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君只见葫芦口头颅筑京观!” “独不见高墙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君只见,君只见凉州北策马啸西风!” “独不见边关南,琅琅书声出破庐!” “君只见,君只见三十万铁骑甲天下!” “独不见北凉人,家家户户皆缟素!” …… ———— 许多年后,清凉山北凉王府,早已变成了北凉道经略使府邸。 深夜中,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独立于风雪夜,望着街道尽头。 被誉为离阳新朝边臣第一人的陈姓老人,守着身后这栋原本姓徐的宅子已经四十年。 整整四十年了。 为此他在去年秋末还拒绝了离阳登基新帝的招徕,拒绝成为新朝首辅。 因此,他等于是自己将那个“文正”谥号拒之门外。 离阳朝野上下尽知,这位崛起于北凉官场然后就再无离开过北凉一步的江南寒士,在入凉之前便有“死当谥文正”的远大志向。 他刚刚在昨日辞官。 如今,垂垂老矣的老人,霜发与风雪同色。 就在视线模糊的老人以为等不到人的时候,一架马车悠然而至。 老人颤颤巍巍走下阶梯。 马车上走下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人。 远道而来的老人,身子骨显然不如那栋大宅子的陈姓老人,姓徐的他披着厚重裘衣,需要那个与他同样姓徐的车夫的搀扶才能走到陈大人身前。 三人一起走上台阶,转身望向街道大雪纷飞。 隔着中间那个最无老态的人,担任了三十多年都不肯挪窝的北凉道经略使陈锡亮,微微身体前倾,转头望向另外的那个老家伙,轻声沙哑笑道:“我帮王爷守住了北凉道和这清凉山四十年,所以你不如我,是吧,徐北枳?” 那个老态龙钟披厚裘的老人拿出所有气力冷哼一声,“你赢了……你赢了,行了吧?” 位置居中的老人,虽然年龄相仿,但是看上去却仅是四十不惑出头些的岁数,他一左一右握住陈锡亮和徐北枳的手,轻声笑道:“别争了。” 离阳皇帝换了换,年号换了换。 但是三位老人,徐凤年,徐北枳,陈锡亮。 只在今夜,看了一场北凉大雪。 第840章 原本在离阳祥符二年的初秋,大楚庙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分封天下了,可是短短三个月后,就弥漫着一股哀鸿遍野的氛围,如果不是老太师孙希济始终不悲不喜,曹长卿也依旧未曾没有从谢西陲手中接过兵权的迹象,恐怕朝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了。不过对于坐龙椅穿龙袍的女帝姜姒来说,是看着一群红光满面的臣子,还是一帮愁眉不展的官员,没什么差别,甚至她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讥讽,早先大楚在广陵江上以弱胜强,打得藩王赵毅的广陵水师全军覆没,之后更是成功偷袭南疆大军的粮草重地,当时叫嚣得最厉害的一种议论,就是类似“国不可无君,君不可无后”的正统腔调,如今大楚皇帝陛下,虽说是女子,但也需要“皇后”才符合礼制不是?于是与谢西陲并称大楚双璧的宋茂林,这位和新凉王一起被誉为“北徐南宋”的宋阀嫡长孙,呼声最高。也许是宋茂林实在太过出彩,以至于连老太师孙希济都暗示过远离朝堂的曹长卿,不妨答应这门婚事,不但有利于大楚姜氏社稷的稳固,而且年轻陛下也算不得如何“低就”。 可是随着南疆头号大将军吴重轩与藩王赵炳分道扬镳,以离阳兵部尚书和征南大将军双重身份重返广陵道,卢升象也终于展露春秋名将该有的獠牙,同样从太安城走过一遭的宋笠抢过广陵王赵毅手中的全部兵权,尤其是陈芝豹和蜀地精锐的投入战场,大楚战线全面收缩,从捷报频频转入被动守势,庙堂上那种好似攻入太安城近在咫尺的狂热,给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大多数公卿贵胄们如同霜打的茄子。就在这种时候,先前有意磨砺大楚年轻将领的曹长卿,终于从广陵江水师抽身离开,以大楚主帅兼任尚书令的身份返回大楚京城,要知道当时姜姒登基称帝,曹长卿仍是大楚水师统领的官身,官职甚至要三位老将军低半阶,仅与担任东线主将的弟子谢西陲相同,不过是从二品。没有曹长卿坐镇的神凰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有了曹长卿的神凰城,哪怕他没有带一兵一卒,大楚京城的上空顿时乌云散去,重见天日。 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新大楚少了姜姒的确无法复国,但是如果少了曹长卿之前的四处奔走,也许就会是无力更无心复国的可悲局面了。 今日退朝后,没来得及参加早朝的曹长卿前往皇宫复命,换上一身崭新朝服,在司礼监太监的领路下穿廊过道,在御书房外安静等人通禀陛下等待觐见,事事遵循君臣之礼。司礼监老宦官忐忑不安,要是以往,早已得知曹长卿入京的皇帝陛下,别说是在御书房接见,应该在京城外相迎才对。这意味着陛下与以往敬重如自家长辈的尚书令大人之间,极有可能有了心结。这可绝非国之幸事啊。面无表情的曹长卿等在阶下,心中苦笑,他当然清楚为何陛下要把自己晾在外头,生气了,而且很生气,因为老太师当时力荐宋茂林,自己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她如何能不怄气?没拿那柄大凉龙雀剑削他曹长卿,就算很给自己这位棋待诏叔叔面子了。 曹长卿在那名忧心忡忡的年迈宦官弯腰掩门后,没有出声,站在原地,大楚皇宫的御书房极为宽敞,虽然许摆设房内的多珍贵重器都给广陵王赵毅贪墨了去,但是大楚底蕴何其深厚,复国初期,御书房的皇家气派,就已经不输当年。曹长卿抬头望去,只见那名年轻女子身穿正黄龙袍,低头提笔在贡品宣纸上练字,没有用那支寓意国祚绵延的御笔“千年青”。曹长卿稍稍挪开视线,看到了那只篆刻有“金瓯永固”四字的金漆杯,按照礼制,每年正月初一,大楚皇帝都会在此明窗开笔,用那杆“千年青”在盛满屠苏酒的杯中蘸满,写下“天下太平”“国寿长春”的吉祥语,赠给文武大臣。在这之前,她曾经对他流露出一些为难忐忑,说她的字写得不漂亮,悄悄提议要不然就请棋待诏叔叔代笔吧。曹长卿当然没点头,只是安慰她写归写,少写几幅便是,到时候只送给知根知底的孙老太师寥寥几人,不丢脸的。她这才勉为其难应承下来,但仍然有些遮掩不住的闷闷不乐,曹长卿听说登基之后,为了那个新年春节那一天的提笔,今年秋冬她没少练字,反正肯定比练剑要勤快百倍。据说已经写满了一小篓筐的纸笺,也不丢弃,就那么日积月累着,宫女太监都不许动。 曹长卿看着宽大桌案后,看着那抹略显纤细瘦弱的亮眼金黄,眼神恍惚,似乎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幅模糊场景。曹长卿突然有些心酸,更有些愧疚。 如今已经无人称呼姜泥的大楚女帝,赌气地不看曹长卿,气乎乎说道:“我还在生气,最起码还要写三十个字才能消气,棋待诏叔叔你等着吧。” 曹长卿哭笑不得,搬了条椅子坐临窗位置,椅子倾斜相对窗口,既能看到窗外的风景,眼角余光也能瞥见那个穿了龙袍也不像皇帝的小丫头。但是就算曹长卿,也想不到如今的姜姒每日朝会坐在龙椅上,接受文武百 官的朝拜,那份越来越浓重的君王气度,就连孙希济老太师都暗暗点头,不仅不失仪,甚至连他这个在两大王朝庙堂立足接近一甲子光阴的老头子,抛开女子身份不去计较,也挑不出半点瑕疵。她的君臣奏对,从起 先的略显拘谨到现在的娴熟如意,一日千里,简直就是天生的皇帝。孙希济私下对世交同僚笑言,陛下练剑境界神速,做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啊。 一丝不苟写了十几个字,偷偷瞥了眼正襟危坐的曹长卿,姜姒撇了撇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跟棋待诏叔叔较劲不合适,轻轻放下笔,冷哼道:“写完了!” 曹长卿忍住笑意,轻声道:“还有十一个字呢,我不急。” 姜姒瞪眼道:“棋待诏叔叔!” 曹长卿微笑道:“好啦,我知道宋茂林的事情惹陛下生气了,我这趟入京,就是给陛下当出气筒的,毕竟老太师上了岁数,陛下总不能跟他一般见识。” 姜姒示威地重新抓起毛笔,点了点,“要不是当这个皇帝,我就偷偷摸摸把那个姓宋的家伙揍成猪头。” 曹长卿忍俊不禁道:“学谁不好,那个北凉王在太安城拔掉了晋兰亭的胡子,害得那位礼部侍郎隔了大半个月才敢去衙门点卯。” 姜姒重重把笔搁在笔架上。 曹长卿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道:“清凉山必须在大胜之后有个北凉王妃,在这件事情上,不能怪他。” 姜姒一拳轻轻敲在桌案上,怒目相向,然后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怪我咯?!” 曹长卿笑着连忙摆手:“不敢不敢。” 他算是明白了,那个宋茂林根本不算什么,北凉王娶妃才是咱们大楚皇帝生气的重点。所以他曹长卿这回其实给那个姓徐的小子殃及池鱼了。 曹长卿笑脸温柔。 男女在各自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没有谁不喜欢谁,真好。 世间男儿皆有愿,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是比起怕那亲见美人白头,更怕红颜薄命无白头。 曹长卿有些黯然,第一次质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自己已经错过了,为何如今让他们也错过? 皈依佛法的刘松涛以生死相劝,儒家衍圣公以情理相劝,甚至整座中原的硝烟四起,都没有劝服他大楚曹长卿“放下”。 姜姒小心翼翼问道:“棋待诏叔叔,你生气啦?” 曹长卿收敛了思绪,摇头柔声道:“棋待诏叔叔就算跟整个天下人都生气,甚至跟大楚生气,唯独不会跟陛下生气。” 姜姒老气横秋地唉了一声,“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起我爹娘,但我觉得吧,娘亲如果能早些认识棋待诏叔叔的话……” 曹长卿,被誉为“天下一石风流独占八斗”、“大楚最得意”、“青衣早出,大楚不亡”的他,三过离阳皇宫如过廊的曹官子,破天荒老脸一红,咳嗽几声,赶紧打断姜姒接下去要说的话,然后佯怒道:“陛下!” 姜姒促狭笑道:“我娘可不能早些遇到棋待诏叔叔,否则就没有我姜泥了嘛。” 不知为何,她自称姜泥,而不是无论复国成败都会注定载入史册的“姜姒”。 曹长卿黑着脸恼羞成怒道:“陛下,小心我故意忘记一句话!这句话可是在太安城某人让我带给陛下的!” 姜姒赶紧端正坐姿,一本正经道:“棋待诏叔叔,国事要紧,你说!” 曹长卿板着脸道:“陛下,微臣有些口渴。” 这位西楚女帝以惊人的速度站起身,一溜烟跑到门口,也不顾忌是否失去君王威仪,亲自打开门吩咐道:“给尚书令大人端壶春神湖贡茶来。” 没过多久,老神在在的曹长卿一手端茶碗,一手用茶盖扇动茶香。 曹长卿闭上眼睛,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好似全然忘记了那件“正经事”。 曹长卿根本不用睁眼看,都晓得那位皇帝陛下正在故意板着脸,却竖起了耳朵。 曹长卿嘴角翘起,喝了口茶后,“陛下,骗你的。微臣在太安城只是打了一架,没听到什么话。” 姜姒哦了一声,假装不在意。 看着桌案上那张宣纸的字,怒气冲冲,杀气腾腾。 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其实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 曹长卿突然问道:“陛下,听说现在有人建言三策,上策是我西楚大军应该主力南下?不惜和燕敕王赵炳与虎谋皮,联手与离阳划江而治?中策是向西开拓疆土,下策才是与卢升象大军死战?” 姜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曹长卿冷笑道:“迂腐书生的纸上谈兵!” 姜姒抬起头,看着曹长卿,轻声问道:“棋待诏叔叔,当年我们一起去北莽,除了春秋遗民的南朝豪阀家主,最后见面的那个色迷迷老头,是不是就是如今的北莽东线主帅王遂?” 曹长卿点了点头。 姜姒犹豫了很久,终于沉声问道:“那么棋待诏叔叔是不是也暗中联系过顾剑棠?!” 曹长卿沉默不语,却笑了。 我大楚皇帝陛下,比起离阳新帝赵篆,绝不逊色。 姜姒低下头,咬着嘴唇道:“野心勃勃的燕敕王赵炳不是什么好人,可是王遂顾剑棠这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啊。” 曹长卿站起身,走到窗口,缓缓道:“文人治国,所以大楚有数百年盛世,成为中原正统。但是时逢乱世,想要书生救国,何其艰辛。这个道理,我大楚读书人想不通,我曹长卿也是个读书人,不能亲口去说这个道 理。但是不管如何,我能做到一件事,就是让离阳三任皇帝都明白,没了徐骁,你赵家一样书生救国而不得!” 曹长卿放低声音,“可我曹长卿真想要跟这个天下说的道理,仍然不是这个。” 许久过后,曹长卿转过身,望向她,笑道:“早年春秋动荡,有无数蛊惑人心的谶语歌谣流传世间,其中就有说你娘……也就是我们大楚皇后……所以棋待诏叔叔知道,你当时愿意离开北凉,是怕……” 姜姒撇过头,恶狠狠道:“不是的!” 御书房内寂静无声。 姜姒猛然发现棋待诏叔叔不知何时站在了桌案那边,赶忙伸出双手遮掩那摞宣纸,涨红着脸道:“不许看不许看!” 曹长卿故意伸长脖子一探究竟,好奇问道:“似乎瞧着不像是王八蛋三个字嘛。” 姜姒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谁愿意写他是王八蛋!我骂都懒得骂!” 曹长卿笑着不说话。 一身龙袍的年轻女帝就那么坚持挡住曹长卿的视线。 曹长卿笑眯眯问道:“‘刺死你’,御书房内就棋待诏叔叔一个人,陛下,这让微臣如履薄冰啊。” 姜姒干脆弯腰趴在桌案宣纸上,抬起脑袋,“看错了看错了,棋待诏叔叔你眼神不好使了呀,以后少挑灯读书!” 曹长卿盖上茶杯,身体前倾,余下空闲的那只手揉了揉这个傻闺女的脑袋,“棋待诏叔叔老了,不光眼神不好,记忆也不行喽,现在总算记起那句话,那个人在太安城的时候说了,大致意思就是说很快他就会亲自带着北凉铁骑来广陵道,接你回去,如果你不答应,那他就抢,把你塞麻袋里扛回去。离阳西楚天下什么的,他徐凤年才懒得管。” 她目瞪口呆,只是眨了眨眼眸。 曹长卿笑道:“这次没骗你,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还是眨眼睛。 曹长卿好像喃喃自语,假装有些恼火,“不管我如何看待,既然在太安城和邓太阿两个打他一个,都没能打赢,那就明摆着是拦不住的嘛,我这个棋待诏叔叔又不是真的神仙,能怎么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姒笑着的时候就有两个酒窝,一个倾国,一个倾城。她下意识笑着回答道:“黄瓜凉拌,才好吃!” 曹长卿轻声道:“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却不是个好丈夫。我曹长卿更不如,是个读书读傻了的孬种罢了。但是北凉那个年轻人,比我们都要好。陛下,到时候意思意思给一剑就行了,可千万别真的刺死他啊,会后悔伤心的。” 死心看似远比伤心更重,但其实伤心远不如死心轻松。 姜姒泫然欲泣。 如闻至亲长辈临终遗言。 曹长卿动作轻柔地放下茶杯。 放下了。 ———— 两国之战,像先前大楚与离阳,有西垒壁的大军对峙,如今北凉与北莽,一样有三十万铁骑对峙百万大军。 但是不久后的一天,离阳的祥符三年,西楚的神玺二年。 那时候,顾剑棠独自站在帐内,一宿沉默,最后只有自言自语一句话:曹长卿误我二十年。 而北莽边境上的王遂,独自痛饮,哈哈大笑:“解气解气!这才算我辈痴情种的真风流!” 那一日,太安城外。 有西楚曹长卿。 一人攻城。 第841章 大楚京城有高门林立,也有陋巷连绵,这很正常,但是如果有人知道堂堂从二品武将就住在一条小巷中,恐怕就有骨鲠言官要痛心疾首地弹劾此人有损朝廷威严了,出身贫寒的谢西陲就是此人,如果不是曹长卿弟子的身份,谢西陲想要以寒庶之身担任一方主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事实也证明本事高低,与门第高下并无绝对关系,如果不是卢升象的领军奔袭和陈芝豹的横空出世,谢西陲的不败战绩还会继续下去,杨慎杏,阎震春,吴重轩,在春秋乱世中赢得赫赫威名的三员功勋老将,都在“毛都没长齐”的谢西陲手上吃了天大的亏。 入冬后的太阳温煦暖和,有个唇边满是青短胡茬子的年轻人,就坐在门口台阶上晒太阳,世世代代都在这条街巷土生土长的他,因为瘦弱,从小就有个谢竹竿的绰号,哪怕后来离开小街跑出去求学,回来后扳手腕赢了住在街头那个胳膊差不多有他小腿粗的赵大壮,可邻里街坊不论辈分,仍是喜欢顺口喊他谢竹竿子,估计是改不过来了。所有人只知道这位老谢家晚年得子的年轻伙子,好像读书也没读出啥大出息,只不过衣食无忧倒是真的,可惜那孩子常年不着家,所以到如今也没能娶上媳妇给老谢家续香火,于是卖酒营生的老谢就不太高兴,尤其每次听着别家孩子做了衙门小吏或是考中了秀才,总是凑不上话,便是憋着说出几句漂亮话,也没谁真听进耳朵当回事,如果不是有次儿子的先生来陪他老谢喝过一次酒,那位先生说他家小子读书不错,保证以后肯定能不差,卖酒老谢早就揪着兔崽子的耳朵让他跟着自己卖酒挣钱了。家里是攒下些不厚不薄的家底,不在乎那孩子帮忙多赚银子,只是穷苦人家的娃,不怕家世不好,毕竟穷人有穷人的门当户对不是?可将心比心,谁家的闺女,乐意找一个脚底板不着地成天飘着的男子嫁了?小门小户的人过日子,不怕穷苦,不是兵荒马乱的世道,肯流汗多半就能拖家带口一起吃饱肚子,可就怕男人眼高手低啊。隔壁街上的刘老媒婆,也拿话刺过谢老头,笑着说她才不敢把好闺女往火坑里推,让谢老头到现在还想起来就一肚子闷气,偶尔放开肚子喝酒那也没啥个滋味。 一帮流里流气的市井无赖从老谢家门口经过,都是跟谢竹竿一起长大的同龄人,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对晒太阳的家伙笑道:“竹竿子,走,哥带你去赌坊赚几十两银子去,保管你进门是光棍,出门就有媳妇了!竹竿子,到现在还没有尝过荤腥吧?” 谢竹竿子朝他们竖起一根中指,笑骂道:“滚蛋!” 他们对谢竹竿子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倒也不生气,笑着骂骂咧咧就走远了。那帮年轻人虽然厮混日子,但从不欺负街坊只去祸害别处,终究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看着他们光屁股长大的乡亲长辈,就像他们这辈子头一回喝酒,就是从谢竹竿子他老爹那里偷来的酒,虽说事后给抠门的老谢头堵在门口骂了半天的街,他们也就是躲在家翘二郎腿掏着耳朵,骂着骂着就揭过了。再说了谢竹竿子从小就是出了名的焉儿坏,是谁第一个有胆子真正爬墙去偷窥马家寡妇洗澡的?还不是他谢西陲!又是谁往街上最水灵的同龄女子茅房里丢石子?那会儿他和她都才十三四岁吧,吓得那丫头在茅房半天不敢出来,等到爹娘找到她的时候,终于敢嚎啕大哭了,事后谢竹竿子给老谢头那一顿往死里打的饱揍啊,真是让人看得触目惊心,以至于瘸腿的谢竹竿子到现在为止,十多年了,都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偶然在巷弄里遇上,两人都是恨不得贴着墙根走路。可惜她不知为何到今天还没嫁人,从好好一个漂亮黄花大闺女,愣是熬成了其她女子的娃都能给爹买酒的岁数,她爹娘都愁得只要有人要就恨不得赶紧把自家闺女当泼水给泼出去了。明眼人都清楚,她是在等人呢。而她那原本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爹娘,这几年私下也跟卖酒老谢偷偷见面,老谢头也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年到头就见不着自己儿子几回面,寥寥几次回家,也是来去匆忙,就一拖再拖,直到这一次儿子难得在家留下,看架势不会急着走,闷葫芦的老谢头终于撂下狠话,再不成亲,以后就当没他谢西陲这么个儿子! 常年在外头飘着的谢家孩子,坐在台阶上,每当有街坊邻居经过家门口,肯定会笑着打招呼,长辈们也多半会打趣几句啥时候让你爹抱上孙子之类的,到时候也好蹭酒喝嘛,能让谢铁公鸡心甘情愿给人拔毛,这辈子肯定就你谢家小子成亲那一天喽。谢西陲也苦着脸说我是想有媳妇可不知道媳妇在哪儿啊,这个时候不是没人故意拿眼神瞥刘家那位老姑娘那边,从小就有股机灵劲儿的谢西陲就要开始装傻。 谢西陲就这么悠哉游哉坐在台阶上,只是忍不住转头看着大门两边的春联,字写得一般,内容也俗气,但是听娘亲偷偷说,是去年末他爹好不容易才跟宋家那个考中童生功名的小子求来的,宋家今年少说也从自家酒铺白拿走十多斤酒了。谢西陲叹了口气,想着这回离家前,不管其它事情,一定要他个七八幅迎春对联和几十个春字,总不能再让爹娘受这这口气了。这里的男人,大多读书不多,年轻的时候比谁的媳妇好看,谁的女红更好,然后整个后波澜不惊的后半辈子,大概就只是比较谁家的孩子更出息,谁家的女婿媳妇更孝顺了。 谢西陲狠狠揉了揉脸颊。 他不是不想让自己爹娘自己的儿子,不比别人家的孩子差,甚至要有出息的多,可是爹娘虽是再寻常不过的市井小民,可如今整个大楚,整座京城,谁不知道现在一场仗接着一场仗,儿子有大出息,跟儿子平平安安,谢西陲知道自己爹娘肯定选择后者。他不希望爹娘成天提心吊胆,宁愿他们埋怨着自己还不成亲,怎么还不乐意踏踏实实过小日子,跟他碎碎念叨着别家同龄人的儿子都上私塾会写春联了。原本这次谢西陲回家,是准备咬着牙告诉他们真相的,可是当他这回看着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的爹娘,看着那个板着脸不给好脸色却坐下来跟自己一起喝酒的爹,谢西陲又说不出口了。他怕自己有一天真的战死沙场了,爹娘就立即知道他死了,而不是在远游求学。 今日酒铺不开张不做生意的老谢头走出院门,看到不务正业的儿子,冷哼一声,背手离开。谢西陲的娘亲走出门,轻声笑道:“别管他,其实是买肉去了,你爹嘴上不说,但是偷偷摸摸从床底下钱罐子拿了好些碎银子,我也就是假装没看见。” 谢西陲咧嘴一笑,他爹这臭脾气,做儿子的早就习惯了。 妇人又笑道:“刘家那姑娘,我打小就喜欢,只不过那时候刘家哪里瞧得上眼咱们家,现在姑娘年纪大了,才着急的,娘跟你说心里话,虽说你是娘的儿子,但如果不是这样,你啊,可真配不上人家姑娘。” 谢西陲抬头嬉皮笑脸道:“娘,我真是你亲生的?” 妇人作势要打,“油嘴滑舌,难怪找不着媳妇!要是给你爹听见这话,看他不抽死你!” 谢西陲弯曲了一下手臂,“小时候天天被爹撵着满院子跑,现在爹可打不过我了。” 妇人轻轻给了这不省心儿子一个板栗,“臭小子,别气你爹,以前你小,娘亲次次护着你,以后娘亲肯定要偏袒你爹了。” 谢西陲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妇人语重心长道:“刘家姑娘岁数是不小了,可瞅着那是真俊,这附近几条街就没比她好看的闺女,你小子真没想法?娘亲可要跟你说句透底的话,听说有位官老爷,想要纳她做小,她爹娘今年自打入秋可是没有一次来咱们家窜门了。” 谢西陲终于笑不出来了。 妇人也不为难自己儿子,“你年纪也不小,娘亲相信你其实最知道轻重,不催你,自己看着办。说到底,爹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总归是想着你好。” 谢西陲嗯了一声,等到娘亲走回院子,又开始发呆,不知不觉地望了又望那个方向。 一个一路小跑进巷弄的少年大声笑道:“谢竹竿子,瞅啥瞅?” 少年叫吕思楚,这是第二次登门拜访“老谢家”,上回背了把剑,结果给街坊邻居和谢西陲爹娘当成了脑子拎不清的孩子,差点把少年给憋出内伤,这次学聪明了,不但没背剑,还补上了上次欠下的见面礼,双手拎着鸡鸭,有关见面礼应该送什么这件事,少年身后那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吕家长辈,为此专门讨论了一个上午!有说送上等贡酒的,但是很快被骂没脑子,谢家就是卖酒的,你这不是砸场子打脸是干啥?有说送丝绸茶叶瓷器等等的,还是被反驳了,说送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根本就不诚心,后来有人说不然扛条檀木椅过去,中看也中用,可惜还是觉得不妥,估计谢西陲的爹娘也不舍得摆出来给人坐啊,吕家这样的瞎炫耀要不得。到最后,还是大楚硕果仅存的剑道大宗师吕田丹,吕老爷子大手一挥给一锤定音了,让吕思楚拎两只鸡鸭过去,当天就给宰了下锅!吕家晚辈皆叹服,姜不愧是老的辣啊!于是少年就这么一路从豪门林立的京城那一头坐马车来到这一头,他娘的那两只鸡鸭估计是吃饱了的,在车厢里的时候还拉屎了,把马车停在得有两里外的地方,少年下车后一手拎鸡一手抓鸭,一路飞奔而来,真是满地鸡毛鸭毛。 谢西陲没好气道:“瞅你大爷。” 少年站在谢西陲眼前,提了提手中那只鸡,“大爷在此!” 看到谢竹竿子要踹人,少年赶忙跑进院子,嚷嚷道:“婶婶,鸡鸭放哪儿,中午咱们就能杀了下锅吗?下午我还有事儿,怕吃不着啊……” 大门口的谢西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送礼没这么送的。 就在他娘亲跟吕思楚在院内热络聊天的时候,谢西陲皱了皱眉头。 小巷尽头,并肩走来两个年轻男子。 由于他们的到来,几个迎面而走的街坊真夸张到不但停下了脚步,并且恨不得躲避到墙壁里头去。 一些个坐在小竹凳小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沉默不语。 一个是裴穗,春秋十大豪阀裴家的未来家主,谢西陲跟他是同窗好友,当时将杨慎杏和蓟州步卒瓮中捉鳖,正是谢西陲和裴穗堪称天衣无缝的配合,才为大楚赢得第一场大胜仗。 但是另外一个人,谢西陲并不喜欢。 宋茂林,宋阀嫡长孙。 与他谢西陲被誉为大楚双璧的年轻人,玉树临风,当得谪仙人一说。 但是很奇怪,谢西陲能够接受寇江淮的那种自负狂傲,反而不喜欢宋茂林那份无懈可击的温良恭俭让。 少年吕思楚同样不喜欢这个“美姿容,有清操”的如玉君子,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少年不喜欢这个家伙喜欢皇帝姐姐,更不喜欢这个家伙想要“嫁给”皇帝姐姐。用少年的话说就是他宁肯退一万步几万步,宁肯皇帝姐姐嫁给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年轻藩王,也不希望很早就在白鹿洞认识的皇帝姐姐,跟这个道貌岸然的宋茂林沾边。少年的想法从来都跟吕家长辈一模一样,直来直去,他就是觉得这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公然放屁的家伙,肯定是个伪君子!很少去讨厌一个人的谢西陲对此深以为然。 所以谢西陲站起身,笑着走向好友裴穗和大驾光临的宋家公子,抓住裴穗胳膊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拧了拧,裴穗不愧是他谢西陲的至交好友,也不动声色地忍着痛陪着笑。 谢西陲不由分说道:“走,带你们找家铺子喝酒去。放心,我家铺子今儿没开张,我也没杀熟的习惯。不过以后哪天揭不开锅,可就难说了……” 谢西陲带着他们挑了家相对干净的酒楼,当然在宋茂林眼中,想必其实都一样。 大半个时辰后,尽欢而散,谢西陲和裴穗把宋茂林送上马车,目送离去。 两人走回巷弄,裴穗打趣道:“难为你又跟人说了半个时辰的废话。” 谢西陲淡然道:“浪费的口水,都从酒水里补回来了。美中不足的就是你结的账,不是他宋大公子。” 裴穗微笑道:“宋公子怎么会随身携带那黄白之物。不过若是无钱付账,宋公子肯定不会吝啬摘下腰间千金玉佩当酒钱。” 谢西陲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又是一桩美谈了。” 裴穗搂过谢西陲的肩头,耍赖道:“行了,反正我跟宋家的交情也就只到这里了,你就当陪我喝了半个时辰的酒。” 出身寒庶的谢西陲能跟云泥之别的裴家子弟成为好友,无异于一个奇迹。要知道在门第森严的大楚,向来是冠冕之家流品之人,视寒素子弟贱如仆隶,耻于为伍,绝不同席而坐。当时谢裴两人成为同窗,互不知晓身份,裴穗的口头禅是我最喜欢跟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做兄弟了,我愿意每天都挑粪。谢西陲猜得出来这个家伙出身不俗,但是当裴穗最后自己亲口说出家世身份后,谢西陲还是有些震惊。昆阳裴氏,那可是从大奉王朝起就是“只嫁娶九姓,不入帝王家”的真正豪阀,也正是那个时候,谢西陲把裴穗当成了朋友,不是因为他是什么高不可攀却愿意折节相交的裴氏子弟,而是愿意坦然地告诉谢西陲这位当时依旧籍籍无名的寒门子,他裴穗的真实身份。 他们的先生,曹长卿,就是曾经跟谢西陲父亲一起盘腿喝酒的那个人。 曹长卿很早就告诉他们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学生:世间的道理就是道理,不因人少而无道理,不因人多而有道理。不以人贫而欺之,不以人贵而媚之。不以人贫而以为皆善,不以人贵而以为皆恶。知理自有礼,有礼自 无崩坏之忧,故而天下太平,人人自得,这便是儒家的道。 裴穗轻声道:“宋茂林的心思不复杂,现在朝堂上有人建言趁着吴重轩叛出南疆,我们借机与燕敕王结盟,言下之意无非是尝试着说服赵炳让世子赵铸‘入赘’我大楚姜氏,宋茂林当然坐不住了。” 谢西陲冷笑道:“有本事自己去打拼,靠着小算盘算计来算计去,就能算计出一座江山?不是个东西!” 裴穗嘿嘿笑道:“没有连我一起骂吧?” 谢西陲转头笑道:“要不然让我想想?” 裴穗无奈道:“误交损友,悔之晚矣!” 谢西陲没好气道:“那你赶紧去追上宋家大公子,这个还不算晚。” 裴穗哈哈笑道:“那就算了,浑身不自在,我这种不小心出身豪阀门第的异类,跟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谢西陲面无表情道:“是喝不到一个尿壶去吧?” 裴穗脸色发白,苦着脸道:“谢西陲,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 谢西陲一板一眼道:“难!” 裴穗重重一声叹息,认识这么多年,裴穗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喜欢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家伙打交道,得用自污的手段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行,咬牙切齿道:“不愧是我裴挑粪的好兄弟!” 谢西陲笑道:“裴挑粪,等下到我家上桌吃饭前,记得洗手啊。” 裴穗深呼吸一口气,“行!” 走入小巷前,谢西陲突然莫名其妙说道:“裴穗,我问你,如果有件事我很想做,但是又怕自己后悔,该怎么做?” 裴穗直截了当道:“做了怕后悔?这本来是句废话啊,明摆着不做是肯定后悔的,既然做了是‘有可能’后悔,为啥不做?谢西陲啊谢西陲,你是不是脑子给门板夹到了?”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的裴穗有些洋洋得意。 低头前行的谢西陲轻声道:“是啊。” 裴穗好奇问道:“天底下还有你谢西陲犹豫不决的事情?” 裴穗突然惊悚道:“你小子该不是想要跑去太安城当官吧?小心我告密!” 谢西陲大声怒道:“裴挑粪!姓裴的!找屎嫌不够,还要找死?!” 然后谢西陲发现这个家伙保持微笑望着前方。 再然后,谢西陲就发现不远处一栋宅子门口,站着一位目瞪口呆的女子,好像是被他的粗俗言语给惊吓到了,手足无措,楚楚可怜。 谢西陲咽了咽口水。 裴穗何其眼光歹毒,一下子就看出端倪了,那叫一个幸灾乐祸啊。寻常女子,能让谢西陲这般失态? 世间男儿,有几个逃得过“青梅竹马”这柄天下头等厉害的杀人飞剑? 裴穗终究没好意思落井下石,就要先行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袖口给人攥紧。 谢西陲低声道:“先别走,帮我壮壮胆。” 裴穗差一点就要捧腹大笑。 连先生都说“大楚只要三个谢西陲就能复国无疑”的家伙,也需要有人帮着壮胆才不露怯? 裴穗都恨不得当场对那个不知名女子弯腰作揖了。 他这个兄弟哪怕跟先生辩论形势,也是从不会有半点心虚的。 那个女子犹豫了一下,仅是快速瞥了一眼谢西陲,便低敛视线,就要快步跨上台阶。 谢西陲欲言又止。 裴穗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身边这个胆小鬼。 谢西陲终于颤声道:“刘冬梅!” 裴穗偷着乐了,那女子的名字可真……一般。 谢西陲其实嗓门不大,但那个女子偏偏停下了脚步,可在台阶上没有转身。 谢西陲习惯性揉了揉脸颊,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叫谢西陲!” 裴穗无言以对,抬头看着天空。 你他娘的不是废话吗,街坊邻居的,难道人家还以为你叫谢东陲? 但是接下来那些话,就让裴穗刮目相看了。 谢西陲挠着头咧嘴笑道:“我想娶你做媳妇!其她女子,我都看不上眼!我只喜欢你!” 裴穗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结果给谢西陲踹了一脚。 那名女子没有转身,也没有出声,只是肩膀有些微颤。 谢西陲好不容易拔高的嗓门又低了下去,“当年……往你家那里丢石子,是我不对,但是……我有理由的,当时觉得你喜欢上了那个只会死读书的宋正清,我气不过……” 裴穗又望向天空。 他有些怀疑谢西陲之所以不待见宋茂林,是不是因为姓宋的缘故? 裴穗没来由有些替宋茂林感到无奈。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误会。 谢西陲停顿了一下,大声道:“如今我比那个才考中童生的宋正清,有出息,真的!” 谢西陲伸出一只拳头,在自己胸口砸了一下,沉声道:“我谢西陲,跟那个你应该也听说过的‘谢西陲’,不是什么同名同姓,就是我!那个喜欢你很多年的谢家傻小子,谢竹竿儿!如今是大楚镇北将军,从二品武将!” 不远处,那些个坐在凳子椅子上看热闹的老头们妇人们,几乎同时跌倒在地上。 裴穗突然悄然眯起眼,有些神情玩味。 作为豪阀子弟,实在是耳濡目染见过太多太多的不美好了。 世人百般交情,无论是什么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或是夫妻同林鸟,上阵父子兵,什么君臣相宜,世交如醇酒。 都少有经得起岁月考验的,一碗清水摆放十天八天,果真能喝?便是一坛子好酒,稍稍泥封不严,别说十年八载,明年拿出来就不对味了。 裴穗突然有些担心,因为他发现不管这个生长在贫寒巷弄的女子,不管答应或是不答应,恐怕都不对味道啊。 不答应,谢西陲和她就此擦肩而过。 答应了,又有几分真心是冲着谢西陲这个人,而不是镇北将军这个名? 裴穗觉得谢西陲不该说最后那几句话的。 但是不说,似乎也不对。 裴穗不是瞎子,知道跟谢西陲年龄相当的女子,能够到这个时候还不嫁人,肯定吃了不少苦头,那些风言风语就够受的了。 谢西陲肯定是想着让她知道这么多年的委屈,没有白费。 裴穗轻轻叹息,如果自己兄弟能够等她点头,再来道破天机就好了。 但是裴穗很奇怪地发现,无比聪明的同窗兄弟,“大楚最得意”的先生的最得意门生,根本就没有这种后顾之忧,哪怕这个时候,也毫不后悔,好像在坚信着什么。 那个女子终于转身,转身之前擦干净了泪水。 她对谢西陲说了一句话。 裴穗听到这句话后,对这名女子郑重其事地做了一揖,并且无比心甘情愿地说道:“昆阳裴氏裴穗,拜见嫂子!” 因为那个名字很俗气的女子,说了一句让裴穗觉得最不俗气的言语。 也正是这句话,日后促成了对大楚忠心耿耿的谢西陲,隐姓埋名悄然入北凉。 她那句话很简单,也很决然。 “谢西陲,我以前很怕等不到你,但从今天起,我不怕等不到你了,因为我不怕做谢家的寡妇。” 第842章 时隔两月,徐凤年直到冬末时分才从关外返回,正值大雪纷飞,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北凉在祥符二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深夜入城,无论是徐凤年还是徐北枳,都没有乘坐马车,身后是八百白马义从,白甲白马,与雪夜融为一色。 在这个化雪的清晨,徐凤年披上一件多年不曾更换的狐裘,走出那座已经扩建许多的梧桐院,独自来到听潮湖里的湖心亭,斜依廊柱望着湖面,听说早前府上两位女子将湖上莲花当作一个个的小许愿池,经常往湖里丢掷铜钱,结果没多久就给砸成了马蜂窝。年少时,清凉山四个姓徐的孩子,两男两女,加上徐骁本人,也不显得如何阴盛阳衰,如今便不太一样,他徐凤年和黄蛮儿常年都不在清凉山,却多了好些个女子,不说陆丞燕和王初冬,还有那位喜穿朱袍的徐婴,戴貂帽的呵呵姑娘,国色天香的陈渔,陈锡亮赴凉时带在身边的那个女童,于新郎留在府上的绿袍儿,偶尔呼延大观的女儿也会偷偷跑来清凉山玩耍,甚至连梧桐院内也多了七位批红“女学士”,名义上是梧桐院的二三等丫鬟,柴米油盐酱醋茶,称呼里头各占一个,好像是陆丞燕的馊主意,比起早年他这位梧桐院少主给丫鬟们取的名字,例如绿蚁白酒黄瓜什么的,真是不相上下,一脉相承。 徐凤年昨夜在宋洞明和白煜的衙屋那边待到很晚,不说一般事务,哪怕一些涉及四五品官员升迁的要事,只要不涉及敏感的地方军务,徐凤年也给予两人便宜行事的大权,所以昨夜多是宋白两人在进行类似君王奏对的例行公事,徐凤年这个甩手掌柜做那“点头藩王”就行。只不过有一件麻烦事,副经略使宋洞明专门作为压轴难题抛给了徐凤年,当时白莲先生在旁边低头喝着热茶,笑意玩味。徐凤年听到以后也头疼,原来在敲定陆丞燕作为北凉正妃后,陆东疆这个昔年享誉中原的老丈人,心思就有活泛开来,想着争一争凉州刺史的座位,原刺史田培芳不管出于何种初衷,是识趣地急流勇退,或是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为之,在从拒北城回到凉州后,向清凉山提交了辞呈,接下来凉州刺史在内,别驾在外,关外关外出现“内外刺史”的格局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这让本来仅是觊觎别驾一职的陆东疆突然转变口风,借着父凭女贵的大好东风,希冀着一步到位,担任北凉道官场上的文官第三把手。徐凤年对此也没辙,只得用了一个拖字诀,对于陆氏子弟入凉以后的所作所为,徐凤年其实一清二楚,那帮心比天高的读书人,要么扶不起,寥寥屈指可数的有用之才,也属于不宜拔苗助长,可是陆东疆不这么想,哪怕徐凤年在新城建造一事上已经给陆氏补偿,但是陆东疆显然不觉得这是青州豪阀陆氏该有的待遇,可惜北凉毕竟不是朝廷,没有翰林院可以养闲人,更没有那些殿阁馆阁学士的头衔去送人,说到底,女婿徐凤年当家作主的北凉道,现今不是他不想陆家能够在北凉扬眉吐气,而是实在给不起这份面子。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白煜缓缓走来,徐凤年没有刻意摆出以礼相迎的姿态,仅是坐直了身体。白煜走入湖心亭前,在台阶上重重跺了跺脚,抖落雪屑。两人相对而坐,白煜率先开口笑道:“自打我年幼时入山,这么多年来,也看过几场觉得颇为壮观的江南大雪,等到来了北凉,才晓得大雪大雪,江南终究是比不得北方。” 徐凤年微笑道:“听徐骁说其实辽东那边冬天的雪还要大,鹅毛大雪不足以形容。” 白煜打趣道:“雪花大如手嘛,大将军作的诗,我当年在龙虎山也如雷贯耳。” 徐凤年嘴角翘起,“北凉这边的文官都觉得徐骁不好伺候,因为拍马屁从来都拍在马蹄上,只有我二姐的先生,王祭酒能够拍对路,其实这里头的天机很简单,就是怎么不要脸怎么来,绝对不能端着文人架子,因为太过高深含蓄的东西,徐骁又听不懂,听着云里雾里的,光是想着怎么回话就很为难。王祭酒就很开门见山,两个臭棋篓子,在棋盘上跟徐骁杀得半斤八两,还要夸奖徐骁‘国手啊厉害啊,这一手下得好生霸气啊’,这些好话,徐骁当然听得明白,所以就特别开心。嗯,还有黄蛮儿的师父,赵希抟,也很懂徐骁的七寸,记得第一次来咱们这儿,就说黄蛮儿天生灵慧,相貌堂堂,不愧是大将军的儿子,等等。当时连我都看不下去,觉得这老头儿十有八-九是个江湖骗子,最后我就让人带着狗去吓唬老天师,现在回想起来,真人不露相,这句话很真。” 徐凤年不知道是不是打开了话匣子,一下子就收不住了,“记得当时去武当山习武,第一次见到老掌教王重楼,那会儿我听多了一指断江的江湖传闻,老佩服这位北凉天字号的道门神仙了,结果见面后,老掌教确实仙风道骨,没让人失望,但是很快就露馅了,你猜是哪件事?” 白煜摇头。 徐凤年笑了笑,眼眸眯起,尽是风流,轻声道:“我当时好奇询问老掌教是不是真的一指断江,老人先摇头说不是,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说是两指。那时候我除了惊呆,佩服,神往,其实还觉得这位老掌教除了满身神仙气,其实也挺有地气儿。你是没有看到老人说出两字后的表情,明显是在很用力地尽量假装那种世外高人,但是又没装好,让人事后一回味,就觉得只是个早年做出大事壮举的老头子,等到上了年纪,被年轻人记住,尤其又当面提起,然后就高兴得很,藏都藏不住。” 白煜柔声道:“天师府就不太一样。” 徐凤年望向湖面,喃喃道:“后来我才想明白,徐骁他啊,也是这样的老头子,只不过我年少时,就从没当面夸过他,倒是经常骂他,甚至是撵着他打,总想着让他丢人现眼。当时只想着是你害死了我娘亲,现在我没家教不懂礼,其实都是你徐骁害的,怪不得我徐凤年。” 白煜视线错过徐凤年的肩头,望向另一边听潮湖,沉默许久,缓缓道:“我爹娘在洪嘉北奔途中去世了,因为早年是武当山的大香客,然后我就被带去了山上。” 徐凤年说道:“不记仇?” 白煜坦然道:“一开始很记仇,不说老百姓,便是我们读书人读史,读到那些个亡国君主,史书上也只有奸臣当道蒙蔽圣听之类的措辞,所以怨不得皇帝,更怨不得那些离阳新编《忠臣录》上的文臣,怨不得那些战死沙场的武将,所以找来找去,就只能找到你爹,绰号人屠的大将军徐骁。一个孩子亲眼目睹国破家亡,满目山河皆故人,我岂能不怨?” 徐凤年默然。 白煜突然感慨道:“到头来,原来怨不得啊。” 是不该怨,还是怨而不得,徐凤年没有问。 白煜转头望向远处通往湖心亭的小路,道路尽头有个婀娜身影,大概是走近几分发现了坐在亭中的他们,她就折向结冰的湖面,愈行愈远。 白煜歉意笑道:“看来是我大煞风景了,否则就是王爷和她面面相对,不是赏景更胜赏景。” 徐凤年瞥了眼那个身影,无奈道:“我跟她没什么。” 白煜眼神古怪。 徐凤年更加无奈,“真的。” 白煜再一次望向那个身影,玩笑道:“那就太令人惋惜了。” 徐凤年笑而不言。 就在两人安静赏景的时候,王府管事宋渔快步走来,说是节度使杨慎杏登门拜访,徐凤年让他将那位新近入凉没多久的节度使领到湖心亭。 白煜笑道:“杨老将军这段日子在州城内可是遭罪了,节度使府邸几乎天天被人砸场子,读书人往大门上砸书,老百姓往墙内丢石头,据说都有扔菜刀的,热闹得很,府上仆役心惊胆战,视为苦差事。” 徐凤年看到白莲先生说完话就起身要走,冷不丁说道:“白莲先生,不妨陪我一起见杨慎杏。” 白煜才弯腰起身,听到后犹豫了一下,重新坐下。 当杨慎杏大踏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就看到年轻藩王披裘拢袖坐着,但是有位不知身份的儒雅文士站着迎接自己,望向他的时候,笑眯眯,不是笑里藏刀的那种,相反极为和气,且自然而然。 等到徐凤年介绍双方身份后,杨慎杏大吃一惊,才知道眼前人,竟然是被先帝钦赐白莲先生的龙虎山外姓天师,顿时心头一热,有了几分暖意。当听到白煜亲口说有空就要去节度使府邸讨要酒喝,杨慎杏不论真假,是客套还是真心,都对白煜生出几分亲近。毕竟他到凉州以后,之所以闭门谢客,无非是明知自己只要走出门半步,那就是人人喊打甚至喊杀过的街老鼠,至今别说凉州的文武官员一个没露面,就是府上仆役丫鬟,也有些眼神不善。杨慎杏这次厚着脸皮来到清凉山,是先前曾以密信恳请徐凤年从关外返回州城后一定打声招呼,老人进没进过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愿不愿意让这位节度使进门,整座北凉官场都在拭目以待,成了,杨慎杏未必就能在北凉掌权,但不成,杨慎杏以后的日子就肯定没法过。杨慎杏最初的想法就是今天走这么一趟,根本不奢望徐凤年能够摆出多大的阵仗排场,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但是白煜的出现,绝对是意外之喜。杨慎杏作为浸淫大半辈子离阳官场的老狐狸,如今北凉的风吹草动,只需要府上下人的三言两语,老人往往就能抓住要害,例如正妃的人选,以及刺史田培芳的请辞,两件事看似风牛马不相及,其实这里头的蛛丝马迹,很有讲究,田培芳这是在跟陆东疆暗中示好啊,有陵州刺史更换的前车之鉴,他与其等到一两年后被迫让位给外乡人,还不如当下主动让贤,心有灵犀地跟陆氏跟未来凉州刺史陆东疆、甚至是王妃陆丞燕结下一份香火情。 三人在湖心亭内相谈甚欢,不谈国事,只聊风月。 尽欢而散,白煜主动将杨慎杏一路送出王府。 白煜站在门口目送节度使离去,有些了然的笑意。 由于宋洞明是比李功德更加手握实权的副经略使,那么只要徐凤年点头答应陆东疆成为刺史,那么整个陆家就会承情,而陆家也需要在清凉山有个“朝中人”。清流名士陆东疆,商贾王林泉,二选一,就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宋洞明当然会选择前者。他白煜就比较尴尬,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但是现在有个送上门来的杨慎杏,他白煜的境况就不一样了,现在杨慎杏无法在北凉道官场说话,不代表以后还是如此。只要凉莽还打仗,只要杨慎杏足够聪明,就不怕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那么以后不管节度使府邸如何车水马龙,白煜都是跟杨慎杏“相识于微末”的那个人,是雪中送炭的贵人,而不是锦上添花的闲人。 白煜刚要跨入门槛,突然缩回脚,转身走下台阶,再转身看着那座大门。 这位白莲先生,抬头看着那块气势赫赫的匾额,又看了看两侧那即将换新的春联,想起先前湖心亭那个年轻人,自言自语道:“北凉,离阳,这个天下,有你徐凤年,算不算是雪中送炭?” ———— 就在百感交集的白煜返身走入王府,途径听潮湖畔,结果看到一幕场景,差点让白莲先生跳脚骂娘。 自己前脚才走,那个口口声声与胭脂评女子没啥的正人君子,就已经后脚与她在湖面上并肩而行了。 更过分的是那家伙在看到自己后,非但没有心虚,反而朝自己抬手打招呼。 白煜愤愤然小声嘀咕了一句。 远处湖面上,徐凤年哈哈大笑。 陈渔好奇问道:“怎么了?” 徐凤年笑道:“白莲先生以为隔着远,我听不到他说话,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陈渔问道:“先生说什么了?”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夸我玉树临风,他自愧不如呢。” 陈渔哦了一声,然后就告辞离去。 然后她直奔白莲先生而去。 徐凤年傻眼了。 最后独离湖上的徐凤年笑了。 环视四周,一切安详。 这样的北凉,女子不论如花似玉还是相貌辟邪,男子不管是从文习武还是市井小民,都平平安安。读书声,贩卖声,马蹄声,呼噜声,吵架声,都热热闹闹。 徐凤年双手拢袖,抬头望着天空。 这个年轻人,所做一切事,都是在求一个“春秋不再怨徐家”而已。 第843章 年关年关,欠债之人过年如过关,今年的除夕对于徐凤年来说,其实就很遭罪,因为徐渭熊发话了,清凉山所有春联都要他亲笔书写,还不能有一幅重复的,大小楹联,总计三百六十五幅,这还不包括“春”“福”两字,为此徐凤年不得不求救于宋洞明白煜甚至是王初冬,要来了三百多幅春联的内容,合辑成册子,搁在案头,照抄便是。由于徐骁去世未满三年,本该继续用白底春联,可是徐渭熊说今年用红底,虽然徐凤年不太情愿,可是连姑姑赵玉台也附和二姐,徐凤年能够以一敌二曹长卿邓太阿,可万万敌不过这两位的联手,只能乖乖认命。 所以徐凤年一大早就开始在梧桐院二楼奋笔疾书,陆丞燕一旁研磨,王初冬帮着裁剪宣纸,徐凤年的三个徒弟,吕云长在书房待了一炷香没到就熬不住,跑出去找于新郎切磋武学了,单独从北莽回到北凉的大徒弟王生倒是沉得下心的性子,给小师娘王初冬打下手。唯独余地龙这个小屁孩不见踪影,屋内诸人心知肚明,如今北凉官场尤其是幽州边关,几乎所有武将都知道年轻藩王“扶墙而走”的典故了,不知是燕文鸾还是陈云垂脱口而出,为北凉王取了个“徐第二”的绰号,以此说明世间终究还是有人能赢过年轻藩王的,至于是谁是在哪个战场上打赢徐凤年,幸灾乐祸的老将们才不管。于是浑然不知自己惹下大祸的余地龙刚从幽州关外返回清凉山,就给皮笑肉不笑的师父喊到了僻静的后山,师徒二人没有一起回来,只看到年轻藩王神清气爽了几分,而那个孩子隔了很久才露面,鼻青脸肿,满脸委屈,坐在听潮阁湖心亭生了大半天的闷气,喊他吃饭也不搭理,最后还是陆丞燕这个大师娘亲自出马,才牵着孩子的手去吃了顿饱饭,狼吞虎咽的时候孩子还胆战心惊跟大师娘诉苦,说师父无缘无故揍了他一顿不提,还要他这段时间修习闭口禅当哑巴,余地龙问师娘自己到底说错啥了,陆丞燕看着眼神幽怨的孩子,她心里头那点小怨气也烟消云散了,为孩子撑腰说别管你师父,以后他要拿你撒气就跑来找师娘。给徐凤年揍成猪头的余地龙笑着说好咧,呲牙咧嘴,然后继续埋头吃饭,孩子觉着大师娘脾气真好,师父福气更好。 徐凤年足足写了将近三个时辰,写完之后还要去端凳子搬梯子贴春联,好在徐渭熊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折腾他,除了以往徐骁亲自贴联的十几个地方,像老宅,王府大门,梧桐院,还有听潮阁等等,这些地方的春联徐骁向来亲历亲为,而其余门楹都交由府上管事下人。徐凤年让王生喊来吕云长和余地龙,让少年少女帮忙架梯子摆凳子,顺便看着春联有没有贴歪,而且每次贴倒福字,都会让三个徒弟喊一声“福到喽”,喊话的时候王生会含蓄一些,但看表情就知道少女很是诚心正意,吕云长最潦草应付,余地龙嗓门最大。按照老规矩,大门口的春联最后贴上,完事后徐凤年手里端着那大碗米浆,看了眼天色,望着街道尽头,黄蛮儿与杨光斗陈锡亮等人差不多该回了。 三个徒弟也没白出气力,都额外拿到了一幅春联,徐凤年也不问他们要拿去做什么,但大致猜得出来,余地龙肯定是要送给那位战死在关外的大个子斥候,要请人捎去他家的。吕云长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少不得是拿去给大雪龙骑军的某位将军校尉溜须拍马,至于身材愈发抽条得像寻常少女的王生,也许就仅是用来收藏别无用处了。徐凤年突然笑问道:“师父的字,咋样?” 吕云长立马嬉皮笑脸道:“铁画银钩,龙飞凤舞,入木三分,气象万千……” 徐凤年坦然全盘消受了,最后等到少年实在狗嘴里吐不出新的象牙了,笑眯眯道:“可以说人话了。” 少年立即小声询问道:“师父,要不再给我写一幅呗?” 徐凤年玩味道:“进庙烧香礼佛是好事,可要是处处寺庙都要进去一趟,见佛就拜,那就反而显得没有诚意了。官场上,有一人愿意给你出十分力,比两人帮你出三四分力,其实要好。” 少年用心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 徐凤年转头望向余地龙,后者吓得一哆嗦,哭丧着脸道:“师父,又咋了?除了大师娘,我没跟啥说过话了啊!” 徐凤年冷哼一声,把手中瓷碗递给孩子,没来由说了句:“算你小子运气好。” 余地龙有些憋屈,但是不敢说话。 徐凤年望向远方,吕祖,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王仙芝,再到他徐凤年,以后也许是轩辕青锋,然后轮到余地龙。 在他徐凤年有望真正无敌于世的时候,出现了陆地朝仙榜上的谢观应,应世而出应时而出,一物降一物,依循旧有天道,如果谢观应不堪大任,还会有洪洗象替天行道,只是后者没有理会而已。等到余地龙王生吕云长这拨年轻人横空出世的时候,想来就已经没有所谓的天人了吧,人间人战人间,各凭本事不凭前世,各自轰轰烈烈,或成或败,或死或生。但是现在毕竟还不曾真正天人永隔,还有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凤年直觉将来能够与余地龙一战之人,不但有,而且极有可能就出自东海,至于到底是谁,徐凤年不感兴趣,而余地龙身边的王生吕云长,不出意料只能是李淳罡独领风骚那个时代的王绣酆都绿袍之流,或者是王仙芝时代的邓太阿曹长卿。但是徐凤年还是希望那个时候的余地龙,尤其是自己不在世的那一天,不要成为天地间的一匹脱缰野马,而要心有牵挂,一个完全没有气运束缚镇压的“王仙芝”或者“徐凤年”,若是心无敬畏,只知道横行无忌,无疑会是一场灾难。 呵呵姑娘这次回来,转述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言语,既是黄三甲的酒话,也算是黄龙士的遗言,听上去很胡说八道,那个已死的老人说以后的世道,会很有意思,凡夫俗子也能“御剑飞行”,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甚至上天摘星下海捞月,还说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一年读过的书,可能就要比当今儒圣翻过一辈子的书都要多,但很可惜,以后的读书人不算真正的读书人了,只算翻书人,所读之书,也非圣贤书了,更不会见贤思齐,所谓的将心比心,变了味道,很多人自己不愿做英雄,便认为世上无英雄,将别人的抛头颅洒热血视为傻瓜,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忘却……那个看似活着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实丧失了许多先贤在世时无比希望后世能够继承的东西。所以他黄龙士愿意死在当下,死在这个世道里头,在这里化作黄土一抔。 江湖上,吕祖不愿过天门,李淳罡不愿飞升,王仙芝愿意输给他徐凤年……庙堂上,张巨鹿不留退路,齐阳龙毅然出山,坦坦翁“恋栈不去”…… 也许都因为他们跟黄龙士是一类人。 以死而生。 徐凤年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大徒弟的脑袋,微笑柔声道:“既然有了快活剑,就要活得快活快意,别像……有些人。” 少女毕竟长大了,师父这个亲昵动作,让她有些脸红。 吕云长突然鬼叫道:“师父,其实王生喜欢你呢,真的,瞎子也看得出来!” 身上暂时没有背负那六七把剑的少女猛然间杀气腾腾,跟白狐儿脸走了那趟北莽数千里,少女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就目前而言已经是三名弟子中修为最高,只是少女心思在此彰显无遗,跟吕云长打打杀杀,岂不是承认了吕云长的说法?可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少女也憋不下那口气。好在这个时候街道上一阵马蹄帮她解围,是师父的弟弟,龙象军的主将徐龙象从流州返回州城了,徐凤年走下台阶的时候撂下一句,“地龙,跟你师弟练练手,昨天师父怎么揍你的,你就怎么揍他,只要别耽误吃年夜饭就可以。” 余地龙愣了一下。 脑子最灵光的吕云长早已跑进王府,大喊道:“打架可以,容我去拿兵器!” 余地龙赶忙把瓷碗交给脸颊绯红的王生,去堵截吕云长。王生又低着头把碗还给徐凤年,小声道:“师父,我也去。” 徐凤年端着碗,无奈道:“你们仨好歹把凳子梯子拿回去啊。” 黄蛮儿见到徐凤年的时候,好像有些畏畏缩缩,徐凤年把碗递给陈锡亮,然后笑着抓起黄蛮儿的肩膀,下一刻徐龙象的身躯就在街道一侧的积雪中一路滑去,激荡出雪花无数。 遥想当年,徐家姐妹兄弟四人,每逢大雪,徐凤年最喜欢把身材瘦弱的黄蛮儿甩到大雪里去,乐此不疲,甚至会提着黄蛮儿的双脚,在院子里倒栽葱,在地面上捅出一个个脑袋大小的窟窿,写出大大的徐字,等到大功告成,徐凤年双手叉腰,豪气干云,黄蛮儿就坐在雪地里憨憨傻笑,站在屋檐下看热闹的大姐徐脂虎肯定会拍手叫好,要不就是捧腹大笑,而性情早熟的徐渭熊会撇撇嘴,假装一脸不屑。因为徐渭熊也不是很乐意陪着他们三个胡闹打雪仗,所以徐凤年和大姐就只好让黄蛮儿当靶子站在墙根不动,两人比谁丢掷雪球更准,每当徐凤年把雪球精准砸在黄蛮儿脑袋上的时候,笑得最开心的,不是徐凤年,反而是黄蛮儿,那个时候徐渭熊都会翻白眼。 陈锡亮目瞪口呆,在清凉山待过十多年的流州刺史杨光斗老神在在,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很快徐龙象就跑到徐凤年跟前,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把哥哥背在身上,看架势是要从山脚一路跑到山顶才罢休。 过年吃饺子,是徐骁立下的规矩,吴素在世时,是她和两个女儿一起包饺子,吴素去世后,尤其是大女儿远嫁江南小女儿远行求学,就都是徐骁一手操办。 今年的饺子,赵玉台,徐渭熊,陆丞燕,王初冬,是这四名女子包的饺子。 今年的年夜饭,还是徐骁的规矩,女子不离席,所以除了徐凤年和徐龙象,王生那三名徒弟,还有近水楼台的徐北枳以及宋洞明白煜,还有远道而来的陈锡亮杨光斗等人,好大一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难得的热闹场景。 吃过了年夜饭,就是守岁。 徐凤年独自走到那座王府大堂门口,居中主位摆了两张椅子,清凉山王府,或者说徐凤年最为人诟病的一个地方,就是年少时在徐骁跟北凉大人物议事之时,他这个世子殿下就大大咧咧坐在徐骁的座位上,徐骁就只能笑呵呵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妥。徐凤年站在大堂门口,看着左右依次摆放的数十张老旧椅子,再看着那两张椅子,怔怔出神。然后很快府上老管事宋渔就搬来一只大火炉,木架火炉缝隙坠挂着一只拨弄炭火的小火钳,徐凤年捧过火炉,摆在中央两张椅子脚边,蹲下身开始娴熟拨弄刚刚有些红光的炭火。守岁一事,是男人的事,哪怕徐骁是天底下出了名的妻管严,这件事也没商量,当然老王妃吴素也从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徐骁较劲,嫁入老徐家,吴素就是徐家的媳妇,从不在老徐家的老规矩上说什么。在徐凤年蹲在火炉前的时候,徐龙象也拎着两大袋子木炭走入大堂,守岁要守到天明,加炭添火是少不了的,哥俩一起蹲着,徐凤年轻声道:“以前守岁,我都容易犯困,徐骁又从没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觉悟,喜欢碎碎念,我次次都熬不到子夜以后,你也会跟着我离开,所以都是徐骁一个人待在这里,现在想一想,徐骁孤零零一个人,挺可怜的,黄蛮儿,你说是吧?” 徐龙象点了点头。 徐凤年又问道:“你说每年这个时候徐骁坐在这里,会想什么?” 徐龙象摇了摇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曹长卿在太安城的时候,告诉我年后就可以去西楚,去接个人,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开这个口,二姐也许不答应,你两个嫂子不管答应不答应,心里头也肯定会有疙瘩,更不用说燕文鸾顾大祖这拨大将军了,是啊,军国大事岂能儿戏?北凉在关外战死那么多人,毕竟是为了北凉而死,但如果说陪着我徐凤年去广陵道趟浑水,冒天下大不韪,到底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固执己见,拿北凉王的身份去压他们,恐怕下一场凉莽大战还没打,我们北凉自己就已经离心离德了。” 徐龙象陷入沉思,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不管天大的事,都傻乎乎乐呵呵站在哥哥身边就是了。 早年为了哥哥,黄蛮儿那可是连徐骁都敢对着干的,就像老皇帝驾崩后清凉山山顶的那场歌舞升平,徐骁破天荒勃然大怒,黄蛮儿就挡在了爹和哥哥中间,一步不退。 徐凤年放下火钳,缩手缩脚蹲在火炉前,望着炭火发呆。 ———— 就连徐凤年都不清楚,今夜的夜幕中,一队队人马会不约而同地依次进入州城大门。 幽州有北凉步军主帅燕文鸾,副帅陈云垂,刺史胡魁,将军皇甫枰,幽骑主将郁鸾刀,等人,一大帮人。 陵州有经略使李功德李翰林父子,新任刺史,陵州将军韩崂山,副将汪植黄小快等人,还是一大帮人。 流州除了已经在府上的陈锡亮杨光斗两人,还有龙象军副将李陌藩,流州将军寇江淮,依旧是一大帮人。 凉州关外关内,以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大统领袁左宗为首,那就更多了,更是一大帮人。 北凉道文臣武将,在这个除夕夜,不知为何陆续赶到清凉山王府大门外。 徐偃兵站在大堂门口外头,脸色异常沉重。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有些苦笑。 山脚门外的阵容,无异于逼宫了。 既然自己被蒙在鼓里,就意味着连同二姐和褚禄山在内,都不答应。 徐凤年站在那张椅子附近,转身望向大门口。 褚禄山第一个出现在大门口,但是没有急着抬脚跨过门槛。 徐凤年收起思绪,嗓音沙哑轻声道:“都进来吧。” 褚禄山,李功德,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顾大祖…… 李陌藩,郁鸾刀,寇江淮,曹小蛟…… 宋洞明,白煜,黄裳…… 徐北枳,陈锡亮…… 因为走入大堂的人数实在太多,不得不临时添加了十多把椅子。 徐凤年等到所有人身后都摆放有椅子,这才坐在那把往年徐骁坐的椅子上。 徐凤年伸手往下压了压。 所有人都坐下。 徐龙象也挑了张椅子坐在一侧。 那股磅礴气势,完全不输给曹长卿邓太阿拓拔菩萨所有武道顶尖宗师,都一股脑出现在年轻藩王面前。 徐凤年没有恼火,只是有些疲惫。 坐在徐龙象袁左宗齐当国三人身边的褚禄山,低着头,好像不敢正视徐凤年。 之所以出现今夜的局面,他和徐渭熊两人都可谓是罪魁祸首,否则谁敢如此行事? 徐凤年正襟危坐,双手插在袖子里。 一如徐骁当年。 第844章 清凉山徐家,男子在议事大堂守岁,女子其实也不曾入睡,而是聚集在了徐渭熊的小院,虽然与梧桐院一般铺设了堪称遮奢的地龙,可是自凉莽大战以后,无论是梧桐院还是此地,就不曾使用耗费木炭无数的地龙了。姑姑赵玉台哪怕面对徐渭熊,也始终戴上面甲,正在低头弯腰拨弄着炭火,火光映照着那具面甲,熠熠生辉。陆丞燕和王初冬坐在徐渭熊左右,性情跳脱的王初冬素来不喜讲究坐姿的太师椅,就坐在小板凳上,此时干脆把脑袋搁在徐渭熊膝盖上,睡眼惺忪,徐渭熊伸手揉着这位弟媳的发丝,动作轻柔,王初冬便愈发打瞌睡了。贾家嘉和徐婴坐在特意去掉门槛的门口那边,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各自双手收放让人眼花缭乱,却悄无声息。屋里屋外,只听到偶尔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显得安静而祥和。 赵玉台轻轻拨动灰烬遮掩了一下炭火,免得让王初冬那妮子感到裙摆滚烫,她终于打破沉默,轻声叹息道:“不该这么逼迫小年的,既然是一家人,就算明知劝不动,事先打声招呼也好。” 徐渭熊视线低敛,凝视着炭灰下若隐若现的火光,柔声道:“姑姑,他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从小就是死犟脾气,认准的事,哪怕是娘亲责罚他,他也不会转弯。如今又是武道大宗师了,他如果一气之下独自离开凉州,谁拦得住?难道我还能让袁左宗领着大雪龙骑去堵他?徐偃兵也好,呼延大观也罢,目前北凉屈指可数能够拦上一拦的大宗师,又是性情中人,更不会阻拦,说不得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态度。别看我们打赢了北莽,说到底,爹就留给我们只此一付家当,哪里经得起他随意挥霍?” 徐渭熊脸色晦暗不明,尽量平淡道:“为何我放出话去,所有北凉权势人物在今天这个除夕夜赶到咱们家?自然有人是出于私心,生怕北凉因此身陷西楚漩涡无法自拔,折损了兵马,牵一发动全身,指不定就会导致北凉失守,那么他们就要被打回原形,到手的官爵都打了水漂,日后就算离阳朝廷肯招安收纳,又有几个十年二十年光阴可以让他们在官场重新攀爬?但我也相信,更多人是出于公心,只是为了北凉,为了北凉边军而来,不惜为此以下犯上。” 屋内除了徐渭熊的话语声,便死寂沉静。 徐渭熊不知不觉加重了语气,“也许他能够拍着胸脯,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北凉之所以有今天的片刻安稳,是他徐凤年亲手打造出来的局面,虎头城外,葫芦口外,青苍城外,西域千里,他都去过,都拼过命,所以他有资格任性一次。” 赵玉台抬起头,问道:“难道不是吗?” 徐渭熊面容凄苦,摇头道:“不是的啊!” 虽然冰冷面甲遮住了那张狰狞恐怖的容颜,但赵玉台明显有了几分怒气,沉声道:“就因为他姓徐,是大将军和王妃的儿子?!” 徐渭熊跟赵玉台对视,眼神坚毅,“他是徐家的嫡长子!更是关系着北凉两百多万户人家生死的北凉王,也是武评四大宗师之一,他既然当年选择给自己增加担子,自己要去习武,那他就应当像我们爹那样每逢战阵,必身先士卒!甚至比我们爹更理所应当地直面拓拔菩萨,直面北莽百万大军!是他自己把唯一的退路给堵死的,是他让自己做不得退一步便可安享太平的藩王,怨不得别人!” 赵玉台欲言又止,唯有叹息。原来这才是她当年极其不愿徐凤年习武的真相,练武练成了绝世高手,一旦成了沙场万人敌,那么凉莽大战期间,有什么理由只是躲在幕后运筹帷幄?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藩王,不是大宗师徐凤年,才仍然有借口不去亲身陷阵厮杀,退一万步说,即便要骑马上阵,总归只会死在很多人之后,又甚至……在她不希望他死在北凉的时候,她就可以强行带着他离开西北,远走高飞?面对这样苦心孤诣的女子,赵玉台生气不起来。 徐渭熊突然拍了拍王初冬的小脑袋,毅然决然道:“我要去给议事堂那边再添一炉炭火。” 王初冬揉了揉眼睛,不明就里。 赵玉台苦涩道:“还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吗?” 徐渭熊在王初冬抬起脑袋后,冷声道:“虎头城刘寄奴,龙象军王灵宝,卧弓城朱穆和高士庆,这些人,那些人,很多人,都死了,我要去为议事堂为他们添椅子!我就是要徐凤年亲眼看着一张张空落落的椅子!” 陆丞燕突然说道:“我去。” 徐渭熊笑了,弯曲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一下,“傻啊,这种事你怎么能做,这个恶人谁都能做,唯独你陆丞燕不能。” 赵玉台也点头道:“丞燕不要管。” 徐渭熊打断赵玉台接下来要说的话,“姑姑,我去!” 赵玉台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没了徐渭熊的屋子,无人说话。约莫两炷香后,徐渭熊推着轮椅回到门口,脸色苍白。 赵玉台起身走过去,心疼道:“小年朝你发火了?姑姑这就去教训他!” 徐渭熊死死抓住赵玉台的袖子,凄然道:“我走到一半就回了,但是有人告诉我,他已经在大堂内为那些武将英烈添设座椅了。姑姑,我是不是错了?” 赵玉台蹲下身,帮她擦去满脸泪水,柔声道:“没有错,你们都没有错,你和小年都是好孩子。” 屋内,陆丞燕神情木然,王初冬在默默抽泣。 和徐婴一左一右盘腿坐在门口当两尊门神的呵呵姑娘,冷不丁开口道:“男人的事,娘们别掺和。打天下守天下,关我们屁事。” 大概是跟贾家嘉相处久了,徐婴竟然破天荒呵呵一笑。 ———— 议事堂内,在座诸人,无一不是枭雄,无一不是英雄,无一不是豪杰,无一不是名士。 褚禄山,燕文鸾,李功德,袁左宗,顾大祖,陈云垂,周康,齐当国,寇江淮,胡魁,皇甫枰,韩崂山,宋洞明,白煜,徐北枳,陈锡亮,李翰林,黄裳,杨光斗,石符,乐典,洪骠,黄小快,袁文豹,曹小蛟,洪新甲,汪植,宋长穗,辛饮马,韦杀青,田培芳,胡恭烈,韦石灰,焦武夷,常遂,许煌…… 北凉寥寥四州之地,其中武将阵容之雄壮,足以让一统中原的离阳朝廷也汗颜。 被年轻藩王视为半步武圣的徐偃兵站在门外,靠着廊柱,双手抱胸,斜眼看着夜色。 ———— 有位风尘仆仆从幽州一座书院赶来的老人,不知为何赶路的时候火急火燎,恨不得马匹有八条腿,进了王府后反而不着急了,悠哉游哉,借着明朗月色和连绵不绝的大红灯笼走在湖心路上,走向那座名动天下的听潮阁,儒衫老人身边跟着一位气质冷艳的女子,正是上阴学宫韩谷子的高徒之一,徐渭熊的师妹,晋宝室,她不同于已经在北凉道官场按部就班的师兄弟,既不愿去梧桐院“寄人篱下”,又不适合在官场作为,就去了书院,一边帮老人处理杂务,一边潜心学问。而老人则是年轻藩王嘴里的那个臭棋篓子,跟徐骁下棋都能下成半斤八两的那位“国手”,当然他更著名的身份是上阴学宫的王祭酒,士子赴凉的牵头人,如果,只说如果,北凉徐家假若真的裂土称帝,那么这个老人其实才是头一号的从龙之臣,其意义之大,犹胜春秋战火中赵长陵投奔徐骁。但是很出人意料,于北凉立下滔天大功的年迈读书人,又是徐渭熊的恩师之一,更是早年与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扳过手腕的当世第一流名士,公开身份大摇大摆赴凉以后,反而如同泥牛入海,在一座规模远逊青鹿山书院的小山头,做起了默默无闻的教书匠。 王祭酒来到听潮阁的宽阔台基上,仰头望着这座高楼,先是微笑,然后是整个嘴角都咧开,最后就只差没有哈哈大笑了。 晋宝室好奇问道:“先生为何如此开怀?” 老人嘿嘿坏笑道:“没啥,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而已。闺女,想不想听?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 跟这个老人已经相当熟稔的晋宝室没好气道:“先生不妨独乐乐。” 这位王祭酒的学问丝毫不用质疑,堪称当世屈指可数,恩师韩谷子,中书令齐阳龙,国子监姚白峰,恐怕就这三人能够与眼前老人坐而论道了。只不过这个早年在上阴学宫深居简出的老先生,到了北凉后就彻底露出为老不尊的狐狸尾巴了,晋宝室在书院帮忙的时候,没少被老先生调侃打趣,总喜欢说些极其隐晦的荤话,若不是好歹还算只动嘴皮子不动手,晋宝室很难保证自己不动手打人。读书人坏起来,那真是一肚子坏水,尤其是王祭酒这样饱读诗书的老狐狸,晋宝室这段时日真是水生火热,几乎都快觉得自己不算黄花闺女,而是那种可以跟无赖汉子荤腥拌嘴的成熟妇人了。 老人可不管晋宝室想不想听,已经竹筒倒豆子自顾自说起来了,“哈哈,以前咱们中原有好些道德名士,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嗯,就是那种白天没鸟事晚上鸟没事的家伙……唉,闺女,你别扭头不听啊,行行行,说正经的,就是那些人成天编排清凉山的趣事,信誓旦旦,就跟亲眼见亲耳闻似的,真说起来,我当年就是给挑起了好奇心,信了那帮老王八蛋的鬼话,那才厚着脸皮去求着渭熊那丫头当弟子,想着有个由头跑到这北凉王府白吃白喝白睡……咳咳,就是真的睡觉而已,闺女你千万别想歪啊,等我屁颠屁颠跑来北凉这鸟不拉屎的地儿,进了王府,结果?结果我他娘的等了半天!期间给徐瘸子丢了无数个大老爷们都懂的眼神,可从头到尾,说好的你们徐家选采女作十八天魔舞呢?不是说那个淫靡无度的北凉世子喜好妩媚妇人,以至于宴席上偶见座间有妇人姿色甚艳,问旁人‘此为谁’欲骑之,左右曰‘此世子殿下房中人也’?好,就算没有这些,不是说听潮阁内暗藏有无数西域番僧传授的演揲儿法吗?搜罗了成百上千本的旁门左道的房中术吗?那兔崽子也真是坏水得厉害,徐骁没眼力劲儿,倒是那小子给看穿了,私下跟我说听潮阁真有宝贝,等我从一楼找到顶楼,翻箱倒柜找了整整三天三夜啊,好不容易到了顶楼,老子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说到这里,唾沫四溅的老人,那叫一个义愤填膺捶胸顿足。 晋宝室顿时觉得天高月明神清气爽了,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突然,老人瞬间平静下来,好像这一刻,才是那个世人误以为的王祭酒,真正的上阴学宫大先生。 老人伸出手指,指了指高楼最高处,“就是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读书人,一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一个活着比死了要累多了的可怜人。” 晋宝室跟着老人一起抬头,轻声感慨道:“李义山。” 老人,王祭酒,沉声缓缓道:“跟很多人的看法不同,在我眼中,李义山才是春秋第一谋士。” 晋宝室纳闷道:“就算不是黄龙士,那也还有元本溪纳兰右慈啊,何况哪怕是同为徐家谋士的赵长陵,一直都被认为即便英年早逝,其才华学识,尤其是格局,依旧胜过绰号‘毒士’的李义山。” 老人弯起腰,像是在憋着什么。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转过头说道:“我怕说‘放屁’两个字,闺女你又不乐意听,就打算真的放个屁给你听。” 晋宝室无言以对。 老人直起腰杆,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支离破碎。 老人望向晋宝室,笑问道:“懂了没?” 晋宝室一头雾水。 老人指了指地上的凌乱碎玉,“赵长陵他啊,超脱不了一个时代的视野,算不得最头等的谋士,纳兰右慈也是如此。至于黄龙士,是把棋子全部打散了,却拢不起来,但是李义山可以。摔玉容易,补玉何其难?” 晋宝室陷入沉思。 老人小声嘀咕道:“幸好砸碎了,要不然就丢脸丢大了。不过这块玉很值钱啊,回头一定要跟徐凤年讨要几块。” 晋宝室无奈道:“先生!” 老人大袖一挥,豪迈道:“行了,在这里酝酿半天,借着这座听潮阁和李义山三个字,总算把胆气补足,这去议事堂给徐凤年撑腰!”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撑什么腰?” 这一刻,被同门师兄弟誉为“双脚武库”的晋宝室,瞬间汗毛倒竖。 如蛇遇蛟的晋宝室僵硬转头,然后很不合时宜地愣在当场。 不通武艺的王祭酒后知后觉地转身,脱口而出道:“真俊的……娘们?爷们?” 两人视野中。 一袭白袍,腰佩双刀。 绣冬和春雷。 第845章 如果说在议事堂添加椅子是火上浇油,是年轻藩王作茧自缚,那么白羽骑统领袁南亭带着几名退出边军的老帅来到议事堂,就是雪上加霜。不但原骑军副帅尉铁山和原步军副帅刘元季到了,连林斗房都来了,后者不光在凉州边关大阅动手揍了想要为钟洪武打抱不平的刘元季,更早还跟锦鹧鸪周康一同出现在为世子殿下送行的队伍中,这位徐家老卒当年差点跟徐骁成了亲家,所以林斗房在北凉虽然退隐多年,但是在两朝北凉铁骑共主的心目中,显然是极为特殊的存在,远非寻常北凉大将可以媲美。议事堂本就人头攒动,又给刘寄奴王灵宝这些英烈添了椅子,故而当林斗房一行人落座后,寂寥多年的议事堂在今夜已经有些人满为患。此时此刻,议事堂内摆放了将近六十张椅子,北凉骑步两军主将副将,三州刺史将军,地方实权校尉,清凉山文臣谋士,齐聚一堂,山雨欲来风满楼。 林斗房落座后,环视四周,有些年轻的生面孔,更多还是熟稔了半辈子的老面孔,老人神情复杂,看当下架势,双方还没有捅破那层窗纸,自己来得不算太晚。说是双方,其实归根家底,就是徐凤年跟整个北凉而已。这名曾经为徐家出生入死的老卒眼神恍惚,遥想当年,打赢了西垒壁战役后,大将军也面临过类似场景,以赵长陵为首,力主与那个有了狡兔死走狗烹迹象的离阳赵室划江而治,此时还坐在议事堂内的燕文鸾就属于那拨人之一,还有已经不在北凉的徐璞吴用,已经死了的钟洪武,也都是。当然,林斗房本人更是位列其中。只不过新老凉王先后两人先后两次,相似又不相同,毕竟那时候大将军身边还有一个李义山,除了心思深沉的陈芝豹,其余五位战功显著的义子都坚定不移站在了大将军身后。而今天的年轻藩王,好像真的已经身陷众叛亲离的境地。 林斗房不露声色瞥了眼那只锦鹧鸪,据说这次在拒北城周康被迫交出一部分兵权,已经跟王爷有了间隙。林斗房视线转移到北凉都护褚禄山和骑军主帅袁左宗那边,褚禄山低头看着脚尖好似在数蚂蚁,袁白熊在闭目养神,两人身边同为大将军义子的齐当国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这名虎背熊腰的陷阵猛将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林斗房视线扫过即将卸任凉州刺史的田培芳,这位北凉道名义上的文官第三把交椅,大概是如羔羊立于豺狼虎豹之间,很是坐立不安。林斗房悄悄叹了口气,这次在除夕夜集体觐见王爷,他很早就得到消息,是尚在边军手握大权的陈云垂跟他打了声招呼,没有细说什么,只说北凉排得上号的家伙都会去王府,只问他老林要不要凑热闹,林斗房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舒心事,本来不想来趟浑水,只是临了还是憋不住,生怕大将军好不容易攒下的家业,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林斗房最后喊上了换命兄弟刘三儿和老成持重的尉铁山,希望不管发生什么,好歹有他们三个老头子豁出脸皮性命当和事老,总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奇怪的是当他们来到王府门外,袁南亭就在那边等候多时,说是燕文鸾和褚禄山捎句话给他们三老,要他们静观其变,不用着急表态。火急火燎赶到凉州的林斗房当时就涌起一股无名怒火,只不过碍于袁南亭当初也是为世子殿下送行的老卒之一,林斗房这才忍住没有朝他当场发火。 大堂内没有“君臣相宜”的喧闹攀谈,那帮文武官员各自也没有客套寒暄,林斗房和尉铁山刘元季都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此时此地,无声胜有声。可想而知,年轻藩王身上的压力有多大。刘元季性子糙,大大咧咧惯了,转头跟坐在身边的何仲忽小声问道:“老何,你们到底是想闹哪样啊?给我刘三儿透个底,省得浑身不自在,这刀子搁在脖子上要抹不抹的,也太难受了些。” 近年来一直身体抱恙的老帅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平静道:“北莽蛮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大军压境,王爷要在这种时候领着一支骑军精锐南下中原……” 刘元季立马瞪眼道:“咋的,咱们终于要干离阳那帮白眼狼了?!好事啊,算我一个!我也不想着复出以后继续当步军副统领,能给个将军当当,手底下有个两三万步卒就凑合了,先打西蜀还是河州?不过说好了,我要当先锋大将……” 何仲忽没好气地瞥了眼这个老莽夫,当年刘元季从关外返回家乡,老将立即就把三个为非作歹的儿子揍得半死,差点就要亲自跑到清凉山负荆请罪,还是大将军写信给刘元季,这才罢休,不过老将很快就亲自把三个儿子押送到燕文鸾军中,说是幽州哪儿容易死人就往哪儿丢,死了算数,家里反正还有五个孙子。不过更有趣的是燕文鸾对刘元季撂下一句,让刘三儿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燕文鸾很不客气地当着老人的面说幽州步卒不收垃圾。为此两名老人差点绝交,最后还是陈云垂帮着刘元季三个儿子投军。 林斗房轻声问道:“何老帅,怎么回事?” 何仲忽满脸无奈道:“知不知道西楚女帝姜姒?” 林斗房点了点头,“此事沸沸扬扬,我在乡野都听说了,传言这名女子是大将军救下的,一直秘密收养在王府,后来给曹长卿夺走了,这才有西楚复国那档子事。” 林斗房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难不成?” 何仲忽叹了口气,压低嗓音说道:“你猜对了,王爷这是要一怒为红颜啊,如果是搁在以往,凉莽大战没有迫在眉睫,别说七八千精骑,就是两三万骑军,去中原也就去中原了,有藩王靖难的旗号,而且也不是真要造反,北凉也不担心朝廷说三道四,退一步讲,赵家真要为此在漕运一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刁难北凉,我们反而可以顺势让朝廷骑虎难下。但是现在的局势,北莽已经输红了眼,估计那位老妇人都快失心疯了,咱们拒北城还未建成,关外部署也未彻底完成……唉,林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林斗房默不作声。 刘元季有些堵心,跟读书人那样讲道理他不擅长,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所以这个当年骂世子殿下最凶的老人,望向那个坐在主位并且身边空着一张椅子的年轻人,刘元季挠了挠头,心乱如麻。燕文鸾,在大将军李义山陈芝豹这些主心骨死的死走的走后,唯一能够在北凉军中堂而皇之竖起大旗的边军大将,环顾一圈,终于率先打破让所有人都感到难堪的沉默,抬头正视年轻藩王,沉声问道:“我燕文鸾,北凉步军主帅!新近听说王爷打算亲领凤字营和抽调万余精锐铁骑,南下广陵道?敢问王爷此举所欲为何?敢问此举是否会贻误关外战机?” 主位上的年轻人,弯腰轻轻拨了拨炭火,起身直腰。林斗房心思急转,赶在年前藩王开口说话之前,也顾不得什么越俎代庖,匆忙说道:“燕帅,北莽战死三十万人,作为粮草供应的桥头堡,南朝已是不堪重负,很难在短时间内整顿完毕,这次北莽蛮子打仗,不同于以往的游牧民族来去如风,打得很中原,越是如此,越伤元气,我相信在三个月内战事都不太可能发生,既然如此,以我北凉铁骑的推进速度,去中原广陵道,来回一趟,不会影响大局。” 燕文鸾看都不看林斗房,只是冷笑道:“你说三个月不打仗就不打仗?再者,那个老娘们和南院大王董卓就不会趁着北凉群龙无首,令数支精锐兵马先行南下?” 林斗房看着年轻藩王,说道:“王爷不必亲自去往广陵道。” 不等燕文鸾那边有所回应,徐凤年已经摇头道:“如果北凉出兵广陵,我肯定会亲自领军。” 林斗房一阵头大,这该怎么谈? 徐凤年突然笑了,“我是说如果出兵的话,既然在座各位都不答应……” 就在此时,一个儒衫老人气喘吁吁跑到议事堂门口,一脚跨过门槛,然后猛然站定,好像再不敢提起另外一只脚了,就这么古怪的一脚在屋内一脚在屋外,他稳了稳心绪,涨红了脸,提高嗓门愤怒道:“堂堂北凉铁骑甲天下,怎么打赢了仗,胆子反而小了?!抽调个一万骑军去中原又如何?别说一万,我看就算两三万也没事,咋了,没有北凉王亲自帮你们坐镇边关,你们这帮官老爷就不晓得如何把守北凉大门了?!燕文鸾,你麾下步卒独步天下,守幽州,需要王爷片刻不离地站在你身后,是要王爷帮你出谋划策还是端茶送水怎么的?何仲忽,周康,顾大祖,你们守凉州关外,难道需要王爷每一仗身先士卒上阵杀敌?否则就打不赢北莽蛮子啦?” 这位老人越说越气,伸手指了指位置最靠前的几人,有点像是在指着鼻子骂娘,“褚禄山,袁左宗,齐当国!你们三个,别忘了是为了什么才能坐在这里!” 老人转头望向流州那拨文武,嗤笑道:“至于你们流州官嘛,还真是有理由哭着喊着不让王爷离开北凉,嘿,要不是王爷亲自领着兵马赶去青苍城,你们还真守不住李义山一手造就的流州。” 流州刺史杨光斗差一点就要起身跳脚骂人,结果被脸色同样阴沉的陈锡亮一把拉住。 门外廊道的晋宝室没有露面,听到王祭酒的发飙后,有些发自肺腑的敬佩,不说道理不道理,光凭这份舌战群雄的魄力,就足够老人整个后半辈子都有资格吹牛了。虽说中原读书人也喜欢骂北凉武夫,可有谁有胆子当着北凉武将的面骂人?但王祭酒这可是一口气几乎把北凉文武都骂遍了,也难怪刚才老人要先拉着自己去听潮阁,敢情是他给自己壮胆去了。这段时日的书信来往,师兄弟们都提及了顾大祖当时在凉州关外的事迹,事实证明即便是名声显赫的春秋老将,昔年的南唐砥柱第一人,到了北凉后,即便已经是步军副帅,在惹恼了本土武将势力后一样要吃不了兜着走,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任步军主帅,原本顾大祖和陈云垂是五五之间,如今即便不是陈云垂接替燕文鸾,哪怕任由年轻一辈的武将担任,反正都绝对不会是顾大祖了。这从侧面说明在北凉边军中,武将势力是何等根深蒂固,就算是年轻藩王力排众议把失了军心的顾大祖推上了步军主帅的位置,估计顾大祖本人也坐不稳。 如此一来,王祭酒这段日子在书院的韬光养晦,等于是彻底白搭了。 应该是破罐子破摔,老人不再有半点先前的畏缩,叉腰怒目道:“大将军一走,个个都牛气了啊,都敢拉帮结派来徐家耀武扬威了!我就不信了,在座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是心向着王爷的,徐北枳!陈锡亮!李翰林!都给我站起来,说句公道话!” 结果不光是徐北枳和陈锡亮两位谋士,就连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李翰林,也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王祭酒愣在当场,突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如同泼妇骂街,撕心裂肺道:“凭啥我们手握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一次,就一次,难道都不行吗?!燕文鸾你们这帮老王八蛋啊!你们这么大把岁数,凭啥欺负一个连三十岁都没到的年轻人!” 满堂默然。 王祭酒满眼血丝,怒极而笑,高高抬起一只手掌,哈哈笑道:“自永徽初那场离阳大军无功而返以来,十多年来,大雪龙骑军第一次深入北莽腹地,你们知道为啥吗?!” 王祭酒缓缓站起身,始终高高举起那只手,老人像是一掌狠狠按在墙壁上,大声道:“当时徐骁站在墙边,一巴掌拍在北莽形势图上,跟我说一句话,徐骁说,他的儿子在那里!” 老人怒视议事堂众人,“徐骁还问我,这个出兵理由,够不够?!” 老人猛然提起另外一只手,又是一按,“那么,现在的徐家一家之主,告诉你们有个人在广陵道,他徐凤年一样非救不可,这个理由,够不够?!” 只是短暂的面面相觑后,燕文鸾依然板着脸闷闷出声道:“不够!” 油盐不进。 王祭酒爬起身,张牙舞爪道:“我揍不死你这老乌龟!” 只是老人突然像是被贴了一张定身符,身体后仰,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总算等到了。 第846章 门外斜靠廊柱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一直强行压抑下满腔怒气的武人,准备出手了。 徐偃兵不是王祭酒,他一介武夫,一向是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就不跟人动嘴皮子。 同门师兄弟的韩崂山,如今的陵州将军,就是他今夜第一个想揍的人。 但是徐偃兵愣了一下,因为不远处缓缓走来一袭白袍。 在徐偃兵眼中,这个身世晦暗的年轻人,大概是世上唯一比陈渔动人同时又比徐凤年还要英俊的家伙。 早年与世子殿下相逢于江湖,曾经在听潮阁翻书,后来也曾借刀给世子殿下走江湖。 白狐儿脸。 他与晋宝室擦肩而过,走在王祭酒身后,站在大门口,神情冷漠道:“徐凤年,是不是男人?是个男人就去广陵道,我陪你。” 徐凤年没有起身,轻声问道:“我不带一兵一卒,速去速回,如何?” 一直装聋作哑的北凉都护褚禄山,艰难起身,第一次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跟那位“世子殿下”摇头道:“我褚禄山第一个不答应!” 燕文鸾也跟着起身,“我燕文鸾不答应!” 徐北枳和陈锡亮几乎同时起身,异口同声,皆是不答应。 几乎所有人都站起身,不答应。 其中袁左宗齐当国这样的徐骁义子,有李翰林这样的兄弟,有顾大祖黄裳这样被徐凤年亲自带到北凉给予高位的老人,有常遂许煌洪骠被徐凤年寄予厚望的青壮武将。 都不答应。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望着那位白狐儿脸,笑脸牵强。 白狐儿脸一言不发,只是摘下腰间双刀中的绣冬,高高抛给徐凤年,平静道:“跟我走便是。” 徐偃兵站在白狐儿脸身边,双手环胸,只是对年轻藩王点了点头。 徐凤年下意识伸手接过那柄并不陌生的绣冬刀,然后眼前光线一暗,原来是黄蛮儿站在了他身前,挡在所有人面前,以拳击掌,冰冷道:“谁拦我哥谁死!” 徐凤年轻轻拍了拍黄蛮儿的肩膀,后者转头,徐凤年柔声道:“坐回去。” 徐龙象摇头。 徐凤年淡然道:“坐回去。” 徐龙象嘶吼道:“不!” 白狐儿脸眯起那双桃花眸子,拇指按住春雷刀的刀柄,即将推刀出鞘。 徐凤年坐回位置,把绣冬刀搁在膝盖上,再度弯腰拎起火钳,嘴唇微动。 一阵细微的嗤嗤声响,在寂静无声的议事堂中格外刺耳。 如滴水入炉火。 白狐儿脸满脸怒意,“徐凤年!” 饶是徐偃兵也杀气腾腾了,望向韩崂山,“你如果不坐下,那就接下我一枪。明年清明节,大不了我徐偃兵帮你敬酒便是。” 不知为何,徐偃兵看到这个家伙竟然眨了眨眼,有些莫名其妙的笑意。 主位上,看不见表情的徐凤年低头黯然说了句我去去就来,然后一闪而逝,不到一炷香-功夫,年轻藩王又回到座位。 在这期间,年轻人去了一趟没了主人的屋子,今年,寒酸屋子外头第一次贴上了一副春联,贴上了一个春字。他没有亲自张贴,而是让王生和余地龙两个徒弟偷偷到此。 他原本是希望接她回到清凉山后,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惊喜。 看来是要失信于人了。 徐凤年揉了一把脸颊,抬起头。 ———— 中原处处有守岁,西楚京城内更是爆竹声声辞旧岁,在一片欢庆气氛中,皇宫内一名身穿龙袍的年轻女子独自坐在御书房内,脚边有一只木炭分量很足的大火炉,从暮色烧到此时,正好炭火适宜,暖而不烫,这位凤仪天下的西楚女帝没有什么睡意,坐在一条小板凳上,身躯蜷缩,下巴抵在双手上。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葫芦,其中有鸣声颤颤,轻灵悦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草虫自是生死两匆匆,可是大楚皇宫很早就有一个传统,由内务府每年立秋捕捉蟋蟀蝈蝈等虫,豢养以热炕上的绣笼瓦盆,覆土浇水,产卵后等到入冬时才堪堪成虫,用在新年元旦的迎春筵席上,嘶鸣响亮,与爆竹声相得益彰。姜姒此时手上的小葫芦内就装有几只长寿有方的小虫,张翅细鸣,不绝于耳。葫芦谐音福禄,古籍上很早便有“七月食瓜,八月断壶”的记载,在民间又有可以尽收天地间阴邪之气的说法,所以大楚皇宫内的历代皇后,都会在每年春天亲自种植下葫芦苗,每当盛夏葫芦棚子绿意葱葱,金秋摘下,由内务府或制成水瓢或是酒壶,再由皇帝赐予有功大臣。姜姒抬起手臂,看着那只泛黄的小巧葫芦,不是想着大楚姜氏的传统,而是想起了当年那座山上的那块菜圃那片绿意,每天劳作后蹲在那儿,亲眼看着那份绿意越来越浓郁,那种满心欢喜,她从不曾与外人提起过,哪怕是棋待诏叔叔和羊皮裘老头儿,她也没有分享过这份快乐。因为她自从记事起,哪怕是如今坐上了西楚皇帝的龙椅,她还是觉得这辈子其实只有那块小菜圃,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什么大楚江山,什么西垒壁战场,什么京城,她都很陌生,始终亲近不起来。 往武当山上搬书,后来给某人读书赚钱,再后来跟李淳罡练字练剑,最后穿上这身天底下最尊容华贵的衣服…… 姜姒叹了口气,把小葫芦贴在耳边,听着里面的嘶鸣,怎么都听不出半点喜庆,她没来由有些惆怅。 看着这间点燃红烛不显阴沉的大屋子,虽说屋外就有宫女站着,但姜姒还是有些怕。她从小就胆子很小,这辈子只做过两件壮举,一件是拿匕首神符刺杀某人,第二件大概就是练剑了,至于当中原历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名垂千古,她其实没什么感触。家这个字眼,她思来想去,到头来很懊恼地发现,竟然在自己内心深处,是那间每到冬天就冰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破败屋子,最像个家。那时候,每到除夕,都会有个年龄相仿的可恶家伙,跟在她最害怕的那个老人身后,大摇大摆去张贴春联,有一次那个少年还故意跑到她屋子,笑眯眯问她想不想在她房楹两侧也挂上春联,她当然嘴上说不想,但她知道却不愿意承认,她想啊。满城爆竹声愈演愈烈,姜姒站起身来到窗口,知道马上就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了。 突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姜姒笑着转身,不出所料是棋待诏叔叔,看着这位慈祥长辈,她就会心安几分。 曹长卿轻轻关门,门外的宫女对此视而不见,这位被誉为大楚最得意的男子,他在整个大楚百姓心中的地位,其实连现在的皇帝陛下都无法相提并论,对曹长卿这位帝师的敬佩,西楚从上到下,人人发自肺腑。 曹长卿蹲在火炉旁,伸手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照理说以这位儒圣的陆地神仙修为,早已寒暑不侵。 姜姒坐回小板凳,笑脸灿烂。 曹长卿犹豫片刻,还是说道:“马上就是新年新春,本该是报喜来的,但是有件事,想着还是先跟陛下说清楚,前不久刚刚得到消息,北凉那边很多大将会在这几天,在议事堂齐聚。” 年轻女帝懵懂疑惑道:“啊?他们这么早就去拜新年了?” 曹长卿哭笑不得,有些感伤道:“在我原先的预料中,他要出兵广陵道,北莽拦不住,因为不适宜仓促出兵南下,离阳更拦不住,因为两人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节度使,理亏在前。那么唯一能够拦阻的人物,就只剩下北凉内部,本以为有褚禄山袁左宗和陈锡亮徐北枳这两拨人帮着他说话,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我仍是低估了北凉的凝聚力,低估了北凉文武对北莽的求胜心。一旦如此,如果是去年以前,徐凤年还会执意出兵,最少也会孤身南下,但是现在……” 姜姒低下头,嗯了一声,轻声道:“没关系,我没想着他会来。” 曹长卿沉默许久,嗓音沙哑道:“陛下,有一点,一定要记住,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能来。这件事,当真怪不得徐凤年。” 姜姒怔怔望着炉火,没有作声。 曹长卿苦笑道:“原本我是打算他们北凉何时出兵广陵道,我便何时北上。现在只好另作打算了。” 心不在焉的姜姒显然没有留心这位棋待诏叔叔是说“我”,而不是领军挥师北上。 曹长卿用钳子去拨弄炭火让炉子稍稍暖和些的时候,轻声道:“是我错了,当年不该以家国大义逼迫陛下回到这里的。” 姜姒摇了摇头。 曹长卿突然间破天荒流露出一抹不加掩饰的怒意,“徐凤年不曾让北凉失望寒心,你们北凉,何至于此?!与我曹长卿又有何异?!” 姜姒抬起头,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摘下小葫芦,递给曹长卿,“棋待诏叔叔,你听。” 两鬓霜白的儒士,没有去接过那只小葫芦,双拳紧握,满脸痛苦地闭上眼睛。 窗外,新年刚至,大江南北,竟又是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天上有雪纷纷落,落尽人间不成歌。 ———— 但是身处北凉的徐凤年,徐渭熊,王祭酒,白狐儿脸。 广陵道的小泥人和曹长卿。 不提以往,只说在这个除夕夜,好像都忘了北凉,从不是离阳! 所以接下来那一幕,让晋宝室毕生难忘。 王祭酒更是目瞪口呆。 只见褚禄山向前踏出一步,转身面朝主位,抱拳低头朗声道:“北凉王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南下也好,单枪匹马赶赴广陵道也罢,我褚禄山第二个不答应!” 袁左宗也踏出一步,动作与褚禄山如出一辙,“王爷身边没有我袁左宗,我袁左宗当然不答应!” 燕文鸾冷哼一声,大步踏出,依然如此,冷笑道:“没有大雪龙骑踏入中原,如何能彰显我北凉军威,我燕文鸾如何能够点头答应!” 徐北枳懒洋洋道:“堂堂北凉王,手握三十万铁骑,就领着从各地抽调出来的狗屁‘精锐’去中原?我北凉丢不起这个脸,徐北枳如何能答应?” 宋洞明随即出列抱拳大笑道:“世人皆言我宋洞明这个副经略使名不副实,这也就罢了,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北凉铁骑,也要给人小瞧了?宋洞明便是文人,也不答应啊!” 李翰林扯嗓子道:“年哥儿,你要迎娶小嫂子,嫁妆少了如何能行,我做兄弟的,不答应!” 白煜在等一声声不答应之后,最后由他来收官,笑道:“中原容不下一个在徐家长大的女子,我北凉铁骑自然不答应!我相信刘寄奴王灵宝他们这帮大老爷们,也都不会答应!” 白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年轻藩王身边的那张空椅子,“哪怕你徐凤年能答应,但是大将军,第一个不答应!” ———— 徐凤年一脸茫然。 所有人心有灵犀地轰然大笑开来。 大伙儿串通一气,演戏到现在,真他娘憋得辛苦啊。 徐北枳笑脸灿烂,与褚禄山相视一笑,这场戏,他们两个算是始作俑者。 北凉,关外三十万铁骑,关内参差百万户,都欠他们北凉王一个惊喜! 徐凤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臂,擦拭眼睛,小声骂了一句王八蛋。 这一刻,所有人异口同声道:“大将军,请坐!” 王祭酒看着满堂文武,老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激动得浑身颤抖,想起了某个年轻的口头禅,喃喃道:“技术活儿,没法赏啊。” 徐凤年那一刻,不论是与拓拔菩萨转战千里,还是下马嵬一人战两人,或者是钦天监杀人,这一生从未如此豪气,只见年轻藩王大袖一挥,率先坐在那张椅子上,朗声道:“坐!” 第847章 因为河州毗邻北凉道,在那个人屠封王就藩北凉后,就像一个受气二十余年的小媳妇,如今小媳妇换了夫家,似乎总算觉得可以稍稍提高嗓门说话了。所以两淮节度使蔡楠亲自率领麾下大军,在幽州河州边境上布阵,打定主意这一次要拦下那支擅自离开藩王辖境的铁骑,由于上次八百凤字营畅通无阻的过境,弹劾他这位离阳边关大将的奏折就已是多如雪花,蔡楠心知肚明,对于八百白马义从,自己能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次声势浩大的一万铁骑,如果再次长驱直入,让其直奔中原,别说离阳庙堂的言官不肯罢休,恐怕连赵家天子也要质疑他这位边疆大吏的忠心。何况这次出兵拦阻,经略使韩林也点了头,甚至这名在地方上位极人臣的儒雅文官,也敢于将生死置之度外,身穿官服亲自来到蔡楠大军中,要陪着他蔡楠一起拦上一拦,显然这位根基在京城的新任经略使大人,不惜以身犯险,也要摆出誓死不避北凉锋芒的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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