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珀小说

碎珀小说> 斗罗:投靠唐三,我收了小舞! > 第109章

第109章

表情道:“哦?那个晚节不保的宋家老夫子这么说过?朕没听说过,朕只听曹长卿说你李长吉只有满纸匠气,半斤几两的才子气清逸气皆是欠奉。” 李长吉和程文羽这两位在大楚士林呼风唤雨的文豪,几乎同时如遭雷击,不知如何作答。 曹长卿。 他始终是大楚地位最超然的那个人,从他奉旨入宫成为棋待诏的时候起,就是西楚最得意之人了,李密在棋盘上输给了他,叶白夔笑称我大楚沙场有你便可无我,被誉为无所不知的杂学宗师汤嘉禾,更是对人说我有不知事便问曹长卿。 大楚山河完整之际,是如此。大楚成为西楚之后,更是如此。 突然,豪阀出身的大楚京城禁军副将宋景德,好像自言自语,他不轻不重说了一句。 “危难之际,敢问曹长卿何在?” 无人注意的孙希济听到这句话后,颓然靠在椅背上,老人闭上眼睛,气息细微。 满朝文武,那些公卿重臣俱是冷笑不止,那些位置靠后的官员则噤若寒蝉。 姜姒欲言又止,她满腔怒火却无法说。 她突然走下龙椅,走到那张椅子前,蹲下身,轻轻握住老人连颤抖都那般无力的干枯手掌。 孙希济已经说不出话,竭力睁开眼睛,眼神只有一个长辈看待家中晚辈的怜惜和慈祥。 她想要说话。 想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 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视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 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 第866章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中书省平章政事唐师,在孙希济合眼辞世后,他就属于大楚庙堂上资历最老的官员了,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场闹剧中选择袖手旁观,槐阴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兴起于大楚开国,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时,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说槐阴唐氏才是真正与大楚姜氏共富贵同患难的家族,大楚覆灭后,唐家无一人进入离阳官场,西楚复国后,唐家又是第一拨响应曹长卿的家族之一。虽然唐师和孙希济的政见不合属于路人皆知,但属于真正的君子之争,各有结党,从无倾轧。唐师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孙希济灯火将熄的官员,那个时候,唐师没有丝毫快意,倒像是有个吵架了一辈子却没有打过架的恶邻,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没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着那个传说中的年轻藩王,坦然问道:“北凉王没有在昨日离开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驾光临,是为杀人而来,搏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凤年答话,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从我唐师杀起。大楚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想必我这颗脑袋还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个说出“敢问曹长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声笑道:“世人都说北凉王武功绝顶,那么大楚武将中就从我赵云颢杀起!希望北凉王不要嫌弃我这个大楚镇南将军,官身不够显赫!” 大楚可亡国,可亡于离阳大军。唯独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凤年那只按在姜泥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没有出声说话,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视线望向更远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师,赵云颢,你们两个本王记下了。稍等片刻,两个太少了,本王要杀就一起杀,那么现在还有谁愿意把脑袋让出来,做那待客之礼?一起站出来便是,先前赵将军说得对,曹长卿不在京城,所以还真想不出谁能阻挡本王想杀之人。吏部尚书顾鞅,翰林学士李长吉,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礼部侍郎苏阳,你们几个怎么不站出来?还是说你们找好了门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所在的几个家族,早年在西垒壁战役后,都是有人殉国的。” 四人中,只有年迈的顾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师身边。其余三人,都没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长吉两大当世文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随着顾老尚书的毅然赴死,逐渐有文武官员从左右班列走到中间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内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欢誉为位列中枢的达官显贵,大楚的国之栋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数都选择了做必死无疑的骨鲠忠臣。而其余半数,自然便是疾风劲草之外的墙头草了。 壮烈的愚蠢,聪明的卑微。 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姜泥撇过脑袋,不再让他把手搁在自己头上。 徐凤年没有跟她斤斤计较,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在大殿暴起杀人的念头,笑道:“我北凉铁骑南下广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难平叛,就在各位的态度了。你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现在站在本王身边的这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傻闺女,只要你们愿意退一步,本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西垒壁战场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继续在鼓舞军心,你们这帮文武大臣可以继续指点江山,或是各谋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当真要大开杀戒,把你们的脑袋全部丢给吴重轩或是许拱了。至于信不信,随你们,我给你们一炷香权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 说到一炷香的时候,徐凤年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条漫长御道,不知为何改口为半炷香。 徐凤年按刀的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光尤为刺眼。 徐凤年继续说道:“大楚有没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个在西线上‘天子守国门’的姜姒就够了。对不对?” 徐凤年看着那个手无玉笏的翰林学士李长吉,加重语气,“李大学士,对不对?!” 再无先前风骨的李长吉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王爷说得在理。” 大殿之上,开始有某些没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开始有人向世交或是亲家轻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开始有人偷偷小跑过去,试图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员拉扯回去。 与此同时,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无几的官员满脸羞愧地返回两侧位置。 看到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凤年其实百感交集。 曾经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国,即中原陆沉。 可想而知,当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垒壁战役,是何等惨烈。 当有人发现徐凤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有个人心神崩溃,早已暗中串通离阳军方的礼部侍郎苏阳突然打了个哆嗦,突然开窍一般,快步走到仅在平章政事唐师身后的位置,对徐凤年谄媚笑道:“王爷,我就是西楚礼部的苏阳,不知王爷的那支边关铁骑何时能够到达这西楚京城外头?” 与其被一群傻子拉着陪葬,他苏阳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依附北凉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远远比不上直接跟那位离阳大将搭上线,但是总好过马上就见不着大殿外头的太阳吧。 大楚的礼部侍郎,一口一个“西楚”。 徐凤年啧啧道:“看来苏侍郎官职不算太高,但却是这栋大屋子里头最聪明的人啊。只当个侍郎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本王是离阳皇帝,怎么都该让苏大人当个执掌朝廷文脉的礼部尚书。” 满头汗水的苏阳能够做到侍郎,毕竟不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救,岂会听不出年轻藩王话语中的调侃,悻悻然道:“王爷过奖,过奖了。” 徐凤年撇开拇指,那截出鞘凉刀迅速归鞘。 苏阳顿时窃喜。 徐凤年转头凝视着姜泥,柔声打趣道:“昨天没有非要你立即离开京城,是怕你一时想不开,脑袋瓜子拧不过来,今天不一样了,如果还没想明白,那就只好把你打晕然后扛走。” 她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颤抖。 徐凤年没有转头,伸手随意指了指那些文武官员,“有唐师顾鞅赵云颢这些人,说明你这趟西楚之行,并没有白来。但是同样还有苏阳李长吉程文羽这些人,说明你没有留在西楚等死的意义。你就是个笨丫头,别当了几天女皇帝就真把自己当皇帝,大楚臣民在当今西楚,就像我昨日跟你所说,他们不是没有选择,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必死之人,现在他们的处境,是愿死者可死,愿活者能活。那么现在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跟我走?” 她下意识就要转身,遇到事情,反正先躲起来再说! 结果被他伸出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气笑道:“还躲?!” 徐凤年凝视着她,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这次真不是吓唬你,如果再不走,我会有麻烦,而且不小。” 她脸色剧变,说了句等我一下,然后她就跑向大殿侧门,不过她突然转头,对他灿烂一笑。 两个小酒窝。 几乎同时,徐凤年双袖一挥,大殿上所有官员只觉得大风扑面,纷纷后退以袖遮面。 所以他们也就无法目睹那幅倾国倾城的动人风景了。 徐凤年对那个双手提着龙袍跑路的背影说道:“如果只是过河卒的话,拿不拿都无所谓,我随手就能带走。” 她头也不转,干脆利落地撂下两个字,“铜钱!” 徐凤年哭笑不得,提醒道:“我去在皇城门口等你。除了铜钱,别忘了顺便把大凉龙雀驭回,说不定用得着。” 说完这句话后,徐凤年一步掠出大殿,直接在皇城门外停下身形。 司礼监掌印太监愣了一下,匆忙跟上,试图追上皇帝陛下的脚步。 如果接下来运气不好的话,如果真要有一场生死相向,那么他就会在她赶到自己身边之前,跟那个对手分出生死。 其凶险程度,也许不亚于当初他面对人猫韩生宣。 御道之上的拦阻之人,正是昨夜城头还算相谈甚欢的澹台平静。 在洪洗象和谢观应相继放弃或者失去资格后,无形中她就成了一个当今最有资格替天行道的人间人物。 昨夜这位人间硕果仅存的练气士宗师,她云淡风轻说出口的所谓“宵夜”,正是西楚的气运! 原本西楚京城仅剩的气数,依旧可以将一位跻身陆地神仙境界的武道大宗师“拒之门外”,但其实也只能阻挡一人而已。 徐凤年之所以能够从京城南门一路杀入皇宫,作为西楚气数之主的皇帝姜泥,她的存在至关重要,准确说来正是姜泥本心的犹豫不决,造就了徐凤年的“闲庭信步”,可要说换成是对西楚对姜姒心怀敌意之人,哪怕是拓拔菩萨或是邓太阿,那么他们进入皇城不难,像徐凤年那样杀死两名守城人也能办到,但是再去对上姜泥的满湖十万剑,多半就是姜泥胜算更大了。这种妙不可言的天时之利,不入天象便不知其玄。 徐凤年原本觉得自己的运气再差,也不至于让澹台平静现在就跟自己撕破脸皮。 但是。 徐凤年抬头看了眼天上,又看了眼远处的人间。 眼神恍惚。 刹那间天地倒转。 不是谪仙人,而是真正的无数天上人在人世间。 徐凤年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 一步跨出,便是阴阳之隔,天地之别。徐凤年的身影如同走入一道水帘,凭空消失不见。 而那座太极殿之上,气氛凝重。 等到那个年轻藩王离开,满朝文武一时间都有些懵,先是得到皇帝陛下授意的掌印太监,让人小心翼翼将孙希济的遗体小心搬出去,到头来竟然只有平章政事唐师默然跟随,如同为人抬棺一般。其余大臣都留在大殿没有挪步,李长吉和程文羽不约而同低声骂了声北凉蛮子,不知不觉成为目光焦点的礼部侍郎苏阳倒是泰然处之,哪怕将军赵云颢怒声斥责他全无楚臣风骨,苏阳只是冷笑不止,中书省和门下省都已经群龙无首,执掌六部的曹长卿更是不知所踪,这使得吏部尚书顾鞅一跃成为大殿上分量最重的官员,顾鞅看着一派乱糟糟的场景,虽然自己心如乱麻,这位大楚天官仍是沉声道:“今日之事,还请各位退朝之后闭紧嘴巴,决不可说起陛下离京一事,记住,陛下依旧身处西垒壁前线战场,陛下是在为我大楚御驾亲征,若是万一有人管不住嘴巴,本官定会竭尽全力,不惜冒着党同伐异的骂声,也要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 与顾鞅派系分属不同阵营的镇南将军赵云颢阴沉道:“这一次,本将愿做顾大人门下走狗!” 户部尚书是个古稀之年的老好人,曾是大楚前朝公认的捣糨糊高手,这一次也破天荒坚定表态道:“诸位!听我一言,危难之际应当同舟共济,可莫要行误人且自误的凿船之举啊。大楚病入膏肓矣,我辈慎言慎行啊。” 顾鞅突然盯住苏阳,“苏侍郎以为如何?” 苏阳笑眯眯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苏阳听过就算了,可既然是顾尚书,就不同了。” 言下之意,是我苏阳已经快要上岸找到下家了,一般人拦阻我浑水摸鱼,我苏阳鸟也不鸟他,可既然是你这位同样跟离阳朝廷眉来眼去的吏部尚书,那咱们就都悠着点,既然大伙儿都是要卖身离阳赵室的,现在就别各自杀价,以免双方好好的玉石价格给作践成了白菜价格,岂不是白白便宜了离阳。顾鞅点了点头,苏阳敏锐捕捉到尚书大人眼中的那抹鄙夷,侍郎大人心中冷笑,说到底,你我都是卖身的青楼女子,你顾家不过就是价格高些,我苏阳不过就是今天在大殿上比你少了几两文人骨气,可你顾大人五十步笑百步,也不嫌丢人? 西楚庙堂唯一一个目前身处京城的大将军,骠骑将军陈昆山沉声道:“从现在这一刻起,满城戒严,只准入城不许出城!” 这一句话只是让人略微惊讶,但是下一句话就让某些人脸色发白了,“若是被我京城禁军和谍子,发现谁家有信鸽飞起,那就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斩立决!” 殿外。 一位身穿蟒袍的宫中太监背着裹在绸锻里的尸体,快步走向宫外的马车。 槐阴唐家的家主,大楚的从一品平章政事,唐师跟在身后,凄然低声道:“孙希济,世人皆言人须往高处走,你为何偏偏要从离阳庙堂来到这座庙堂。” 唐师老泪纵横,突然加快几步,对那名太监喊道:“我来背!” 蟒袍太监满脸惊讶看着年迈老人,唐师凄然笑道:“老人背死人,慢一些又何妨?” 唐师背起孙希济,缓缓前行。 满城春风里,一个名叫孙希济的昔年大楚风流人,在一个叫唐师的老人后背上,无声无息,落叶归根。 ———— 朝会缓缓散去,众人头顶,一抹璀璨剑光升起起于皇宫大内,落在皇城大门外。 踩在剑上的姜泥茫然四顾,怎么突然就找不到他了?而且一点气机都感受不到。 她尽量让自己静下心,闭上眼睛,满湖剑瞬间掠起飞向京城四方。 十万飞剑恰如一朵巨大莲花绽放于广陵道。 姜泥开始试图凭借世间剑意与天地相通,以此来断定徐凤年的大致行踪。 她心头默默起念,一定要等我。 她突然睁开眼睛,有震惊,有疑惑,有惶恐,有惊惧。 剑心自明,告诉她徐凤年其实就在附近。 她开始驾驭数千飞剑掠回皇城。 然后她发现有数剑妨碍剑心,好像在绕路而行。 她御剑而去,悬停在空中,抬起头。 若是有澹台平静这般大神通的练气士宗师一旁观看,就能够发现有一条雄踞京城的巨大白龙,口吐龙珠。 而那颗龙珠已经快要支离破碎。 第867章 先前徐凤年在殿内大梁上打瞌睡的时候,身材异常高大的白衣女子身处京城闹市,照理说应该尤为引人瞩目。 但事实上除了几道斜眼和冷眼,根本就没有正眼看她。 她很茫然。 如果说北派练气士都是离阳王朝的依附,是一拨极为另类的扶龙之臣,那么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显然就要纯粹许多,悄然行走天地间,真正如同餐霞饮露的仙人,作为观音宗的宗主,貌似三十岁妇人的澹台平静已是百岁高龄,否则吃剑老祖隋斜谷也不至于对她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澹台平静当然是出世人,举宗北迁从南海进入北凉,当时摆在台面上的理由是凉莽大战在即,需要练气士为不计其数的天地游魂“搭桥过河”,也等于为自身修善积攒功德,徐凤年当时虽然有些怀疑,但毕竟就战力而言,在北凉地盘上,无论是澹台平静自身修为,还是整个观音宗的实力,都折腾不起太大浪花,也就听之任之,北凉道对这拨白衣仙师开门纳客。但是徐凤年没有真的就此不闻不问,要知道当时卖炭妞那幅陆地吵仙图之上,位列榜首的人物是谢观应,而他徐凤年紧随其后!现在谢观应已是丧家之犬,至今还在被邓太阿追杀不休,那么徐凤年放眼天下,真正需要忌惮的对手,澹台平静已是他心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在昨夜西楚京城的城头重逢之前,徐凤年一直以为澹台平静即便想要替天行道,也应该在曹长卿身死之后,但是没有想到哪怕曹长卿依然在世,她就已经可以吸纳西楚残留气数,这也就罢了,今天在姜泥决心离开广陵道之后,她干脆就是以鲸吞之势疯狂吸收大楚姜氏的气数。 徐凤年一步走出,离开了皇城大门附近,然后一步走到了一处看似平平常常的闹市,各色铺子各种摊子,顺着街道绵延开去,市井百姓,游人如织,鱼龙混杂,低处有黄狗趴卧打盹,高处有鸟雀绕屋檐,一派盛世之中的祥和。 烈日当空,徐凤年站在街这一头,白衣女子站在街那一头。 以徐凤年如今堪称恐怖的眼力竟然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模模糊糊,只能看到她站在闹市中,茕茕孑立。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步跨出。 瞬间万籁寂静,但是刹那间后,重归喧闹。 有两位布衣老者一左一右跟徐凤年擦肩而过,皆似有呢喃,“太白才气过高,露才扬己过盛,失了平和心,惜哉惜哉。” “杜老儿你亡国后入蜀,便无才子气,只剩下一身老憨气,莫要来贬我!” 徐凤年心头一震,没有转头去看那两位老者。 眼角余光看到左手数位摊贩,有人卖玉石有人卖书画有人卖钗子,吆喝声四起。 有人捧起起印章模样的玉石,“吾有三玺,分别刻有小篆‘天命姜氏’、‘“范围天地,幽赞神明’和‘表正万方’,谁要啦?吾今日仅以五两三钱卖之。” 很快就有同行朗声笑骂道:“二十年前就不值钱的玩意儿,糊弄谁呢,三钱都贵了!” 有人双手摊开,胸前的双手之间,恍恍惚惚,飘飘渺渺,如同铺开一幅画卷,如有山岳屹立如有江河流转,“这幅《大奉江山图》,只需两钱便可取走。” 又有持笔人随手一挥,笑眯眯望向徐凤年,懒洋洋道:“只要一钱,我吴姑苏便赠送五百字。” 徐凤年视线中,卖字人手中那只样式普通老旧的毛笔,四周有两株铁树盘绕。 很快就有另外一位持笔人笑道:“一钱五百字是公道价了,不过客官要不要顺便看看我韩松山手中的这支笔?一钱五,足以写出二十年斐然文采,记得早年有位江家小儿曾经从我这里买去一支。” 吴姑苏,北汉书圣。韩松山,南唐时期享誉天下的文豪。 徐凤年没有答话,继续前行。 路边有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在下棋,并无棋盘,也无棋子,但是两人身前,依稀有叮咚声马蹄声江水声。 有一人愤然道:“李三皇,如此心不在焉,如何能与我手谈,当真不要那座洞天福地了?罢了罢了,无趣之极!我也不趁人之危,且先封盘百年。” 对面那人喟然叹息,满脸痛苦,转头望向徐凤年,眼神复杂。 徐凤年依然无动于衷。 大楚国师李密,字三皇! 有人背三尺剑气,迎面走来。 是剑气而非剑。 他瞥了眼没有停步的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地让步,喋喋不休道:“李淳罡那小儿咋的就不来,否则定要领教领教他的两袖青蛇……哼,有蛟龙处斩蛟龙,也值得吹嘘?有啥稀奇的,老夫在世之时,蛟龙多如牛毛……只是不知邓太阿那晚生又是何种境遇……若不是沾碰生人就要倒霉,老夫怎么会让道,晦气,真是晦气……上次是谁来着,吕来什么来着?此人倒是当真了得,佩服佩服……” 徐凤年步步前行,脸色如常。 这条街上,没有谁是在装神弄鬼。 这才真正可怕之处。 好龙之人若是见真龙于雷霆中绕梁而现,降妖伏魔的道士若真是见到了魑魅魍魉狰狞扑来?当如何自处? 随着徐凤年的缓缓前行,开始有谩骂声。 “大秦暴戾,残害生灵!为何能窃踞高位?!” 但是此话一出,很快就有人低声阻止,“真君且慎言!凡间世人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辈其实又有何异……” “短短两百年春秋,文脉受损何其严重,三百后中原便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赵徐两家皆是罪魁祸首!” “也亏得此处不是那几处,否则你早就神形俱灭!” “此子岂敢背弃天道在先,更与那武当道人联手断绝天地联系在后?!” “龙虎山当兴,武当山当败!当初那大胆吕洞玄转身走入凡间之时,就该让武当山香火断绝!” 众人漫骂声中,黄雀鸣叫如凤凰,土狗咆哮如蟒蛟。 徐凤年凝神屏气,尽量不让自己的絮乱气机散落丝毫,因此他走得每一步都极其艰难痛苦。 如孱弱稚童独自行走于峡谷,有阵阵罡风刮过。 徐凤年嘴角泛起冷笑,想要以此削减我北凉气数? 所谓的几两几钱,应该也就是你们天上仙人独有的“铜钱银两”吧,大概跟凡间给人称骨算命有些相似,若是我今日守不住诱惑选择停步购买,我徐家和北凉的家底肯定就会一穷二白了。 当徐凤年走到街道中段,终于有两人对他流露出善意的笑容,一僧一道,盘腿而坐,隔着街道相对而坐,不同于摊贩行人,两位都坐在台阶上,都像隐约坐在莲台上,他们虽非徐凤年认识的熟人,但都对他笑着点了点头,一人慈悲,一人自然。 徐凤年也分别点头致意还礼。 有怒喝声响起,是对那个老僧,“老秃驴,胆敢坏我中原气运!竟然还敢来我东方……” 老僧笑而不言,消散不见。 有三名披甲军士模样的人物,巡视街道的时候看到徐凤年后,虽说犹豫了片刻,但仍是毕恭毕敬地让出道路。 街道那边尽头,澹台平静始终站在原地。 徐凤年终于发现她满脸挣扎痛苦的表情,眼眸缓缓趋于银色,愈发冰冷无情,心口处有刺眼光芒绽放,如明月悬挂沧海。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 看破有尽身躯,体悟无怀境界,一轮心月大放光明。 这是道教生僻古籍上记载的证道迹象之一。 记得呵呵姑娘跟他说过,黄三甲临终前曾经说过,自从天地间有史以来,这一千年是佛道飞升占便宜,等到将来有个读书人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一说后,儒家成圣也会轻松许多,就像有了条终南捷径,就像佛门的立地成佛,能够一步登天,但代价就是潜移默化的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的大愚蠢之事,是“大日已落西山,明月不起沧海”的大悲哀。 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头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 龙袍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牵扯徐凤年进入这座天上人间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看着徐凤年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绝非你这具凡夫俗子的身躯,能够凭借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叶知天下秋。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到你重归……” 徐凤年想要张嘴骂出放屁两个字,但竟然此时此地张嘴说话都不行。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在北方响起,道出了徐凤年的心声。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 楼顶女子抿嘴一笑。 她打趣道:“你这个北方佬,街上这孩子都不乐意认祖归宗了,你还替他说话?护犊子也真是够厉害的了。徐骁一事,你可以是已经犯了众怒的……” 那个浑厚嗓音在不知几千几万里外清晰传来,讥讽道:“臭娘们乖乖生你的娃去,从老子的大秦那会儿就怀胎了,到现在也没落地,你也不嫌丢人!” 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大快人心。 不愧是“我”的真身啊。 她站起身,愤怒道:“你这北方佬,人间有礼乐崩坏,你真当天道不会因此崩塌?!连那人间的凡夫俗子,也晓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浅显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蹋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爷们顶天立地,你这种娘们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坏了规矩地从南到北。 龙袍中年人叹息一声,显然对于这两尊大神的争锋相对已经司空见惯。 咚咚咚!声响如战场擂鼓,由远及近,从北往南。 如此一来,倒是屋顶女子突然平静下来。 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眯起眼,也有一丝怒容。 先前引来震动的那栋高楼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龟孙子说我大秦暴虐?真当自己躲在东方就收拾不了你了?!” 街道上有人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天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回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在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喊上那娘们一起!反正你俩眉来眼去也有快一千年了,老子都怀疑她肚子里那……”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街上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收成全部占为己有,以此积攒气运,谋夺更高位置……而且既想通过那小子和武当山的那个小道士来关上天门,而这位又不想自己沾上天道因果,谢观应只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其实是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哼,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更没有!想算计我?老子能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凤年听“自己”说话说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是大致意思已经了然。 而那个“自己”身边之人,正是“王仙芝”!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对母子模样的妇人年轻人出现在街道,年轻人笑脸灿烂,双手抱拳,弯腰作揖。 母子身后又站着一位仆人模样的老人,笑而不语。 徐凤年笑了。 那妇人认不得,但老人赫然是韩生宣。 年轻人则是离阳先帝的私生子,赵楷。 人间心结,天上解。 那一刻,徐凤年突然红了眼睛,开始转头寻觅。 一个心声在心头响起。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除了你大姐徐脂虎,你爹娘以后都会成为天上最后一拨谪仙人,如雨水落在人间。” “到时候你小子可以瞪大眼睛瞧瞧,万千谪仙人一起落向人间的壮丽景象,大是奇观!至于能否在其中看到你爹娘,就看你自己的福分造化了。放心,有我从中谋划,他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会结成连理。就算不是每一世都能够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同富贵还是共患难,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这澹台平静是街上那龙袍男子的一枚人间棋子,特意用来针对你,不过既然我能够到此,就要另作别论了。” “不过她今日无妨,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那个徐骁,到了我那儿见着我第一面,就喊儿子!我他娘的……” 接下来那些脏话,很想捧腹大笑的徐凤年就当没有听见了。 满街哗然,就连高楼里的王仙芝都惊讶地咦了一声,模糊身影依稀出现在了窗口。 徐凤年心头一震,下一刻就不由自主了。 眼眸泛出纯粹至极的金黄之色。 真武大帝。 但是徐凤年的神思依然十分清晰,当他转过身,看到一点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 在高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既像是一声龙鸣,又像是一声木鱼,同时还像是一声玉磬声。 似乎在对这天地做出了盖棺定论。 龙袍中年人脸色阴沉,跟屋顶女子视线交错了一下,然后各自望向高楼“王仙芝”所站立的位置,最终“三人”同时消失。 而澹台平静也随之消失。 真武大帝,或者说是大秦皇帝,望着那个好似被门槛绊倒,提剑一个踉跄撞入屋内的年轻女子,眼神哀伤。 他生前以大秦人间称帝,死后又以此尊为天上真武,不但坐镇北方天庭,而且执掌半数兵戈。 唯独对那个温婉怯弱的女子心怀愧疚,虽说早就谈不上放下与否,但终归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借着徐凤年之口,对那个匆忙跑来的年轻女子说道:“对不起。” 姜泥,小泥人满脸娇憨地回了“他”一句:“有病啊?” 那双眼眸顿时金光散尽,徐凤年愣了愣,然后在大街上捧腹大笑。 她怒气冲冲。 他伸出双手狠狠扯着她的脸颊,“还是你厉害!” 历经千万苦才打破龙珠进入此地的她正要发火,他身形摇晃就要摔倒。 ———— 在瓜子洲附近的战场,大雪龙骑军已经吸纳了那五百余西楚读书种子,开始北返。 一剑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个背负紫檀剑匣的年轻女子,搀扶着年轻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凉龙雀,站在了骑军的侧面。 这支骑军骤然停马不前。 等到那柄长剑归鞘,某个经历过春秋战事的徐家老卒,看到那一幕后,突然间猛然醒悟一般,快速翻身下马,高声怒吼道:“大雪龙骑军!参见北凉王妃!” 那些参见皇帝陛下的寥寥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参见北凉王妃的巨大声响之中。 吓得姜泥直接躲到了徐凤年身后。 但是恐怕连徐凤年自己都没有想到,身后这个胆小的小泥人,很快就会在拒北城的城头擂鼓,亲自为北凉铁骑壮烈送行。 第868章 离阳京畿南部的举风镇,是纵向运河的一处枢纽,原本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僻远村落,短短二十年就一跃成为颇具规模的繁华城镇,应有尽有,完全不输江南名镇。 有个青衫儒士背着小行囊进入举风镇,在鱼龙混杂的镇子上并不显眼。现在举风镇有个应景说法:当下北归之人都是孬,南下之人才是金贵汉。因为近期举风镇附近经常听到马蹄阵阵,不断有大队骑军南下驰援广陵道,据说是大局将定,朝廷里耳目灵光的大人物们,尤其是军中大佬,都使出吃奶的劲头把子孙送入南下大军的队伍,最夸张的是身为两辽边关定海神针之一的某位老将,才让嫡长孙在辽东边境从捞到手一个实职都尉的过硬官身,很快就火急火燎把孙子赶出边军,丢到了广陵道战场那边去,据说摇身一变,就成了南征主帅卢升象的军机幕僚,自然是前程似锦。 这位儒士没有找歇脚的客栈,而是直奔举风镇远近闻名的书市,一条三百步的街道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书铺书坊,虽说举风镇的历史满打满算不过二十来年,但是很多铺子也敢打出百年老字号的招牌,只不过买书人多是一笑置之,懒得计较什么。儒士没有挑选那些挑起金字招牌的书铺,而是跨入街道后半段一间略显狭窄阴暗的小书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书坊的父子两人,既刻书又售书还编书,拿不出什么名贵孤本售卖,也绝对找不到那种非朝廷无法刻印的大部头名著,但是贵在精心挑选,偶尔会有类似几本流落民间的西楚南监版本或是藩刻本,入不入得了法眼,就纯粹看个人喜好了。 看到这名儒士跨过门槛,正在招待一拨年轻客人的中年店主笑逐颜开,连忙放下手头的买卖,快步上前相迎,眼前这名儒士是他们店的老主顾了,次数不多,买书也不多,但是十多年了,几乎每隔两年就会光顾一次,最重要的是跟他爹相谈甚欢,以至于极少饮酒的父亲在生前总会破例,非要拉着那儒士一起坐下小酌,说是小酌,喝着喝着也能喝掉小两斤的酒。 儒士笑问道楚老哥呢,上回他念叨着找不着的那部花脸版《灯下草虫鸣》,我给他带来了。中年店主坦然说道曹先生,我爹去年走了。儒士愣了一下,有些感伤,但仍是从行囊中抽出那部书,中年人笑着说走了就走了,我爹走的时候七十有一,老人家走之前也经常笑着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辈子是赚到的。曹先生,我爹无病无灾,睡一觉就走了,咱们做儿子的,也犯不着太揪心。不过我爹走之前,可经常念叨着先生,说如果死之前能够跟先生喝顿小酒,那他这辈子就真算圆满喽。那曹姓儒生歉意道本来去年有机会来这里走一趟的,只是当时走得比较匆忙,加上又觉得不太方便,早知如此,不管如何都该来的。这书你收下,回头给楚老哥上坟敬酒的时候,烧了便是。 中年店主笑着打趣道曹先生那我可就不给你银子啦。 儒士连忙笑着摆手,这么多年白喝了那么多顿酒,哪里好意思跟你收钱。对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家渔樵那孩子也该行及冠礼了吧? 中年人好像一说起那个兔崽子就来气,无奈道别提那混账玩意儿,曹先生你是不知道,咱们家算不得什么诗书传家,也称不上书香门第,可好歹是天天跟圣贤打交道的人物不是?哪里想到那小子越长大越不听劝,就他那副瘦竹竿子身段,死活要投军入伍,这不前不久跟着镇上几个要好的同龄人,一起跑去郡城说是有后门可以疏通,运气好直接就能去南边打仗,结果就他闷闷不乐回来了,我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每天鸡打鸣就起床跑去运河边上,要我说啊,这小子也就是年轻,不晓得天底下哪有什么比过上太平日子更舒心舒坦。曹先生,那小子年纪大了,我这个当爹说话也不管用,但他从小就听你的,先生要是不急着走,我这就找他去,先生一定要帮忙说说他,要是能把他那根筋拧回来,我就送先生一套西楚崇文馆版的《冬雪落枰集》,那可是我爹都不舍得带走的好东西,叮嘱我一定要当传家宝留着,一代一代传下去。 不等曹姓儒士说什么,中年店主连生意都不管了,一溜烟跑到街上去寻找他那个越大越让人操心的儿子了。 小店内五六个年轻男女客人百无聊赖地闲聊起来,时下热议,自然首推开始一边倒的广陵战事,都认为到了能够盖棺定论的时候。这些京城口音的富贵子弟,不愧是生活在天子脚下的人物,言语间纵横捭阖,虽然声音不大,但旁人听着很是掷地有声。随着评点完了朝廷各位领军大将的战功和本事,又把西楚那帮文武重臣给数落了一通,很快就说到了西楚复国的真正主心骨曹长卿,结果双方意见对立,一方说曹长卿只是武道修为和围棋造诣卓尔不群,真正将江山做棋盘的收官本事,就不够看了。另一方反驳说曹长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输在西楚不得天时地利人和,绝不是那位大官子棋筋孱弱。争执不下,双方都是至交好友,总不能打架,所以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西楚前朝皇后的身上,两名年轻女子说起她都有些怜悯,有个锦衣公子哥嗤笑道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罢了,西楚覆灭后,旧京城的坊间都传闻正是那个女子坏了大楚气运,否则以西楚原本的命数,应该还有一百六十年国祚可存。很快就有另外一个年轻男人笑着说,为何当今天下风靡“十羊九不全”的说法,还不是因为那西楚皇后属羊? 不远处那个双鬓霜百的青衣儒士,默然无言语。 一个不停把玩一件小巧古铜印的年轻公子哥,轻声笑道:“且不说曹长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那北凉王也真是下了一手大昏招,朝廷分明已经放松广陵漕运,竟然领着一万骑军南下广陵道,打着靖难平叛的旗号,可谁不知道其实是替某些西楚余孽解围而去,不过北凉跋扈归跋扈,咱们朝廷也的确没辙,毕竟人家手里头掌控着西北门户,号称三十万铁骑,我爹在兵部跟人合计过,估摸着骑军怎么也该有十二三万左右。唉,咱们也真是憋屈,如果不是有个北莽,他们北凉徐家早就该交出兵权了。” 那儒士放下一本泛黄古籍,微笑道:“要不然怎么说世事就怕‘如果’二字。” 那帮人其实早就看到这个青衫文人,气态不俗,虽说不像个当官的,可离阳朝野对待读书人大多比较客气,而且世间隐士逸士多是这般高标超群的模样,这些闻名而来的年轻人出身京城官宦家族,对此人自然也不会恶脸相向。 儒士笑问道:“我一直很好奇,那年纪轻轻的西北藩王为何要死战边关,各位能否为我解惑?” 有个长得歪瓜裂枣的年轻人大嗓门道:“他徐凤年不是武评宗师嘛,既然死谁都不会死了他徐凤年,为啥不带着北凉骑军打仗?打输了,无非就是跑路,打赢了那可就是名垂青史千古流芳了。换成是我,一样打北莽,而且是往死里打北莽!” 儒士又问道:“那么他为何不联手北莽,三十万北凉边军,加上北莽百万大军,一同南下中原,比起打赢北莽,是不是胜算更大?” 那个年轻人愣了一下,理直气壮道:“肯定是姓徐的不敢与虎谋皮,北莽蛮子生性嗜杀,加上定然要把北凉骑军作为先锋,等到好不容易打下中原,北凉也剩不下几万人马,北莽那老妇人可不就要来一手过河拆桥? 到头来姓徐的不但没有占到便宜捞到好处,反而给人砍掉脑袋,姓徐的又不是傻子,岂会做这种赔本买卖?先生以为如何?” 儒士点头笑道:“这个道理说得通。” 然后似乎想起什么,儒士摆手道:“我可当不起先生一说,而且在离阳也不曾就仕,我姓曹,你们不妨称呼我一声老曹即可。” 那位把玩古铜印的英俊青年试探性问道:“听口音,曹先生……哦不,老曹,你是广陵道那边的人?” 儒士点了点头,自嘲道:“所以这才没有为官嘛。” 众人释然,自然而然觉得是此人因为广陵道士子出身,所以才无法在离阳朝廷做大官,大概又有些学识和文人骨气,又不愿意在离阳朝廷当小官,这才两头不落,干脆当了个常年游历四方的穷酸读书人。 满身风尘仆仆的儒士先是突然往南望去一眼,然后好像便有了离去之意,转头对那帮年轻男女温和说道:“原本我也有个‘如果’要说与各位听,只不过有事需要先行一步,恐怕等不到这间铺子的店主了,劳烦各位帮我说一声。” 有个女子娇滴滴出言挽留道:“说了‘如果’再走不迟。” 双鬓已经霜白却有一股独到风流的儒士笑着摇头道:“有件事,委实拖不得。” 说完之后,儒士就走出书铺子,沿着那条小街向镇外走去。 他这一路北上,刻意收敛气息,所以走得并不快,是因为有一些举风镇书铺这样的故人朋友要见,怕他们在自己死后万一被殃及池鱼。 世事怕如果,世人怕万一。 所以他的那个“如果”,注定此间世人已经无人可知了。 如果在他的官子阶段,西楚复国由他亲自领军挥师北上,同时顾剑棠的离阳两辽边军南下太安城,而王遂抗拒北莽马蹄的趁机南下,徐凤年的三十万北凉铁骑因为某个姜姓女子,选择按兵不动。且有陈芝豹领蜀军坐镇广陵道,只需牵扯吴重轩和许拱两支大军,甚至根本不用刻意拦截燕敕王赵炳麾下南疆大军的驰援太安城,因为根本来不及。 那么天下还姓赵吗? 他不那么认为。 他曹长卿不那么认为! 这个男人缓缓走出举风镇后,摘下行囊,取出两只棋盒。 且容我曹长卿,为你最后下局棋。 第869章 大雪龙骑军原路返回,在年轻藩王一去一回之间,先是袁左宗率部南下,不足千骑的青州军兵败如山倒,骑军损失殆尽,并无城池可以依据的青州军被驱逐四十余里,丢盔弃甲,无论青州主将如何视死如归骁勇善战,亲手阵斩逃卒四十余,仍然无法阻挡步军颓势。而北凉校尉牛千柱领两千骑阻截两万蜀兵,并未建功,因为蜀军主将车野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避其锋芒,率领大军绕路北奔,其行军路线直接划出个一个大弧,牛千柱麾下两千骑数次逼近蜀军不足一里路,尘土飞扬中,蜀兵次次严阵以待,绝不理会大雪龙骑军的挑衅,不但如此,这支孤军深入中原腹地的西蜀精锐,为了示弱,期间收回所有探马斥候,竟然心甘情愿做个睁眼瞎。 牛千柱也不敢擅自开战贻误军机,可委实憋屈得不行,只好在南下与北凉铁骑汇合之前,率领二十骑扈从奔至蜀军侧面三百步,停马提矛,气势汹汹。蜀军仍是没有动静,只顾埋头东行。最后牛千柱狠狠吐了口唾沫,拨转马头,率军南归。 随着四路兵马的一路崩溃一路怯战,离阳兵部侍郎许拱打造的那条防线顿时漏洞百出,加上蓟州将军袁庭山不愿独自出兵阻截,只能眼睁睁看着毫发无损的大雪龙骑军轻松闯入广陵道,这让措手不及的征南大将军吴重轩勃然大怒,在心腹爱将唐河的陪同下亲自赶赴柴桑县城问罪于许拱,离阳兵部尚书和兵部左侍郎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碰头”,不欢而散。随后吴重轩与袁庭山的万余蓟北骑军一起奔赴前线,而许拱在和两万西蜀步卒合并、以及陆续收拢了青州溃军后,一同缓缓赶往广陵前线。在这之后,大雪龙骑军更是势如破竹,按照既定策略,在两军防线犬牙交错的瓜子洲前线一代,成功接收了五百余名身披轻甲的西楚读书种子,为了将这拨文弱书生秘密护送出境,西楚大军在瓜子洲、老杜山在内四处战场疯狂反扑,短短一日内便战死近万人,几乎渴死的五百条年幼鲤鱼,这才终于跃入大雪龙骑军这座池塘,得以喘息。徐偃兵在内的北凉铁骑至今记忆犹新,狼狈至极的五百西楚人,在被大雪龙骑军主力护驾后,并无太多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狂喜,反而人人神色颓丧痛苦,五百人整齐下马,面东跪拜辞行,泣不成声。那一幕,如同无家园可归的丧家犬,趴在别人门户的屋檐下,痛苦呜咽。袁左宗在接手那份字迹潦草的名册后,心情复杂,此次北凉“纳降”四百九十六人,年纪轻轻的西楚文人俊彦多达四百一十六人,除去广陵道世家豪阀出身的七十余名大家闺秀,西楚武将不过寥寥十数人。袁左宗手中那本名册开篇不记名字,只有某人手书的几行正楷小字,触目惊心,“大楚五百人,不可谈复国。楚姓居北凉,不得出西北。”“亡楚罪人曹长卿遗书”! 东风解冻,化而为雨,就等那一声春雷惊蛰了。 此时正值阴雨绵绵,大雪龙骑军的前行或多或少受到了阻滞,马蹄裹满泥泞,这让习惯了大漠烈日风沙的北凉铁骑很是不适应。 徐凤年和徐偃兵袁左宗并驾齐驱,袁左宗转头瞥了眼夹杂在骑军中段的西楚“逃卒”,轻声道:“对北凉来说,长远是大好事,可眼下就是个烂摊子了。这帮士子到了西北,暂时肯定只能安置在幕后,怕就怕这些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牢骚太盛,以至于最后迁怒北凉。到时候起了纠纷我们打骂不得,要不然就只好交给黄裳那帮人的陵州书院,远离边关战事,让他们先在书籍堆里打发光阴。先前大半人甚至不愿意改换披挂北凉轻甲,就更别提悬佩凉刀轻弩了,牛千柱几人差点气得就要跟他们拔刀相向。” 徐凤年安慰道:“读书人若是没有点风骨,那才是中原的可悲,不怕他们有傲气有傲骨,就怕他们就此消沉。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西楚五百人而已,何况是在我们北凉,别说边军,估计随便拎出个弓马熟谙的凉州女子,都能打趴下他们两三个读书人,没什么好担心的。咱们也不用奢望他们很快转过弯来,而且我相信曹长卿的眼光,其中不少人应该是视野开阔的人物,等到他们真正领略过西北风光,加上有幽州郁鸾刀和流州寇江淮珠玉在前,自然而然就会丢开芥蒂。归根结底,老一辈西楚遗老也许恨徐家远胜恨离阳,但是他们毕竟不一样,大多在弱冠岁数,恨离阳远远多于恨北凉。我倒是担心这帮人……” 说到这里,徐凤年自嘲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有点为尊者讳的意思。 袁左宗笑道:“怎么,怕身边一下子多出五百个赵长陵?哪天把持不住,就真反了离阳?” 徐凤年没好气道:“第二场凉莽大战在即,我北凉燃眉之急都没解决,哪来的多余心思。” 徐偃兵调侃道:“若真是如王爷先前所说,天下形势依照曹长卿原先的布局推进,那咱们北凉才是最舒坦的一方,只要和王遂联手牵扯住北莽南下就算完事,然后就可以在西北坐看堂下中原的风起云涌。王爷,我就奇怪了,这曹长卿既然连西楚的读书种子也愿意送入北凉,分明跟王爷也有些不浅的交情,为何偏偏在最后关头反悔?害得西楚复国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连咱们北凉也没了火中取栗的机会。” 徐凤年摸了摸腰间的北凉刀,感慨道:“我师父曾经说过,读书人无非四死,死乡野,死州郡,死一国,死天下。那曹长卿……原本是想着为一人死一国的,只是最后才改变了主意。我接触过的那些武道宗师里头,早年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为兄弟亲情而死,重出江湖前后,生死皆无愧。北莽拓拔菩萨活得最有野心,既要当天下第一的高手,又想做天下第一的功臣。邓太阿活得最潇洒逍遥,不管世道太平还是乱世,管你是不是帝王将相,我邓太阿都懒得理睬。唯独曹长卿活得最累,从不把自己当江湖人,从未走出过大楚庙堂。” 徐偃兵看着道路上的满地泥泞,叹息道:“曹官子此心拖泥带水啊。” 徐凤年讶异道:“徐叔叔你这话讲得有那么点才子气了。” 袁左宗会心一笑。 徐偃兵嘴角抽搐,转头笑道:“王爷,西楚那些年轻女子大多待字闺中,许多人每次见到王爷的眼神可都不含蓄,有四个字怎么形容来着?” 袁左宗两边拆台,“欲语还休。” 徐凤年无奈道:“这话就说得不厚道了。” 袁左宗打趣道:“真正的烂摊子,是一不小心就要后院起火。如果我没有记错,二郡主对那位西楚皇帝可是从来算不上和气,而且王爷两位老丈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北凉正王妃一事,王爷心里有数?” 徐凤年默然,摸了摸额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原先如何就如何,此事我从来没有犹豫。” 徐偃兵点头道:“理该如此。” 袁左宗突然说道:“谢西陲也在军中,若是能够得到此人相助,我北凉边军无异于如虎添翼,无论是把他放在凉州还是流州,都可当数万大军。” 徐凤年笑了笑,“一山不容二虎,一庙不放两菩萨,以防寇江淮觉得我是不放心他,哪怕谢西陲真有心从军,我也不会把他放到流州,而且谢西陲毕竟还未熟悉边军事务,不如就先放在袁二哥身边?” 袁左宗摇头道:“我袁左宗一人用谢西陲,不如凉州边军用谢西陲。他和寇江淮都是西楚最拔尖的兵法天才,经过一连串广陵战事磨砺后已经足以独当一面,” 这两人用兵都极具想法,看似都是‘弃正求奇’剑走偏锋的路数,其实深究则大有不同,寇江淮用兵,擅长放弃城池,往往死地求生,凭借着飘忽不定的调兵遣将,在总体兵力劣势的情况下打出局部优势的战役,缓缓蚕食,骤然成势,当时在广陵道东线战场上就让赵毅大军输的莫名其妙,总觉得每一处战场都是寇江淮在大军压境。而谢西陲用兵虽然亦是出人意料,极为险峻,但是追本溯源,其实谢西陲还是更倾向于堂堂正正,力求一锤定音。故而侧翼流州战场需要用寇江淮的‘柔’,正面凉州战场需要用谢西陲的‘劲’。现在凉州关外左右骑军在抽调兵马后,已经伤及元气,不如把谢西陲交给何仲忽或是周康,也算一份补偿,至于官职高低,一看王爷的魄力,二看谢西陲的信心。” 徐凤年小声问道:“那么袁二哥有没有帮忙做过些铺垫?” 袁左宗眯眼笑道:“收买人心的事情,王爷比我娴熟。” 徐凤年记起队伍中谢西陲那张哀莫大于心死的脸庞,没好气地嘀咕道:“还不是怕热脸贴冷屁股!” 唠叨归唠叨,徐凤年还是拨转马头,与大军背道而驰。 在年轻藩王离开后,袁左宗好奇问道:“儒圣曹长卿转入霸道,修为到底如何?” 徐偃兵沉声道:“当世武评四人,拓拔菩萨已经跟三人有些差距,王爷和曹长卿邓太阿三人,如果各自交手,恐怕分不出胜负,只能分出生死。不过如果是在生死之上,我猜测三人会是一个循环,王爷胜邓太阿,邓太阿胜曹长卿,曹长卿胜王爷。当然,拓拔菩萨如果能够找到一柄趁手的兵器,也能够马上跨出天人那一步,其余人物,我只怀疑顾剑棠有不容小觑的杀手锏,其他人不用考虑。嗯,其实还有两人,也有机会,一个就是被王爷称为白狐儿脸的那个人,一个就是不知所踪不知敌友的观音宗澹台平静。” 袁左宗笑问道:“那你和陈芝豹?” 徐偃兵淡然道:“不值一提。” 清楚徐偃兵恐怖战力的袁左宗皱眉问道:“这是为何?” 徐偃兵笑道:“不死不休之后,活下之人,此生撑死了就是苟延残喘的寻常天象境界,需要多说什么?” 袁左宗无言以对。 ———— 雄健威武的大雪龙骑军当中,那西楚五百余骑显得格格不入,不仅仅是南北体魄差异,还有气势上的天壤之别。 刚好三十里停马休憩,徐凤年翻身下马,牵马来到那五百人附近,面对他这个与大楚国运纠缠不清的西北藩王,有人眼神不善,有人眼神麻木,有人眼神仇恨,至于那些眼神略带好奇憧憬的,毕竟更是忽略不计的少数。徐凤年来到负剑披甲的姜泥身边,她最近对他一直是避而不见能躲就躲的态度,甚至和那帮继续称呼她为皇帝陛下的西楚臣子也不如何热络。今天姜泥和十几位西楚世家女子待在一起,跟随北凉铁骑一路北上,所有女子皆是相互照拂,她们大多数原本以为进入北凉军中,无异于羊入虎口,并非没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尤其是自幼见惯了广陵大小宴会的曲水流觞,见惯了风花雪月和清谈名士,突然见到这么多铁甲铮铮沉默寡言的北凉骑军,身为柔弱女子,如何能够不忧心自己的前途未卜?只到皇帝陛下御剑而至,以及亲眼见到了那个名动天下的年轻藩王,她们这才稍稍宽心几分,随着向北行军半旬,发现北凉骑军悍卒绝无半点扰骚,尤其那个北凉王对大楚五百人多有额外照顾,她们就断断续续有了些笑脸,偶尔跟随大军停马河边,她们开始会情难自禁地嬉笑打闹起来,她们为战马洗鼻刷背喂养精粮的事务也做得有模有样。 徐凤年走到官道旁那棵环抱柳树附近,没有径直走入树荫中,离着姜泥和那些正值妙龄的豪阀女子还有七八步,不等徐凤年开口说话,就有四五名腰佩刀剑的年轻人快步走来,靴子沾满黄泥,早已不复见当年玉树丰姿,这些年轻人也不说话,只是脸色阴沉地盯住徐凤年。 徐凤年望向姜泥轻声道:“曹长卿很快就要到达太安城外,要不要去看最后一眼?我可以随行。” 其中一人按住那把始终不愿摘掉的佩剑,满脸悲愤道:“徐凤年,你难道要阻挡尚书令入城?!难道要为离阳赵室那做看门狗?!” 徐凤年摇头道:“我还不至于此。” 远处,一队凤字营骑军虎视眈眈,疯子洪书文更是抱刀而立,眼神凶悍。 另一人怒道:“我大楚尚书令,不需要你徐凤年惺惺作态为他送行!” 徐凤年温和道:“有些事,你说了不算。” 姜泥终于低头说道:“棋待诏叔叔说过,先前京城一别即是诀别,他不许我北上。” 徐凤年平静道:“别听他的,既然如今你已经离开了广陵道,万事就顺你本心,你想要见曹长卿,就去见他,我陪你便是。”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可以吗?” 徐凤年眼神坚毅,微笑道:“有我在,天下无不可之事。” 不等柳树下那几位西楚读书种子义愤填膺地阻拦,听到那句话后涨红了脸颊的女子们,个个眼神发亮,纷纷出声,无一不是劝说皇帝陛下与北凉王携手北去太安城。 不远处的谢西陲有些无奈,哭笑不得。 得,这还没到北凉,就内讧了。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使劲点头。 然后。 然后她就自己御剑掠空而去了…… 看到一脸吃瘪的年轻藩王,附近的女子们几乎人人掩嘴角笑,洪书文那帮凤字营也忍着笑意十分辛苦。 徐凤年转头瞪了一眼洪书文他们,后者赶紧装作啥事都没有发生的欠揍模样。 徐凤年拔地而起,如一挂白虹升起于大地。 地上众人,不论北凉铁骑还是西楚难民,皆是目眩神摇。 第870章 广陵道西线沙场,战事如火如荼。随着一万蓟北精骑加入吴重轩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经占据优势,随后又有许拱率领京畿精锐和两万蜀军赶赴战场,故而西线之上,朝廷大军已经对西楚形成狮子搏兔之势,其中王铜山旧部攻破老杜山防线,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场西垒壁战役的到来变成板上钉钉的定局。值此之际,吴重轩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召开了一场军机会议,地点设置在一个名叫梧桐镇的小地方,除了隔着一座西垒壁古战场的东线主将宋笠实在无法参加,几乎所有参与广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将都齐聚小镇,一时间出现在梧桐镇外围的斥候游骑多如过江鲤鱼。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头上遥望远方,身边仅有一名披挂铁甲的高大年轻人担任扈从,后者满脸愤懑,咬牙切齿道:“那吴老儿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个征南大将军的身份使唤不动各路兵马,就拿兵部尚书的头衔来耀武扬威,若非如此,将军你作为名义上的南征主帅,头衔是比四征四镇还要高出半阶的骠毅大将军,虽然并非朝廷常设将军,但如今是战时,岂是他吴老儿可以轻侮!吴老儿厚着脸皮让将军你亲自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吴老儿可恨,那杨隗更是不要脸,同样是屈指可数的春秋老将,别说跟阎震春老将军相提并论,在我看来比那个被贬去北凉喝西北风的杨慎杏还不如!” 说到这里,年轻人有些纳闷,放低嗓音,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为何今天你不出声斥责?难道也觉得我说的在理?” 不曾披挂甲胄也没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闻,伸手放在墙面粗粝的箭垛上,面容肃穆。他举目远眺,城春草木深,绿意渐浓,和煦春风拂面。脚下时不时有昔年隶属于南疆边军的小队精骑疾驰出入小镇,骑术精湛,毫不逊色两辽边军,很难想像是来自瘴气横生之地的士卒。这位远道而来的梧桐镇客人正是卢升象,在春秋中后期名声大振,与千骑开蜀的褚禄山齐名,南疆唐河李春郁这拨悍将无论战功还是声望,相比他和褚禄山都要逊色一筹,从头到尾都没有经历过春秋战火的原龙骧将军许拱,早年对于这位日后的兵部同僚,更是极为推崇,有过“卢升象堪当东南砥柱”的赞誉。卢升象身边这个年轻武将则是在佑露关喂马很久的郭东风,在年初南下奔袭一役中作为先锋将领,战功显著,据说已经简在帝心,无论举主卢升象以后是升是降,他郭东风都算是前程无碍了。桀骜不驯的郭东风习惯了口无遮拦,更习惯了被卢升象训斥敲打,这次卢升象出奇地没有阻拦他的出言不逊,反倒是让这位志在边关封侯的年轻猛将有些不适应,原本还有大半满腹牢骚都说不出口。卢升象的反常沉默,给郭东风带来莫大的压力,性子跳脱的他只好摘下腰间佩刀一下一下磕碰墙垛。 郭东风的郁闷并非全无理由,广陵道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但是主将卢升象作为名义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关军令出不得,之后好不容易撇开死活不肯冒险非要稳中求胜的南征副将杨隗,卢升象亲自率军涉险出击,却又在太安城朝堂那边惹来颇多非议,更有朝臣递出诛心言语,遣词造句可谓极其阴险,不敢说骠毅大将军如何不堪,相反只说卢升象此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将之才。是将才而非帅才,这明摆着是说卢升象单独领军的“将兵”没有问题,但若说担任需要“将将”的南征主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郭东风愤恨老将杨隗,就在于杨隗是真的老了,毫无开拓疆土的雄心,只求无过便是功,麾下不过两三万人马,竟然塞进去了两百余位太安城官宦子弟,比起杨慎杏当初的做派还要夸张,后者毕竟只收将种子弟,杨隗的吃相还要差,堪称来者不拒,夹杂有这么多跑到广陵道躺着捞取军功的绣花枕头,杨隗怎么敢有半点进取之心,因此老将领军南下之后,恨不得抱住卢升象的大腿让其无法动弹,只想着等到西楚大势已去才安安稳稳地分一杯羹,显然杨慎杏的前车之鉴,让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杨隗不得不更加谨慎,郭东风先前就看到杨隗主力大军龟速推进不说,对斥候探马密集频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极,郭东风觉得都能够载入史册了,几乎是每隔三里便有足足一标斥候,漫天撒网,尤其是当时听说北凉骑军直奔广陵道,位于卢升象西面的杨隗大军,哪怕还隔着一路蓟州骑军和一路许拱大军,杨隗就开始下令停步不前,郭东风听说两百多官宦子弟几乎有半数在一夜之间,就以迎接护送京畿粮草的名义向后火速撤退。郭东风因此差点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没有扈从跟随,独自走上城头,郭东风转头看去,虽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补子,显赫身份显而易见,兵部侍郎许拱,江南道姑幕许氏的顶梁柱,作为原先江南士子领头羊的兵部尚书卢白颉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后,许拱无疑就顺势成为江南道官员在京城的继任话事人。郭东风对此人没有什么恶感,许拱跟自己的恩主卢升象真是同病相怜,许拱入京在兵部履职,屁股底下那张兵部侍郎的椅子还没捂热,就被丢到两辽去巡边,好不容易凭借在辽东边境辅佐大柱国顾剑棠的一连串捷报,得以执掌兵权,这次南下也是灰头土脸,可以说如果不是如今许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卢升象的日子恐怕还要难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场已经有“患难侍郎”的笑谈。 卢升象性情冷淡,无论是在广陵道春雪楼还是太安城官场,素来有刚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许拱登上城头后,微微一笑,主动向前几步,抱拳道:“卢某见过许侍郎。” 许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场气,也有世族子弟独有的清逸气,相比出身不显的卢升象,许拱要更符合读书人心目中的儒将形象,他看到卢升象的主动示好,也笑意真诚道:“许拱仰慕卢将军已久,总算能够见到真人,百闻不如一见,我这趟南下千里便不虚此行了。” 卢升象微笑道:“南唐顾大祖《灰烬集》首创兵家形势论,卢某本以为‘兵家大言’已经言尽于此书,世间再难有更高见地,唯有蜀王陈芝豹的那部兵书能够媲美,事无巨细,十数万字,传授军中将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深谙兵家精髓‘微言大义’。许侍郎入京之时,我已不在京城,不过恰好有许侍郎早年撰写的兵书传出,我当时在佑露关整日无所事事,便专心研习,受益匪浅,也不觉光阴虚度。许侍郎早年说我卢升象是东南砥柱,我先前对江南道士子成见很深,误以为许侍郎也是那种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读那部兵书几年,当时就该说一句‘许龙骧才是东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误认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无妨。” 许拱开怀大笑道:“能得眼前卢升象此语,胜过远处千万言。” 许拱嘴里的“远处”,自然是太安城庙堂上的沸沸扬扬,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许拱丢官离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一见如故,大概就说许拱和卢升象了。 郭东风煞风景插话道:“许侍郎,据说那位大名鼎鼎的蓟州将军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来到这里的?” 许拱坦然笑道:“袁将军的确比我早两天动身,倒是西蜀步军主将车野与我一同前来。” 郭东风嘿嘿笑道:“难怪咱们杨隗杨老将军昨天入城,尚书大人身边会站着那位年轻功高的袁将军。怎么,许侍郎今天来城头,也是来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对于这名年轻骁将的言语无忌,许拱不以为意,摇头道:“靖安王自有尚书大人迎接,我是听闻蜀王今日可能到达,就想来就近看几眼。” 卢升象淡然道:“我与蜀王先前在广陵道北部战场联手破敌,只是遥遥见过一面便分道扬镳,引以为憾,今日跟许侍郎一般无二。” 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吴重轩,卢升象,许拱,唐铁霜。 这七人,无疑是离阳兵部近五年来的风云人物,除了为广陵道战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辞的卢白颉已是黯然离场,顾剑棠统领两辽军政,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当之无愧的高升,吴重轩此时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铁霜最晚进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时城头的许拱卢升象两人,颇有几分后发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渐把唐铁霜视为下任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足可见这次领军南下没能成功阻拦北凉骑军,许拱丢掉了多少“人心”。 此时梧桐镇内有大队人马疾驰出城,不乏有高坐骏马神色昂扬的年轻人物,郭东风懒洋洋趴在箭垛上,看着他们鞭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满脸不屑。 许拱站在卢升象身边,微笑道:“看来靖安王颇有人望啊。” 卢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谁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为天下藩王楷模。前个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诸多藩王世子当中,北凉徐凤年以纨绔著称,南疆赵铸以勇武扬名,广陵赵骠以酷烈,辽东赵翼之流,相对籍籍无名,赵珣当时也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气,但也没有人觉得他能够世袭罔替藩王爵位,不曾想短短两三年,先是以两疏十三策名动京华,后以援救淮南王赵英死战不退而传遍大江南北,被誉为智勇双全,眼下城外那拨跟随大将军杨隗前来梧桐镇的世族俊彦,估计多是仰慕同龄人靖安王而来。郭东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突然听到卢升象提问的郭东风愣了一下,茫然不知。 许拱轻声道:“一路南下,我确是有所耳闻,‘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郭东风勃然大怒,“就凭他这个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称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挡下了北莽百万大军的铁蹄,我郭东风还算有些服气,至于那个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过是以姿容美如妇人出名,我郭东风更是不屑与他比较,可这个赵珣是哪根葱哪根蒜?!” 三人所站的城头附近并无士卒,郭东风的狂言狂语也就无所谓了。 许拱微微一笑,“好一个‘可惜’。” 卢升象几乎同时说道:“好一个‘我中原’。” 两位神交已久在小镇初次见面的当代名将,相视一笑。 没多久,身穿藩王蟒袍的靖安王赵珣从广陵江水师抽身北上,只带着一标精骑来到这座梧桐镇,身旁便是那帮自作主张出城十里迎接的京城宦官子弟,见面后赵珣温文尔雅,执礼相待,后者无一不觉得相见恨晚。 大队人马涌入小镇城门前,赵珣看到城头二人之时,迅速露出笑脸,在马背上抱拳致礼,许拱和卢升象也各自抱拳还礼,赵珣并不觉得两位兵部侍郎出身的离阳大将如何失礼,倒是那帮年少时便在太安城呼风唤雨的年轻人有些替靖安王打抱不平,觉得卢许两人如今不过是“位高但权轻”的角色,不该如此拿捏身架,不说出城相迎,最不济见到这位藩王后也该马上走下城头打声招呼。但是更让这些人气恼的事情出现了,街道之上,有三骑突兀奔至,面对他们这支几乎人人身份显贵的骑军竟是丝毫不愿避让,如果不是靖安王赵珣牵头稍稍让路,恐怕狭路相逢的双方就要对撞在一起,那跋扈三骑在道路中央径直出城,看也不看一眼所有人。 当有人要发火之时,很快就有人小声提醒,然后就一切云淡风轻。 原来那西蜀三骑,正是车野,典雄畜,韦甫诚。 尤其典雄畜和韦甫诚曾是西北关外的“北凉四牙”,之后两人跟随陈芝豹不带一兵一卒出凉入蜀,在离阳朝野可谓如雷贯耳。 许拱看着那三骑的背影,神色如常。事实上如果不是两万蜀军的临阵退缩,先前北凉骑军进入广陵道,绝不至于那般势如破竹。但是因此在朝堂上大失人心的兵部侍郎大人,对此却似乎并未怀恨在心。 卢升象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许拱。 约莫一刻钟后,三骑出城变作四骑入城。 为首一骑白衣男子,斜提一杆长枪,丰姿如神。 卢升象和许拱不约而同地挪动脚步,不再站在原地居高临下,走下城头后两人站在不起眼的城墙附近。 四骑并未停留,但是白衣男人在马背上对两人微微点头。 郭东风眼神炽热,喃喃道:“我以后也当如此。” 打心眼不觉得被怠慢的两位朝廷大将安静望着四骑远去。 何况此时小小梧桐镇内皆是过江龙,人多眼杂,两个沙场不利官场失意的侍郎待在一起,还能解释为人之常情的抱团取暖,可若是跟手握权柄的边关藩王有所交集,那就真是自寻麻烦了。 但是对于这个叫陈芝豹的人,很早就名动春秋的卢升象也好,在离阳军伍后起之秀的许拱也罢,都有几分由衷的神往和佩服。 不论以后离阳庙堂上的文臣如何高扬,武将如何低沉,在他们两人心中,陈芝豹都是那种值得惺惺相惜的风流人物,照理说金戈铁马的沙场只有死人堆,从无风流事,可陈芝豹无疑是叶白夔死后唯一称得上用兵如神的兵法大家,以至于离阳先后两位皇帝都愿意将其视为一国之屏障,先帝赵惇更是恨不得陈芝豹成为他赵室一家后院之春神湖石山,既能赏心悦目,又能底定风水。 许拱和卢升象两人站在城墙阴影中,许拱低声笑道:“许某窃以为,卢将军无需担心一时得失,卢将军的风起处在塞外,而不在广陵,更不在京畿。” 卢升象微笑不语。 许拱率先离去。 郭东风惊讶发现主将卢升象的身上竟然隐约有股杀气。 郭东风看着有些陌生的骠毅大将军,开始忐忑不安。 卢升象深呼吸一口气,冷笑道:“不愧是许龙骧,看来以后跟我争夺拓边战功第一人,非你莫属。” 郭东风一头雾水,破天荒忍住好奇之心,不敢多问半句。 卢升象吐出一口浊气,缓步前行。 他对看穿自己谋划的许拱,不过是有些许杀气,对事到临头竟然改弦易辙的曹长卿则有滔天怒气。 在卢升象看来,若是曹长卿依循先前布局用兵,那么顾剑棠就会是新朝的徐骁,而他只要在西楚大军挥师北上之际,主动大开门户,那么他就会是新朝的顾剑棠。 不管新朝姓赵还是姜或是任何姓氏,卢升象只知道到时候的庙堂,再无杨隗之流躺在功劳簿上尸位素餐,地方上再无各路赵姓藩王割据,而谢西陲裴穗等人毕竟年少,并且有着不熟悉北边地理形势的先天缺陷,疆土广袤的北莽一旦成为用兵之地,那就意味着无数军功唾手可得,而不是在广陵道战事中如此螺蛳壳里做道场,更无需理会盘根交错的旧有势力,他卢升象只要扶龙成功,便可一举跃居顾剑棠一人之下,之后未必不能靠着未来一系列北莽战事后来者居上。可是曹长卿莫名其妙地自毁官子局,卢升象在佑露关前后的百般隐忍,就成了日后被攻讦为用兵平庸的最佳佐证。 卢升象脸色阴沉,自言自语道:“曹长卿,你该死!” ———— 小镇外的官道上由远及近,尘土飞扬,尤为壮观,不是千骑以上的骑军不至于有此声势。 一架马车上,因为道路颠簸,车厢内的三位男女都有些肩头起伏,年轻女子面容姣好,身材高大而匀称,显然不是南方人,腰悬长剑,英气勃勃,有游侠气。年轻男子则吊儿郎当,此时正满脸谄媚地跟最后一人溜须拍马,“先生,你是不晓得唐河李春郁那帮白眼狼如何蛮横,本世子当初都不敢凑到叛出南疆的吴重轩跟前,真是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憋屈至极啊,这次亏得有先生在,我才有胆气去那梧桐镇闯一闯。” 那个被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俊美非凡,雌雄莫辨,何谓风流,他即风流。 纳兰右慈。 他斜眼瞥了一下燕敕王世子殿下赵铸,“吴重轩不是个东西,你借了他几千骑就不还的家伙,就是好东西了?” 赵铸嬉皮笑脸道:“先生说得对,骂得好。” 纳兰右慈手指点着这个如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眼睛却是望向那个姓张的女子,调侃道:“张高峡啊张高峡,你瞎了眼才会看上这个草包加怂包。” 张高峡,碧眼儿张巨鹿的女儿,她一笑置之。 赵铸脸皮厚归厚,可被纳兰右慈当着张高峡的面说是草包怂包,毕竟还是有些汗颜,掀起车帘子,探出脑袋,已经可以看到梧桐镇的低矮城头,近处则是南疆大将张定远等人和林鸦宫半阙两位王仙芝高徒。 纳兰右慈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膝盖上,轻轻拍打。 赵铸缩回脑袋,好奇问道:“先生,为何此次非要我来到这个小镇?说实话,吴重轩我厌恶且忌惮,对许拱卢升象两人也不太待见,袁庭山那条疯狗我更是看一眼都嫌污眼,至于靖安王赵珣嘛,我以前挺讨厌的,现在反而还好。” 纳兰右慈嗤笑道:“当然还好了,小小梧桐镇,那么多英雄豪杰,数来数去,你也就只能跟这位送死藩王扳手腕。” 赵铸悻悻然。 张高峡嘴角翘起。 纳兰右慈收敛笑意,沉声道:“这次来这里,我有四件事要做,骂吴重轩,宴请许拱,密晤卢升象,试探陈芝豹。” 赵铸低声问道:“难道我真是乌鸦嘴,说中了那卢升象真有狼子野心?” 纳兰右慈摇头道:“见面之前,不好确定,至于见面之后,卢升象有无狼子野心也不重要了。” 赵铸叹息道:“得嘞,反正这些大事我都没法子掺和,省得画蛇添足帮倒忙,只好劳烦先生能者多劳喽。” 纳兰右慈冷不丁突兀问道:“赵铸,我问你一事,若是以后你登基称帝,假设届时北莽已经无力南侵中原,而徐凤年却依旧手握西北雄兵,你当如何处之?” 赵铸满脸愕然,话语正要脱口而出,原本笑眯眯的纳兰右慈骤然眼神冰冷,轻喝道:“赵铸!且先细细思量!” 赵铸震惊之后,扬起一张灿烂笑脸,“离阳老皇帝赵礼跟小年他爹的称兄道弟,跟我和小年之间的称兄道弟,是不一样的。” 纳兰右慈冷笑道:“此时你坐在何处?” 赵铸不知如何回答,总不能说我赵铸当然是坐在马车上,你纳兰先生不是明知故问嘛。 纳兰右慈眼神深沉,没有自问自答,而是又有问话,“他年你又坐在何处?你当赵礼是一开始就对徐骁心怀杀心?他欲杀徐骁,他的儿子赵惇欲杀张高峡之父,难道就真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本心?难道不是在其位谋其政,不是坐在那张椅子后必须面对的大势所趋?” 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的赵铸脸色微白,痛苦不安。 纳兰右慈视线低敛,“黄三甲在临终前不情不愿地选择了你赵铸,把他积攒下来的春秋家底都交给了我纳兰右慈,如今有江斧丁在吴重轩身侧,虽说王铜山那个自作聪明的蠢货死得早了些,但是吴重轩这种随风倒的墙头草不值一提,哪怕他对江斧丁怀有戒备,但我要杀他轻而易举。你要是觉得无聊,不妨猜一猜唐河李春郁等人中谁才是死间。赵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风已起,必然有人扶摇直上,必然有人居高摔落,你已经是半个天命所归,除了城府深重试图蓄势后发的陈芝豹,你其实已经无敌手,所以有些事,你应该要好好思量思量了,赵炳留给你的家底,比如张定远、顾鹰、叶秀峰和梁越四人,比如那帮不甘雌伏南疆一隅之地的幕僚,你要思量谁是吴重轩的人,谁是朝廷的人,谁跟随你入住中原得势之后,会因为一己之私生平之恨痛杀北方文臣,谁会借机大肆兴起庙堂南北之争?又有谁会是你赵铸的张巨鹿?当然,更关键的是谁是以后要你杀死徐凤年的人,或者谁又是要你杀死我纳兰右慈的人。” 赵铸颤声道:“先生,赵铸不知,不知道啊。” 赵铸双手抱住脑袋,似乎不敢去深思那些问题。 宏图霸业,最费思量。 张高峡眼神悲伤,犹豫了一下,她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纳兰右慈面无表情,眼神复杂,不知是怜悯还是讥讽。 他的眼神瞬间趋于平淡,语气促狭道:“早就看你那副吊儿郎当的作态不顺眼了,如何,吃到苦头了吧?” 赵铸抬起头,紧紧握住张高峡的手,同时痴痴望向这个在李义山、黄龙士、元本溪等人陆续死后硕果仅存的春秋谋士,看着这个南疆幕后藩王的纳兰先生。 赵铸突然改换坐姿为跪姿,面朝纳兰右慈后缓缓低头道:“赵铸知道先生所求迥异于任何一位春秋谋士,赵铸只求先生能够做我的元本溪,赵铸若是真有坐龙椅穿龙袍的一天,可以承诺先生,敢杀先生之人我杀之。 若是赵铸死在先生之前,临终之时,必然请先生自行拣选大臣在我病榻,交由先生钦定顾命大臣。赵铸必不让子孙做当今天子赵篆!” 纳兰右慈哈哈笑,只是始终不再说话。 赵铸满身汗水,但是如释重负,他凭借直觉发现纳兰右慈对自己这番话,也许谈不上如何满意,也未必是他真正所求,但是这位纳兰先生偏偏有些不为人知的开心。 纳兰右慈闭目养神,笑意浅淡。全然不顾及堂堂燕敕王世子殿下的尴尬和沉重。 纳兰右慈突然轻声道:“倘若觉得车厢内气闷,你们就出去吧。” 赵铸如获大赦,赶紧带着戴上帏帽的张高峡起身离去。 义山,当年你我二人听闻黄龙士说那千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很多读书人莫说面对帝王将相能够心平气和地与之平起平坐,便是面对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员也要丢了脊梁风骨,父母官父母官,真正是视官如父母。 我笑之,你愤之。 你以二十年岁月,教你的闭门弟子做英雄而非雄主。 结果你就那么死去,骨灰就那么洒落西北关外。 你笑之,我愤之! 我猜得出黄龙士的私心。 他黄三甲算人心,有个游侠儿让他输了一次。 他觉得自己死后能够扳回一局。 他坚信赵铸会与徐凤年反目成仇。 那我纳兰右慈就让你和黄龙士都输一次! 纳兰右慈睁开眼仰起头,望着车厢顶部。 他轻轻哼唱一支家乡小曲。 有个少年郎,他到山中去,背着破书箱。 有个小姑娘,她从山中来,带着兰花香。 …… 纳兰右慈掀起帘子,春风拂面,他眯起眼望向东北方,“曹长卿,你我皆苦,但是你依然比我幸运。” 纳兰右慈突然放下帘子,猛然伸手捂住嘴巴,摊开手心后,低头看着满手鲜血,他喃喃自语道:“无奈皆是少年郎啊。” ———— 离阳京城南大门外,那条与城内御道相连接的宽阔官道之上,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空无一人。 满城等一人。 等一人攻城。 城上城下皆铁甲。 这一日京畿东西南北四军精锐全部列阵此地,面对那一袭青衣,仍是如临大敌。 有个缓缓而行的青衫儒士,在距离这座京城大概不足半里路程的官路上,独自一人,手捧棋盒,停步坐下。 他并没有面向北面那座天下第一大城,而是面西背东,盘膝而坐。 黑盒装白子,白盒装黑子。 他将这两盒从西楚棋待诏翻找出来的宫廷旧物放在身前,相隔一张棋盘的距离,棋盒都已打开。 遥想当年,国师李密曾有醉后豪言:“天下有一石风流,我大楚独占八斗,他曹得意又独占八分!” 这般人物,如何能不风流得意? 他正襟危坐,双指并拢,伸向身前就近的棋盒,捻子却不起子,他只是笑望向对面,好似有人在与他对弈手谈。 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眼神温柔,轻声道:“你执黑先行。” 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刹那间风起云涌。 太安城高空异象横生。 随着那五个字从这名儒士嘴中说出,只见稍远处那只雪白棋盒中自行跳出一枚黑子,划出一道空灵轨迹,轻轻落在那张无形棋盘上的中心位置。 先手天元。 很无理的起手。 但是更无理的景象在于只见太安城高空落下一道绚烂光柱,轰然坠地。 一座雄城如同发生百年不遇的地震。 天地为之摇晃! 包括太安城武英殿在内的所有殿阁屋檐之上,无数瓦片顿时掀动起来。 青衫儒士双指拈起那枚晶莹剔透的白色棋子,眼中满是笑意,轻轻落在棋盘之上。 与此同时,第二道光柱如约而至。 太安城又是一晃。 城前离阳铁甲数万,竟然还是那一人临城之人先行攻城。 城头所有床子弩终于展开一轮齐射。 空中如有风雷声大震。 中年儒士全然视而不见。 第二枚黑子跳出棋盒,落在棋盘之上,落子生根后,安安静静,悬停不动。 城内,武英殿屋檐岔脊上的十全镇瓦装饰,仙人、龙凤、狻猊、狎鱼、獬豸、斗牛等等依次化为齑粉。 城外,威势雄壮如剑仙飞剑的近百根巨大箭矢在空中砰然碎裂。 青衫儒士拈起第二枚白子,落子前柔声道:“我恨跻身儒圣太晚。我恨转入霸道太迟。” 他并拢双指重重落下,落在棋盘。 有铿锵声。 太安城出现第四次震动。 这一次最是动静剧烈。 成为许多城外骑卒的胯下战马,竟是四腿折断,当场跪在地上。 巍峨城头之上,终于有数人按捺不住,或御剑而下城头,或跃身扑杀而来,或长掠而至。 又有一双黑子白子先后落在棋盘上。 那袭青衫似乎不敢见对面“下棋人”,低头望向棋盘,“我曹长卿之风流,为你所见,方是风流。” 当第四颗白子灵动活泼地跳出棋盒缓缓落下,那出城数人距离他曹长卿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长卿拈起棋子,这一次不是由高到低落子,而是轻描淡写地横抹过去,微微倾斜落在了棋盘上。 有浩然气,一横而去。 那数名护卫京城的武道宗师全部如遭撞击,迅猛倒飞出去,直接砸入太安城城墙之中。 祥符三年春的春风里。 西楚棋待诏,落子太安城。 第871章 太安城正南城头上,一老一少在铁甲铮铮中显得鹤立鸡群,老者麻衣布鞋,背负一柄长剑,还算正常的剑客模样,那少女正值身条抽发如春芽,有了几分窈窕味,她不但背剑,腰间还佩双剑,手中更提剑,故而不像是个女侠剑客,倒像是个当街卖剑的小姑娘。两人正是东越剑池的当代宗主柴青山,和逃暑镇上被年轻藩王赠送过一本《绿水亭习剑录》的单饵衣。先前数人气势汹汹地出城而去,结果倒飞回城,尸体嵌入城墙,就像苍蝇蚊虫给拍烂在窗户上,惨状让城头不少离阳实职将军称号的武人都感到心惊肉跳,下意识瞥了眼那对年龄悬殊的剑池师徒,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胆气。 少女的脸色有些苍白,这并非她的体魄还不如普通士卒,而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后,对于天地间的气机感应就会异于常人,这就像凡夫俗子看江水滚滚,只觉壮阔,练气士却能够凭此看出世间气数流转的迹象。 她师父柴青山作为当之无愧的剑道宗师,既然挑选她作为闭门弟子,自然是看中她出类拔萃的根骨天赋,甚至先前和吴家剑冢老家主聊天时,颇为自负地说他这名女弟子剑道天赋仅次于西楚女帝姜姒一人而已。名字谐音“三二一”的少女只觉得自己站在了武帝城头,下一刻就会被滔天巨浪拍死在城头,她咬紧牙关握紧长剑,娇柔身躯摇摇欲坠,直到柴青山伸出一手扶在她所背古剑“雏凤”之上,少女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颤声道:“师父,曹大官子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啊?难道真是欲以一己之力攻破京城?第五次杀入皇宫才肯罢休?” 近年来带着少女走南闯北的柴青山摇头道:“师父也不知道曹长卿由儒道转入霸道,所求为何。” 少女眺望城外那袭孤孤单单的青衫,有些莫名其妙的哀愁,坊间传闻那位曾经担任过西楚棋待诏的大官子,对西楚皇后怀有爱慕之心,但是一生都不曾表露,始终恪守君臣之礼,最终落得一个阴阳相隔也没有道破心思。少女不在意那位在西垒壁古战场跻身儒圣的读书人,是不是什么曹家最得意,甚至不在意曹青衣早年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壮举,已有些许情思悄然发心头的懵懂少女,只是有些羡慕那个被骂了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可怜女子,哪怕被各种野史落笔写为不堪的狐狸精,被当成大楚覆灭的罪魁祸首,但少女只是想着如果自己有天也死了,死后依旧有这样一个痴心人用心惦念着,真好。少女想到这里,轻轻叹息,抬起手臂,用手中那把半成新剑“白蟒”的剑身,悄悄拍了拍胸口,在那里,隔着入春渐薄的衣衫,放有一本泛黄秘籍《绿水亭》。那里,大概就是她的吾心安处。也是她为何在离开北凉后真正第一次用心练剑的理由。那个年轻人身材修长,所以在武当山脚的逃暑镇与她说话的时候,他都要低头,虽然笑容温和,但只把她当作一个天真烂漫的江湖少女,一个擦肩而过就无所谓是否再有重逢的江湖晚辈而已。她不喜欢这样。 随着曹长卿又一次拈子落棋盘,粗如武英殿廊柱的虹光从天上急坠而下。太安城又是一阵轰然巨震。 柴青山不去看待身后城中的那道壮丽光柱落地,感慨道:“我辈剑客,从古至今,孜孜不倦追求气冲斗牛和气贯长虹的大成境界,不曾想曹长卿已是能够将那充沛天地的浩然正气,从青天引入人间。高树露所谓玄之又玄的天人,不过如此。好一个曹长卿,无异于为百尺画卷又添十尺啊。” 若是此时有北地扶龙练气士大家站在城头,就会发现一些太安城丝丝缕缕的青紫之气,如潺潺流水缓缓淌入少女七窍,而少女自身浑然不知,甚至就连很早就达到通幽-洞微指玄境的柴青山也没有察觉。隔行如隔山,天象和陆地神仙两个境界虽然仅是一层之隔,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天地。 少女突然好奇问道:“纯粹武夫之外的三教中人,佛门高僧入一品即金刚,道教真人入一品即指玄,儒家更是一步直达天象,师父你以前总是语焉不详,为何只说三者其实并无高低之分?又为何儒家成圣之人尤其艰难?” 老人犹豫片刻,好像不太愿意道破天机,又好像是不愿意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太早接触那个层次,最终熬不过少女可怜兮兮的眼神,柴青山无奈道:“师父接下来这话你听过就算了,不要当真,更不可上心,以免剑心不定,贻误你原本该走的剑道。师父早年经常前往徽山大雪坪,跟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有过多次触膝长谈,他对三教圣人一事极有独到见地,语不惊人死不休,比如他谈及世人老生常谈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个说法你肯定也听过无数次,轩辕敬城对此的看法却不太一样,他说此话很好,有劝戒世人弃恶从善的功德,但是同时也害人不浅,要知道成佛一事,唯有依靠渐进苦修,需要苦功夫下死力,就像‘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语,说这个话的文豪自然是大有道理,可对很多‘别人’来说,就很无理了。轩辕敬城说过很多开先河之人,尤其是近千年以来由游士变成豪阀后的那些读书人,无一不追求张家圣人提倡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轩辕敬城对此别开生面,并非是他对圣人教诲有异议,而是感慨后世之人的误入歧途,他举了个埋儿奉母的例子,此举无疑契合百善孝为先,被无数人推崇,但是轩辕敬城断言此人注定难得善果,若真有来生,若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那么此人所为,注定要遭受天谴不得超脱。天生万物以养人,按照常理,一报还一报,人当反哺天地才对。道教圣人很早就留下三千言告诫后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说得正是天道大公无私情,并非是某些人误以为的所谓粗浅‘不仁不义’,轩辕敬城就很认可‘天地不仁’四字,但是他同时又说他们读书人,恰恰就是要明知天命不可违,偏偏要逆流而上,为天地人间订立规矩,以求长治久安人人自得,故而以仁义礼智信五字搭起框架,最终延伸出无比荡气回肠的那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是,徒儿,你仔细想一想,天地若有神灵,需要我们人来指手画脚吗?退一步说,人间万世太平,就真是符合天道循环的规矩?所以说啊,儒家真正有大智慧之人,尤其是那些跻身儒圣的大贤,不忧自身忧后世,无一不是怀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激昂胸怀,不惜与天道玉石俱焚,无一不是在慷慨赴死啊。” 少女哦了一声。 老人说完这番话后频频长吁短叹,百感交集。 柴青山笑问道:“听明白了?” 少女咧嘴一笑,理直气壮道:“完全没懂。” 老人有些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脑袋,“也不需要你明白。糊涂才好,人生百年,轻松自在。否则活得满腔郁气,太累。我们练剑之人,能以三尺剑鸣不平,就够了。” 柴青山轻声道:“去过了北凉,亲眼见识过了满目荒凉的边关风景,见过那一处处战场关隘,才会知道我们江湖人的逍遥快活,太经不起推敲了。不过徒弟啊,你也无须因为为北凉打抱不平而一味反感离阳,师父告诉你,如果真有北莽大军攻破两辽边境的那一天,今天这座城内无数痛骂北凉的人物,也会奋不顾身,一样会说死就死。哪怕北莽蛮子一路打到广陵江,也绝不至于走得如入无人之境,而只会是铁骑马蹄两侧,皆是我离阳战死之人。” 离阳百姓尚武任侠,自古就有“中原士子向北游学,离阳游侠往南仗义”的说法,后者颇多恃武乱禁之举,这才让大楚领衔的中原几国一贯视离阳人为不可教化的北蛮子。但是近二十年来,尤其是顾剑棠辞任兵部尚书入主两辽,与徐骁的北凉铁骑一左一右镇守边关国门,北莽无法南下半步,整个中原歌舞升平,南边狼烟只报太平不报忧,加上无数士子入仕离阳,朝廷大兴科举,为天下庶族寒士大开龙门,京城只说国子监一处,就容纳了将近三万来自天南地北的求学士子,读书人如同过江之鲫的大量涌入,以及天下各地豪绅巨贾的汇聚,短短二十年,就造就了太安城不输早年大楚京城的鼎盛气象。先帝赵惇对文人在庙堂上的擢升更是不遗余力,当时两峰对峙的张庐顾庐之外,在京城为官的青党官员几乎清一色都是文人,一大拨年轻读书人得以跻身朝堂,文风绵延的江南道为朝廷输送了大量栋梁之材,就连以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为首的大量西楚遗民,都抛开国仇选择仕奉赵室,反观当权武将几乎没有例外都是上了岁数的春秋老人,离阳朝廷经过二十余年休养生息和上行下效,已经展露出文高武低的格局,若非西楚复国祸乱广陵道和北凉的“蠢蠢欲动”,恐怕就算是身为离阳头等功勋门户的马忠贤,这辈子都无法外放成为靖安道节度使。 当下的离阳,表面上国势鼎盛不假,连西楚叛乱都要被镇压下去,但是连柴青山都看得出来已是四面漏风的微妙局面。 少女从来对天下大势不感兴趣,撅起嘴巴,“可我还是觉得北凉更加可怜。” 老人笑道:“师父没说北凉不值得你为其鸣不平,只是希望你今后不要有太多戾气,不要随意迁怒无辜,知道师父为何愈发敬佩那位年轻藩王吗?” 一听到年轻藩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少女立即眼睛一亮,立即就有用不完的精气神了,满脸神采,“师父你快说,我听着呢。” 老人颇为无奈,气笑道:“不说了!” 老人果真闭口不言,除了有几分赌气,更多还是城外曹长卿的落子越来越快,他不得不聚精会神蓄养气势。 今日他柴青山背负长剑站在这里,可不是来看风景的。 少女撇了撇嘴,知道师父脾气的她也没有追问。 柴青山眯眼望向远方,老人的视线跟随城头不知已经是第几波的箭雨,一起抛向那一袭青衫身上。 城头一架架床弩,城下六千膂力超群的锐士弓手。 上下两拨箭矢铺天盖地。 老人没来由有个古怪念头,若是北凉徐家跟离阳赵室没有任何恩怨,那个年轻藩王无怨无悔一心做那忠臣,而赵家天子也对他深信不疑,对北凉大力增援,以中原作为后盾,支持北凉铁骑和两辽边军共同抗击北莽,那该多好?如果城外那个曹长卿能够像孙希济和许多西楚遗民那样,入朝为官,说不定如今就是离阳的首辅大人了,那就根本不用上阴学宫的齐阳龙出山力挽狂澜,内有曹长卿率领那帮永徽旧春和祥符新春,一同运筹帷幄,外有三十万北凉铁骑和二十万两辽边军,何愁天下不太平?哪怕再给他们北莽多出数十万兵甲又能如何? ———— 京畿北方地带的一条小路上,一骑不急不缓地南下太安城。 路边有个卖水饺卖茶酒好似什么都卖的摊子,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各自埋头吃着那两大碗水饺。 那一骑翻身下马,牵马走到桌子附近,问道:“能坐?” 那个年轻男人瞥了他一眼,“既然没带刀,就能坐。” 于是顾剑棠坐在了徐凤年和姜泥身边的长凳上。 这位权倾天下的大柱国坐下后,笑问道:“徐凤年,你请我吃碗饺子,我帮你当上皇帝,这笔买卖做不做?” 第872章 顾剑棠的这句话不亚于他使了一手方寸雷,只不过徐凤年闻言后没有一惊一乍,毫不犹豫就跟远处店小二挥手多要了碗水饺,然后笑眯眯问道:“一大碗也就二十多只饺子,整个离阳版图不过三十州,一只饺子价值一个州?顾大将军就不觉得这笔买卖亏大了?” 顾剑棠一笑置之,没有回答,好像只是个饥肠辘辘的旅客,耐心等着那碗皮薄肉多的水饺。 徐凤年先前狼吞虎咽吃得快,姜泥小口小口自然吃得慢,徐凤年率先放下筷子,心满意足地吐出一口气,满嘴的大白菜味道。顾剑棠的神色古井不波,跟这位年轻藩王坦然对视。两人岁数上相差一个辈分,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相差一个“春秋”,老一辈的春秋四大名将,大楚叶白夔用兵最正,一生大小战事七十余场,无一败绩,可惜最后只输了一场西垒壁就全盘皆输。东越驸马爷王遂最具春秋风神,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善用奇兵,每每总能出人意料,能赢不能赢的仗,但也能输不能输的仗,而且输得让对手都感到莫名其妙,所以才华最盛,反而成就最低。徐骁个人韬略最为逊色,但胜在坚忍不拔,韧性最强,屡败屡战,不论如何兵败,总能死灰复燃,哪怕人死气犹在,所以徐家军心始终凝聚不散,这才笑到了最后。顾剑棠奇正分别不如叶王两人,但胜在用兵从无短板缺陷,故而此生在沙场上获得战果辉煌的同时,败仗只有小输从无大败,比之很早就八百老卒出辽东的徐骁,顾剑棠进入春秋稍晚,一步迟步步迟,最终只有两国之功,而徐骁则有六国之功在手。离阳朝廷大多数的兵家史家纵横家,都不以为顾剑棠调兵遣将不如徐骁,而是输在了“徐早顾晚,顾不逢时”。 而顾剑棠的生平事迹,耐人寻味,留在京城担任兵部尚书后,一口气打散旧部分到离阳各地,如蔡楠董工黄等人,都在地方上担任封疆大吏,太安城的顾庐虽然跟张巨鹿的张庐有过双峰对峙的格局,但是从来都只说碧眼儿权倾朝野,没有顾剑棠只手遮天的说法。而顾剑棠作为历届武评十人之一的武道宗师,从不在意名次高低,也从无去过武帝城跟王仙芝一较高下,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用刀第一人,更不会跟用剑的武道宗师横眉竖眼,十多年来,除了祥符元年曹长卿和姜姒联手闯入太安城,顾剑棠以离阳武臣身份出手用方寸雷拦阻过,就再没有传出顾剑棠主动跟人交手的消息。二十年来,顾剑棠在离阳朝堂屹立不倒,无一人质疑过这位功勋大将的忠心,先帝赵惇没有,新君赵篆没有,满朝文武更没有,在离阳眼中,这位老兵部尚书不但是对抗北凉铁骑的不二人选,还是离阳最大的主心骨,沉默的顾剑棠,就像老百姓家中传家宝的存在,不掏出来示人,就意味着家底还在,底气还有,所以哪怕去年广陵道战事那般糜烂不堪,负责两辽边防的顾剑棠都不曾领兵南下,离阳百姓也因此始终不认为西楚叛军能够成事。 但是今天,在西楚已经注定大厦将倾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位离阳王朝唯一的大柱国,说要让一个不姓赵的年轻人当皇帝。 徐凤年看着坐在对面拿起筷子轻轻戳了戳油污桌面的顾剑棠,看着他夹起一只水饺开始细嚼慢咽,徐凤年脸色如常,那是无数次死战厮杀磨砺出来的定力,但是不妨碍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顾剑棠一口气吃了七八只饺子,略作停顿,抬头看着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年轻藩王,瞥了眼他身边那个身份敏感的年轻女子,淡然道:“不信?今时今日的顾某,还需要用言语蒙骗谁吗?” 三次游历江湖加上一场凉莽大战和两次京城之行,徐凤年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愣头青,笑道:“难道你这趟南下不是找曹长卿,而是算准了我会拦你?” 顾剑棠夹起一只水饺,轻轻抖了抖筷子,抖落些许葱花,不急于放入嘴中,摇头道:“你要是不来,我就直奔太安城去杀曹长卿,换成之前,面对儒圣曹长卿我最多有四分胜算,自然更加杀不掉转入霸道的曹长卿,此时的曹长卿是谁都挡不住的,可他要执意要以人力战天时,消磨离阳赵室气数,到时候我就有了可趁之机。你既然来了,那更好,相信你已经知道我为何对曹长卿怀有杀心,原本他答应我一旦西楚事成,姜氏成为中原共主,之后北莽战功全部归我,这个邀请,我不拒绝。” 徐凤年皱眉道:“西楚事败,不是一样吗?你顾剑棠甚至不用背负一时骂名。” 顾剑棠冷笑道:“我这二十年,做了什么?还不是不得已的养寇自重?西北有徐骁,朝中有张巨鹿,这才有我顾剑棠的安稳,藩镇割据藩镇割据,除了你们这些尾大不掉的藩王,别忘了还有一个‘镇’字,广陵战事,死了多少原本不会死的将领,削减多少武将势力?阎震春在内的所有骑军尽没,杨慎杏的蓟州步卒所剩无几,广陵王赵毅的水师步军全部打烂,淮南王赵英更是战死。文臣任你如何官高权大,皇帝找个罪名说杀也就杀了,可边关武将的话,岂是说杀就杀的?说反就反了还差不多,既有起兵祸乱的本钱,也无文人忌惮青史骂名的顾虑。换成我顾剑棠当皇帝,为了长远的家天下,一样要重文抑武。” 顾剑棠吃着饺子,缓缓道:“你以为先帝赵惇死前就没有对我下手?且不说我旧部唐铁霜田综等人入京为官,就说卢升象许拱这两人,分明就是用来取代我的人选,许拱代替天子巡视边关,卢升象用广陵战事积攒履历,两人用却不重用,为何?无非是免得过早功无可封,真正用他们还是要用在以后的北莽战事之中,他们要羽翼渐丰,毕竟还要很长一段路要走,说句难听的,给他们十几二十年戎马生涯,撑死了也就是第二个顾剑棠,到时候离阳大局已固,要他们卸甲归田,总比要我顾剑棠卷铺盖滚蛋要简单很多。撼大摧坚,徐徐图之,张巨鹿元本溪为先帝订立的策略,不坏,可作为当事人,我顾剑棠岂会束手待毙?赵家人如何对待功臣,需要我多说吗?” 顾剑棠又夹起一只水饺,忍不住瞥了眼背负剑匣的大楚女子皇帝,笑意玩味,“徐凤年,知道曹长卿和她当时找到我的时候,是用什么理由说服我的吗?” 徐凤年突然满脸怒气,咬牙切齿道:“他娘的!曹长卿是不是答应你的某个儿子当……‘皇后’?!如果真是这样,我不拦你,我给你顾剑棠当帮手!看老子不把曹长卿打得一点都霸道不起来!” 桌底下徐凤年的一只脚背被狠狠踩中,反复碾压。也许是觉得一只脚力道不够,某人身子矮了几分,两只脚都踩在徐凤年的

相关推荐: NTR场合_御宅屋   女奴的等价替换   虎王的花奴(H)   林枫苏慕白天赋无敌的我一心只想苟活   白日烟波   年代:从跟女大学生离婚开始   一枕欢宠,总裁诱爱   红豆   桃源俏美妇   篮坛大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