同,徐家的家业,是大将军和身边老人打下的江山,而更年轻一些的,不可能奢望人人都像刘寄奴那么淡泊名利,而且大战在即,有野心不是坏事,你要泼些凉水,不是不可以,但总不能让人觉得自己被剥光了扔到冰天雪地里。” 徐凤年微笑道:“以前听说书戏文,经常能听到一句话,叫做‘寒了众将士的心’,道理我懂。” 徐北枳突然盯着这个家伙,“怎么听着不太对劲?” 徐凤年嬉皮笑脸地伸手去跟徐北枳勾肩搭背,谄媚道:“还是橘子懂我啊!” 徐北枳没好气挣脱开去,没好气道:“一边凉快去!” 就在两人弯来拐去来到另外一栋院子的时候,刚好有名青壮岁数的武将从他们身后一路狂奔,屁颠屁颠往院子冲,也许是情况紧急,撞开了徐北枳的肩膀,大步踏上台阶后,犹然不罢休,大大咧咧转头瞪了一眼,结果冷不丁这一瞧,顿时就噤若寒蝉,当过陵州刺史的徐北枳他不认得,可是堂堂北凉王他岂会认不出?! 不等这位左骑军悍勇校尉请罪,徐凤年笑问道:“是不是给李彦超通风报信来了?好给他提个醒,本王刚刚去过了何老将军的院子?” 这名校尉顿时满头冷汗,耷拉着脑袋,如丧考妣。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上台阶跟这个校尉擦肩而过,率先跨过院子门槛。 院内人声鼎沸,聚集了不下十位边军武将,年纪都不大,可头衔都不小,众星拱月,围着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将领,此人身材英伟,即便坐着,也有一股锋芒毕露的气态。 正是左骑军第三副帅李彦超,是根正苗红的左骑军出身,声望极高,自然而然被视为未来左骑军掌舵人的不二人选。 离阳设置四征四镇四平十二位常设将军,征字头官身最高,正二品,与六部尚书相当,镇字将军是从二品正三品皆有,平字将军则是清一色正三品,照理说一位藩王辖境,不该出现足够媲美镇字头将军的头衔,最多与平字将军持平,比如执掌一州兵事的主将就是正三品,但是在北凉道,很有意思,何仲忽、周康和顾大祖、陈云垂这些骑步副帅,跟燕文鸾袁左宗两位主帅一样,都是从二品武将,仅比北凉都护褚禄山低半阶,所以几乎所有青壮武将,都眼巴巴盯着这几个炙手可热的位置,等着什么时候各自军中的老头子们退下去了,按部就班轮到他们往前走一步,不说坐上燕文鸾袁左宗屁股底下的那头两把交椅,有朝一日担任左右骑军主帅,要么去那支大雪龙骑军,或是最不济离开边军担任一州将军,都是不错的路子,所以当新凉王不拘一格提拔了些“外人”之后,无疑会让人心思起伏,尤其是郁鸾刀等人的迅猛崛起,皇甫枰和寇江淮以及韩崂山三人分别占去三州将军的份额,石符紧随其后担任凉州将军,如此一来,盼头和念想就要少去很多了。 众位武将看到这位大驾光临的年轻藩王后,震惊之后,所有人都从椅子凳子上不约而同地猛然起身,抱拳沉声道:“末将参见王爷!” 原本手脚无措站在徐凤年和徐北枳身后的左骑军校尉,也赶紧小跑到同僚队伍中,这才如释重负。 一位武将连忙给年轻藩王腾出两条椅子,徐凤年和徐北枳坐下后,抬手向下虚按两下,“诸位都坐下说话,今天不是军务议事,不用讲究繁文缛节。” 所有将领在看到李彦超坦然落座后,这才小心翼翼各自坐回原位,被抢了位置的两位武将就站在不远处,一个个眼神熠熠生辉,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新凉王。 人屠嫡长子,武评大宗师。 杀过王仙芝,最近又杀了洪敬岩。 大闹过太安城钦天监,据说连那些从挂像里走出的天上仙人,已经证道飞升的龙虎山的老祖宗们,都被这位年轻人一锅端了! 何况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的离阳唯一异姓王,在沙场上也从不含糊,虎头城下一战,葫芦口外的千里奔袭,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哪怕这些武将都是左骑军里的桀骜之辈,但面对这位年轻藩王,实在是不敬畏不行,而敬畏之余,又有由衷钦佩。 北凉百姓尚武,边军最重军功。 新凉王带领北凉铁骑大胜北莽蛮子,葫芦口内斩首筑京观,何等大快人心! 越是如此,在座各位就越是忐忑不安。 年轻藩王为何会出现在小院,他们心知肚明,肯定是奔着李彦超负气离开左骑军转投右骑军一事来了。 但是整座北凉道谁不知道那郁鸾刀,是新凉王的心腹爱将?甚至不惜以藩王尊贵身份,还在那支幽骑新营里挂了名。而这次风波的起源,正是老将军举荐郁鸾刀进入左骑军! 李彦斌神色平静,但是眼神深处,透露出浓郁的心有不甘。 在这名心思深沉的猛将看来,既然新凉王亲自来到这里,虽然尚未摆出兴师问罪的架势,可他李彦斌就断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与李彦斌一起出生入死的将军校尉们,都替李彦斌捏了一把冷汗,唯恐年轻藩王骤然翻脸,到时候他们这些家伙怎么办?且不说他们有没有胆子跟这位名动天下的新凉王对着干,就算有那份气魄胆识,可有意义吗 ?这一院子人,够新凉王一只手吗? 徐凤年笑问道:“这里有没有酒?有的话,拿出来。” 李彦超平淡道:“王爷,我们这趟跟随主帅进入怀阳关,不曾带酒。” 徐凤年转头对徐北枳说道:“劳烦你一趟?” 徐北枳点了点头,起身离开院子,自然是去跟褚禄山打秋风。 徐凤年在徐北枳离去后,玩笑道:“喝酒之前,有件事要跟各位说明白,以前本王曾经在虎头城内和刘寄奴褚汗青马蒺藜这些人,喝过一次酒,然后他们就都死了,你们怕不怕?” 李彦超抿起嘴唇,那张棱角分明的英毅脸庞愈发显得深刻。 领头羊李彦超不说话,小院气氛就尤为沉闷凝重。 先前撞了一下徐北枳的校尉眼珠子转动,打哈哈出声道:“能跟王爷喝过酒,足够末将等人回到左骑军后,好好跟下属们吹嘘它个三五年,虽死不怕!” 徐凤年点头道:“在座各位,不怕战死沙场,我毫不怀疑。” 然后徐凤年又笑道:“我们北凉边军,不怕死不奇怪,如果说有谁怕死,那才奇怪吧?” 这句话一出来,就连李彦斌都扯了扯嘴角,有几分会心笑意。其余武将更是哄然大笑。 徐凤年玩笑过后,就不再说话。 北凉王沉默,李彦超跟着沉默,那么所有人就只能乖乖眼观鼻鼻观心。 徐北枳从都护府拎了两坛绿蚁酒过来,徐凤年拍开一坛酒的泥封,小院里有些杯碗,像徐凤年和李彦超两位肯定是分到盛酒更多的大白碗,其余将领校尉就看着办了。唯独徐北枳没有喝茶的意思,也没谁敢劝这个酒。 徐凤年端起酒碗,“敬各位。” 李彦超和众人举起杯碗,大声道:“敬王爷!” 徐凤年一饮而尽后,没有继续倒酒,“酒喝过了,那本王就随口说几句,这次请你们喝酒,谈不上敬酒罚酒,只不过是借这个机会见见大家,本王不认识各位,但如果说谁自报了姓名,本王也能够说出你们的履历军功,这些东西,拂水房谍报上早就有,我也一字不差都早早看过,比怀阳关都护府的档案还要详细。” 徐凤年瞥了眼另外一坛还未开封的绿蚁酒,然后望向李彦超,“你觉得在左骑军爬升无望,就想去右骑军挣取战功当上一军主帅,对于一名武将来说,这没有什么过错,而且我刚刚从何仲忽的院子过来,老将军也没觉得你对不住他,反而还劝本王来着,生怕本王在以后的日子里给你李彦超穿小鞋。” 李彦超欲言又止。 徐凤年淡然道:“老将军这十几二十年中待你们如何,你们比我更有体会,不用本王多说什么,北凉边军在徐骁手上,就只看军功不认出身,所以你李彦超在何仲忽的左骑军是杀敌,在周康的右骑军一样是杀敌,也许有了有望跻身主帅的盼头,杀敌只会更多。但是,老将军,到底还是老了,就像我徐凤年,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可还是会怕看到徐骁生前那几年的光景,走到清凉山山顶都要歇息。我爹徐骁也好,把你们当儿子的何仲忽也罢,等到他们真正老了的时候,知道事情才会他们心甘情愿服老吗?” 徐凤年自问自答道:“那就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出息了,他们才敢承认自己老了。” 徐凤年站起身,看着李彦超和左骑军众人,“今天在那座院子里,我没有看到什么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北凉左骑军主帅,就只看到一个老人。所以我来这里,请你们喝一坛酒,也希望剩下一坛酒,你们能带去请那位即将离开沙场的老人,请他喝上一碗,让老人不要带着遗憾离开边关。” 寂静无声。 李彦超默默起身,捧起那坛绿蚁酒,走出小院。 到头来,只留下徐凤年和徐北枳。 徐北枳叹息一声,“我本以为你想杀人的。” 徐凤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低头说道:“谁说我不想了?” 徐北枳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给我也来一碗。” 第897章 广陵江畔的那座春雪楼,今夜高朋满座。 广陵王赵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入楼之人,非富即贵,而且都是大富大贵。其中有新任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张庐旧部出身的经略使王雄贵,还有由横江将军升任镇南将军兼领一道副节度使的宋笠,宋笠可谓春雪楼老人,曾是赵毅的福将,也正是宋笠当初成功挡下了寇江淮神出鬼没的袭扰,这才将战局成功拖延到吴重轩麾下大军的北伐,离阳兵部衙门有过一场人数极少规格极高的军功评议,宋笠被排在了第五大功臣的高位上。 除了这三位如今算是京城方面的人,广陵道本地三州刺史将军也都出现,六位封疆大吏相较前两年的风雨如晦,现在颇为满面春风,言谈举止,尽显黄紫公卿之风雅。 只可惜传闻也会出席的蜀王陈芝豹不知为何,并未露面。倒是燕敕王世子赵铸不请自来,也算锦上添花了一次,若说这位年轻世子是花,在陈芝豹缺席的前提下,那么靖安王赵珣自然就是那幅压轴的华贵锦缎了,在赵珣的车驾停在春雪楼下后,同为离阳大藩王的赵毅亲自下楼迎接。 作为春雪楼主人,赵毅在所有客人都入席后,高高举起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朗声笑道:“大奉朝曾有一位文豪放言:生平愿无恙者有四,青山故人藏书名卉。孤喜好附庸风雅,要多出一愿,愿春雪无恙,故而将此楼名为春雪。今夜群贤毕至,春雪楼蓬荜生辉,孤满饮此杯酒!” 棠溪剑仙卢白颉与旧户部尚书王雄贵,作为一道文武官员领袖,他们分坐左右首位,两人在广陵道举杯后也各自拿起酒杯,只不过王雄贵跟随赵毅一饮而尽,卢白颉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放下酒杯,瞥了眼就坐在赵毅身边的世子赵骠,这位节度使大人皱了皱眉头。 随着那位西楚年轻女帝在西垒壁战场自焚而亡,随着曾更名为定鼎城的那座西楚京城内文武百官纷纷投诚,广陵战事正式进入收官阶段,皇帝陛下明令朝廷大军不许欺扰广陵道百姓,决不允许出现擅自杀人泄愤之举,一经发现,广陵道节度使府邸和经略使府邸皆可跳过兵部刑部,当场杀无赦。但是不杀人,并不意味着那些西楚谋逆官员就真能逃过一劫,除去早早识趣与离阳朝廷几位领军大将眉来眼去的人物,或是手腕通天能够让太安城高官送出护身符的角色,其他当初毅然决然选择出仕西楚姜室的官员,大多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两桩天大笑话风行于广陵道,一桩是破财消灾,黄白之物和古董字画都是一马车一马车送去某些将军府邸,第二桩便是“典当”女子,献媚于广陵道新贵,其中新任镇南将军宋笠和广陵世子赵骠最为横行无忌,若说宋笠因为只拣选少数艳名远播的年轻貌美者金屋藏娇,还算影响有限,那么赵骠就真是荤素不忌,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已为人妻的妇人,他只按着那份门第谱品来按人头算,姓氏排在西楚新朝前十的豪门,每族收取三人,之后四十多个世族,每族勒索一到两人,有不愿者,赵骠不敢明着杀人,却自有阴狠手段收拾,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不愿受辱的家族生不如死。 卢白颉举起酒杯又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心情复杂。 南征主帅卢升象,平南大将军吴重轩,蜀王陈芝豹,兵部侍郎许拱,淮南王赵英,阎震春,杨慎杏,这些平息广陵道战火的真正功臣,要么不在,要么死了。 卢白颉泛起苦笑,自己坐在这里算什么?不过是碍于头顶那个广陵道节度使的头衔罢了。 在离阳庙堂平步青云的宋笠其实就坐在卢白颉身边,只不过大概是知道自己跟两袖清风的棠溪剑仙不是一路人,这位离阳王朝最年轻的常设将军没有流露出太多殷勤,更多是跟身边的那位旧识济州将军相谈甚欢,没有因为自己的飞黄腾达而得意忘形。 很快就有几分微醺的宋笠抬头看了眼春雪楼的华美顶梁,手指捻动酒杯,嘴角微微翘起。旧地重游,当年自己寄人篱下,如今是谁寄人篱下就不好说了啊。 醒掌十万甲,醉卧美人膝,大丈夫不外如是。 春雪楼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好像一楼太平了,就是天下太平了。 卢白颉望向遥遥坐在对面的经略使王雄贵,这位即将东山再起重返京城中枢的显贵清流文臣,正在举杯向广陵王父子敬酒,他双手持杯,大袖下垂,高冠博带,真是风流写意。 卢白颉又望向席位靠后的一些人物,先前都曾是在西楚朝堂上手持玉笏身穿朱紫的姜室重臣,如今虽然在此处稍稍低眉顺眼了几分,但是那份如获大赦后的喜庆,难以掩饰,故而更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风范。 卢白颉低头望向那杯酒,没来由想起一张年轻脸庞,那个年轻人初次登门拜访,就问他这位当时尚未出仕的棠溪剑仙:先生卖我几斤仁义道德? 他猛然举杯,仰头喝尽一杯酒。 满堂锦衣客。 志得意满。 燕敕王世子赵铸因为是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原本可以坐在靖安王赵珣身边的他,也不讲究,拒绝了春雪楼那边的安排,见缝插针随意坐到了靠后的一个位置上,左右两人,一位是曾经在上阴学宫求学的豪阀子弟,叫齐神策,面如冠玉,皮囊极好,言语不多,但是并不倨傲,很讨喜。右手边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叫周大梁,是卢升象旧部,这次没有跟随恩主去往蓟州任职,而是凭借战功留在了广陵道担任崖州副将,吃起东西来比赵铸还狼吞虎咽,更讨喜。齐神策和周大梁没有刻意与这位世子殿下笼络关系,倒是两人邻座的武将频频凑过来殷勤敬酒,赵铸也不厌烦,你敬我一杯,我必回敬一杯,一来二去,顺便把那两个马屁精跟齐神策周大梁的关系也给弄熟悉了,加上赵铸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本事,一时间五人喝酒劝酒躲酒各显神通,并不计较官爵高低,不亦快哉,比起其它座位关系错综复杂的种种虚与委蛇,可谓这边风景独好。 酒至一半,有七名春雪楼剑姬佩剑入楼,七人衣衫七彩,身段婀娜,美人腰肢纤细,亦是如一柄三尺剑,可斩豪杰头颅。 剑舞辉辉煌煌,惊心动魄,目眩神摇。 当七名曼妙剑姬同时跃起,高低不一,就像在楼中挂出一条彩虹。 一名清流名士高声叫好之后,顿时满屋喝彩。 就在七名剑姬即将功成身退之时,大堂门口处出现一名相貌极其俊美难辨性别的陌生人物。 与门外此人首尾呼应的广陵王赵毅脸色剧变,手中那只夜光杯差点摔落在地,这位魁梧如山的广陵道藩王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 赵铸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打了一个激灵,脸色难堪,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德性,恨不得躲到桌案底下去。 七名春雪楼精心培养的剑姬被挡住去路,进退不得,楚楚可怜。 那名大煞风景的陌生人拎着一壶酒,竟然就那么坐在门槛上,身边走入五位白衣如雪的绝色女子,无论姿容还是气态,相较七名原本已经令人感到惊艳的王府剑姬,竟然都要胜出一筹。 五位白衣女子,人人佩刀,在她们的主人身前排列一线。 旧南唐有名刀,豪壮大平。 如今的离阳两辽边军制式战刀,北凉徐家第四代战刀,都曾有过借鉴。 镇南将军宋笠眼前一亮,很快就认出她们的身份,被誉为“南疆二藩王”纳兰右慈的贴身侍女,取名也极为诡谲,分别叫做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白衣女子齐齐向前空灵掠出十数步,轻喝一声,同时抽刀向前劈下。 寥寥五柄战刀,竟然营造出一种数千铁骑破阵的雄壮气势。 吓得那七名春雪楼剑姬向后逃窜。 春雪楼盛情邀请而来的满堂贵客大多数也脸色苍白,不知这到底是唱哪一出,是广陵王赵毅独具匠心的助兴手笔?还是有人胆敢在春雪楼砸场子? 众人只听那名俊美非凡的儒士坐在门槛上,一手晃动酒壶,一手拍打膝盖,朗声高歌道:“请君细细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这下子所有人都了然,这些人跟藩王府邸不对付,否则若是春雪楼的安排,光是那些言语,就太晦气了。 广陵王赵毅咬牙切齿,卢白颉神情自若,王雄贵满脸疑惑,宋笠笑意玩味,赵铸哭笑不得。 体态臃肿不堪的赵毅缓缓起身,挤出笑脸,试探性问道:“纳兰先生,不知莅临春雪楼,可是有事相商?” 马上就要卸任经略使荣归京城的王雄贵在听到那个称呼后,勃然大怒,明知故斥问道:“堂外何人?!” 风姿如神的纳兰右慈停下高歌,笑容醉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然后他悠悠然起身,登楼之时就已饮酒,在这春雪楼顶楼门口坐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喝掉大半壶酒,满脸绯红,愈发光彩照人,这位让整座离阳庙堂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春秋谋士,哈哈笑道:“我纳兰右慈啊,就是个读书人!” 随着纳兰右慈说完话,五名各有倾城姿容的婢女又一次向前,身形在空中旋转一圈,然后重重踩踏在那幅富贵地衣之上,劈刀而出,凌厉气势更胜之前。 纳兰右慈旁若无人,缓缓向前,一句话让整个广陵道权贵都感到天打五雷轰。 “我南疆十五万铁甲,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已经北渡广陵江!” 王雄贵面无人色,摔回位置。 不仅仅是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六神无主,楼内无数酒杯摔碎的清脆声响。 赵毅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宋笠眯起眼,开始权衡利弊。 赵铸愣在当场,南疆大军擅自离开辖境北上一事,显然连他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都被蒙在鼓里。 卢白颉轻轻放下酒杯,站起身沉声问道:“燕敕王赵炳所欲何为?” 纳兰右慈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眉头紧蹙,低头思量片刻后,猛然抬头,微笑道:“造反啊,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怎么?棠溪先生不信?” 卢白颉摇头讥讽一笑。 这个时候两人并肩走入两人,一位身穿藩王蟒袍,老者身材魁梧,与楼内诸人已经熟悉的燕敕王世子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赵铸的玩世不恭,这位老人气势凛然。 老人笑望向那个高坐主位的广陵王赵毅,“小毅胖子,别来无恙啊?老子在鸟不拉屎的南疆待了二十年,对你的广陵道可是垂涎已久啊!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本该就是我赵炳拥有广陵这份家业,你赵毅也就只配帮着我看家护院二十年而已!” 赵毅面如死灰,嘴唇颤抖。 但是比起这位二十余年不曾在离阳庙堂出声的南疆藩王,老人身边那位同样身穿蟒袍的藩王,更让满堂权贵感到胆寒绝望。 昔日的北凉都护,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如果仅是燕敕王赵炳的南疆大军起兵造反,离阳还有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南下平叛,无非是又一场西楚复国的祸事而已。 可一旦赵炳有陈芝豹相助,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从永徽祥符之交便呈现出多事之秋迹象的离阳朝廷,能否侥幸渡过此劫。 这个时候,春雪楼内有些人才终于记起那支西北铁骑,才开始扪心自问,是不是如果有忠心耿耿三十万铁骑的震慑,这个南疆蛮子赵炳就一辈子都不敢染指中原,只能慢慢老死在那蛮瘴之地? 人屠徐骁死了,碧眼儿张巨鹿死了。 两人都活着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南疆大军一步不敢出南疆,甚至连北莽百万大军都不敢南下半步。 两人都死了后,很快就有西楚复国,就有北莽叩关,就有南疆造反。 没有人知道陈芝豹为何会选择叛离北凉后,既然选择了依附离阳赵室正统,早已封王就藩,为何最后却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偏居一隅的藩王身上。 陈芝豹面无表情,跟那位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坦然对视。 最终卢白颉叹息一声,颓然坐回位置。 中原,这次要死多少人才会罢休? 陈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如何记得有些人在为他们而死。 我陈芝豹不是徐凤年,从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第898章 春雪楼有一场决定中原走势的盛宴,流州青苍城也有一场宴席,虽然粗茶淡饭,却一样决定了将来的凉莽格局。 刺史杨光斗望着拥挤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那些年轻面孔,总是忍不住笑,老人是开心,是由衷欣慰。 刚刚升任流州别驾的陈锡亮,流州将军寇江淮,才从凉州关外赶来接收临谣凤翔两镇兵权的谢西陲,率领一万幽州骑军赶赴此地的郁鸾刀,即将奔赴西域烂陀山的曹嵬,当然还有徐龙象。 老人看着这些朝气勃勃的年轻人,就像自己家里一下子涌现出五位后起之秀。 就像天地雪白的冬日里,突然看到一簇簇鲜嫩绿意,令人目不暇接,满心欢喜。 曹嵬身材矮小,貌不惊人,却心高气盛,哪怕与这些同龄人一桌吃饭,嗓门反而最大,气势最为锋芒毕露。 这位矮冬瓜一边嚼着羊肉大饼,一边跟杨光斗哼哼道:“老杨,你就耐心等着帮我往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捷报吧,其实要我看啊,你现在就可以提笔了,军功只管往大了去写,保管没错!” 陈锡亮微笑道:“还是得按着规矩来。” 曹嵬斜眼道:“老陈啊,信不过我曹大将军不是?” 陈锡亮无奈一笑。 郁鸾刀冷笑道:“别忘了种檀是领着一万南朝精骑去的烂陀山,你也就一万兵马,输赢还两说,这会儿就惦念着军功?有你这么领兵打仗的?信不信我现在就给王爷写一封密信?!” 一物降一物,曹嵬跟谁都吊儿郎当攀亲沾故,唯独跟这个叛逃中原的郁氏嫡长孙尿不到一个壶里,翻了个白眼,“臭娘们,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玉树临风的郁鸾刀按住腰间名刀大鸾,挑了下眉头,“去屋外耍耍?” 曹嵬含糊吞下最后一点大饼,突然哎呦一声,捧着肚子,“吃撑着了,今日出手只有往日两三成功力,罢了罢了,郁鸾刀,老子就用两三成功力与你一战!一样揍趴下你!” 郁鸾刀嗤笑道:“怕你?” 谢西陲会心一笑。 寇江淮默默细嚼慢咽着羊肉饼,偶尔喝口水,对于曹嵬郁鸾刀两人的针锋相对并不理睬。 赤脚黑衣的徐龙象咧了咧嘴,“要不然你们两个一起跟我打?” 郁鸾刀和曹嵬顿时一个心有灵犀地眼神交汇,然后两人异口同声道:“只准一只手!”“只准一条腿!” 徐龙象笑呵呵道:“行啊。” 郁鸾刀神采奕奕跃跃欲试,曹嵬依旧鬼头鬼脑畏畏缩缩。 杨光斗气笑道:“一帮兔崽子!休得胡闹!” 老人丢了个眼色给陈锡亮,后者放下羊肉饼,正了正衣襟,沉声道:“最新一封拂水房谍报显示,真正的流州之战,战于北莽南朝,这是已经敲死的经略,宁峨眉会率领六千铁浮屠来到青苍城,支援龙象军。与此同时,凉州将军石符和驻扎在清源军镇一带的白羽轻骑,随时可以进入流州战场,帮助龙象军牵扯黄宋濮的北莽主力大军。” 曹嵬皱眉问道:“龙眼儿一战,铁浮屠不是只剩下两千人了吗?” 陈锡亮笑道:“八百白马义刚刚加入铁浮屠,再从凉州境内两处关隘抽调了将近三千骑兵。” 曹嵬一拍大腿,斜瞥了一眼郁鸾刀,故意幽怨道:“他娘的,原来铁浮屠才是徐凤年这家伙的亲儿子啊!” 曾经跟随年轻藩王一起从蓟州北奔袭至葫芦口外的郁鸾刀怒道:“曹嵬!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陈锡亮转头望向寇江淮谢西陲两人,继续说道:“为了保证能够全歼种檀部骑军,除了曹嵬那万骑作为主力之外,恐怕还需要一支骑军在外围策应。” 寇江淮直截了当道:“我不吃这种小鱼小虾。” 谢西陲平淡道:“我去好了,刚好凤翔临谣两镇兵马熟悉西域地形。” 郁鸾刀眯起眼笑道:“那我就直插南朝姑塞州腹地,直奔那座西京庙堂?” 陈锡亮的视线刚到,徐龙象已经回答道:“龙象军就跟黄宋濮主力大军在流州边境的正面战场上见,且战且退,在黄宋濮见到青苍城的城墙之前,一定会是在三到四场大战之后的事情了。” 寇江淮点头道:“三场是最少,三万龙象军只要能够支撑到打四场仗,我就可以让那个上任南院大王有来无回,要他跟葫芦口杨元赞一个下场!若是有五场的话……” 说到这里,寇江淮停顿了一下,挑衅地看了眼郁鸾刀,“那我可就要跟你争抢谁砍掉的南朝官员脑袋更多了。” 陈锡亮谨慎道:“虽说龙眼儿平原一战,北莽头等精锐的马栏子死伤殆尽,可黄宋濮毕竟做过将近二十年的南院大王,肯定还有些老底子,种檀更是被种家寄予厚望,所以在流州,不管是哪一处的战事,都不可掉以轻心,为此我专门跟都护府请求从凉州边军里抽调出最少六百白马游弩手。” 陈锡亮突然加重语气,眼神凌厉道:“诸位,我陈锡亮虽不擅长兵事,但是无比清楚一点,那就是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流州战场,不是谁多杀几万北莽蛮子就可以将功补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如果为了那点眼前的战功而耽误整个流州大局,我陈锡亮这辈子只要活一天,就要跟他一天不死不休!曹嵬!郁鸾刀!寇江淮!谢西陲!” 曹嵬叹了口气,悻悻然放下那条踩在凳子上的腿,“怕了你老陈了,知道啦知道啦!” 郁鸾刀神色肃穆道:“知道轻重,我幽州万骑只会以西京城作为首要目标,会尽量绕开君子馆瓦筑等军镇,不管他们兵力是否空虚,都不予理会。” 谢西陲点了点头。 寇江淮仍然闷葫芦的模样,但是实在扛不住陈锡亮直愣愣的眼神,只得跟随谢西陲一起点了点头。 徐龙象挠挠头,“锡亮,没我啥事吗?” 陈锡亮抬起手臂,握紧拳头,重重挥下,“将军你只管痛快阻击黄宋濮主力!” 徐龙象憨憨笑道:“这的确不是个事儿。” 曹嵬一拍额头,这个缺心眼的小王爷,天晓得怎么就会有那么个老奸巨猾的哥哥。 谢西陲忍俊不禁,然后有些恍惚。 当初在广陵道,他虽然亲自打了很多匪夷所思的胜仗,可到底还是会不踏实,那种感觉就像你清楚自己哪怕打了九十九次胜仗,但只要输了一场,就会满盘皆输。 到了北凉,到了这座青苍城后,除了依旧眼高于顶的寇江淮之外,与这些陌生人成为了袍泽,哪怕是在跟敌人兵力悬殊的前提下,却无比心安。 就在此时,一名风尘仆仆身披轻甲的英俊年轻人大步走入屋子,猛然抱拳道:“白马游弩手李翰林,率领一千二百骑已入青苍城,随时待命!” 满脸震惊的陈锡亮起身问道:“李校尉,你们游弩手怎么来了这么多?凉州关外怎么办?” 李翰林板着脸道:“是都护府的军令,末将只管听令行事。” 然后这位北凉边军硕果仅存的白马校尉,朝屋内众人眨了眨眼睛,笑脸灿烂,稍稍放低声音道:“凉州关外那边已经没啥北莽马栏子好杀的了,倒是黄宋濮那老家伙手底下还有七八百私军栏子,还算凑合。” 寇江淮抬起头,问道:“你就是那个李翰林?经略使李功德的儿子?” 曹嵬立马进入端板凳看好戏的状态,唯恐天下不乱,啧啧,寇江淮这家伙平日里就是见谁都像欠他几百万两银子的欠揍模样,遇上李翰林这种既有身世又有战功的家伙,果然是要狠狠-干上一场的架势! 李翰林愣了愣,笑道:“对,我就是李翰林,你就是寇江淮寇将军吧?在你们刚刚跟离阳朝廷大军死磕的时候,我跟年哥儿……是跟王爷有过书信往来,王爷在信上就说过,如果哪天能让你和谢西陲一起为北凉边军效力,那就痛快了,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天!我李翰林是个糙人,没二话,以后只要都能从战场上活着回去,到了陵州,我请你寇江淮喝一整年的花酒!不仅是你,曹冬瓜,郁鸾刀,谢西陲,你们谁都别想跑!” 被喊了绰号的曹嵬怒道:“你李翰林哪来那么多银子?!陵州那个销金窝,一个过得去的花魁,没个两三百两银子拿得下来?” 李翰林哈哈笑道:“怕什么,跟我爹借去,实在还不上银子,就还给他老人家一堆孙子嘛。” 寇江淮嘴角翘起,这个曾经恶名昭彰的白马校尉,似乎比什么谢西陲什么郁鸾刀都顺眼多了。 谢西陲满脸苦笑道:“李校尉,喝酒可以,喝花酒的话,恐怕喝一年酒就得跪一脸搓衣板啊。” 向来以一本正经著称北凉的陈锡亮笑眯眯道:“我比谢西陲强一些,尚未娶妻,所以喝花酒不怕,不过要喝,我只喝绿蚁酒,至于花魁不花魁的……” 陈锡亮“一本正经”道:“还是很在乎的!” 寇江淮忍不住瞥了眼这位让自己刮目相看的年轻流州别驾,在肚子里骂道:狗日的,不愧是从江南道那边来的读书人! 杨光斗一直没有打断这些年轻人的言语。 老人时不时拈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中,满眼笑意。 老人拍拍手后,突然站起身,双手负后,径直走向门口,跨过门槛后,转头看着那些年轻人,缓缓说道:“天底下大概只有我们北凉,只有我杨光斗的这座刺史府邸,在为将军们践行的宴席上,只有一篮子羊肉大饼,对不住了。” 老人说完这句话,便扬长而去。 曹嵬赶紧扯了扯陈锡亮的袖子,嘿嘿笑道:“老陈老陈,你瞧见没,杨老头是不是哭了?” 还未走远的老人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怒骂道:“放你的屁!咱们北凉风沙大!” 第899章 不到广陵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不入学宫辜负书。 作为文人雅客,想要一举三得,其实不难,须知春神湖本就与广陵江一脉相承,那么去临近春神湖的上阴学宫吃蟹即可。只不过上阴学宫,可不是谁都能进的,家学,身世,品第,清望,都要讲究。 随着大祭酒齐阳龙入京担任尚书令,上阴学宫的气象更是蒸蒸日上,而雅号棠溪剑仙的原兵部尚书卢白颉,在看似外任实则贬谪为广陵道节度使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上阴学宫藏书楼借书,与经略使王雄贵相约一同砥砺学识多达半旬时日,更是将学宫的声势推到顶点,在这种情况下,祥符初那场数千士子赴凉带来的影响,在中原版图上逐渐消散。 在当下被好事者被誉为“江左翰林院”的上阴学宫,有位女子稷上先生更是显得光彩夺目,她就是在学宫内传授音律以及杂家两项的鱼幼薇,鱼幼薇父亲本就是学宫先生,娘亲更是名动天下的西楚皇室首席剑姬,其剑舞曾是泱泱大楚八绝之一,与国师李密的围棋齐名,而鱼幼薇本身便是极有韵味的女子,所以她在上阴学宫的授业解惑,吸引了无数关注,相传连深居大内的皇后严东吴也听说了这名奇女子,想要劝说皇帝召见鱼幼薇进入京城国子监担任司业一职。 只是鱼幼薇的这份天大机缘,随着广陵王府春雪楼那场动荡,就此耽搁,而这位女子稷上先生好似也未因此而消沉,原先定为携带稷下学子于初秋时分游历春神湖一事,按部就班,一百六十余人,浩荡成行。 鱼幼薇教学颇为异类,一半时间功夫都不在上阴学宫内,而是领着门下学子遍访名山大川、风景胜地、前朝遗址,听松涛听泉涌听高崖风呼啸,反倒是近在咫尺的春神湖,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一直被鱼大家遗忘,直到上月有学子提议游览春神湖,鱼幼薇便答应下来。 在他们临近春神湖之际,恰逢大雨,一名年轻武将率领一队精骑不约而至,马蹄阵阵,溅起泥泞无数,暮色中两百骑铁甲铮铮,让众多学宫士忍不住子目眩神摇。 为首骑将甩镫下马,摘下头盔捧在腋下,大步向前,对鱼幼薇展颜一笑,“幼薇,一别数年,终于又相见了。” 鱼幼薇面色如常,只是轻轻点头。 她与稷下学子一般身披厚实蓑衣,身姿尽掩,可是哪怕如此,依旧楚楚动人。 围在她身边的学宫士子们在认出来者身份后,大多惊呼出声,眼神中炽热、崇拜、敬畏皆有,原来此人正是上阴学宫出去的齐神策,齐神策当初求学之时,就与寇江淮赵楷等人并称学宫八骏,短短数年之间,先是依靠显赫家世得以投效南征主帅卢升象麾下,却从寻常士卒做起,凭借广陵道战事尾声中的横空出世,战功显著,很快就在战场上晋升都尉,西楚覆灭后,朝廷犒赏功臣,齐神策又得以跻身实权校尉之列,这次春雪楼大变,齐神策更是因祸得福脱颖而出,真正闯入整个天下的视野,传闻燕敕王赵炳与蜀王陈芝豹两大藩王各取一人,燕敕王选择了位高权重的镇南将军宋笠,纳为己用,而白衣兵圣则对当时满楼朱紫中属于后起之秀的齐神策,独独青眼相加。 故而现在上阴学宫士子每每论及师兄齐神策,喜欢称之为“三步登天”。 两位藩王在联手昭告天下正式起兵之后,除了南疆精锐陆续渡江进入广陵道,大量西蜀步卒也火速涌入中原之地,通过两次死战赢得忠烈勇毅四字士林评语的靖安王赵珣,不知为何在此时销声匿迹,既没有在春雪楼像卢白颉王雄贵那般被软禁,也没有在藩王辖境为离阳赵室出声。此番变故,朝廷可谓措手不及,由于卢升象许拱两位主将被调入蓟州御边,兵部尚书吴重轩也被召入京城,麾下大军虽未跟随北调,但形势大大不利,不得不避其锋芒,不等太安城圣旨赶到,领军主将便擅自一口气北退四百里,屯扎在京畿南部边缘地带。离阳皇帝紧急召见大柱国顾剑棠、卢升象、许拱以及两淮节度使蔡楠入京,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离阳朝廷才猛然惊觉,值得信任的可用之将,是如此屈指可数。想当初,杨慎杏、阎震春、马禄琅等一干春秋功勋老将,哪一位不是足可独当一面的军中砥柱? 在这种时候,国子监祭酒姚白峰的因病辞职,就显得尤为波澜不惊,反倒不如齐神策的崛起惹人注意。 齐神策站在大雨中,雨点重重敲击在那具取自广陵王府库藏的名贵铠甲之上,声响清脆连绵,隐约有一股无言的雄浑金戈气。 他与这位不远处的坎坷女子,说着一些久别重逢的简单言辞,情深而语浅,与她说话时,始终凝视着她的眼眸,希冀着从她眼中找出丝毫喜悦,或是欣慰,或是惊讶。 可惜都没有。 齐神策腰间除了悬佩有制式战刀,还有那柄东越剑池名剑第十二的“玲珑”,他视线稍稍转移,望了一眼春神湖面上,然后收回视线,微笑道:“幼薇,我与新任青州水师刘大人曾是军中袍泽,这次听说你们要游览春神湖,我特意请他调出一艘黄龙楼船供你们使用,放心,近期广陵注定无战事,你们尽情游玩便是。” 鱼幼薇点了点头,没有拒绝这份善意,淡然道:“我替学生们谢过齐将军。” 齐神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 比如他听说正值乱世,偏偏西北凉州即将有一桩婚嫁喜事。 齐神策深呼吸一口气,笑了笑,重新戴好头盔,沉声道:“保重!” 鱼幼薇愣了愣,也笑了,多出几分真诚,点头道:“你也保重。” 巨大楼船逐渐靠岸,她一行人登船,他那支骑军则久久停马岸边。 就在黄龙楼船彻底消失在雨幕后,又有一支气度森严的精悍骑军来到春神湖畔,为首骑将与齐神策年龄相当,如今官身还要在齐神策之上。 原蓟州将军袁庭山,大柱国顾剑棠的女婿,雁堡私骑的现任主人。 他与宋笠一起归顺了挟汹汹大势北上的燕敕王赵炳,却和齐神策相见恨晚,只不过两人都与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关系一般。 袁庭山抹了把脸上雨水,大声调侃道:“来晚了来晚了,没能瞧见那位风华绝代的鱼大家。” 齐神策低声感慨道:“你晚了,我也晚了。” 袁庭山听不真切,只不过齐神策的那份失魂落魄看得清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没好气道:“要换成是我,早就强抢了回家去,保管收拾得服服帖帖,一个无亲无故的娘们而已,她所在的上阴学宫难不成还真能跟你齐将军掰手腕?靠口水?” 袁庭山说到这里,拍了拍腰间战刀,狞笑道:“别忘了咱们有这玩意儿!” 齐神策不说话,只是摇头。 袁庭山冷哼一声,“咱们还真是难兄难弟,都跟那个姓徐的不对付!” 齐神策一笑置之。 黄龙楼船渐行渐远,鱼幼薇和一个身材矮小的小女孩站在船头,后者帮她抱着那只大白猫武媚娘,小丫头绰号小木鱼,扎羊角丫儿辫子,姓王,父辈都是学宫先生,她父亲所撰写的墓志铭名动天下,被中原文坛誉为“闻者不落泪者必无情不孝”。由于小丫头经常出现在鱼大家的讲堂之上,与武媚娘一样在学宫极有名气,久而久之,她又有了个“小王先生”的昵称。 武媚娘窜出小丫头的怀抱,溜回船舱躲雨去了。 小丫头踮起脚跟趴在栏杆上,好奇问道:“鱼姐姐,你说这么大一座湖,会不会有蛟龙出没啊?” 鱼幼薇哑然失笑,“这我可不晓得。” 小丫头怯生生问道:“北凉新设立的白马书院邀请你去讲学,去不去呀?” 鱼幼薇陷入沉默。 小丫头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莫名其妙冒出一句,“风景旧曾谙,能不忆江南?” 鱼幼薇笑意微涩。 风景旧曾谙,能不忆北凉便不忆。 第900章 西域大小盆地星罗棋布,大军极易纵横驰突,设防困难,故而历史上中原王朝唯有鼎盛时期才能“鞭长及西”,北凉都护府的说法便沿袭大奉朝的中兴之时,如今青苍临瑶凤翔三镇的存在,便是为了勾连西域中原两地,而在临瑶军镇以西的广袤地带,又以密云山口为首要咽喉之地,烂陀山便位于此处垭口左侧山脉,天然利于屯兵储资。 先后两支骑军沿着这条横向的宽阔山口向东缓行,后者是典型的北莽轻骑建制,除去百夫长千夫长披挂铁甲与中原骑将无异,骑卒大多身披皮革制成的轻韧战甲,配置五花八门,马刀、长矛、骑弓,甚至还能看到许多悬挂在辅马两侧的狼牙棒和套马索。那支先行骑军则显然要更“重”,为了不伤战马脚力,还有双骑辅马,两匹分别驮负“兵甲”,即兵器与铁甲,“甲马”挂有引人注目的甲囊,那套近乎繁琐的盔甲内附皮里,外罩鳞甲或是锁子甲,武器也相对更加齐整,一律是长矛、骑弓和马刀三种,全部悬佩在兵马之上,而胯下这拨人数在三千左右的骑军,骑乘战马也披有皮质护甲,仅从这一人三骑的规模来看,就能知道这三千骑且不论战力高低,但在北莽边军中肯定是排得上号的“老子军”。 按照北莽心腹大敌北凉边军的调侃说法,北莽边军大致分为三种,绰号儿子军的骑军属于南朝精锐,一人双骑,算是南朝庙堂权贵的亲儿子,什么好物件都不缺,战马优秀,兵甲精良,诸如瓦筑君子馆这些重要军镇的骑军就在此列,至于孙子军就要逊色许多,在北凉尤其是凉州关外铁骑眼中就跟马背上的军功差不多,不堪一击。还有一种被称为老子军的强势骑军,则不容小觑,辅马多达三四甚至五匹之多,例如董卓的私家骑军,洪敬岩的柔然铁骑,还有柳珪杨元赞等北莽大将军的老底子亲军皆是如此,数量不多,可战力极强,不存在兵力悬殊便不敢死战的情况,胜则势如破竹,败则全军覆没,在战场上很大程度能够主导形势。 这支总计万人的北莽大型骑军,正是成功帮助种檀登上烂陀山的送旨军,是南朝数家豪阀凑出来的压箱底本钱,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把赌注放在流州和幽州两处战场的南朝高门大伤元气,既然柳珪杨元赞这些成名已久的南朝边军元老靠不住,这回那六七个同气连枝的南朝甲乙大族学乖了,押注押到了名声鹊起的夏捺钵种檀身上,当然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种檀也掏出不少家族老本,那三千精骑正是出自种家铁骑,一口气派遣给了种檀半数,连大将军种神通麾下也不过三千私骑,足可见种家对这位长房嫡子的器重,不过这也毫不奇怪,毕竟种檀是连女帝陛下都在朝堂上亲口称赞的后进之辈,遍观北莽官场二十年,这份殊荣,庙堂前辈里头大概就只有柳珪和董卓寥寥两人了。 种檀骑在一匹昵称为“美人”的汗血宝马之上,本该志得意满的年轻武将眼神阴沉,望向山口远处,身边一名心腹千夫长好奇道:“少主,八十多骑马栏子都撒出去了,而且都是自家儿郎,出不了错,我估摸着到达那流州凤翔军镇之前,都不会有战事发生,少主在担心什么?” 种檀耳畔响着大军中的熟悉马蹄声和些许驼铃声,皱眉道:“太平静了。” 出身种家的千夫长伸手挠了挠那颗大光头,咧嘴笑道:“少主这趟跑去烂陀山本来就出人意料,北凉边军来不及反应也正常。就流州那点可怜巴巴的骑军,光是应付黄宋濮的兵马就够吃上一大壶的了,哪里顾得上咱们?” 种檀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上次战事董卓都已经打下了凉州虎头城,流州也保持了均势,最终却输掉了整场战役,就是因为幽州输得太惨了。此次大战在拒北城以北,但是胜负关键却在流州啊。我怕就怕两次大战,都因为我种檀身处何处便输在何处……” 那名千夫长赶忙打断种檀的晦气言语,悻悻然道:“少主莫要乌鸦嘴!” 种檀自嘲一笑,然后眼神坚毅,沉声道:“时刻盯着前方马栏子的动静,传回谍报稍有异样凝滞,我们先锋三千骑就进入战时准备,以最快速度冲出密云山口,务必保证身后六千骑能够在平坦地带铺展阵型。” 这位夏捺钵之所以亲率三千种家铁骑开路,正是担心给人堵死在密云山口之内,身后那些来源杂乱的六千骑,未必能够成功挡住大股北凉骑军突如其来的冲击,甚至极有可能给敌军逼迫得出现海水倒灌之势,到时候密云山口内就会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了,即便烂陀山僧兵就近在咫尺,对于战机胜负都是稍纵即逝的骑军之战而言,意义其实不大。从头到尾经历过葫芦口惨烈战事的种檀很清楚,纸面上的兵力优劣,都是虚的,不但凉莽战场的葫芦口证明了这一点,中原广陵道的那次西楚复国,谢西陲和寇江淮那两个年轻人,也用一场场匪夷所思的胜利证明了这一点。 虽说种檀事前与父亲种神通还有小叔种凉有过一场议事,认为流州险峻形势不允许北凉出动两万骑来堵截,而兵力一旦少于两万骑,那么种檀的一万骑军和即将动身赶赴战场的近万烂陀山僧兵,就在流州以西的任何战场上稳稳立于不败之地,但是种檀从来不觉得沙场上有什么必然之势,西京朝堂上那场君臣问答,女帝陛下当着满殿重臣的面对这位年轻人赞不绝口,种檀言语不多,自称“并无出众之处,用兵唯有谨慎”,这不仅仅是照顾柳珪董卓那些“败军之将”的颜面,更多是种檀调兵遣将的真实写照。 种檀自言自语道:“只要让我出了这密云山口,任你徐凤年在流州有翻云覆雨的手腕,也无关大局了。不过就算你有这份魄力赶来堵截,又当真能拦得住我?” 虽然临近出口处,尚有一段路程,前方马栏子最近一次传递回来的军情也不曾有异样,但是种檀突然眯起眼,下达了一份莫名其妙的军令,“三千先锋骑,换马!披甲!” 种檀一马当先,向前冲杀而去。 若是山口外没有北凉骑军守株待兔,那就当做一场演武好了。 ———— 兵法上向来有半渡而击一说,因时因地而异。 一名年轻儒雅的骑将抬起手臂,身后两镇六千骑骤然而停。 他抬头眺望约莫三里地外的密云山口,他身后六千人马都风尘仆仆,流露出疲惫神色,一人双骑,人马皆疲,照理说这种形势下的骑军,没有小半个钟头的休憩整顿,战力绝对恢复不到巅峰状态。一匹天底下最好的神驹,大概能够一天奔出三百里。所谓的六百里加急甚至是八百里加急,那都是用驿站轮番换马和驿马撞死人不计罪的巨大代价换来的,事实上决定一支骑军速度的真正关键,是骑军最次一等战马的体力,那些名垂青史的长途奔袭骑战,都建立在害马惨重的前提上,简单说来就是不断活活跑死脚力孱弱的承重副马,以此保证战马在战场上的体力和冲击力,否则一支两三次冲杀就精疲力尽的骑军,如何能够对敌军造成杀伤力? 这次奔袭西域,北凉都护府和流州刺史府的既定方略,都是要求他和另外一支骑军尽力联手堵截种檀万骑,进而迫使此人身后烂陀山僧兵越晚进入流州青苍主战场,所以归根结底,这场阻截战不求战果大小,不过是尽量为郁鸾刀部骑军的孤军深入和主力龙象军赢取时间,很好打,但也很不好打,保守的打法,就是不理睬烂陀山步卒僧兵,只需要跟种檀的开路骑军纠缠不休,如此一来,任务就算完成。可是在两支骑军并驾齐驱的途中,他提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想法,一个导致两支骑军都很不好打的激进方针,他本以为那个绰号曹矮冬瓜的年轻人会断然否决,会搬出“以大局为重”这个说法,但是那个还是第一次与他并肩作战的年轻北凉骑将,竟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不但如此,还主动担负起更为“送死”的任务,理由是他曹嵬麾下人马更多、而且他曹大将军行军打仗的本事也大些,这让他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当年在广陵道,习惯了独力挑起所有担子,习惯了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生死全部系于一身的沉重。 这场仗,还没打起来,就让他感到很陌生。 他谢西陲转头望向那些隶属于临瑶凤翔两座军镇的骑军,下意识伸手握住那柄前不久才到手的战刀,第六代徐刀。 许多事情许多细节,他也是真正到了西北进入边军之后才开始了解,比如手中战刀,原来凉刀开锋有两次的讲究,一次是在工坊磨刃,一次是在沙场杀人饮血,否则那把战刀,如果仅有前一次,那就称不得凉刀。 谢西陲笑了笑。 北凉寒苦,可穷讲究真多。 不过他喜欢,很喜欢。 他身后这六千骑,“来路”复杂,既有原先在两镇割据称王的强悍马贼出身,也有为了户籍而上阵搏杀的流州难民青壮,还有那个叫柴冬笛的妇人拉拢起来的西域流骑。 准确说来,跟他谢西陲一样,相对与北莽蛮子身经百战的北凉边军,都是雏儿,人是如此,新配发的腰间凉刀更是如此。 割下北莽蛮子的头颅为刀染血开锋,比起为那些水灵的胭脂郡婆姨破-瓜,一点不差! 这个说法很粗粝鄙俗,更不知最早是从谁嘴里传出。 虽说师从西楚曹长卿却出身于市井巷弄的谢西陲,自然还是很喜欢。 谢西陲的军令一条一条精准传达下去,将六千骑按照来源分作三部,以出身最正的两千五百骑两镇骑卒作为先锋,对出现在密云出口外的种檀部骑军展开冲锋,冲突敌阵,得利则全军齐进,未能得利,只要稳住阵脚,让北莽骑军无法成功在山口外铺展阵型,便小战既退,第二支流民千骑替补而冲,继而换做柴冬笛部两千骑军,更退迭进。他亲自率领五百龙象军精锐在旁压阵,一旦北莽骑军出现 破阵而出的迹象,谢西陲就会让那五百死士精骑,就算战死,也要用自己尸体堵住密云山口的出口处。 在和曹嵬万骑分道扬镳之后,后者已经将绝大部分凉弩和骑弓都转交给谢西陲这支骑军。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种檀部骑军精锐殿后,由寻常骑军率先冲出密云山口,但是谢西陲相信,那名靠着葫芦口足足卧弓、鸾鹤两城北凉边军尸体当上夏捺钵的年轻人,绝对不至于如此掉以轻心。 即便种檀真的如此名不副实,那么谢西陲更有自信在实打实的战场上,拿回那份己方先手失误错过的战功。 谢西陲几乎与山口内的种檀同时下令,然后说出如出一辙的言语,“换马!披甲!” ———— 曹嵬一万骑在与谢西陲分开后,开始不计战马体力损伤地进行了一场快若奔雷的长途奔袭。 直接绕过了密云山口! 他要以密云山口西端的附近一处入口闯进,然后将自己身陷死地,沿着山口迅速东奔,最终处于种檀骑军和烂陀山僧兵之间,拼得就是谢西陲六千骑能够守住东大门口!能够等到他能够在种檀骑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刀! 所以曹嵬在与谢西陲分别的时候,半真半假玩笑了一句:姓谢的,我曹大将军那可是板上钉钉要成为老凉王徐骁那样的男人,结果这次等于是把脑袋拴在你谢西陲的裤腰带上了,千万别让我英年早逝啊! 谢西陲当时没有豪言壮语,只是点了点头。 谢西陲看到那个矮小武将疾驰而去的时候,背对自己,抬起手臂,伸出大拇指。 不知到底是什么曹嵬独有的意义,或又是什么北凉边军的古怪讲究。 万骑突进,其势大如山崩潮涌。 曹嵬嘴唇干裂,渗出些许血丝,却满脸笑意,怒吼道:“老子要让密云山口一役,成为不输于卢升象雪夜下庐州、褚禄山千骑开蜀的豪壮骑战!曹嵬可以死,唯独不能死得籍籍无名!” ———— 密云山口虽然呈现出收束之势,如同女子纤腰,可毕竟仍然能够让二十余骑并排冲出。 先前谢西陲仅用眼力就可以看到数骑北莽马栏子奔回山口传递军情。 大战一触即发。 但是种檀部骑军的冲出要比预期更快,也更为迅猛。 以至于凤翔临瑶两镇骑军的当头五十骑几乎一个瞬间,就被蛮横冲散。 虽然在北凉轻弩骑弓已经齐射,箭矢如雨泼洒向出口,很快就射落二三十骑北莽蛮子,但是北莽骑军总体上势头不减。 谢西陲立即改变策略,第一时间就下令五百龙象军死士骑军扑杀而去。 敌我双方尸体都不够,远远不足以形成一条天然的拦马桩! 谢西陲停马在山口外半里地的地方,身边仅有数十骑亲卫扈从和六名传令骑卒。 他并非那种冲锋陷阵的猛将,当初亲临战场让离阳春秋老将阎震春全军覆没,谢西陲一样不曾上阵杀敌。 不是谢西陲没有那种一怒杀人的匹夫之勇,而是武力平平的他无比清楚,一个活着去准确发号施令的主将,才能够率军杀敌盈野。 谢西陲不但让那五百精骑赴死,甚至还下了一条军令,若是厮杀过后坠马而未死,请诸位尽力杀马于阵上! 谢西陲想起那一张张原本眼神坚毅的脸庞,在听到这条命令后,几乎人人眼中都有痛楚之色,最后又都默然策马而去。 五百龙象精骑奔火速赴战场后, 谢西陲面无表情地下令给稍稍撤退的两镇骑军展开半扇形阵型,一旦那五百骑出现溃退迹象,或是仅剩五十骑站在战场上的时候,就必须对密云山口进行不分敌我的攒射。 临瑶凤翔两镇骑军的副将欲言又止,咬牙领命。 然后谢西陲又让临瑶凤翔骑军在扇面弧顶处,让出一条可供二十骑并排向前冲锋的通道,让一千骑流民青壮列队准备就绪,集中军中所有枪矛配送给这些膂力出众的流民青壮骑卒。 并且临时挑出擅长骑射步射的六百人,单独成军,位于两镇骑军的那座扇面之前。 谢西陲坐在马背上,看着那处狭窄到不能再狭窄的战场,更是一座人马皆亡的奇怪战场。 他虽然看不清密云山口内的场景,但完全能够想象那里的密集铁甲,不断挤压拥簇在一起,如一片蝗群,如一窝蚁穴。 如果拂水房的谍报出现纰漏,烂陀山僧兵并不需要整顿收拢,就已经与种檀骑军汇集在一起。 如果曹嵬骑军的推进不够迅猛,或者是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已是强弩之末。 如果他谢西陲守不住这道口子。 只要有一个如果成真,那么流州战事才开始,就已经是糜烂不堪的境地了。 这一刻,谢西陲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个似乎总是言笑温和的年轻人,那个在凉州关外亲口对自己建议多走走多看看的年轻人。 谢西陲深呼吸一口气,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自言自语道:“你为我大楚留下五百读书种子,谢西陲何惜以一死相报?” 从今天起,再无大楚将军谢西陲,只有北凉边军谢西陲。 第901章 北凉关外有那马蹄声,仿佛老雏之声,绵延不绝,已经响彻二十年。 关内有些读书声,好似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些读书声,来自一座座崭新书院。 凉州城内又新创白马书院,不同于之前青鹿洞书院皆位于山林胜地,这座书院建于凉州城闹市,刚刚从京城致仕还乡的理学宗师姚白峰担任首任院主,不但清凉山王府赐书六千卷,北凉王徐凤年更是亲自赐匾,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新任凉州刺史陆东疆、幽州刺史黄岩皆有私人赠书之举,一时间北凉达官显贵和豪阀士族纷纷跟随,无不以捐赠珍本给予白马书院为荣。 这让白马书院也完成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就是在书院创建首日,藏书楼便达到万卷之多,因此书院藏书楼也以万卷命名。与此同时,姚白峰开创先河,在书院中增设圣贤堂,塑儒家张家圣人以及十哲三十六贤之像,同时姚白峰立碑撰文开宗明义,强调白马书院入学士子当以传道求仁为重,故而并不传授一般府学书院引以为立身之本的科举“制艺”之术,这与科举利禄之学显然背道而驰。除了姚白峰担任院主之外,享誉江南的龙虎山白莲先生白煜与旧任陵州刺史徐北枳同时出任副院主,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等赶赴北凉扎根的中原大儒,也允诺会按时莅临白马书院讲学,甚至传言那位当年率领数千士子赴凉的王祭酒,也答应会与上阴学宫联系,保证每年都会从号称“天下读书种子出处”的上阴学宫,引荐一位稷上先生入凉授业,一年为期,年年不同。 如此一来,原本只接受八十人的白马书院便被踏破门槛,不得不破格招收两百余人年轻士子,北凉本地和外乡士子人数大致相当。本就是清流名士的凉州父母官陆东疆更是无比热络,将扶持白马书院作为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对书院一切事宜大开方便之门,一副恨不得把书院讲堂当做刺史府邸的架势,三天两头就往白马书院跑,更从陆家名下划出六百亩良田以凉州官方名义赐予书院,这让原本对陆氏一族颇有怨言的北凉官场顿时刮目相看,就连原本与陆家关系趋于疏离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也再次私下宴请这位曾经以书法直达天听的陆擘窠。 初秋时分,凉州城内一驾马车缓缓驶向闹市,马车很普通,也无扈骑跟随,马夫倒是个不像马夫的中年男子,车帘子一直掀起一角,车厢内那人就那么安静望着着街上的画面,走马观花一般。 有些店铺换了招牌,有些摊子已经不见,有些酒楼还在卖那绿蚁酒,有些客栈子承父业了。 路经一间新开业大吉铺子的时候,马车缓缓停下,马夫安静等待主人的吩咐,不敢擅自开口,提醒那座书院众人正在耐心等待他的到来。 提着帘子一角的年轻人看着那间店面,记得以前每次鲜衣怒马返程的时候,都会去那里买一大油纸包的酱牛肉,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的呵呵姑娘,当时从未想过那间铺子的旧主人便是黄三甲。 那时候呵呵姑娘的那只古怪大猫,还活着。 记得当年也是在这附近,与东西姑娘久别重逢,也初次见到了那个一心想着要成佛烧出舍利子的南北小和尚,更有个烂陀山僧人非要他去西域,让他与那位日后在襄樊城门口惊为天人的白衣菩萨双修,那会儿他还觉得是她老牛吃嫩草来着,她太不要脸,他也太吃亏,所以没答应。后面有段时间只差没有悔青肠子捶足顿胸来着了,不过如今想起这桩事,也无非是一笑而过了。不知为何生出满头青丝的女菩萨,和当年游历江湖在水畔初见误以为是谪仙人的她,这些动人女子,等到真有近水楼台的机会,反而没了那份情爱心思,见时仍觉得好看,但却不必拥有,不见时更不会挂念。 他放下帘子,轻声道:“宋管事,去白马书院。” 宋管事,北凉清凉山王府大管家宋渔。在北凉道可谓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马车在白马书院门口停下,徐凤年走下马车的时候,突然问道:“这几年是不是闯入清凉山的刺客不多了?” 宋渔毕恭毕敬站在年轻藩王身边,微微躬身,平声静气道:“王爷,大概是那帮愚不可及的江湖草莽终于开窍了,今年的清凉山,还不曾有过一次刺杀,太平得很,府上很多人都有些不习惯了。” 徐凤年笑道:“的确少了很多钓鱼的乐趣,对了,似乎抛头露面的游侠儿也少了很多?” 宋渔轻声笑道:“如今江湖高手想要在王爷眼前抖搂本事,也太为难他们了些。” 白马书院这边并无兴师动众的迎接阵仗,徐凤年站在街边,仰头看着白马书院的那块匾额,感慨道:“不曾想咱们凉州也能有书院开张的一天。” 宋渔说道:“都是王爷的功劳,天底下总不是人人都瞎了眼或是给猪油闷了心去,公道自在人心。” 徐凤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宋渔你这些年拍马屁的功夫一点没落下啊,别人当面说好话,总是不如你返璞归真。” 徐凤年当了多少年世子殿下便贴身跟随多少年的宋渔笑脸灿烂,似乎想起了早年为世子殿下鞍前马后欺男霸女的荒唐时光。 宋渔溜须拍马的本事没减,最近几年的养气功夫则更是水涨船高,加上熟稔这位年轻藩王的脾性,对于白马书院的毫无动静,也没有什么不满,自然不会做出那种兴师问罪的无趣举动。何况他比谁都清楚身边这位北凉铁骑共主,这几年对读书人一直极为厚待,否则这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白马书院也办不起来。离阳王朝有钱有势的藩王不多,却也不少,就像那位胆大包天的燕敕王赵炳,或是曾经如日中天的广陵王赵毅,谁能让那些饱学硕儒在辖境内聚集在一起传道授业?靖安道在朝堂上还有个青党,更是临近上阴学宫的中原腹地,不一样没能办出一座拿得出手的书院? 宋渔不露痕迹地瞥了眼马车附近的情景,其实除了他们这辆,还有四五辆马车,一样不显权贵遮奢人的风貌,宋渔知道今日除了王爷大驾光临,其实还有六七位将军同时莅临书院,不是什么巧合,而是白马书院在副院主徐北枳的提议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邀请武将为读书人说沙场事,莫说这在别处书院是从无有过的事情,恐怕在那座天下书院的老祖宗,上阴学宫,也从未有过这般咄咄怪事。读书人眼中的一介莽夫,还能为读书人说道理不成?这些马车虽然貌不惊人,可是那些马匹无一不是体型饱满的名贵良驹,准确说来,放在北凉边军中,非甲即乙,因为本就是出自北凉纤离、天井两处牧场,只不过走了特殊渠道流入关内而没有供给边军而已,对于这种事,老凉王徐骁也好,宋渔身边这位新凉王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追究。 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将军,一个个戎马生涯了大半辈子,解甲归田之后,家中拥有十数匹好马,有何不妥? 据说今日携手造访白马书院的北凉功勋老人,便有前不久重返边军却暂时没有实际掌权的尉铁山、刘元季两位老资历副帅。 七八位无一不被春秋硝烟熏过的将军,都是徐北枳盛情邀请到白马书院的第一拨老行伍。 还真别说,现在的北凉官场,尤其是文官,恐怕也就只有徐北枳陈锡亮两位年轻官员,才能请得动这些老家伙,哪怕经略使李功德都做不到,名义上的副经略使、事实上的北凉文官领袖宋洞明也做不 到,身为“皇亲国戚”的凉州刺史陆东疆更做不到。 因为若是说句诛心之言,其实当今北凉文武,唯有这两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铁浮屠主将宁峨眉、幽州将军皇甫枰、步军副帅顾大祖之流,比这两位,仍是要差上一筹。 白马书院的主心骨,其实不是离阳文坛宗师姚白峰,而是从陵州刺史位置上功成身退的徐北枳。 宋渔作为曾经的梧桐院管事,如今更是整个清凉山的大管家,当然是这位年轻藩王当之无愧的体己人,最重要的是宋渔年纪还不算大,四十出头的的岁数,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不说没有机会做那北凉徐家的三朝元老,分量轻重,可想而知,这跟这个男人有没有官身穿不穿黄紫公服没有任何关系。宰相门房尚且三品官,何况是一座藩王府邸的头号管家?所以宋渔很知足,更感恩徐家父子。 宋渔稍稍放缓脚步,跟随徐凤年一起走向白马书院。 白马书院大门匆匆走出一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士子,四处张望,看到徐凤年和宋渔后微微发愣,他是新近就读于书院的一位淮南外乡士子,还不是当年跟随王祭酒一同毅然赴凉的一员,祖辈与姚白峰是同窗,曾经一同拜师于上洛郡的正缘先生,因为这份香火,他爷爷在听说姚白峰主持白马书院重新讲学后,就让这位嫡长孙赶来凉州,因为性格敦厚温和,家学深厚,上了年纪的姚白峰就让这个年轻人帮忙一些迎来送往的琐事,今天那帮北凉军界大佬的隆重登门,多是他带人领入书院。白马书院也是临时得到清凉山那边的消息,说是王爷要来,这在年轻士子看来自然是天大的事情,只不过姚白峰和徐北枳两位先生的态度都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咸不淡,只说让他见到人以后带路就行,可年轻士子难免犯难,他又认不得那位年轻藩王,不过很快释然,想必一位权柄滔天的离阳藩王出门,肯定会阵仗惊人。说实话,他对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年轻藩王,十分好奇,也有几分仰慕,中原盛传“南宋北徐”一说,将西楚宋玉树的华彩文章和北凉徐凤年的风姿仪态,并称当世双绝,颇有当年春秋中“南谢北李”的韵味。 年轻士子望向那名仅有一名扈从的白袍佩刀男子,直觉告诉他眼前男子极有可能就是徐凤年,可是如此轻车简从,又怎会是那位成功搅动天下大势的北凉铁骑之主? 徐凤年登上台阶,看到门口摆放有一只简陋木架,横栏上系有一串精致玉钩,用以悬挂刀剑。 徐凤年曾经在青鹿洞书院创建初期,跟山主黄裳允诺以后无论是哪一位北凉武夫,无论官衔高低,想要进入北凉书院,一律要摘下佩刀。 此时木架上便挂有七柄北凉刀。 木架玉钩悬战刀。 徐凤年走在木架之前,看着那一柄柄战刀,大多老旧,竟无一柄是最新的徐六刀,其中一柄刀鞘磨损严重的战刀,甚至是也许能够称为孤品的初代徐家刀! 要知道即便是在清凉山,也没有一柄初代徐刀了,即便徐骁生前曾经派人在中原地带重金收购此类战刀,依然没有结果,因为初代徐刀一来铸造不多,总计不过七千把,二来当时条件恶劣,铸造工艺十分粗陋,导致战刀并不优良,在战场上损毁极多,经不起几场仗,而徐骁当时带兵四处征战,打了很多苦战败仗,比丧家犬还不如,说实话当时哪里顾得上记得要留存几把刀作为纪念?人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过惯了以战养战的生活,至于佩刀是不是自己铸造,真无所谓,要知道那时候打仗,就连徐骁自己都做过在战场上直接扒下敌人甲胄披挂在身的勾当。 徐骁生前,只喜欢跟徐凤年吹嘘他的丰功伟绩,说他打了多少了不得的胜仗,打败过多少春秋八国里声名赫赫的名将。 却从不跟徐凤年说自己在那些岁月里吃了多少苦头,一句也不曾提过。 很多事情,是徐凤年很久以后,跟褚禄山、袁左宗这些人的闲谈里听到。 有些时候,徐凤年也会想,如果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有机会等到他们慢慢长大,大概跟徐骁一样,只会跟他们说,爹这辈子打败过一位位武道大宗师,而不会跟他们说那些生死一线的厮杀里,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 世间父子,大抵如此。 不曾亲为人父,不知我父之艰苦。 徐凤年在缓缓摘下腰间佩刀的时候,转头望向宋渔笑问道:“宋管事,你家那双刚刚满十岁的双胞胎,会不会厌烦你的絮叨?” 冷不丁听到这么个问题,机巧伶俐至极的宋渔仍是有些措手不及,不过很快会心笑道:“自然会的,每次跟那俩孩子说他们爹见识过多少大人物,总会被嗤之以鼻,恨不得捂上耳朵,倒是跟他们说起王爷的种种壮举,孩子哪怕听过太多遍也觉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在清凉山见过几次那对粉雕玉琢的姐弟,不同于已经及冠为官的长兄和出嫁陵州的二姐,性情跳脱,调皮得很,喜欢在山上山下疯跑,听说如今跟陈锡亮从江南道带来的那个小姐姐、呼延大观的女儿还有于新郎留在王府的小绿袍儿,关系都不错,经常一起玩耍嬉戏,有次徐凤年在清晨独自走在湖心长堤上,一帮孩子鬼鬼祟祟蹲在湖边,用他们自制的粗糙鱼竿在钓鲤鱼,小木盆里已经拥挤着四五条肥腴锦鲤。结果被他撞了个正着,故意远远咳嗽一声,宋渔的幼子立即就掀翻木盆,让所有人把鱼竿往湖里一丢,然后一溜烟跑路了。哭笑不得的徐凤年只好帮着这群捣蛋鬼从湖中收回鱼竿和木盆,留在原地。 听潮湖的锦鲤来历不俗,来自辽东一座巍峨大山顶部的天然大池,这种天池鲤在练气士眼中不是俗物,天生金鳞,身负人间气运。听潮湖的锦鲤号称一尾十金,这些年一直是北凉文官梦寐以求的珍稀玩意儿,早年跟随徐骁的武将都是大老粗,对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不感兴趣,当时尚未叛出北凉前往太安城的严杰溪之流,又不屑讨要,只有李功德当年厚着脸皮跟徐骁求了几条,徐骁大手一挥,说自己抓去,能抓起多少就都拎回家去,当时已经官居丰州都督高位的李功德还真就亲自跑去抓了,最后抓了七八条回去养在自家池塘,据说已经有一塘百鲤的气象,当然,徐凤年和李翰林都心知肚明,李功德每次对着池塘笑得合不拢嘴,不是有心底多喜欢那些天生异象的锦鲤,而是那些鲤鱼,都是活银子啊! 那名年轻士子听到这场对话后,震惊不已,他不敢相信眼前年轻人果真就是那位北凉王,正是那个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的人。 徐凤年摘下腰间凉刀后,轻轻挂在架子上的左侧最边缘一只玉钩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如此一来,徐家六代战刀,都凑齐了。 年轻士子有些惶恐,赶紧作揖道:“风塘郡戴远杰,参见王爷。” 徐凤年讶异道:“蓟州风塘郡?蕉庵先生是你何人?你可是戴家远字辈子孙?” 戴远杰更是惊讶,没料到堂堂藩王会听说他的爷爷,他们戴家曾是旧北汉世代簪缨的豪门,近三百年来家族子孙便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八字排辈,到了戴远杰这一代,刚好轮到远字,只不过戴家与许多春秋豪门一样,随着成王败寇的那场“不义”战事落幕,戴家就此沉沦,家族子弟恪守蕉庵先生订立下来的规矩,学而不仕。戴家的藏书楼“八百铁剑楼”曾是春秋中的六大书楼之一,尤其珍藏有奉版善本百余种,精刻本、抄本校本更是不计其数,旧北汉被徐骁带兵灭国后,原本一向不介意外人登楼的戴家藏书楼便不再对外开放,便是家族子弟也不可轻易登楼看书。 这位家学渊源的年轻士子抬头正色道:“正是家祖!” 徐凤年脸色有些尴尬,“听潮阁的奉版孤本珍本,有半数都是早年我们徐家从你们八百铁剑楼勒索来的,你这趟如果来北凉是讨要那些书籍,我回头让人整理一番,尽量原数奉还。” 戴远杰第一次听到这桩秘闻,爷爷从未对他提及此事,一时间比徐凤年还尴尬。 他一介文弱书生,能有几个胆子来北凉跟这位西北藩王秋后算账? 徐凤年微笑道:“书摆在听潮阁那里也是吃灰尘,还不如还给你们戴家,但是事先说好,书可以还,但前提是你们戴家书楼不可敝帚自珍,需要对别姓子弟和外乡士子开放。这件事情,你可以先跟蕉庵先生商量一下。当然,这是个不情之请,蕉庵先生未必会答应,但不会影响你在白马书院的求学,你戴远杰放宽心便是。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那些奉版书籍以你戴家的名义赠送给白马书院,你也可以在家书里与蕉庵先生明言此事。” 戴远杰一番权衡之后,如释重负,再次作揖,心悦诚服道:“王爷海量!” 徐凤年哑然失笑,有些到嘴边的话还是被他忍住了,其实当年徐骁是靠着刀子“借”来的书,如今无非是因为他徐家的数十万柄凉刀还在,还书一事才会变得“海量”,其实这件事归根结底,徐家不占理。只不过徐凤年也不想跟一名戴家后人说这些。 再好的书,无人翻阅的话,看上去很值钱,其实也最不值钱。 但是徐凤年也从呵呵姑娘那里听说许多黄龙士的怪话,这位黄三甲说过以后的读书人,读书一事太过轻松,对先贤心血,反而不重视了,所以才会有“古人已把道理说尽”的无奈感叹。 徐凤年跟着年轻士子走入白马书院。 年轻士子没来由回望一眼,那座木架。 春秋之后。 徐家六刀。 列阵于此。 第902章 白马书院遵循中开讲堂左右斋舍的旧制而建,三百求学士子就住在那东西六十间斋舍之内,常年待在书院授业的先生暂时只有十九人,姚白峰徐北枳都在此列,而副院主白煜仍然需要主持清凉山那边的官邸事务,但是书院接下来打算在今年秋冬邀请的临时讲学先生,多达二十余人,一大串名字,足可谓阵容壮观,有青鹿洞书院山主黄裳,有推崇法家的新任幽州刺史宋岩,被姚白峰誉为“三个刺史之才”的黄楠郡大儒王熙桦,曾经与徐渭熊、许煌等人一起在上阴学宫韩谷子门下求学的大师兄常遂,据说还有如今正在上阴学宫担任稷上先生的音律大家鱼幼薇。 徐凤年跟随戴远杰缓步其中,最终在藏书楼前的空地停步,姚白峰与刘元季尉铁山这些功勋老将围坐在一起晒太阳,而徐北枳则领着一帮书院年轻士子在晒书。 从京城国子监祭酒位置上退下来的姚白峰看上去精神矍铄,并非像离阳朝廷传闻那般老朽不堪因病辞官,其实连徐凤年也不清楚为何姚白峰为何会主动离开太安城,又为何不是在京城那边颐养天年,而是重返北凉,要知道姚氏家学被誉为可与整座上阴学宫相抗衡,虽然有夸大之嫌,但无人质疑姚白峰本人在离阳文坛士林的崇高声望,事实上这几年的太安城,姚白峰几乎是唯一一个愿意在朝堂上为北凉军政说几句公道话的清流文臣,徐凤年相信如果不是如此“忤逆”赵家皇帝,以姚白峰的呼声和学识,早就得以跻身离阳中枢,与桓温赵右龄殷茂春之流并肩而立,而不是待在空有清誉却无实权的国子监,何况在姚白峰紧随严杰溪之后进京为官后,许多姚氏子弟都顺势出仕,姚白峰此时选择入住北凉白马书院,就连徐凤年都替老人感到有些担心,以至于之前和宋洞明在清凉山议事,徐凤年提出是否可以仅让姚白峰担任讲学先生而不当这个院主,以此来帮助老人尽量减少在离阳庙堂那边的风言风语,作为昔年元本溪选中的储相,深谙离阳官场水深水浅的副经略使宋洞明也支持此事,可最后姚白峰仍是婉言拒绝,有“年纪不小,官瘾极大,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十六字戏言,执意要求亲自做书院的一把手,清凉山或者说是徐凤年实在拗不过这位德高望重的年迈读书人,只好让姚白峰执掌白马书院。 看到徐凤年的到来,刘元季尉铁山这两位早年的北凉边军副帅,没敢倚老卖老,立即起身相迎,尤其是家族子弟横行乡里却不自知的刘元季,显得有些心虚,徐凤年世袭罔替前夕,曾经在那场关外演武的时候,刘元季被旧日同僚的林斗房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气得七窍生烟的刘元季赶回府邸,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个在自己跟前个个恭谨的不肖子孙全部喊到祠堂,以不怕错杀只怕错过的姿态,把家里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姓刘的后辈,让他们跪在地上,亲自用皮鞭一人狠狠抽了一百鞭,当场就有七八人给抽晕过去,鲜血淋漓,祠堂外的刘府妇人们一个个吓得连哭都不敢出声,当天府上七名管事被打死三人,刘氏年轻子弟的伴读全部卷铺盖滚蛋,从那以后,刘府家风为之一肃,刘元季更是闭门谢客,直到左骑军统领何仲忽捎话给他,说要他们这帮老头子重回边军效力,刘元季这才扭扭捏捏露面见人,否则估计老将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昔年袍泽们打交道了。 北凉这些经历过春秋战事的武将功高勋大,桀骜难驯,不服约束,自然都是事实。 但是有一点与离阳许多“开国”功臣不一样,那就是对于徐家或者说徐骁,怀有一种难以言喻且根深蒂固的浓重情结,如果说阎震春杨慎杏马禄琅这些离阳大将军,是帮着老皇帝打下了赵室江山,那么燕文鸾尉铁山刘元季这些悍将,是跟着徐骁打下了徐家江山。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很简单,徐骁跟他们一起同甘共苦,一起上阵厮杀,既有那种“君臣之谊',更有你我换命的袍泽之义。庙堂之上,晦涩难明,最难见真心,沙场之上,生死刹那,最易见秉性。 在声名狼藉的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前后,暗流涌动,原骑军主帅钟洪武被杀,在北凉道私下被称为不是什么杀鸡儆猴,而是杀虎儆狼,由此可见北凉风气之剽悍,徐凤年以世子身份领衔陵州将军的时候,哪怕徐骁还在世,把持陵州官场的将种门户不一样还是闹出了那场风波? 徐凤年跟众人打招呼后,看到莲子营老卒林斗房,恍然大悟,那柄徐家初代战刀肯定是这位独臂老人的珍藏,记得早年徐骁惺惺念念了很多次,说如果当今天下真还存有初代徐刀的话,多半就是当年亲自赠送给林斗房,当做两家娃娃亲定亲信物的那一把了,只不过后来林斗房膝下并无子女,这位莲子营第一位主将在心灰意冷后也在北凉销声匿迹,那桩亲事只好作罢。如今的白羽轻骑主将袁南亭便出身莲子营,那次六百老卒为世子殿下入京送行,林斗房袁南亭,还有现任右骑军统帅的锦鹧鸪周康都曾出现。 戴远杰给徐凤年宋渔搬来两条椅子,徐凤年接过椅子后,没有名正言顺地挤占姚白峰那个中间主位,只是随意放在林斗房旁边落座。至于清凉山大管家宋渔,更是干脆没有接过椅子,笑着摇头拒绝了,屏气凝神站在远处。 姚白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微微一笑,然后脸色转为凝重,开门见山问道:“王爷,敢问广陵道春雪楼变故,清凉山可有插手?” 初秋的日头和煦暖人,但是在姚白峰抛出这个问题后,即便是林斗房尉铁山这些老将也感到一股心悸,原本意态闲适的坐姿都瞬间变成正襟危坐。 徐凤年脸色如常,轻轻摇头笑道:“我倒是想有点关系来着,可惜没有。” 姚白峰凝视着这位年轻藩王略显狭长的眼眸,久久无语,似乎没有抓到预料之中的端倪,老人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乱世之象啊,才过了短短二十余年太平世道,怎么就沦为这般光景了?” 徐凤年脸色依旧恬淡,微笑问道:“姚先生是觉得为何这天下除了凉莽边境狼烟四起,怎么就连中原也要兵荒马乱了吗?” 姚白峰愕然,随即苦笑道:“王爷无需如此挖苦,老夫扪心自问,从未觉得为了中原安稳,北凉将士就应该战死边关。” 徐凤年思索片刻,缓缓道:“今日中原乱象,朝廷难辞其咎,离阳削藩和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两事,大方向是对的,但是落在实处的具体手腕,太过酷厉了,比如阎震春杨慎杏这拨手握兵权的老人,心向赵室毋庸置疑,还有那淮南王赵英其实也根本不用战死沙场,恰恰相反,这些人正是离阳的元气所在,让其老死病榻,虽然拖泥带水,但远比用一场处心积虑的广陵道战事,来干脆利落地死人夺权,也许要好得多,还有,离阳文武百官,谁都不是傻子,如果说给我爹恶谥,还在承受范围,那么老首辅张巨鹿的晚节不保,尤为寒心。当今天子不能说是昏君,原本应该被称为中兴之君才是,种种举措,例如增设馆阁,破格美谥阎震春等等,也算大慰庙堂文武之心,只可惜有些事情,身为臣子的张巨鹿做得好,作为君主的赵篆未必就能做好,最少他的时间就不够。” 徐凤年心平气和道:“现在的中原乱象,乱在何处?乱在人心罢了,淮南王赵英怀怨而死,胶东王赵睢郁郁而退,靖安王赵珣战战兢兢取媚太安城,广陵王赵毅自污名声而求世袭罔替,那么燕敕王赵炳的起兵北上,也就在情理之中。离阳武将,不说阎杨那些老人,年轻一辈中,卢升象,蔡楠,唐铁霜等等,相信这些人一样都会有一些难言隐痛。如果张巨鹿没有死,哪怕已经离开庙堂退居江湖之远,又甚至只要不是身败名裂的下场,今日中原绝对乱不起来。” 姚白峰面有痛苦之色,颤声道:“不管如何,百姓何其无辜!” 尉铁山微微摇头,刘元季翻了个白眼,这些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北凉老将,大多都对这种书生意气有些嗤之以鼻。 徐凤年平淡道:“自大秦立国起,八百年以来,分分合合,战火不断,哪个朝代的百姓不是无辜?而且先生‘不管如何’这四个字,太过轻描淡写了,那皇帝赵篆哪怕有千百借口理由,但只要他还坐在龙椅上,这场祸事就得由他来负担。就像我徐凤年挡住了北莽马蹄,没有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中原,朝廷不念好,我根本不在意,如果挡不住,第二场凉莽大战输了,以后青史骂名也好,当世的中原百姓戳着我的脊梁骨骂也罢,我一样还是不会在乎。” 蹲在不远处翻书晒书的徐北枳转头重重咳嗽一声,没好气道:“这些大话屁话晦气话,少说两句,你北凉王不在乎我徐北枳还在乎呢!还有啊,姚先生是咱们白马书院的院主,你给我客气些!” 徐凤年无言以对,有些吃瘪。 姚白峰哈哈大笑,开怀说道:“无妨无妨,王爷今日肯说这些不讨喜的言语,我这个脖子都埋在黄土里的老头子,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刘元季嘿嘿笑道:“那是当然!咱们王爷是地地道道的北凉老爷们,是实在人,从来不说离阳朝廷那边狗屁倒灶的官腔!” 林斗房笑骂道:“王爷祖籍辽东锦州!何况也不是出生在北凉!你刘老三这辈子拍马屁无数,就没一次上得了台面。” 刘元季天不怕地不怕,对大将军徐骁也是敬而不畏,唯独畏惧林斗房这个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否则当初到头来整个北凉就只有林斗房赏给了刘元季几记老拳,如果不是尉铁山等人拼命拦着,估计刘元季还要被踹上无数脚。 尉铁山欲言又止。 徐凤年眼尖,温和说道:“尉老将军有话直说。” 尉铁山一咬牙,沉声问道:“王爷,咱们北凉当真要依靠那些年轻人?把三十万铁骑和北凉存亡都交付流州战事?” 这次轮到姚白峰咳嗽一声,偷偷丢给了徐北枳一个眼神。 毕竟附近那些晒书的书院士子鱼龙混杂,涉及边关大事,不得不小心行事谨慎对待。 徐凤年摆摆手,笑道:“没事,现在在这里说这个,已经不会泄露军务了。” 徐凤年正视尉铁山,“谢西陲在前往流州之前,曾经私下问过我一个问题,是希望北凉三十万铁骑人人轰轰烈烈战死关外,然后问心无愧地带着遗憾,等待北凉四州沦陷的结局?还是赌上一把,有可能会背负千秋骂名,被骂做一位不懂兵事却贪功冒进的守边藩王,被后世史家认为是个纸上谈兵的典型,去为北凉搏得一线生机?” 一干老将都陷入沉思。 林斗房第一个回过神,脸色凝重道:“王爷这么说,我今天就算没白来一趟,回头喝两斤绿蚁酒,原本那一肚子脏话骂话就先放着,要是万一打输了,到时候去清凉山的碑林指着那块墓碑,捡起来肚子里的东西再骂。” 刘元季悻悻然道:“林斗房,这也骂王爷啊?” 林斗房恶狠狠道:“既然当了北凉王,何况手上还有世间战力最强的精兵,那么打大胜仗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当年大将军连大半座中原都打下来了,现在王爷凭啥挡不住北莽蛮子?” 姚白峰一脸匪夷所思,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徐北枳幸灾乐祸道:“林老将军这话厚道。” 性情最是平和的尉铁山忙不迭打圆场道:“老林啊,这还没喝酒呢,咋就说起酒话来了。王爷,别跟这头犟牛一般见识,老林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咱们这帮老家伙里头,不当着王爷面的时候,就他最护着王爷。” 被揭穿底细的林斗房横眉瞪眼。 徐凤年笑眯起眼,满脸真诚笑意,打趣道:“尉老将军,我心里有数,林老将军毕竟差点做了我的老丈人嘛,不向着我才怪。” 刘元季大煞风景道:“王爷这么俊,再看看林老头这副磕碜模样,就算真有闺女,也绝对配不上王爷啊。” 戎马生涯中早已习惯了对刘元季拳打脚踢的林斗房,差点就要一脚踹向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刘老三,只不过年轻藩王和姚白峰都在场,这才好不容易忍住。 徐凤年突然轻声道:“姚先生,我有个提议,白马书院能否安排一些士子定期去往凉州城内外的村野私塾,为那些出身贫寒的蒙童讲学,授业内容不用太细致,粗浅即可,一来不用耽搁士子在书院的学业,二来那些孩子也听不懂高深内容。因为我希望我们北凉未来的读书种子,能够越早了解中原的风土人情,希望他们知道在寒苦的北凉家乡以外,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让他们生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志向,所以书院士子们大可以随意讲学,哪怕是随口与孩子们说些中原当地的吃食菜肴也好。” 徐凤年沉默片刻,试探性说道:“可能此事的确有些大材小用,如果书院士子实在无人愿意去做,我可以拿出听潮阁藏书作为外出讲学的酬劳。” 此话一出,姚白峰怔怔出神,半响无言语。 藏书楼前的空地上,秋天的阳光里,那些帮忙晒书的年轻士子也许听不清楚那边的言谈内容,但人人都可看到那一幕。 一个年迈的读书人心安理得地坐在主位。 一位位杀人如麻的北凉功勋武将坐在左右。 一位手握三十万铁骑兵权的藩王,更是安安静静坐在那边缘。 然后,年轻人们又看到一幕。 那位桃李遍天下的理学宗师缓缓站起身,对那位年轻藩王毕恭毕敬作揖,低头时热泪盈眶,颤声道:“我姚白峰,我白马书院,为北凉所有读书人,拜见北凉王!” 第903章 今日太安城养神殿在启用以来,迎来一场人数最多的小朝会。 中书令齐阳龙,中书省侍郎赵右龄,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吏部尚书殷茂春,兵部尚书兼征南大将军吴重轩,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兵部侍郎唐铁霜,礼部侍郎晋兰亭等人,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这间屋子的熟面孔。 而调入京城领平南将军衔的原青州将军洪灵枢,现任两淮道节度使蔡楠、经略使韩林,一同前往蓟州负责北部边防军务的卢升象和许拱等人,则是相对陌生的面孔。 济济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离阳年轻皇帝赵篆在退朝后换上了一身便服,出自江南织造局,连经断纬,工艺极佳,虽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严,可自有几分江南独有韵味。 中原乱象横生,燕敕王赵炳起兵造反,离开南疆辖境的十数万精锐势如破竹,连过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几乎毫无阻滞地北渡广陵江,在旧西楚京城与离阳朝廷南北对峙,春雪楼变故更是让朝廷原本在广陵道的缜密收官付诸东流,不但广陵道名义上的两位文武领袖官员沦为阶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离阳功勋武将和西楚姜室降臣都被控制起来,这直接导致赵炳几乎兵不血刃地全盘接管了广陵道,吴重轩卢升象阎震春这拨名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大好形势,为他人作嫁衣裳,广陵道重新糜烂不堪,甚至可以说一夜之间,燕敕王赵炳便几乎是坐拥半壁江山。 只不过年轻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现在的养神殿小朝会也罢,并无离阳官场想象中的气急败坏,非但气定神闲,甚至竭力掩饰之下,依旧流露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模样,显然这位年纪轻轻的文人皇帝,骨子里到底还是流淌着赵室历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时赵家天子手里有一份出自反贼的昭告天下书,内容大逆不道,历数他这位离阳新君登基后的种种失德罪状,任人唯亲、奖罚不公、重用佞臣、倾轧赵室在内,总计十桩大罪,年轻皇帝轻轻放下诏书,抬起头微笑道:“据说这份东西是那位宋阀嫡长孙的手笔?”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阀子弟宋玉树,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场也早有耳闻。 曾经亲口称赞过宋玉树的坦坦翁,瞥了眼养神殿内那块“中正平和”匾额,然后开口笑道:“这小子落在赵炳那种匹夫手里,也就只能写这种充满戾气的文章了,可惜了一块璞玉,若是在我离阳翰林院或是新设六座馆阁任职,定能写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经世济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坛稳居一席之地,绝不至于如此蒙尘,跑去做个货真价实的刀笔吏。” 年轻皇帝点了点头,“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还答应严侍值,一定要为他引荐这棵生于江南士林的宋家玉树,估计要拖上一拖了。” 天子嘴里的严侍值,屋内诸公心知肚明,当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贵严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书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黄门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视为身处储相之地的这些离阳最清贵官员,流于清谈,而严池集暂时统领六房事务,虽无本官头衔,但是进阶之路已经十分明显,比起在官场上先行一步进入六部衙门任职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树、吴从先三人,严池集已经有些后发制人的迹象。而年轻天子的只言片语,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东西,除了明面上表现出来对小舅子严池集毫不遮掩的亲昵,广陵道宋家的命运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了,既然只是“拖上一拖”,那么先投靠姜室余孽又依附叛乱藩王的宋家,由于拥有宋玉树这位简在帝心的年轻俊彦,在平叛之后,依旧能够逃过一劫,在离阳官场的上升通道并不会就此阻塞断绝,相信今日小朝会过后,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家一定可以很快听闻这番起于宫廷的雷雨声,多半会因此如释重负。 年轻皇帝望向位置靠后的兵部侍郎唐铁霜,温和问道:“唐铁霜,大柱国何时从辽东动身入京,兵部可有确切消息?” 唐铁霜带着几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国回复兵部两辽边事紧急,北莽东线主帅王遂近期动静颇大,蠢蠢欲动,似有大动兵戈之心,大柱国必须布置妥当方可启程。” 年轻皇帝嗯了一声,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树拟文,告知大柱国不用匆忙南下,两辽边务向来是我朝头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铁霜沉声领命,心思反而愈发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颜悦色,他这个脑门上贴着顾党两个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里没底。 如今太安城官场流传一个说法,叫做“顾剑棠之后兵部无气运”,说的就是顾剑棠之后主持兵部衙门的大人物们,几乎就没有谁的仕途一帆风顺,尚书卢白颉先是平调广陵道,然后在春雪楼成了燕敕王的俘虏,侍郎许拱先是被“发配”辽东,名义上是替天子巡守北关,事实上无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场尤其是朝堂中枢之外,卢升象当初以侍郎身份兼领南征主帅,结果从头到尾战功寥寥,如果不是后期“擅自出兵”才总算见过几眼硝烟,恐怕就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至于顾剑棠和卢白颉两位尚书之间的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还算恩宠无双,结果到头来莫名其妙跟着南疆赵炳一起造反,终究算不得什么好结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当不易,诚不欺我。 唐铁霜有意无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韦栋董工黄等顾大将军旧部进京,不欢而散,这次蔡楠进京干脆就没有拜访唐铁霜的意思,待在两淮道设在京城的面帘子驿站深居简出。 年轻皇帝转头笑望向礼部尚书司马朴华,祥符三年礼部在尚书省抬阶至与吏兵两部持平,要高出刑户工三部,司马朴华自然而然享受到了卢道林、元虢两位前尚书的许多妙处,当今天子被中原看做文人皇帝并非无的放矢,虽然未必轻视武臣,但重视文官显而易见,翰林院的迁址和礼部衙门的抬高都是明证。年轻皇帝看着这位礼部大员,语重心长道:“明年开春就要举行会试,礼部责无旁贷,正副总裁官人选可有定论?此次春闱规模扩大不少,士子人数空前之多,司马尚书还需尽早给出一份详细章程,除了朕会亲自过目,礼部不妨把章程一并交予坦坦翁、殷尚书这些主持春闱多次的前辈。” 大概是离阳历任礼部尚书里最没有清望的老人诚惶诚恐道:“陛下,三年一届的春闱会试,事关我朝文脉绵延,微臣虽在礼部多年,却从无主持春闱的经验,况且微臣若论经验,自认远比不得坦坦翁与殷尚书熟稔春闱运作,论学识,更比不得中书令大人与温大学士,若论能力,也比不得陈少保严侍值这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俊彦。陛下,微臣不知如何与礼部同僚选定正副总裁官,并非我离阳人才,而是恰如小屋门口悬挂一张大珠帘,琳琅满目,委实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拣选啊,故而微臣斗胆肯定陛下亲自钦定春闱人选!” 坦坦翁听着身后礼部尚书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头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这个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马朴华面对坦坦翁的手势,笑意微憨,眼神真诚,无懈可击。 年轻皇帝拢了拢袖口,微微笑道:“春闱人选一事,朕不画蛇添足,仍是由你们礼部裁定,实在头疼的话,司马尚书回去后多与中书令坦坦翁交流。不过在朕看来,此次会试主考官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体负责分房阅卷的人选,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讲究资历,礼部,翰林院,国子监,都可以分别拣选几个年轻人担任。” 满脸心悦诚服的司马朴华赶紧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轻皇帝偏转视线,好不容易才找到与这座小朝会略显格格不入的洪灵枢,毕竟是刚刚从地方上入京的官员,洪灵枢自身又是青党领袖之一,青党在永徽年间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国陆费墀选择与北凉徐家联姻之后,陆家举族迁往西北,导致整个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温太乙得以外任高升为靖安道经略使,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过洪灵枢初次入京,在卧虎藏龙的京城官场多有水土不服,也难免面容郁郁。年轻皇帝嗓音愈发柔和,缓缓道:“洪将军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缮完毕?”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充当陪太子读书角色的洪灵枢受宠若惊道:“回禀陛下,兵部和户部吏一起帮忙安排的宅子极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随同入京的家眷都赞不绝口。皇恩浩荡,微臣感激涕零!” 年轻皇帝笑道:“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将军要谢就谢他。” 洪灵枢闻言立即对身边的唐铁霜抱拳致谢,后者仅是抱拳还礼,并无客气言语。 洪灵枢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这次擢升入京成为平字头武将之一,得以手握实权,并非没有人眼红,因为离阳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场的进身之阶,极为有限,就两条路子,一条是在兵部攀爬,务虚,一条是从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为营,前者相对简单迅捷,但是侍郎前后是个大瓶颈,后者讲求脚踏实地,速度缓慢,但是只要成为征平镇三字将军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稳,只要熬得住,等到前头的大佬到了退位的岁数,就能顺势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还需要去地方上担任副节度使一职,最后各凭本事,去争夺兵部尚书那把交椅,两者各有优劣,但是像他洪灵枢这般直接从一州将军升任平字头将领,属于不太合理却合情的提拔,合情在于朝廷需要在数千中原士子奔赴北凉的形势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党来安抚人心,出京的温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灵枢也是如此。洪灵枢虽说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户,对兵部左侍郎唐铁霜的前景其实并不看好,一方面是吴重轩的横空出世,二来唐铁霜的派系色彩太过浓重,洪灵枢的青党身份有些时候能够成为庙堂平衡的官场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顾党嫡系大将身份,意味着大柱国顾剑棠在世一日,唐铁霜在朝廷几乎就一日无法登顶。朝廷可以容忍一个总领两辽军政的大柱国,和一位手握辽东铁骑的唐将军同处关外屋檐下,却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位唐尚书与顾大将军里外呼应。 洪灵枢并不会因为唐铁霜对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却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轻描淡写地公然揭开,就容不得洪灵枢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轻皇帝重新拿起那份诏书,脸色凝重起来,冷笑道:“赵炳贵为赵室宗藩,却要去做那乱臣贼子,朕容得下广陵道叛乱,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姜氏余孽的文武官员,容不下被战乱裹挟的广陵道百姓,唯独容不得这对赵炳赵铸父子!” 这位离阳君主停顿了一下,“吴重轩!” 身材魁梧毫无老态的吴重轩沉声道:“臣在!” 年轻皇帝面无表情道:“吴尚书为众位爱卿说一下广陵道形势。” 吴重轩不急不缓道:“如今逆贼赵炳总计十一万大军入驻广陵道江北地带,在随后半年之内,还会有最少四万南疆蛮夷青壮进入广陵江以北,反贼陈芝豹除去目前两万蜀军,接下来半年内亦有三万左右的蜀地步卒赶赴广陵道。加上原镇南将军宋笠、原蓟州将军袁庭山的两支兵马,以及新近吸纳的西楚叛军残余兵力,那么在祥符四年的春闱结束之时,叛军人数将会达到二十六万之多。而朝廷目前驻守广陵道的兵力仅有十二万左右。” 虽然此次两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经让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当吴重轩直白无误地说出双方兵力,仍是让温守仁这样的中枢重臣都感到惊惧,何况燕敕王赵炳的统兵能力,老一辈官员都心里有数,那可是曾经能够与某位瘸子人屠并肩作战的功勋武人,还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敕王赵炳身边如今站着一个陈芝豹,一个手握西蜀全数兵马的白衣兵圣!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三位同样经历过春秋战火的武人,无一不是忧心忡忡。赵阳更是春秋战功前十的离阳大将,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广陵形势的危殆。 齐阳龙突然轻轻开口道:“顾大将军率领一部精军南下平乱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也不见得就要马上投入战场。朝廷练兵,正在此时。就目前来看,军心不在朝廷而在叛军,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赵炳陈芝豹两人。当年徐骁形势更好,依旧没有划江而治,既是不愿也是不能,如今不过是二十年后,并非二百年之后,野心勃勃的赵陈两位藩王,不过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盘结局已定的残棋续了下去,只要……” 说到这里,中书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语。 坦坦翁接口道:“只要北凉铁骑不反,继续牵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让顾剑棠能够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赵陈两位藩王在一鼓作气过后,自会昙花一现。” 这个“只要”,不知为何让养神殿许多贵胄公卿都感到一阵古怪意味。 “如果”北凉不愿与北莽死战到底,干脆舍弃西北,南退千里,继而与燕敕王赵炳同谋中原?朝廷当如何自处? 要知道温太乙和马忠贤这对节度使经略使在到达靖安道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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