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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沙场,生死是最小的小事。 当洪敬岩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并且与铁浮屠和柔然铁骑所处战场越来越近后, 先是有从头到尾都盯住这位北莽顶尖高手的拂水房七八骑,迅速撤出战场,疾驰而去,然后是临近此人一百余骑铁浮屠几乎同时开始冲锋拦截。 袁南亭在从一名董卓私骑的尸体胸口抽出战刀后,举目望去,对那位严密守护在自己身边的亲卫统领沉声道:“情况不对劲,那人应该是要对铁浮屠那边出手,我们得尽力阻止!” 那名亲卫看着气喘吁吁的老将,一把丢掉鲜血黏糊的头盔,笑道:“将军,我带几百骑过去!” 袁南亭正要说话,那名跟随他征战多年的亲卫统领已经拢起附近一队骑军,转头对袁南亭咧嘴一笑,“将军,说实话,你真的老了,就别拖咱们的后腿了!” 袁南亭弯腰气笑道:“放屁!” 不等袁南亭阻止,那名亲卫已经领着数百骑白羽轻骑一冲而去。 袁南亭想要跟上,却被一名留下来的亲卫扈从拼死拦住去路。 袁南亭恼火道:“让开!” 那名年轻扈从虽然有些畏惧将军的威势,仍是咬牙道:“统领给了我眼色,不许我让将军涉险。” 袁南亭怒道:“谁的官大?!” 死活就是不肯让出去路的年轻人低头嘟囔道:“县官不如现管,都尉私下总跟咱们念叨说,在战场上有些时候,他的命令比将军还要大。” 袁南亭大声斥责道:“让开!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卷铺盖滚出白羽卫?!” 那个年轻人红着眼睛,满脸倔强道:“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袁南亭气得差点下意识一刀劈下去,自己都吓了一跳,赶紧放下那柄战刀,叹息一声,有气无力骂了一句:“兔崽子。” 看到这名胆大包天的白羽轻骑似乎想要转身赶赴今日那第四座战场,袁南亭怒喝道:“滚回来!” 年轻骑卒欲言又止。 这位白羽轻骑主将望向远方,轻声感慨道:“就算是我袁南亭的私心吧,少死一人是也好的。” 袁南亭清楚记得大将军曾经说过一句话,他徐骁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有人见到他后报名字,因为记住了名字的人将来死了,欠下的债,记得格外清楚,一辈子都忘不了。 精疲力竭的袁南亭大口喘气,环视四周,白羽轻骑此次奔袭战功显赫,可是他心中只有无尽悲凉。 清凉山那里,原本无名的墓碑,又要多出那么多新名字了。 袁南亭突然悚然一惊,转头瞪眼望去。 铁浮屠骑军中有一骑骤然间冲出尚未结束的血腥战场。 他身材魁梧,手持铁枪。 大漠黄沙,战马漆黑,铁甲染红。 齐当国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遥遥一骑,他知道,那个叫洪敬岩的北莽蛮子,是为他而来。 齐当国在三次领头大破敌阵后,身形已是摇摇欲坠,甚至连握有铁枪的手臂都开始剧烈颤抖。 面对那位号称北莽第二高手的柔然铁骑共主。 汗水血水交织在那张坚毅脸庞上,齐当国只是向前冲锋。 这名汉子依稀想起自己还年轻的时候,那个当时年纪也不大的义父亲口告诉他,体魄再出众膂力再惊人的好汉,打仗打到最后也有握刀枪不稳的时候,可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心就不能晃,人一怕死,阎王爷就 要立马找上门来。 ———— 战场之外,有个年轻人在清凉山梧桐院得到紧急谍报后,在给怀阳关都护府下达一份措辞近乎苛刻的军令后,他弃马而掠,孤身一人,一路狂奔至关外清源军镇,看到了那份字迹陌生的书信。 再然后,他继续北奔。 那是年轻人第一次看到齐当国的手书。 字不好看。 年少从军沙场武夫出身的粗糙汉子,很少写字,以前在看到那封信的年轻人身边,每次过年清凉山张贴春联,人屠六名义子中,褚禄山一定会是那个溜须拍马最殷勤的家伙,姚简叶熙真还会中肯点评几句,陈芝豹袁左宗则习惯性不置一词,但只有这个叫齐当国的汉子,会笑呵呵跟少年世子殿下讨要几幅春联拿回自家府上去,然后绝对不会让府上仆役去张贴,而一定是他亲自动手,年复一年,就连府上的下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年轻人的父亲,那个老人生前有一次随口说起那几位义子,说陈芝豹心思最重,褚禄山心思最深,袁左宗心思最醇,姚简心思最杂,叶熙真心思最乱。 唯独说到齐当国,老人自顾自笑起来,说了句这个憨子根本就没有心思嘛。 当时年轻人跟着老人一起笑出声。 怀阳关都护府。 褚禄山脸色阴沉地看着一封最新谍报,袁左宗的脸色也极为沉重,转身大踏步走向大门。 褚禄山摇头道:“不用去了,王爷……小年已经动身了。” 似乎是在跟自己说话,褚禄山添了一句,“老齐未必会死。” 袁左宗冷笑道:“未必?!” 褚禄山突然勃然大怒道:“袁左宗!你现在去了龙眼儿平原有屁用?!赶得上?!” 袁左宗跨过门槛,平静道:“我不去虎头城那边,流州有寇江淮和谢西陲联手,事情成不成,看他们本事,我去幽州,去葫芦口。既然决定了要先发制人,干脆就来一场大的。” 褚禄山颓然道:“去吧去吧。” 袁左宗停下身形,站在门口外,不轻不重道:“如果怀阳关有守不住的那一天,记得南边还有座拒北城。” 褚禄山摆摆手,“不用你多嘴,以前也没觉得你是絮絮叨叨的人啊。” 虎头城以北,龙眼儿平原,战场之上。 铁浮屠主将齐当国倒在地上,身上铁甲尽碎,鲜血不断涌出。 七名拂水房高手死士没能挡住那名下马步行的北莽宗师,甚至连百骑铁浮屠和三百骑白羽轻骑也一样没能挡住,就那么被一人撕裂阵型。 只是递出一枪的齐当国被那人一拳捶在心口,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倒滑出去十数丈。 那个人飘落在他身边,笑道:“在你临死之前,不妨告诉你,徐凤年正在赶来的途中,其实很近很近了,只可惜仍是有点晚啊。齐当国,是不是死得很不甘心?” 齐当国胸膛急剧起伏,鲜血不断渗出嘴角,已经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他的手肘绷直,十指死死抓住地面,似乎还想要挣扎起身。 洪敬岩闭上眼睛,陶醉道:“这就是天地共鸣的滋味啊,如今方知人间天象境界为何会被齐玄帧说成是‘门外光景而已’,这门内景象,真是妙不可言!” 他低头望去,“徐凤年来晚了,我洪敬岩却没有晚!” 洪敬岩愈发开心,“哦对了,再告诉你一个我也是才知道的坏消息,得知徐凤年亲自赶来之后,原本缓缓南下的拓跋菩萨也开始加快步子了,我只要往北走出两百里,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就会遇上。” 洪敬岩望向南边远处,朗声笑道:“徐凤年!拒北城攻破之时,我给你报仇的机会!” 洪敬岩身形飞快倒掠而去,转瞬即逝。 几个眨眼功夫过后,一个嘴唇干裂身穿便服的年轻人盘腿坐在齐当国身边。 这个汉子弥留之际,视线模糊,但是不知为何硬生生认出了那张年轻的脸庞。 他想要说话,却已经说不出一个字,反而嘴角鲜血涌出愈发厉害。 年轻人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胸口,触手之处,铁甲支离破碎,冰冷甲胄为鲜血浸染,而显温热。 年轻人弯下腰,轻轻摇头。 这位昔年北凉铁骑的扛纛猛将,竟然在临死之前凭空横生出一股无法想象的气力,一只手死死攥紧年轻人的手臂。 沙场自古膂力最盛者扛纛。 北凉铁骑三十万,唯有齐当国当之! 而这个男人,这辈子最后的力气,只是想要让那个年轻人不要为了他去北方。 死也不愿松手。 年轻人反手轻轻握住那个死人的手,安安静静,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大苦无声。 ———— 最后,年轻人将齐当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然后俯身帮他合上眼睛。 他当时离开北凉王府的时候,根本来不及悬佩凉刀。 他在齐当国尸体不远处找到那根铁枪,握在手中。 一人一枪,北掠而去。 早已远遁数十里之外的洪敬岩耳畔如同响起炸雷。 “你找死,我就让你死!” 第889章 龙眼儿平原,由北往南,有笔直一线尘土飞扬。 当一位身材矮小却长臂如猿的中年汉子停下身形,身后那条宛如黄色蛟龙的飞沙也渐渐消散,汉子举目远眺,卓然气态不似反间人物,缘于他两条胳膊从素朴衣衫中,透出熠熠生辉的金黄光芒,光芒丝丝缕缕,萦绕胳膊,呈现出千百尾细小蛟龙盘踞之姿。 在第二场凉莽大战即将在秋风中拉开序幕的关键时刻,身为北院大王的他悄然动身,去了一趟北莽版图最北面的地方,以一座冰山作舟,继续渡海北行,最终得偿所愿。他本该前往南朝西京庙堂参与军国议事,哪怕已经被摘掉北院大王的头衔,他依然是整座北莽王朝的定海神针,草原骑兵对其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就像离阳朝廷之于顾剑棠,无论先前广陵道战事如何不顺,甚至让西楚复国在战场上一度达到气势顶峰,但只要顾剑棠没有出手,只要他和两辽边军没有动身,那么离阳就仍旧有十足底气跟西楚叛军周旋。 拓跋菩萨缓缓南归之后,很快就察觉到北凉那股磅礴气息的向北突进,拓跋菩萨本以为是那个年轻人的挑衅举动,已至人间武夫极致高处的他自然不会退避,只是当他随后意识到龙眼儿平原上的第二股独特气机后,拓跋菩萨依旧战意昂然之余,也有些无奈,原来是个莫名其妙的误会,竟然是洪敬岩不知为何惹恼了年轻藩王,以至于后者不惜孤身奔袭千里赶赴战场。拓跋菩萨倒不是介意被洪敬岩借刀杀人一回,只不过他很好奇洪敬岩这位公认的武道天才,为何会突然出现有一举打破天人门槛的迹象,所以拓跋菩萨没有急于出手,跟徐凤年一战,在拓跋菩萨眼中,早晚皆可,甚至可以说越晚越好,等到北凉三十万铁骑所剩无几,姓徐的年轻人身陷绝境,更能无牵无挂与他真正的倾心倾力一战,所以接下来,洪敬岩这个一直草原被誉为拓跋菩萨第二的柔然铁骑共主,他会救下,于公于私都要救,但是这并不妨碍拓跋菩萨让这个城府深沉的晚辈吃点苦头。 北莽的顶尖高手在这两年死得实在太多了,提兵山第五貉,棋剑乐府的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公主坟小念头等等,一直把江湖视为庙堂婢女的皇帝陛下对此忧心忡忡,毕竟一座高门大院里头的丫鬟婢女再不值钱,可是死了太多,无人端茶送水无人清扫门庭,终究会让外人觉得不符合豪阀气象。 但也仅限于此了,江湖宗师对于君王来说,到底还只是那池中鲤笼中雀罢了。 拓跋菩萨放慢脚步,缓缓南下,只是每一步踏出,他的身形体魄就越发高大雄壮,双臂涌现出的金黄光芒更是璀璨刺眼。 他放眼北莽江湖,视为敌手之人,屈指可数,而一座棋剑乐府恰好就有两位。 棋剑乐府这一代出现了两位雄杰,词牌名山渐青的黄宝妆,不知为何变成了白衣魔头洛阳,最后叛出草原,一路南下去了离阳中原,传言曾经在太安城惊鸿一瞥,在那场徐凤年、曹长卿和邓太阿各自为战的巅峰之争中,却没有出手。原本词牌名仅列第四等中流的更漏子洪敬岩,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宗门扛鼎人物,只是即便有太平令担任北莽帝师,加上词牌名为寒姑的太子妃在王庭帮忙推波助澜,手握柔然铁骑的洪敬岩依旧没能争过董卓,与南院大王失之交臂,葫芦口一役,此人率军避开北凉重骑锋芒,舍弃大将军杨元赞主力大军独自北逃,导致北凉骑军成功形成南北夹击的包围圈,更是让这位武道宗师在草原上名声扫地,同时也失去了那位老妇人的器重,在第二场举国南征大略中,仅以副将身份辅助持节令慕容宝鼎。 洪敬岩退出六十里外,不再退去。 再退就会遇上拓跋菩萨,洪敬岩虽然有意让这位北莽军神让徐凤年知难而退,迫使年轻藩王从此心境蒙尘,但是如果徐凤年当真不忌惮拓跋菩萨,而洪敬岩却退至拓跋菩萨身边寻求庇护,那就该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不容易一步跨入天人门槛,极有可能就此退出那种天人感应的玄妙境界。何况徐凤年当年面对赶赴北凉的王仙芝,明知不敌,仍然选择死战不退,将那个老怪物当做磨刀石,最终武道境界趋于圆满,洪敬岩何尝不希望将堪称如今人间无敌手的徐凤年作为踏脚石? 何况今日敌不过徐凤年,他再退便是,拓跋菩萨出现在龙眼儿平原,就是最大的退路。只要稳固住了天人境界,洪敬岩相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也能达到武评四大宗师的高度,而且那一天的到来绝对不会太晚,到时候先杀徐凤年再杀桃花剑神邓太阿,率领麾下铁骑数十万,攻破太安城,渡过广陵江,让战马停在那南海之滨,人生快意事莫过于此! 洪敬岩停下后,静待徐凤年,反而气势如虹。 这是棋剑乐府更漏子,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与人全力一战。 就在洪敬岩气势攀至巅峰之时,耳畔再度炸起滚雷,这一次却不是徐凤年,而是原本好像有意旁观片刻的拓跋菩萨,“洪敬岩!再退三十里!” 洪敬岩刹那间心神失守,直觉告诉他拓跋菩萨的劝诫并非恐吓,应当速速退让,但是理智让这位心高气傲至极的武道宗师觉得决不可退。 骤然向南狂奔的拓跋菩萨发出一声怒吼,“蠢货!心境可失而复返,性命难道有两条?!” 洪敬岩的视野中,一点光芒亮起,如夏日夜空闪烁在数丈外的一粒萤火。 但是就在洪敬岩发现那一粒萤火突然变成皓月光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 竟是那徐凤年人未至枪先至,一枪投掷而出,如大漠黄沙上有白虹贯日。 这简简单单的一枪,来势之迅猛,超乎洪敬岩想象太多,以至于洪敬岩脑海急转,万般算计,到头来悲哀发现除了硬扛重伤再无其它可能。 一旦在徐凤年面前受伤,洪敬岩也清楚,即便是拓跋菩萨也救不了,除非曹长卿复生、邓太阿来此,与拓跋菩萨三人联手才行! 这倒不是说徐凤年已经到了能够一人挑战三大武评宗师的地步,而是那种境界的武人,联手迎敌,绝不是曹长卿加邓太阿就等于两个大官子或是两位桃花剑神的战力,因此太安城一战,徐凤年一人战两人,绝不是意味着徐凤年就有两个邓太阿的实力。当初王仙芝扬言一人战天下,便是此理,故而既是狂言,也非狂言。 拓跋菩萨直接没有帮助洪敬岩打碎那道虹光,而是掠至后者身前偏右的位置,双手握拳,高高抡起,重重砸在那杆铁枪的中段! 剧烈声响,颤鸣如洪钟大吕。 洪敬岩怔怔看到那道虹光在拓跋菩萨的一砸之下,仍然不曾碎裂,而是在空中弯曲出一条半弧,拓跋菩萨双臂跟半弧铁枪接触的地方,有无数绚丽雪白电光轰然绽放。 拓跋菩萨站在洪敬岩身前,双臂犹有电光如千百尾银蛇游走。 而那根铁枪在拓跋菩萨一拳砸下后,依旧没有断裂,仅是被砸向洪敬岩左边远处。 洪敬岩的眼角余光里,那个年轻人一手负后,一臂向前轻轻握住铁枪,站在三十余丈外。 铁枪去势太沉,在年轻人手中颤抖不止。 洪敬岩心神黯然,原来一步之差,仍是天壤之别。 他明明能够看清楚所有细节,甚至能够数清楚那杆铁枪在年轻人接手后颤动多少次幅度,可是他看得见,却接不住,第一枪是如此,第二枪亦是如此。 当今世间传言陆地神仙之下,徐凤年决意杀人就是一招之事。 原来是真的。 拓跋菩萨淡然道:“难道你洪敬岩此生就只能欺负境界比你低的对手?若是如此,那就太让我失望了,就算你日后跨过天人门槛,别说对上徐凤年,只要再有新人跻身陆地神仙,哪怕才一两天,也一样稳胜你洪敬岩。” 洪敬岩灵光乍现,沉声道:“是说徐凤年只是胜在势字上?” 拓跋菩萨死死盯住那个年轻人,点头道:“此人先后与王仙芝和我一战,皆胜,太安城一战,邓太阿曹长卿故意联手,又助其增长意气,正可谓势头一时无两,你刚才输了,无需奇怪。” 洪敬岩会心一笑,颓势一扫而空,望向那位年轻藩王,“难怪你明明一枪之后占据上风,却没有继续趁胜而战!” 拓跋菩萨摇头道:“你错了,他是有意要让你留在龙眼儿平原,只要我还想着救下你,他就有机会杀死我们两人,不仅是取走一人头颅而已!” 洪敬岩脸色阴沉,“好!那我就舍了唾手可得的境界不要便是!如此一来,可就要风水轮流转了!难道你真愿意一命换一命?我不信!” 洪敬岩不愧是天下有数的顶尖宗师,说走就走,准确说来是放开手脚逃命。只要对手选择追杀他,在拓跋菩萨不用分心救人的前提下,那么就是轮到徐凤年一心两用,必然会给全心全意的拓跋菩萨留下破绽。 随着洪敬岩的果决后退,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几乎同时开始向北前掠,三人逐渐在龙眼儿平原互成掎角之势,身形快如三缕清风。 徐凤年在寻觅机会杀洪敬岩。 拓跋菩萨在耐心等待徐凤年出手。 胜负生死显而易见。 所以洪敬岩不相信徐凤年如此不惜死。 可事实上徐凤年杀他的决心之大,在第二枪毅然决然递出后,洪敬岩震慑得肝胆欲裂。 拓跋菩萨双拳在徐凤年手中铁枪-刺透洪敬岩后心之前,其实就已经捶在徐凤年后背。 双拳以开山断江之势,毫无保留地捶在徐凤年后背! 这既捶伤了徐凤年的五脏六腑,也给徐凤年那一铁枪的前冲之势增添了一往无前的壮烈意味。 徐凤年手腕一抖,抽出那杆透过洪敬岩心口的铁枪,同时搅烂了洪敬岩的胸膛,让其绝无半线生机。 野心勃勃也雄心壮志的棋剑乐府更漏子,就这么死了。 想要将柔然铁骑共主这个称呼变成天下共主的男人,死不瞑目。 他至死都想不明白为何徐凤年会当真跟他换命。 他还有太多谋划没有施展,他还想着与耶律东床那个野心家的约定,想着要在棋剑乐府和北莽朝廷一起将那个太平令取而代之。 如果可以后悔。 洪敬岩一定不会去杀那个铁浮屠主将了。 他生前最后一个念头,不是恨徐凤年的疯狂,而是恨拓跋菩萨的阴险算计。 拓跋菩萨望着那个必须以长枪拄地才能站稳的落寞背影,冷笑道:“洪敬岩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你堂堂北凉王死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觉得你徐凤年应该战死在最后的拒北城沙场,要么死在千军万马中,要么在那个时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轻人的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一言不发。 陆地神仙非神仙。 徐凤年被拓跋菩萨双拳轰在后背,千真万确,虽然将那一击计算在内,所以他对洪敬岩那一枪所有保留,并未出全力便可杀人,但是不管怎么看,差别都不大,不过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拓跋菩萨笑道:“如果是上次在西域跟你交手的我,说不得你还能带着半条命逃回北凉。” 他低头看着双手,双臂衣衫破碎不堪,显现出一条条金黄色筋脉起伏不定。 北冥有鱼,以龙为食。 他第一次找到它,洛阳从中作梗,让那柄天地造化的神兵坠入深海不知所踪,但是因祸得福,这一次他得到了更胜一筹的东西。 拓跋菩萨抬起头,望向天空,“我有些时候很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低头。” 拓跋菩萨皱了皱眉,“你在等人?呼延大观?不对,我来之前感受过他的气息,照理说应该还在敦煌城附近,来不及的。徐偃兵?气息不像。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两人之外,北凉还有谁能救你。”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扶住铁枪,七窍流血,凄凉不堪。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侧,一袭白袍,仪态如谪仙人,腰佩双刀,两人风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还跟第一次见面差不多,都像个乞丐。” 徐凤年一边咳嗽一边牵强笑道:“争取下一次不会了……白狐儿脸。” 第890章 真正的大宗师之战,无论是白衣洛阳当年敦煌城遇上邓太阿,还是徐凤年对上赶赴北凉的王仙芝,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绝无客套寒暄的可能,分胜负即分生死而已。 拓跋菩萨虽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体根脚,但是有过一番大致了解,缘于此人先前曾领着个少女剑客游历北莽,偶有出手,从无败绩,哪怕遇上数千骑也能安然退身,北莽蛛网老祖宗李密弼对此人评价极高,甚至不惜用“未来武道成就有望直追王徐二人”来形容这位雌雄莫辩的俊美年轻人。拓跋菩萨虽然没有说话的念头,但也没有急于出手,一来徐凤年的伤势确凿无误,再者他不愿因为贸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势,毕竟到了他们这个级数的武道高手,最忌讳遇上陌生新人给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坛国手,往往不惧怕与知根知底的宿敌过招,唯独头疼那些初出茅庐的天才后辈,尤其最怕与那种后起之秀一局定胜负。 而江湖高手争生死,便是此理,东越剑池宋念卿当初携十四新剑,就给当时位于巅峰的洛阳造成极大麻烦。而且拓跋菩萨还有一份独到见解,天下江湖剑道宗师层出不穷,李淳罡之后有邓太阿,邓太阿之下也有北莽黄青、太安城祁嘉节、西楚剑胚姜泥等众多大风流人物,在拓跋菩萨看来,剑道气运,自春秋末至今,想必已经用去七七八八,必然再难有吕祖一般的人物出现,唯独用刀的宗师,太少太少了,并且始终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达到公认有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拓跋菩萨直觉告诉自己,差不多应该有人要冒头了,说不定就会是眼前此人,这个能够北凉王徐凤年愿意托付性命的年轻人! 拓跋菩萨一番审视后,察觉到某些端倪,眼前被徐凤年称呼为白狐儿脸的家伙,体内气机算不得有多雄厚,较之曹长卿之流,也许算不得气象雄伟,只是气机流转之势,颇为古怪,一个字,那就是“快”。 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广陵江的一泻千里,这简直就是取死之道! 拓跋菩萨愈发好奇,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念头才会拿减少寿命来换取武道境界,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武痴两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徐凤年轻轻叹息,他当然知道白狐儿脸为何如此毅然决然,那就是要在三十岁之前跻身天下第一人,亲手杀尽仇人。三十岁之后,生死不计。 白狐儿脸走出几步,站在他身前,“虽然我赶到了,但是别想着我们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杀他难太多。” 徐凤年自嘲道:“你只管放开手脚,我这趟宰了洪敬岩,如果你再杀掉拓跋菩萨,哪怕我死了,那么这笔买卖就算亏,也没亏到姥姥家,能够接受。” 白狐儿脸双手手心抵在腰间长短两柄刀的刀柄上,绣冬刀,春雷刀。 徐凤年对于这对佩刀一点都不陌生,相反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记得第二次游历江湖,白狐儿脸就借了绣冬给他。在那更早之前,徐凤年第一次游历返回北凉,那趟狗刨江湖,始终遗憾没能遇上一位真正的绝顶高手,临了临了才被他撞上那位白狐儿脸,才让当年世子殿下觉得那趟游历的收尾不差,三年艰辛颠沛流离,到底给他遇上一位世外高人了。徐凤年记忆犹新,之后那年清凉山听潮湖大雪,白狐儿脸飞掠出阁,绣冬春雷出鞘,大雪里,真是好看极了,刀法好看,人更好看,大概也正是那个时候,世子殿下开始有了正儿八经练刀的想法,开始憧憬自己将来有一天,能有白狐儿脸的风采,一半也好。 虽未交手,但拓跋菩萨好似看穿白狐儿脸双手刀的底细,原本不愿言语纠缠的北莽军神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当真为了北凉王死在这里?” 拓跋菩萨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恼火,伸出双掌摊放在胸口,低头望去,言语中有些落寞,“以后未必有机会亲手斩杀你们这些中原宗师了,王仙芝曹长卿皆已身死,真是可惜。” 徐凤年忍住笑意,瞥了眼拓跋菩萨,用地道醇正的南朝官腔说道:“我身前这位根本听不懂北莽言语,你就别自作多情了。能动手就别叨叨,难道真要等到呼延大观赶到这里?” 拓跋菩萨一笑置之,抬起头,“他啊,不会来的。” 徐凤年眼神阴沉。 拓跋菩萨玩味道:“虽然不知道你在敦煌城那边搞什么鬼,我在南归途中获悉陛下和李密弼亲自前往那边,甚至暂时借调了赫连武威河西军,外加北庭王帐两万铁骑,兴师动众。就算是那个号称一人一宗门的呼延大观,无论他企图是什么,想必都很难讨到便宜。”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猛然间站直身体,一手握紧那杆铁枪。 不但是白狐儿脸感到出人意料,就连拓跋菩萨都出现刹那间失神。 白狐儿脸率先出手。 那柄绣冬刀在拓跋菩萨身前炸开一道璀璨光彩,如沧海升明月。 拓跋菩萨一拳砸烂月华,破开凌冽刀罡之后,另一拳直接砸向白狐儿脸的眉心。 白狐儿脸另外一柄春雷短刀姗姗来迟,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铿然出鞘,撩向拓跋菩萨腋下,显然是要跟拓跋菩萨要以伤换伤。 拓跋菩萨出拳没有丝毫凝滞,依旧砸在了白狐儿脸的额头,同时收起手肘,试图夹死那柄短刀。 被击中额头的白狐儿脸身体后仰,一脚踹在拓跋菩萨胸口,借此势头从拓跋菩萨腋下抽出那柄春雷。 充斥气机愈显锋芒无比的春雷刀竟然只是滑破了拓跋菩萨的衣衫,在拔出的过程中,金石声大振,如刀割铁石。 手握双刀的白狐儿脸身形双脚离地倒掠而去,恰好环绕徐凤年一人一枪,如蝶绕枝头一圈,然后以更快速度扑向拓跋菩萨。 拓跋菩萨举起双臂交错在头部,白狐儿脸先后绣冬春雷凉刀,撞击在拓跋菩萨手臂上,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 拓跋菩萨双脚深陷沙地,仅是后退数步,手臂丝丝缕缕金光如千百蛟龙盘踞,没有丝毫衰减。 等到白狐儿脸双脚触及地面,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二十余刀,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拓跋菩萨不断滑退向后,在霸道无匹的攻势下,虽说神情自若,可毕竟看上去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传出去,仅此一点,相信就足以让这个绰号白狐儿脸的人物名声鹊起。 要知道徐凤年被誉为陆地神仙之下一招杀敌,作为跟徐凤年同样的武评四大宗师之一,遇上寻常高手,即便对手是一品天象境,即便做不到一招毙敌,也绝不至于在并无保留太多实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况此时的拓跋菩萨,比起当时跟徐凤年转战西域千里,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体魄还是气势两者都今非昔比,这就意味着眼下这个“得势不饶人”的白狐儿脸,绣冬春雷各十数刀,实在太快了,快到了就连拓跋菩萨都暂时找不到间隙。 拓跋菩萨本以为再给此人出数十刀又能如何,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甚至是一千里又如何,一口气不管有多悠长,终有生灭之时,终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觉退出将近百丈距离后,才猛然惊觉此人的刀势不但没有尽头,而且越来越快,最新长短两刀的出手,比起徐凤年在西域逼他出城那一剑,已经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这种快仿佛没有尽头,步步登天一般,不过天门不停步一般! 拓跋菩萨颇为无奈,若说起先他还有把握强行破开刀势,那么现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 恰如运转迟钝的大规模重步军遇上了一支精锐轻骑,不会输,但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拓跋菩萨心中默念数字,从三字起,已经默默数至九。 每一次递增都是此人出刀的些许奇怪“停滞”,在停顿之后,就是更为迅猛的出刀。 徐凤年眯眼望去,距离他越来越远的那处战场,就算是他也已经看不清楚白狐儿脸的身影。 只见一团白雪翻滚在拓跋菩萨身前。 十二停之后,拓跋菩萨双臂金光开始出现轻微晃荡。 十四停后,白狐儿脸的出刀已经裹挟天地自成的风雷之势,这已经不是天象高手向天地借取大势那么简单了。 已经有几分道教神仙袖里乾坤别开洞天的意蕴,或是佛陀施展于方丈之地莲花净土的气象。 换成是徐凤年如今修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气造就出类似境界气魄的招式,但绝对无法做到如此连绵不绝,在多次换气之间依旧浑然一体。 在十五停和十六停之间,拓跋菩萨期间试图拼着受伤也要止住对手这股恐怖势头,双手攥紧春雷绣冬双刀,只是长短两刀有如神助,在拓跋菩萨足够撕裂任何一位天象境武人躯干的双手间,如断水之刀轻而易举从水流中抽出。 这简直就超乎拓跋菩萨的想象。 但真正让拓跋菩萨感到不安的真相是也许在十七、至多十八停之后,此人就能真正稳居上风。 这个人的出刀没有任何华丽色彩,只是快,既没有李淳罡两袖青蛇的一往无前气势磅礴,没有顾剑棠方寸雷的瞬间天威,也没有邓太阿羚羊挂角招招仙人剑的肆意汪洋。 这个人的出刀,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靠着老把式,安安静静等候那份可以预计的收成。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拓跋菩萨不是没有后手,而且直觉告诉他胜负一线就在那十八停左右,但是今日并非他与此人的两人之战,一百五十丈之外还站着一个肯定藏有后手的年轻藩王! 十六停。 拓跋菩萨大开中门,任由那柄长刀如滚雷炸在胸膛,任由短刀仅是蜻蜓点水便如一条蛟龙沉重悬挂在肩头,身形踉跄的北莽军神双脚第一次离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势加速后掠出去,只为了拉开他与那两柄刀之间的距离而已。 十七停! 就在拓跋菩萨一咬牙准备祭出后手的关键时刻,徐凤年轻轻从黄沙地面拔出了那杆铁枪。 绣冬一刀当头劈下,拓跋菩萨竟是被劈得双膝触地,一口气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该倒退如此之远的拓跋菩萨已经消逝不见。 白狐儿脸站在拓跋菩萨身影消失的地方,一手春雷一手绣冬,背对徐凤年,看似静止不动,没有追杀拓跋菩萨的欲望,突然一步跨出,绣冬刀尖笔直指向前方。 十八停! 去而复还的拓跋菩萨猛然出现在百丈之外,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选择往北而走。 徐凤年提着铁枪走到白狐儿脸身边,歉意道:“见谅,我没想到你这一刀这么……” 徐凤年犹豫半天,都想不出如何形容白狐儿脸这一刀的惊世骇俗,到头来只好悻悻然套用了一个口头禅:“这么技术活儿。” 徐凤年看着北方逐渐远去的那抹气机,感慨道:“早知道就拼着留下不可挽救的后遗症,也该帮你拦下拓跋菩萨,说不定真能杀了他。以我现在的惨淡光景,豁出半条命不要,给他两三招还是能做到的。” 白狐儿脸缓缓放刀入鞘,冷淡道:“六停杀二品。九停杀指玄。十二停杀天象。十六停,佛门大金刚也破开,天人体魄也如白纸。十八停之后,我身前没有陆地神仙。只要让我成功率先出刀,王仙芝也好,齐玄帧也罢,我皆是先手无敌,最不济也能以命换命。” 走到跟白狐儿脸并肩的地方停步,徐凤年无奈道:“不要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如此霸气的事情,行不行?” 白狐儿脸沉默无言。 徐凤年没有转头去看白狐儿脸的脸,轻声道:“赶紧把满脸鲜血擦擦,别光顾着摆高人风范,这里也没外人。” 白狐儿脸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脸颊。 徐凤年这才转头凝视那张好像从未熟悉过却也未陌生过的动人脸庞,笑道:“我跟韩生宣打跟王仙芝打,次次都给打得狼狈不堪,也就上次接下祁嘉节那一剑,好不容易从头到尾装高人装到了最后,人比人气死人啊。” 白狐儿脸冷声道:“李义山死前要我救你一次,如今你我两清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两清了。” 白狐儿脸突然皱眉道:“你强撑什么?两只脚都打摆子了!” 先前被拓跋菩萨双拳全力捶在后背的徐凤年咧嘴一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其实现在也就只能使出十七停而已,距离你所谓先手无敌的说法,还差了点?你这双手负后的姿势,帅气归帅气,其实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两人陷入沉默。 最后还是徐凤年败下阵来,“谁背谁走?当然,我倒是想背你来着,就怕你不乐意,所以你说了算。” 于是大漠黄沙,出现了那滑稽一幕。 一袭白袍的白狐儿脸背着一位年轻藩王,蹒跚而行,后者手里拖着那杆铁枪。 白狐儿脸埋怨一句,“比娘们还不如!” “寄人篱下”的年轻藩王无奈道:“你说啥就是啥吧。对了,白狐儿脸,你还记得咱俩当年第一次见面吗?” 白狐儿脸眼神恍惚,却故意用冷漠语气道:“不记得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只觉得你是真正的江湖高手,潇洒得一塌糊涂,高手得也是一塌糊涂……” 一手环住白狐儿脸脖子一手拖枪的年轻藩王絮絮叨叨,言语越来越低沉含糊,不知何时就那么昏睡过去。 白狐儿脸背着徐凤年,等这个家伙彻底睡死过去后,她自言自语道:“其实那时候也曾想过,等我哪天报了仇,就带你一起行走江湖的。天大地大,江南江北,什么地方都去……” 睡梦中,徐凤年偶尔会喊上一声白狐儿脸,后者也会轻轻应下一声。 白狐儿脸没有告诉他,其实自己今天最多可以使出十九停,足够自己跟那个拓跋菩萨同归于尽了,不怕死,而是不舍得死。 不舍得死的代价,就是这辈子再也无法恢复到十九停巅峰心境了。 白狐儿脸想了想,既然报仇一事本就是个天大笑话,也就无所谓以后是不是天下第一了。 到后来,昏睡中的徐凤年轻轻念着一个个名字,说着让人听不真切的呓语,依稀有红薯有敦煌城,白狐儿脸只知道当他说到齐当国这个名字之后,带着他也许唯有在梦中才敢不加掩饰的哭意。 白狐儿脸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会让当年那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变成现在的北凉王,变成一个画地为牢的笨蛋。 她也想不明白,是喜欢那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多一些,还是喜欢现在这个连睡觉也不敢松开那杆破铁枪的家伙多一些。 年幼便一直打心底把自己当做男人的南宫仆射,突然愤怒道:“徐凤年!” 惊醒过来徐凤年顿时打了个激灵,趴在白狐儿脸后背上的他满脸惶恐道:“咋了咋了?我摸你胸脯了不成?别剁手,千万别!肯定是误会!” 白狐儿脸深呼吸一口气,赶紧打消心中那个念头,恨恨道:“管好爪子!睡你的春秋大梦!” “要不然换我背你?” “闭嘴!” 实在疲惫不堪的徐凤年哦了一声,继续睡去。 此时两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后,相比徐骁同样可谓功高震主的新凉王,孤身去往太安城,离阳新皇帝没有露面,所以迎接这位当之无愧的庙堂头号功臣,不是兄弟久别重逢的温情画面,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谈,而是一人身陷满城皆敌的境地。 那一次,依然是白狐儿脸及时出现在他身边,这个名叫南宫仆射的人物,给了离阳朝廷,或者准确来说真正大一统的天下,一个荒诞不经的答案。 “我来接走我的媳妇。” 大概世间唯有白狐儿脸,能够把徐凤年当成自己的女人来喜欢。 而且全不管天下喜不喜欢。 第891章 新年快乐~晚上还有一章《一杆梅子酒,白衣返北凉》。 当徐凤年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后,扭头望去,发现窗外阳光明亮,光线照耀下,窗户附近的尘埃纤毫毕现,但是屋内却有些昏暗,徐凤年从稍远处收回视线,看到了如同一座小山坐在床边的胖子,北凉都护褚禄山。原来是这个家伙的存在,遮挡了那些阳光。 背对阳光的褚禄山嗓音有些沙哑,“南宫先生将王爷带到怀阳关后便不辞而别,我拦不住。” 嘴唇干涩的徐凤年缓缓坐起身,呼吸不畅,一个人的后背其实极薄,所谓的后心更是离心极近,被拓跋菩萨全力一捶后自然远不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好在徐凤年对于受伤一事实在是太过熟稔,久病成医,依循武当大黄庭心法略微内视一番,大致清楚了自己身心的痊愈程度,开口问道:“铁枪呢?” 褚禄山轻声道:“搁在了棺材里。” 徐凤年点了点头,“跟袁二哥说一声,让大雪龙骑军那杆大纛摘下旗帜,送来此地,至于大雪龙骑军那边,就说需要更换一面崭新旗帜,如果有人阻挠,也不用强硬行事,到时候我亲自去跟那些骑将解释。” 褚禄山说道:“启禀王爷,袁白熊动身去了幽州葫芦口外,至于更换大纛旗帜的事情,王爷不用多虑,老齐本就是大雪龙骑军的老人,如今老齐战死的谍报已经传遍边军,相信没有谁会说三道四。” 徐凤年双手交错放在腹部,没有看向褚禄山,“如果我早一刻赶到龙眼儿平原战场,就不会死。” 褚禄山摇头道:“如果?那么是不是如果都护府不通过白马游弩手三名校尉的提议,连孙吉魏木生都不用死了?战场上瞬息万变,生生死死怨不得人,没有那么多如果。死了就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句很轻描淡写的话语。 徐凤年转头望着这个恶名昭彰的男人,徐家称雄西北二十年,不是藩镇割据什么?褚禄山劣迹斑斑,且身居北凉高位,后世史家一定会不吝啬笔墨来对他进行口诛笔伐,说不定比徐凤年这个北凉铁骑共主还要更加遗臭万年。徐凤年没有因为褚禄山这句没心没肺的话便勃然大怒,不仅仅是这位人屠义子禄球儿的下场注定跟北凉荣辱戚戚相关,还有这个男人,是被徐骁和李义山都认为用兵才华最接近陈芝豹,是北凉真正的帅才人选,甚至可以说,若当年不是褚禄山的公然谄媚,北凉边军青壮派恐怕就要一边倒向陈芝豹,徐凤年世袭罔替的过程绝对不会轻松,最不济要流更多的鲜血,一个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绝对远远不够。但真正让徐凤年选择沉默的原因,在于眼前这个巍峨如山的男人,曾经千骑开蜀,也曾经在离阳北莽第一场关外大战中力挽狂澜,之前更亲自率领八千曳落河骑军扼杀了董卓的谋划,所以这个将近三十年戎马生涯的褚姓男人,对于沙场,远远比徐凤年更有发言权,哪怕徐凤年是武评大宗师,哪怕徐凤年是北凉王。 褚禄山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生离死别,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眼神恍惚,似乎想起了清凉山后面那三十万碑林,“不用安慰我,我知道那些名字被刻在石碑上的人,谁都有亲人,跟齐当国一样。所以不论谁死了,都会有人伤心,不见得就是我徐凤年最伤心。”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不过一想到明年春节,我像往年那样写了那么多幅对联和那么多个春字福字,可是那个每年都会跟我讨要的人不在了,我就算想送也送不出去了,心里头就有些空落落的。” 徐凤年抬起头,“第二次游历江湖之前,徐骁带我去过一趟听潮阁底,见到那里摆放有很多灵位,那时候还不太理解徐骁的心情,现在明白了。其实虎头城刘寄奴褚汗青他们死的时候,就有些明白了。” 褚禄山安安静静听着年轻藩王的自言自语,面无表情。 徐凤年下了床,身形踉跄,褚禄山想要搀扶,徐凤年笑着摆了摆手,褚禄山也没有坚持。 褚禄山领着徐凤年来到不远处一栋幽静院子,跨入内屋,看到那只柏木棺材,褚禄山走近几步,笑着感慨道:“怀阳关搜罗不到上等楠木,就只能让老齐将就着睡了,好在老齐这辈子从来不是个讲究人,还记得当年在西垒壁,这家伙能够把尸体当枕头睡觉,好几次我们去找他,都得从死人堆里找他这个大活人,王妃说过他很多次也不管用。后来到了西北,我们六人的宅子,王妃就只有帮着老齐一个人亲自安排,生怕这家伙随便弄个麻雀窝大小的屋子就糊弄过去,后来连娶媳妇也是王妃当的媒人,老齐乐二话不说呵呵答应下来,估计成亲那天揭红盖头才第一次见到媳妇的面,好在这些年老齐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当了十多年的折冲都尉,芝麻绿豆大小的四品官,也从没抱怨什么,换成是我,早就去义父王妃那里撒泼打滚了。” 褚禄山突然重重一拍棺材盖,“老齐,别睡了,王爷来看你了!” 徐凤年瞪了眼褚禄山。 后者悻悻然一笑,缩回手,瞥了眼棺材,褚禄山低声道:“睡吧睡吧,老齐你睡性比天大,打雷也震不响你,只有‘打仗了,扛大纛’这六个字最管用。” 徐凤年站在棺材旁边,望向屋外阳光洒落在院子里的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金黄地衣,轻声问道:“虎头城北边和流州那边如何了?” 涉及到军情大事,北凉都护褚禄山就郑重许多,沉声道:“此次出乎双方意料的龙眼儿平原战事,北莽可谓伤亡惨重,丧失了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在内的全部精锐斥候,导致董卓和慕容宝鼎领衔的中路大军变成睁眼瞎,八千董家私骑只跑回去一千多人,投入战场的六千柔然铁骑也只剩下两千余人,主要是洪敬岩死后,柔然骑军群龙无首,想必很快就会被北莽各大势力瓜分殆尽,一支不成建制的骑军,是谈不上战力的。最重要的是董家私骑和柔然铁骑覆灭后,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北莽中路大军的灵活性,反观我们北凉,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战力保存良好,只可惜老齐的铁浮屠……”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铁浮屠副将宁峨眉,这次在老齐的命令下留在了清源军镇一带的驻地,手头兵力不过数百人而已,即便加上龙眼儿平原剩下的骑军,也只不过堪堪两千骑,如今大战在即,不适合从何仲忽周康的左右骑军抽调兵力,否则两位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老帅真的要造反了,如此一来,铁浮屠恐怕就很难在第二场大战中单独出战,这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毕竟铁浮屠这种宝贵骑军,在战场上两千人和四千人绝对不是一个概念。” 看到徐凤年的沉思神情,褚禄山继续说道:“按照目前的谍报,董卓和慕容宝鼎都选择按兵不动,这也在情理之中,北莽老妇人的怒火就够他们吃上一壶了。而流州那边,一切都在既定方略中,唯一的变数就是担任西线副将种檀不知所踪,黄宋濮手上那十七八万南朝各路精锐的南下路线,跟当初柳珪兵临青苍城如出一辙,现在就看寇江淮的袭扰有没有本事让黄宋濮失去分寸了,否则让黄宋濮一路顺利推进到青苍城,靠硬碰硬,我们胜算不大,流州之战,只能战于青苍城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我会让八百白马义从进入铁浮屠,从我起,让所有四品以上武将都抽调出一部分亲卫扈骑,我要让铁浮屠在一个月重新恢复到四千人规模,然后跟随郁鸾刀的幽州骑军一起投入流州战场。” 褚禄山愣了一下,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腹部,眯起眼细细思量其中利害。 徐凤年走到门口,“谢西陲在离开凉州之前,跟我提出一个建议,但是风险太大了,而且对所有凉州边军骑军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伤亡,最关键是这种战损,未必是整个北凉可以承受的。” 褚禄山好奇道:“哦?” 徐凤年自嘲一笑,“好在谢西陲也说要等他亲自去流州边境走一遍,要我等个把月,还说也许到时候他自己就会把那个建议推翻。” 褚禄山笑了笑,“其实当王爷下定决心把一万幽骑悄悄砸入流州,就已经认可谢西陲的流州经略了吧?” 徐凤年点了点头,“我觉得与其在北莽步步推进下束手待毙,还不如赌一把大的。” 褚禄山斜靠着屋门,莫名其妙感叹一句,“大楚双壁寇江淮谢西陲,再加上郁鸾刀,三个外乡年轻人啊。” 徐凤年脸色晦暗,“是不是太冒失了?” 褚禄山给了一个模糊答案,“难说。” 徐凤年没有走出院子,而是就那么坐在门槛上。 褚禄山显得有些难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毕竟门槛就那么点地方,就他这体型一屁股下去估计能把年轻藩王挤出去,只好想了个折中办法,跨过门槛后坐在门口台阶上。 徐凤年问道:“禄球儿,如果真如谢西陲所说行事,你们这帮北凉老人会不会有怨气?” 背对年轻藩王的褚禄山答非所问,“记得在李义山策划下把北凉本地势力翻了个底朝天,以罪民身份迁徙如今的流州,豪阀家族十去九空,咱们徐家军总算在这块陌生土地上扎根并且站稳脚跟,当时清凉山有一场庆功宴,那时候王爷看着满堂武将,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知为何说了句不应景的话语,大意是说徐家想要在北凉长治久安,光靠战刀对外是不够的,对内还需要给辖境百姓一份安稳生活,徐家军不可能一辈子在马背上晃荡,下马以后除了用力享福,也需要用心治理北凉。” 褚禄山抬起头,仰望蔚蓝天空,“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很多武人离开军伍,像林斗房胡魁这些人,也有很多文人在官场上风生水起,像李功德严杰溪,但是义父私底下还是忧心忡忡,觉得是他名声太坏的关系,才让北凉拐骗不来外乡读书人,觉得以后王爷你世袭罔替后会很吃力,那次大概是才跟李先生聊过天,王爷破天荒说出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么个文绉绉的道理,说完之后,故意板着脸看向我们这帮义子,姚简叶熙真这两个老学究都忍住笑,我呢,自然是赶紧溜须拍马几句,老齐最缺心眼,跟义父询问到底是啥个意思,让义父尤为开心,又把李先生跟他老人家解释过的话语照搬了一通,把义父给偷偷乐得不行,所以说啊,一根筋的老齐才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 褚禄山语气平静道:“王妃菩萨心肠,对我们这六个义子都好,对谁都没有偏见,只不过好法又不太一样,总是劝我多读书,劝姓陈的那个家伙多笑笑,劝姚简叶熙真多锻炼体魄……可是六人当中,我禄球儿和其他四个不一定次次都听劝,唯独老齐不一样,只要王妃说什么,比圣旨还管用,有些时候犯了错,明知道王妃不会责怪,依旧惴惴不安,就跟背错书的私塾蒙童一般,我们怎么安慰都没用。王妃逝世的时候,我们六人都是抬棺人,很奇怪,连姓陈的家伙和袁白熊都红了眼睛,我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反倒是老齐没啥表情,我问为什么,这个傻子说义母这是去天上当神仙了,所以他不是很伤心,他就是有些……有些想念。” 徐凤年微笑道:“所以年少的时候,我每次闯祸,都会找齐当国这个义兄,只要让人捎话给他,保管立马带兵前来,那时候也没有深思,只是觉得这个义兄最爽利,帮我解决了麻烦不说,也从不唠叨,从不故意语重心长跟我讲道理,大大咧咧,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感觉天塌下来也有他帮我顶着,记得早年在当时还叫丰州的陵州一个偏远郡城,我和李翰林、严吃鸡和孔武痴四个跟一帮不知道我们身份的将种子弟闹矛盾,给对方的几十名家族私军撵得鸡飞狗跳,那会儿齐当国刚好在丰州附近跟着几位老将军巡视,听到消息以后立即带着两百骑杀到,把那几家将种门庭的仪门都给拆了当柴火烧掉,那场风波闹得很大,因为有担任北凉骑军大统领的钟洪武和大一帮抱团的陵州武将撑腰,害得原本应该累功升任陵州副将的齐当国丢了前程,事后徐骁气得不轻,因为不敢对我这个无法无天惯了的世子殿下发火,就狠狠揍了一顿,我过意不去,就跟严吃鸡两人偷偷摸摸拎着两坛绿蚁酒去赔罪,要知道那时候我知道齐当国板上钉钉是丢官了,一来我根本没有底气让徐骁改变主意,再者那时候在北凉军中谁愿意听我说话,不能凭借自己给齐当国一份差不多的官职,我都做好看到齐当国借酒浇愁的心理准备了,不曾想到了他家,跟没事人一样,只是看到我第一次去他家后,那满脸惊喜,我至今还记得他大踏步向我走来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徐骁登门拜访。” 褚禄山摇摇头,这一次开口说话他没有用王爷这个称呼,“小年,你错了。” 徐凤年有些疑惑,“嗯?” 褚禄山缓缓道:“我大概清楚你所说的那幅场景,老齐当时看到你,不是像看到义父登门,而是像一个自认没什么出息的庄稼把式,突然看到了离家多年却高中状元的亲弟弟回到了家,而且没有瞧不起他这个哥哥,所以他很高兴,而且很自豪。” 徐凤年沉默片刻,苦笑道:“那时候的我,只知道花天酒地,能有什么出息?” 褚禄山笑道:“也许在老齐心里,你一直是有出息的,在这件事情上,别说袁白熊,就算是我禄球儿也比不上他,六人当中,只有老齐从始至终,觉得你这个世子殿下有出息,从不怀疑你将来能够成为义父那样的男人。用祖籍是东越人氏的老齐口头禅来说,就是这种事情,‘么的道理好讲!’”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怔怔出神。 北凉都护背对年轻藩王,年轻藩王背对棺材。 两个活人一个死人,一时间皆是无言。 第892章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褚禄山要稍晚一些才察觉到不对劲,徐凤年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就算是撕破脸的最坏结果,我目前还应付得过来。” 一袭曼妙身影骤然掠入院落,女子菩萨生青丝,正是烂陀山六珠上师,当年那位牵引襄樊城十万孤魂出城的女子仙师。 只不过此时景象有些触目惊心,这位西域宗师的袍子上血迹斑斑,脸色苍白,看到徐凤年和褚禄山后,凄然道:“有个叫种檀的家伙带着北莽皇帝的圣旨登上烂陀山,里应外合之下,我能逃出来,还是两位上师拼了性命的结果。相信很快就有一封法旨下达给流州那几千僧兵,要他们返回烂陀山,徐凤年,你早点做好准备,就算你们流州成功强留僧兵,恐怕也只会留下一个隐患。” 徐凤年和褚禄山对视一眼,心情都有些凝重,龙眼儿平原带来的胜势,竟然这么快就在西域烂陀山还回去了。烂陀山总计两万僧兵的势力,虽然并非是凉莽战事中那种能够称为一锤定音的存在,但是这一来一去,几乎就是四万人的差别,原本兵力强盛的北莽能够承受烂陀山倒向北凉,更别提凭空多出两万牵制临谣凤翔两镇的人马,更重要是跟黄宋濮大军一左一右,对流州足以形成钳制之势,对兵力本就绝对劣势的北凉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徐凤年站起身问道:“大致过程是怎么样的?种檀仅凭一封北莽圣旨就能说服烂陀山那十数位得道高僧?即便早有内应,烂陀山也该继续摇摆观望一段时日才对。” 六珠菩萨捂住心口,“那道圣旨不但点名敕封数位上师为北莽国师,而且承诺北莽会将烂陀山传承视为一国根本,帮助烂陀山推扬佛法,与道德宗平起平坐,将来共分中原佛道势力。与此同时,种檀孤身登上烂陀山,但是要知道山脚却有奔袭而至的一万北莽精骑,答应下来,宾主尽欢,不答应,在种檀那个疯子死后,双方玉石俱焚。徐凤年,你说烂陀山答应与否?我原本要杀了种檀以绝退路,不料早就成为北莽内应的两名僧人拼去性命阻拦下来,现在仍然倾向北凉的烂陀山高僧……” 她惨笑着指了指自己,“就只有我一人了。” 徐凤年思索片刻,先让这位逃亡千里的六珠菩萨安心休养,然后转头对褚禄山说道:“临谣城牧蔡鞍山和驻地位于凤翔军镇的流州副将马六可,都不能放心任用了,两人本就不是小富即安的人物,用六百里加急驿骑给流州刺史府邸一封密信,让谢西陲顶替蔡鞍山担任临谣军镇的一把手,马六可虽说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旧部中威望还在,让青苍城派兵将此人‘护送’到我们凉州的清源军镇。同时分别给予谢西陲寇江淮两人在西域和流州便宜行事之权!” 褚禄山点头道:“除此之外,仅有郁鸾刀的一万幽骑赶赴流州已经不够了,即便有宁峨眉经过补充过的四千铁浮屠也一样,恐怕得让石符这个新任凉州将军出马才行。” 徐凤年有些无奈,“如此一来,谢西陲的建议就要临时变成我们北凉的重大战略了。” 褚禄山笑道:“沙场厮杀不是士子科考,临时抱佛脚,往往是大有用处的嘛。” 六珠菩萨没有着急离开小院,听着两人并未刻意遮掩的言语,依旧如同听天书一般。 徐凤年让褚禄山带着六珠菩萨去找僻静处养伤,独自留在小院中。 然后门口出现一袭再熟悉不过的白袍。 竟然是去而复还的白狐儿脸,双手按在左右腰间的绣冬春雷之上,脸色虽然淡漠,但是那种如临大敌的无形气态,泄露无疑。 这位十八停之后身前无天人的武道宗师,能够让此人如此郑重其事地谨慎对待,自然不是关系还算不错的徐凤年。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看到一个修长背影,站在那具棺材旁边,沉默不语。 那个与白狐儿脸一样身穿白衣的男人看似随意背着大小两只布囊,一只藏枪杆,一只藏枪头。 枪名梅子酒。 白衣人伸手覆在棺材上,好像在自言自语,“齐当国在领兵出征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说以后他万一战死了,就让我抽空回北凉看看,在信上他还傻乎乎希望我能够为北凉效力,说做兄弟的,没有迈步过去的槛。我收到信后就知道齐当国的‘万一’,十有八-九会成真,所以破例回到这里,就是想着能够让他别真死了。没想到你徐凤年这么多年韬光养晦,好不容易终于练武练成了个武评大宗师,还是半点用都没有,在战场上连一个人都救不下来。” 不管是那场春秋战事里的徐家军中,还是在担任都护十多年里的北凉道,或者是在封王就藩的西蜀道,一向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今天破天荒说了很多话。 白狐儿脸双手拇指分别将绣冬春雷推刀出鞘寸余。 徐凤年站在两袭白衣之间的门口。 与此同时,六珠菩萨也站在院外,整座怀阳关也开始闻风而动,铁甲铮铮,响彻大小街道。 携带梅子酒回到北凉的陈芝豹转过身,直截了当问道:“谁杀了齐当国?” 徐凤年回答道:“洪敬岩。” 陈芝豹反问道:“拓跋菩萨有没有对齐当国出手?” 徐凤年没有继续答话。 他与这位归顺离阳朝廷的白衣兵圣之间,其实说不上话,当初白衣送行世子殿下离开凉州是如此,上次在广陵江上重逢一战也是如此。 在黑压压一大片铁甲拥簇下的褚禄山单独大步跨入小院,走到徐凤年身边,高高抛出手中那壶酒,没好气道:“姓陈的,少在这里说风凉话,给老齐祭过酒,给老子赶紧滚蛋!” 陈芝豹抬手接住那壶绿蚁酒,在棺材前蹲下身,打开酒壶,慢慢倒酒在地上。 谁都不知道,清高自负如陈芝豹,这辈子真正视为朋友兄弟之人,不是同为徐骁义子且享誉中原的袁左宗,更不是大奸大恶却才华横溢的褚禄山,更不是曾经对他极为推崇的现任凉州将军石符之流。 而是这个躺在棺材里的齐当国,一个在北凉在离阳在北莽都名声不显的男人。 先前在北凉,陈芝豹只有那座远在关外黄沙大漠里的偏远宅子,也只有齐当国多次造访,两人也从无相谈甚欢的场景,就只是默默喝酒,齐当国是一壶壶豪饮,一向不喜欢饮酒的陈芝豹便陪着小酌几杯。每次陈芝豹返回凉州州城,几乎从不住在清凉山王府,都会借住在齐当国的那栋宅子,即便是姚简叶熙真两人盛情邀请,也做不到这一点。白羽轻骑旧主韦甫诚和铁浮屠上任统领典雄畜就都想不通,想不通为何他们心悦诚服奉若神明的陈将军,会乐意跟一个只晓得冲锋陷阵的小小折冲都尉打交道,甚至在齐家宅子里私下喝酒的时候,陈将军被那个大老粗借着酒意“教训”几句,也不生气,而只是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那两位跟随白衣兵圣出凉赴蜀的嫡系大将,这么多年一直清晰记得某次新年清晨时分,借住在齐家的陈将军一大早就被齐当国喊起,非要拉着一起去张贴春联和福字,陈将军只得跟着跑了一遍大小院落,把韦甫诚和典雄畜气得差点当场就要跟没有眼力劲的齐当国翻脸,在他们看来,陈将军肯下榻在你齐家就已经是天大面子了,竟然还敢得寸进尺,这不是找削是什么?但是不知为何,面对每张贴一幅对联一个福字就要不厌其烦念一句好的齐当国,陈将军始终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贴歪的时候提醒一声,后来想破脑袋也没弄明白的典雄畜壮着胆子去问陈将军,是不是早年在春秋战场上齐当国救过陈将军,所以才这么念旧情?陈芝豹当时笑着摇头,说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灭六国,只有他救别人的份,就像那场公主坟战役救了袁左宗一样,尤其是救齐当国就多达六次之多,仅是西垒壁战役中就有三次。典雄畜更奇怪了,可是不管怎么刨根问底,陈将军也没有给出理由。 陈芝豹倒酒极其缓慢。 倒完一壶酒,轻轻把酒壶放在脚边,抬头看着那具装着那位故人的崭新棺材,嘴唇抿起。 徐家军在离阳朝廷名声鹊起却尚未真正成就大势之时,实在是打了太多场苦仗,每逢败仗,需要有人殿后之时,总会有一个不善言辞的憨厚年轻人率先站出来,“我来!” 谁跟他抢他就跟谁急。 他的理由是我的命不值钱,当年在兵荒马乱里活下来就已经是赚到了,死了么得关系! 春秋大战,战火纷飞,帝王公卿会死,贩夫走卒会死,沙场武人自然而然更容易死,所以那会儿生死是小事,是平常事,但是像那个年轻人那样生怕自己不战死的家伙,其实也不多。 那时候姓齐的年轻人,在乱世实在活不下去才选择投军之后,靠着出众膂力和悍不畏死一步步做上了徐骁贴身亲卫小头目,然后在一次次鬼门关捡回命后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扛纛之人。 离阳定鼎天下,徐家军将领风风光光进入太安城,当时满城风雨,都传言他陈芝豹要封异姓王就藩南疆或者两辽,然后是那个刚刚成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姓年轻人,拎着酒找到他,狠狠砸在桌上,撂了句狠话,“陈芝豹,你要是敢离开徐家军,以后我就不把你当兄弟了!” 那时候声势宛如早年白衣僧人李当心身在太安城的陈芝豹,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个其实一眼看去就很色厉内荏的家伙,撂出狠话的言下之意,其实是我齐当国自知配不上你把我当兄弟,但那是你陈芝豹的事,我反正还是把你当兄弟的。 当时陈芝豹没好气给他一句“酒留下,人滚蛋”。 齐当国下意识哦了一声,到门口的时候后知后觉又跑到他跟前,打开酒,很认真说道:“” 当陈芝豹决定离开北凉之前,也拎着一壶酒找到齐当国,后者似乎有所察觉,笑意苦涩,大概是记起了当年的情景,齐当国问了一句,“酒留下,人,能不能也不走?” 陈芝豹摇头。 齐当国生闷气喝完酒,最后说道:“只要你以后不跟北凉做敌人,那就还是兄弟,但如果你做不到,到时候你用梅子酒杀的第一个北凉人,肯定是我齐当国,这不是酒话胡话。” 陈芝豹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攥在手心,握成一团,松开手后,化为齑粉絮乱洒落,“信已收到,不过你在信上说的有些事情,我做不到。” 那个高大淳朴的年轻人,不论在沙场上杀过多少人立下多少战功,都没有褚禄山的枭雄气,袁左宗的英雄气,姚简的才子气,叶熙真的迂腐气,身上总会始终都带着一股乡土气。 以至于连死后的柏木棺材,看上去也跟躺着的人一般土气。 陈芝豹站起身,没有转头,冷笑道:“北凉三十万铁骑死绝,到头来就只是保了离阳赵室一个平安?徐凤年,你真是了不起!” 徐凤年欲言又止,但是最后仍是没有反驳什么。 陈芝豹转过身的同时,摘下背后那长条行囊,露出梅子酒枪身的真容。 满室寒气。 “这北凉换成是我的话,终有一天……” 陈芝豹嘴角浮起满是讥讽的笑意,视线略微偏转,望向褚禄山,平淡道:“你褚禄山不是想做文官领袖想美谥文贞吗?我给你。” 陈芝豹的视线越过褚禄山和徐凤年,越过院门,依稀可以看到那里的北凉铁甲,“燕文鸾,袁左宗,何仲忽,陈云垂,这些北凉徐家旧人,人人封王。” “石符,胡魁,韩崂山,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这些北凉将领,人人公侯。” “哪怕在天下太平之前就已战死沙场,死后也能人人美谥。” 陈芝豹收回视线,终于正视徐凤年,“你呢?你带给了北凉铁骑多少东西?就只有三十万块石碑?” 陈芝豹随手一抹,抹掉布囊,手持梅子酒的枪身。 陈芝豹又拿掉那只小布囊,将那枚枪头装上,“虽然你杀了洪敬岩,但是你我心里都清楚,齐当国是因你而死。北凉三十万铁骑死多少人我不管,但死了一个齐当国,我得跟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北凉王算算账。” 徐凤年看着这位兴师问罪而来的白衣兵圣,“褚禄山,你带所有人离开怀阳关,带上六珠菩萨。” 六珠菩萨犹豫片刻,没有坚持留下。 站在院门口的白狐儿脸皱了皱眉,“我留下来,但是不搀和。” 徐凤年摇头道:“你也走,没得商量。” 手持梅子酒的蜀王无动于衷,任由褚禄山脸色铁青地离开院子,然后是六珠菩萨,最后才是深深望了一眼陈芝豹的白狐儿脸。 并没有立即出手的陈芝豹似乎在等待褚禄山带兵离开怀阳关,好整以暇笑问道:“大约两刻钟后,你就要死了,有没有遗言要说?” 徐凤年开始闭目养神,等待最后一名北凉边军离开怀阳关。 陈芝豹也不再说话,任由眼前的藩王梳理气机,他眯起眼,思绪飘远。 年轻凉王还穿着那双鞋底磨损厉害的靴子。 一路风尘仆仆从广陵道赶到凉州关外的蜀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曾有谶语流传朝野,西蜀北凉鼠吃粮,蛟龙白衣一并斩。 第893章 两刻钟后,怀阳关内数千将卒果然全部撤出怀阳关,足可见北凉边军的井然有序,以及陈芝豹对兵事的洞察入微。 白狐儿脸在跟随褚禄山一同最后出城,突然拨转马头,拔出腰间悬佩的绣冬春雷双刀,高高抛出,向城内丢掷而去。 那栋小院,徐凤年走下台阶,陈芝豹缓缓走出摆放棺材的屋子,站在台阶上,手中那杆梅子酒的枪尖,瞬间青转紫。 面对徐凤年这种几近独立武道鳌头的武评大宗师,哪怕此时身负重伤,不管如今身具西蜀气运的陈芝豹如何倨傲狷介,仍然都不会有丝毫小觑之心。 陈芝豹轻描淡写一枪笔直向前递出,不知为何,绝无常人想象中那种气吞山河的磅礴气势,紫气流溢的梅子酒在微微侧身的徐凤年胸口一扎而过,陈芝豹手腕轻抖,原本绷直的枪身顿时弯曲如弓,弹向徐凤年胸膛,正是枪仙王绣四字诀里的弧字诀,徐凤年一手轻轻推在枪身弧顶,梅子酒没有被一推而出,而是刹那间爆发出宛如一道天雷落在人间的崩碎劲道,徐凤年变摊掌为屈指,身形缓缓后退,闲庭信步,指指点点,将那些王绣成名绝学之一的崩枪暗劲一一“点化”。 突然,徐凤年身形如遭重锤,双脚不离地向后倒滑出去,在即将贴靠在小院高墙的前一刻,终于停下脚步,后背衣襟也许距离那堵墙面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徐凤年咽下一口鲜血,双手轻轻挥袖,强行压抑下体内汹涌起伏如潮水的絮乱气机。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闷亏,徐凤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着那位一枪过后并未趁胜追击的白衣蜀王,很奇怪,此人气机刹那流转并不出彩,只有五六百里而已,别说比不得曹长卿邓太阿等人轻而易举做到的七八百里,更别说李淳罡生前在广陵江一战,一剑破甲两千六,跨过了被吕祖誉为天人门槛的千里路程,仅就气机流速而言,恐怕陈芝豹还比不得如今在中原江湖上如日中天的轩辕青锋。 剑道自古便有意气和势术之争,天下武道也是如此,但是没有人能够否认一气绵延的重要性,那几乎是一名江湖武人的立身根本。 可即使陈芝豹的气机流转不显峥嵘,可是依旧能够一枪之内融合王绣的四字诀,好像才出了三四分力气,便能够拥有十分风流写意。 一招便占据优势的陈芝豹淡然道:“这一枪,是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你的,那些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的北凉边军,不该死得这么憋屈。” 徐凤年没有跟陈芝豹作任何口舌之争,缓缓养势。 先前广陵江一战,徐凤年早就领教过陈芝豹的梅子酒,何况当初倾囊相授陈芝豹枪术的春秋大宗师王绣,本就是北凉人氏出身,又有徐偃兵韩崂山两位师弟为徐家效力多年,照理说徐凤年近水楼台,而且本身就对天下驳杂武学融会贯通,对王绣枪术即便称不上登峰造极,对其厉害精髓处也该了如指掌,可一旦真正面对陈芝豹神出鬼没的梅子酒,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力有未逮的感觉,有点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徐凤年在境界之上稳胜一筹,可当真正出手之际,很难做到力出十分,要知道徐凤年面对当时号称一人力压武评九人的王仙芝,甚至能够力出十二分,跟拓跋菩萨那次在西域转战千里,也算从头到尾皆是酣畅淋漓地倾力而出。 现在徐凤年在被拓跋菩萨重创之后,应对那杆梅子酒就愈发艰难。 但是不论形势如何危殆,徐凤年都没有任何怨天尤人,没有愤懑于陈芝豹的趁火打劫。 这恰似北凉如今的艰难处境,既然天下大势已是如此,要想活下去,就不要去管北莽大军离阳庙堂的手段是不是不够正大光明,事实上也根本由不得你北凉去计较那些。 古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徐凤年始终坚信,听不听天命,或者说天命是好是坏,是很其次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人事,在自认人事未尽之时,绝不可放弃。 此时,绣冬春雷长短双刀从怀阳关城外落入城中小院,徐凤年无动于衷,任由双刀插在院内地面上,而陈芝豹也没有阻止两柄名刀的落下,仅是枪尖轻颤,紫气微摇。 徐凤年并非不想接下绣冬春雷,而是不能。 陈芝豹再一次出手,掠至与站在墙角根的徐凤年相隔约莫一枪距离的地方。 但是下一刻,徐凤年看似纹丝不动,而陈芝豹那迅猛一枪却扎在了徐凤年了左侧数步之外,梅子酒轻轻抵在墙上,点到即止。 只见徐凤年胸口衣衫被横抹出一条裂缝,逐渐有血迹渗出。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陈芝豹这一枪很快,本是直线扎来,不过还没有快到让徐凤年避无可避的地步,所以徐凤年横跨出三步,可是瞬间梅子酒的枪尖就出现在了心口处。 因此当徐凤年返回原地的时候,衣衫仍是被并不尖锐的枪头擦破。 陈芝豹缓缓收回梅子酒。 僻静小院未曾关上院门,微风拂面。 小院角落有一株枣树,硕果累累,一颗颗青红相间的枣子,挂满枝头。 每逢秋风初至西北,北凉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打枣吃枣,便是体力孱弱的稚童也可以轻松摇下,有些初为人妇尚未生子的出嫁女子,按照习俗,更是会站在枣树下,由家族里的晚辈孩童拣选那些枝干纤细的枣树,使劲摇晃,任由通红枣子砸在头顶,寓意早生贵子。 那棵不起眼的枣树上,突然有颗枣子悄无声息地离开枝头,与下方枝桠和其它枣子一路磕磕碰碰,然后向地面摔去。 徐凤年做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双手插入袖口,摆出这幅仿佛束手待毙的姿态后,脸色有些苍白,看向陈芝豹。 比枣树更不起眼的枣子轻轻落在地面后,竟然砰然炸裂。 陈芝豹手中那杆梅子酒如同被一柄无形飞剑撞上。 雷落在人间,响在天上。 这是顾剑棠压箱底绝学方寸雷的神意所在。 但气驭万物作飞剑的手腕,心之所至剑之所往的境界,则是吴家剑冢的剑道根祗。 随着第一颗枣子的离枝落地,猛然间落枣如雨,一颗颗急速落地,有些沉闷炸开,有些安静落地。 陈芝豹四周激荡起一圈圈涟漪,高低不一,如无数小石子砸在平静湖面,那幅玄妙画面,就像仙人手笔之下,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凭空开出一朵朵莲花。 陈芝豹闭上眼睛,握紧梅子酒,哪怕某次涟漪就在他头顶三尺荡漾开来,他仍是没有躲闪,更别说递出一枪来打破僵局。 一圈涟漪在他肩头上方仅寸余处的空中,微微蔓延开来。 陈芝豹在等,耐心等待徐凤年的杀手锏,等待徐凤年心起杀念的那个瞬间,至于那些看似玄妙无双的涟漪,不过是不痛不痒的障眼法罢了。 对陈芝豹如今的梅子酒而言,世间没有毫无破绽的先手,他的后发制人,自信便是面对号称杀伤力天下无双的邓太阿,也能一枪破去,故而不论是与谁做生死之战,他都算立于不败之地,何况是眼前这个天人体魄已是强弩之末的年轻藩王。 有些涟漪在陈芝豹很远处极为“漫不经心”地荡起。 当满树枣子落尽之时。 徐凤年袖口微动,一柄柄小巧玲珑的飞剑在身前依次安静悬停。 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已经在陈芝豹四周消逝的涟漪重新浮现。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 各自涟漪中又抽发出一朵摇曳生姿的雪白莲花。 一座小院,如同开满了莲花,隐约有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这是太安城守门人柳蒿师的雷池,以及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大黄庭。 雷池满莲花。 于绝境处,生机勃勃。 第894章 好像是感受到小院里的天地异象,陈芝豹缓缓睁开眼睛,没有丝毫身陷险境的觉悟,反倒是颇有闲情地细细打量起来,满塘莲花,摇曳生姿。 这一朵朵莲花,应该就是徐凤年心中神意的具象化了。 曾经继承了高树露那副天人体魄的年轻藩王,需要用这种不用耗费气机的仙人手笔来迎敌,看来龙眼儿平原一战确实已经伤及根本。 陈芝豹视线越过身前莲花,看到徐凤年身前悬停那九柄袖珍飞剑,估计是生怕这座雷池困不住自己,需要凭借这些同样不用涉及气机运转的飞剑,来提防他手中梅子酒的暴起杀人。 不知道这九柄小物件,是不是传闻中桃花剑神邓太阿的馈赠,据说邓太阿当时一口气送了十二柄,之后徐凤年在神武城外对敌人猫韩生宣,以及在与王仙芝一战中各有折损,难道是没有补齐的缘故? 徐凤年的脸色愈发苍白,低头凝望那身前悬停九飞剑,并非陈芝豹猜想那般是邓太阿所赠,而是请求清凉山墨家巨子打造,最终养意而成。 桃花剑神曾经说起过他锻造养育飞剑的过程,邓太阿自幼生长在吴家剑冢那座葬剑无数的阴森剑山,拔出第一把古剑即太阿,只不过太阿早已腐朽不堪,拔出即断,邓太阿仍是以剑名作为自己的名字,在那以后又陆续相中与自己生出玄妙感应的十一把剑,因为仇视将自己视为弃儿丢在剑山自生自灭的吴家,邓太阿并未携带任何一把古剑出冢,两手空空孤身离开剑冢后,只取十二道剑意,最终铸造出十二柄飞剑储藏在小匣,分别是玄甲青梅竹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黄桐,蚍蜉金缕太阿。 徐凤年在钦天监一战后返回北凉,便依照此法铸剑九柄。 酆都,老蛟。这两剑是一双,分别怀念酆都绿袍儿,还有那个曾在江上扬言“生平唯一剑,有蛟龙处斩蛟龙”的羊皮裘老头。 蠹鱼。这个称呼,第一次听说,是听潮阁那位国士师父说与徐凤年,是一种书虫,相传喜好生活在故纸堆里。 水精。缘于徐凤年铸剑前想起了春神湖那头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大鼋。 美髯。离阳朝廷曾经有位缝补匠,他紫髯碧眼儿,他晚节不保,虽是北凉大敌,但是从徐骁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皆是由衷敬重。 稚趣。还记得第一次前往北莽,途经幽州边境倒马关,有个憧憬江湖的孩童壮起胆子向他伸出手,说想要摸一摸徐凤年的佩刀。 野狐。一次与橘子徐北枳闲聊,这位谋士曾经打趣他这位新凉王修的是野狐禅,不合正统,难免多灾多难。 羊脂。是徐凤年想起了梧桐院的那位喜好涂抹猩红胭脂的大丫鬟,不知道她在敦煌城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呼延大观这次深入北莽腹地,是否能够成功说服她返回北凉,带她回家。 蚁沉。树死犹香。人死呢?徐凤年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看过很多风景,但是到最后,还是最喜欢贫瘠寒苦的北凉,喜欢这个曾经家家户户白衣缟素的地方。 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 这九柄飞剑,不仅是徐凤年仅赋予了它们神意,它们同时也寄托了徐凤年最内心深处的精气神。 陈芝豹眯眼看着那九柄神意各异的袖珍飞剑,就像看着这个年轻藩王的人生。 事实上陈芝豹像这样的冷眼旁观,已经二十余年。 第一次见到徐凤年,陈芝豹还只是个刚刚进入满甲营的少年,不足十四岁,那时候的梦想是将来有一天能够披挂铁甲,手持长矛策马天下。当他从王妃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躺在襁褓里的孩子,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那时候的陈芝豹笑得很开心。之后人屠徐骁帮助离阳赵室定鼎中原,名冠京华的白衣兵圣放弃封王就藩,默默跟随徐家军到了北凉,尤其是在王妃逝世,这个男人愈发沉默寡言,不远不近,看着那个姓徐的少年世子,在梧桐院那一亩三分地放浪形骸,在清凉山外头游手好闲,年轻世子的潇洒逍遥,跟春秋战事的硝烟四起,那个年轻人活得太声名狼藉,而徐家老卒死得太籍籍无名,形成一种鲜明对比,陈芝豹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年轻人有半点好感,可要说陈芝豹对当时的徐凤年就早早怀有杀意,或者说对北凉暗藏反心,既高估了徐凤年,也小看了陈芝豹。 因为陈芝豹从来就没有把徐凤年当做分量足够的对手。 曾经他的对手,江湖上只有枪仙王绣,沙场上只有春秋兵甲叶白夔。 陈芝豹突然出枪如龙,一枪扎向有满院莲花和九柄飞剑列阵在前的徐凤年,势如广陵江水奔流入海。 长枪所过之处,一朵朵凭借徐凤年神意蕴育而出的莲花支离破碎。 徐凤年身形纹丝不动,只是抬起一只手,食指轻轻旋转,九柄飞剑一闪而逝,在空中划出九条纤细轨迹。 飞剑与长枪的九次撞击声,叮叮咚咚,清脆悦耳,仿佛屋一池荷风拂过檐下的风铃声。 飞剑虽小,其力却巨,势大力沉,以至于陈芝豹的梅子酒在临近徐凤年喉咙之前,数次偏移直线轨迹。 徐凤年在长枪就要刺在喉咙的千钧一发之际,斜了斜脑袋,双膝微屈,梅子酒的枪尖在脖子左侧擦出一条血槽,身体微微前倾的徐凤年就像一肩挑起了梅子酒,然后猛然前冲。 陈芝豹手腕颤动,一杆梅子酒顺势向下一压,徐凤年肩头发出砰然巨响,但前扑势头并无丝毫凝滞。 陈芝豹手腕向右晃出些许幅度,砸在徐凤年肩头的梅子酒顿时呈现出横扫千军之势。 继续扑杀向前的徐凤年整个人向右侧倒却未倒,刚好躲掉那杆试图扫落头颅的梅子酒。 这一切都仅在刹那之间。 毫厘之差,生死之分。 徐凤年抬起手肘抵住梅子酒,防止长枪变招,一掌拍向身前留出大片空当的陈芝豹。 陈芝豹看似就要被欺身靠近的徐凤年,竟是没有收枪撤退或是凭借梅子酒变招的意思,直截了当就跟徐凤年互换了一拳一掌。 徐凤年一掌拍在陈芝豹额头,陈芝豹一拳砸在徐凤年眉心。 两人身体各自一荡,竭力稳住身形皆是绝不愿后退半步,然后一人一脚凶狠踹出,依旧是只求攻势放弃守势的玉石俱焚,这一次两人终于各自后退数步,然后几乎同时向前踏出数步,又如出一辙地抬臂肘击而出,各自被砸中脑袋的两人一左一右错开。 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在西域小城里的那场狭窄巷一战,各自只在方寸间辗转腾挪,摒弃一味追求雄浑气势的大开大合,反而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极显返璞归真的宗师风采。 今日与陈芝豹小院一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错开拉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未必就拥有先手优势,毕竟梅子酒过长,只是枪法出神入化的陈芝豹突然手心虚握,长枪向后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紧后,就变得好像一把迎敌距离恰到好处的三尺长剑,于是梅子酒枪头比徐凤年的手掌更早得手,虽然那杆梅子酒枪尖反常地毫不锋锐,但是抽在徐凤年心口之后,顿时就让脸色瞬间雪白的徐凤年整个人倒飞出去。一击得手的陈芝豹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凤年双臂摊开,九指张开,仅剩下一根手指弯曲。 徐凤年那九指分别牵引再度浮现在空中的九柄飞剑气机,在九剑的牵扯下,不但后退势头骤然停止,而且紧随其后的前扑势头快若奔雷。 徐凤年高高跃起,一指压下。 小院所有微微摇晃的气韵莲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于一指之上。 李淳罡当年在雨中泥泞小道递出过一剑。 一剑仙人跪。 陈芝豹高举梅子酒横枪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弹中,枪身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弧顶重重砸在陈芝豹的额头。 这位蜀王被砸得身体倒退出去,直到后背贴紧墙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颓势。 徐凤年双脚落在地面后,平淡道:“你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我那一记,还给你。” 陈芝豹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加重握枪的力道,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剧烈颤抖。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环视四周,屋内棺材,墙角枣树,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枣子,以及那两柄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绣冬春雷,最后望向那个经此一战雪上加霜的年轻藩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知道徐骁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北凉王吗?” 陈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 徐凤年站在原地,没有拦阻陈芝豹的离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在于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两人先前在广陵江上一战,都没有走到互换性命那一步,今天还是如此,就在于两人都不想,当时徐凤年要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去救姜泥,而离开藩王辖境的陈芝豹要在广陵道火中取栗。现在则是徐凤年要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而陈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开始志在天下了。 陈芝豹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怀阳关街道上,走出城门后,没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复杂的数千精锐边军铁骑,只是对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儿脸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前往广陵道,还是留在北凉?谢观应虽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毕竟帮我捕捉过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还给你便是。” 白狐儿脸点头道:“正好要回乡一趟,与你顺路。” 两人皆是白衣,皆是当世最风流之人。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仍是让麾下边骑留给他们两匹北凉战马,陈芝豹也没有拒绝。 褚禄山望着那个翻身上马后的前任北凉都护,没好气道:“姓陈的,你下次再来北凉搅风搅雨,就没这待遇了!” 背负大小两只布囊的陈芝豹没有理睬这个胖子的威胁,策马离去。 两骑愈行愈远。 白狐儿脸突然问道:“陈芝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只有杀意却无杀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进入怀阳关的。” 陈芝豹默不作声。 白狐儿脸猛然间拨转马头,自嘲道:“差点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双刀。” 陈芝豹缓缓前行一段路程后,轻轻勒了下缰绳,回望一眼怀阳关,或者说是遥望了一眼荒凉的北凉关外,自言自语道:“有些事,你徐凤年做不到。” 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陈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陈芝豹做不到的。 陈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翘起,破天荒会心一笑。 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且肝胆相照的,也许不只有朋友,敌人也可以。 虽然陈芝豹这次见到徐凤年,有责问有讥讽,但是归根结底,陈芝豹之所以暂时没有杀心,就在于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条陈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线。 徐凤年的心声,那些从未诉诸于口的言语,陈芝豹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尝不想北凉三十万铁骑,北凉参差数百万户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尝不想北凉文臣武将人人美谥?” “我不想北凉铁骑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凉跟中原一样不见硝烟,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尝不希望清凉山碑林不刻上一个名字?” 陈芝豹收回思绪,替徐凤年感到有些可怜。 “不愧是他的儿子,不愧是李义山相中的弟子,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痛快过。” 陈芝豹没来由叹了口气。 他这趟来北凉,本是想救下齐当国。 也更想去清凉山某个地方,祭奠那个自己一直视为亲生母亲的敬重女子。 陈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报”。 ———— 当白狐儿脸返回那栋小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藩王坐在台阶上,搁着双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红的枣子,他吹着悠扬口哨。 看到自己后,笑着点头。 第895章 怀阳关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军事会议,除了率领轻骑游曳在葫芦口外的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周康,这五位边军中官职最高的步骑大将,连同都护褚禄山在内,再加上凉州关外左右两支骑军的副将,凉州将军石符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还有茯苓柳芽重冢以及清源四座军镇的主将,以及黄来福这样的实权校尉二十余人,三十多位北凉武将联袂出席议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头数算军功的价格,谁能够在此时攻破这座关隘,当真是滔天战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对边事指手画脚的徐凤年这次召集众人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大胆战术,远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为激进,不仅仅是“幽州步军向西倾斜,陵州骑军向北倾斜”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流州当成真正决定第二场凉莽大战胜负的关键战场,其地位甚至隐约还要超过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个凉州关外,何仲忽陈云垂两位副帅都持反对意见,辈分资历要稍浅的锦鹧鸪周康,明确赞成年轻藩王的意见,燕文鸾和顾大祖则没有表态,因为如此一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他们的北凉王,竟然是摆明了要跟北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大战! 你用重兵打我凉州关外,那我就打烂你的北莽南朝! 顾大祖作为昔年南唐砥柱的现任北凉步军副帅,在春秋战事尾声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须战于国门之外”,照理说徐凤年这个方针应该很对老将的胃口才对,但是顾大祖在权衡利弊之后,忍不住又一次低头望向桌案上的那幅凉莽对峙形势图,忧心忡忡道:“王爷,此举未必妥当啊,且不说流州那边我方骑军能否一路推进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冢一线有幽州步军帮助驻守城池,可在兵力对比上,我们显然仍是处于绝对劣势,这种劣势,不是几座城墙就能弥补的,一旦让郁鸾刀、和宁峨眉领兵共同西进,兵力悬殊就会更加夸张,怀阳关这些关隘城池不是不能丢,怕就怕到时候丢得太快,导致何、周两位将军的骑军丧失依靠,牵一发而动全身,仓促之下,孤悬关外的拒北城,如何挡得住北莽主力大军?没了拒北城,哪怕大半个北莽南朝都给流州骑军捣碎了,于大局无补啊。”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地图,“咱们不妨反着来看待这件事,先假设葫芦口无战事,我幽州步军主力干脆全部调入凉州关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万人,那么茯苓柳芽等军镇阻滞敌军的效果就会更大,比如让我留在这怀阳关,顾大祖你领兵去重冢军镇协防,陈云垂选择衔接凉州流州的清源军镇,如此一来,拒北城以北的整体防线,不敢说如何铜墙铁壁,好歹也能给流州骑军赢得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燕文鸾麾下两位步军副帅还没说话,倒是左骑军主将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绝对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说不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带,怀阳关尚且注定守不住,更何谈柳芽茯苓数镇,你们三人,难不成想白白送给北莽蛮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机会?!” 说到这里,何仲忽犹豫了一下,望向并肩而立的徐凤年和褚禄山,“王爷,不是我何仲忽小觑了那些流州的年轻武将,事实上号称西楚双壁的寇江淮谢西陲也好,还是曹嵬和郁鸾刀也罢,我都很欣赏,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来这场大战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黄宋濮那帮蛮子可以犯一些错,可惜我们北凉错不得丝毫!那些年轻人毕竟……太年轻了啊!何况流州本就还有个老成持重的黄宋濮坐镇,如今烂陀山倒戈,流州骑军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龙象军算是老营出身,其余骑军可都成军没多久,相互之间,也无只有经历一场场战役后才可培养出来的默契,若是某个环节出现纰漏,一着不慎,岂非满盘皆输?” 周康皱了皱眉头,有些底气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将军是担心流州没有一个主心骨,不然干脆让袁统领亲自去主持大局?” 褚禄山摇头道:“凉州关外骑军的战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们需要一名骑将,他必须能够运用骑军达到‘远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这种事情,北凉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禄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轻骑将多半是要各自为战,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当世兵家公认决定了西垒壁大决战的那场公主坟一役,袁左宗是当之无愧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说没有袁左宗的领军长途奔袭,如今中原姓赵姓姜还两说。 褚禄山曾经做出过千骑开蜀的壮举,与卢升象的雪夜下庐州,并称为春秋战事之中的两大经典骑战,但是比起袁左宗临时起意的擅自奇袭公主坟,无疑要逊色一些,要知道就连陈芝豹事后都承认,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识到公主坟战场的意义所在。所以徐凤年世袭罔替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袁左宗担任骑军统帅,而褚禄山仅是出任名义上的北凉武将第一人,事实证明这种一虚一实的搭配,当时仍未能够真正服众的新凉王没有选错人,也正是此举,使得北凉边军没有出现大的震荡。 刚刚从两淮道经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凉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发,长途跋涉让他有些疲惫不堪,干脆就站在那里闭目养神。 身材矮小瘦弱气势却稳压堂内诸将的燕文鸾弯曲双指,在桌上磕了磕,转头问道:“褚都护,曹嵬当时从边军抽调出去的一万骑,郁鸾刀的一万幽骑,寇江淮夹杂有相当数量流州青壮的骑军,再加上一个临时接手临谣凤翔两镇总计不过六千骑军的谢西陲,还有宁峨眉那支大伤元气后得到紧急补充的铁浮屠,五名年纪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燕文鸾的年轻骑将,当真要赌他们力挽狂澜?我们凉州幽州这帮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们了?” 这场争论的根源,其实就在于那几位年轻人能否担起大任,能否对得起凉州边军的慷慨赴死。如果无法让北莽南朝伤筋动骨,无法迫使北莽中路大军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骑军杀敌再多,哪怕把西京庙堂的文武百官杀了个干净,就像顾大祖所说,事实上对大局并无裨益,拒北城一丢,兵力空虚的凉州必然失陷,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褚禄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打量着年轻藩王。 徐凤年正要出声,就在此时,徐北枳终于开口说话,“当年大将军带着徐家军南征北战,马踏六国,我记得那会儿蜀王陈芝豹、褚都护、袁统领这拨人都极为年轻吧,徐璞吴起等人,岁数其实也不算大,连燕将军当时都算是青壮将领,所以那会儿离阳兵部才会有‘娃娃校尉,及冠将军’的酸溜溜讽刺。无论是寇江淮谢西陲,还是曹嵬郁鸾刀宁峨眉,也非是那种纸上谈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军功,其余人人都战功赫赫,例如原本名声不显的寇谢两人,曹长卿尚且敢任用他们分别担任西楚东西两条战线的主将,为何我们北凉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问道:“难道说是咱们流州骑军战力太不值一提?还比不上七拼八凑出来的西楚骑军?” 不等谁给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几步,走到桌前,继续说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为营,无非是想要在凉州关外战场一点一点蚕食北凉铁骑,其实也一样是逼着我们北凉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说句难听的,北凉铁骑只要选择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蛮子耗到底,那么就算我们不兵行险着,不靠流州战事来冒险破局,屋内各位,也难逃战死的下场,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我说啊,咱们别总想着怎么输得不那么难看,不能只想着拼光了边军,只为多杀掉十万几十万北莽骑军,而是要想着怎么赢,赢得让北莽和离阳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敛了笑意,沉声道:“现在机会来了!就摆在我们眼前!”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家伙,微微一笑。 燕文鸾何仲忽这拨春秋老将,可不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听过徐北枳的言论后,并未出现太多心神激荡,反而愈发小心谨慎。 锦鹧鸪周康是公认北凉边军里头性格暴烈的武将,素来推崇最好的防御便是进攻,大概也清楚今日议事结果也许会决定北凉的存亡,没有顺势火上浇油,反而字斟句酌道:“那些年轻人的带兵才华毋庸置疑,现在我想确认一件事,那就是群龙无首的流州几支骑军,真能牵着黄宋濮的鼻子走?” 作为唯一一位北凉文臣,徐北枳突然做出一个让满屋功勋武将哭笑不得的举动,指了指不远处的北凉王,“这个得问他,今天的争执都是这位折腾出来的。” 脸上有几分苍白病容的徐凤年哑然失笑,缓缓道:“寇江淮谢西陲两人用兵习惯,相信各位都看过拂水房谍报和朝廷刺史级邸报,已经大致了解过,各有奇正,广陵道战事的转折点,西楚国势的由盛转衰,其实就在寇江淮当初一气之下离开战场,至于此事其中缘由,不在今日讨论范畴,也涉及寇江淮的隐私,但是我们回头来看那场让朝廷大军焦头烂额的战事,不难发现这对西楚双壁一左一右,拱卫西楚,对手有阎震春、杨慎杏、卢升象、吴重轩、陈芝豹等人,无一不是当世兵法大家,虽然后期战事开始倾斜离阳,当然其中也有一些沙场以外的因素,使得卢升象陈芝豹两人并未倾力出兵,但西楚大体上依旧能够保持均势,殊为不易,所以说寇谢两人在流州再度联手,我很期待。” 徐凤年笑道:“如果流州的对手是擅长奇兵的董卓,而不是用兵持重的黄宋濮,我会跟很多人一样不放心,事实上,流州方面,我真正当做心腹大患的人物,是那位导致烂陀山倒向北莽的夏捺钵种檀。” 褚禄山阴测测道:“所以王爷这次专门给种檀那小子安排了一顿大餐,留在凉州关外的吴家九十骑,将会在徐偃兵的带领下奔赴西域,配合曹嵬一起截杀种檀。” 徐凤年低头望向北莽南朝疆域地图,轻声道:“北莽军力极为强大,否则也不会让我们北凉如此头疼,但是北莽庙堂那边,种种弊端,积重难返,远比我们北凉想象中要更为暗流涌动,之所以这次孤注一掷要以流州作为破局所在,真正意义,不在凉莽边境战场,而在北莽内部,我要让北莽耶律慕容两姓、南朝北庭两座官场的对峙,从幕后走向台前,让那个扬言要将我们头颅按斤两卖的老妇人,再也无法用铁腕弹压局势。” 燕文鸾深思后点头道:“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然后燕文鸾神情复杂,看着陈云垂、何仲忽这些与自己一同戎马生涯的老家伙们,“我们老了,虽然还骑得马挽得弓杀得人,可是比起郁鸾刀那帮年轻人,毕竟还是老了。” 屋外秋风渐起。 迟暮之年的老将燕文鸾不知为何望向屋外,怔怔出神,喃喃道:“老了就老了,那就最后再扶年轻人一把。” 徐凤年望向众人,微笑道:“我相信流州那些年轻人能够带来惊喜,我也相信屋内诸位能够守住拒北城。” 徐凤年略作停顿,伸出手,重重按在桌上那幅凉莽形势图上,“如果一定要有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北凉铁骑甲天下!” 第896章 议事结束后,徐凤年带着徐北枳专程去一座小院拜访老将何仲忽,到了以后才发现燕文鸾也在,四人围坐石桌,徐凤年看着难掩满脸疲惫的左骑军统帅,有些忧心,何仲忽的身子骨在最近一两年里突然糟糕起来,给人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感观,以至于在第一场凉莽大战过后,老将曾经私下向清凉山和都护府递交辞呈,同时向徐凤年和褚禄山举荐了郁鸾刀担任左骑军第二副帅一职,之所以没有让那位名声鹊起的年轻幽骑主将一步登天,直接主持左骑军大局,也是这位功高权重老人的老辣所在,毕竟桀骜难驯的凉州边军素来轻视幽州军伍,出身中原豪阀的郁鸾刀又与凉州边军并无渊源,若是骤登高位,得以单独执掌一军,未必能够服众,一旦在第二场凉莽战事里出现纰漏,毁掉一名北凉兵法大材不说,还会贻误边关大局,他何仲忽自然难辞其咎,那就真是晚节不保了。 只不过何仲忽能够摒弃山头之见,建议郁鸾刀成为左骑军名义上的三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足可看出这位春秋老将的肚量和远见,而且在先前徐凤年拿左右骑军开刀,有拆东墙补西墙嫌疑地补充其它骑军实力,例如抽调兵马给曹嵬等人,也是何仲忽率先响应,决无异议,在这一点上,绰号锦鹧鸪的右骑军主将周康,显然就要逊色许多,明里暗里都有颇多怨言,虽然徐凤年私下也笑骂过周康是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毕竟当年周康就是为他送行的数百老卒之一,有送行之谊,某种意义上,周康跟那会儿尚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有过一场患难之交,所以哪怕周康不够爽利,徐凤年其实也没有放在心上,何况周康的反应也属于人之常情,就像何仲忽先前那副对怀阳关都护府唯马首是瞻的姿态,在左骑军内部就有些碎言碎语,许多青壮派武将都不太理解,觉得老将军太好说话,削减了左骑军的势力不说,还白白堕了左骑军的威名。徐凤年之所以特意莅临此地,就缘于一场左骑军内讧风波,徐凤年就是想要先听听何仲忽的想法,不到万不得已,清凉山不会插手左骑军事务,相信燕文鸾这趟火急火燎赶来,也有几分给老友撑腰给整个北凉边骑瞧一瞧的意思在里头。 小院四人不饮酒也不喝茶,何仲忽似乎没想到年轻藩王会大驾光临,满脸惊喜,作为北凉铁骑实权排在前十的人物,何仲忽了解龙眼儿平原的大致过程,知道徐凤年大快人心地亲手杀掉了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更知道陈芝豹先前来到怀阳关,所以徐凤年之前在议事堂话语尽量言简意赅,脸色苍白得厉害,更让老将感到愧疚,总觉得是凉州骑军的过错,对不住大将军徐骁的栽培,到头来竟然害得大将军的嫡长子事必躬亲,连杀人也要亲自上阵,那么还要他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做什么?作为燕文鸾相交莫逆的老朋友,何仲忽当然还有一层隐蔽身份,老人曾经也是徐家扶龙派的成员,这拨人当初以谋士赵长陵为首,陈芝豹作为接班人,既是大将军徐骁的小舅子又是徐家骑军主将之一的吴起,燕文鸾何仲忽等人都属于中坚力量,姚简叶熙真两位义子与他们走得也很近,而被扶龙派讥讽为倒龙系的李义山一派,在总体实力上就要孱弱许多,若非在最后关头是王妃吴素明确表态不支持徐骁叛出离阳划江而治,恐怕也就没有徐家称王北凉的说法了,也许如今徐凤年是整个广陵江以南广袤疆域的君主,但也有可能是北凉边军彻底没有老人的说法,因为都是谋逆败亡的死人。由于这么一层难以启齿关系,何仲忽对这位力挽狂澜的年轻藩王,一直有些晦涩难明的心思,不从左骑军内部提拔嫡系顺水推舟地担任下任主帅,而是拣选外人郁鸾刀来鸠占鹊巢,迟暮老人未必没有一份补偿和赎罪心理。 北凉步军第一人燕文鸾脸色阴沉,直截了当道:“王爷,有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李彦超那小子就是头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何仲忽一手把他带到今天的位置,对他比亲儿子还亲,无非是没给他一个左骑军主帅,那小子竟敢就要造反,想着跑去给周康当副手!这个小王八蛋带兵打仗的确不差,可品行不端,以后绝对要用而不能大用,撑死给他当官当到一军副将!” 徐凤年还真没料到极少流露情绪的燕文鸾会如此大动肝火,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造反,忘恩负义,品行不端,这些分量极重的词汇,从燕文鸾这种屈指可数的封疆大吏嘴里说出来,那几乎就能让任意一名北凉中高层武将彻底无缘实权高位了,事实上徐凤年对名声在外的李彦超并不陌生,北凉四牙之一,与典雄畜、韦甫诚和宁峨眉三人齐名,战功卓著,在边军中,是除去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这拨春秋老人之外,仅次于刘寄奴寥寥几人的骁将,因为正值当打之年,是那种可以为徐家再打二十年胜仗苦仗的重要将领,只不过跟龙象军副将李陌藩和幽州曹小蛟相似,性格偏激,恃功傲物,都是出了名的刺头人物,毁誉参半,如果是搁在离阳官场,属于三天两头就要被清流言官往死里弹劾的角色。 何仲忽瞪了一眼燕文鸾,转头对徐凤年苦笑道:“王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是拦不住的,既然周康许诺将来会让李彦超继任右骑军主帅,就由他去吧,彦超这孩子在左骑军里征战多年,立下的军功也足以当得起这份前程。人往高处走,没有错。” 燕文鸾有些无奈,其实不是他对李彦超此人果真有多少不顺眼,无非是想着帮何仲忽把话题挑起,由他燕文鸾来做恶人,那么抹不开面子何仲忽接下来只要点个头即可,李彦超不是不可以离开左骑军,但是绝对不能助长此风,否则锦鹧鸪那家伙手里的小锄头还不得刨得飞起?你何仲忽本就病的不轻,难道将来真要躺在病榻上还要听见右骑军分崩离析的噩耗?当真就不怕死不瞑目?燕文鸾叹息一声,与何仲忽认了大半辈子,对这个老家伙是十分佩服的,临老却并无家眷,只养了几匹跛脚老马,治军带兵,就跟一个絮絮叨叨的婆姨差不多,待兵如子,吃喝拉撒都在军中,与普通士卒无异,绝无半点特殊待遇可言,所以李彦超这些年轻人,可谓都是何仲忽一把屎一把尿从小卒子培养成功勋将领了,听到李彦超要离开左骑军,燕文鸾怎能不怒火中烧?清官难断家务事,看得出来,哪怕到了父子反目一般分家地步,何仲忽仍是不忍心耽误了李彦超的仕途,唯恐年轻藩王对李彦超产生恶感,以至于到了锦鹧鸪的右骑军中也难以升迁。 徐凤年思量片刻,缓缓说道:“说实话,只要李彦超还留在关外,是在左骑军效力还是转去右骑军爬升,对我而言并无区别,再者左右骑军极端排外的传统也确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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