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红盖头那一刻。 第二天清晨,张边关又没心没肺般吃过早点,大步出门离家。 张边关出门之后,走在斜眼街上,望向西北,轻声道:“高峡,一定要去北凉啊。只有那里才会是乱在一时,而非一世。” 今天的首辅大人幼子,依旧还是那个太安城甚至是天底下最值得嘲弄的世家子。 可那女子呢? 女子安安静静做着一件又一件的琐碎家务,她手头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斜坐在内院门槛上,望向院门,等着他回家。 第569章 如果说去年的陵州官场,那会儿还是兼着陵州将军的世子殿下那番搅局,那仅是暗流涌动,最终是场雷声不大雨点更小的闹剧,那么幽州军政在新凉王的血腥铁腕下,完全就是一场导致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惨剧。春雨贵如油,北凉春季尾巴上的雨水,更是如此,雨水一落,血水一冲,也给幽州大小衙门省去不少麻烦。要知道这次北凉前所未有的变故,光是校尉就死了三个,实权都尉一双手更是都数不过来,剥去一身官皮充军边关的达官显贵则不下百人,幽州境内盘根交错的所谓八百将种门户,虽说肯定是个夸大的虚数,但三百户肯定有,结果大半都给波及,卷入惨案的家族,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其余那些耐着性子在等燕文鸾大将军雷霆震怒,更是心寒,大将军不光是袖手旁观这么“好说话”,更是亲自调动六营燕家嫡系精锐步卒,凭此控扼幽州北地几处关隘,这根本就已经是不但翻脸不认人,还算是自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子。有大雪龙骑渗入幽州腹地,凉州东边上还有老凉王义子齐当国亲自出马,陵州北方则有汪植和辛饮马两支属于北凉不同序列的骑军厉兵秣马,步军副统领顾大祖北凉“新贵”,以及刘元季尉铁山这些不管退位的在位的功勋老将,哪怕跟幽州有千丝万缕的牵连,仍然都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时公开支持新凉王,这时候,幽州豪横将种就算不明白为什么新凉王在陵州那么好脾气,怎么到了幽州就如此不念旧情了,但都切肤之痛地明白了一件事,北凉姓徐。在北凉有本事有资历跟那个年轻藩王扳一扳手腕的老家伙老军头,就他妈的没一个肯给他们说句公道话。 总之,一切都晚了。 旧人去,新人来。而且一来就来了数批人,有的是被徐凤年喊来的,有的则是不请自来,后者还都不太客气,隐约成为北凉台面上士子领袖的黄裳就差没有跳脚骂人,上阴学宫的王大先生则悠哉游哉,劝说着黄裳怒伤肝这类废话,两位儒雅老人都是刚从边境欣赏过了大漠风光,马不停蹄就匆忙赶往幽州沂河,不过越是临近沂河,王大先生就越是老神在在,照理说最该乐于见到此时此景的文人黄裳,成了那个骂北凉王得最凶的家伙,骂徐凤年戾气太重,还骂他才是真的人屠,比徐骁还心狠手辣,有本事去北莽杀人,杀自己人算什么本事。徐凤年没笑没恼没言语,只是在幽州将军府邸越俎代庖地一手全权处置军政,对黄裳的痛骂,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 在王大祭酒跟黄裳两老之后,又有从流民之地火急火燎赶来的新任流州刺史杨光斗,这位墨家巨匠倒是没半点大动肝火的模样,只是说了两句话,“差不多就行”,“陈锡亮做的相当不错”,之后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吃上一口热饭。除了这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剩下的就要起码年轻一辈,凉州刺史胡魁,白马斥候前身列炬骑的真正缔造者,他身边还跟了一个曾经写出过《凉州大马歌》的郁鸾刀,殷阳郁氏的长房长孙,这家伙单枪匹马去流民之地兜了一个大圈,似乎也没被杀,也没杀人。还有才当上陵州别驾没多久的宋岩,以及陵州黄楠郡水经王氏家主王熙桦,这两位,曾经是一个郡内政见不同的对手,倒也谈不上是什么死敌,以一手道德文章著称北凉的王熙桦跟一心钻营事功二字的经略使大人李功德,这一对那才算真正的死敌。 等这些人都齐聚幽州将军府邸后,第二天清晨,风雨如晦,徐凤年打算喊上所有人一起前往新建成的青鹿洞书院,只是不知怎么宋岩跟王熙桦这两人竟然早早联袂出门去了,徐凤年也就没有让人去请。 最近都没有机会露脸的皇甫枰负责带一百亲骑护驾,面沉如水,看不出半点悲喜,短短一旬内就摊上杀人如麻“乐大刽子手”这个骂名的幽州副将乐典更是忧心忡忡。只有那个幽州文官之首的刺史大人王培芳,吊尾在队伍后头,高坐马背,并不如武人健壮的清瘦身躯随着马背起伏,一晃一晃,难掩脸上的喜气。福祸相依,尤其是由祸转福,他王培芳就算定力再好,如何能够不倍感喜庆? 幽州大乱,可青鹿山麓上的这座书院,称得上是幽州仅剩的一块净土,已经有将近百位士子书生入此安心求学,低头则埋首典籍,聚首则切磋学问,美中不足的恐怕就只有暂领书院领袖的两位先生,要他们每月都得拿出一篇有急功近利嫌疑的事功文章,字数多多益善,比如北凉盐铁应当如何,如何应对朝廷的漕运约束,如何根治党争桎梏,如何解决胥吏之祸,如何界定名相权相,甚至还有如何制衡相权,等等,许多题目无疑都是做学问之人的雷池禁地,可还是有士子实在抵不过每篇当月夺魁文章可得白银一百两到五百两不等的巨大诱惑。古语有云,书中自有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且不说黄金屋,后两者难道不都需要真金白银?先贤不过是把话说得含蓄了点而已,其中的道理再实在不过了。青鹿洞书院虽然还只是个粗胚子,一座书院最重要的精气神更是空落落的,但黄裳在登山之后,心情显然大好,也顾不上对北凉王摆什么脸色,捻须笑吟吟,满怀欣慰,朝廷虽说不禁名士清谈,但北凉更是连大逆不道的言辞都可以不加理睬,甚至反过来助长气焰,在老言官黄裳看来,这才是读书种子真正的土壤所在,心有所想,便可以口有所言,付诸于笔端,从而留在青史,任由后世评点,这就是天下读书人真正的大幸事。 黄裳站在书院门口,没有急于跨过门槛,仰头看着那块北凉王徐凤年亲手书写的匾额,驻足不前,一下子热泪盈眶,嘴唇颤抖,问道:“当真能容下我辈书生有一天像黄裳昨天那般,痛痛快快骂你徐凤年,骂北凉?” 徐凤年点头道:“骂人无妨,只要你们读书人能够独善其身就够了,要是还能想着真心实意去兼济天下,更好。如果有一天,哪个北凉擅权的武夫敢拿刀杀你们,只要道理在你们心里嘴里,不在他们手上刀上,我就护着你们。” 黄裳接连说了几个好字,大袖飘摇,与王大祭酒一同大踏步走入青鹿洞书院,走出一段路程后,猛然间发现那个年轻的徐家人并未跟上,而是站在原地,黄裳转过头,一脸疑惑。 徐凤年说道:“从今往后,北凉武人只要是披甲佩刀,一律不得入书院半步,你们读书人,放心去做学问。我不奢望北凉境内的文人武人,明天就可以相敬如宾融洽相处,但最不济也得井水不犯河水,各司其职。但是丑话说在前头,读书人沽名钓誉,借此搏取名望清誉,我徐凤年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敢以三寸舌和手中笔乱政扰民,肯定是要掉好几层皮的。到时候别说你黄裳骂我食言,就算你跟我拼命,我翻脸无情还是轻的,杀了你黄裳都半点都会不手软。” 黄裳欲言又止。 早早上了北凉贼船的王祭酒在黄裳身边轻声笑道:“黄老头,你哪来那么多迂腐酸气,要不得啊。书生穷不怕,可文人一酸,写出来的东西可就要比酸菜还不值钱喽。” 黄裳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郁鸾刀想要跟着走入书院,凉州刺史胡魁悄悄拉住这名从豪阀门第里走出的年轻大材,轻轻摇头。不曾想郁鸾刀摘下家传名刀“大鸾”,交给胡魁,然后微笑道:“我就是无聊了想进去瞅瞅,我读书读了二十几年,读得够多了,以后就是战死沙场的命,按照北凉王的说法,这辈子多半都没机会再踏足这儿半步,还不得趁着没披甲又没佩刀,多看几眼书院?风声雨声,做什么都不耽误听见,马蹄声厮杀声更是能听到耳朵起茧子,可从小就熟悉的书院读书声,以后真没机会啦。” 徐凤年望着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背影,从胡魁手中要过那柄刀,没有拔刀出鞘,只是屈指轻弹刀鞘,笑问道:“你叫郁鸾刀?” 在广陵道上被誉为曹长卿之后“郁氏又得意”的年轻人转过身,笑道:“是啊。” 这段时日一直给人阴沉印象的年轻藩王,轻声笑道:“哪怕你是离阳的谍子,就凭你的相貌,北凉也愿意捏着鼻子收下你了。” 郁鸾刀一脸哀怨,“我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北凉王以貌取人,我委实开心不起来啊。” 徐凤年把大鸾刀交还给胡魁,然后笑着摆摆手,示意郁鸾刀进入书院。 等郁鸾刀慢悠悠走入青鹿洞书院,徐凤年转身走到书院前头的广场围栏,朝王培芳招了招手,这位幽州刺史身为正儿八经的文人名士,却没有进入书院,外头这帮人又都是货真价实的武将,王培芳有些里外不是人的尴尬。要说以往,王刺史怕归怕,可那是怕徐凤年是大将军徐骁的嫡长子,是怕这个年轻人板上钉钉的世袭罔替,即使后来徐凤年成功上位,王培芳自认以臣子身份面对新凉王,还能留下点文人傲骨,可惜这点气魄,亲眼看着新凉王在幽州眼皮子底下大开杀戒之后,半点不剩了! 王培芳小心翼翼站在新凉王身后。 徐凤年眺望远方,“你跟胡魁对调位置,凉州刺史一直比幽州刺史高上半阶,你王培芳在外人眼中也算升官发财,不过你与名义上贬官的胡魁,你们两人在本王心中的轻重,你心知肚明。” 王培芳额头渗出汗水,又弯腰了几分,小声答道:“卑职清楚。” 徐凤年嗯了一声,“你去书院。” 王培芳赶忙转身小跑进入书院。 徐凤年眼皮跳了跳,微微转移视线,望向山脚。片刻后,开口对胡魁说道:“胡魁,你是武将出身,知道幽州这么个地方,不比有李功德坐镇的陵州,这里差不多是病入膏肓,遍地的将种门庭,这帮家伙都习惯了拿拳头拿刀讲道理,跟他们磨破嘴皮子,没用。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历经起伏的胡魁重重点头,没有半个字的豪言壮语。 徐凤年继续说道:“乐典,你明日就去凉州边境,给袁左宗打下手,这次本王知道你最憋屈。” 幽州副将乐典低头抱拳道:“末将领命!末将是个粗人,不会说好话,只愿为北凉效死!” 徐凤年转过身,盯着皇甫枰,“你还是当你的幽州将军。其实那天在酒楼,你说得没有错,只不过有些事,谈不上对错。本王跟你,跟胡魁又不太一样,也不用说什么废话,把你摆在幽州将军这个位置上,该说的就已经说完了。但是有一点你该明白,皇甫枰已经不是那个做任何事情都得束手束脚看人脸色的江湖人,在北凉,本王不给你脸色,谁能给你?谁又敢?” 一直在徐凤年面前夹着尾巴做条狗的皇甫枰,破天荒嘿嘿一笑,“有这几句话,让皇甫枰去油锅里炸上一百回,也赚回本了。” 徐凤年不露声色,在斜风细雨中,独自下山。 迎向登山两人。 千里迢迢从京畿之南赶赴北凉的老宦官赵思苦。 还有连那张开山符都已在登山之初便剥落褪散的高树露。 徐凤年知道这场相逢,才是真正的生死未卜。但是只有过了这一关,徐凤年才能心无杂念地面对北莽铁骑。 才能在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势中,再次孤身走一趟北莽。 呵呵姑娘不知何时跟在了他身后,徐凤年停下脚步,对她摇头。 她也摇头。 徐凤年笑骂道:“你傻啊?” 少女刺客呵呵一笑。 这回竟是真的在笑。 风声雨声还在,没有了临近书院的读书声,不过有呵呵声。 徐凤年走近这个小姑娘,帮她摆正插在发髻里的一枚熟悉金钗,“你像你娘,也好看。” 少女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伤心了。 她看了他一眼,蹲在台阶上,不跟着他下山了。 徐凤年转过身,双手按住春雷跟过河卒,毅然下山。 离山脚不远处,高树露扯住太安城老貂寺的袖口,往山下一丢,飘然落回山脚,身子骨孱弱无比的年迈宦官毫发无损。 高树露张开双臂,尽情呼吸了一大口气。 然后他就将尚未坠地的山上风雨,全部给托回了更高的九天之上。 与此同时,两袖青蛇从山上滚落而下。 第570章 高树露视野所及,皆是银河倒泻一般,从山上汹涌滚落的青色剑气,对其迎面扑来。高树露神情恬淡,双手负后,不退反进,继续拾阶登山,只是当他左脚踏及石阶后,右脚才抬起,浩然充沛的青蛇剑气便扑杀而至,高树露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剑气就如洪水触礁,从高树露两侧滑过,但是他的双鬓发丝仍是剧烈飘拂,而悬空右脚也没能意料之中落在台阶上,而是撤回低于左脚一级的台阶上。高树露伸出右手,横向截住青蛇剑气的一些余韵,收手后攥在手心,剑气游走萦绕指间,单手负于身后的高树露低头望去,略微讶异咦了一声,如同行家见着了心动之物,又伸出一手,双手掌心相对,轻轻一抹,形成一柄犹如剑胚的三寸剑气,高树露将这枚青蛇剑气凝聚而成的飞剑抵在食指指尖,轻轻凝视,这尊“苟延残喘”四百年的魔头,竟是目中无人到了看也不去看下山之人的地步。 与此同时,以两袖青蛇开门见山的徐凤年双刀出鞘,左手倒提春雷刀,右手过河卒对着高树露就当头一劈,是那脱胎于剑气滚龙壁的开蜀式,高树露手指轻弹,用作揣摩第一道浩大剑气精髓的三寸剑气烟消云散,伸出手掌破开刀芒,轻描淡写按住那柄锋锐无匹的过河卒,五指指肚裂出一丝血痕,但不等绽出血花,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反复了不下六次,过河卒始终没能割掉此人的五指,甚至都没有见血!这已经不仅仅是金刚体魄那么简单,而是一品四境中金刚境与天象境的圆满契合,恐怕只有佛门圣人龙树僧人的大金刚才能媲美。过河卒受制于高树露纹丝不动的五指,但是这位号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忘忧天人,也并非真的全然纹丝不动,最不济他一前一后的双脚就下陷一尺有余,被磅礴刀气压顶,最终踩裂了台阶。高树露的视线一直逗留在那柄将出未出的倒提短刀之上,显然在他看来,高手搏命对决,真正值得上心的,都是那些蓄势待发的后手,再好的先手,哪怕妙至巅峰,高树露见识过,拆解过,也就那么回事,四百年前杀光几乎所有的江湖顶尖高手,仅是陆地剑仙就有两位,他领教过的玄妙招数上乘手段还少吗?不过明知他是高树露,还敢如此近身厮杀的所谓高手,四百年前那座乌烟瘴气的江湖,屈指可数。那倒提短刀,出乎意料,才提起几寸,就蓦然收刀,不仅如此,头顶那柄长刀也被从指缝间拔出,高树露皱了皱眉头,一个胆敢出窍神游到他面前的家伙,空有不俗的开端,可这么快便技穷了?难道又是四百年前江湖上那些只懂三板斧的半吊子武夫?真是如此,四百年后的江湖,又有何趣味,值得他剥去开山符希冀着能够全力一战?难道真是来北凉不如去东海武帝城?不过懒得趁势追杀的高树露才皱眉就笑颜,不知何时他手背上有几尾形同赤蛇的红绳,如同初春雨后的荒原野草,长势疯狂,不光如此,九柄剑胎圆润如意的飞剑在自己四周嗡嗡飞旋,搭建起一座看似不可逾越的雷池,当然在高树露看来这些都是障眼法,真正的杀招在于隐藏于先前那当头一刀,从青色剑气滚落下山起,那年轻人就开始铺垫这一刀了。 徐凤年身形倒退飘摇,面朝高树露,倒着飘掠上山,一步一个台阶,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春雷归鞘。归鞘之时,远处方寸起雷! 高树露第一次双手同时挥袖,瞬间在身边连拍五次,云淡风轻,不像是什么杀机四伏的见招拆招,反而像是一个风流名士随意随心的指点江山,只是片刻过后,青鹿山五声雷响,炸出五处大坑,几欲震破耳膜。在高树露拍退方寸雷之后,剑阵收缩,高树露兴许是忙于剥去手背上的赤蛇红绳,并未出手阻挡,更多是躲避,竟是没有再度自负到不理不睬。徐凤年站在高处,双指并拢,驾驭飞剑,原本剑胎大成之后,飞剑随神意而动,不拘泥于剑招禁锢剑术窠臼,才算大成。只是徐凤年这回以气驭剑,出乎寻常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而那高树露也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比较方才出手驱散方寸雷,重视程度相当。徐凤年对此没有任何得意,两种手段,就招数而言,南辕北辙,但是追求的结局,如出一辙,顾剑棠的方寸雷要杀的就是陆地神仙,而邓太阿在东海以飞剑钉杀的对象,正是龙虎山出窍天人赵宣素! 徐凤年下山,高树露上山,两人相逢之后,细数徐凤年的迎客之礼,不可谓不惊世骇俗,有羊皮裘老头儿的两袖青蛇,以剑气滚龙壁开蜀,有天下用刀第一人顾剑棠的压轴绝学方寸雷,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人猫韩生宣的红绳,更有邓太阿的飞剑术,徐凤年跟高树露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高大魔头还是挺客气的,躲过了钉杀天人的飞剑,高树露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些不合时宜的怔怔出神,轻声感慨道:“天下武学,在高某看来,不过意气二字,大多数高人,难免或者意长气短,或者气长意短,尤其是剑道之剑气剑意之争,在高某名动天下之前的百年,吕祖便已有道剑法剑之分。意气俱是风发,殊为不易。当年与高某人同处一个江湖的高手,仅以剑而言,比较意气高低,似乎都要输给你偷师的两位用剑对象,先前剑气下山,自有先人不及的气概,随后飞剑钉杀天人窍穴,更是真正到了剑术的巅峰。敢问这两位剑士,是谁?可还在世?” 徐凤年平静道:“一位叫李淳罡,无师门无宗派,可惜已经死了。一位叫邓太阿,出自当时剑主为你所杀的吴家剑冢,现在出海访仙,尚未归来。” 高树露微笑道:“剑道能够独茂武林,确实不是没有理由的,千年以来,天下剑山,历来是一峰更比一峰高,从未有过崇古贬今的恶习。” 高树露突然转头望向山外,“你养刀意的路数很罕见,我等了这么久,是不是差不多了?” 徐凤年笑了笑,一手敲在春雷刀柄上,连刀带鞘都刺入身后石阶中,不光如此,还把原先在手的过河卒也插入台阶,就只剩下过河卒的刀鞘还悬挂在腰间。徐凤年身无所依,但是气势却骤然攀升,居高临下,“一品四境的划分,沿用了整整四百年,如今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其实出自你高树露之手,我很好奇你如何看待伪境一说。” 高树露自有大宗师的气度胸襟,哪怕此刻两人生死相向,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伪境不伪,大致相当于佛陀的显密两法,密宗有立地成佛的捷径,却也不是人人可得,关键在于谁在修行。” 高树露停顿了一下,笑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求自在之人往往不自在,有所求必然是有所不得,道理再简单不过……” 说话间,两人相遇之后,才跨上半步台阶的高树露瞬间长掠上山,直撞徐凤年,后者心有灵犀,记起当初在武当山上骑牛的那一手揽雀在手雀不能飞之势,高树露一手探出,却被徐凤年双手握住,脚尖一拧,高树露双脚离地就给甩出去,但徐凤年亦是没能挣脱高树露的牵引,两人一起离开登山石阶,往山外坠落,高树露被徐凤年一记仙人抚顶砸下,徐凤年则被高树露一掌托住下巴,高高跃起,两人距离顿时拉到四十余丈,高低相望,高树露凌空而站,潇洒依旧,徐凤年身形高抛的势头趋于平缓,双袖一卷,青鹿山上被高树露先前推回九天的万千雨点,随着徐凤年的下坠,同时砸落,天上雨珠又有高低之分,同一条直线的雨珠子,在气机牵引下,更高雨点坠落势头更为疾速,于是雨珠串雨珠,珠珠相串成剑,若仅是成就一线雨水一柄长剑,那无非是叩指悟天机的指玄境界,可当万千雨滴串联成一张珠帘剑网,那无疑已然是天象境界的恢弘气魄了。 这还不止,徐凤年伸出一手,雨帘随之一扯,剑尖所指,就在手边,跟随徐凤年下落的身影,一起指向了那位负手仰首的高树露。 借法天地,往往势之所去,不由自己。这也是为何天象境之上还有陆地神仙的根源所在。 串珠成剑是指玄,雨剑成帘是天象,而下令剑帘所指,则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 青鹿山先前在高树露的天人手笔下,已经不复见风雨如晦的阴沉光景,使得青鹿山独占光明,此时剑幕当空盖顶,黑压压一片,大雨摧山。青鹿洞书院众人先前不闻风声,不听一滴雨水敲打屋檐声,本就觉得妙不可言,此时更是停下翻书声窃窃私语声,一起走出屋子,瞧见那条剑气龙卷急剧落下山去,都惊骇得面面相觑,无一不是面无人色。郁鸾刀急匆匆跑出书院,跟胡魁皇甫枰一起站在围栏旁边,抬头看着那名当空牵引龙卷的年轻藩王,这位广陵道上最得意的年轻世家子没,此时此刻有些呆滞,有些神往。 郁鸾刀喃喃自语道:“人生天地间,当顶天立地,才算真逍遥。” 高树露扯了扯嘴角,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终于出窍神游。 高树露身躯瞬间落地,应当称之为神游天人的高树露则来到雨幕剑帘之上的九天云霄,地上之人托出一掌,天上之人则拍下一掌。 你徐凤年有法天象地万千剑,我高树露不过一剑而已。 此剑面前,有何陆地神仙?有何地仙一剑? 这与洛阳那天地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暂时落尽下风的徐凤年毫无惧色,轻轻一笑,“你真当我不曾饱览九楼之上的风光?” 徐凤年打了个响指头,任由万千雨滴失去牵引,看似杂乱无章纷乱坠落,他则盘膝席天而坐,一手托腮,闭上眼睛。你高树露自成天地又何妨?我就一直在等你此时此举!徐凤年轻轻一挥手,如临书桌,一手推拂桌上杂物,之后又有抬臂五次,跟他与王仙芝一战后的逍遥游如出一辙,轻声道:“山岳,江河,城楼,草木,日月,众生。都且退散。” 两尊高树露之间,天地气象,异常扭曲,那些雨剑都搅碎稀烂。 只是这种乱象,却又在徐凤年说出一句话后,一语成谶,万千雨剑再度凝聚,“剑来。” 万剑雨剑,仅剩一剑,一剑成符。 符名封山。 四百年前有一符开山,四百年后有一符封山。 这一道符,来自李淳罡的两剑两愿,来自邓太阿的倒骑毛驴看江山,来自洛阳的雨水做剑,来自柳蒿师的雷池,来自韩生宣的无双指玄,来自宋念卿死前的地仙一剑,来自轩辕敬城的坦然赴死,来自曹长卿的观礼太安城,来自姜泥的御剑直过十八门,等等,来自徐凤年这辈子所遇世间风流子的一切风流,以及来自他的第十次出神,他的坐昆仑观沧海,他的练刀养意,他在春神湖上请下的真武大帝,以及某次出神之时看到四百年的她,以及“自己”的那一符。 一符既出,徐凤年就不再去管,亦是出窍神游,来到高树露身边坐下。 这位神游天人没有任何气急败坏,反而神色怡然,悠悠然俯瞰天地。徐凤年轻声问道:“高树露,你要是本本分分跟我比试武道实力,我必败无疑,你为何要拣选境界来一较高低?” 高树露淡然道:“必胜之局,对于我高树露而言,有何妙趣?四百年前就未尝一败,四百年后再多一场,又能如何?” 徐凤年摇了摇头。 高树露平静道:“登山之时,我只想知道这一代的忘忧之人,是否真的可以忘忧,说实话我先前对你并不看好,你若是能算忘忧,天底下就没有心怀忧虑之人了。我当初选择走火入魔来忘却一切,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看似知我者,谓我心忧,其实不过还是一知半解。四百年来,大概还是只有你真正知我。” 徐凤年一语道破天机,缓缓说道:“你高树露在四百年前,曾经是大奉王朝即将登基为帝的皇子,只是你一心求仙,不想做那百年人间帝王。才去访当时的道教祖庭武当山,问一个问题,仙字何解,当时吕祖转世尚未开窍,无人可解,你又去了龙虎山,也是无人可解,或者说只给出一字半解,直到后来那人应运而生,才帮你给出答案。仙之一字,有两解。如今两山,武当和龙虎,前者解半字人,后者解半字山,龙虎山想着成仙,就要上山,做个山上人,一心成仙,不理会山下事。武当山则继承吕祖意旨,山上修道,但是得道于山下,修己更修他人,更契合你高树露所求,可惜当时山上道士分明有这个心,却没能说出这个道理,不过就算说明白了,也未必全合你心意。在你高树露看来,做仙不忘做人,过了天门,位列仙班,已不是人,这个仙,想要下山降世,亦是要遵循世上气运,哪里称得上逍遥天和地,所以你想要做的,是陆地之上独一无二的天人,而不是九天之上的山上之人。” 高树露感慨道:“是啊,天下分合,我有何忧?” 徐凤年笑了笑。 高树露收回视线,“海上有剑士返身,访仙归来,剑指南海某处,该是你所说的那个邓太阿了。我最后想问一问,你所求为何?” 徐凤年双手笼袖,平静道:“不去想前世来世,今生无憾就足够。” 高树露略微遗憾道:“四百年后的江湖有趣太多了,可惜支撑我四百年形神不坏的意气,终归是强弩之末。四百年前大奉王朝几乎一统天下,却为北地蛮子踏破京城。要不?” 徐凤年点头道:“就等你这句话。” 徐凤年叩指一弹,解开那道封山符。 地上高树露一跃而来,与天上高树露形神融合。 徐凤年第十一次出神之后也回神。 高树露站起身,回首看了眼天下,笑着向徐凤年走去。 四百年前真正是一人就是一座江湖的高树露,跟徐凤年一个擦身,却无过,而是就此消散。 来时无忧去无忧。 我已知生死,又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已证长生,又不恋长生,奈何以长生诱之? 就在此时,天雷滚滚,紫气结云,电闪雷鸣。 青鹿山之上,隐约是大劫将至的惊人气象。 似乎还有天人驾驭天龙于云雾之中时隐时现,绕雷而出,要替天行道。 徐凤年缓缓抬起头,嘴角冷笑不止。 身后盘踞起一条气运凝聚而成的数千丈雪白巨蟒,身具九爪,张开足可吞山的大嘴,朝天咆哮!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因为很快天地之间便彻底寂静无声了。 第571章 老宦官没有习过武,只是太安城皇宫里头从来不缺高手,老人又是最拔尖的那一小撮貂寺巨宦,见多识广,眼力还是有些的,山上如此这般能教风雨雷鸣听命于人的神仙打架,看得老人一阵抽冷气,北凉春末的阴风阴雨,又尤为入骨,赵思苦就愈发难熬了,尤其是当老人看着那个修长身影缓步下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他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口上,只觉得牙疼得厉害。等那个佩刀的年轻男子走到山脚,赵老貂寺抱着早死早投胎的悲壮心情,小跑上前,正要开口阿谀几句,不奢望这位北凉王伸手不打笑脸人,在他手下有个轻松些的死法也是好的,不曾想那人拜了摆手,率先开口道:“本王替北凉谢过赵老先生,咱们这儿比不得太安城繁花似锦,不过能让老先生安度晚年的歇脚地方,本王还是能给老先生腾出来的。” 赵思苦愣了愣,就听到已经走近的那人继续笑道:“徐家欠了赵长陵太多,但是还无可还,既然老先生是咱们北凉赵阳才的故旧,此番又为北凉冒死建功,没有让本王的师父失望,所以老先生你放心。本王说这么多,其实就是希望老先生真的能够放心。” 年迈老人洒脱一笑,略带自嘲道:“咱家一个人人唾骂的宦官,也配先生这个称呼?王爷如此措辞,该不会是又要咱家卖命吧?真要是如此,仅凭先生二字,可不太够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就说赵老先生不会真正放心的。” 老人弯下腰,疑惑问道:“咱家真能在北凉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赵思苦重重叹气一声,抬头望向变作云淡风轻的青鹿山山巅,以宦官独有的尖细嗓音轻声说道:“既然王爷厚道,那咱家就斗胆说句大逆不道的心里话,当初小主子看好陈芝豹,毕竟这位白衣兵仙没有掌权北凉,也不能就说小主子就看错人了,但若是小主子真能活到今天,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愤懑。” 徐凤年摇头道:“赵长陵要是不死,北凉多半就没有本王什么事情了。” 赵思苦深深打量了一眼年轻藩王,感慨道:“王爷心性如何,咱家一时半会儿看不透,可说出口的话,倒是实在,听着舒服。” 老宦官转头望向太安城那边,“那儿的人,可就喜欢云遮雾绕了,头顶着再好的天气,也让人觉着阴森森的。” 徐凤年对此没有妄加评断,只是柔声道:“北凉这边常年风沙粗粝,冬天酷寒也尤为难熬,不过站在哪儿,视野都还算开阔,待久了,便是心里头有些郁气,大风一吹,大雪一压,总会少点。” 老宦官由衷开颜笑道:“借北凉王的吉言呐,本来只当是完成了小主子的遗愿就知足,不曾想还能念着能多活几年。” 徐凤年转身看到双手空空的呵呵姑娘,这位少女百无聊赖晃着手腕,徐凤年对赵思苦说道:“老先生不妨去山上看看风景,到时候跟胡魁皇甫枰几人一同下山便是。” 老人笑道:“是得趁着腿脚还利索,多走走看看。” 年老宦官跟少女擦肩而过,老人自言自语道:“当年大秦失鹿,天下英雄共逐之。八百年分分合合,也就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有一统南北的迹象,可到头来却开了被北蛮子南侵中原的先河,那之后的历朝历代,就没一个能对北边省心的,本朝更是不能例外。首辅大人张巨鹿执掌朝政二十年有余,有一半时间都在盯着北地边境,联手大将军顾剑棠,也不过是把劣势拉到均势。如今离阳要自杀其鹿,天下又当如何?唉,这个世道,咱家一辈子都没看懂,读书人容不得宦官,读书人还容不得匹夫,读书人最后甚至容不得读书人,张家圣人的传世典籍,咱家一本不落,都看过,没瞧出这样的道理啊,思来想去,大概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咱家倒真要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儿的书院,这里的读书人,是不是会稍稍不一样。” 徐凤年低声笑道:“不愧是赵长陵所在家族走出的人物。” 少女歪着脑袋,徐凤年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咱们不想那么多。” 她轻声道:“老黄想的更多。” 徐凤年拉着她一起坐入停在山脚的马车,始终没有出手的徐偃兵打量了一眼徐凤年,两人各自点头,尽在不言中。徐凤年难得能够真正喘口气,跟这位少女如同随口闲聊说道:“就谋士来说,自身器格大小是一事,立足点高低又是一事,在其位谋其事,元本溪在春秋谋士中排名一直要比我师父李义山,阳才赵长陵,还有燕敕王幕后的纳兰右慈,都要高出一筹,其实未必就是半截舌元本溪的才学要高于其余几人,只不过他所站位置,注定了他可以有更大的谋划余地,手里头也能攥紧更多东西,这就像巧妇有了丰足的柴米油盐,做出来的饭菜,自会更为丰盛。我们北凉这边,目前有徐北枳跟陈锡亮,如果北凉能够不被北莽踏破,他们未来的成就肯定不低,但要说有多高,也很难,襄樊城的陆诩也是一样的道理,这也是钻研屠龙术的孙寅为何不愿留在北凉的症结所在,北凉池中有蟒无龙,他瞧不上眼啊。但是身在离阳朝廷,有好也有坏,坏处就是天子眼皮子底下可用之人实在太多,乱花迷人眼,就算有徐北枳陈锡亮这样的天纵之才,一来很难像在北凉这样迅速脱颖而出,二来正如赵貂寺所说,读书人难容读书人,文人相轻,赵室朝廷那边规矩又多,许多文人的壮志难酬,绝大多数都是无病呻吟,但到底还是真有些人,的的确确是生不逢时,怀才不遇。黄龙士如果生在当下,恐怕别说成为春秋大魔头的黄三甲,就是想当个上阴学宫的大祭酒,都会难如登天。” 徐凤年瞥了眼呵呵姑娘,有些无奈道:“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说你家老黄的坏话,夸他呢。我师父都说他是非常之人,超世之杰,我哪敢小看黄龙士。” 徐凤年随即有些思绪飘远,“赵铸这家伙运气好到可以说成是气运好了,能让黄龙士、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和纳兰右慈这三位同时看上眼。死在铁门关外的那个赵楷,只有杨太岁和韩生宣两个师父,比起赵铸还是要差上好些气数。至于四皇子赵篆,已经是一国储君,不用多说,反正以后离阳江山的归属,就看这两位了。” 返回沂河城内幽州将军府邸的途中,遇到了两拨以卵击石的刺杀,甚至不需要驾车和坐车的三位出手,就被鹰隼谍子截杀殆尽,北凉民风尚且彪悍,更不用说将种门庭豢养的心腹死士,这些门户里的武人,性子多半刚烈,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值钱玩意儿看待,甚至都不把自己的命当命,都讲究一个你养我十几二十年我便能报答你一命,乐意把此视为义字当头,是豪气干云,是大侠风骨,这样的讲究,外人都不好说这是对还是不对。徐凤年期间掀起帘子望向倒在血泊中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谈不上什么恻隐之心,只是想到了很多北凉之外的事,就说那赵家天子,仅就一姓天子而言,足以在青史上成为百年一遇的明君,但是他登基之后就要杀徐骁,如今更是要再杀离阳功臣张巨鹿,这并非是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此人能容翰林院士子风流,能容张顾两庐,能容八国遗民以笔墨兴风作浪,实在是当家天下的皇帝,就必然有一家之主的难言之隐,他再愿意为天下苍生去日夜勤政,终归还是先要为赵氏考虑得失,张巨鹿可以为不计自身得失,给天下寒士树起一道鲤鱼化龙的进阶大门,甚至可以说,碧眼儿不光是以一人死换来当世六部衙门的四千间屋子,更换来了此后的寒庶子弟在庙堂上的立足之地。恰巧赵家天子又不是那目光短浅之辈,就算他身后百年内,寒门士子依旧可以恪守君臣礼节,一心为帝王谋,但是两百年以后保证还能如此吗?若是庙堂之上,人人皆如张巨鹿这般兼顾赵氏与天下,甚至重百姓重过君王,以至于只顾天下不顾赵氏,这道大门已开,到时候谁能关门?这并非危言耸听,寒门士子不如豪阀子弟有这样那样的规矩,世族子弟穿习惯了好鞋子,就舍不得脱掉,可寒族本就是光脚的,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反正又有才学傍身,辅佐谁不是辅佐?甚至干脆我自己来坐龙椅又如何了?所以赵家天子杀张巨鹿,是杀离阳本朝头一号功臣不假,却更是把大开之门尽力掩回一些的无奈之举。 这些事,师父李义山看得到,黄龙士元本溪肯定也都看得到,张巨鹿本人更是如此。至于是好是坏,徐凤年不做皇帝,不用操这个心。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幽州这么一乱,离阳那边应该觉得是耗子扛刀窝里横。我刚好也要缓一缓,嗯,是得好好休养生息一下。”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掌,直勾勾望向头发灰白愈发转黑的徐凤年。 徐凤年笑着摇头。 少女弯曲起一根手指,眼神询问。 四? 徐凤年还是摇头。 她又缓缓弯下一根手指。 徐凤年继续摇头。 她即将只剩下并拢两根手指的时候,徐凤年笑道:“没跟拓拔菩萨打过,第二第三不好说。” 少女神采奕奕。 徐凤年轻声道:“但是只要有王仙芝在世,是第二第三还是武评垫底的第十,都没有太大意义。” 少女伸出手指,揉了揉徐凤年额心隐约浮现的一枚紫金“眼眸”,不太像是夏秋时节向日葵花的金黄颜色,不过她还是挺喜欢。 她小时候,家里除了那个只知道赌从不当爹的男人,就只有她跟她娘,还有那块田地里金黄金黄的葵花。那些被那个男人带回家的陌生男人,也曾经在田地里糟蹋她的娘亲,她就只敢躲在远处。每次娘亲穿好衣裳,理顺头发,走出田地,都会找到她这个哭都不敢哭的女儿,朝女儿轻轻笑,然后递给她一根摘下的向日葵,一起回家。后来娘死了,她就只能一个人看着那些向日葵了。 第572章 幽州动荡,沂河又是波澜跌宕的中心地带,这场惨剧,仅沂河一城,就有二十四个姓氏四十余大小将种家族遭难,当场杀死于沂河城内的地方豪横不下七百人,株连却未死之人,大多充军边关。当初识趣选择明哲保身的地头蛇,根据谍子密探的持续禀报,如今怨气倒是不大,很简单,死了人,就多出了地盘,除了大头给北凉拿走,剩下的残羹冷炙也相当可观,都由他们这些墙头草家族接手,给粮给钱便是娘的的扈从仆役,原本便心仪垂涎的别家妇人婢女,贱卖的珍玩字画,都是实打实的好处。徐凤年入城后,几次掀起帘子望出去,都能看到许多冰冷的眼神,麻木,憎恶,畏惧,仇恨,不一而足。 徐凤年回到将军官邸,宋岩跟王熙桦还未回府,沂河的收尾,这两个临时调入幽州的陵州高官并不直接插手具体事务,更多是将军皇甫枰和刺史王培芳两位幽州主官主持,徐凤年也不知道他们这对政敌怎么就能凑到一起,当时下定主意要将这位一起拉壮丁喊来幽州,有意让宋岩担任幽州别驾,辅佐武将出身的新任刺史胡魁,倒不是信不过在凉州刺史任上事功极其突出的胡魁,而是未来北凉道四州,文武相互补充以及相互制衡是必然大势,这种趋势,不仅仅局限于表面上的将军刺史两职,至于文章学问在北凉出类拔萃的王熙桦,有点像是为腥风血雨白事不断的幽州“冲喜”,而且青鹿洞书院也需要拿得出手的文坛大家镇场子,万事开头难,士子赴凉,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都塞进北凉官场,这是一个相对循序渐进的过程,何况读书人之中不乏滥竽充数之徒,先在书院这只筛子里晾晒抖落一番,以便分出个大致准确的三六九等。徐凤年坐在皇甫枰那座异常简陋的书房,书籍没有几本不说,连装饰摆设都欠奉,是个寡淡阴冷的屋子,跟皇甫枰的性子确实相像。 徐凤年在翻阅一本不入流的相书,头也不抬说道:“进来。” 入屋之人姓柳,是沂河城的谍子头目,跟北凉王禀报了今日搜集到的见闻,都是宋岩王熙桦两人的零碎言谈。原来这两位在目睹幽州血腥后,又知晓了事情缘由,对于沂河黄氏的处置并无异议,但是就酒楼听客的抄家一事,两人就有了严重分歧,王熙桦坚持认为那六十五人听说书之人,不论百姓还是豪绅,都罪不当北凉王如此重罚,一向推崇法家的宋岩则以为人人罪有余辜,两人赶赴幽州,原本不出意外宋岩是担任幽州别驾,王熙桦则掌管一州学政,两人争执不下,就有了个赌约,若是王熙桦胜出,两人交换官位,而宋岩竟说他必赢无误,以后官职照旧,不过王熙桦以后见着他宋岩便必须执下官拜见上官礼节。 听到这里,徐凤年放下书,笑道:“两位大人还真是有闲情雅致,难不成六十五人一一查询过去。” 柳谍子轻声道:“并非如此,王熙桦只拣选了三人。” 徐凤年点头道:“书生意气,是怕胜之不武。你继续说,拣选了哪三人。” 貌不惊人的沂河大谍子恭声道:“分别是沂河曹氏子弟曹升,齐记绸缎铺的掌柜戚丰年,村夫韩来财。三人中曹升是静怡轩酒楼的老主顾,曹氏则是沂河将种门户的末流。戚丰年是个上门女婿,在沂河西大街风评不错。韩来财则是假意入楼买酒喝,实则囊中羞涩,躲在后头借机听那说书。这些事情,宋岩王熙桦赌约之后都曾仔细翻阅档案,王熙桦在一炷香内挑选出三人,宋岩点头认可。” 徐凤年起身道:“王熙桦相信人心本善,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宋岩所学,却是人性本恶,两人之争,不是道德文章之争,说到底是书籍之外的人心之争。要我猜,输是肯定道德家王熙桦输了,但胜之不武的是老狐狸宋岩,若是换过来,从恶人堆中找寻善事善举,输的自然会是宋岩,只不过宋岩也不会答应这样的赌约。” 姓柳的谍子头目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在卑职看来,宋岩也非胜之不武,除了曹升身负两桩命案之外,像那富贾戚丰年与村野百姓韩来财,按律本就该有牢狱之灾。” 徐凤年摇了摇手,“咱们北凉这种地方,侠气是重,但侠骨未必重,犯事很容易,不犯事就难了。” 谍子默然。 徐凤年笑道:“这次沂河城许多家族都在忙着大捞油水,柳景兴,你不妨从他们手上截下些金银,就当犒劳你的兄弟们了,没理由你们辛苦做事的干瞪眼,不办事的占尽便宜,谅他们也不敢不松嘴吐出点肥肉。不过本王与你事先说好,这回只是特例,不是你们以后做事的新规矩。” 柳景兴咧嘴乐呵,依旧没有半点外人印象中精明谍子该有的狡黠,倒是愈发憨厚朴实了,哪里像是一个直呼宋岩王熙桦名讳的阴冷谍子。徐凤年继续拿起书,柳景兴便识趣告辞,在他跨过门槛并且轻轻掩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小姑娘,吓了他一大跳,从头到尾,柳景兴都没有留意到这么个少女,她头斜金钗,蹲在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旁边,在跟柳景兴对视。柳景兴迅速收敛视线,低下头,彻底关上门。柳景兴走了没多久,暂时还是陵州别驾的宋岩敲门而入,徐凤年握住书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宋岩坦然坐下,徐凤年打趣道:“咱们王功曹还真自己一头撞进你的陷阱。” 宋岩不奇怪今日之事被谍子知晓,这段时日沂河城眼线遍布,加上他跟王熙桦又惹眼,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宋岩有些无奈道:“王熙桦本来算是北凉道上比较圆通的文官,尚且如此,可见北凉之治,任重道远。” 徐凤年对呵呵姑娘笑道:“劳烦拎两壶酒来。” 少女悄无声息离去,果真给拎了两壶绿蚁酒回来,徐凤年跟宋岩一人一壶酒,徐凤年感慨道:“以前知道当家不易的道理,不过只有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才能体会当家如何不易,与人斗,与恶人斗,沂河黄氏这样的,还要跟好人斗,黄裳,王熙桦这样的。更要与天斗,以往听雨赏雪,都是乐事,如今就得考虑辖境收成。我现在手头上就有一摞密信要处置,有说是王府管事宋堂禄勾结官员,为侄子纂改谱品。陆家子弟侵吞良田,被人揭发,还有陆家一位长辈重金购置字画,竟然是赝品,退换不得,就要闹事。一名小宗师在凉州喝花酒,跟将种子孙争风吃醋,后者喊人围殴,前者痛下杀手,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照理说,两个都杀了才省心。更有步军副统领尉铁山的小儿子裹挟财物搬迁到邻居河州,光是违例的真金白银就装了十六大箱子,被巡关士卒扣押下,很快就传出边境甲士侮辱尉副统领儿媳妇在先的传言。还有顾大祖一名器重的年轻都尉,莫名其妙在关外就给人打得半死。” 宋岩平淡道:“只要拖家带口,就会有矛盾,父子之间夫妻之间尚有间隙,何况是这么大一个北凉?” 徐凤年笑道:“以后幽州巨细政务,都交给你跟胡魁皇甫枰这两位大人一同劳心劳力了。经略使大人一直为你打抱不平,说你宋岩空有法术势,却没有用武之地,希望把你弄到幽州以后,能够有些用武之地。” 宋岩点头道:“理当鞠躬尽瘁。” 徐凤年不去拎起还剩大半的酒壶,站起身,跟宋岩一起走出书房,宋岩告辞离去,徐凤年找到暂居将军官邸一栋偏院的王熙桦,跟他说要去见一个人,王熙桦一头雾水跟着走出府邸,坐入马车,离开沂河城来到郊外,这里有一条灌溉沟渠,养育出一片还算茂盛的芦苇荡,北凉地产贫脊,用处还算颇多的芦苇就都成了千金草。芦苇荡附近有几座临河而聚的小村落,凉风习习,春晖融融,走在狭窄泥路上,空气中都是青苇的草香。有三五成群的村子稚童在采撷嫩芽,徐凤年跟王熙桦缓缓来到河边的一座小渡口,一丛丛芦苇婀娜依偎,是北凉少见的柔情旖旎风光。徐凤年手中有一截青绿芦苇的空茎,形似一支粗糙的芦笛,徐凤年坐在鹅卵石砌成的渡口上,吹响芦管,呜咽幽幽。王熙桦没有坐下,站在河边,心中想着,大概是年轻藩王不满于自己为何要跟宋岩立下那个赌约,为何要质疑他在幽州的举措,不过是念在自己还算半个心腹的情分上,才没有用常见的官场御下手腕收拾自己。 徐凤年停下吹奏芦笛,抬头,伸手指了指东北,“有个北凉寒士,赴京七年,终于出人头地,前年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的起居郎,去年又当上了考功司郎中,辅佐吏部尚书赵右龄跟储相殷茂春主持京评,今年更是要参与大评离阳地方四品官员,初春跟太子赵篆私访南方,回京之后大婚,皇帝亲自赐下府邸,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同时出席,蓬荜生辉。新婚之夜,大红烛,红盖头,那女子是姓赵的金枝玉叶。这名读书人,以后注定是要平步青云的,哪怕入阁拜相,也都指日可待。七年中,送给北凉的密信仅两封,一次是太子人选,一次是赵家皇帝的身体状况。这么一个有大功于北凉的读书人,只是在两封密信结尾分别写了两个字,让北凉转告一人。”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平淡道:“勿念。” “勿等。” 王熙桦叹息一声。 徐凤年继续缓缓说道:“在这名读书人飞黄腾达之前,这里就来了个赵勾谍子盯着,盯了很多年。所以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四个字,那个挂念之人,等候之人,仍是从不知道。” 王熙桦轻声问道:“那痴情女子还在等?” 徐凤年点了点头,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渡口石头,“当初她就是在这里送读书人去京城赶考,然后不曾婚嫁,若是想念,就会来这里等一等,因为他当年亲口答应过她,不论能否考取功名,都会返乡迎娶她入门。” 王熙桦由衷感叹道:“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女子,本该结成良人美眷,便是北凉王为他们亲自主持婚事也不为过。” 徐凤年置若罔闻,说道:“去年年尾以后,女子就不再来渡口等人。” 王熙桦愣了愣。 徐凤年把芦苇空管抛入水中,没有转头,但是伸出手指,指向王熙桦身侧远处,“她死在了芦苇荡里,也葬在了那里。” 徐凤年双手伸入袖口,“我来幽州,来沂河,就是杀人来的。你王熙桦在心底说我滥杀无辜,我想那些权贵人物再无辜,总不如这个女子无辜。何况,这样的女子,这样的惨事,幽州数都数不过来。你们读书人,口口声声一心为天下太平,我徐凤年觉得天下太平实在太远,身边太平这么近,总要先做好。” 王熙桦脸色苍白。 徐凤年起身抖了抖袖,面朝芦苇荡一座小坟头作揖。 转身离去,留下颓然坐地的王熙桦,徐凤年沉声道:“有幸生而做人,却不把别人当人,既然自己不做人,在北凉,本王见一个杀一个。” 芦苇荡有百余幽州死士现身,自以为逮住机会,要把这个落单的人屠藩王斩杀当场。 徐凤年双手负后,一气呵成,把百人皆是一撞分尸。 第573章 幽州胭脂郡因为靠近边境,跟沂河城有些远,便是有些牵连祸事,比起幽州腹地那边的血流成河,几乎可以称之为世外桃源了,不过还是有些将种子弟给殃及池鱼,丢了官帽子,于是这段时日不断有外地士子带着官文涌入此郡,占据衙门大小位置,这些新登龙门的读书人大多有出自刺史府邸的印信,以及黄裳这些文坛大佬的推荐信。胭脂郡郡守洪山东这一旬来迎来送往,忙得焦头烂额,才入夏,便不知道喝掉了多少壶降火茶,就怕怠慢了任何一个依有靠山的不知名大人物,如今新凉王崇文抑武那是明摆着的,在幽州大开杀戒,不都是武人?洪山东哪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摆架子,胭脂郡境内辖有七县,上县只有一个,离阳律例产粮十万石才属上县,北凉这儿折半都是一等一的大县了,这趟士子进入本郡为官,担当县令一人,县丞三人,主薄六人,县尉一人,所幸都在中县下县任职,算是没有往郡守大人的心窝子上捅刀子,新官上任,拜会一郡主官洪山东,是人之常情,也是该有的规矩,不过仍是有一位主薄一个县尉没有露面,约莫是文人风骨作祟,直接赴任当地,本就是读书人出身的洪山东也懒得计较这类繁文缛节,境内勉强有个糊涂太平就很知足。 碧山县是个鸟不拉屎的贫瘠下县,空有胭脂郡最大辖境的架子,加之地方势力抱团厉害,历来在这里县令当得憋屈,更别提什么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的好事了,这回幽州官场巨震,碧山县从上到下,不用谁发话,县令到县尉自己跑了一干二净,能去别县高就是最好,没这份能耐的,也都趁机自降一阶去别地儿当肥差捞油水,结果这个县的那座老旧县衙,县令县丞主薄等父母官们汇聚一堂后,大眼瞪小眼,相互都是生面孔,县令冯瓘,是上阴学宫的读书人,才至而立之年,据说是连王大祭酒也瞧得上眼的美玉良材,在如今北凉道上自然成了一等一的抢手货,洪郡守收了此人的见面礼,却悄悄送了一份更重的回礼。县丞左靖,名头上就要稍逊一筹,当初是跟随青州陆家一起入凉的读书人,无甚功名傍身,不过既然能跟“皇亲国戚”的陆家搭上线,也无人胆敢小觑。都尉白上阕,喜好悬佩一柄私家刀,正是那个没去拜会洪郡守的胆大之人,身材魁梧,不以士子自居,就是在县衙大堂之上,亦是斜眼看人,剩下一个主薄,官职在一县内坐头几把交椅的大人物中官职最半桶水,叫徐奇,不佩刀剑也不悬玉,年纪轻轻,倒是有副真正的好皮囊,四位父母官,冯瓘恃才傲物,又是县令,对谁都不冷不热,左靖有过交好白上阕的举止,可惜后者不领情,只好退而求其次,跑去跟徐主薄称兄道弟,总算没白费功夫,闲来无事就一起离开衙门去街上喝酒,不过言语中三番五次试探,获悉此人是跑来穷乡僻壤避祸的将种子弟,一开始喝酒都是他左大人做东的酒席,就转为都让那位年轻主薄掏钱付账了,起先左靖还有些忐忑,生怕这个小将种身上草莽气太重,一言不合就手脚相向,后来喝酒次数一多,愈发关系熟稔,就确定这只官场雏儿极好说话,肯吃亏,但在左靖心底也就愈发看轻了,只当作一个冤大头的酒肉朋友,要不然?士子执掌北凉政务是大势所趋,你徐奇一个里外不是人的小小将种子弟,日后有个屁的出息。但徐奇有一点很对左靖的胃口,那就是自己针砭时事的时候,徐奇不懂便是不懂,乐意竖起耳朵听他这位县丞大人的授业解惑。反正碧山县事务并不繁重,冯县令又抢着去做,白县尉则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左靖跟徐奇两位有的是喝酒聊天的功夫,忙里偷闲?闲里偷忙还差不多! 县衙正门对着的轱辘街不长,店铺也是小猫小狗三两只,而且酒楼就仅有一栋,卖来卖去也就只有绿蚁酒寥寥几种,左靖实在是喝不惯入口烧喉的廉价绿蚁,今天就跟酒楼要了一壶刚到店里的剑南春酿,要酒时,特意瞥了眼徐奇的脸色,见他有些肉疼又刻意藏掖的表情,左大人忍着笑意,之后大口喝酒的时候就愈发心情舒坦了。喝着解馋的好酒,左靖只觉得豪气盈胸,直扑牙关,不吐不快,才喝完一杯,那徐奇就又识趣地赶忙伸手倒满一杯,左大人端起酒杯,也不急于饮酒,悠悠然说道:“上回与你说到碧眼儿跟坦坦翁公然决裂,大快人心,今日就要好好说上一说后续波澜,这位张首辅把持离阳言路,终于派上了用场,咔嚓一声,这柄刀在朝堂上猛然一落,虽未死人,却让有资格入殿朝会的庙堂诸公丢了两个爵位,外加十六顶官帽子啊!徐奇,你说厉害不厉害?” 徐奇轻声笑道:“厉害,确实是杀了一记霸道至极的回马枪,不输给陈芝豹的梅子酒。” 左靖本是想自问自答,被打断言辞,下意识就想瞪眼,不过迅速收敛,眼前所坐之人毕竟是与他相同品秩的实权官员,慢饮一口,酝酿了下情绪,这才继续说道:“庙堂群臣那是既灰头土脸,又惴惴不安,但是这不打紧,很快就柳暗花明又一村喽,那位碧眼儿有意要开凿莲子河以决广陵水患,以修炼闭口禅著称的工部尚书破天荒直言上书,陈述利害,条理清晰,竟是竭力驳回了首辅大人!要我看啊,本朝两个站皇帝,人猫不管怎么个死法,终归是死了,还顶着首辅头衔的这位紫髯公,也已是摇摇欲坠的暮色光景。” 说到这里,县衙之内最有望接任县令的左靖也是唏嘘不已,既是文人,不论嘴上如何置评碧眼儿,心中又如何不会心神向往?习武不登武帝城,不算英雄,从文不识碧眼儿,何谈为官?左靖喝了口酒,啧啧出声。结果听到一句大煞风景的问话,“左大人,张首辅离我徐奇太过遥远,我反而更好奇如今的江湖。” 左靖难免腹诽你徐奇算什么个东西,别说碧眼儿,就是太安城都跟你离了十万八千里,至于江湖,你就真的能近几分了?不过心中不屑归不屑,左靖喝人家请客的好酒,脸面上还是笑意吟吟,缓缓说道:“江湖嘛,本官也有所耳闻,虽未上心,可既然你问起了,给你说上几句闲话也无妨。恰逢朝局变动,从广陵道那边流传出了天下新三评,将相评且不去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人物,也就本朝殷茂春与北莽董卓两位略有新意,单就说你问及的这份武评,委实是百年不曾有过的大手笔,由十人增添为十五人……” 徐奇那厮又拆台笑问道:“这么多,是不是不值钱了点?” 左靖冷笑道:“不值钱?这回比历届武评都要值钱!以往离阳武评十人,以及上一次北莽越俎代庖出炉的武评,都不曾把三教中人加入此列,更不敢去碰武帝城和吴家剑冢这些地方。这次的武评十五人,那才算真真正正的世间顶尖高手!” 徐奇低头喝了口酒,然后眯眼笑着。 左靖瞥了眼桌对面的年轻主薄,丰姿平平的左县丞肚子里难免有些愤懑,这个将种公子哥倒是生了一副容易拐骗女子的皮囊。不知何时酒楼的少东家也凑过来,也不知道带壶反正卖不了几个铜钱的绿蚁酒,就那么枯坐着,不蹭酒,就是傻笑。左靖瞧着心烦,只得眼不见为净,不怎么想浪费口水,熬不过那寒酸少东家的渴望眼神,左靖抽了抽嘴角,见到徐奇又跟掌柜的要了壶剑南春酿,这才展颜一笑,说道:“王老怪王仙芝,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无人能撼动,哪怕是访仙归来一剑翻南海的桃花剑神,邓太阿也只得乖乖屈居第二。” 粗眉大眼的酒楼少东家一惊一乍,大声道:“咋回事,拓拔菩萨变作第三了?” 左大人懒得理睬这只学浅眼拙的井底之蛙,慢悠悠道:“有何稀奇,北莽拓拔菩萨给邓太阿赶到了第三了呗,武道巅峰前三甲,位次有变,但人还是那三人,雷打不动。说过了这三位陆地神仙,接下来本官且说后五人,评点之人约莫是还有些忌讳,三教中的佛道领袖,都不入前十之列,像那已经被封山的两禅寺白衣僧人,天下无禅李当心,北莽国师,麒麟真人袁青山,武当新掌教李玉斧,就都在十名之外,跟断矛邓茂,咱们北凉的徐偃兵,不分先后,并列占据这五席位置。若是搁在十年前,这五人谁不是稳居前五的神仙人物?” 酒楼少东家乐呵道:“咱们北凉了不得哇,李掌教跟徐将军都上榜啦。哥今儿高兴,等下请你们喝酒,绝对是上好的绿蚁,找遍碧山县,保准都没一个地儿能卖!左大人,快说快说,还有那七位英雄好汉到底是哪些?!” 左靖有心逗乐,促狭道:“先拿酒来,否则免谈。” 少东家急不可耐道:“急啥,稍后一定请县丞大人你两壶绿蚁酒!小的还有胆子坑你左大人不成?” 徐奇启封第二壶剑南春酿,左靖手中酒杯给倒满之后,也就不去跟一个乡野村夫斤斤计较,猛喝半杯,满脸惬意呲了一口,这才说道:“第四的西楚儒圣曹长卿,第五的逐鹿山魔头洛阳,第八的更漏子洪敬岩,第九的大柱国顾剑棠,第十的素王剑之主,吴家剑冢当代家主!” 少东家愣神,扳了扳手指头,纳闷问道:“还有第六第七跑哪儿去了?县丞大人,敢情被你老人家喝酒喝掉了?” 左靖正要伸筷子去小瓷碟里夹一粒花生米,作势要打这憨子,白眼道:“第七正是从你们北凉走出去的新蜀王,陈芝豹。” 那年轻人嘿嘿道:“啥叫你们北凉,县丞大人你喝酒喝糊涂了吧,是咱们北凉才对。” 左靖微微悚然,微醺的酒劲散去大半,但很快恢复神情泰然,微笑道:“第六嘛,则是咱们北凉王了。” 年轻人张大嘴巴,瞪圆眼珠子。 左靖斜眼这厮,不掩饰满脸的讥讽,冷哼道:“不信?裴矩,你小子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相信啊?嗯?” 姓裴的年轻小伙咧嘴傻笑道:“天大的好事,信信信,不信我就跟你县丞左大人一个姓!” 左靖忍不住开始掉书柜,显摆他的学问,嗤笑道:“裴姓放在二十年前是大姓不假,可如今连屁都不如,比本官之左姓在本朝谱品上差了六十好几。” 裴矩小鸡啄米狠狠点头道:“对对对,姓裴就是丢人现眼,走哪儿都不受待见,我现在就恨不得哪天找位大家闺秀把自己送出去,入赘改姓才好。” 徐奇低声感慨道:“第六。看来是黄三甲有意手下留情了。” 左靖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徐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不管第几,能登榜武评就很能吓唬人了。” 裴矩面对鼻孔朝天的县丞大人,还有些老百姓对父母官该有的敬畏,对于这个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徐奇也就习惯了顺杆子往上爬,这些日子偶尔相处,一向大大咧咧,言行无忌。他抓了一把花生米到嘴里,含糊不清道:“何止是吓唬人,我要是见着一个,那还不得被吓破胆,要是没被吓死,就是抱着他们的大腿,也得哀求他们收下我做徒弟,侥幸学成了一招半招,再出门行走江湖,打谁不是打?打不过也能把师父搬出来撑腰镇场子,谁还敢欺负咱?那可不就是急着投胎?” 徐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你有这样的想法,是练不成好剑,做不成高手的。” 裴矩翻了翻白眼,没好气道:“我也不练剑,你看看,天下前三,练剑的就一个,算上十五大高手,就还有个吴家剑那个啥字来着的老家伙也练剑,还是前十里垫底。” 徐奇笑道:“也对。” 裴矩突然眼睛一亮,死死盯住那位才学渊博的县丞大人,猴急问道:“那胭脂评呢,有哪些大美人?” 左靖到底是男人,会心一笑,小酌一口醇酒,回味片刻,说道:“这份胭脂评倒是没如何更改,无非是少了个殉情的靖安王妃裴南苇,多了个西楚亡国公主姜姒。” 裴矩想了想,“这位,我晓得的,御剑直过皇城十八门嘛,以后谁敢娶。那咱们的武林盟主徽山紫衣呢,不都说她也生得祸国殃民吗?” 左靖低声笑道:“西楚公主不敢娶,这位大雪坪女主人就有男子敢染指了?你要清楚,轩辕青锋虽未跻身武评十五人,却跟南宫仆射一起给点评之人单独拎了出来,说前者只差一关,后者只差一楼,都有望以女子身份登顶武林,就看谁更快一步了,谁慢了一步,便步步慢,再难并肩。要本官看呐,这作评的老狐狸,也是一肚子坏水,恨不得这两位大美人打起来才好。裴家小子,本官问你,不去说高不可攀的她们,就说你假使认识两位临街的美娇娘,你自己吃不到,乐意不乐意瞧见她们在大街上扭打起来?” 裴矩只顾着嘿嘿笑,答案不言自明。 既然有不用花钱的酒喝,左靖说话就多了,这之后又给孤陋寡闻的两个年轻后生说到了许多江湖新事,比如东越剑池的宋念卿无缘无故死了,西蜀春贴草堂的剑法大家谢灵箴也死得蹊跷,这些宗门失去了定海神针,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已经不复当年傲视江湖的盛况,被龙虎山吴家剑冢远远拉开,只得跟许多新崛起的宗门并列十大门派,北凉这回确是不折不扣的大赢家,在这一桩离阳是离阳北莽是北莽的评点上,又有一个原先谁都没听说过的鱼龙帮一鸣惊人,虽然是末尾,可第十又如何,出门在外,自报名号,那总是自称咱鱼龙帮是整个离阳江湖十大门派之一,而不会愣头青到说是第十的。县丞大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裴矩就已经寻思着是不是该跑去陵州加入鱼龙帮了。闲聊最后,裴矩一拍大腿,后知后觉问道:“左大人,那尊大魔头人猫咋不上榜?给人比下来了?落魄到前十五都挤不进去?” 左靖哭笑不得,拿筷子指了指这个偏居一隅只能一辈子坐井观天的年轻人,“你傻啊!” 碧山县主薄徐奇,一笑置之。 裴矩突然捂住肚子,说要去蹲茅厕,脚底抹油就不见人影了。 左大人等喝完最后一杯剑南春酿,这才猛然醒悟,这傻小子不是真傻,而是耍小聪明躲那两壶事先说好的绿蚁酒了。左靖笑了笑,起身离桌,那徐奇说要再坐一会儿,县丞大人便独自走出酒楼,嘀咕道:“傻便是傻,酒楼在这儿,能跑到哪里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本官堂堂六品县丞,别说要喝你两壶破酒,便是要你半座酒楼又有何难?” 等左靖离开酒楼,年轻人马上跑回酒桌坐下,笑道:“徐奇,你说这家伙笨不笨,朝三暮四的道理也不懂,白读那些圣贤书了。” 徐奇笑问道:“朝三暮四难不成还有额外的道理讲究?” 裴矩翘着二郎腿,拎起剑南春酿的酒瓶,仰起头,就喝了瓶底几滴酒,也心满意足了,抹嘴道:“你读书肯定比我还少,朝三暮四是说啊,一个耍猴人给猴子早上三颗橡子晚上四颗,猴子不答应,耍猴人就说早上四颗橡子晚上三颗。我小时候一听这别人耳朵里的笑话,就觉得这猴子真他娘聪明,早上就能多拿到手一颗橡子,不是比啥都强?就算晚上真还能再拿三颗,早到手早省心,再说了,咱们这世道,做生意的人,谁不是鬼话连篇,所以说嘛,猴子聪明着呢,那位县丞大人就很笨了,也不晓得他咋当上的县丞,要我看,还不如我去当这个父母官。” 徐奇望向窗外,平静道:“是你说的这个理。可其实有些时候做事做人,其实都不用这么聪明的。” 裴矩呸了一声,讥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话没意思了啊,不聪明点,能出人头地?街上野狗,都知道逮着穷酸乞丐咬,你看它敢不敢咬我,咬县丞大人?” 徐奇默不作声,走出酒楼。 走在行人稀稀落落的大街上,他抬起头,任由阳光刺眼,无动于衷。 裴矩趴在窗口,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心底一直嫉妒那个主薄衣衫相貌还有官身的酒楼少东家,撇嘴嘀咕道:“人模狗样有卵用,你也配跟老子讲道理?” 徐奇独自走着。 喂。 温华。 你的兄弟,已经是名义上的天下第六。 如果将来那一天,我还能不死,你也还活着。那么你不要的那一份,我也自作主张帮你加上了。 咱俩加在一起,弄个天下第一,不过分吧? 第574章 徐奇没有住到县衙后堂,县令冯瓘携带的藏书多仆役多,占去许多屋子,县尉白上阕也额外清理出一间习武房,也不跟谁客气,一副谁不满意谁来问过本官腰间刀的架势,他这个主薄就很识趣地在外头置办了一栋小宅院,离着县衙就一盏茶由热到凉的眨眼功夫,巷弄僻静幽深,院中有一口汲水不易的小井,有一架才泛新绿的葡萄藤,倒也马马虎虎算是幽静宜人。徐奇回到住处的时候,一个头斜金钗的小姑娘正趴在井口上,撅起屁股蛋儿,也不管这个姿势是雅观与否。徐凤年脱去嵌有从六品官补子的文官公服,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井边,原本他是没福气如此悠游度日的,不过家里二姐知晓他目前的状况后,宁愿自己劳累些,也执意要他这个弟弟暂时不去触碰堆积成山的案牍政务,要知道这些奏疏文本,搬山一空之后,可以马上就可以再成一山,只是她说是下人劳力中人劳智上人劳人,就当是给他最后大半年的悠闲日子。反正讲道理,徐奇从没赢过她,也就安安心心等待下一个春暖花开,到时候就算自己想偷懒,想必二姐也要揪着他耳朵到书桌前。他这个不大不小的主薄,在胭脂郡碧山县,当然是将种子弟出身的徐奇,这个化名在北莽在离阳江湖都曾用过,可等到一年守孝结束,等到披上金缕织造局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精心打造的那件衣服,他也就该离开这里,离开幽州了。在碧山县,除了半旬一封的家书密信,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他的清修,所以类似武评胭脂评将相评这些事情,还真得从县丞左靖那里听说,当主薄的那点俸禄,都给左大人喝酒喝得七七八八。这次新武评,无疑是黄三甲再一次故意掀起妖风,这其中龙虎山是最大的输家,一对父子大真人联袂飞升,盛况空前,却好似掏空了这座道教祖庭的所有家底,此次无一人登榜,而至今杳无音信的武当李玉斧一跃入评,与袁青山李当心并肩,武当山的地位肯定要水涨船高,而徐偃兵跟他这个天下第六的横空出世,北凉俨然是最大的赢家。 他靠着藤架,自言自语道:“十次出神逍遥游,居高临下,看过了许多地方,顺势见识到一时一地的气运聚散。都说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在这一方水土的局限中,人与人的言行相互渗透,所以此水土与彼水土,两地人士写出来的文章味道都会不同,再放大了说,以广陵江为界,南北之分,南人北人的性格更是截然不同。” “出神看大,回神看小,就说我如今看北凉新人左靖,看旧人裴矩,看他们的一言一行,最终气数混淆,都溶为北凉的气运,都有启发。如今北凉身负气运之地,有武当山,不过得等到李玉斧回山。清凉山在姜泥跟羊皮裘老头儿都走后,换成了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以及呼延观音。但是这些几人,在或不在,都遵循天理昭昭四个字,强求不得。” “很多故人,都真的成了已故之人,还有些,也不知道哪天就要成为作古之人,像那跟在刘松涛身边的王小屏,不知为何依旧没有登榜武评的隋斜谷,还有不知所踪的李子姑娘和南北和尚,不过说起来,跟我沾上关系的,多半没有好下场。” 一直听徐凤年念叨的呵呵姑娘,抬起头,扶了扶微斜的金钗,平静道:“我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徐凤年被逗笑,好奇问道:“既然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还杀我?那几次,你有手下留情,但也有的确是痛下杀手的时候啊。” 少女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望着他,眨了眨眼睛,“老黄说你活得那么惨,死在我的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我觉得……” 徐凤年无奈道:“你觉得挺有道理的?” 少女呵了几声,显然挺高兴。 她突然像是记起一事,一闪而逝,说走就走,留下一个孤苦伶仃的徐凤年“独守空闺”,徐凤年不知道她去哪里,却感觉得到她一时半会儿不会再露面。徐凤年叹了口气,坐在小板凳上发呆,这些时日,大体就是去县衙点卯打个照面,然后便没有他主薄大人什么事情了,碧山县新老交替百废待兴,县衙上下本该是最辛苦的时日,不过县令冯瓘强势无比,独揽大权,左靖几次明争暗斗,争权落败,也就无所事事,似乎是想从身后靠山那边谋求一些支持,暂时选择休憩蛰伏,且看冯大人横行到几时。白上阕志不在一县一郡,多去胭脂郡一处关隘游历“散心”,结交于北凉道实权都尉,如今的北凉道,不说十四名新校尉,任何一位手握兵符的都尉都已是炙手可热的大贵人。徐凤年之所以选择碧山县作为落脚点,一来是幽州风波余韵犹在,他还得盯着新刺史胡魁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能否一起唱好红白脸,二来胭脂郡临近边境,徐凤年对幽州境内戊守将卒大失所望,顺带着对幽州边军也信心不大,想着有空就去边关上瞧一瞧,再就是更想亲身体会亲眼见识过北凉官场的新气象,见微知著,比起道听途说甚至是谍子密报都要来得准确全面,就像现在的情形,碧山县内冯瓘跟左靖的内耗,以及县尉跟县令县丞的离心离德,就已经让徐凤年心生忧虑。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起身去灶房,无奈发现米缸子已经见底,虽说如今他已经与道教真人的辟谷无异,玄妙境界甚至远有超出,不过自古圣贤皆言修道而不说修仙,再说为了得证长生,在未修成仙人之前,就早早把自己修得不是个人,又有何裨益。徐凤年这段时日,吃喝睡一样都没有落下。去桌上拿上一袋银钱,就打算出门去买一袋子米,大概是碧山县穷山恶水出刁民的缘故,当地盘根交错的豪横家族,对于他们几个新官上任一把火也烧旺的父母官,都没什么好脸色,以朱氏为首的家族更是迄今为止头面人物都闭门谢客,打定主意要跟他们划清界限。 徐凤年才要出门,就有个年轻人风风火火撞入小院,肩上扛了一袋子米,徐凤年也不跟他客气,笑着接过米袋子,回身倒入米缸,身边年轻人就姓朱,名正立,是喝酒认识的,是个土生土长于碧山县的当地人,自称是被胭脂郡大户人家拒婚的小门小户寒酸子弟,徐凤年哪里猜不到他便是个货真价实的朱氏子孙,不过既然朱正立不愿意承认,他也不去揭穿,朱正立性情洒脱,是少有作风正派的大族子弟,约莫是那点北凉游侠风骨作祟,在碧山县跟其他膏粱子弟厮混不到一块,反而多有争执,前些年因为一事还跟牵连家族跟上任县令闹得不可开交,须知千万别不把县令不当官,破家县令可不是白叫的,县令官不大,却是刺史郡守之下的土皇帝,能够坐上这个位置,既有不容小觑的背景,也得有不俗的官场学问,让老百姓家破人亡那是信手拈来,朱正立敢惹县令,他自己不谙人情世故是一个,再者碧山县朱家也确实有份底蕴,若是真的朱家当家之人发话,别说县令,就是胭脂郡太守洪山东也要乖乖噤声,只是朱家这些年的退隐,才使得碧山县猴子称大王。朱正立是个喜欢碎碎念的家伙,此时在笑话徐奇这个主薄做得太寒碜,捞不着油水,想不两袖清风都难,还说徐奇肯定是家里掏光了积蓄才捐了这么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破官,否则哪里会沦落到炊无米的凄凉地步,徐凤年也不反驳,只是笑着提醒这家伙在矮子面前不说揭短的言语,朱正立哈哈大笑,却也不再念叨徐奇的落魄处境。徐凤年拿出一壶绿蚁酒,两人坐在葡萄架下一人一只大白瓷碗,北凉的日头尤为毒辣,才入夏便有江南酷暑的难熬光景,只是有个好,那就是只要待在荫凉处,风一吹,就可燥热顿消,加上一人一碗绿蚁酒,两个同龄人更是逍遥胜神仙。 徐凤年喝了口酒,醉然眯眼笑问道:“今儿幽州哪里都有实缺,你跟长辈说一说,去钻钻空子?狠下心,拿出几百两银子去找个后门,再找个有点声望的名士讨要一封举荐信,不说如我这般的一县主薄,谋个官身总不是难事,以后游侠儿在北凉道上就混不出大出息,以后更没这个可能了,还是当个文官有前途啊。” 朱正立拨浪鼓摇头,“当官有啥好的,骑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撒尿,也不算出息。不说我是破落户出身,就算真有钱,也不花这个冤枉钱,真想当官,还是去边关从军,靠本事弄到手实打实的军功,那才叫舒服。” 徐凤年打趣道:“就你这三脚猫的身手,寻常战事还好说,不说碰上乌鸦栏子,就是撞上北莽的二流骑兵,也跟送死还差不多,当官再无趣,当个死人就有趣了?” 朱正立叹息一声,使劲揉了揉下巴,“所以我奶奶怎么都不愿我去投军,说宁肯我在碧山县混吃等死,也好过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说只要我敢偷溜出胭脂郡,就找人打断我的一条腿,嘿,我奶奶向来说话算数,我们家所有人都怕她,都跟老鼠见着猫似的。我小时候倒是不怕,大了以后越来越怕。” 徐凤年促狭问道:“你那个对白县尉一见钟情的妹妹,如何了?” 朱正立一听到这个就牙疼,苦着脸道:“我就纳闷了,你小子跟白上阕那绣花枕头好歹是一样大的官帽子,而且长得也比那小白脸俊俏几分,奇怪了,我这妹妹就是不待见你,非要凑到那姓白的家伙身边去,女子该有的矜持都没了,这也就罢了,古话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纱,我也没觉得那个姓白的给我妹妹一点好脸色啊,愁,愁死了。而且那个整天摆张臭脸的家伙真要成了我的妹夫,我非要跟他们……徐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徐凤年笑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朱正立一巴掌拍在徐主薄肩膀上,还不忘趁机揩去手上的酒渍,笑道:“徐奇,怪不得能当上咱们碧山县的主薄,还是读过几天书的嘛。我就不行,一碰书就发昏,想睡觉。让我练武的话,几天几夜不休息都没问题,不过我奶奶死活不肯我去习武,唉,兄弟我空有一身天赋天资啊。” 徐凤年微笑着直言不讳道:“你的天资平平,好不到哪里去。是朋友才跟你说实话。” 朱正立也不生气,瞪眼道:“王仙芝刚出道那会儿,还给江湖前辈说成天赋平常呢!再说了,我习武又不是非要做那名动天下的大侠,在乡里能揍几个欺男霸女的无赖混子也行啊。” 徐凤年点了点头,朱正立喝完一碗酒,去摇晃了一下酒壶,大概还剩下半碗,就搁下碗,说这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透气的,还得回去跟那些圣人典籍打交道,要是给奶奶发现,下次见面就得瘸腿了。徐凤年也没有送他,笑道:“下次登门记得带酒来。” 小跑离去的朱正立转身竖起一根中指。 徐凤年笑着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酒,独自坐在葡萄架下,微风拂面,心情舒畅。在快喝完碗中绿蚁之前,把酒碗搁在小竹椅上,站起身,迎客。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着一根拐杖缓缓走入院子,她见到徐凤年后愣了愣,坐在徐凤年身前,等她坐下,徐凤年才坐下。 老妪便是碧山县朱氏的当家之人。朱氏四代同堂,上三代尤其阴盛阳衰,朱正立这一辈就他一根独苗,在祖祠的族谱上叔伯倒是应该有六七个,不过如今无一人在世,再上一辈,也是如此。老妪当年身为朱氏长媳,随着岁月推移,就成了碧山县朱家名副其实的主心骨,是位在整个胭脂郡都算德高望重的掌门主妇,都说当初徐家入主北凉,大将军徐骁跟王妃吴素都曾经下榻过朱家,仅凭这一点,别说胭脂郡,就是幽州,谁敢轻侮朱家?更何况朱氏男丁两代十二人,二十年中,尽死边关! 老妪略微出神,望着徐凤年,轻声道:“真像。”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妪摆了摆手,双手拄着拐杖,望向院门,说道:“起先是想见一见能让老朽那孙儿也愿意称兄道弟的主薄大人,见过以后,也就恍然。当年,朱家大宅门里的家主,遇上大将军,差不多也是这般情景,大将军没架子,我那夫君恨不得以死相报,他口拙,没说什么,但是做到了。” 徐凤年沉声道:“老夫人请放心,我绝不会让朱正立步他先辈的后尘。这趟扎根碧山县,甚至不敢造访朱氏,与朱正立相遇,是偶然。以后某天离去,多半就再无相逢的时日了,还望老夫人安心。” 老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老妪安安静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缓缓起身,徐凤年起身送到院门口,老妪突然问道:“真能守得住?” 徐凤年平静答复道:“如果没能守住,就劳烦老夫人跟朱正立说一声,徐奇跑去中原做官了。” 老妪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了摸徐凤年的脑袋。 老妪缓缓走向停在巷弄拐角处的马车,上车之前,看到门口默然目送的年轻人,呢喃道:“真像。” 第575章 胭脂郡郡城靠近青案郡,徐凤年这个下县主薄当初没有拜会太守洪山东,这次赶赴郡城,依旧是另有所图,如今他身边连个马夫都没有,徐偃兵去了幽州葫芦口,大材小用,出任北凉边境关隘八大校尉之一,主要还是震慑边军中跟幽州将种门庭有关系的大人物,徐偃兵跻身新武评十五人之列,光是这一点,就很能让人忌惮,何况曾是徐骁的心腹扈从,春秋之中,身为人主,给心腹尤其是那些出身草莽的嫡系赐姓,很常见,不过在徐骁这边屈指可数,当年的刘偃兵是其中一个。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偃兵在北凉两朝都被北凉王倚为心腹,在外人眼中,就算是步军统帅燕文鸾也该卖这位徐校尉几分面子。如今天下第六的新凉王,被说成了一人就当两千骑,还需要谁来护驾?徐凤年牵马入城的时候用的是徐奇的户牒,又有记录在案的官身,自是畅通无阻,徐凤年进入郡城的时候,看到许多年轻锦衣华服的男女,也都老老实实下马步行穿过城门,就算过了城洞,重新翻身上马,也不敢策马狂奔,再无以往的骄纵恣意,更无一人胆敢私佩北凉刀,想必是整个幽州的血腥味,至今未曾散去的缘故。北凉豪侠自古而然的鲜衣怒马,给硬生生去掉一半了。徐凤年入城之后,依旧牵马缓行,走向一座难得有山有水的宅子,在北凉看门第高低,只需要看水的多寡,水井的口数,冬雪的窖藏,能够临湖更是了不得,至于清凉山坐拥一座听潮湖,既然家主姓徐,也就不用多说什么。 胭脂郡城内,胡柏是个谍子,还很年轻,但是早在少年时代就被前辈谍子寄予厚望,北凉由谍子转为官员并不常见,但照理说肯定不难,胡柏很英俊,读书不多,但天生就有一股书卷气。胭脂郡的甲鱼谍子曾是他师父的手下,对胡柏更是多有无声的照拂,所以给他派遣了一桩出力不用多,但很讨喜并且有利于前途的好差事,起先胡柏听说是给一位女子当盯梢眼线,并不乐意,只是听命于人,是谍子天职,不过当胡柏成为这条街上绸缎铺子年少多金的新掌柜后,当他亲眼见过那女子一面后,本就没有怨言的他连些许怨气都没有了,胡柏见过许许多多美貌女子,或妖艳如牡丹,或清冽如白莲,他甚至还尝过大青楼花魁的滋味,心境始终古井不波,但从未见过那样动人心魄的女子,而且她容貌之外的东西,更让胡柏难以释怀,胡柏遵循本分,一步都不敢越过雷池,不主动见她,她在街上露面次数寥寥无几,从绸缎庄出现到消失,就是一扇门的路程,胡柏甚至不会抬头,只能用眼角余光打量那一瞬间,偶尔深夜躺在屋顶饮酒,看一眼不远处那座黑沉沉的院子,知晓她住在那儿,就心满意足。胡柏也没有探究过她的底细,只想着能够这样守着,不远不近,一天是一天,能有一辈子那是最好。他只知道女子姓裴,深居简出,从无跟胭脂郡达官显贵有过一场应酬,她的气态,永远冷冷清清,便是这种难免会给人暮气嫌疑的感觉,也一样让人惊艳,附近多有胭脂郡权势人物的府邸,不是没有嗅觉灵敏的家伙闻风而动,胡柏就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亲手打晕过连主带仆十几人,那个臃肿如猪的军祭酒就给他掐住脖子,提起离地一尺,脑门狠狠撞向小巷墙壁,当场晕死过去,当晚又给听说此事的郡守洪山东火急火燎起床,气恼地暴跳如雷,竟是兴师动众迅速调动城中三十披甲持弩的甲士,拖走那十几个家伙,第二天军祭酒大人丢官不说,整个家族都被驱逐出了郡城,那之后,“武斗”没人敢了,想“文斗”搏取美人嫣然一笑的家伙还是有的,不过也没见那扇门打开过,后来不知郡守大人说了什么,豪族高门里喜好附庸风雅的浪荡子也都一夜之间没了身影,那条巷弄,复归清净,依旧那般没有一丝烟火气。 今日,胡柏在绸缎铺子里娴熟应付那些穿金戴银的富家妇人,赚着天底下最好赚的银子,买卖之间,也不知道是谁揩谁的油,他正在与两位如狼似虎年龄的妇人调笑,突然瞥见门外有人牵马走过,眨眼功夫,就把那人从头到脚都打量了一通,连马匹优劣跟马鞍材质都没有错过,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胡柏也就打算收回视线,不料那人有意无意侧头看了眼铺子里头,恰好跟胡柏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微微一笑,胡柏等那人策马走过,消失在视野中,皱了皱眉头,不过想到这条街上隐藏暗桩颇多,不乏比他更有身手武艺的高手,就不去杞人忧天,勾起嘴角,心想那个年轻公子哥倒是长得极为耐看,在盛产美娇娘汉子却邋遢的胭脂郡确实并不多见。铺子里的几位妇人见着了胡柏脸上的笑意,愈发舍得一掷千金,不过她们拿捏绸缎料子的时候,在胡柏手臂手背上拂过的手心,力道也悄悄重了几分。 裴南苇住进这栋院子后,就留下两名手脚勤快的妙龄丫鬟,贴身伺候,却算不得贴心,她只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跟她们笑话几句,都是些以过来人女子身份说出口的捉弄言语,问她们是否有心上人,是否需要她做媒几句,她们也总红扑扑着脸蛋,嚅嚅喏喏不知如何作答,裴南苇笑过之后转身就忘,倒不是真的想做那牵线的月老,久而久之,两名丫鬟也就大致摸清了院子女主人的性情,起先她们都以为是胭脂郡哪位官老爷的金屋藏娇,后来没见到任何男子能走进院子,就没了这份揣测,连她们女子都挪不开眼的大美人儿,真要是谁相中了养在这里,哪里舍得一丢就是几个月不来宠幸疼爱?今天丫鬟竹海听到一阵不知疲倦的敲门声,一开始不想理会,只当作是不开眼的家伙,很快就会给人像条死狗般拖走,可整整半盏茶,敲门声也没停下,竹海就纳闷了,郡城里头还真有这样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她犹豫了会儿,想着反正女主子在后院那边听不着动静,就去瞧一瞧是何方神圣如此不知死活,打开门一看,她立即愣神,呦,是个俊哥儿,好看到像是才子佳人小说上的读书人走出书本了,而且他在开门后,也对隔了一道门槛的丫鬟竹海微笑,笑得竹海心如撞鹿,只觉得比起邻街上绸缎庄的胡掌柜还要温柔英俊。 徐凤年柔声道:“我叫徐奇,是碧山县的主薄,你们裴小姐认识的,劳烦姑娘去通禀一声。” 丫鬟有些为难,碧山县她知道,一县主薄这么个官她也知道大小,可要说这人嘴上说认识自家小姐,她就打死不信了。徐公子你长得再好看,也不是让你大摇大摆进入院子的理由啊。她哪里敢真的为此就去叨扰裴小姐,若是人人自报名号就得禀告一声,这院子早就给胭脂郡的那群登徒子踏破门槛了,小巷地面的青石砖都得换上一换了。竹海一脸怀疑和质疑,就是不愿意挪动脚步,于是大眼瞪小眼,都不愿意转身。徐凤年也拿这个尽心尽责的小丫鬟有点无可奈何,想了想,说道:“郡守洪山东让我来的,你要是跟裴小姐说过以后,她如果仍然说不见客,姑娘你就拿扫帚打我,行不行?” 在胭脂郡,洪山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能够在这栋院子当差,丫鬟竹海也知道轻重利害,思量片刻,语重心长说道:“奴婢这就去跟小姐说一声,也不关上院门,但是你可不许擅自走入院子啊。” 徐凤年点点头。 这名丫鬟将信将疑转身离去,不忘转头看那年轻公子哥是不是真的老实,见他纹丝不动,才加快步子,壮着胆子去后院跟小姐知会一声。徐凤年坐在门槛上,背对宅院,望着街上那匹算不得良驹也不至于是劣马的坐骑,至于隐蔽处几双耐性极好的冰冷视线,应该是得到郡城谍子头目的命令,不许插手阻拦,徐凤年可以轻松清晰感知到他们的心跳,对于他们的恪守本分,徐凤年有些感触,外人提及北凉,第一印象肯定是无敌于天下的铁骑,以及那一骑绝尘的白马斥候,但是对褚禄山一手打造出来的北凉谍子死士,并不熟悉,其实这么多年,沙场上两军对垒的死战不多,北凉跟北莽蛛网以及离阳赵勾的互换性命,却一直没有中断过。徐凤年回过神,转头望去,啼笑皆非,那丫鬟妮子竟然真提了一把扫帚,怒气冲冲跑来,敢情真是要把他扫地出门才罢休,不用猜都知道裴南苇这婆娘给自己下了绊子。 徐凤年站起身,看着那丫鬟张牙舞爪用扫帚使出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打狗棒法,赶忙离开院门,退到台阶下,朝院门里头气笑道:“姓裴的,算你狠。” 丫鬟气势汹汹站在门口,挥了挥扫帚,猛然转头,看到自家小姐站在院子里头的台阶上,有着从未目睹过的笑颜如花,哪里还有先前听自己禀明情况时的冷冰,竹海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半犯了大错,转过头,哭丧着脸,可怜兮兮望向台阶脚下那个叫徐奇的公子哥,差点被扫帚扑面的年轻人笑着走上台阶,并不恼火,从她手中接过扫帚,跨过门槛,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裴南苇,“很好玩?” 先前没了靖安王妃身份,如今连胭脂评美人都没她一席之地的动人女子,重新冷着脸。 丫鬟竹海怯生生站在徐凤年身后,手足无措。另外一名丫鬟站在裴南苇身后,看着那个衣饰并不光鲜的年轻人,跟竹海一样感到匪夷所思,她们小姐在胭脂郡都曾随口拒绝过郡守大人的拜访,洪大人听说之后,别说火冒三丈,屁都没放一个,在院门口等到答案,直接转身就走。既然如此,恐怕只有幽州刺史这样的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了吧,可哪里来的如此年轻又能位居高位的大人物?堂堂经略使大人的嫡长子,北凉道官场头一号的李翰林李公子,浪子回头金不换,在边境上建功立业,但听说不也才是游弩骑的一名标长?裴南苇面带讥讽,轻声冷笑道:“竹海,梅梢,还不拜见咱们这位微服私访胭脂郡的北凉王。要知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离阳王朝最年轻的上柱国大人,可不是谁想见都能见到的。” 两个丫鬟也顾不得辨别真假,吓得扑通一声就直愣愣跪下,尤其是那个才拿着扫帚逞凶的丫鬟竹海,一下子就眼泪决堤。 徐凤年轻声道:“都起来吧,别听你们小姐胡说八道。” 丫鬟们打死不敢起身,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谁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真要是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新人屠北凉王,杀她们两个丫鬟不跟呼口气一般简单?再说了,整个北凉都在啧啧称奇新凉王的天下第六高手,那还不是高兴了让麾下铁骑杀人,不高兴了自己就动手?徐凤年放好扫帚,对裴南苇说道:“我现在是碧山县的主薄,缺个烧饭做菜的,你有没有想法?” 裴南苇斩钉截铁道:“没有!”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过去一把扛起这娘们,就往院门走去,裴南苇唯恐天下不乱,尖声喊道:“快来人啊,有人强抢民女啊!” 没人理睬她的煽风点火,两个丫鬟偷偷抬头,看着性子冷淡的自家小姐跟走火入魔一般喊叫,她们再年轻,不谙情事,可毕竟同为女子,也咂摸出些味道,没敢起身,眼睁睁看着小姐被那个也许大概可能真是北凉王的年轻人掳走。 到了门外,徐凤年把她摔在马背上,牵马走出小巷。 谍子胡柏走过巷口,然后轻轻看了眼那名坐在马背上一言不发的女子,他低下头,继续前行。 愿字起于心头,转瞬间又死于心间。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那个难以掩饰落寞的背影,没有说话。 牵马出城后,翻身上马,坐在裴南苇身后,一路疾驰,连夜回到碧山县,然后很快县城就都知道主薄大人有个倾国倾城的媳妇,真他娘是官场失意,挡不住这位大人情场得意啊。县丞左靖听到县衙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件事,终于按捺不住,头一回主动提酒莅临寒舍,确实惊为天人,只是那妇人一身荆钗布裙,当真是给徐奇这个家道中落的将种子弟坑害了,换做是他左大人,那还不得当一尊女菩萨伺候着?只是那瞧着像是初为人妇的女子,对谁都不不理不睬,到了碧山县城后,只是头两天拉着徐主薄买了许多茶米油盐瓶瓶罐罐,安心持家,遇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访客,她也仅是以小院子女主人的身份略微露面,勉强不失礼仪,再无更多的热络,只能看到她搬弄那些不值钱的盆栽花草,和喂养墙角的一笼鸡鸭。左靖何等油滑,耍了个小心眼,有意让主薄徐奇在县衙共同处理些无关紧要的陈旧积案,那女子也都会拎着食盒姗姗而来,等徐奇吃过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再拎回食盒,就这么简单,都能把县衙中人的眼珠子勾到地上,恨不得被她踩上几脚才好。就算是素来眼高于顶的县令冯瓘,也开始在晌午时分,准时准点跟徐奇这位佐属下官闲聊上几句,不过等那女子露面,就主动离去,至于县尉白上阕,这些时日依旧没跟徐奇套近乎,只是衣衫天天换。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喊了那女子一声徐夫人,被她点头一笑后,徐夫人这个叫法就逐渐在县衙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显然是托了徐夫人的福,主薄大人总算有了些官样子,三天两头有人请他喝酒,徐奇也来者不拒,每次都满身酒气回家。 这一天,是夏至,在暮色中,徐凤年看似醺醉但眼神清澈地回到院子,坐在桌前,哪怕已经吃过,仍是跟她同桌吃着素多于荤的简朴饭菜,这些天,都是这般光景,白天相互间言语不多,夜晚更没有外人艳羡的同床共枕,徐凤年算是打着地铺,这要传出去,肯定大快人心,让那些丢了魂魄的大老爷们如释重负。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乘凉,裴南苇收拾过碗筷,躺在徐凤年身边的沁凉竹长椅上,轻轻摇晃着一把芦苇扇子。 裴南苇说道:“夏至了?” 徐凤年嗯了一声。 裴南苇停下扇子,问道:“广陵那边,要死很多人了?” 徐凤年默不作声。 裴南苇仰起脑袋,望着暮色,轻声笑道:“史书上的好人,一个个都是没有瑕疵的完人,坏人呢,好像就不可能干过一件好事。你要是哪天死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给你写一句好话?” 徐凤年蹲坐在小板凳上,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拿过她手中的扇子,他不像她那般吝啬,摇扇之后,两人都可得清凉。 裴南苇侧过身,凝望着他,说道:“你不是天下第六吗,你要是能给我变出一两亩的芦苇,晚上让你睡床。” 徐凤年平淡道:“我就算是陆地神仙,也没这本事。何况,让我睡床,你打地铺,有什么两样?” 裴南苇捧腹大笑,然后媚眼道:“你啊,白搭了天下第六厉害。” 徐凤年笑道:“谁说不是。” 第576章 一标五十骑,在凉莽边境草原上疾驰向重兵把守的一座牧场,北凉重视马政的程度举世无双,这一标人人佩刀负弩,战马已是匹匹甲等,显然是一等一的精锐战力,无它,他们便是北凉的游弩手。 北莽八十种马栏子,除去董卓用无数黄金白银喂养出来的乌鸦栏子,就再没有游弩手放在眼中的敌对斥候,这并非游弩手一味自负,而是用无数场短兵相接的血腥接触战慢慢积攒出来的自信,至于又算是游弩骑中头等雄壮的白马斥候,直白说来,那就是随便拎出一骑,寻常边军的都尉见着了,那都得老老实实绕道让路,而且心服口服! 这一标小雪营游弩手旧部,刚刚积攒下足够战功,得以全部跻身白马斥候,因此被北凉都护褚禄山特赐准许前往纤离牧场拣选战马,这五十骑如果不配骄傲,天底下谁配在他们面前骄傲?此标在去年那场把南朝打成筛子的奔袭战中,为八千龙象军跟大雪龙骑军开道,拔除北莽烽燧十余座,斩首不下两百人,五十名深入腹地的斥候最终只剩下四人!分别是标长李翰林,副标陆斗和李十月,伍长方虎头。 四十六名新骑,大多是老斥候出身,但也有从凉州边军中抽调到小雪营的好手,就像标中最年轻的伍长,同时也是年纪最小的游弩手,绰号跳蚤的一个娃娃脸少年,曾经就是一名龙象军骑卒,亲身参加过葫芦口战役,杀敌四人,这不算太过惊世骇俗,可杀马十八匹,让时候详细记载军功的记录官都咋舌,这个祖代都是边关牧民的少年也让人哭笑不得,不要军功,就蹲在战死的心爱坐骑旁边哀嚎,把当时途径的袁左宗跟骑军副统帅何仲忽都给惊动,何老将军蹲在这个孩子身边耐着性子劝慰半天,屁用没有,气得老将军一巴掌拍在这兔崽子脑袋上,气咻咻让贴身扈从牵来一匹才骑乘没半旬的神骏,少年没跟何统领客气什么,不情不愿收下了,还一副我收下是给你面子啊的混账态度,如果不是袁左宗拖走,脾气暴躁的何统领就要伸脚去踹这个小王八蛋。 这一标都不喊少年姓名,反正两匹战马就叫小跳蚤大跳蚤,都习惯喊他跳蚤,别人要是敢摸一下如今的大跳蚤,少年伍长保管跟你拼命,比摸了他媳妇还大动肝火,这可不是玩笑,他刚成为游弩手的时候,伍长洪润就吃过苦头,结果被身手灵活如野猿的少年硬生生揍成猪头,少年的武艺没有章法,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学到手的野路子,尤其是马术,精湛娴熟到能躺在狂奔中的马背上睡觉,他们这一标,也就标长李翰林可以摸上一摸大跳蚤,若说打架,其实重瞳子陆斗也能随便掀翻少年,可扛不住这愣小子屡战屡败,能跟你纠缠几天几夜,陆斗又不好真打死这个死心眼的孩子,加上他也没兴致去逗弄这名手下,到头来,只剩下李翰林可以“一亲芳泽”。 已经临近北凉数一数二的纤离牧场,空中弥漫着浓郁的马粪气息,五十骑几乎同时用力嗅了嗅,满脸陶醉,很多汉子在青楼勾栏趴在细皮嫩肉的娘们身上,也不见得如此舒坦。少年伍长站在那匹大跳蚤的马背上,就跟双脚牢牢钉入马背一般,环视四周,迅速做了个小雪营游弩手独有的手势,收到“敌情”的副标李十月笑骂道:“跳蚤,想打仗想疯了,连女人滋味都没尝过,你好好一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上次标长好不容易带咱们开荤,到了青楼,兄弟们叫一个都嫌少,生怕坠了标长大人的威风,你看方虎头,就喊了三个姐姐,一点都不担心咱们家大业大的李大人钱囊不够鼓,你倒好,蹲在房门口,说是给咱们望风,你丢人不丢人?” 生得凶神恶煞性子却极其温和的方虎头嘿嘿一笑,摸了摸嘴唇,有些得意。 跳蚤撇嘴不屑道:“什么姐姐,喊姨婶都喊小了,以前老伍长都说老牛吃嫩草,方虎头倒好,嫩牛吃老草,白瞎了,这跟马驹啃草根有啥两样,还说我?我还觉得丢人呢!” 方虎头呲牙咧嘴。 李翰林轻声笑道:“那座青楼在凉州边塞还算凑合,不过比起我家乡陵州那边,确实差了十万八千里,以后只要有机会,我带你们去陵州那儿‘骑马’去,丰腴的,清瘦的,高挑的,娇小的,下巴尖尖的,屁股翘翘的,胸脯大大的,应有尽有。” 骑马是北凉边军的术语,李翰林身后四十多骑都是垂涎三尺的嘴脸,还有李十月这般直接就抹嘴擦口水的,只有少年白眼道:“你们瞎鬼混,别带上我。我有大跳蚤就行了。以后真有对眼喜欢的姑娘,我是要跟她拜堂成婚的。” 一个盘膝坐在马背上的光头骑卒嘴里叼了根甘甜草茎,笑道:“跳蚤啊,你该不会是喜欢大老爷们吧,你看我咋样?哥哥我两百斤重的汉子,要肌肉有肌肉,要体力有体力,要枪术有枪术,你要是万一试过不中意,可以退货嘛。” 跳蚤虽然是个雏儿,但从军多年,什么乱七八糟的荤腥言语没听过,斜眼了一下那颗大光头,“谢拱,你乖乖骑你屁股下的那匹母马去吧,难怪每天晚上都听你的小枣在马厩嘶喊,你悠着点,善待战马是咱们北凉铁律,万一小枣被你谢拱真给拱坏了,咱们标长也罩不住你。” 李十月方虎头这帮糙汉子一起哈哈大笑,谢拱也不以为意,摇晃着那颗光头自顾自笑,还不忘弯腰拍了拍坐骑的背脊,这个曾经用手指把北莽斥候眼珠子抠出来吃掉的汉子,用异常温柔的嗓音说道:“小枣啊,别跟咱们伍长一般见识。官大欺负人,么的道理好讲。” 这一标游弩手原本没有给战马取绰号的习惯,只是少年给一标五十匹战马都取了个,比如谢拱的小枣,还有方虎头的大圆,李十月的梅儿,还有康真的老丈人,等等,没谁能逃过一劫,久而久之,所有人也就默认。 跳蚤突然喊道:“标长!” 李十月白眼道:“就你小子屎尿多,大的还是小的?你就不能再忍忍,就这么几步路就到纤离马场了。” 少年破天荒难为情道:“小的。” 李翰林打了个响指,五十人一瞬间人马分离,然后站成一排,把北凉刀扯向身后,然后齐刷刷解开裤腰带,而五十匹战马几乎同时停下马蹄,各自调转马头,缓缓停在主人身后。 北凉三十万铁骑,战马就是他们真正相依为命的媳妇。 而且比真的媳妇要听话太多,更是不离不弃。 有多少北凉铁骑战死沙场,又有多少战马在主人死后,绝食而亡?! “标长,听说上回你跟陆副标李副标去北莽烽燧那边,一路往北杀过去,就喜欢把蛮子头颅当尿壶?” “瞎扯蛋。” “标长你还客气谦虚个锤子哦,小雪营兄弟们都这么说,连都统都没否认。陆副标,你说是不是?” “勺子,你还是太年少无知啊,你问陆木头有卵用,问我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李副标李大人才行嘛,我跟你说实话啊……” “李副标李副标,你尿裤子了。” “啊?你娘的!敢骗老子,勺子行啊,才去青楼开过荤,就敢拿你的副标大人开涮了?接招!” “日你仙人板板啊,李副标,你老人家行不行啊,你尿我一身做啥子哦,你倒是尿勺子去啊……” “行了行了,收功!老规矩,谁尿得最远,谁的战马第一个入厩吃草。今天是谁?” “李标长!” “对,绝对是李标长你,这一泡尿,绝对能浇到北莽了!” “就是就是,撒尿也能撒出风情万种的,除了李标长还能有谁?谁,不要脸就自己站出来!老子第一个抽他!” “娘的,别人溜须拍马也就忍了,明明是你高长虹尿得最远,好歹也是个伍长,有点出息行不行!李标长,这种王八蛋就算尿得最远,也只能当作垫底的货色,所以还是你第一,板上钉钉的!” 重瞳子陆斗抚额,摊上这么一帮不要脸的下属,真是头疼。 标长李翰林板着脸,一本正经点了点头,系好裤腰带,翻身上马。 短暂的嬉笑打闹过后,五十名白马斥候全部重新上马,再没有人吊儿郎当站着坐着趴着躺着,全部挺直腰杆,五十骑依次“闯入”纤离牧场栅门,仅仅五十人五十刀五十弩,但是那股子谁挡路谁死的跋扈气焰,就在这种沉默肃杀的策马突入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马场箭楼士卒怔怔望着这寥寥五十骑,心神摇曳,脸上有着发自肺腑的崇拜敬畏。 ———— 一行人登上洛虎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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