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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阳在铜门外抽丝剥茧,带给他极大震撼。 骆道人咀嚼一番,然后一脸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贫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着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满天星光下临水而睡,最后一次歇脚,徐凤年第二天就要与这对师徒分离,后者赶往黄河,再沿黄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参加那场声势浩大水陆道场,徐凤年则不用拐弯,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见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终目标人物。这一夜,夏秋两季交汇,星垂苍穹,头顶一条银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几乎触手可及,徐凤年坐在弱水河边上发呆,收敛思绪,转头看去,骆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远处,犹豫不决,看到徐凤年视线投来,转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几步又止住身形,掉头往河边不情不愿走来。 小孩不喜欢徐凤年都摆在脸上,也不知道今夜为何肯主动说话,一屁股坐下后,两两沉默,终于还是孩子熬不住,开口问道:“姓徐的,你听说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个说法吗?” 徐凤年点了点头。 孩子皱紧眉头,正儿八经问道:“一丈总比一尺高吧?我每次问师父为何魔要比道还要高出九尺,师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是转移话题,你懂不懂?” 徐凤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没的啥学问,连静坐都不会,还得我师父教你。” 徐凤年点头道:“你师父本来学问就大,否则也当不上你们燕羊观的监院,我比不过他又不丢人。” 孩子一脸骄傲道:“谁都说我师父算命准!” 徐凤年望向细碎星光摇晃在河面上的弱水,没有作声。 孩子说出真相,“师父临睡前让我来跟你说声谢,我本来是不愿意的,可他是我师父,总得听他的话。” 徐凤年自嘲道:“你倒是实诚人。” 孩子不再乐意搭理这个家伙,把脑袋搁在弯曲膝盖上,望着弱水怔怔出神。 他转头慢慢说道:“那天渡河,我真是看见了穿红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凤年笑道:“信。” 说话间,弱水中一抹鲜红游走而逝。 徐凤年想了想,从书箱拿出一叠草鞋,有三双,抽出两双给孩子,“本来只做了一双,后来见着你们,就又做了两双。你不嫌弃,就当离别之礼。” 孩子惊讶啊了一声,犹豫了一片刻,还是接过两双草鞋,这会儿是真不那么讨厌眼前游学士子了。 孩子抱着草鞋,喂了一声,好奇问道:“你也会编织草鞋啊,那你送谁?” 徐凤年平静望向水面,轻声道:“你有师父,我也有师父啊。” 第344章 骆道人清晨时分睁眼,没寻见嗜睡的徒弟,奇了怪哉,这小崽子别说早起,便是起床气也大得不行,起身后眺望过去,才发现徒儿拎了一根树枝在水畔胡乱摆架子,胡乱?骆道人很快收回这份成见,负手走近,看到底子不薄的徒弟一枝在手,每次稍作凝气,出手便是一气呵成,如提剑走龙蛇,尤其贵在有一两分剑术大家的神似,骆道人瞪大眼睛,敢情这崽子真是天赋好到可以望水悟剑,无师自通?可骆平央才记起自己根本没有教他剑术,不是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而是骆道人本就对剑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骆道人没瞧见徐公子身影,等徒弟挥了一套,汗流浃背停下,这才见鬼一般疑惑问道:“怎的会剑术了?” 这块小黑炭哼了一声,拿枯枝抖了一个剑花,咧嘴笑道:“徐公子夸我根骨清奇,就教了我这一剑,我琢磨着等回到燕羊观,青岩师兄就不是我对手了。” 说起那个仗着年纪大气力大更仗着师父是观主的同门师兄,孩子尤为记仇,总想着学成了绝世武功就打得他满地找牙。骆道人皱眉问道:“那位徐公子还懂剑术?” 孩子后知后觉,摇头道:“应该不会吧,昨晚教我这一剑前,说是偶然间从一本缺页古谱上看来的,我看他估计是觉得自己也学不来,干脆教我了,以后等我练成了绝顶剑士,他也有面子。” 孩子记起什么,小跑到河边,捡起两双草鞋,笑道:“师父,这是他送给咱们的,临行前让我捎话给师父,说他喜欢你的诗稿,说啥是仁人之言,还说那句剑移青山补太平,顶好顶好。最后他说三十二首诗词都背下了,回头读给他二姐听,反正那家伙唠唠叨叨,可我就记下这么多,嘿,后来顾着练剑,又给忘了些,反正也听不太懂。” 老道人作势要打,孩子哪里会惧怕这种见识了很多年的虚张声势,倒提树枝如握剑,把草鞋往师父怀里一推,谄媚道:“我背书箱去。师父,记得啊,以后我就是一名剑客了,你就等着我以后剑移青山吧!” 骆道人无奈笑道:“兔崽子,记得人家的好!” 孩子飞奔向前,笑声清脆,“知道啦!” 骆道人低头看着手中的草鞋,摇头叹道:“上床时与鞋履相别,谁知合眼再无逢。” 徐凤年独身走在弱水岸边,内穿青蟒袍的一袭红袍悠哉浮游,阴物天性喜水厌火,阴物元婴见水则欢喜相更欢喜,时不时头颅浮出水面,嘴中都嚼着一尾河鱼,面朝岸上徐凤年,皆是满嘴鲜血淋漓,徐凤年也懒得理睬,那对师徒自然不会知晓摆渡过河时若非他暗中阻拦,撑羊皮筏的汉子就要被拖拽入水,给阴物当成一餐肉食,孩子将其视作水鬼,不冤枉。徐凤年晚上手把手教孩子那一剑,是气势磅礴的开蜀式,不过估计以师徒二人的身份家底,孩子就算日日练剑,到花甲之年都抓不住那一剑的五分精髓,武道修习,自古都是名师难求,明师更难求,入武夫四品是一条鸿沟,二品小宗师境界是一道天堑,一品高如魏巍天门。骆道人已算是有心人,还是个道观监院,穷其一生,孜孜不倦寻求长生术,可至今仍是连龙虎山天师府扫地道童都早已登顶的十二重楼,都未完成一半,这便是真实的江湖,有人穷到一吊钱都摸不着,有人富到一座金山都不入眼。 徐凤年突然停下脚步,蹲在地上,把书箱里头的物件都搬出来晒太阳,算是拿一个南诏去跟西蜀遗孤换来的春秋剑,剑气之足,徐凤年只能发挥十之五六。那次雨中小巷狭路相逢,差点就死在目盲女琴师的胡笳拍子。藏有大秦古剑三柄的乌匣,由龙壁翻入秦帝陵,那一袭白衣。 一把春雷。白狐儿脸登楼否? 一部刀谱,止步于结青丝。 身上那件后两次游历都睡不卸甲的软胄。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都剑胎臻满。 一双还不知道能否送出的草鞋。这份活计是跟老黄学的,记得第一次缺门牙老头递过来一双草鞋,徐凤年跳脚大骂这也算是鞋子?后来觉得草鞋总比光脚走路来得强,穿着穿着也就习惯成自然,那次刚回北凉王府,重新穿上舒适垫玉片的靴子,竟然反倒是不习惯了。 身为世袭罔替的藩王世子,可以平白无故得到多珍稀玩意,但徐凤年不知不觉也拿命拼到了一些东西,但同时随着时间推移,会失去很多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挽留的。吃了多少苦,这个不能说,说了别人也只当你猪油蒙心不知足,是在跟饥汉说荤菜油腻。所以遇人只能说享了多大的福。 徐凤年一件一件放回书箱。 阴物元婴来到岸上,歪着脑袋用悲悯相望向这个家伙。 ———— 离阳王朝曾经在徐骁亲历督工下,打造了一张史无前例的巨大驿路系统网,驿站是点,驿路是线,线上辅以烽燧和军事重镇以及戊堡,构筑成片,望让人而生畏。如今离阳东线边防几乎完全照搬当初的框架,而吸纳大量中原遗民的北莽,也开始不遗余力刻印这份事实证明无比有效的战争骨架,其中烽燧烟墩仅茂隆所在的龙腰州嘉鱼一郡,便有大小总计百座烽燧,按照三线分布,十里一座,连绵相望,边烽相接,每逢战事,狼烟依次四起。女帝曾经夜巡边境,兴之所至,登烽燧而亲自燃火四炬,于是下一刻全州灯火熊熊,三条烽燧线如同三条火龙,当晚查知有一座烽燧误时失职,连同正副燧帅三人在内的九人,全部就地斩首。十燧长斩臂,一州烽燧统领降职为一员普通烽子,下旨永不得升职。 北莽有几线驿路仅供军伍通行,曾有一位权势炙手可热的皇室宗亲私营盐铁,在龙腰州境内与一队南朝骑卒冲撞,尽杀之,消息不知为何泄漏,女帝手刃这位亲外甥时说,私贩盐铁可不死,纵马驿道该死两次。然后此人的年幼嫡子就给从家中拉出来活活吊死。这以后,此类驿路再无杂人往来。 离谷军镇那一线驿路早已是惊弓之鸟,那四千铁骑一路奔袭,马蹄所至,驿站和烽燧无一例外尽毁,谁都知道离谷六千守军就已经是一只瓮中鳖,撤不敢撤,战不敢战,瓦筑和君子馆两大雄镇就是前车之鉴,瓦筑摆开架势主动出击,离谷在茂隆之前,不得不承担起拿命换命去消耗那支孤军的残酷使命,只能祈求南朝庙堂上大将军们可以迅速给出应对之策,两战过后,昔日无比倨傲的南朝都再无任何一个军镇可与北凉军精锐战力比肩的气焰,离谷面临灭顶之灾,人心惶惶,加上封镇闭城,那些在城内不得出的高门大族子弟不少都是要么抱头痛哭,要么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明日要死明日死。蒙在鼓里的百姓,因为戒严,反而不如消息灵通的权贵豪绅们那般心死如灰。离谷不好受,茂隆也是兔死狐悲,城中许多家族趁着尚未封城,都拖家带口往北逃,一如当年春秋士子北奔的丧家犬景象,竟然都是那北凉军和人屠祸害的! 茂隆梯子山烽燧。 建于山岗之巅,夯土结实,夹有穿凿而过的坚硬红柳枝巨木,燧体高大,由于此山临近边军重镇茂隆,梯子山烽燧额外多配烽子三人,一燧之内有十二人。前些年各州烽燧不管北庭南朝,只用北人,南朝人士不得担当烽子,只是近两年才得以进入烽燧,然后两者迅速持平,为此皇帐方面抱怨极大。梯子山烽燧十二人刚好南北对半,燧帅三人中有两人位是南朝人,另外一名副燧帅是个粗人,哪里斗得过其余两位,被排挤得厉害,这就使得莽人烽子十分尴尬,一日不如一日,先前还敢偷偷喝几口酒,如今一经逮住就得遭受一顿鞭刑。 梯子山资历最老的一个老烽子是典型莽人,剃发结辫,脸部轮廓粗犷,体型颇为雄伟,可惜只是个没胆的窝囊废,以往出燧后私下喝酒比谁都凶,如今甚至干脆连酒都戒了,两位南朝燧帅没事就喜欢拿他当乐子,使唤如猪狗,深夜值勤的辛苦活都安丢给他,这老家伙也不吭声,唯一一次发火是老烽子的俏丽女儿来探望,给燧帅半路截下调戏,就给拖入半山小树林,其余烽子看笑话之余,也好奇这么个废物怎的就生出个如此水灵的闺女,若是不幸长得随爹,那还不得五大三粗,这辈子也就甭想嫁人了,至于那次副燧帅大人是得逞还是失手,外人也就只能闲来无事猜测几句,南朝烽子瞧不起,北庭烽子也厌恶,老家伙里外不是人,日子过得孤苦伶仃,唯独一个新入梯子山燧台的雏鸟烽子,跟这个绰号闷葫芦的家伙还能说上话。这名不合群的新丁姓袁名槐,袁在南朝是乙字姓,也属于屈指可数的大姓,只不过没谁认为这等大族子弟会乐意来做注定没有军功的烽子。 袁槐大白天的不用当值,老家伙既然不再去烽燧台外喝酒,就彻底无处可去,总是缩手缩脚站在烽燧台内阴暗处向外瞭望,看了好些年也不腻歪,袁槐是个眉清目秀的烽子,小腰纤细得跟娘们差不多,梯子山人尽皆知燧帅向来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都寻思着这姓袁的是不是拿屁股换来的烽子身份,烽子虽说相比正规边军是既无油水也无前途的清水差事,可比起许多行当还是要舒坦,起码晒不着饿不到,每月俸钱也不落下。袁槐也不看那位老烽子,问道:“你说离阳王朝有多少座烽燧?” 年岁不老只是相貌苍老的老烽子沙哑道:“这会儿不清楚,前五六年得有一万两千座。” 袁槐摸了摸青头巾,好奇道:“听燧帅说离阳王朝的关内烽燧,每日子时,发火一炬,以报平安。咱们怎么就不照着做?” 有一张苦相的老烽子嗓音如同风沙磨石,轻声说道:“平定春秋八国,生怕内乱反复,就得靠这太平火传递讯息去太安城。” 袁槐笑道:“那离阳皇帝肯定累,哪天没瞧见太平火,就没得睡,还得把文武大臣喊去禁内。” 老烽子平淡道:“做什么不累。” 北莽全境烽燧不报平安火,是女帝陛下亲自下旨决断。 不平安时才燃狼烟,朕照样还你们一个太平便是。 何等自负! 袁槐叹气一声,揉了揉当烽子后黝黑粗糙了许多的脸颊,“家里祠堂的台阶肯定爬满青苔了。” 老烽子不言语。 袁槐自顾自说道:“要是在家里,这会儿我喜欢抓宵烛虫子装入囊,做成一只萤囊,都不用挑灯就可以夜读。” 他转头玩笑道:“项老头,你闺女那么水灵,跟画上天仙似的,要不嫁给我算了。” 老家伙难得笑了笑,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袁槐瞪眼道:“给个准话,是不是大老爷们!” 老烽子摇了摇头。 袁槐转头嘀咕道:“小气!” 袁槐是一阵东一阵西的毛糙性子,马上问道:“项老头,你说我啥时候能当上燧帅?” 老烽子盯着他看了几眼,撇过头说道:“你?不行。” 袁槐急眼道:“凭啥我不行?” 老烽子轻声道:“当官要深藏不露,就像女人的胸脯。” 袁槐愣了一下,提高嗓门大笑道:“呦,你还知道讲道理?” 老家伙平淡道:“大道理只要是个人就都懂几个,尤其是到了我这个岁数的老家伙。” 袁槐白眼道:“跟你说话就是无趣。” 一名年轻烽子大踏步走入,对老家伙颐指气使道:“项老头,去,跟爷去集市拎几壶酒来,酒钱先欠着。” 老烽子默不作声,就要离开烽燧给同僚买酒去,至于这些个烽子欠他的酒钱,日积月累,不说五十两银子,三四十两肯定跑不掉,不过他就是一团烂泥巴,任人拿捏惯了。袁槐看不过去,替项老头打圆场,说他去。那位把占便宜视作天经地义的烽子怒目相视,见袁槐嘻嘻笑笑,巴掌大小的脸蛋,下巴尖尖的,细皮嫩肉处处跟娘们差不多,心里就没了火气,可他也觉得下腹憋着一团邪火,只是这姓袁的极有可能是燧帅的玩物,他胆子再大也不敢放肆,不过能过过手瘾也好,舔着脸说好兄弟,就要去搂他的肩膀,被袁槐灵巧低身躲过,溜了出去。在梯子山混吃等死的烽子大失所望,狠狠盯着袁小子的屁股下狠力剐了几眼,心中暗骂自己真是想婆娘想疯了,回头再看那个老不死的晦气货色,吐了口浓痰,这才大摇大摆走出去。 梯子山烽燧有两匹马,一匹给燧帅临时骑了前往军镇茂隆,卖酒的集市得有二十几里路,袁槐跟看守马匹的烽子说请所有兄弟喝酒,也就得以骑马下山。 下山时,袁槐跟一小队吊儿郎当的边镇骑卒擦肩而过,为首一个俊哥儿跟烽燧里的家伙差不多德性,瞧见了他,也是眼神玩味,还吹了一声口哨,袁槐忍下恶寒,快马加鞭。 骑队总计六骑,跟为首骑兵小头目只差半个马身的一员骑卒轻声问道:“不解决掉?” 那名前一刻还玩世不恭的小头目收敛神色,眯起眼,微微摇头道:“放在后边杀。记住一点,重镇附近的烽燧,未必只有九名烽子。” 面容清俊的骑卒嘿了一声,“翰林哥,都杀了一路了,光是咱们就捣掉七座烽燧,心里有数得很!” 沉默时越发冷峻的李翰林呼出一口气,“小心总不是坏事,兄弟们不能再把命丢在北莽了。除掉这座烽燧,接下来就没咱们兄弟的事情。回去以后……” 李翰林没有继续说下去。 有几人能回? 李十月咬了咬干裂嘴唇,眼神阴冷,重重点了点头。 离梯子山烽燧半里路有一道关卡,一名烽子正在凉荫底下靠树打瞌睡,连并没有刻意包裹软布的马蹄声都没吵醒,不幸中的万幸,一根弩箭瞬间透过头颅,钉入树干,烽子死得不痛苦,仅是脑袋往后轻微抖动出一个幅度。骑卒故意在关卡稍作停留,然后慢悠悠上山,烽燧烟墩外有两名南朝烽子在插科打诨,都等着袁槐买酒回来解馋,见着身披茂隆轻甲的骑卒懒洋洋出现在视野,以为是军爷来这边找熟人,挤出笑脸上前恭维几句,六骑同时下马,李翰林笑着跟一名烽子勾肩搭背走向烽燧,随口问道:“你们燧帅在不在,老子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溜出来透口气,说好了一起去今晚茂隆喝花酒,可别放鸽子!万一北凉真打过来,老子是死是活都两说,这会儿赶紧找几个娘们痛快痛快。” 烽子心里那个羡慕垂涎啊,嘴上陪笑道:“对对对,军爷说的在理,是要痛快。军爷要是信得过,小的斗胆帮军爷领路,茂隆的勾栏,小的熟门熟路。” 步入烽燧遮挡出来的阴影中,李翰林哈哈大笑:“你小子上道,爷喜欢。” 上道。 是真上道了,黄泉路。 李翰林动手的同时,李十月也拗断另外一名烽子的脖颈。李翰林给了个眼色,陆斗嘴中叼住一柄匕首,腰悬矛囊,高高跃起,双手钩入燧墙,向上迅捷攀沿,悄无声息翻身而入。 一标五十游弩手,可战兵卒也就只剩下他们六人。伍长李翰林,伍长陆斗,李十月,还有三名俱是将凉刀换成莽刀的精锐游弩手,其中重瞳子陆斗已经干脆不配刀。 烽燧内,李翰林杀红了眼,本以为尘埃落定,梯子山烽燧除去骑马下山那位女扮男装的清秀烽子,已经全部杀尽,让陆斗和李十月搜索燧内是否有暗室,不曾想一名老烽子莫名其妙在隐蔽处偷袭了李翰林,当时他正要去取一些烽燧文录,结果是马真斋替他挡下那记阴毒刀子,锋锐短刀将八尺北凉男儿捅了一个透心,那烽子明显是高手,一刀致命,抽刀时还撩带出弧度,整个心口子哗啦一下给拉开,马真斋死前还在说要回到北凉,就拿上银子捎带给几位战死兄弟的爹娘妻儿,老烽子出刀迅猛,李翰林艰辛招架,给那身手不俗的蛮子劈中了肩头,好在尚未发力,老尔弥辣的烽子就给循声赶来的陆斗一拳轰烂后背,这还不够,陆斗按住他脑袋,砸向墙壁,整颗脑袋如拳捶西瓜,倒地时血肉模糊,全然认不清面孔,陆斗看向李翰林,后者摇摇头说没事。 李翰林走到马真斋尸体前蹲下,帮他合上眼睛。 李十月嘴唇蠕动,还是没有出声。 李翰林平静道:“陆斗,你精于追踪,骑上我那匹脚力最好的马,去追那名下山的烽子,记住,只追二十里,追不到就马上返身,跟我们在前一个烽燧碰头。” 陆斗沉默走出烽燧。 李十月一拳砸在墙壁上。 李翰林抬起头,说道:“咱们龙象军根本没打算吃掉离谷,就看谁会掉进离谷茂隆这个圈套了。” 董卓亲率八千骑兵昼夜奔驰,赶赴茂隆。 他一开始就准备舍弃离谷。 董胖子只是瞧上去很胖,实则是那种半点都不臃肿的壮实,一骑当先。 不断有游骑前来反馈军情。 董卓麾下的乌鸦栏子,北莽八十栏子稳居第一。 八千南朝首屈一指的精锐骑军,气势如虹。 董卓习惯性磕着牙齿,眼中浮现阴霾。 两刻钟后,一百乌鸦栏子竟然无一人返回。 终于,一骑疾驰而来,满身鲜血,后背插满弩箭,董卓快马加鞭,阻挡他翻身下马禀报军情,“坐着说。” 这名濒死的乌鸦栏子嘴角渗血,竭力咬字清晰:“前方三里,有重兵埋伏!” 说完便断气死绝。 董卓伸臂扶住尸体,不让其坠落马背,长呼出一口气,握拳抬起一臂。 全军肃然。 战意昂扬。 董卓按兵不动。 一面董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前方又名葫芦口,两头广袤中间收束狭窄。 一百乌鸦栏子想必就都死了那里。 董卓的耐心一直很好。 对面知道董卓骑兵知晓了埋伏,见他不打算向前推移,便由葫芦口急速涌出。 黑压压列阵铺成一线潮。 四千龙象军。 八千董卓军。 第345章 两军对峙,阵前一名黑衣少年手中提拽着两具乌鸦栏子的尸体,身后骑军展开冲锋以前,他将尸体朝董卓方向高高抛向空中,坠地后摔成两滩烂泥,这样的寻衅让董字大旗后的八千骑兵都咬牙切齿,加大力度握住手中利矛,下意识夹-紧马腹,这些久战沙场的老卒都趁间隙抓紧留心挂钩里的兵器,一旦相互嵌入阵型,早上些许抓住莽刀,就多一分杀人机会和活命机会。一杆黑底红字的鲜艳大旗迎风招展,这对位于逆风向平原上的董字大军来说,战马奔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滞缓,只是当老卒们抬头望了一眼那个猩红董字,顿时心无杂念。只等董将军一声令下,就要将这仅仅半数于己的疲惫之师碾压成灰。 许多骑卒心中不约而同默念一首质朴小谣: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 董卓手中持有一杆绿泉枪,曾是提兵山的镇山之宝,董卓做成了女婿,就被提兵山山主当做女儿嫁妆送出。董卓身后有十八骑,战马甲胄都并无异常,只是不像董字骑那样清一色手中持矛马鞍挂物,兵器怎么趁手怎么来,其中过半人数都腰间悬剑,十八骑脸上也无老卒独有的肃杀气焰,相对意态闲适,但周围素来以眼高于顶著称的领兵校尉没有半点轻视,尤其是望向一名空手坐马背上的清癯老者,都有些由衷敬畏。毕竟提兵山第二把交椅,不是谁都有本事去坐的。 少年带着一头体型骇人的黑虎开始奔跑,董卓手中绿泉枪原本枪尖指地,猛然抬起,向前一点。 两军几乎同时展开冲锋。当两支骑军拉开足够距离,并非谁先展开纵马前冲就一定占优,若是距离过大,一鼓作气过后往往士气开始衰竭,第一矛递出的通透力也要折损。但是此次对垒而战,碰撞前的双方距离,都可以保证将各自马速和冲击力提至极点。 大地在马蹄锤击下震颤不止,黄沙弥漫。 两线潮头向前以迅雷之势推进。 寻常骑战,不管是口哨还是嘶喊,冲锋时骑卒喜好出声以壮势。一些骑卒马术精湛的骑军,在对冲临近时,为了防止战马临阵退缩,损伤速度,都会有甩出遮马布,罩住战马双眼。只是四千龙象军和八千董卓军都尤为反常,皆是没有这类多余举动,骑卒与战马同时起伏,充满无声的铁血韵律。以十八骑为首的六十余提兵山武人,和四千战骑已经冲出,董卓停马而立,身后带着两千游骑,其余两千游骑绕出一个弧度,避开正面,从左右双方以锥子阵型刺向兵力相对薄弱的龙象军。 董卓静等一锤定音。 双方初次接触,便都是入肉入骨。 一名龙象骑和一名董家骑兵几乎同时将长矛刺透胸甲,战马继续前冲,弃矛抽刀,两人侧身而过时,又各自劈出一刀,龙象骑一刀砍去那北蛮子脑袋,无视重创,侧头躲过一矛,正要拼死砍出一刀,给后边董家骑兵一矛挑落,长矛在空中挤压出一个弧度,北凉骑卒死前一手丢出凉刀,一手握住长矛,不让矛尖拔出身躯,敌骑松手抽刀,弹掉飞掠而至的凉刀,继续策马沉默前冲。 有两骑连人带马对撞在一起,战马头颅当场碰碎,骑卒跃起马背,两矛借势刺中敌人胸口,双方同时往后坠落,但都握住了矛,尚未来得及步战,以步战骑,就给双方跟上的骑兵准备一矛穿透头颅。 膂力惊人的战骑可以一矛刺落敌骑,借着战马冲锋余力抽矛再杀,一名龙象骑长狠辣一矛贯穿了两位北蛮子的胸膛,两具尸体坠马时仍是如糖葫芦窜在一起。 他腋下夹住凌厉一矛,将没有第一时间果断弃矛的董家骑兵拧下马背,一刀削掉了半片脑袋和整只肩头。 有落马重伤未死的北莽骑兵临死仍然砍断北凉马腿。 两军互为绞杀,尽是瞬间高下生死立判后一冲而过,除去几名马战超群的校尉手不弃枪矛,在前冲途中不断抽杀敌骑,但也根本不可能说一骑慢悠悠前行,被十数骑兵围住,任由他一矛扫杀,更不可能因为碰上了旗鼓相当的敌将,返身再战几十回合。只有一个例外,这条漫长战线的中段位置,仍是出现一个有违常理的庞大空心圆,先前黑衣少年当空跃起时,给一名手无兵器的清瘦老者双手拍在当胸,轰然落地,紧接着被十八骑或马背或下马倾力截杀缠斗,一方大将只要亲身陷阵,在春秋时期便一直是注定要遭受潮水攻势的醒目人物,这类角色附近就成为一块大砧板,血肉尸体层层叠加,黑衣赤足的徐龙象在率军入北莽后,哪怕在瓦筑已经被刻意针对阻截,仍是直到今日才真正意义被拦下脚步。 青衫老者正是提兵山一人之下的宫朴,内力雄浑,跟山主常年印证武道,其余十七骑尽是提兵山以一敌百的勇夫,更别说还有四十几名提兵山蓬莱扛鼎奴,个个身高一丈,天生力大如牛,习武后就浸泡在药缸中,锤炼至江湖人称伪金刚的境界。只可惜遇上了生而金刚的徐龙象,只要被少年近身撕扯住,就是分尸的下场,大圈中,已经躺下十几具缺胳膊少腿的蓬莱奴。此时徐龙象无视一名提兵山剑士的剑刺后背,一拳洞穿一位扛鼎奴的心口,慢悠悠拔出心脏,随手丢在地上,利剑刺中后背,中年剑士心中震骇,此子分明没有依赖气机游浮遍身去抵御利器加身,三十年浸淫剑道,颇为自负手中剑一剑刺中少年后心,竟然不论如何递加剑气,都不得入肉分毫。黑衣少年慢时极慢,快时更快,嫌那柄青锋长剑不够爽利,往后一靠,主动往青芒萦绕的剑尖上凑,不等剑士脱手弃剑,好生生一柄江湖上小有名气的利剑就给刹那压弯,然后崩断,少年后靠之势委实太快,剑客不仅长剑断去,整个人都给撞飞,胸腔碎裂得一塌糊涂,向后飘落,跌入黄土,死得不能再死。 那头黑虎仰天长啸,爪下扣住一具蓬莱巨汉的模糊尸体,轻轻一钩,就将尸体粉碎,鲜血浸透黄沙。 黑虎扑向下一位距离最近的魁梧巨汉。 不急于跟黑衣少年近身绞斗的宫朴见状怒喝一声:“孽畜!” 黑虎被宫朴拦腰一掌打得侧飞出去,落地后仍是滑出去五六丈远,才摇头晃脑站起,一骑提兵山武者就提枪戳来,长枪刺背足足一尺,黑虎浑然不觉疼痛,四脚着地下陷,蓄劲后连人带马都给扑杀,持枪骑士被这头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口咬断腰肢,触目惊心。在斩魔台被打趴下对黑衣少年认主的通神畜生,一甩硬如铁的鞭尾巴,在背后蓬莱奴从头到胸划出一道血槽,向前扑倒另一名悍不畏死的巨汉,后者满脸涨红撑住黑虎嘴巴,不让它下嘴,黑虎整颗头颅都向下一砸,将那巨汉的手臂折断,并且把他的脑袋砸得陷入泥土。 满脸怒容的宫朴奔至,一脚将黑虎再度踹飞,一气滚落了十几名凉莽皆有的骑兵。 徐龙象全然不管黑虎那边战事,看似轻描淡写一扫臂,就给一名提兵山剑客懒腰斩断,拉住上半身,旋出一个圆弧,又将一名扛鼎巨汉胸部砸了个稀烂。一名面容木讷的年迈剑客剑如梨花雨,每一剑点出刺在赤足少年身上,便借着剑尖反弹收势身形后撤几丈,来来回回,眼花缭乱,瞬间便是九十余剑,手脚头颅脸颊心口腹部,无一遗漏,一连串金石相击声,清脆非凡,老剑客试图找出这疯魔少年的命门,当一剑抵住眉心,见那凶名直追北莽洛阳的年轻魔头咧嘴一笑,才要趁着剑身微曲复原的后劲移步,将道门踏罡步斗融入身法的剑客才踩出一步,就让那瞬间赶至身前的少年一拳打在左耳侧,老者匆忙运气抵消七八分杀机,可千钧巨力所致,身体凭空离地如同倒栽葱,徐龙象握住双脚,往地面向下一戳,如掷矛入地,久负盛名的剑道名家就给挤压得不见头颅,只见胸口跟黄沙地持平,徐龙象轻轻一脚踢断这位剑术宗师的双腿,瞥见那柄无主之剑,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轻轻抛起,双掌抵住剑柄剑尖,一柄剑给合起的掌心碎成无数片,双手握住剑片,举目望去,瞧见了两名仅剩剑客,身形暴起,吓得这两位魂飞魄散,顾不得什么名剑风流,撒腿狂奔,一名跑得不够快,被黑衣少年一掌挥中脸颊,满嘴碎片,面目全非,堂堂剑士死于被剑片儿喂饱,凄凉滑稽至极。 另外一名剑士因为有蓬莱巨汉赴死阻拦,躲过一劫,但已是肝胆俱裂,再无半点恋战的心思,不管事后是否被提兵山重罚,向后撤去,身形没入骑军。 徐龙象嗜杀如命,撕掉一名巨汉,正要找寻下一位目标,被宫朴以一记取名提山的肩靠给撞得踉跄几步,宫朴怒发冲冠,大踏步前冲,一步一坑,双拳巨力撕裂空气,裹挟风沙,复尔给予这位少年悍然一击。徐龙象双脚离地,一脚踢中宫朴肩头,双双后退,滑出相距十几丈的距离后,又同时止住身体,两人如两军骑兵如出一辙,对撞而去,宫朴一拳砸在少年额头,少年一拳回在他胸口,以两人为圆心,一大圈黄沙向外疯狂飘荡。 徐龙象吐出一口血水,右拳砸在左手掌心,扬起一个狞笑。 宫朴鼻孔渗出两抹鲜血,轻轻抹去。 一旦投入兵力超过万人,然后全军死战至一兵一卒都不降不撤的战事,春秋以前不见任何史载,春秋中唯有妃子坟一战,那一战人屠义子排在第二的袁左宗仅留下他一人,他以一万六千轻骑死死拖住了西楚最为精锐雄壮的四万重甲铁骑,这才让当时还未称作北凉军的徐家军完成对西楚的战略围困,迫使西楚战力全线彻底龟缩,最终促成了号称一阵定春秋西垒壁战役,那一战,在妃子坟坟头上,护在白熊袁左宗身边的十六卒,皆是寻常士卒,因为三十余校尉将领早已死净。那一战起始,袁左宗便身先士卒,从骑战到步战,杀敌将领十六人,一杆银枪杀敌骑一百七余,若非陈芝豹违令带兵救援,袁左宗注定死于公主坟。当白衣陈芝豹走上坟头时,袁左宗双手扶枪而立,全身是血,血污得不见面孔。 一般而言,军力损耗达到三分之一,军心就会开始溃散,春秋中有无数枭雄借着乱世伺机揭竿起事,小有气候便忙不迭自封为王,自称皇帝,但这类鱼龙混杂的军伍大多数遇上精锐正规军,往往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不乏有五六万起义军被数千骑军追杀百里的荒唐战事,更不提什么死战不退了。离阳王朝权臣各怀鬼胎,说顾剑棠坐在徐骁那个位置上,也可以平定春秋,却从未想过顾剑棠能否带出袁左宗这样的悍将,带出春秋大定后仍是军心凝聚的北凉三十万铁骑。 葫芦口一役,堪称惨烈。 从正午偏后时分两军开始冲锋,一直杀到了黄昏。 葫芦口黄沙弥漫,就不曾停歇过片刻。 四千龙象军跟六千董卓军几乎史无前例地从马战打成了步战!若非亲眼看见,说出去都没有人会相信。 董卓能够在南朝破例占据三大军镇,在南朝庙堂上敢跟几位大将军红脖子瞪眼,是靠着董字旗麾下共计有六万豺狼之师,这六万兵马,女帝御驾巡边时曾亲口询问这个董胖子,他日战事大启,肯不肯拿六万换六万,换一个南院大王?言下之意,董卓六万军马足可拼掉北凉三十万中的任意六万骑军。至于那个奸诈如狐狸的董卓如何答复,自然无人得知。 董卓虽然面沉如水,但嘴角似笑非笑。 身后两千游骑兵始终没有投入胶着战场。 北莽西线驿路烽燧连同戊堡军镇在内的完整系统,看似完善,可终归不曾遭受过战事的血腥浸染,华而不实,董卓一直看在眼中,心知肚明,却不曾一次在庙堂上提及。像这次八千龙象军孤军深入,竟然一路打到了军镇瓦筑,都不见一缕狼烟。事后吞掉君子馆,烽燧曾有短暂燃烟报信,但接下来就南朝就再度成了睁眼瞎,龙象军马蹄所指,离谷茂隆前方的数百座烽燧都毫无音讯,连董卓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四千龙象军竟然不是去攻打离谷,而是一路奔袭,来设伏截杀援兵。 如果不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八千兵马,恐怕就真要给这支龙象军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吧? 董卓还在等。 这次突发战事,他的骑军虽说也是一路疾驰增援离谷,但也称不上以逸待劳,只不过相对经历两场恶战后的龙象军还是要占据优势,董卓想到了四千对四千,会陷入颓势,但没有想到两千游骑军参战,还是没能一举打垮掉如弓弦崩到极限的龙象军。 董卓抬了抬屁股,依稀可见战场上黑衣少年和提兵山宫朴的身影。 这个胖子啧啧道:“真是能打啊,好不容易舔着脸跟老丈人从提兵山要来的十八骑,加上四十几个蓬莱巨汉,有宫老爷子坐镇,就还是差不多都给宰光了。这仗打完,媳妇还不得几天不让我爬上床?” 一名游骑将领策马来到董卓身边,低声询问道:“将军?” 董卓摇了摇头道:“不急。” 健壮将领小心翼翼问道:“僵持下去,宫山主恐怕就要?” 董卓直截了当说道:“就是要等到他死。” 跟随董卓多年征战的将领毫无异样,面无表情地安静退下。 当下天色就跟顽劣孩子往白纸上泼墨一样,墨越多,夜色越来越浓。 战事终于将歇,董卓招了招手,那名将领迅速赶来,这个胖子笑道:“传令下去,咱们两千骑去杀那名黑衣少年,盯着他杀,其余龙象军残余都不用理会。谁摘下那少年头颅,是去南朝庙堂当个实权四品大员,还是在我董卓麾下官升三阶,随他挑。” 将领咧嘴会心一笑,沉声道:“得令!” 董卓提了提绿泉枪,终于要亲身陷阵。 六千军马,换四千龙象军和一颗人屠次子的脑袋,值不值? 董卓冷笑道:“这趟老子看来是要赚大发了。” 葫芦口外五十里,八百骑兵纵马狂奔。 一律白马白甲。 为首一名俊逸高大骑将手提银枪。 第346章 暮色中的葫芦口东端战场,黄沙渐停又渐起,当一声号角响起,两军默契地停下杀伐,等待下最后一场战事。 一名长了张娃娃脸的年轻龙象骑兵哇了一声哭出来,抬头对身边一位并肩作战的熟悉校尉哽咽道:“小跳蚤死了。” 一身甲胄支离破碎的校尉艰难咧嘴,不知是哭是笑,也不知如何安慰这名麾下士卒。这孩子祖上几代都是北凉边境牧人,打小就马术精湛,入伍时,别的新人还得每天给战马摔上十次八次的,他倒是连钻马腹都能耍出来了,当时校尉就在场亲眼看着,满堂喝彩,二话不说就拎进了龙象军,左挑右挑,跟挑媳妇一般用心,好不容易挑中了一匹才从纤离牧场投入军中的战马,半生不熟,不起眼,唯独给这孩子相中,后来证明这匹马真是匹好马,脚力极好,爆发力也足,可贵之处在于冲锋时愿意与马队齐头并进,因为这匹马性子跳脱,熟悉战阵的闲暇时,喜欢在孩子身边窜跳,就有了个小跳蚤的昵称,那孩子恨不得睡觉都去马厩,万一心爱战马得了小疾小病,给战阵演练中木矛捅肿半张脸也只会傻乐呵的孩子心疼得只会哭,真是比将来娶进家门的媳妇还要上心了。这场战事,这孩子不耐,光是被他看见的杀敌人数就有两,也是最后一批从马背下来步战的龙象骑兵,不知多少敌骑的战马给这小子拿刀划破了肚肠砍断了马腿,校尉知道这股子伶俐劲头是殊为难得的天赋,许多百战老卒都未必有这份本事。 校尉瞥了眼孩子的下巴,胡子都还青涩着,校尉本想着再过一两年就给这孩子破例当个媒人,把侄女交到他手上,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十九岁不到的小娃儿,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到过,今天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拍了拍孩子肩头,轻声道:“到了下边,跟兄弟们比一比谁杀得多。咱们如果死得早,指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他们。死得晚,就多杀几个蛮子。” 娃娃脸骑兵抹去泪水,笑着点点头。 校尉瞥了一眼远处的黑衣少年,由衷崇敬。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江湖顶尖高手,拿命去缠斗不休,五六名三尺青峰竟能生出剑气的剑客,四十几个刀枪不入的巨汉,好在都给小将军杀鸡屠狗般收拾得一干二净,敌军歹毒处还不止于此,先是一名打不死的青衫老先生跟小将军对殴了半天,后边又在骑兵中鬼祟藏了一名年轻剑客,装孙子装了许久,不料一剑竟然刺透了小将军的右边胸口,阴险一剑之后,便不见踪迹,彻底撤出战场。 校尉是老兵油子了,说完全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他这般官职和阅历的家伙,早过了年少热血的年龄,再说还有拖家带口,无缘无故让他坦然赴死,校尉脑袋又没有被驴踢了!只不过能进入北凉战力名列前茅的龙象军,左右官帽子大小相当的袍泽们比起许多其他北凉将领,都要勇悍和善战,弯弯肠子不多,带出来的士卒,也要相对一根筋。对龙象军上上下下而言,只要各自上头敢冲敢死,他们就敢战,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怕死就不进龙象军了。校尉也是从小卒子当起,谁没有从老卒嘴中听过那些荡气回肠春秋战事?褚禄山一千轻骑开蜀道,妃子坟一万六千骑死战至最后一人,陈芝豹西垒壁一战平天下,襄樊攻守战,太多了。校尉知道葫芦口一役后,也必定会有熟人与人说起,提及自己名字,都会竖起大拇指,这些言语与抚恤银两一起传回家乡,也算对得起那些儿时跪拜过的祠堂牌位,以后自家孩子长大后,也能直起腰杆做人。 披红甲的董卓军只余下不足六百残兵,支撑着他们誓死不退,是身后那支由将军亲率的两千游骑,以及擅自后撤者立斩的董家军法。当回首望去,一股鲜红洪流涌来,一杆大旗尤为鲜明,这些精疲力竭到一坐下就可以大睡三天的董家骑兵都如释重负,继而感到有些荒凉,所向披靡的董家精骑,六千对阵四千,竟然输了。脚边都是昔日袍泽的死尸,跟北凉人的尸体杂乱叠加,许多次步战厮杀,踩入粘稠血水中,每次抬脚比起踩在砂砾中还要吃力,许多甲士就是一不留神跌倒,就给对手劈砍而死,大战之酷烈,早已不知是死在北凉刀还是自家莽刀之下了。 因为北莽少有险地可供依据,北莽军镇布局一直呈现出进攻态势,无形中就让绝大多数北莽军误认为那北凉军,什么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春秋八国军力参差不齐,如何能跟北莽相提并论?因此提起偏居一隅的北凉军,再保守的校尉将领,也只是以为凉莽两军战力持平,北莽的问题不在于吃不掉北凉,而在于何时南下踏平。董家骑兵是公认能与拓跋菩萨十八万亲军位于一线的精锐劲旅,尤其是董家骑兵擅长回马枪,几次规模在两万左右的东线激烈战事,董家骑兵能够保证一撤百里而不散,这趟救援茂隆军镇,听闻对手只有孤军深入的四千骑兵,谁不视作唾手可得的大军功? 一名董家骑兵长呼出一口气,扶了扶头盔,低头看去,想起那首不知何时在军中盛传的歌谣,董家儿郎马上刀马上矛,死马背死马旁。家中小娘莫要哭断肠,家中小儿再做董家郎。 两军六百对九百,已经无战马可骑乘,只是以步战结阵对峙。 黑衣少年被穿胸了一剑,刺客一击得手便撤,连剑都不收回。他随后与宫朴整场酣战都未曾拔去那柄剑,提兵山副山主早已经是筋脉寸断,成了一具无骨尸体,少年摸了摸变成一头通体赤红的黑虎,四下张望,从脚边一名战死骑兵腹部抽出一柄刀,骑兵是龙象骑兵,刀竟然是北凉刀,可见这一场血战乱到了何种地步。徐龙象一刀斩去宫朴脑袋,弯腰捡起,攥着头发拎在手上,然后高高提起,九百龙象军顿时一齐嘶吼震天:“死战!” 一名校尉见许多骑卒手中都握有北莽刀,沉声道:“换刀!” 没有一匹战马,只有九百柄北凉刀。 六百董卓骑兵也同时换刀。 董卓不是那张喜欢亲自冲锋陷阵的将领,但这葫芦口一战,打到这个份上,他不得不战,心中也想着要亲手砍死几十号龙象骑兵。南朝不管如何唾弃这个死胖子的人品,但都不敢否认董卓的帅才,大将军柳珪甚至将这个时不时顶嘴犯倔的后生拔高到顾剑棠陈芝豹那个高度,认为董卓在北莽和离阳王朝那一场注定要波澜雄阔的战争中继续崛起,成为继拓跋菩萨后北莽的又一位军事柱石。董卓手持绿泉枪,一骑当先而冲。他死死盯住那个逐渐强弩之末的囊中物,人屠次子徐龙象。 世人皆知董胖子贪生怕死,但这并不意味着董卓战力平平。提兵山这次为了他这个女婿,是付出了血本,蓬莱扛鼎奴拿出了大半,客卿出了三分之一,甚至连被誉为北莽金刚第一的宫朴老爷子都搬动出山,这样一支死士队伍,竟然都没能累死黑衣少年,何况还有一名朱魍首席杀手助阵,董卓不得不服气,换成任何一名指玄境界,都要乖乖死上两次还不止,董卓早知道这样就是抱着老丈人的大腿,撒泼打滚也要求着老丈人亲自出马。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董卓也不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他的底线是愿意再拿一千游骑性命去活活堆死那个徐龙象。 尸横遍野,会阻滞骑兵攻速。 六百董卓步战骑卒只是拖住九百龙象军,并不恋战,当两千骑兵临近,迅速向两侧奔离战场,腾挪出一片冲锋空间。 两千游骑如洪水冲刷过九百座礁石。 类似中原农耕的秋收割稻谷。 这种蛮横无理的以逸待劳,取得了情理之中的巨大战果。 一个回合就斩杀龙象军将近两百人,己方仅损失八十骑。 董卓一杆绿泉枪,轻而易举挑死扫伤了十几名疲惫至极的步战骑兵。 阵亡八十中半数是被黑衣少年连人带马撕碎。 穿透整个步战阵型,董卓调转马头,望着那个千疮百孔仍是屹立不倒的礁石群,以董卓的冷酷无情,仍是浮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将来自家六万董家儿郎,就要跟这样的北凉军旅直面交锋吗?就算最终成为南朝庙堂唯一的权臣,又能剩下多少?董家军是他费尽心血用十年时间培养出来的嫡系,死一个就少一个,空缺极难填充,所谓的转战千里以战养战,跟东线顾剑棠交战,他还有这个信心,跟北凉铁骑过招,董卓信心不大。 董卓展开第二拨冲锋,除此之外,还拨出数百骑担当起迂回游猎之责,不给那龙象军残部任何喘息机会。 娃娃脸骑卒瞥了眼身旁连杀两骑后被一名北蛮子用矛穿透的熟悉校尉,没有什么哀伤表情,握紧了手中北凉刀。 小跳蚤死了,总爱说荤话的老伍长死了,如今校尉也死了。 都死了。 怎么都该轮到自己了。 他咧嘴笑了笑。 第二拨冲锋过后,六百龙象军又战死三百人。 当董卓准备彻底解决掉这群冥顽不化的北凉士卒时,竟然不是他们率先展开冲锋,而是黑衣少年开始朝他奔来。 是要拿命拖延时间吗? 董卓眯起眼,上下牙齿互敲, 离谷军镇此时不出意外已经赶来清理战场了。 葫芦口黄沙骤起。 天地间只见白马白甲。 董卓狠狠吐了口唾沫,瞪眼骂娘道:“我操-你黄宋濮柳珪杨元赞这些老不死的祖宗十八代,拐骗老子来跟大雪龙骑军死磕!” 董卓毫不犹豫吼道:“伍长起,下马,换马给步战兄弟。撤!” 白甲银枪的将军赶至战场,望了一眼两千董卓军,没有追击。 走到胸口插有一剑的黑衣少年身前,恭声道:“末将袁左宗见过将军。” 少年只是歪了歪脑袋,问道:“我哥呢?” 第347章 撤退时,董卓两千游骑和六百步卒拉开一段距离,显得衔接疏松,董卓在奔出三里路后,吁了一声,拉住缰绳,绿泉枪尖慢慢在黄沙地上划出一条沟壑,回首望去,很遗憾那支大雪龙骑没有趁势追击。董卓努了努嘴,摘下红缨头盔夹在腋下,也不介意在麾下将士露出一张苦瓜脸,唉声叹气。一名下马作步卒的嫡系校尉大步跟上游骑军,来到董卓马下,三里路佯装溃败,跑得跟丧家犬一般,停脚时其实气定神闲,满嘴脏话,不外乎唾弃那北凉第一铁骑没胆量。董胖子调教出来的将士,大抵都是这副德行。董卓将绿泉枪放置在搁架上,戴好头盔,说道:“走。” 那个跟在董卓一人一骑屁股后头的校尉生得虎背熊腰,问道:“将军,咱们真就这么走了?不杀一个回马枪?” 董卓没有回答部下的询问,他不说,那名校尉也就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这便是董家军的默契。董卓不光擅于带少数精锐骑兵长途奔袭,而且用兵极为擅长回马枪,许多激烈战事甚至可以在微小劣势,乃至于局势持平的情况下一气撤退几十里甚至数百里,掉头再战,继而奠定胜局。须知回马枪战术就是一柄双锋剑,用得好有奇效,用不好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假戏真做,那就真的要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需要对己方军心士气和敌方战力韧性都有洞若观火的透彻认知,这类拿动辄拿几百上千条性命做代价的术算推演,绝非纸上谈兵。 董卓自言自语道:“六千打四千,打了个平手,龙象军的战力差不多被咱们摸出底子了。瓦筑洪固安输得不冤枉。” 校尉嘿了一声,言谈无忌讳,“将军这话说的,要是给朝廷里那些阁老们听着,又得说咱们不要脸皮了。” 董卓磕着牙齿,微微抬了抬屁股,家里那位皇亲国戚的大媳妇总调笑他屁股蛋儿长老茧,摸着硌人,让他少骑马。董卓是顶天的聪明人,看似是闺房画眉之流的私语趣话,其实言下之意,是让他这位夫君少亲身陷阵,毕竟还年轻,又有皇帐外戚身份,少些冒险挣得的军功,只要熬得住性子,总能往上爬到高位。只不过这一趟增援岌岌可危的离谷茂隆,他不亲自带兵前来,确实放心不下。被龙象军打掉六千亲兵,说不心疼那是假话,不过董卓素来是名副其实的冷血无情,只要心里小算盘没算亏了,也就懒得故意装出如何伤心伤肺,不过董卓的六万兵马精锐所在,反常的不在骑兵,而在一万两千步卒,要是后者折损六千,董卓早就去南朝黄宋濮几位大将军那边堵门口骂娘了。 前行几里路,又见董家军五百骑,这支精兵默默融入大军。董卓从来就以诡计多端著称,不太喜欢做将全部身家孤注一掷的掰命买卖,他的回马枪之所以用得次数不多,却能够次次成功,就在于每次后撤,事先都会有总兵力起码六分之一的隐匿骑军保持精气神全满,用作回马枪的枪头。 葫芦口一役,董卓原本以为龙象军既然敢设伏打援,一般运兵老道的将领负责调兵遣将,都不会倾巢出动,故而起先并未将正数八千骑投入战场,事实证明除了龙象军没有后手一事出乎意料,董卓其余的估算没有出现任何纰漏,若非那名应该就是白熊袁左宗的无双猛将横空出世,董卓不光可以吃掉四千龙象军,还可以一举绞杀人屠次子。董卓当然不是怕了大雪龙骑,真要拼,加上后头的五百骑兵,也能彻底拼掉袁左宗,只不过想要杀死袁左宗和徐龙象就难了,董卓自认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男人,打理六万董家军就跟小家子气男人打理小家庭一般,不见兔子不撒鹰才行。既然杀不得此行唯一的目标徐龙象,多杀几百甚至几千北凉军,对于大局不痛不痒不说,还要从自己身上剐下好几斤肉,董卓肉疼,不乐意做。 死胖子哭丧着脸,无奈道:“这趟回去,以后是别想着去老丈人那里借着拜年名头顺手牵羊了。这还不止,恐怕个把月都要摸不着小媳妇的手。” 宫朴和客卿以及蓬莱扛鼎奴的全部阵亡,董卓对于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战死,毫无愧疚,只是对于以后的布局麻烦不断,毕竟老丈人统领那座与军事雄镇无异的提兵山,也是出了名的城府冷酷。 校尉小心翼翼问道:“将军,咱们好像不是去茂隆的方向啊?” 正在气头上的董胖子瞪眼道:“去急着投胎啊,没瞧见北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都冒头了?才来了八百骑,其余的呢?还不是去啃离谷茂隆了?否则四千龙象军会出现在葫芦口等着咱们进他们的裤裆?!” 那名校尉挠了挠头,悄悄白眼道:“我姐早说不让将军来接烫手山芋,将军非不听。” 董卓挤出一个灿烂笑脸,招了招手,“耶律楚材,过来过来。” 校尉毛骨悚然,放缓奔跑速度,对将军的招呼左耳进右耳出。 董卓笑眯眯道:“小舅子!” 校尉乖乖上前,果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出过气的胖子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你见你姐长得多绝代风华,再看看你,歪瓜裂枣。我第一次跟你见面就说了,你小子肯定不是你爹娘亲生,指不定就是随手捡来的。” 身为董卓小舅子的校尉,那可是实打实的皇室宗亲,当下听到这种大不敬言语,竟也不敢反驳,可见董胖子的淫威之盛。一肚子闷气,摊上这么个无赖姐夫,实在是老天爷打瞌睡啊。 董卓突然收敛了轻松神色,“有屁快放。” 只会被人当做陷阵莽夫的校尉跑在董卓战马附近,说道:“一万龙象军赢了擅自出城的瓦筑军,不稀奇。可君子馆据城不出,竟然还能有战力齐整的四千龙象军出现在葫芦口,这里头足以说明君子馆那边有状况,咱们北莽军镇虽说不如中原边防控扼之地军镇那样高城险峻,君子馆却也不是龙象骑军就能攻下的,拿一支攻城器械完全跟不上的骑兵去攻城,实在是滑稽,这只能说明北凉对北莽边军的渗透远远超乎南朝的设想,说不定洪固安头脑发热出城拒敌,都有谍子作祟。” 董卓不点头不摇头,继续问道:“那你说说看龙象军孤军深入,葫芦口剩下的四百,加上先前剩下的伤病,整整一万北凉精锐已经剩下不到两千,这么大代价,图什么?” 经常被董胖子调戏是“金枝玉叶”的校尉想了想,说道:“瓦筑君子馆离谷茂隆四镇,说到底都是易守易攻的军镇,除去兵力,没有太多价值,北凉军除非傻了,才会留兵驻守,等着南朝几位老将军去寻仇。说实话我也想不通这场仗打了什么,是不是北凉王老糊涂了?还是说急着把次子送入北凉军当将军?” 董卓踹了一脚,小舅子躲得快,一脚落空的胖子气笑道:“说了半天都没到点子上,你姐说得对,读兵书读死了,不知道去探究兵书以外的东西了。” 校尉习惯了姐夫的打是亲骂是爱,厚着脸皮笑道:“将军英明神武,帮着给小的说透了。” 董卓清淡笑道:“原先边线临近北凉的所有军镇,就战力而言,都相当自负,以为可以跟北凉铁骑光明正大地一对一不落下风,不光是洪固安这些将军如此认为,更有中原遗民老幼念想着返乡,想着祭奠先祖,或是怀念南方富饶安逸的水土,故而暗地里使劲推波助澜,众人拾柴火焰高,可惜都他妈的是虚火。先是南朝军伍轻视北凉军,继而是整座南朝庙堂浮躁,难免影响到北边王庭和皇帝陛下的心态,陛下急匆匆拿佛门开刀,或多或少是因为觉得可以一举拿下北凉定天下了。” 校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打呗,北凉军既然仅凭一支龙象军就让龙腰州鸡飞狗跳,分明可以往死里打一场,咱们南朝这般眼高于顶,真打起来,肯定吃亏啊,北凉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出兵,难道被我说中,北凉王是真的老糊涂了?如今这场仗打下来,龙腰州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女帝陛下引以为傲在她手上编制而成的驿路烽燧戊堡大网,一下子就给打成了筛子,结果真打了,才知道碰上了打造驿路系统的老祖宗北凉王,根本没得玩。如此一来,咱们北莽用兵更为谨慎,再花上几年时间真静下心去不玩花哨的,而是认认真真打造实用的烽燧驿路,北凉军岂不是就彻底北上无望安心南缩了?” 董卓缓缓吐出两个字,“时间。” 校尉愣了一下,一头雾水问道:“啥?” 董卓抚摸了一下马鞍侧的绿泉枪身,轻轻说道:“徐骁这只虎老威犹在的北凉山大王,在等北凉世子有足够的实力去世袭罔替,去全盘接手北凉军。但想要让那个年轻世子跟陈芝豹的争斗中不落下风,一来徐骁出力不讨好,怎么出手都是错。二则陈芝豹有春秋大战中积攒出来的巨大先天优势,所以徐骁必须要在这几年中慢慢雪藏陈芝豹,为他的长子争取时间。若是北莽南下太快,就算匆忙扶起世子上位,北凉军心肯定仍是多数倒向陈芝豹,恐怕到最后也就大雪龙骑和龙象渭熊这几支亲军会留在徐字王旗之下。话说回来,这趟敲打北莽,用次子领兵的龙象军几乎是北凉王唯一的选择,既能够为两个儿子铺路,还能在陈芝豹身后那座山头那边说得过去,这次出兵北莽,没有拿你的嫡系去填窟窿,面子上过得去,说到底,徐骁的吃相很好看,北凉军内部方方面面都没理由指摘。” 董卓自言自语道:“换成是我,一样会不惜代价,就算龙象军全部打没了,也不心疼。将才帅才,肉疼心疼,都是不一样的。何况龙象军还留下两千,事后重新成军,可以随便拉出八千兵强马壮的骑兵,龙象军战力减少不会太多,我用屁股去踩都知道这八千兵力肯定是某位或者几位在北凉王换代时会保持的中立人物,他们手中的精锐老卒,如此一来,就等于新北凉王和陈芝豹的一番暗中此消彼长了。这种手笔,是兵书上读不来的阳谋。” 校尉呆了一呆,喃喃道:“那人屠谋划得这么远啊。” 董卓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北凉能跟北莽离阳三足鼎立?我听说北凉王府听潮亭有一位谋士叫李义山,先前一直被两朝大人物们低估成只会治政一方,说他论起带兵和庙算,连死了好些年的军师赵长陵都比不上。我看啊,都是李义山的韬晦,这个读书人,正奇兼用,才是值得我董卓去敬重的人。北凉军三十万铁骑能够在十几年中保持战力,偏居一隅之地而强盛不衰,大半功劳都是李义山的。他若是死了,我很好奇谁还有资格和能耐为新任北凉王出谋划策。” 校尉嘿嘿笑道:“就不能让朱魍刺杀了此人?” 董卓拿北莽刀鞘重重拍了一下小舅子的头盔,“才给你说阳谋的紧要,就动这类歪脑筋,真是茅坑里的石头,教不会!” 校尉委屈道:“将军你不就是以诡计多端享誉咱们北莽吗?” 董卓破天荒没有多话,在心中自嘲:老子这叫有几分好处出几分力。 校尉受不住姐夫的沉默,好奇问道:“将军,你说那人屠的次子挨了掏心一剑,会不会死?那家伙咱朱魍里头可是有掏心的称号。” 董胖子想起朱魍首席刺客的那一剑,惋惜道:“那一剑的风情呀,可怕是可怕,但还没能到刺死徐龙象的地步。” 葫芦口战场,白熊袁左宗望着徐龙象胸口那一柄剑,怒气横生,他是离阳王朝军中战力跻身前三甲的将领,知道这一剑的狠辣,不可妄自拔出,剑锋初始分明是刺在了心口上,只是徐龙象气机所致,才滑至左胸,一刺而入。不光是剑锋通透胸口,利剑离手,犹如一截无根柳枝,随手插手即可成荫,剑气在黑衣少年体内茂盛生长,仍是不断勃发,徐龙象何等体魄,仍是直到现在,胸口鲜血才略有止血的趋势。 袁左宗虽然怒极,但养气功夫极佳,轻轻咬牙,记住了这名刺客,朱魍的当家杀手,号称一截柳枝掏心窝。 徐龙象问了第二个问题,“还要往北才能找着我哥吗?” 袁左宗微微心酸,摇头笑道:“义父说到了葫芦口就可以回家了,世子殿下很快就可以返回北凉。” 徐龙象哦了一声,“那我在这儿等等。” 袁左宗说道:“不用,义父叮嘱过,殿下回家不经过这儿。” 袁左宗本以为会劝不动这位天生闭窍的小王爷,不曾想黑衣少年只是用心思索了片刻,就点了点头。 袁左宗望着血流成河的沙场,第一次期待着那位大将军嫡长子返乡。 他此时才记起徐凤年竟然已是三次出门游历。 北凉驿路上,杨柳依依,一名书生牵着位小女孩,无马可供骑乘,也别提付钱雇佣一辆马车,不过走得不急,驿路杨柳粗壮,走在树荫中还算扛得住日晒。 一大一小相依为命,这一年多时间走得倒也开心,本就是苦命出身,都不怕吃苦。 “陈哥哥,我们是要去见那位徐公子吗?” “也不一定,我想不想他,还要走遍了北凉才行。当然,他肯不肯见我还两说。他毕竟是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不是一般人。” “徐公子是好人呀,还去许愿池里帮我捡钱呢。后边他送给我们的西瓜,吃完了用皮炒菜,陈哥哥你也不说好吃吗?” “好人也有做坏事的时候,坏人也有做好事的可能,说不准的。” 小女孩也听不懂,只是笑着哦了一声。 书生见四下无人,偷偷折下一截长柳枝,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小女孩头上。 他曾自言死当谥文正。他曾给将军许拱递交《呈六事疏》。他曾在江南道报国寺曲水谈王霸中一鸣惊人。 这位就是携带小乞儿游历大江南北的穷书生陈亮锡。 遥想当年,阳才赵长陵初见人屠徐骁,挟带丫鬟家仆浩荡六百人。 阴才李义山则独身一人,也是这般落魄不堪。 第348章 (第二章在十二点左右。凌晨还有第三章。) 五十余头骆驼成一线在戈壁滩上艰难前行,商队成员都以丝布蒙面,大多牵驼而行,唯有一名身材纤细的人物骑在一匹初成年的骆驼上,牵驼人是名年迈仍旧魁梧的老人,装束清爽简单,显然是这支驼队的领头人,腰间挂了只羊羔皮制成的大水囊,骑在双驼峰之间丝绸铺就精致软鞍上的人物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大多天马行空,让游历羁旅经验极其丰富的老人都要措手不及,不知如何作答。他们这一路行来,竟然遇到了接连两次原本常人毕生难遇的海市蜃楼,两次沙蜃俱是海上孤岛仙境的稀罕画面,恐怕也就传说中的道德宗浮山可以媲美了,骑驼人物询问蜃楼的真假与起源,好面子的老人也就只好支支吾吾,实在被纠缠得无路可退,不得不转移话题,说些道听途说的野狐精怪轶事。 骑驼人言语轻柔,“洪爷爷,是不是过了这片戈壁滩就到北边大城池了?” 老人笑道:“小姐,这块戈壁滩还有得走呢,记得上次火焰山吗,看着近,足足走了大半天,古人说望山跑死马,就是这个道理。” 驼背上的人物竟是女儿身,她伸手揭开一些阻挡黄沙入嘴的丝巾,有一双让人倍感清凉的水灵眸子,好奇问道:“洪爷爷,咱们自己储水也不多,为什么还要送给那位远游士子一囊水,他说给银子,你都不收。” 姓洪的壮硕老人轻声道:“出门在外,能结下善缘,不管大小,总归是一桩好事,老仆我当年在沙漠里落难,便是小姐的爷爷仗义相救,要不然洪柏今儿就是黄沙下的白骨了。再说咱们身上挂袋水囊不多,可真遇上了困境,还能杀驼取水,顶多就是少去一驼货物,银子这东西,说到底还是死的,比不得活人。” 女子点头笑了笑。 老人由衷夸赞道:“小姐从小便是菩萨心肠,好人有好报。以后啊,肯定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 这趟是偷摸着混入驼队的女子又问道:“洪爷爷,可是我读那些江南刻印的才子佳人小说,大家闺秀可都是对落魄书生一见钟情,没见哪位女子去找门当户对的相公啊。这是为什么啊?” 老人一阵头大,憋了半天,说道:“小姐你看啊,那些书生大多也都会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然后与女子白头偕老,小姐读这类禁书,可不能只看到大家闺秀们的荒唐,那些姑娘眼光可不差,万千书生进京赴考,鲤鱼跳龙门,能跳过龙门的就那么几条,偏偏就给她们瞧上了,这说明书上的小姐比起咱们做了半辈子买卖的生意人,眼光还要毒辣,是不是这个道理?若是姑娘不幸看走眼,上错轿子嫁错郎,写书人也就不乐意写了。” 年轻女子恍然,有些汗颜笑道:“以往从哥哥们那边偷禁书,只顾着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当下脸红以后也就忘掉,这个道理还真没想明白,亏得洪爷爷说透了。” 老人哈哈笑道:“才子佳人若是没的团圆,那算什么才子佳人。小姐以后嫁了人可得过得好,若是被欺负,洪爷爷就拼得被老主人赶出家门,也要拾掇他。” 她摇头道:“我才不愿意嫁人,爹娘和哥哥对我这般好,就足够啦。要是以后的相公三妻四妾,花天酒地,我可要哭死。” 凉莽之间除去摆在台面上的茶马古道,还有几条台面下的丝路绸道,打着各式各样的贸易幌子,多是由边境商贾往离阳王朝江南道和旧西蜀等地购置绸缎,卖给北莽王庭权贵,治国严苛的女帝对此还算有些人情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取缔那几条道路,只要有关系门户,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几千里漫长路途,赚的钱都是血汗钱,早些时候的丝路商人,不少都死在了路上,也就是这些年离阳北莽两国安定,战事停歇,才迎来丝绸之路的鼎盛时期,因为丝绸大多以骆驼为驮运工具,江南道有大量类似骆驼驿白驼桥的地名。 这只驼队属于南朝澹台家偏房一支,澹台是甲字大姓,大族自然有大族的气魄,但支撑起派头的还是要靠各种生财有道,嫡长房一直以书香世家自居,君子远庖厨,两袖清风得厉害,更别提跟黄白物打交道,脏活累活就都落在不被青眼的偏房头上,澹台家族枝繁叶茂,老太爷膝下子孙满堂,未必都记得住一半的姓名脸孔,洪柏所在一支不过是小枝桠,否则那位小姐也绝不敢混入驼队,高门大阀里规矩森严,谁会允许自家姑娘去抛头露面。这名被宠坏的女子叫澹台长乐,向往澹台家族的故地西蜀,恰好商队在旧西蜀境内有千亩蜀桑,她入蜀时正是桑柔四郊绿叠翠的美景,差点不想回家。过了凉莽边境,沿着丝路向北,愈发荒凉难行,好在她吃得住苦,总能苦中作乐,让洪柏负担小了许多。 这位生长在朱门高楼内的澹台小姐总有莫名其妙的问题,洪柏这次南下旧蜀北上王庭几乎把满肚子墨水都给抖搂一空,再有小半旬就可以穿过戈壁滩到达皇帐属地边缘,到时候返乡,小姐估计就顾不上问为什么,此时洪柏给她由丝路渊源说到了北凉,三句不离本行,说到了离阳王朝的官服补子,继而说到了诰命夫人的补子,说到这一茬,久经患难的老人也是感触颇深,“咱们南朝官服都是春秋中原那边演化而来,像夫人她在庆典朝会上穿戴的补服,就是从四品,应了女凭夫贵那句话。当然也有许多女子是凭子得富贵,春秋时那些皇宫里的娘娘们尤其如此。” 她歪着脑袋问道:“可我爹是武将,为何我娘的补子是禽纹补子?” 洪柏笑道:“小姐,这有讲究的,女子娴雅为美,崇文而不尚武。不过天底下还真就有一袭女子官服,可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瞪大眼睛问道:“谁的?” 洪柏牵驼走在烫人的盐碱戈壁上,笑道:“北凉王妃的补服,便是那一品狮的兽纹补子,传言极为华美,称得上是天衣无缝。哪怕与北凉王的蟒袍挂在一起,也不失了半点风采。” 澹台长乐久居深闺,终归只是喜欢那诗情画意的女子,对王朝更迭从来不去问津,对于那些北凉王妃,也只听说早逝,没能享福几年。洪柏却是市井草莽出身,走南闯北,也曾有几遭让常人艳羡的因缘际会,壮年时在中原江湖上也闯荡出不小的名声,至于为何裹入士子北奔的洪流,又为何在澹台偏支寄人篱下,估摸就又是一些不能与人笑说的辛酸事了。耳顺之年后,舞刀弄枪不多,反而捡起了年轻时候深恶痛绝的书籍,修身养性。老人提起这位王妃,也是自发地肃然起敬,轻声道:“这位王妃,曾是三百年来唯一的女子剑仙呐。” 她自然而然问道:“剑仙是什么?可以踩在剑上飞来飞去吗?” 未入二品的洪柏哪里知晓陆地神仙境界的高深,耿直性子也由不得老人随口胡诌,只好讪讪然道:“约莫是可以的吧。” 她撇头掩嘴一笑,好心不揭老底,洪柏成精的人物了,老脸一红。 澹台长乐敛去轻微笑意,问道:“咱们南朝有剑仙胚子吗?” 洪柏摇头道:“听说离阳王朝那边多一些。剑道一途,不得不承认,自古便是中原剑客更风流,以前有我那一辈江湖翘楚的李淳罡,现在有桃花剑神邓太阿,我想以后也肯定是离阳人,轮不到北莽做剑道魁首。” 女子一脸神往道:“剑仙啊,真想亲眼见上一见。” 洪柏不好明面上反驳,只是低声笑道:“一剑动辄断江,要不就是撼山摧城,咱们凡夫俗子,还是不见为妙。” 天地之间骤起异象。如同脾气难测的老天爷动了肝火,蓦地狂躁起来,跟老天爷讨口饭吃的行当,如佃农耕种,如牧人赶羊,最怕这个。澹台长乐不清楚厉害轻重,洪柏却已经是脸色苍白,脸色颓败,驼队里常年走丝路的老商贾也是如出一辙,澹台长乐举目眺望,天地一线宛如黑烟弥漫,遮天蔽日,正午时分,天色就逐渐黯淡如黄昏。在黄沙万里中行走,一怕陆地龙汲水,再就是怕这种沙尘暴,前者相对稀少,后者一般而言多发生在春季,如今已是由夏转秋,怎的就无端摊上这种滔天祸事?关键是这次沙尘暴尤为来势汹汹,遥望远处那风沙漫天的恐怖架势,洪柏如何都没料到会在这座戈壁滩遇上这种规模的风沙,当机立断,驼队在戈壁滩上已是退无可退,命令驼队开始杀驼剥皮,剔除内脏,腾出一具骆驼骨架,好让澹台商旅钻入其中,五十余头骆驼汇聚一堆,再披上骆驼皮遮住缝隙,兴许可以躲过一劫,平时一些小沙暴,还可以躲在屈膝骆驼附近,今天这场巨大沙暴是万万不敢托大了。好在澹台家族豢养的骆驼骨架都大,可以一驼挤两人,至于这般全然不计后果的计较,能否躲得过风沙,就看天命了。 听说要杀驼避风,女子舍不得座下那匹处出感情的白骆驼,哭红了眼,怎么都不愿意抽出刀子宰杀剥皮。洪柏跟手脚利索的驼队成员都顾不得那批价格等金的货物,快刀杀死相依为命的骆驼,忙着摘掉内脏胃囊,沙尘暴已是近在咫尺,已经抬头可见一道高如城墙的黑沙从西北方推移而来,卷起飞沙走石无数,呼啸声如轰雷。回头见到小姐竟然还在跟那只白骆驼两两相望,老人急红了眼,顾不得是否会被小姐记仇怨恨,提刀就要替她杀了骆驼以供避难,正如老人所说,驼队所载货物很值钱,但人命更值钱,这支商旅人员俱是澹台丝绸贸易的精英,死了谁都是家族短时间内难以填补的损失,更别提澹台长乐是老主人最宠溺的小孙女,甚至连老太爷都打心眼喜欢,她若是夭折在这场风沙中,洪柏没脸皮活着回去。 洪柏大声喊道:“小姐不能再拖了!” 她满脸委屈,哭红肿了眼眸,楚楚可怜,洪柏心中叹息,提刀就走向那匹驼队中最为漂亮的小白骆驼。 澹台长乐转过头,虽然心中不忍,却没有不懂事到阻拦的地步。 她转头时,猛然瞪大那双流光溢彩的秋水眸子,只见一袭黑衫内白底的负笈书生飘然而至,她还以为看花了眼,使劲眨了眨眼,只是一眨眼功夫,他就擦肩而过,到了举刀洪柏身边,按了按老人手臂,洪柏抬头一脸茫然,曾经跟驼队借了一囊水的书生摇摇头,好似示意洪柏不用下刀,洪柏犹豫不决时,应该是那及冠年数负笈游学的书生不知好歹地继续前掠,一掠便是飘拂五六丈,说不尽的潇洒风流,澹台长乐看得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吗?当时见他出钱买水,她还在心里笑话他不识游历险恶,竟然敢单枪匹马在黄沙荒漠里出行。 那时她曾泛起一股不为人知的女子心思,只觉得他这般的俊逸书生,就该在荒郊野岭的破败古寺孤庙里挑灯夜读,说不定还会有狐仙去自荐枕席呢。好在那时候丝巾蒙面,也没有谁看到她的俏脸两颊起桃红。 书生孤身前掠,距离那堵黑墙只差大概三里路。 书箱有一剑出鞘。 一袭红袍横空出世,出现在书生身侧。 正是徐凤年的书生除去春秋一剑浮在半里路外空中,更祭出十二柄飞剑,在他和红袍阴物四周急速旋转不停。 一座浑然大圆剑阵凭空而生。 剑阵结青丝,十二柄飞剑应时而锻,自然有半数属阴剑,但朝露金缕几剑都是阳剑,想要结阵圆转如意,就要借阴物丹婴一臂之力。 商旅只听书生说了一字,如道门仙人吐真言,如释教佛陀念佛音。 “起!” 洪流所至,被剑阵阻挡,两边汹涌流淌而逝,唯有剑阵前方被迫使拔高,在众人头顶就像是有一条黑虹悬空,划出一道圆弧,再在众人身后几里路外坠落。 澹台驼队完完全全位于这等异象之中,洪柏被震撼得无以复加。 竟然真能亲眼见识一位剑士能够以人力抵天时! 一炷香后,黑虹与沙尘一同在后方推移,众人所处位置的天地复归清平。 负笈书生早已不见踪迹。 劫后余生的商旅驼队面面相觑。 女子痴痴望向前方。 落在洪柏眼中,依稀记得五十年前的江湖,也是有许多女子这样痴然望向那一袭仗剑青衫。 一剑出鞘,天下再无不平事。 洪柏轻声感慨道:“真像李淳罡啊。” 第349章 (两章已经八千字。下一章在凌晨四点前。) 黄昏中,徐凤年终于走到了宝瓶州边境地带的弱水源头,是一块满目青翠的绿洲,如一颗绿珠镶嵌在黄沙圆盘中,格外让人见之欢喜。徐凤年在绿洲边缘的碧绿小河畔掬水洗脸,朱袍阴物在水中如锦鲤游玩嬉戏,出北凉之前,知道的消息是这里戒备深严,不光是常年驻扎有一支六百皇帐铁骑,更夹杂有许多影子宰相李密弼麾下的捕蜓郎和捉蝶侍,交织成一张大蛛网,由一名朱魍顶尖杀手剑客领衔,既是保护那位古稀老人,也是严密监视,不论出行赏景路线,还是每餐菜肴都要尽数上报主子李密弼,加上老人自身心腹势力,两者对峙同时又相互配合,抵御层出不穷的复仇刺杀。 可在徐凤年看来实在是与先前得到的消息不符,暗桩稀疏,那支驻扎十里以外军营的劲旅也六百人骤减到寥寥两百骑,徐凤年拿几捧凉水洗完脸庞,随即释然,老人在北莽眼中再如何虎死不倒架,彻底弃权五六年后,久居幕后颐养天年,声望自然不如从前那般让人忌惮,北莽离阳庙堂大势如出一辙,起先大抵都是南相北将的格局,若说南院枢密大王黄宋濮开了个南朝为将的好头,其实更早之前,就有人早早在北庭皇帐以春秋遗民身份,位居高位,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初每次女帝陛下狩猎,与群臣画灰议事,也唯独此人能让桀骜难驯的王庭权贵心悦诚服,北莽以后能够顺利推行书生治国,可以说正是这位老者的功劳,徐凤年此行目的便是见这位被女帝誉为北莽柱石的老人,谁能相信一个注定跟北莽不共戴天的北凉世子过关斩将,辛苦走了数千里,就是自投罗网? 徐凤年拣选这个临水的僻静位置,没有急于进入绿洲腹地,分明是一座奇门遁甲大阵,胡乱涉足,说不定就要给当成刺客擒拿。行百里者半于九十,徐凤年枯等到暮色沉沉,朱袍阴物始终是那副饱暖无忧的散淡姿态。徐凤年凝神屏气,如同老僧入定,记起了小半旬前在戈壁滩上遇到的骑驼女子,不用看面相就知道是龙女相,否则以徐凤年如今的道行,也不会露面去借什么水。至于后头的出手相助,倒也没有太多念头,无非是念在一水之恩,涌泉相报。古书上记载这类蜃女每次入汪洋或者入荒漠,就会出现海市蜃楼,差别无非是海蜃或者沙蜃,蜃属于蛟龙,吐气成楼,跟共工相等天生神力不同,与那凤妃相可母仪天下也不同,蜃女相自古以来便被寻求长生不老的帝王视作寻访仙山的钥匙,凡人所见海市蜃楼自然是假,但这假象毕竟无法无缘无故浮现,终归是有所依才行,历朝历代皇帝授意方士出海寻访仙人仙山,队伍中必然会有一名龙女相伴,可如何以具体秘术指引,就不得而知,那名女子以后是否会沦为帝王的钥匙,徐凤年漠不关心,也不是他一个自身地位都岌岌可危的世子可以决定的。 世间有几人能如羊皮裘老头年轻时那般快意恩仇?大多数武夫行走江湖,吃疼吃亏以后都信奉多看少做少说的宗旨。一个徐骁,传首江湖,一个北莽女帝,纳为鹰犬,轻轻松松就让两座江湖的所有江湖人全部身不由己了。 徐凤年猛然睁开眼,望向水边踩踏而就的小径,小道尽头有一老一小结伴而来,稚童生得唇红齿白,骑竹马而来,憨态可爱。以一竿青竹作胯下马,嘴上轻嚷着驾驾驾,孩童穿了一袭宽袖道袍,神色天然,让人见之忘俗。孩子身边的老者须发皆白,身材高大,文巾青衫,自有一股清逸气,老人一手牵着竹马稚童,一手握有两卷经书,见着了没有隐匿行踪的徐凤年,似乎毫无讶异,松开小道童的手,朝徐凤年笑着挥了挥手,像是久别重逢的忘年交。 徐凤年之所以不躲不避,是猜测出了老人的身份,昔日北莽王庭第一权臣的徐淮南,出身于辽东,仔细推敲起来,竟然是比徐骁年长一辈的远房亲戚,只不过这种关系大可以远到可以忽略不计便是。徐淮南,在士子北逃之前就已经到达北莽,成为慕容氏女帝篡位登基的首席谋士功臣,学富五车,一生所学尽付与北莽朝政,离阳初定春秋,挟大势冲击北莽,正是他力劝尚未坐稳龙椅的女帝南下御驾亲征,才有了今日的南北分治天下。离阳第二次举国之力北征,也正是本已卸任归田的他重出茅庐,制定战略,使得新贵拓跋菩萨击溃离阳三线,他这些年隐居弱水畔,名义上是当年府上出了一名左右双手倒卖军情的双面谍子,惹来女帝震怒,不得不致仕退出王庭,实则是当之无愧的功勋元老徐淮南对待慕容一族的态度上跟女帝产生严重分歧,心灰意冷,所谓震惊朝野的谍子案,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一个台阶。 看着这位曾经步步登顶然后缓缓拾阶而下的老人,徐凤年难免百感交集。眼前这位,可是论威名,论功绩,实打实都可以跟徐骁相提并论的权臣。徐凤年恭敬作揖行礼,精神气极好的老者走近,扶起以身涉险的徐家后生,端详了几眼,欣慰笑道:“我这老头子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会是你来看我,我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是徐骁亲自造访,委实是天大的惊喜啊,不愧是我徐家人,我很早时候就说嘛,没些胆识的魂魄,都不敢投徐家媳妇的胎。” 徐凤年笑意苦涩。 徐淮南摸了摸身边竹马稚童的脑袋,望向涟漪阵阵的河水,轻声道:“放心,凉莽边境动静很大,我这边抽掉了一个很关键的朱魍剑客,因为猜到你要过来,就借机调走了大部分皇帐骑卒,这儿看上去最危险,却也最安全。清明时节,留下城杀了陶潜稚,后边又跟拓跋春隼打了一架,让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将种吃了个哑巴亏,一路行来,趁手杀了啖人心肝的魔头谢灵,敦煌城引来了邓太阿出剑,好像在黄河那边还跟公主坟扯上了恩怨,你这后生,实在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当时我就说,只要你能活着到弱水,我不管如何都会见你一面。来来来,咱们坐着说。” 徐淮南和徐凤年坐在水边草地上,憨态稚童突然作怒容,提起竹马就要朝水中劈下,气机之重,让徐凤年出现一瞬窒息,朱袍阴物跃出水面,也是要翻江倒海的模样,好在徐淮南握住了那一截青翠竹竿,摇了摇头,稚童这才敛去气机,复归天真无邪的神情,见到徐凤年眼神异样,老人泄露了些许天机,不过点到即止,温颜笑道:“我也分不清是道门一气化三清的无上神通,还是斩除三尸上十洲的生僻手段,不过身边这位,肯定苦命孩子。这几年茅舍门可罗雀,懂得烧冷灶这种公门修行的聪慧人也逐渐熬不住性子,愈发减少,亏得有这孩子陪着,才不觉得年老乏味。” 对道教正统而言,龙虎金丹一直是被视作仅有可证长生的正途,符箓外丹都是旁门,更别提斩三尸这种不见任何典籍记载的左道。再者徐凤年也没心思在这一点细枝末节上刨根问底,只是一名小小道童就能让阴气趋于饱满的阴物如临大敌,北莽是不是太过于藏龙卧虎了? 年已古稀却不见任何年迈疲态的徐淮南盘膝而坐,轻声道:“既然你敢来这里,我就破例跟你坦诚相见,说几句本打算带进棺材的心底话,若是一年前,我会按约定替徐骁给北凉谋划吞莽一事,毕竟我谈不上忠于王庭,也没有做女子裙下臣的嗜好,之所以做离乡犬卖国奴,为女帝鞠躬尽瘁,只是因为是对春秋和离阳憋了口恶气,既然如此,我也就乐得见着凉莽横生波澜,这比较棋局复盘还要来得有趣,当然,我跟徐骁一样都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棋盘内外都是货真价实的国手,他游历离阳十数年,摸清了脉络,这次返回皇宫,对症下药,打了一局大谱,黑白定乾坤,囊括了北莽离阳北凉,我的谋士位置,自然而然被这位新任帝师取而代之,我这些年的待价而沽,便成了不小的笑话。徐凤年,你说王庭既然已无我的用文之地,我哪怕厚着脸皮复出,又能做什么?” 徐凤年默不作声。 言语中有自嘲意味的徐淮南不去看这位跋山涉水而来的年轻世子,“是不是很失望?” 徐凤年点头道:“说不失望,我自己都不信。” 徐淮南果真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缓缓说道:“我生时,自然是满门富贵,我死后,注定不出十年便是满门抄斩下场,一半是因为我故意不约束族人,由着他们鲜衣怒马,为非作歹,而我做北院宰相时,也刻意跟耶律慕容两姓交恶已久。另一半是女帝终归是女人,女子记仇是天性,她死之前注定要跟我算旧账,退一万步,就算她念旧不为难我,下一任北莽皇帝,也要拿我后人开刀。我自认对得住族人,三十余年如日中天,是寻常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唯独一人,不能死,或是说不能死得如此之早,也算我对失信于徐骁的一点补偿。” 徐凤年抬起头,迷惑不解。 徐淮南轻声笑道:“当年徐骁有赵长陵和李义山做左膀右臂,我也不是神仙,给不了两位,只能给你这将来的北凉王其中之一。你要是信得过,就放心去用,他本就要在四十岁前活活累死的命。” 老人指了指自己脑袋,“我这一生读史而懂和自悟而得的阳谋韬略与阴谋诡计,都传授于这位不起眼的偏房庶孙。” 不用徐凤年询问,老人便笑道:“他已经在出发去北凉的路上,你们该相见时自然相见。” 徐凤年正要起身致谢,便被老人摆手拦住,“本就是欠你们父子的,老夫能在北莽平步青云,也少不了徐骁的助力。” 徐淮南突然笑道:“记得我年少离家时,本意是立志做一名儒家经学家,行万里路后,再万卷书,能够训诂注疏就好。哪里会想到走到今天这一步。” 徐凤年无言以对。 徐淮南拍了拍徐凤年肩膀,和蔼道:“以后的天下,毕竟要让你们年轻人去指点江山。” 老人唏嘘以后,继而问道:“听说你练刀练剑都有气候,可有北凉刀?我想瞧上一瞧。” 徐凤年摇头道:“来北莽,不好携带北凉刀。只有一柄春雷短刀。” 老人拍了一下自己额头,笑道:“老糊涂了,短刀也无妨。” 徐凤年从书箱里拿出春雷刀。 徐淮南放在膝盖上,凝视许久,“老夫生已无欢可言,死亦无所惧,之所以耐着不死,就是等着给那名孙子一份前程,再就是少了一个安心赴死的由头。老夫既然欠了徐骁,就再不能欠你。而且老夫也想到了一个不负任何人的做法。” 徐淮南抽出春雷刀,递给徐凤年,那张沧桑脸庞上的笑容无比豁达,“来来来,割去徐淮南的头颅,装入囊中,返回北凉,去做那北凉王。” 第350章 (三章一万两千字上传完毕。) 谈不上乘兴而来,也不好说是败兴而归。徐凤年还是那个背书箱远游子的装扮,红袍阴物依旧隐蔽潜行,只是多了一颗含笑而亡的头颅。行出三百里,见到两骑纵马狂奔去往弱水河畔茅舍,其中一骑马背上的男子玉树临风,北人的身材,南人的相貌,见到徐凤年后顿时脸色苍白,下马后踉跄行来,跪地捂住心口咬牙哽咽,嘴上反复念叨着“知道是如此”。徐凤年心知肚明,也不劝慰,冷着脸俯视这名被徐淮南寄予厚望的庶出子孙。如此阴冷的初次相逢,实在是大煞风景,哪有半点史书上那些贤君名臣相逢便恨晚的绝佳氛围。剩余一骑坐着个侍读书童模样的少年,见到主人这般失魂落魄,顺带着对徐凤年也极为敌视。 男子早已及冠,却未及三十,失态片刻后,便敛藏神情,不悲不喜,挥去书童试图搀扶的手臂,自行站起身,让书童让出一匹马,主仆共乘一马,三人两马一同默契地前往南方。一路上经过各座城池关隘,温润如玉的男子都能与沿途校尉们把臂言欢,不过少有称兄道弟的矫情场面话。穿过小半座宝瓶州南端,绕过王庭京畿之地,即将进入金蟾州,在一栋边荒小城的客栈停马休憩,冷眼旁观的双方终于有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客栈生意清冷,偌大一方四合院就只住了他们一行三人,夜凉如水,姓王名梦溪的侍童少年蹲坐在院门口石阶上,对着满天繁星唉声叹气,院内有一张缺角木桌,几条一屁股坐下便会吱呀作响的破败竹椅,徐北枳不饮酒,入宿时却特意向客栈购得一壶店家自酿酒,此时搁在相对而坐的徐凤年眼前,看着他倒酒入瓷杯,徐北枳平淡开口道:“都说浊酒喜相逢,你我二人好像没这缘分。” 徐凤年平静道:“这名字是你爷爷亲自取的?” 徐北枳扯了扯嘴角,“起先不叫这个,六岁时在徐家私塾背书,爷爷恰巧途径窗外,将我喊到跟前,有过一番问答,以后就改成了北枳。橘生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以往我不知道爷爷取名的寓意,现在才知道是要我往南而徙,由枳变橘。爷爷用心良苦,做子孙的,总不能辜负老人家。改名三年,九岁以后,我便跟在爷爷身边读史抄书,与爹娘关系反而淡漠。也许世子殿下不知,爷爷已经留心你许多年,尤其是从北凉王拒绝你进京起,到你两次游历,爷爷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去截取第一手消息,我敢说他老人家是北莽内第一个率先猜出你的身份。” 说到这里,徐北枳视线投向徐凤年所在的屋子,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五指轻微颤抖不止。桌面上一手则并无异样。 徐北枳一瞬后即收回视线,语气波澜不惊:“爷爷这么多年一直有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然解结一样还须系结人,世子亲身赴北莽,比起北凉王还来得让在下感到匪夷所思。实不相瞒,我曾经建议爷爷不等你临近弱水,就将你击杀。既然是死结,就以一方去死为终。” 徐凤年笑了笑,一口饮尽杯中酒。 徐北枳终于流露出凄凉面容,低头望向他眼前空无一物的桌面,“只是没想到死结死结,换成了他老人家去死。之前爷爷还说就算见了你的面,谁生谁死还在五五分之间。” 徐凤年低头喝第二杯酒时不露痕迹皱了皱眉头。 徐北枳抿起嘴唇,注视着慢饮浊酒的徐凤年,近乎质问地开门见山说道:“你既然不愿做皇帝,来北莽做什么?来见我那不问世事多年的爷爷做什么?哪家藩王嫡长子如你这般疯疯癫癫?你将北凉军权交由陈芝豹又如何?” 徐凤年瞥了他一眼,拿了一只空杯,倒了一杯酒,缓缓推到他桌前。 徐北枳摇了摇头,不去举杯,神情顿了一顿,竟是隐约有哭腔,自言自语:“对,我不喝酒,便不知酒滋味。” 徐凤年这才说道:“我第二次游历返回北凉,来你们北莽之前,临行前一晚,徐骁跟我坦白说过,我头回跟一个老仆出门,一个叫褚禄山的胖子就鬼鬼祟祟跟在我后头,暗中联络了北凉旧部不下五十人。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反与不反,就在徐骁一念之间。生在乱世,都没有做乱世犬,徐骁笑称狗急还知道跳墙,他这个臭棋篓子,真要被皇帝拉扯着去下棋,万一在棋盘上输了,大不了一把掀翻棋墩子,看谁更翻脸不认人。第二次堂而皇之游历江湖,我才窥得北凉潜在势力的冰山一角,徐骁事后说这份家当,陈芝豹拿不起。当初踏平春秋六国,徐骁被封北凉王,陈芝豹原本可以去南疆自立门户,带着北凉近八万嫡系兵马赶赴南方,裂土分疆,成为离阳第二位异姓王,既然他当时拒绝了当今赵家天子,也就怨不得他这个早已给过机会的义父吝啬,在北凉,家有家规,要在国有国法之前。” 徐北枳默然沉思。 许久以后,他默念道:“气从断处生。” 徐凤年换了个闲适写意的话题,笑问道:“能否告知稚年道童的身份?不问清楚,我总觉着不舒服。” 徐北枳看了一眼手指旋转空酒杯的徐凤年,坦诚而生疏说道:“我也不知内里玄机。只知道十年前道童来到徐家,十年后仍是稚童模样。” 徐凤年啧啧道:“岂不是应了那个玄之又玄的说法?”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长生。” 这个说法脱口而出后,两人神色各异,徐凤年藏有戾气,徐北枳则充满一探究竟的好奇意味。徐北枳自幼跟随爷爷浸染公门修行,本就是长袖善舞的玲珑人,擅于察言观色,见到徐凤年露出的蛛丝马迹,留了心,却没有问询,不曾想徐凤年主动透底说道:“我跟一只躲在龙虎山证得小长生的老王八有恩怨,如果你真到了北凉,乐意放低身架为虎作伥,以后你等着看热闹就行。” 徐北枳没有接过这个话头。 徐凤年起身道:“马上要进入金蟾州,恐怕以你爷爷的渗透力,在那儿通行就不如在宝瓶州轻松了,都早些歇息。” 徐北枳欲言又止,直到徐凤年转身都未出声,直到徐凤年走出几步,他才忍不住开口,嗓音沙哑,“你取走我爷爷的头颅返回北凉,才算不负此行。” 一张儒雅面皮的徐凤年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这名比自己货真价实太多的读书人。 徐北枳双手死死握拳摆放在腿上,不去看徐凤年,“我也知道爷爷是要帮你助涨军中威望,毕竟割走堂堂昔年北院大王的头颅,比起带兵灭去十万北莽大军还要难得。我只想看一眼,就一眼!” 徐凤年问道:“徐北枳,你不恨我?” 极为风雅静气的男子凄然笑道:“我怎敢恨你,是要让我爷爷死不瞑目吗?” 徐凤年哦了一声,转身便走,轻轻留下一句,“你要见你爷爷,很难,我葬在了弱水河畔。” 徐北枳愕然。 夜深人静,在门口用屁股把台阶都给捂热了的侍童百无聊赖,听闻动静转头后,一脸不敢置信,滴酒不沾的主人不仅举杯喝光了杯中酒,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仰头提起剩有小半的酒壶,咕哝悉数倒入了腹中。 —————— 手长过膝的中年男子在道德宗天门外,曾让那位素来眼高于顶的棋剑乐府更漏子汗流浃背,可这样的枭雄人物离开道观以后前往极北冰原,渡过黄河之前,一路上始终毫无风波,临近黄河上游,也没有任何一跃过河的骇人举动,老老实实给艄公付过了银钱,乘筏过河,他就如同一尊泥菩萨,没有脾气可言。须知天下武夫,他可以并肩的王仙芝那次近五十年头回离开武帝城,离阳王朝便提心吊胆用数千铁骑去盯梢,生怕这个喜欢自称天下第二的老家伙惹出是非。两朝两个江湖都信了那个说法,只要这个男人跟王仙芝联手,就可轻易击杀天下十人中的剩余全部八人,足以见得这位姓拓跋的北莽军神是何等武力! 若是以为只要是个顶尖武夫,就都得是那种放个屁就要惊天地泣鬼神的江湖雏鸟,哪怕面对面见着了拓跋菩萨,恐怕也要遇真佛而视作俗人。 北莽皆知拓跋菩萨不信佛道,但是亲佛宗而远道门,尤其跟国师麒麟真人同朝辅佐女帝,二十年来竟然连一次都不曾碰面。很像是死敌离阳王朝的藩王不得见藩王。 这一日云淡风轻,年轻时极为英武挺拔的拓跋菩萨走下皮筏,双脚才堪堪踏及渡口地面,黄河水面就出现了一阵剧烈晃荡,犹如河底有龙作祟,惊得艄公系紧筏子后,也跳上岸,不敢再去挣这点碎银子,渡口等待过河的众人只觉得一个晃眼,就发现先前活生生一个中年汉子不见踪迹。 空旷处,不苟言笑的拓跋菩萨瞧见一名老道人。 手持一柄麈尾,须发如雪,道袍无风自飘摇,真是飘然欲仙,举世罕见的神仙风骨。 拓跋菩萨语气平淡道:“国师,可知挡我者死?” 老真人一挥拂尘,洒然笑道:“我是国师,国师不是我。死不死,贫道都无妨。” 拓跋菩萨一脸厌恶道:“装神弄鬼。” 下一刻,恍惚有雷在拓跋菩萨全身炸开,原本矮小汉子高达九尺。 那一双如猿长臂再不显得有任何突兀。 泥菩萨过河才是自身难保。 拓跋菩萨过河,神佛难挡。 —————— 传言道德宗有大山浮空,离地六百丈,山上宫阙千万重。李当心扯起河流水淹道德宗,大水由天门涌出,冲刷玉石台阶。白衣僧人飘然落地,走在一个满眼翠绿的狭窄山坳,走到尽头,豁然开朗,坳内并没有世人想象中的恢弘建筑群,仅有一座道观依山而建,是一座雕刻有一张太极图的圆形广场,阴阳双鱼相互纠缠,整座广场显得返璞归真,异常简洁明了。阴阳鱼图案中有云烟雾霭袅袅升起,直达苍穹,白衣僧人抬头望去,有数十只异于同类的巨型白鹳盘旋递升,可见有道士骑乘,道袍长衫宽袖,衬托得好似骑鹤飞升的仙人,这些道德宗道人显然原本是逗留观中的祭酒道人,李当心挟江造访还礼,迫使他们往天上而逃。 在李当心视线中,除去道人和白鹳,果真有一座大山浮于空中。 众位道人乘坐白鹳上浮,有一位年轻道士则是从高耸入云的浮山轻轻飘下。 这名负剑道人落于阴阳鱼黑白交汇处,一夫当关。 道士瞧上去二十七八的岁数,极为男子女相,竟然有几分媚态。 李当心才瞧了一眼就嗤笑道:“不愧是臻于圣人境的麒麟真人,还真是手腕了得,连一气化三清的秘法都给琢磨出来了,怎么,要请贫僧拔九虫斩三尸?只不过剩余两尊假神仙呢,不一起出门迎客吗?也太小家子气了。如今三教各出一位圣人,我师父且不去说,就算儒圣曹长卿,也是敢将皇宫当茅厕的风流人物,你这位缩头藏腚的北莽国师,对比之下,可拿不出手。” 貌似年轻的道人和煦笑道:“无禅可参的李当心,也要金刚怒目了?贫道不与你做口舌之争,只是站在这儿拭目以待。龙树僧人读金刚经修成不动禅,既然你执意怖畏,贫道今日也动也不动,由着你出手。” 李当心简简单单哦了一声。 也不再多说半字废话,朝浮山方向探出双臂,一身白色袈裟骤然贴紧伟岸身躯,继而双脚下陷,地面过膝。 白衣僧人将整座浮山都拽了下来! 轰然压在那年轻道人头顶。 李当心独然入天门,单身出天门。 掠过近千台阶,蹲在地上背起了全身金黄的师父。 几位道德宗国师高徒都不敢阻拦。 老和尚已是垂垂将死矣。 老和尚笑了笑,问道:“打架也打赢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徒弟啊,山下是不是有情深不寿这么个说法?师父也不知道当年答应你娶媳妇是对是错啊。” “这可不是出家人该说的道理。” “道理不分出世入世,讲得有道理,就是道理。佛法也未必尽是佛经上的语句,佛经上的语句也未必尽是佛法。东西和南北,尤其是你家那个闺女,就很会讲道理,我听得懂,就给心甘情愿骗去糖葫芦,当时听不懂,就不忙着给,有些时候慢慢想通了,记起要给这妮子送些吃食,小闺女还来了脾气,不要了。” “师父,少说两句行不行,这些事情你自个儿回寺里跟我闺女说去。” “来不及啦。” 李当心身形再度如白虹贯日,在黄河水面上急掠。 “光说领会佛法艰深,咱们两禅寺很多高僧,都比你师父懂得多,不少还能跟朝廷官府打交道,出世入世都是自在人,师父当这个主持,实在是蹲茅坑不拉屎。唉,这些年都愁啊,也亏得出家人本就剃去了三千烦恼丝。” “跟师父同辈的他们啊,比起师父少了些人味儿,既然尚未成佛,不都还是人。” “这话可不能说,伤和气。” “师父,这是夸你呢。” “为师知道,这不是怕你以后当别人面说,你跟师父都讨不了好。” “师父你倒是难得糊涂。南北都是跟你学的。” “其实说心里话,灭佛不可怕,烧去多少座佛寺多少卷佛经,驱赶多少僧人,师父不怕。怕的佛心佛法不长存,一禅的那一个禅,不当下还是小乘,以后能否由小乘入大乘,师父是看不见了。” “师父,我不希望看见那一天。” “嘿,作为南北的师父的师父,其实也不想看到那一天,不过这话,也就只能跟你说。” 说完这一句话,满身干涸金黄色的龙树僧人吟诵了一遍阿弥陀佛,便寂静无声。 白衣僧人李当心停下身形,扯断一截袈裟,捆住师父,闭眼双手合十,往九天之上而去。 这一日,道德宗数百道士和近万香客抬头望向那佛光万丈,皆闻有《金刚经》诵读声从苍穹直下。 这一日,有数千人信道者转为虔诚信佛。 第351章 一位稀客拜访净土山那座遍植杨柳的小庄子,身为主人的白衣男子亲自站在庄子门口,当他瞧见驼背老人从马车上走下,露出一抹庄上人难得一见的会心笑容,快步向前,毕恭毕敬喊了一声义父。 老人点了点头,环视一周,啧啧笑道:“才知道北凉边境上有这么个山清水秀的地儿。” 若是老人的嫡长子在场,肯定要拆台反驳一句瞎说什么山清水秀,连半条小溪都无,附庸风雅个屁啊。外人看来,这么一对不温不火的义父子,实在无法跟北凉王和小人屠两个称呼联系起来,市井巷弄那些上了岁数的百姓,总误以为这两位大小阎王爷一旦相聚,总是大块吃人肉大碗喝人血嚷着明儿再杀几万人之类的,可此时徐骁仅是问些庄子上肉食果蔬供应麻烦不麻烦、以及炎炎夏日避暑如何的家长里短,陈芝豹也笑着一一作答。这是徐骁第一次踏足小庄子,庄子里的仆役在陈芝豹庇护下过惯了短浅安稳的舒坦日子,少有认出徐骁身份的慧眼人,好在徐骁也不是那种喜好拿捏身份的人物,根本不计较庄子下人们的眼拙,若是新北凉道首位经略使李功德这般势利人物,肯定要恨不得把那些仆役的眼珠子剐出来喂狗,陈芝豹反而云淡风轻,甚至不刻意去说上一句,从入庄子到一处柳荫中落座,从头到尾都不曾道破徐骁身份。 庄子外围不树高墙,杨柳依依之下,父子二人可以一眼望见无边际的黄沙,一名乖巧婢女端来一盆冰镇荔枝,冰块都是从冰窖里一点一点拿小锤敲下来的,荔枝这种据说只生长在南疆瘴地那边的奇珍异果,每隔一段时日就送往庄子,只不过陈芝豹少有品尝,都分发给下人,无形中让庄子里的少女们一张小嘴儿养得极为刁钻,眼界谈吐也都傲气,偶尔结伴出庄子游玩,踏春或是赏灯,别说附近州郡的小家碧玉,就是大家闺秀,撞上这些本该身份下贱的丫鬟,也要自惭形秽。庄子鸡毛蒜皮都要操心管事的老仆也不是没跟将军提过,只不过性子极好的主子次次一笑置之,也就不了了之。老管事私下跟庄子里年轻后生或是闺女们聊天,总不忘念叨提醒几句咱们将军治军极为严厉,你们造化好,要是去了北凉军旅,早给剥去几层皮了。从未见过将军生气的仆役,尤其是少女们总是嬉笑着说被将军打死也心甘情愿啦。从北凉军退下来的老管事无可奈何的同时,也是欣慰开怀,板脸教训几句之余,转过身自己便笑得灿烂,心想都是咱们这些下人的天大福气啊。 徐骁拣了一颗别名离枝的荔枝,剥皮后放入嘴中,询问那名不愿马上离去的秀气丫鬟,“小闺女,多大了?” 丫鬟本来在可劲儿偷看将军,被那位老伯伯问话后吓了一跳,庄子很少有客人登门,她也吃不准这位老人的身份,猜不透是北凉军里的现任将领,还是州郡上的官老爷,只觉得瞧着和蔼和亲,再说官帽子再大的人物,也不敢来这座将军名下的庄子撒野,她也丝毫不怯场,赶忙笑道:“回伯伯的话,过了年,就是十六。” 徐骁囫囵咽下荔枝,也不吐核,大声笑道:“那有没有心上人,要是有,让你们陈将军做媒去。” 长了张瓜子脸的美人胚子脸皮薄,故意抹了浅淡胭脂水粉的她红脸扭捏道:“没呢。” 陈芝豹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打趣道:“绿漆,哪天有意中人,我给你说媒。” 整颗心都悬在将军身上的小丫鬟不懂掩饰情绪情思,以为将军要赶她出庄子,一下子眼眶湿润起来,又不敢当着客人的面表露,只是泫然欲泣的可口模样,徐骁觉得小闺女活泼生动,哈哈大笑,陈芝豹则摇头微笑。叫绿漆的婢女被两位笑得不知所措,不过也没了尴尬,跟着眉眼舒展起来,笑容重新浮现。徐骁笑过以后,似乎有心考校她,又拣起一颗饱满荔枝,问道:“绿漆丫头,知道这是啥吗?” 亭亭玉立于柳树下的二八女子,人柳相宜,笑着回答道:“荔枝呗。” 徐骁点了点头,“离了枝的荔枝,以前听人说一日变色两日褪香三日丢味,四五日后色香味全无,半旬后更是面目可憎,比起咱们北凉几文钱一斤的西瓜都不如。离枝,这名字好,熨帖,确实也只有读书人想得出。” 生怕客人小觑庄子上事物的丫鬟赶紧反驳道:“老伯伯,咱们的荔枝可新鲜得很!” 陈芝豹不置一词,挥了挥手,小丫鬟不敢造次,乖巧退下,只是犹有几分孩子气挂在脸颊上的愤愤不平。 陈芝豹等她远离,这才缓缓说道:“当年义父一手打造的南边驿路,除去运输紫檀黄花等皇木,以及荔枝与山珍海味这些名目繁多的贡品,仍算畅通无阻,其余就都不值一提了。若非张巨鹿亲自督促太平火事宜,烽燧这一块几乎更是荒废殆尽。” 徐骁瞥了眼冰盘中粒粒皆如才采摘离枝的新鲜荔枝,笑了笑,“居安思危,跟知足常乐一样难。” 陈芝豹突然说道:“义父,今年的大年三十,要不跟世子殿下一起来这小庄子吃顿年夜饭?我亲自炒几样拿手小菜。” 徐骁促狭道:“归根结底,是想让渭熊吃上你的菜吧?” 陈芝豹无奈一笑。 北凉夕阳下山比起南方要晚上一个半时辰,可再晚,还是会有落山的时分,父子二人望向那夕阳西下的景象,徐骁触景生情,轻声说道:“这些年难为你了。” 陈芝豹正要说话,徐骁笑问道:“跟那棋剑乐府的铜人祖师以及武道奇才洪敬岩接连打了两场,如何?” 陈芝豹微笑道:“虽说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与他们都不曾死拼,也就没机会用上那一杆梅子酒。” 这位久负盛名的白衣将军皱眉道:“那洪敬岩是个人物,跟我那一战,不过是他积累声望的手段,以后等他由江湖进入军中,注定会是北凉的大敌。” 徐骁搓了搓手,感慨道:“北莽人才济济啊。” 领兵打仗,在军中有山头,在所难免,但是陈芝豹从未传出在北凉政界有任何朋党营私,不论是李功德这种雁过拔毛的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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